璃音也没太在乎归岚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既已藏弓于此,他的选择几乎是不言而喻的了。
无非是凭什么,不甘心,不想死……
命运对这位神龙一族的小神君太过残忍,若她只是途经此处,听闻这样故事,遇上了,手头有办法,那也真会捞他一把,救上一救。但可惜,他们随波沉浮在同一片残忍的命运之海中,她自救尚且不能,哪里还有余力再给他抛出什么救命稻草呢。
总之,落日神弓她是一定要带走的,她和归岚,也是一定要死的。
说是在问归岚想好了没,但璃音也只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给他机会,为自己挑选一个体面些的死法。
那么至少她会陪他一起,叫他不要那么害怕,那么孤单,有彼此相伴,黄泉路上也能热闹些。
可归岚听了她这结伴赴死的提议,怔忡一瞬之后,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她笑了,便就静静看了一会,良久,突然心中大石落下似的,一抿唇,竟也有些欢喜地笑了。
“阿璃。”
他温声唤着她的名字,单手叩印,心头魂链骤亮,将璃音原本沉睡在东海冰晶之上的本体直接召来了身前。
能随时随心召唤出魂链另一端拴束着的“奴隶”,这是他身为“主人”的特权。
其实魂链的再进一步,或者说它的终极形态,便是魂契,也就是众仙家都十分熟稔的所谓“认主”。缔结魂契,乃是双方甘愿无悔的一场认主仪式,因着你情我愿,故而这仪式虽效力高,约束力强,实施起来却十分容易。而魂链本就是缔结魂契不成,退而求其次的强制手段,正因着强制,才反而难修。
但一旦修成,便能纵情享受所有作为主人的权利了,比如现在的归岚。
璃音就用附身在碧玉小人之中的这一缕神魂,冷眼看着归岚将闭目昏睡的那个自己唤醒。
然后便是青玉小人手眼垂下,本体苏醒,神魂合一。
已是岁底深冬,渊海澄冰,浩波茫茫。
璃音的本体在湿冷海水中醒来,她定了定神,掀眼去望身前眉目清隽,笑容温软的青年,眼中杀意尽显。
事已至此,该给的真相都给了,该问的话也都问透了,在他面前,她不想,也没那个必要再做任何掩藏。
都说魂链坚不可摧,灵仆的意志被压死,绝无叛主逃离的可能。
可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就不可能?她既能从云卿手中夺下玉横,就未必不能从归岚手中夺下自己。
那就让她来试一试,试着来做这逆主挣脱的第一人吧。
“归岚……”
璃音双手叩动魂印,掌中赤红荧光浮起,她一双眸子红而清透,危险,又偏有种能宁定人心的力量,她定定看着归岚,语调仍是和缓,竟像是在哄:“和我死在一起,不好吗?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与你同生,与你共死,我不会让你孤单一人,你当真不情愿吗?”
就在这最后还能清醒的一段时光里彼此相伴,做世上最无间的亲人,看看山,看看海,也看看彼此,到了日子,便一起笑着,携手共归神魂于天地,这样有什么不好,难道不比去当一条丧失神志、只知吃人的魔龙快活吗?
可若能被她这样轻飘飘几句话就说动,魔龙便也不会成为魔龙了吧。
她活过一世,犯过大错,回过头来,才知道保有这一身清名的好处与自在,可归岚尚且活在他的第一世,活在他的委屈与无辜之中,他只会想尽可能地活下去,不会懂得这些。
总是因为想要的比这更多,总是心存那一点自负与侥幸,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住,觉得自己不会变成那样,最后才会成为魔龙的。
果然归岚静静听完她的游说,仍只是抿唇看着她,不吭声,不说话,一手抬起,指腹轻压,便要去拨动魂链。
璃音眸色沉下,掌中红芒陡盛,赤色光焰蛰伏在心口那条锁链的底端,像一只蹲守于此、绷紧后腿、蓄势待发的血狮,它已张开血盆巨口,只待对方轻轻一拨那心链,便要蹬足狂奔,反吞而上。
所谓魂术,拼到最后,其实拼的就是意志力,幸好,她别的本事不多,就是一股子能跟人耗到天荒地老的拗劲儿强大。
她能跟人耗生耗死,把玉横都耗得彻底没了脾气,现在的归岚说到底不过一条还未成器的小魔龙,真要论起邪性,恐怕还不及她身上的万分之一,她有什么耗不起的。
魂链在这一端被青年长指拨动的同时,拴束在少女身上的另一端亦是赤芒暴涨,那红光艳过滚血,带着能倒卷山海的威势,对准这链条的主人侵吞奔袭而去。
只等两道盛光相撞,最后谁吞下了谁,谁就是新的主人。
眼看那赤红风暴呼啸着席卷而来,归岚却忽地眉眼稍弯,捻弄魂链的指尖停下,便任由那红芒凶猛无情地贯入了他的胸口,然后攀绞上里面那颗脆弱跳动的心脏,残忍地穿刺、盘附、折磨、最后占领。
“你……”
璃音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双目,她没料到归岚竟不作任何抵抗,进攻的魂力一顿。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别停。”
青年却眼底澈亮,甚而闪出激动而满足的水光,像某个企盼太久的心愿终于快要实现,他转动腕骨,握上那条终于调换了主人的心链,掌中幽暗绿光浮起,追寻着那道炽烈红芒,缱绻地缠绕而上。
“归岚,快住手!”
璃音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她终于知道归岚想要什么了,忙收敛掌印,带着少见的狼狈,挥动赤芒急撤,左躲右闪地避着那些向自己温柔包裹而来的幽绿光晕,她冲归岚大声叫着,试图以此唤回他的一丝理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归岚指尖绿光不退,眼神渴求地锁住眼前的少女,“与你同生,与你共死。”
是她之前的那个提议,他接受了。
璃音不是没想过他会接受,只是绝对不曾想过他会要以这种方式……
幽暗绿芒朝着她被赤红灵泽严防死守住的心口寸寸逼近,再近不得时,便抵靠在那里,轻灵和缓地一下下叩着,像要努力叩开一扇执拗着不肯向他敞开的门。
“阿璃,拴住我吧。”归岚看着她,那种目光,是希冀,是恳求,是坚定到决意抛却一切的臣服,“像拴住那个葫芦那样,拴住我吧。”
不是像他之前把她拴住那样,而是要她拴住玉横那样,把他拴住。
他向她索求的不是魂链,而是魂契。
缔结魂契,天地共证,自此万载累世,沧海桑田不止,日月倒悬不歇,永生永世,绝无二心,奉她为主,供她驱策。
这是真正无可反悔,这世上最最永恒而牢固的羁绊。
这位神龙一族最是矜贵的小神君,正乞求着要向她认主。
但这样的灵兽,她可要不起。
璃音深吸一口气,拒绝得十万分干脆:“是生是死我都可以陪你,但唯独这个,不可以。”
她自然明白归岚揣着的是什么心思。
若不是她,若换作任何一位心境澄明的仙子神君,向他人认主,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借以另一道不可违抗的意志来压制心中邪念,是个偷了点懒,但终于可以让自己喘口气,自在活上一活的好办法。
她和玉横便就是如此的。
她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厉害,能净化玉横这样魔性难消的灵器,为此也没少偷偷得意过。
但结果又如何呢?
上一世她的下场便已给出了答案。
归岚定是在猰貐神尊的那段记忆中,看到了玉横对她俯首帖耳的模样,才起了这个心思的。
他在向她求救。
只可惜他只看到了故事中最温馨的片段,却不晓得那个残酷的结局。
璃音凝目望着归岚,无比郑重地告诉他:“归岚,我做不到。”
不是不想帮他,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至少她做不到。
但办法确实是个好办法,按着这个思路,未必不可破局,璃音向归岚给出更好的提议:“你可以找别人……”
归岚撇过头去,想也不想地将她的话打断:“我只要你,除了你,我不要任何人来做我的主。”
璃音不说话了,她如何不明白,平日里表现得再温和无害,但龙族小神君终归也有他的傲气,他愿向她折膝认主,也是因着她体内猰貐神尊的这一点血脉,对归岚来说,向她认主,以后听她的话时,便大可以当成是在听父亲的吩咐,在心理上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
但换作别人就不一样了。
什么人能踩在神龙一族的小神君头上呼来喝去。
想都不要想。
而就在璃音想这事想得万分头痛之际,就在两人身侧不到尺许的地方,在东海最是静谧难寻的深渊之底,竟猛地旋起一股巨浪。
那浪不似被任何外力推涌而来,而是涡流狂涌,好像整个空间突然被什么东西搅动着撕裂开来,扭曲,蠕颤,仿佛这一坨海水正在痉挛。
璃音只看了一眼,当即合掌叩印,庞大的护心结界自掌心撑起,将自己、归岚、落日神弓与昏睡着的后羿神君都裹覆其中。
她在这东西手下吃过一次大亏,绝不肯再让对方得逞第二次。
这次来的人不知与上次是不是同一个,但一定是同一伙。
同一伙时空窃贼。
而若说上一次那偷画贼的目的还叫人猜疑不定,那这一次又出现在这里,想要什么,便是确凿无疑了。
归岚对海中的任何动静反应都快,一掌疾挥,周身海水便向着那处奔涌急聚,以漩涡吞噬漩涡,形成一个巨大的水牢,将那玩意罩了个密不透风。
他靠向璃音,警惕地问:“是什么?”
“昆仑镜。”璃音冷静吐字,“有人冲着弓来了。”
第92章
在揽华公主殿中对上偷画贼的那一次,是璃音人生中少有的败绩,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都没少盘着腿、沉着心思复盘。
麻烦的不是那伙窃贼,而是他们手里的那些神镜残片。凭借昆仑镜在手,对面根本不惧怕某一次的输赢,一局输了,便将这一局重开,而且一面输,一面就摸透了你攻击的路子,寻你的破绽,再把这些东西带去新开的一局,打你个措手不及。
完全作弊的打法。
也不怪上次她和摇光都被那样摆了一道。
委实难对付得很。
如今璃音各种本命不本命的法宝皆不在身边,赤手空拳,应对起来,便更是棘手。
但好在与云卿麾下数万阴兵的那一战,在差点烧干她全身血液的同时,倒也激发了她的一些灵感。
她飞快扫一眼身后被厚重寒冰冻住的落日神弓,向归岚道:“其它什么都不必管,一会儿不管出来什么人,出来几个,按住他们身上所有的镜子。”
说罢,看归岚点过了头,便双掌一错一合,十指翻缠,再一次结出了那个繁复至极的血灵大印。
红芒再起,体内血液腾沸,稀薄血雾冲破血管,自她周身漫出,熟悉的灼痛感袭来,璃音压下一声闷哼,指骨迅疾缠转,掌印便也随之灵动变换。
青光交替着赤芒,自她掌心迸泻而出,如千万根张向四面八方的血络筋脉,将原本松散围漾在她身边的那些小小血珠一颗颗串起、牵拽、扭扯,像一丛若有似无的青赤色水藻,被牵扯抓捏着摆弄成各种符文的模样,而后迅速定格,成阵。
血阵既成,璃音撤去掌印,指尖轻弹,阵法便如血色涟漪一般,一圈一圈向四周散荡开去,血雾越散越薄,最后肉眼终再看不见,全然隐没进了漫无边际的湿冷海水之中。
对面有可以倒转时空的昆仑镜,她也有这上古复原大阵,只是以前的阵法过于死板,如今她以自身血灵入阵,便可阵随意动,肆意放缩,随身来去。
若再辅以北斗星辰之力,那么时空亦可随心倒转,一点不输什么昆仑镜,只是对施阵者的损耗着实大了些,身上也着实痛了一些。
做完这些,那团宛如痉挛的时空裂隙也开得差不多了。
只听熟悉的“啵”的一声,仍是如鱼嘴吐泡,只这次没再从那团扭颤不止的涡流中吐出一个黑衣人,而是吐出了一个银甲银面、身形骨架都明显比上次高大出许多的人,且看着应该是个男人。
归岚立时变了脸色。
璃音见着那人身上的万龙甲,也是一怔。
黑衣黑帽黑布巾变作了闪着银白碎光的万龙甲,但有一点没变,这人仍是把自己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见不得光似的,只向外露出了一双眼睛。
一双叫璃音怎么看,怎么熟悉,却就是想不起来是谁的眼睛。
她也不是脸盲,只是再熟悉的人,把五官一一掰扯开,单独指着,要她去辨认个谁是谁出来,也多少有点难为人了。
这世上,仅凭着任意一处五官都能叫她笃定认出来的人,恐怕只有小七了。毕竟那些地方,是她用眼睛、用指腹、用嘴唇,都细细描摹认识过的,和只用眼睛熟识过的,到底还是不一样。
但她也可以确认这不是云卿的眼睛,云卿那双总是半眯不眯的狭长凤眸太过阴湿惹眼,阴湿到叫人过目便即难忘,她也确实没忘。
这薄薄的一层银甲裹在这人身上,和云卿穿出的效果也是截然不同,他长身长腿,筋骨匀健,银甲覆身,显得极是英武,全无云卿那股子纤细瘦弱。
银甲银面,却不是云卿,那么现在冒出来的这个人,是谁?
而当他幽静的视线射来,与璃音探究的眸光对上的那一霎,璃音清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掠而过的刹那怔然。
是熟人,绝对!
而那一抹怔然很快就被更多更微妙的情绪盖过,微妙到璃音几乎读不懂他的眼神。
她只知道那绝不是爱,但好像又不是纯粹的恨,他也并没有将过多的情绪外放,而是将它们压得很深,就压在那漆黑一点的瞳孔里,寂冷无声地将她望着。
望得她有一瞬的悚然。
他想杀她。
这是璃音从他的眼神中,唯一明确读懂了的东西。
璃音被这熟悉的眼睛和暗藏杀意的视线搅得心神微乱,但手上戒备不减,趁他走出时空裂隙这几步的时间,防护结界暗暗往外撑了一层又一层。
眼看那人再有一步就要迈出水牢结界,归岚抬袖轻挥,流动的水牢外层立刻凝滞冻霜,很快便又爬覆上了厚厚一层坚冰,水牢顷刻成了冰狱,被冻得方方正正,只那冰块里面依然是水,拱涌着将那不速之客缠裹其中。
步势被冰层一阻,那人便也干脆停了下来,只他的目光透过冷冰,也淬了层寒意,死死地锁在璃音身上。
璃音迎着他不大友善的视线,适才心中荡起的那一点小小波澜却已完全平复了下去,前世想要杀了她,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这人眸光中的那点杀气,很快就被她彻底消化掉了。
只不过既是熟人,那就还是先问清来意,来个先礼后兵为好。
自己有复原血阵傍身,便多了底牌,走错了棋也有退路,她尽可以大着胆子试探,摸出对面越多的信息和破绽,才对己方越是有利。
于是她指骨微动,就在那人面前,将个手印虚虚叩了叩,笑道:“阁下何不先与我们通个姓名来意,也免得误伤。”
男人脸上的面具比之云卿那张遮得更为严实,向外泄不出一丝表情,但璃音就是知道他笑了。
他也很快就用一声轻笑证实了这点,那笑声很轻,也很温柔,没一点阴阳怪气的意思,连带着眼神也温和下来,好像刚才眼底的那些杀意都只是璃音的错觉,他笑完后,就抬指向璃音身后比了比,温声道:“来拿那个。”
说完来意,他缓缓收了收手指,又向璃音道:“你呢,怎么在这里?”
咬字亲昵,仿佛一句家常絮语。
璃音能听出这嗓音刻意被灵流压过,改变了原本的声线,称呼也只用“你”,避开了任何会暴露身份的叫法,只余下那一点温和轻缓的调调,这调调她似乎也是熟悉的,但就是一时辨认不出此人究竟是谁。
“我也来拿这个。”璃音用手指戳戳身后落日神弓的方向,也笑吟吟地看他,一副打商量的口吻,“能让给我吗?”
然而这话却不知蓦地里踩中了男人的哪根神经,眼底温和骤散,只一瞬,就在里面掀起嫉怒的风暴,他左手怒极挥出,灵流奔泄,咔嚓一声脆响,原本方方正正的一座寒冰冷狱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刃劈开,切面整齐地碎作两半,向着两边无声倒下。
接着他五指往虚空中一拢,砰——
水球爆裂,归岚丢下的结界被彻底碾碎,而那人自始至终,只是抬了抬手。
好深厚霸道的灵力!
只他没用武器,暂时看不出修的是什么路子。
璃音和归岚对视一眼,随即一个结掌叩印,一个右手疾握,凌空握出一柄冰剑,执于手中,都望回那人,全神戒备。
“给我一个理由。”男人轻声缓步,带着无比摄人的压迫感,一步步向璃音走近,“告诉我,让给你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么?
眼前这人时而暴戾,时而温柔,璃音有些摸不准他究竟是友是敌,但那份暴戾终究让她感到不安,她直视他,一字一句答得认真:“让我把它带走,交到可靠的人手上,应该能让这世上少一点人受苦。”
威慑魔龙,截灭鬼王,必要时,诛杀己身,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昆仑与苍生的诸多命运,或许就系于这一箭。
“可靠的人?”男人步子一顿,自嘲笑道:“那么我在你眼里,就是不可靠的人了?”
说着眼中又烧起愠火,沉声恨道:“受苦,你才活过几年,你又知道什么是受苦!”
随即身子前掠,指爪向前猛探,一路噼噼啪啪,徒手撞裂璃音之前布下的层层结界,直直扼向少女的咽喉。
又是这样,上一句温和亲昵,下一句便毫无预兆地开始狂躁,璃音实在看他不透,更想不出自己身边何时有过这样性子阴晴不定、反复横跳的人。
归岚瞳孔一缩,便欲挺剑上前,却被璃音一把按下,感应顺着魂链直传心底:“他要做什么都随他去,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别慌,跟紧我,死不了。”
归岚心神稍定,就见少女脖颈已被那人覆着碎鳞手套的指骨扼住,他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副银白手套,不禁又是神魂剧震。
云卿说过的话浮上他脑海。
——“这万龙甲虽好,却还是少了鳞片,不够再制一副手套,倒害本尊吃了个亏,本尊看小神君这一身鳞甲养得甚是鲜亮,不知何时再来战场上玩玩,回头本尊亲自为你收尸,就叫你来补这个缺。”
这副手套,是什么?是后来的他死了么?还是族中的谁又被……
归岚胸膛急遽起伏,一时悲戚与躁意在心头狂涌,眼底泛出血红,竟连神思都渐渐迷乱起来。
直到少女的一声魂令传来:“别管,定神!”
归岚只觉一道清音在脑海神识中狠狠一荡,戾意被压下,神智立刻回笼。
而少女被人掐着脖子,不挣不闹,也不见半点惊惶,只是用琉璃般透亮的眸子盯着那人,开口道:“你从前,受过很多苦么?”
那人掐着璃音的指骨微顿,瞳孔骤然一缩。
如此熟悉的、关切的语调。
可这样动动嘴皮子的关心于他而言,根本一文不值。
更别提这丫头心思多得很,她对一个正掐着自己脖子的人,可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果然,少女说罢上面那句,便轻轻歪一歪头,状似不解地道:“可是你看,你现在若是不打我,我一会儿就不会打你,但你掐我了,我就只好报复回来,所以,你之前受的什么苦我不知道,但你待会儿挨打的苦,肯定是自找的。”
男人闻言,突然着了魔般大笑起来:“我自找的,哈哈,好一个我自找的。”
“好,都是我自找的,你既来了这里,那我的苦,便叫你也来尝一尝!”
然后恶狠狠掐紧了少女的喉咙,就这么拽着她望上疾冲,冲破层层厚海,跃出海面,穿云而上,竟是直奔九重天而去。
璃音仍是任他掐拽,狂风呼啸在耳际,她却只在心里想着:看来这人比起拿走落日神弓,终归还是想杀了她的心更强烈一些呢。
她盯着那身银甲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却还是想不出来,她前世加上今生,究竟是得罪了九重天上的哪位大仙?
第93章
“他要做什么都随他去,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别慌,跟紧我,死不了。”
归岚一直牢记着璃音的这一条叮嘱,于是眼见银甲人挟了少女直奔而出,他也未作惶然,即刻化出龙身,巨大的龙尾朝那落日神弓重重一拍,冻覆其上的坚厚寒冰登时粉碎,接着龙尾一卷一放,便把神弓与它沉眠了二十年未醒的主人都负上龙背,载着这一人一弓,劈浪疾奔,冲出海面,腾跃而上。
今日寒风未起,碧海沉静,无波海面之上浮动着点点日光投射下来的碎金,再往上,便是只铺了淡淡一层薄云的澄空万里,看起来很是时光静好,馨然宁定。
然而归岚却知道,一旦穿过那浅淡雪白的云层,在那万里澄空之上,便全然是另一番无间炼狱般的景象了。
他的族人,便在这不长不短的几十年里,几乎都死在了那处炼狱之中。
但他没有片刻犹疑,寻着视线中少女渐远的身影,便低吼一声,冲破云层,疾追而上。
立时一阵浓厚的血腥气味扑鼻,颊上很快被溅落几滴温热的血点,一截不知是人是兽的断肢擦着他的龙身掉下,又被云层吞噬。原本只有呼呼风声的耳边,此时亦被灌进了兵刃相交的铮铮声响、纷杂错乱的喊杀之声、以及声声刺耳的尖厉凄啸。
九重天上,阴兵压境,万鬼嚎哭,它们如同杀不尽的蝗蚁,铺天盖地,席卷不休,数量上的碾压,使得数十数百的阴鬼往往向着同一个小小天兵飞扑齐上,肆意撕咬,争相啃食,只一下,便再瞧不见那小兵的身影,只能看见四碎的残肢肉块,和雾气般喷散在空中的一片血红。
但下一息,又有满身铠甲的神将挟凌厉剑光破开血雾,劈荡而来,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那群阴鬼登时抱头鼠窜,凄声狂呼不绝。
身披银甲的男人一手翻转过璃音的身子,按住她肩膀,另一手仍自身后狠掐住少女的脖颈,迫着她将眼前这修罗地狱的每一寸,都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底。
“难道他们受的这些苦,也都是自找的吗?”
龙鳞制成的指套坚实冷硬,随着男人指骨的不断收拢,很快便在璃音颈侧掐出一道道刺目的红痕,男人附在少女耳边,讥声道:“那么你记住,今天你要死在这里,也是你自找的!”
说罢,再一次携少女提身疾上,跃至高空,接着掐在少女脖子上的五指突然一松,掌心猛地推出,向下重重一掌击在璃音后背,便毫不留情地将她扔入了下方宛若炼狱的神魔战场之中。
璃音只觉喉头一甜,有鲜血自口中溢出,身子被男人狠力拍落,向下急坠,立时有阴鬼嗅到此处气味,厉声嘶叫,成群结队,向她狂扑而来。
这时她忽听得下方一声龙啸,一人一龙心链感应之下,无需赘言,当即巨龙奋身上跃,少女疾转旋身,璃音左足在此时恰至的龙背上轻灵一点,借力跃起,双掌飞速击合,叩印,护身结界便如一把巨伞砰然撑开,狰狞恶鬼袭扑正至,便被飞弹而出,登时震*了个魂飞魄散,烟灭灰飞。
璃音轻巧落在龙背之上,回身一望,见神弓神君俱在,弯眼一笑,拍了拍归岚高高昂起的龙首,道:“好归岚,做得好,来得正是时候。”
青龙当即一甩尾巴,乖巧地嘶出一声龙吟。
璃音抬头再望,正好就望见那银甲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一团痉挛的时空裂隙之中。
璃音微怔。
他就这么走了?
他分明是为夺弓而来,如今神弓尚在,他却就这么走了?
还有,他究竟在恼恨她什么?
他所要她共情的这番苦,又是站在谁的立场之上,是为着天兵,还是为着鬼兵呢?
而璃音却只觉得这战场之上无一人不苦,但在双方谁也不肯退让之时,要止戈,便只有一方打服另一方,而越是想要止戈止得彻底,就越是只能苦打对方打得服帖,很残酷,但也只能如此。
但他们此时受的这些苦也并非全无意义,这场大战之后,云卿虽死,却为往后的冥吏们争取到了他真正想要争取的那些东西,九重天上也迎来了往后数百年的宁静祥和。
但这会儿也容不得璃音多发感想,她的视线很快就被黑压压的大群阴鬼遮蔽,数不清的鬼兵前赴后继,鬼吼鬼叫,狂扑撕咬她的护身结界,震死一批,又立马有新的一批补上。
扑上来的厉鬼仿佛永远没有穷尽,也比在凡间偷袭慕璟明的那些要精强得多,再厉害的结界,也经不住它们这样无休无止、不要命似的狂击猛撞。
归岚载着璃音一路左冲右突,欲带她离开此处,但他也知道,一旦被这些东西缠上,不杀光,就根本没有脱身的可能。
结界终于被撞出一处松动,归岚的龙腹之上很快就被厉鬼尖利的指甲抓出一道深重血痕。
听到他一声闷哼,璃音立时又补上厚厚一层结界,她感应到归岚渐躁的心绪,道:“今天这场硬仗,我们是跑不掉了,是么?”
归岚一口咬碎数十个阴鬼的脑袋,低啸一声,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璃音一面结阵驱鬼,一面恍然,难怪那银甲男人万里迢迢跨了时空而来,却在因一时激愤把她丢来这里之后,落日神弓也再顾不上来抢,就先跑得没影了。他竟果真恨她到如此地步,宁可放弃取弓,也要她死在这里。
她有一次机会,可以将时空复原至银甲男人刚刚打开时空裂隙的时候,但一番思索之后,璃音不打算用了。
对付那个男人,也不见得就比对付恶鬼容易,而至少现在这个局面,神弓是在她的手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眼下困局也不易解,她此刻尚能支撑,但灵力总有耗尽的时候,如今玉横不在身边,她不过一人双拳,要如何诛尽这无尽恶鬼?
她是死不了,但她与破军约定好的归期在即,可绝不能再负重伤,去哪里昏睡个两年了,她必须要在春日里带着落日神弓回去,去好好完成宴饮图中所画的历史的最后一处闭环。
那样,她此行的任务便就圆满达成,可以离开这个时空了。
破军每日问着她回王都的日子,而她每日盼着的,却是自己终于能回去九百年后的那个日子,她本就不属于这里,唯一的牵挂也不再需要她的牵挂,她真的太想离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空了。
正思忖间,忽有一鬼举着柄钢叉穿破结界,迎面便向她刺来,情急之下,璃音无暇多想,一把摸出身后的落日神弓,她情知自己并非神弓之主,拉不动这弓弦,便也不将这神弓当弓来使,只以弓背挥击格挡,一下便连叉带鬼敲了个粉碎。
即便聚不出掠魂摄魄的灵箭,也不妨碍神弓本身便是一把驱邪神木,坚硬凛然,神威俱在,实是个用来敲鬼脑壳的好棒槌。
这一下把璃音打得来了精神,她将弓握在手里掂了掂,只觉趁手无比,便劲灌右臂,带动弓身,又是猛力一记斜挥,只听得鬼嚎阵阵,被挥中的半圈恶鬼登时毙命。
璃音坐稳龙背,以弓退鬼,敲着敲着鬼脑壳,不禁就想,这弓只当个棒槌使就有如此威力,若能以灵力相辅,不知打得该有多么畅快,想到此处,不禁叹惋:“这样厉害的宝贝,为给后羿神君守节,竟就真的从此自封灵魄,再不给旁人用了,好可惜。”
于是不免就回头瞥了一眼身后昏睡不醒的后羿神君,这一瞥可不得了。
原来归岚疾飞如电,不住带她前冲,结界后面的阴兵早被甩下,追攻不上,猛撞个不停的难缠鬼和她的注意力自然便都聚集在了前阵上,然而身后的结界却不知何时破了一个极细的小洞,一柄钢叉便趁机卡了进去,一点点磨着往里钻,这会儿竟就要钻到后羿神君的脑壳了!
璃音忙甩弓后击,敲碎那钢叉,突然就觉这弓有点好笑,屈指弹了弓身两下,道:“喂,你主人这还没死呢,你这自闭得是不是早了点。”
说着,她修补好结界,便单手叩出兰花印,去后羿神君的灵台上轻轻敲了一敲。
神识尚在,虽已是强弩之末,只是靠东海冰晶吊着一口气,恐支撑不了太久了,但确实还没死呢。
传闻中后羿神君是遭了自己的亲传弟子偷袭,毫无防备,数箭穿身,才致重伤而亡的。
璃音看着他身上明显的几处箭伤,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如此叱咤风云的一代神君,竟就这样即将陨落了,想到前世陨落在昆仑山上的小七,心里更是难过。
璃音在后羿神君灵台上轻轻一叩,温声:“神君,您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么?”
璃音也只是因想起上一世的摇光,恻隐之心大动,便试探着向那团虚弱的神识问上一问,她救不了他,但若能为他减少一点遗憾,那也是好的。
却不想话音落下,眼前神君的眼皮竟猛地弹开,这可真把璃音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她不惧神,不畏鬼,唯独就是会被这种一惊一乍骤然出现的东西吓到,当下惊呼一声,身子下意识往后退开。
听到她的呼叫,又感应到她那一瞬的惊惧,归岚忽地痛嘶一声,戾气膨发,横冲直撞间,整个龙身竟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不要,你不能死,你不能死……”绝望的呼喊一声接一声顺着心链传来。
他身体不住地痉挛,一时竟连魂链也压制不下。
璃音只觉心头一紧,脑中骤然浮现出一条条巨龙被无尽恶鬼围攻,直至撕裂而亡的场景。
那是归岚的族人在他面前一一阵亡的情景。
璃音知道是此处战场上的地狱景象激出了他的心魔,忙俯身抱住他的龙身,一手轻抚着它背上的鳞甲,安抚道:“没事的,归岚,我没事,没人伤到我,我不会死,我只是被神君睁眼吓了一下,身子好着呢,我死不了。”
归岚龙头回转,双目通红,蕴着无边戾意,冲少女怒吼:“你骗我!你们都骗我!你们都死了,就骗我一个人活着!”
“……归岚,定神!”璃音亦被激出赤目,她咬牙控着魂链,像在控着一头随时要冲栅而出的猛兽。
便在此时,一支蓄满灵力的灭魂之箭,缓缓抵上了她的额心。
第94章
刚被修补过的护身结界十分牢固,淡青色光屏罩着二人一龙,迅稳流转。
结界外,各路神鬼混战,正斗得激烈,刀光剑影五颜六色地闪作一团,打出一片铮铮当当的乱响,残肢血肉胡乱横飞,就不时拍撞在这层青色屏障上面,撞成一摊血沫,更有数不尽的阴鬼凶煞偏就缠上了此处,狂扑不歇,又被反震弹出,再惨呼长嚎不绝。
而一屏之隔,在少女护持着的结界里面,此时却是死一般的寂然,只一把赤色巨弓红芒大闪,蓄出一支利箭悬空,直指少女额心。
璃音知道,这一箭若是穿脑而过,自己立时便要头颅粉碎,神魂俱灭,然后变作这哄乱吵闹的神魔战场之上的一具无头女尸,一捧血沫碎骨,毫不违和地融进那些血海尸山里面,死在这莫名其妙并不属于她的时空之中。
这么想想还是挺凄凉的,不过嘛……
死,实在是最难威胁她的东西。
这灭魂一箭,还不如适才神君突如其来的一睁眼来得吓人。
况且,像这样被上古神器指着脑门砍杀,旁人一辈子也遇不上一次的事,她竟已是第二次经历了。
甚至此时想来,当初破军在月牢里那贯心的三剑,竟还算存了些温情的,毕竟留给她的死状要更体面一些。
好歹是个全尸。
而在神箭威压之下,归岚挛搐不止的硕长龙躯总算稍稍宁定了下来,于是璃音心中大石落下,全没在意额间箭矢,反而懈下紧绷的心神和身体,趴伏在龙背之上,缓缓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话,好像万一不小心死在这里也没关系了。
她不怕死,就怕死在名声不好的时候,留下一堆骂名。归岚如今拴在她身上,自然便是她的龙,他若在她手底下失控堕魔,这骂名她自然也要担上一半的。
她望着归岚,可归岚却没在看她,他身体不再抽搐,眼中赤红却不退反盛,向后勾着龙首,一双血红龙眼竖睁,视线跃过少女,全落在了那位正凝箭而出的神君身上。
归岚想不明白。
心魔难解的是他,戾气难消、发作不停的也是他,该死的明明只有他一个,可那支箭为什么却指在阿璃的身上。
他不做贪心的孩子,他已经什么都不要了。
他只是想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光里,要阿璃再多陪一陪他而已。
但为何他想要在身边留下一点什么,就总是这么难呢?
她是他在这世间仅存的亲人,唯一绝不可再失去的东西。
她休想再死在他的前头!
想到此处,归岚瞳孔微缩,血红色的眸光牢牢锁住那位神君,霎时间,结界内水汽凝结,寒意陡升,一层薄冰悄悄自箭尾攀上了那支燃着灭魂炽焰的灵箭。
这一下,结界内的氛围顿时更加无声地剑拔弩张起来。
后羿神君自是神威浩荡,灵如瀚海,但他神魂衰弱,已近油尽灯枯,此时不过回光返照,勉聚残力,才凝出这一箭。
而归岚心魔鼎盛,催得灵力大涨,为留下眼前少女性命,更是毫无所惧。
那薄冰一点一点向前吞冻,所过之处,灵焰并不熄灭,却就被裹入了霜冰之中,竟渐渐就要成了一支冰箭,只是那冰愈向上爬便愈艰难,眼看就要到得箭头,却终于寸毫难进了。
归岚渐进渐躁,灭火不成,便又控着那冰,强行调转箭头,要将它从少女额前挪开,而指向他巨大的龙首。
相比之下,正被这灭魂一箭指着脑门的璃音,反倒镇定得多,镇定得简直称得上悠闲了。
她默默看着眼前箭上冰火相争的这一番较劲,只见冰融了又上,火矮了又燃,谁也不肯让谁。
正看得起劲,突然灵台间一响,是晚霞不知不觉已漫上天际,破军来了:“今日下了一场快雪,院中蜡梅都开了,你何日归家?”
伏在龙背上的璃音微怔。
啊,是了,还有人在等她回家的。
尽管那等着她的也并不是个“人”,而只是一柄剑,一柄和她聊天绝不肯超过三句的高冷渣剑。
头顶一支要她命的灭魂灵箭高悬,耳边安静又吵嚷,无论结界内外,好像每一个声音都在催她去死,每一刻都像末日里的最后一刻,没一处愿给她活路。
越是死亡向她迫近的时刻,她总越是镇定平静,甚而有时会生出一种悠闲看戏的心态来,比如方才灵台乍响之前,她想的便是:看看那个总说要死的姑娘,她这一次是不是终于真的要死了,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死掉啊。
她也活得很辛苦。
为什么偏她就要活得这样辛苦。
她究竟在活什么呢。
死了算了。
但在那个算不得家的家里,又还有那么一个“人”,从盛夏到残冬,一日一问,始终都在等着她回家。
心里像被一根要断不断的丝线扯着,璃音缓缓直起身子。
唉,还是再多活一活好了,今天先不死了吧。
破军告诉她院中的梅花开了,她该拿什么话来回复它呢?
身边一人一龙对峙久了,护身结界承受了太多的内忧外患,这时便又有所松动。
眼见一柄钢叉自斜上袭来,璃音叩指挥出,退了几只小鬼,又补了几处小洞,耳听着结界外的喊杀惨呼之声始终不绝,想她这样努力维持着一方能叫他们安全容身的结界,这两人却一个接一个在她的结界里闹得要翻天。
少女撇一撇嘴。
突然就觉得有点烦。
便不满地抬起手来,两指探出,指尖对准那正冰火两重天的箭头,轻轻一掐,滋的一声,就把那所谓的灭魂之火给掐灭了。
后羿:“……?”
归岚:“……!”
璃音面无表情地在裙摆上蹭了两下手指,蹭去方才指腹沾染上的烬灰:“无不无聊,一个个的这么大能耐,有这劲头怎么不出去和那些鬼兵较量较量,在我的结界里面,就都给我安分着点,少在这添乱。”
说着反手一抓,握住那支冰里藏火的箭身,就塞去归岚的龙爪子里面,一副没收了好东西回家的口吻,道:“这箭镇魔止戾的功效挺好,你拿着,正好给你解解躁。”
出完箭后虚弱不堪的后羿神君:“……”
归岚前爪捏紧那一支被璃音强抢而来的驱魔灵箭,脑袋往后一蹭少女轻轻拍来的掌心,发出一声乖巧低吟。
璃音实在是个脸皮极薄的人,但她同时又是个万分护短的人。
而她一旦护起短来,就全不在乎什么脸皮了,应厚尽厚,直厚得可比城墙还厚,多尖刻的话都敢出口,多出格的事也都敢做。
归岚既是她的龙,那么她想教训他可以,但别人想要欺负他,就绝对不行。
哪怕是后羿神君也不行。
这时突觉灵台被破军的灵识敲了敲,应是迟迟未能等到她的答复,它无声地传了一个问号过来。
璃音看着归岚爪子里的冰箭,眼神烁动,回它:“运气好的话,就这两日吧。”
这次轮到破军陷入长久的静默了。
璃音便也无声地用一个问号敲了敲它。
半晌,它回:“好。”
仍是那一个字的回复。
一个字要想这么久吗,她说了能提前回去,也不见它有半点欢喜的表示,璃音撇嘴,嘴里不小心就往外哼了一声。
却不想这一声冷哼出现的时机太过惹人误解,身后当即便有一道沉厚的男声传来,难掩疲弱,但仍带着隐隐的威压:“小姑娘,你身负魔气,又饲养魔龙,我方才对你的那一箭,可是不该的么?”
璃音默默地想,是没什么不该的,只可惜撞上了她不想死的日子。
后羿神魂虚靡,眼神却锐利,他正与归岚血红的赤目对视:“还有他,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璃音摸着归岚蹭来的一大颗龙脑袋,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他是神龙一族的小神君,是猰貐神尊之子,也是未来要堕入魔道的大魔龙。”
说到这里,她才回头望向那位神君,一对眼珠红而清透,望过去时,竟给人一种这世上所有最纯净之人的眼珠,便该是这般红色的世情颠倒之感。
她道:“不过无论他是谁,今天在我的结界里,谁也别想对他动手。”
“妖魔凶邪,人人得而诛之,他心魔已深,只今日便发作了三次,距神智尽失不过只有一步之遥,你不趁他如今气候未成,快刀除之,却这样一味纵容回护,留下无穷祸端,是何用意?”后羿执弓的手微紧,颇不赞同地皱起了眉,“难道非要待得他如他父亲一般,闹得苍生血染,生灵涂炭,你才肯让人动手么?”
璃音听他字字义正,句句辞严,心知他说得不错,甚至不久之前的自己也正是这般想的,但就在灭魂之箭指上她额心的那一刻,她也从魂链之中感应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她读到了归岚藏匿神弓的真正意图。
藏弓二十年,他想要的,一直便是后羿凝出的这一箭。
他就像刚重生的自己渴求着破军一般,渴求着这能让他魂消魄散的自裁一箭。
死局里那条二选一的路,原来他早已为自己做好了选择。
没有她设想中的所谓第三条路,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心思,命运给他开了那样残酷的一个玩笑,他心中有委屈,有害怕,有不甘,但真要选择让谁去赴死时,他也没有过哪怕一瞬的犹疑。
他是骗过她一次又一次,还对她做下过许多过分的事,但直到读到他真实心境的那一刻,璃音才发觉,她对他第一眼的印象,其实一直都是没错的。
归岚,他当真是一条心性澄暖,净若琉璃的好龙。
便就是在那一刻,她真正对他心软了,心软得彻彻底底。
如今她从无意深陷的某种情绪里回过了神,想要再活一活,那自然要带着他一起的。
璃音眼睛望着那位神君,手上仍是轻摸着归岚的头,淡声道:“若不是他将你护在海底,用东海冰晶养着,你应该已死了快有二十年了,方才若不是我一时心软,叩问神君遗愿,你此时也醒不过来,他给了你二十年,我亦给了你这一刻清醒,你便饶我们两个多活些快活日子,便又如何?”
见男人被她这厚颜无耻的挟恩图报说得一怔,璃音敛眸一笑,续道:“我会和他缔结魂契,有我和神君这一支灭魂箭替他压着,他再发作不出来,这心魔我尚且发作得不多,若是发作了,那就是我和他的大限已至,您不如多给我们留几支灭魂之箭,我们先给冻上,到时便拿了来一起自我了断,那也便利。”
又偏头想了会,觉得没什么要补充的了,才向男人笑道:“这便是我和他今后的打算,神君听了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番话其实说得悲凉,但归岚听少女说会与他缔结魂契,眼睛便亮了起来,全不在意那些生生死死的事,只兀自雀跃不已,欢欣地呜呜叫了一声。
话说到这个份上,璃音把两人的生死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确实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岂料后羿神君此番遭逢大难,便是吃了轻信于人、识人不清的亏,不禁就变得格外多疑,听完这话,也只是冷冷地道:“小姑娘打得一手好拖延,待得百年,我身早死,那时又有谁来验证你话中真假,要我如何信你?”
璃音心里觉得你爱信不信,但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略一思忖,忽地心念一动,伸手去腰间解下一枚玉坠,举出那个小小的玉人来,笑道:“神君信不过我,总能信得过他。”
“……摇光?”
“嗯。”
少女五指微动,指尖凝出一团幽绿光晕,反手一甩,便把她与摇光的一段对话完完整整甩去了后羿的识海之中。
——若有一天,我果真被邪魂侵噬,再无理智尚存,还请神君念在我们此刻相识的缘分一场……望神君即令破军,将我斩杀。
——好,若真到那时,学生必不负所托。
“有摇光星君看顾着,神君大可以放心了吧?”
摇光在斩邪诛魔这方面果然信誉度极高,后羿一听他有此承诺,果真疑虑稍减,思忖良久,终是放下了手中赤弓,复又盯着璃音看了半晌,忽地举弓一拉弓弦,便耗尽最后一丝神力,又蓄了十余支灵箭出来,在归岚警惕的低吼声中,向少女大方道:“拿去。”
璃音呆了一呆。
她想过小七的名头好使,没想到竟这么好使!
不仅不杀她,还给她送红包来了。
当即让归岚冻了箭,塞了他满满一爪,笑得跟个丰收地里的小农民似的,一瞥眼,见了后羿手中那已然苏醒的神弓,眼珠一转,双手一搓,再一次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神君,您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么?”
刚才还一口一个“你”,这会儿就叫上“您”了,后羿掀开眼皮看了少女一眼,带着点训育小辈的意思,凛然道:“不过留给苍生一点安定,如何竟要思得回报。”
不愧是威名远扬的一代神君,觉悟如此之高,自认觉悟十分之低的璃音忙连连点头,表示受教。
但神君似乎没领会到她的真正意图,于是璃音又指一指他手里那弓,暗示得更明显了一些:“比如它忠心耿耿跟了您这么久,您走之前,不为它安置个归宿么?”
第95章
暗示到这种地步,再听不懂的,只能是聋子或是傻子了。
后羿不聋不傻,活了万年,什么样的人和风浪没见过,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双目圆睁,从里面猛地射出两道迫人的精光来,径直射向眼前暗暗搓手眼馋的少女。
她一双清眸分明已被赤红染透,偏又依然水灵灵、亮晶晶的,没一点鬼魅妖异,也不沾半丝混沌浑浊,反更显出几分鬼马伶俐,她此刻显然心境平稳,神思清明,一双血琉璃般的眼睛轻灵眨动着,就鬼精鬼灵地来打他本命法宝的主意。
后羿握紧手中长弓,不答璃音提问,只又一次沉了眸盯视着她,半晌,忽然问出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他问:“你不发作吗?”
少女闻言困惑地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没能理解这话中的意思,赤色的眼珠在这一刻显得纯净极了。
“就现在,不渴吗?”男人的目光牢牢将少女暗红的双眸攫住,眼底威压更甚。
听完这句,璃音也有点反应过来,神君是在询问她的渴血之症呢,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她答得诚实:“也发作的。”
“不过现在没有在发作,所以不渴。”
“你是说你现在,没有在发作?”
男人说罢揽袖一挥,将一面水镜在少女面前挥开,让她看清了自己现在睁着一双赤瞳的样子。
璃音冷不防望见镜子里的自己,不禁一怔,她抬手轻抚上眼尾,应该是维持护身结界消耗了过多灵力的缘故,灵力不够,自是魔气来凑,她本能地以魔气激荡体内灵力,以至归岚都已平静下去,她眼中赤红却兀自不褪,反而愈加深郁,已从鲜亮的血红,变作一片暗红之色了。
她算是明白神君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了。
她刚上昆仑山修习术法时,白纸一张,什么都不懂,不懂得分辨什么仙气魔气,更不知自己早被魔气侵体,只觉晚上闭起门来,按着那些术法古籍偷偷修炼的时候,比跟着巫真师姐的教导更能一通百通,一日千里。
魔气擅爆发,仙气主绵长,两股气息各有所长,那时的她不晓得仙魔之别,只当阴阳乾坤,人人体内都会有这样两股不同的气息纠缠。她脑中点子向来就多,不满于照搬照抄前人给定的修炼法门,便试着以魔气激荡仙气,以爆发点燃绵长,又以绵长延续爆发,直让灵力奔泄时有如海潮爆涌,一浪接着一浪地向外打出,把前劲后劲都给足,就这样,她慢慢地摸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一套运灵之法。
待她知道体内那股子爆发之力便是魔气之时,早已像个左撇子改不回用右手吃饭写字一样,即便有意识在改,但本能就是本能,时不时就要冒出来,终究是再也无法彻底纠正回去了。
而当她以魔气激荡出灵力之时,双眼便不可抑制地会泛出红芒。
可是,这样便算发作么?
璃音看向结界外那些杀红了眼,扑嚎不止的阴鬼,怔然道:“可是魔气发作起来,应该是像它们那样吧。”
神智尽失,人性湮灭,头脑中只剩下砍杀饮血,暴戾残虐。
而她现在心绪平和,心情甚至称得上愉悦,可一点儿戾气也没有。
“你不妨问问你的小魔龙,魔气一旦翻将上来,主导灵脉,无人压制,可还能有全然清醒的时候。”后羿袍袖一挥,撤走水镜,双目仍牢牢锁在少女身上,“他的父亲也曾求我看顾,猰貐心性何其坚韧,可惜也没一次能在魔气翻上来时,心绪全然无波地渡过。”
归岚听到此处,低低呜咽了一声。
璃音安抚地拍一拍他的龙背,也渐渐听懂了后羿话中含义,她睁着赤红的双眸,缓声道:“神君,您的意思是说,我这样,其实是不正常的,对吗?”
狂暴难抑才是常态,即便压制得住,心头也总有戾气萦绕,躁动难消,绝不可能做到跟个没事人一样,心平气和。像她此时这样任由魔气贯走灵脉,却依然神思全然一派清明的,才反而不正常。
仔细想想,她的发作确实和归岚很不一样。
平日里动用灵力,用得狠了,翻出赤目,于她而言,便如呼吸一般,不过寻常,也不会激起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躁意狂涌的时刻,一直以来,也就是那样的时刻,才被她自己定义为真正的“发作”。
但也不似归岚每隔个三五日便要不受控制地发作一次,今天更是一日里便发作了三次,且每次皆是情绪激动,神思迷乱,难以自抑,到最后更是整个身体都在抽搐痉挛不止。
她的这种发作其实极少,要么是受了极大刺激,要么是被神龙血脉勾动,被动着发作,且就目前来看,几乎都是后者。她在发作时也会暴戾渴血,但神思也都清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这种状态下与人动手,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出什么招,要杀哪些人,并不会觉得自己坠入了哪处深渊,只会陷入一种潜能爆发、胜券在握的兴奋。
事实上,除了前世虞家村那一次,她从未有过神智迷乱、失控暴走的时候。
后羿见少女怔怔地陷入沉思,显是头一次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那份特殊,他眼中精光更甚,忽地一扬手,将手中赤弓上抛,那弓迎风暴长,咻咻转动,弓身上赤色灵焰哔啵狂燃,不过转了两圈,已把这方小结界周围的阴鬼烧了个干干净净。
随后身子一缩,便就飞回了立身而起的主人手中。
“不正常吗?”
曾威震过一个时代的神君执弓在手,长身迎风而立,微一垂眸,就见龙背上的少女红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正仰着脖颈望他,眼中充满了对纯粹力量的钦慕。
弥留之际,得此一望,他亦不禁心中一动,随即狂放而笑:“果然还是个小姑娘,见过的东西太少了些。”
他自知时日无多,神魂正一步步踏入寂灭,与其昏沉等死,不若就耗尽在这神魔战场之上,也不枉这小姑娘唤醒自己一场,便燃了全身灵脉,换得片刻鼎盛,催燃手中巨弓,使之赤焰再次高涨,他凛然凌空,居高下望,高声问那少女:“小姑娘,你只知它镇魔止戾的功效奇绝,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见少女摇头,他自傲一笑,不紧不慢地提点道:“世人只道神魔相克,却不想相克便即相生,相生便即相克,神与魔,从来就不是世上最狠绝的相克。”
璃音悟性何其之高,这话直如一道巨雷劈下,醍醐灌顶,她猛地起身,几乎是直接跳了起来:“以仙制仙,以魔镇魔!”
错了,全错了,一直以来,她的思路都错了!
她前世那一次遭玉横反噬,心魔爆发,过后复盘,总归咎于魔气入体,误修了魔道,导致体内仙力压不住魔气,这才让其失控。岂知根本不是魔气修多了,而恰恰是修少了!正是魔气修得还不够到家,自己体内那一点魔性不够碾压性地震慑住玉横邪性,才导致了灵器噬主,混乱失控。
她不自觉看向那把神弓:“难道它……”
“不错。”男人满意地眯起了那双不怒而威的眼睛,像是在夸那少女,又像是在夸赞自己的眼光,“它本是长在魔域里的一截无烬残木。”
“它也没你想的那么忠心耿耿。”
男人忽地冷哼一声,屈指在那弓脊上一弹:“在你弹上它弓身取笑的那一刻,这没良心的东西就醒了。”
后羿今日这一醒,固然有璃音在他灵台上那一叩的功劳,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在昏昏沉沉间,竟感应到了本命法宝的“叛主”。他这还没死透,这玩意竟就兴致勃勃陪着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女打起架来,玩得别提有多起劲,这样的侮辱,简直比给他带了绿帽还难忍,便说他是被这弓硬生生给气醒的也不为过。
他一睁眼,第一支灭魂之箭没给那正在发作的邪龙,反而直接对上了那少女,其实根本不合常理,也果然引来了少女不满的一声轻哼,当时他虽嘴里驳得凛然,但对少女凝出那一箭时到底带了多少恼羞成怒的成分在里面,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此刻,他望着少女那双红得剔透的血眸,想起自己耗尽毕生心力栽培出来的那一个欺师灭祖的孽徒,此生师徒传承未竟,心中终究难甘,而就在自己气数将尽之时,命运也好,缘分也罢,这个魔而不妖的小姑娘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如此刚好,如此契合。
若要为落日安置一个归宿,若他终得上天怜悯,能再续一份传承……
男人眼中燃起炽火,像把生命也一起燃烧了进去,他一弓挥碎结界,浮弓于掌,无数阴鬼立时扑喊而上。
巨龙游动,他与少女立于龙背之上,另一掌自下疾出,以神力隔空托起少女双臂,打断她极快反应下的结印动作,大声喝道:“聚气凝神,蓄力在肩!”
第96章
璃音结界遭毁,正不知那位神君突然发的什么疯,听见他这一声喝,微怔一瞬,当即心头狂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虽然一直在想办法将落日神弓带走,但从未想过这弓有一天真能为自己所用。
她适才对着后羿神君厚下脸皮,旁敲侧击,也是因为神弓突然苏醒,这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中,按她什么通灵法器都没能带来这个时空的情况看,一把灵魄苏醒了的神弓,她估摸也是带不走的。
所以她才要为它事先求好一个归宿。
就安置在某一个牢靠的地方,让她能在九百年后,至少知道要去哪里挖出来取用。
而最开始,那个归宿,或者说这泼天的好处,她是想为小七求的。
这东西保管在他手里,她才最安心。
又何止是神弓,就连她自己,不也早就保管在他那里了么。得了他的承诺,她才能在这偷来的时光里,一日又一日心安理得地活了下来,不知不觉,竟就活到了现在,活了这么久,活到这样天大的机缘,就猝不及防地落在了自己头上。
璃音脑子里尽管还在拉扯,觉得这样不好,不是最优解,觉得自己不配,但身体早已抢先一步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自发按着男人的话,屏气凝神,开始往肩上聚力。
这可是落日神弓。
她或许不能要,不敢要,但怎么可能真的不想要?
“落日。”
男人一声轻喝,赤红色巨弓应声腾起,利弦嗡鸣声中,一翻一转,便已凌空竖在少女身前。
“小姑娘,听好了,如我之前所说,仙魔相生亦相克,欲要镇魔,则以仙气催魔气,以魔镇魔,欲要克仙,则以魔气生仙气,以仙克仙。”
伴随着男人利落的话音,璃音只觉自己的后背、肩骨、手肘、腕间都被一股巨力托住,一步步引导着她挽起长弓,五指扣弦,然后猛地向后一拉——
她飞快领悟着男人话中奥义,以仙气激荡出体内魔气,眼中本已有些暗下的赤红登时跟着弓身上的红芒一齐大涨,随着弓弦后拉,一支由魂力聚缠而成的长箭自她指尖迅速凝出,箭身幽绿,箭头却是晶红,被少女修长有力的指骨搭扣于弓弦之上,直至长弦拉满,箭头上噌的一下,跳跃着燃起了一团赤色灵焰。
她兴奋到体内的每一处经脉都在战栗,然而越是兴奋,她挽弓的手就越稳。
男人以神力隔空掌住她双肩,让她将箭尖对准迎面扑来的一只狰狞恶鬼,沉声:“射它。”
绷紧到发白的手指一松,载满魂力与灭魂赤焰的雷霆一箭嗖的一声,离弦飞出,凛凛破空,向那阴鬼急射而去。
箭去得太快,那正撞上璃音试弓的倒霉阴鬼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留下,就在嗤的一声轻响中,化作一团轻飘飘、黑黢黢的雾气,四散在胀满血腥味的空气之中了。
而一只阴鬼怎么够那箭上的噬魂之火吃得饱,箭头窜动的灵焰如有嗅觉,寻着空中那叫它越燃越炽的魔气狂奔飞袭,势挟劲风,呼啸来去。
不远处一位身披银白甲胄的仙君浑身溅满血点,正奋力挥剑,与大群阴鬼砍杀,然他剑法青涩,显是个被强征来的新兵蛋子,不多时便被几个阴鬼分别拽住了胳膊和小腿,只需上下一扯,他纤薄的身子立时便要被撕作两半。
一只木梭疾晃而至,撞飞缠在男子手臂上的阴鬼,身后同时响起了女子的呵斥之声:“商止神君叮嘱了多少次,对付这些东西的时候不要落单,你这小仙怎么听不懂话!”
但这位仙子也无暇多作斥责,她还未及带着男子撤离,方才被她打散的阴鬼们便又飞速在他们周身聚拢,将落单的两人围了个密不透风,男子的四肢很快就再一次被阴兵揪住撕扯。
便在这时,忽听得空中一连串嗤嗤的闷响,一支轻灵长箭自他身侧疾转而过,因为速度太快,只能看清一道红芒绕着圈子一闪,眨眼之间,就把他方圆丈许里的阴鬼都射了个一干二净。
那仙君怔愣抬头,就见头顶一条巨型青龙游身飞过,龙身上一个青衣少女挽弓而立,一低头,与他视线相接,似也怔忡一瞬,随即眉眼一弯,心情颇好地往他和边上的女仙身上都扔下一个防身护罩,冲他们喊道:“锦云仙子,羑和仙君,注意安全呀!”
九百年前稚嫩的羑和愣愣看着周身流转起来的护身符阵,战场纷乱,他其实根本没看清那少女长得什么模样,但脑海中一时竟全是她随手叩印时意气风发的笑。
他望向身边同样仰头一脸神往的女仙,猛地捏紧手中长剑,一个念头就这样在他心里扎下了根:若此战得胜,他要考入昆仑,要改修阵法魂术,要逃离文昌府那个让他日日牙酸、夜夜难眠的鬼地方!
璃音射出这威力绝伦的一箭,又随手救了两个熟人,正春风得意,就听耳后男人一声威斥:“得意什么!魂焰就烧出来那么一点,准头乱七八糟,速度也不行,就这点水平,要配得上落日,你还差得远。”
话中虽全是训诫,语气中却难掩师长遇到好苗子时那种隐隐的振奋与纵宠。
换作其他人,光是仙魔互生之道可能就要在体内纠结个数十年,修炼百年也未必能凝出第一箭。
璃音知道神君是在提醒自己要戒骄戒躁,才更有利于之后的修行,但她心头其实并无浮躁可戒,而她的骄傲戒了这么多年,早已知道是根本戒不了的了。
当下秀眉微挑,带着一脸“你看,你的眼光没错,我果然很聪明吧”的张扬神色回过头,对上身后男人威严的眼睛之后也丝毫不作收敛,说出的话更是放肆到不行:“神君,还有没有更厉害的?”
后羿看她这副神情,纵声一笑,心想小姑娘到底是小姑娘,还能保有着这般纯真跃动的少年心性,当即长臂一展,执弓回手,五指屈伸,便拉了个满弦。
一支流光溢彩的绚烂长箭冒着滋滋的声响自男人指尖凝出。
那箭身巨大,浑身游动闪烁着七彩炫目的灵光,简直就像是由天边摘下的彩虹编织而成的,美得那样如梦似幻,瑰丽夺目。
璃音看得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
男人看小姑娘一脸沉迷,想自己强燃灵脉暂回鼎盛,所剩性命不过就在这须臾顷刻,如今手中这曾叫多少邪魔闻风丧胆、堪称能威震天地的一箭,便也该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箭了。
想到此处,神思便不禁愈加狂放起来,脸上也不自觉现出自负的神情,他睁目凝神,张弓搭箭,在那个正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被命运送来自己跟前的小姑娘身后,睥睨而立,燃尽神力,一字一句,迎风纵声:“看好了,落焰飞天!”
他忽地举弓望天,指骨一松,炫光巨箭射出,嗖然破空,直冲向看也看不清的高处,随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霎时一箭化万箭,如有一捧巨大的烟花在整个神魔战场的上方炸开,无尽魂焰如焰火散落,落在那无穷阴鬼的身上,一时间万鬼呼嚎,但都嚎不过一息,尾音尚且飘散在空中,身子已被赤焰灼尽,魂飞魄散了。
而在这丧魂夺魄的惨呼声中,在璃音眼前所展现出来的,却是梦幻般美丽的光华万丈,焰火燃天。
她何曾见识过这样强大而炫目的力量,只被这一箭美得目眩神迷,一时竟看得呆了。
待回过神来,想到自己若能潜心修习,或有一日也能凝出如此震撼威风的一箭,不禁全身经脉一热,兴奋回头,正要再多向后羿请教两句,却见男人早已耗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此刻已是气息奄奄,半阖着眼睛,委顿在了龙背之上。
“神君!”
璃音忙俯下身来,探他神识,知他已到弥留,只兀自还强撑着一口气,不肯闭眼,但也撑不过几息的时间了。
男人手中赤弓长弦抖颤,弦音嗡嗡,最知晓主人执念的本命法器在一片哀戚中,向少女的灵台之中传去了一个无声的请求。
璃音灵台一响,心下震动,看着男人那张饱经风霜,但即便是在此刻,也依然威正端严的脸,张了张唇,轻声唤了他一声:“师父……”
男人猛地睁眼,这一次却终于没再把那少女吓个一跳了,他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却是连嘴唇的一次简单张合都已做不到,早已没了说话的力气。
可无需多言,本命法宝自能感应到他所思所想的一切,然后把那些东西传递给他想传递的人。
“彼此照看,不离不弃,我知道了。”璃音从他手中接过长弓,眼眶微微热了,“我和它,都会尽量不让您失望的。”
漫天焰火燃尽,随着少女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这位威风八面了一辈子的神君,终于在这方因他一箭便暂时落幕的战场之上,满足地阖上了他的双眼。
璃音手持长弓,静坐在龙背之上,周围鬼哭狼嚎之声散去,仙兵神将散去,什么都在悄然散去,就连浓厚的血腥味也在一点点地散去,只有一缕风还在不停吹着她鬓边掉出的一绺碎发。
她默然许久,才轻轻将发丝拨去耳后,有些怅然地伏去了阔大的龙背之上。
“归岚,我们去东海葬了神君,然后……”
远在王都武宁侯府中的一柄长剑上蓝白色冷光疾闪,第一次收到了少女主动传来的音讯。
“雪停着吗?今日归家。”
第97章
时隔三年,璃音再一次站在了武宁侯府的院墙之外。
因白日里下过一场雪,熟悉的院墙屋瓦上都还覆着薄薄的一点白霜。
许是第一次亲吻他时下了雪的缘故,每到有雪的日子,总比平日里要格外想他一些。
璃音到的时候天色已不算早了,到了后就跟座石雕似的,不进去,也不离开,就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着,站了不知多久,直到某一次呼吸时,蓦地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息在一片漆黑里清晰地现作一团白白的雾气,才惊觉此时夜已完全暗了下来。
归岚没在她身边,而是去为她在附近物色可以落脚的山野荒林了,这样的地方在王都应该不大好找,但她确实需要,她需要一个能安安稳稳启动时空法阵,送自己回去九百年后的地方。
毕竟在她离开这个时空的时候,总不能就在凡人堆里开启那种血糊糊的阵法的,届时还要将破军借走用上一用,她也不放心破军离开慕璟明身边太远,所以她找的地方也不能离慕璟明太远。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今晚就急着要寻到的地方,但却是一个能支开归岚,让她一个人在此处站一站的好借口。
她与归岚缔结了魂契,有了世间最牢固的承诺与羁绊,天地法则约束着她绝不能再将他遗弃,神龙一族的小神君终于不再终日惶惶,患得患失,璃音支他离开,他也只是甩一甩尾巴,低吟一声,便乖乖地去了。
璃音站在慕璟明的院墙之外,不禁在想,这样强大的能让双方此生守候、永无二心的契约,若是能在爱情里也有便好了。
可转念便又想到:爱情的契约怎么会没有呢,那一纸婚书不就是么。
慕小侯爷早已和人缔结了这样的契约。
只是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而她正偷偷摸摸隐身在一个有妇之夫的墙外,不知廉耻地肖想着别人的丈夫。
真是世上最恶心的坏女人。
璃音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一边却又想,她无意破坏什么,就偷偷地,不告诉他,也不让他瞧见,就进去偷偷看他一眼,这一眼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知道,这样的话,虽然有些恶心,像个偷窥狂,但是不是还算不得太过分?
啊,不行不行,不行的!
璃音刚要抬脚,就又被另一个念头钉住了:现在天已很晚了,这个时辰,正是人家蜜里调油的小夫妻关起房门,讲些枕边夜话,过夫妻生活的好时候,她贸然进去,万一撞见,岂不尴尬?
她并不是个多么优柔寡断的人,但这辈子就在两件事上总也委决不下:一是“明天”还要不要活下去,二就是现在究竟要不要进去见一见已和别人成了亲的心上人。
就为了这么件略显可笑的龌龊小事,璃音心里各种念头打了一架又一架,以至脚下始终丝毫未动,就一直在侯府的院墙外这么踌踌躇躇地站着,从黄昏一直站进了寒夜,并且暂时还打算继续站下去。
直到破军轻轻叩响了她的灵台:“不进来坐坐?”
一句话把璃音从各种荒诞的情绪里拉了出来。
明明来的时候心里还很清明,知道自己只是来见破军的,怎么一到了这里,就贪心起来,纠结起那些矫情可笑的东西来了。
这么一想,她反而轻松下来,有了破军这一句,她便也算收到了邀请,尽管不是来自那小院的主人的,但好在她也不是去见他的,那么她悄悄进去,只是和破军聊一聊,把阵法的事情谈妥,便也无可厚非了。
至于和破军聊天其实根本无需面谈这种常识,当然是被此刻的她摈除在大脑之外的。
少女身形一晃,便熟门熟路地闪身去了慕小侯爷院中的那棵蜡梅树下。
梅花果然开了,一个个红点漂亮地缀在枝头,但她根本分不出眼来看。
慕璟明就在不远处倚着一根廊柱闲闲立着,他仰着头,松松环着两只胳膊,一条长腿微屈,姿态娴散,竟是很有兴致地在廊下一个人观星赏月。
想好了不看他的,又想好了万一撞见,只偷偷瞧他一眼的,可少女的视线一落在了他的身上,便怎么挪也挪不开了。
慕璟明今天穿得格外漂亮。
衣袍是她从未见他穿过的玄色,男人玄衣银冠,长身懒散地立在白皑皑的一片雪地里面,直把院中那株蜡梅都比了下去,若他身上的颜色再艳一些,简直就是一副新郎官的派头。
勾人极了。
再想自己下了战场,又从东海马不停蹄赶来王都,弄得一副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的模样,璃音默默抬手,压了压额前被冷风吹立起来的一撮呆毛。
随即两边的唇线就不由得往下耷了耷。
他今日这一身,从头到脚,一看就是特意打扮过的。
人为悦己者容,可见这个男人婚后是被爱情滋润成了什么样,竟比之前还要招摇了!
可他之前,从来都没有为她刻意打扮过的。
璃音轻轻哼了一声,终于舍得不再看他,悄然闪身去了之前自己住过的那间小屋。
她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两手空空,所以屋内本身也没太多她的东西,但她进来看到几乎被搬空了的房间时,还是不由愣了一愣。
她曾坐过的凳子,照过的妆镜,睡过的被褥,还有楚夫人送她的那些衣裙、首饰、水粉胭脂……全都不见了。
屋内空空如也。
她在这座小院里曾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已被彻底抹除干净,什么也没留下,就像她从没来过一般。
璃音怔然。
好像心里什么地方被人陡然挖去,也跟着空了一块。
她的手下意识就往腰间摸了过去。
还好,它还在的,至少玉郎君还在。
至于这里,再没什么她需要看的了。
她该走了。
她解下腰间那枚玉坠,沉默着将它攥入手心,低头垂目,静静站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最后一次环视过这间空荡荡的小屋,轻声:“小七,我要走了,再见。”
便要抬步离开。
谁知就在这时,半开的窗台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无比洪亮的尖锐怪叫:“小七!我要走了!再见!小七!我要走了!再见!”
这平地一声吼来得太过突然,惊得璃音手一抖,把玉郎君都抖得掉在了地上。
但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璃音默然扭头一看,就见一只黄脸红腮黑豆眼的鹦鹉,正张合着它那张短钩般的小嘴,站在窗沿上使劲叫唤着,而且每喊一个字,那灵活的小脖子便跟着往她的方向点一下,挑衅似的,模样欠揍得不行。
果然又是这个没和她对付过一次的小冤家!
这样满含少女心事,对着另一个人的丈夫,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一句告别,就被这家伙这么高亢嘹亮地一遍遍喊了出去,璃音一下子涨红了脸,忙现了身形飞奔过去,一把捏住那吵个不停的小短嘴。
但还是晚了。
嘎吱一声,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璃音心头一跳,一抬眼,便与那人沁寒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慕璟明进来了。
他看见她时的神色没有怔愣,没有讶然,只有冷,是那种仿佛所有情绪都沉到水底的沉冷。
是被外面雪夜沾染上的冷意么。
可他刚刚靠着廊柱看星星的时候,还是一派悠悠懒懒,是他惯常好心情时放松的样子,分明就不是现在这样的。
璃音晃神间,手上劲力微松,那小鹦鹉脖子一扭,便将一张小嘴从少女指间扭了出来,它一获自由,当即双翅一展,一面扑腾着往外飞,一面还不忘放声大喊:“小七!我要走了!再见!小七!我要走了!再见!”
璃音被这小鸟喊得一激灵,默默收回还兀自捏合在空中的两根手指,又默默地想:旧情人见个面而已,只是阴差阳错间,彼此错位了两年,他对她感情淡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两人又没别的什么仇怨,以后还要共事呢,何必闹得太尴尬。
而且她擅自闯进别人的府宅之中,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扰了他观星赏月的雅兴,终究是自己理亏,惹得他心中不快也是正常,于是先自软了语气,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唠家常似的,与门口的男人寒暄了一句:“什么时候养的鹦鹉,挺可爱的。”
慕璟明听她说出这么一句,面色似乎稍有和缓,他唇瓣微动,正要说些什么,忽地视线不经意扫过她脚边,眸光又骤然沉了下去。
璃音茫然地顺着他的视线一看,看到了掉在脚边地上的玉郎君。
她轻轻“啊”了一声,忙俯身就要去捡,却被慕璟明长腿一迈,抢先一步就拾在了手里。
接着璃音就觉腕骨被一股大力扯住,男人强势地覆身上来,迎面狠狠将她抵在了窗沿上,用近乎沉哑的声音问她:“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不是……”
少女有些着急地伸出手,想要去抢回男人手中的玉坠。
那是她的玉郎君,慕璟明或许不再是她的了,但玉郎君永远都会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
可三年过去,她的身形相貌无一处变化,慕璟明却好像又偷偷地长高了,他从少年长成了男人,此时男人伸臂一扬,那枚玉坠就被他高高举起在了空中,任璃音怎么伸手踮脚也够不到。
“不是为了这个,那你回来做什么的。”
听慕璟明这样问,璃音突然就停住不动了。
她静静地抬眸望他。
她回来做什么的?
就算总拿破军当借口,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她就是回来见他的。
若不是想要见他,外面尚未及开春,离宴饮图上的日子还早,她又何必在落日神弓到手的第一天,在下了战场,葬了后羿神君,整个人疲得都没个人样的时候,就一刻不停,急急忙忙赶着过来。
“我……”
“算了。”
就在她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慕璟明却忽然出声打断了她。
可屋外小鹦鹉仍旧在将她的那句“小七,我要走了,再见!”聒噪着重复个不停。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确实不用再说了。
于是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然后就这样在一片静默中,无声地对视起来。
良久,终是少女先敛了眸,微微将脸撇开,被男人制着的身子不自在地动了动,有点想要抽身的意思。
慕璟明察觉到她的动作,瞳色一黯,眸光向下攫住少女柔软的双唇,盯了半晌,倏地伸手抵住少女后脑,墨色长睫一垂,一个吻便要向那处落下。
第98章
男人今夜为了等人,在雪地里站了太久,久到每一根头发丝都已被凉风吹透了,此时骤然倾身,便携下一身霜冷,但向少女唇上落去的气息却是滚热。
察觉到慕璟明灼热的呼吸迫近,璃音蓦地一惊,待她慌慌张张转回视线,明白了男人要对她做什么,更是惊上加惊,双手胡乱撑上他安静起伏的胸膛,在那唇即将覆上自己的瞬间,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少女的唇并未被他触上,却已几乎沾满了男人的气息。
仅仅只是这样,就迫得璃音呼吸微乱,几乎有点喘不过气。
她本就不是挣不脱慕璟明的钳制,只是被喜欢的人那样靠近,心里难免就偷偷滋生出许多阴暗的欢喜。
可看到他真的把吻向她落下,欢喜之余,心头却更有一阵生气翻腾上来。
他既想亲她,喜欢她,又怎么娶了别个女子。
既娶了别个女子,现在怎么又要来亲她。
她可以接受慕璟明不爱她了,可以接受他给妻子的任何深情。
却不能接受他是一个左拥右抱,把她当成可以肆意发泄欲望的小情人的男人。
那样遍地都是,和他的父亲武宁侯一样,只有着最本能的欲望,和一群三妻四妾的男人。
那样的话,她心里最纯净美好的那个少年就会崩塌,会坏掉的。
美好可以失去,但不能坏掉。
她不要他坏掉。
至少不要朝着那样一个庸常又普通的路子坏掉。
就是这般思绪杂沓间,璃音下意识手上用力,推开了慕璟明。
但她却忘了顾及此时的慕小侯爷尚是凡人之躯,男人经她这大力一推,一下便被推出好几步远,直至砰的一声,后背重重撞上冷硬的墙面。
慕璟明闷哼一声,喉间满是压抑的腥甜。
“小七!”
听见这番动静,璃音猛地回过神来,一下子什么生不生气、坏不坏掉都顾不得了,她慌乱地飞奔上前,去扶男人沉重的身子,眼中都不自觉急出了一片水雾,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紧张和不镇定都用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你要不要紧?”
慕璟明反手握住少女扶来的手,没有作声,也暂时无法作声,他喉结滑动,欲将体内上涌的血气咽下,但一息之后,便知压不下去了,忙别过脸,朝着不叫少女瞧见的另一边,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那样明显的气味,那样刺目的鲜红,璃音怎么可能真的瞧不见。
慕璟明怎么会这么倒霉,遇上她这样的烦人精。
擅闯他的宅院,偷窥他,打扰他,又恶意揣测他,现在还把他打伤了。
璃音抢过男人劲瘦的手腕,微凉的指尖即刻搭上。
在细细查探过慕璟明的脉象之后,她不可置信地抬眸望他:“怎么会……”
脏腑受损,且体内到处是陈年积累下的内伤。
慕璟明却只是淡淡撇过脸,将表情都藏进窗缝透不过来光的阴影里,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再见我听到了,姑娘既是要走,现在便可离开了。”
“姑娘”这种生疏的称呼都用上了,但璃音根本没空搭理他说的话,只连忙单手去颈间解下一根系带,那上面坠着归岚给她的一小颗东海冰晶,她近来灵力损耗太大,这原是给她随身戴着恢复元气用的。
她拨开男人散在颈后的浓黑发丝,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然后便将双手轻轻环了上去,把坠着冰晶的系带挂上,纤长的手指在他后颈缠旋翻飞,轻柔地系着绳结。
“你别怕,有了这个,很快就会好的。”
少女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她的声线和冰晶一样甘冽清新,也仿佛和冰晶一样能镇住人身体里的痛意。
慕璟明只觉胸口闷痛骤减,有一阵清爽的疗愈游走过全身。
少女努力踮着脚,用几乎是拥着他的姿势在往他颈上系一根带子。
男人不动声色地将头垂下一点,独属于少女的那股冷香立刻充盈鼻尖。
他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熟悉却又离开了他太久的气味中,一时竟分不清,在他体内起着镇痛作用的究竟是少女的声音,是这份冷香,还是那颗小小的冰珠子了。
脑中掠过少女方才望向他时那双关切水润的眸子。
她是如此关切着自己。
她从出现在他身边的第一刻起,就一直如此关切着自己。
多好。
只可惜……
慕璟明有些自嘲地勾动一点唇角。
只是吐了一口血,就把她心疼成这样。
若是再多吐几口,她今晚就会留下来了吧。
只不过……
男人的眸色晦暗下去。
伤一好,她就又会毫不犹豫抛下他,就像三年前那样,一声不吭地将他抛下。
但至少三年前她还会赏他一些甜头。
而如今,连一个亲吻也不被允许了。
被他暗暗改了模样的玉郎君,也被她千里迢迢地退了回来,扔在地上,那样狼狈。
胸口的闷痛再一次翻腾上来,慕璟明无声地绷紧了背脊,唇角那一点自嘲更甚。
璃音为慕璟明戴好冰晶,微微撤开身子,就看到他脸上略带嘲弄意味的笑,心头不由得被刺了一下。
前一刻还在推开他,现在又贴他这么近,在慕璟明眼里,她一定成了个欲拒还迎,不知羞耻的女人。
璃音有些难堪地垂下眼,收回环在男人颈侧的手臂,正要知情识趣地往更远处退开,就听见童墨自院中一叠声叫唤着奔了过来:“小侯爷,小侯爷,我在外面听见动静……啊……这……这是怎么了!”
童墨望见地上一滩血迹,吓得不轻,但面上神色也只是惊吓,倒没有讶然,甚至接下来开口的架势也很是熟练,仿佛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处理过很多次了:“药就在炉子上煨着呢,小侯爷您先去换衣服,我一会就给您端来。”
璃音这才发觉慕璟明的衣襟上也染上了几点斑驳血色。
这么漂亮的衣服,看起来还是簇新的呢,就被她害得沾了血,她可真是罪孽深重。
童墨见慕璟明轻轻点过头,便手脚麻利地拿来抹布擦了地,血还热乎着,几下便擦干净了,擦完便就又拿着抹布起身出去,从头至尾都没对璃音的在场表现出任何的惊讶。
璃音觉得童墨这反应有点说不上来的怪异。
他明明就看到她了。
两人好歹在慕璟明院中共事过一段日子,关系也不差,虽说这个场面不适合他们寒暄,但久别之后再碰面,彼此用眼神打个招呼,点一点头,总还是要有的吧。
但他就只是很平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立刻把视线挪开了,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罚钱似的。
“童墨。”
身后的窗子原本只开了一道缝,璃音将窗页完全推开,双手撑上窗沿,探身叫住院中小跑着的少年:“你家小侯爷这内伤是怎么来的?”
童墨闻声顿住脚步,回身时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他上前几步,向她答道:“是在战场上落下的旧伤。”
顿了顿,眼神似乎往她身后瞟了瞟,又道:“外伤都好了,只是内伤难愈,牵动了也只能静养,一会少夫人多陪着些,过了这阵痛,今日便算好了。”
璃音本来还想再问点什么,愣是被“少夫人”这三个字给打住了。
慕璟明受了伤,吃了痛,自有他的少夫人等着他回屋,然后陪他哄他呢,自己在这里直愣愣地起个什么劲,既已把东海冰晶给了他,赔过了礼,也护了他无恙,自己便该功成身退了。
指骨不知不觉在窗沿上摁得死紧,骨节处都泛出一大截失血般的白。
璃音静了一息,收回手,重新将窗子关好,转过身时,已经能再向着慕璟明笑了:“那你记得好好休息,我走了。”
窗户被她关死了,挡住了所有能透进来的月色星辉,也将慕璟明的神情完全隐没在了一团黑暗里。
他的眼里黑沉沉的一片,璃音不知那是夜色,还是他眸色里本身的晦暗。
见男人没出声,没有道别,也没有任何要留她的动作,少女极轻地咬了下唇,也没再说什么,便转身往屋外走了。
但就在她走到门边的时候,慕璟明突然出声了。
“你下次来的时候,可以走正门。”
璃音脚步一顿。
他果然是恼了她今日这番偷闯府宅的冒昧打扰的。
“抱歉。”少女停身在门框边上,话音很轻,翘卷的睫毛垂下,没有回头,“开春之后或许还会再遇上一面,其他时候,我都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本来还有一句“新婚快乐”该对他说的,但终究没能出口。
“安心养伤吧……我走了。”
丢下这一句,璃音再没停步,疾步走出慕璟明的视线,便一个闪身,也不管闪去了哪里,总之是逃跑一般从武宁侯府消失了。
一边落荒而逃,她一边在想,今日果然不该进去看他的。
以至于自己竟然好像把原本砸无可砸的一场见面,给搞砸了。
*
“小侯爷,您怎么还在这里。”
童墨端着药进来,说话有些带喘,似乎刚刚送错了地方,多跑了几步,大冷天的夜里在身上跑出了一层细汗。
屋内过少的光线让他不自觉缩起瞳孔,他飞快环顾一圈这间空荡荡、黑黢黢的小屋,确认了小侯爷仍是倚着墙壁,就站在原先的位置,也确认了本来立在他身边的少女,此刻已不在屋内了。
他将黏糊糊的一碗苦药端过去,有些茫然地道:“少夫人呢?”
“走了。”慕璟明平静地接过碗,一口喝了。
“又走了?”童墨接回喝空的瓷碗,更加茫然了,“那明天还回来吗?”
他摸不准要不要准备少夫人的早午膳。
慕璟明闻言,眉峰轻挑,指腹抚过胸前坠着的微凉冰晶,*懒洋洋地从墙上一起身,迈步向门外走去。
“急什么,等我哪天要死了,她自然就回了。”
这话说得吓人,但他的语调和步调同样闲散,童墨愣愣望着男子玄色的背影,完全看不懂小侯爷这会儿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躲在蜡梅树上的黄脸鹦鹉见慕璟明出来,小嘴一张,便又在院中熟练地叫唤起来。
“阿璃,阿璃,何日归家,何日归家。”
童墨在这清脆的鹦鹉声中回过神来,端着碗,默默甩了甩头,决定还是少去想有关这位少夫人的任何事情。
小侯爷嘴上这么说,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谁又知道呢?
反正自从他以军功求得陛下准允,在王都里办了那样一场惊世骇俗的婚礼之后,整个王都,谁敢去触着那位神神秘秘的少夫人的霉头。
夜深了,童墨打了个哈欠,走出小屋,掩上房门,快步穿过小院,准备去小厨房放了碗睡觉。
“阿璃,阿璃,何日归家,何日归家。”
小院寂静,只有一个小侍从快步踩在雪地里的细微声响,和鹦鹉不知疲倦地张着小嘴,喊声嘹亮。
第99章
清辉照夜,野岭荒山。
一个青衣少女正抱着寒冬里光秃秃的一株桂树,光洁漂亮的前额抵着树干,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往上面撞着。
她缓缓将额头撤开一点,静默一息,就啪的一声撞上,其实也撞得不重,倒不是她那看着白玉般易碎的额头受不了,而是怕那树承受不了。
她轻轻撞一下,便叹一声:“没救了。”
又撞一下,又叹:“我没救了。”
归岚收拾好屋子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是深山里一座不知何时荒废掉的道观,简直是个修习设阵的绝佳之所。
归岚找到此处时真是惊喜极了,山在王都郊外,地处幽僻,远离人烟,但以他和主人的速度,从这里抵达那个野男人的府邸,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主人今晚刚去见完那个野男人回来,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归岚有些担忧地顺着魂契探了探,却探出一片咕嘟咕嘟冒着泡般酸酸涩涩的欢喜。
主人这是……欢喜得疯了?
他很想理解一下,但终究还是觉得不大理解。
既然欢喜,怎么又在满面愁容地撞树呢?
他欢喜的时候,可是只想在主人膝头打滚呢。
从不知恋爱为何物的龙族小神君站在夜色中,歪过头,默默看少女撞了一会树,终是十分有求知欲地上前道:“什么没救了?”
璃音动作一顿。
明明把期待了这么久的见面搞砸了,可才过了这么一会,见到他的欢喜和满足就又压倒了一切,甚至已经在计划着下一次的偷窥行动了。
这不是没救了是什么。
璃音默默抬手,几下拍掉额头粘上的灰,转过身来。
“走吧,练功去!”
便拍拍归岚的肩膀,径直往后院去了。
归岚一听练功,便把野男人抛到了九霄云外,也欢欢喜喜跟着去了。
修仙炼道可解千愁。
这话放在璃音身上,倒真是没错的。
同时她也想起了自己幼年时,母亲帮她戒糖的那桩事来。
大概在五六岁时,璃音不知怎么就馋上了麦芽糖,这种粘牙的甜食对小孩儿的牙齿不好,母亲一开始便不给她多吃,规定一个月只能吃一次。
可小丫头嘴馋起来哪里忍得住,偷吃了几次被母亲抓住后,母亲着了恼,竟买来一担的麦芽糖放在院子里,自己搬了把长凳坐下,就说她今天就在这里看着,要璃音把这一担子的糖全部吃完,不吃完就不许睡觉。
母亲当时的神情并不凶狠,但璃音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那场麦芽糖酷刑,吃到后来,虽然她倔着性子,一声不吭吃到嘴巴破皮,“赢”了母亲,但那天之后,她就彻底戒掉了麦芽糖,甚至以后都不再喜吃甜食。
一直吃,吃到腻,吃到吐,此后便再不会想吃。
璃音想她此时需要的或许就是这个,她现在对小七不过还正在兴头上,只要一直看,看到腻,此后便就能解脱了。
她召出落日,在神弓的看顾下,放任魔焰游走灵脉,魔气虽没有侵害神智,多少也激出点潜伏在璃音性子里的狂来。
不过是想看个漂亮男人而已,这对于姑娘家而言,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竟还要畏首畏尾的,简直岂有此理。
况且所谓单相思,最大的好处,不就是可以完全不必顾及对方的想法,可以藏身在对方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在脑中对他尽情肖想,为所欲为吗?
一旦抛却对方的意愿,开始和停止便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所以单相思的人,才是感情世界里真正的王吧。
于是璃音决定了,管慕璟明乐不乐意,她要将偷窥进行到底!
*
隔天,出观下山的时候,璃音抬手一整今日新穿戴上的男子衣冠,又回身望了望道观破败的门匾。
匾上木漆掉得厉害,她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了好一阵,才拼凑着辨出上面三个褪色残损的大字:“且生观。”
好熟悉的观名,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且生,且生……”
璃音低低念了两遍,一面暗自在记忆里搜刮着有关这座道观的信息,一面在簌簌山风里,转身轻灵一跃,立上归岚阔大的龙背,同他一道下山去了。
敌国降服,战事稍歇,酆国王都的繁华不再是一如既往,而是日盛一日。
不一会,在这繁华都城内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市上,便出现了两个青衣公子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看上去是个十六七的少年,身量不高,步子却利落,他面容冷俏,身上披一件天青色氅衣,衬得那脸真如冠玉一般,惹得不少姑娘少妇纷纷回头,都装作不经意地直往他身上瞟。
然而看他不停步地直奔街上那间挂着“小南风”三字大匾的馆楼而去,姑娘们又都默默收回了视线,心照不宣地在心里摇了摇头。
挺可口一美少年,可惜是那边的人。
璃音一见着上面悬着的“小南风”三个大字,嘴角就不由抽动了下:这名字,可真够直白的。
但也是没法,左挑右选,就这处最合适,楼好,茶好,风景好,一打开二楼临街那一间上房的窗,俯瞰这处街道的位置更是绝佳。
唯一的问题,它是个小倌馆,并且只接待男客。
不过这在璃音把自己扮成男客之后,便就不成个问题了。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一抬脚,提步和归岚迈了进去。
很快便有一位美妇摇着小香扇迎了上来:“公子,两位吗?”
倒不是璃音想象中那种“妈妈”的形象,也美艳,也客气,但也和隔壁醉仙楼的小二待客时差不多,并不见轻浮谄媚。
璃音装作熟客似的颔首,很快便有几位年轻俊俏的小倌被带上前来,璃音接到几个媚眼,登时眼皮一跳,汗毛竖起一片,干咳了声,终于装不下去了,一把将归岚推了上去:“你……你点。”
归岚:“……”
妈妈见识过的多了,一眼便瞧出这是两个头遭来的客人,便将扇子掩在胸口笑道:“客人无需拘谨,来这儿就是寻些乐子,若还弄得神思紧绷,岂非我们的不是了!客人不妨就说说喜欢什么样性子的,玩得开的,还是青涩些的,还是听话懂事、会伺候人的。”
话音一落,归岚便收到了璃音的传音:“什么性子无所谓,你就随便挑个便宜些的,但也别太便宜,能带我们进那间上房就行。”
归岚:“……”
他看起来像有所谓的样子吗?
没人告诉过他灵兽还要为主人在小倌馆里点男人啊,掏的甚至还是他的腰包……
但既是主人的吩咐,无论多荒唐,他都会依言照做。
于是他望着面前一排风华正茂,但在他眼里都长一个样的男人,默默伸出一根手指,向着个穿着比较素净的少年指了指,艰难开口道:“就他吧。”
“原来公子喜欢这一款,他确实别有滋味得很呢。”妈妈轻笑着向那少年招手道:“照雪,还不快过来伺候着。”
那少年立即乖巧地站出来,低头跟去了归岚身后,只面上的表情却一直是淡淡的。
璃音有些想笑,归岚选他,大概也是因为,这少年是方才唯一一个没朝他俩抛媚眼的吧,也不知包下他两个月的时间要花去多少银子。
其实对着一排活人,心里想的却是“这个便宜”、“那个不便宜”之类的,璃音也觉不妥,但转念想到千万年来不知多少女子就是被这样估着价的,今日不过是换成了男子,被她估上一估又如何呢?
选了人,订了房,璃音正要跟着归岚上楼,却就听妈妈又在耳边摇着扇笑道:“这位公子不挑一个?”
妈妈原也只是为着多接一桩生意,不料那有着谪仙般面庞的公子闻言,却忽地耷下肩膀,面上渐渐现出难以启齿的神色来。
“妈妈,你不知道,我只有在旁看着兄长威猛的样子,才能……才能……”说着忽然别开脸去,自暴自弃般叹道:“似我这等……哪里值得佳人来配我,不好找,不好找的,一辈子也就这样罢了。”
正在上楼的归岚默默顿住脚步,又默默回头,向璃音投去了一个带着点控诉的眼神。
什么兄长威猛的样子,还要在一旁观看,这说的像话么?
那叫照雪的少年似乎对此见怪不怪,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什么样的怪人怪癖没见过?看来今日的恩客便只是身边这位公子了,当下便向归岚靠近了身子,要去挽他的胳膊。却不料手还未贴近,就被男子不声不响避了开去,他略有些讶异地动了动眉,但很快便又不动声色地站好。
妈妈脸上也已浮现出一个了然的笑来:这么个玉砌似的公子哥儿,原来难举!
当即以扇掩口,笑道:“配您的也有,怎么不好找!”
扭头伸长脖子向后堂喊了声:“阿阮!”
便有一个看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怯生生走了过来,璃音的个子已是算不得高了,那男孩更是只到她胸口,在璃音眼里,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
璃音一怔,继而有点想吐。
比吃多了麦芽糖的那天还要想吐。
那小男孩在妈妈明示的眼神下,小心又讨好地拉住了璃音的袖子,用某种小兽呜咽似的语调,对着她小声道:“哥哥,让阿阮来伺候您吧,您想怎么对待阿阮都可以,阿阮会伺候得您舒服的。”
原来这就是让男人们雄风大振的秘诀么?
璃音对上小男孩讨好的眼神,却只在那小心翼翼的讨好下,看到了深深的麻木。
归岚也蹙了眉,干脆把钱袋子往下一扔,难得透出几分强势:“我与舍弟每日午后过来,把他们两个这两个月的时间都空下来,房间留那一间就行。”
璃音看他一眼,没表示异议,他掏的钱,自是他说了算。
妈妈点过了银子,更没异议了,只嘱咐两个小倌好生伺候,又笑着叫他们玩得尽兴。
璃音上楼前,最后看了那位妈妈一眼。没有浮夸诡异的妆容,也没有夸张油腻的腔调,就连笑容都是轻轻浅浅,客客气气的,她看那些少年的眼神,真与醉仙楼老板看自家楼里的厨子无异。是个冷酷的,而又能干的女人。
照雪也又看了归岚一眼,便默不作声地随两位贵人上楼进屋了。
今日点人颇花费了些时间,璃音一进屋,便从果碟里抓出两个核桃,吩咐照雪盘上,又给小孩儿抓了一碟瓜子花生,让他自己去旁边吃着玩。
无视掉两人一个微烁、一个呆滞的目光,推开窗时,正好看见童墨驾着马车在街面上驶过。
冬日风大,马车侧面的帘子被吹得大开,猎猎地扬在冷风里,她看见了慕璟明闲闲懒懒地靠坐在车上闭目养神的样子。
这一趟便算来得值了。
“你们两个,时辰到了,便自己出去,知道了么?”
璃音丢下这一句,便拉开门,避开妈妈的视线,带着归岚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山的路上,归岚兀自十分不解:折腾这么多,就为了看那人那样短暂的一眼吗?
璃音在雾间云上,远远瞧见那道观残破的大匾,又不禁思量起来:“且生,且生观……”
她一落地,便走向观中暂住的那间小屋,而几乎是在踏入小屋的瞬间,她眸色猛地一沉,赤红光焰自眼底翻起,左手一翻,落日便自她掌中凭召而出。
有人趁她不在,来翻过这间屋子了。
而也就是在这时,她脑中忽地白光一闪,终于想起了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且生观”的名字。
第100章
——“我们两个都拜在长云山且生观,云上真人门下,是随师父修炼的俗家弟子。”
那日在望仙镇的酒楼里,璃音偶然遇着虞家姐弟,询问他们师承何处时,虞宛初是这么回答她的。
长云山,且生观,云上真人。
莫不就是此处的且生观?
璃音持弓迈步而出,就见门外归岚顺着感应,亦警惕赶来,她一面放出灵识,渐渐覆往整座山脉,一面向归岚问道:“这座山叫什么来着?”
归岚正自摇头,猛听见后山树林中传来“啊”的一声惨呼,呼声短促,带着痛楚,听来似是遭了突袭。
这动静其实隔得尚远,换作凡人决计察觉不到,但此时璃音和归岚神思戒备,灵识外放,这一声便似直接喊在他们耳边的一般。
两人无需对视,便默契无声地闪身入林。
循声立定,却只见一个白发老妪跌在树下。
老妪身上裹一袭灰蓝色道袍,袍子已是十分破烂,但还算干净,除了几处应是在此处沾上的泥点,并无其余污秽油渍,看得出浆洗得很勤。
此时她伏地呜呜而咽,左边小腿弯折在一边,显是骨头断了,脚边散落着一大把粗细长短都差不多的枯枝,看样子像是在这荒山里捡柴时不慎跌倒,以至摔折了腿,孤立无援,爬不起身,便只能趴在这里独自痛呼啜泣。
归岚将那一声声呜咽听在耳中,已自动容,再看她满头满脸的皱纹白发,还有那枯槁瘦弱的胳膊腿儿,年纪估摸得有六十往上了,小神君心性柔软,当下眼中一酸,便要上前搀扶。
“等会。”璃音看那老妪原本没哭,一见着他们,就抿紧了双唇落泪不止,便眯一眯眼,将正要迈步上前的归岚一把拉住,“你不觉得她神态举止有些古怪么?”
归岚步势顿下,又去看那老妪,见她脸色灰败,一双眸子却被泪水染得晶亮,当真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光看那对眼睛,哪里像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便猜她是二八佳人也不稀奇。
但这本身便是古怪之处了。
顺着这个思路再看,归岚立时便发觉,莫说这双眼睛,便说这老妪所有的神情举止:下唇轻咬,两腮微微鼓起,眼中固然含痛,却又似乎含了几分怯生生的欢喜,手指偷偷捏了袍角,一点点绞着,全然一派小丫头的动作。全身上下,除去那满头花白,和枯柴一般干瘪的身躯,内里真像住了个少女魂魄似的,全无一丝龙钟老态。
老妪一听璃音说自己古怪,呜地一声,猛地将脸扎进自己两只枯瘦的手掌之中,不一会,便有颤抖的声音自她指缝间漏出:“姐姐,我这模样很丑,你认不出我来了,对不对?”
璃音一怔。
但在经历过被归岚喊爹,又被小男孩喊哥哥之后,如今被一个老妪喊姐姐,她也只是波澜微惊,很快便没什么障碍地接受了。
她愈发凝神望那老妪,只觉哪哪都瞧着陌生,唯独那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闪着小鹿似的光……
记忆里像有一簇火苗被啪地点燃,照亮了一个生着小鹿眼睛的小丫头的脸。
“小蜀?”璃音愕然上前。
“姐姐……”白发老妪自掌心抬起头,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见璃音蹲身下来,一头便扑进她怀里,也不说别的,只一个劲地喃喃低声,“姐姐还记得我,还有姐姐记得我的……”
璃音安抚地轻拍了拍老妪佝偻的后背。
她怎会不记得,自那日听闻萧夫人病体全可,她便一直牵挂着小蜀去向的。
“那天我们不是说好了,说晚上要好好聊一聊的,你怎么没来?”璃音从怀中捞出小蜀那张爬满皱纹的脸,眉心微动,“还有,你怎么会变作如今这副模样的?”
这明显不是小蜀的原身,难道小蜀为了还阳,竟夺了一位老妪的肉身吗?可夺舍还阳,谁不是争着往年轻强健的身子里钻,哪有人会去夺这种已然花甲的老人的舍?
这时归岚也已上前,自颈间取下系坠在那里的一小颗东海冰晶,悬置于老妪断腿之上,以灵力催动,立时便替小蜀镇住了断骨之痛。
小蜀止了抽噎,仰起一张分不清是本就皱巴巴,还是被她哭得皱巴巴的脸,怯声与归岚道过了谢,便又嘴巴一撇,垂下头去,低声忿然道:“不是我刻意要爽姐姐的约,是我那日一出门,便看到一个白头发老道摔躺在小路边上,我看她可怜,就想上去扶她一把,谁知我一触着她,她就抛出一堆符纸,将我困住,掳来了这所道观……”
“白头发老道,就是你现在这具肉身的原主么?”璃音看着眼前与小蜀语气神态全不相称的老妪形貌,插口问道。
小蜀愤愤点头:“就是她!”
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续道:“我起初还当是自己为给妹妹报仇,意图谋害楚府两条人命之事败露,被她当做恶灵捉去,决计是要被这道士设法诛灭,活不成的了,不料她掳我过来,根本不是要杀我,而是……而是用邪术把我吸进了她体内,还找出了我藏在林子里的肉身,将它毁了,让我再回不去,只好永远待在这里,用自己的魂魄,好好替她的这副身子骨续命!”
小蜀越说越激动,归岚听到这里,却忍不住蹙眉:“可是一躯一灵,一具躯体,并不能长期容纳两个魂魄的,她这样做也只是徒劳。”
一躯一灵,这一点璃音在小天真自散灵魄时便已验证过了,哪怕是同一个人的魂魄,只是来自不同的时空,也是无法挤在一副躯壳里长期共存的。
不料小蜀却道:“这个那老道也知道的。”
璃音一呆,道:“她明知这样续不了她的魂魄,却还是要你住在这副身体里?难道她所谓的续命,就是指这副身体还能动作么?”
可是她自己魂魄都没了,就算这副躯体现在还算活着,那也只是小蜀在用它活着,那老道士终究是死了,又算得哪门子续命?
“对,她就是要我继承这副躯体。”
小蜀泄愤似的扔出手边一根枯柴:“她自己年纪大了,修炼却无大成,创办的道观也一日日败落,她知自己悟性平平,此生已是飞升无望,活着也再无望,便决定放弃不修了,又终究心有不甘。”
说着,又捡了一根枯柴扔出:“她说那日正巧在楚府门后那条小道徘徊,一眼便看中了我修仙的天资,便设计将我困入她体内,从此日□□我画符修炼,说要我替她修行下去,日后用这副身子飞升,也算圆了她的愿。”
璃音和归岚听着,都被那老道这一番操作给惊呆了。
献出身体,自散灵魄,将个小丫头的游魂捉入自己体内,只为……逼她修炼成仙,以期有朝一日,这副躯体也能上一上天宫,哪怕届时里面住着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魂魄。
看小蜀一脸气郁的样子,璃音不禁问道:“那你呢,抛开那老道强迫了你,惹你生气这点,你自己对于修仙这件事,又是怎么想的?”
璃音抬起小蜀的头,去寻她的眸子,认真与小丫头对视:“修仙,不喜欢吗?”
小蜀被问得一愣,仿佛从没想过这问题,茫然一阵,才讷讷地道:“好像也没有特别不喜欢……”
那老道魂魄散尽之前,给她规划好了未来至少五十年的功课,如今老道魂消魄散,她虽气恨自己被困在了这样一副年迈丑陋的身体里面,每日功课却也并未懈怠。
把那些术法研究透彻,兴许有一天,就能逃离这具身子呢。
被这样一点渴盼吊着,小蜀日日勤修苦练,倒把昔日失去妹妹,又不忍对仇人下手的纠结愁苦冲淡了许多,学起那些符纸阵法也没觉枯燥,便就这么一日日稀里糊涂地修了下去。
璃音盯着那双怔忡鹿眼,手轻轻扶上老妪瘦弱的双肩,一字一句认真道:“其实那日我说要同你聊聊,就是想与你说,既然你觉得在凡尘之中求不到出路,与其将魂魄献祭给我,倒不如去修仙吧。”
见小蜀兀自咬唇不语,璃音眨一眨眼,循循诱道:“修仙有什么不好的,若修成了,凡胎尽褪,五谷不愁,长命千岁万岁,便是修不成,也再没人管你嫁不嫁人,生不生子,我觉得再好也没有了。”
说着,又歪一歪头,半开玩笑地道:“难道是还舍不得楚公子?”
冷不丁听见心上人的名字,小蜀被戳中了心事一般,眼神好一阵慌乱,她咬唇半晌,忽地将头一埋,埋去璃音颈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一开始将我当成画中那位姑娘,我因为说不出身份,便默默认了。等我开始在意他,不愿意他再将另一位姑娘的容貌套在我身上的时候,听着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夸赞我是世上最美的姑娘,却又不敢让他看到我真实的模样了。
“后来越是喜欢他,我就越不敢现身,画中那姑娘那么美,我从前比不过,但总归还能抱一点希望,如今……我这样……我这样……”
水灵灵的小丫头一夕之间变作六旬老妪,那与情郎相见相爱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终是被磨灭在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里了。
小蜀趴在璃音肩头,哭得崩溃:“他是那样看重‘美’的一个人,他再也没可能喜欢我了!”
一直以来,楚作戎都当小蜀是他作画成真,好巧不巧,偏又遇上个崔家姑娘,真就与那画中美人长得一般无二,在他心中,与“蜀娘子”的这一段相遇,早已是三生石上注定,是天赐的良缘。
他娶了崔家姑娘,实际上却只娶了一半的“蜀娘子”,如此,他也算得到了他的圆满吗?璃音不清楚。
若是小蜀当时勇敢一些,将真实的样貌展露在楚作戎面前,他又还会不会爱上掌管灵魂的这一半“蜀娘子”呢?
而这个答案,终究是不得而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