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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天边有闷雷声滚过,归岚抬头望了一眼,提醒道:“要下雨了。”

    “走吧,先回屋。”璃音拍拍小蜀的肩膀,背转过身,让小蜀伏去自己背上,轻松便将人背了起来。

    “姐姐,柴……”

    小蜀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指了指散落在地的枯柴。

    她如今不再是游魂了,又尚未修出仙身,若无柴火,煮不了饭,晚上会饿死的。

    璃音向归岚轻轻使个眼色,归岚便乖乖上前,俯身将那些柴枝一根根拾掇起来,捆好拿起。

    小蜀看得眼热,道:“姐姐,这个哥哥是你的爱人吗?”

    璃音一愣,随即摇头:“不是。”

    “他是家人。”

    她等归岚提柴跟上,便背着小蜀,顶着天上慢慢聚拢起来的连片乌云,慢悠悠迈开步子,往林外走去。

    结了魂契的双方,彼此间是绝不可生出情爱的心思的。

    一旦动念,魂契便即作废。

    毕竟这种一方完全受另一方压制的臣服,放在爱情里,其实极端危险,难免不会有人利用这一点钻空子,去达成一些阴暗的情色目的,天地法则绝不会容许此等情况发生。

    小蜀趴在璃音背上,听到“家人”二字,不禁喃喃地道:“真好,我还以为修仙之后,就要和族人断绝亲缘关系,再不能有家人了呢。”

    璃音困惑偏头:“怎么不能有?”

    小蜀便颇为不满地撅起嘴来,嘟嘟囔囔地道:“那老道士留给我的书上就说不能有。”

    小丫头原来还忧心这个?璃音觉得有些好笑,说道:“那都是一帮杂念太多,修炼总难静心的人搞出来的修法,只觉得身边每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是奔着刻意动摇他们道心去的,他们又实在一点诱惑都经不得,便只好将七情六欲连根拔除,全都摒弃了。”

    璃音对此等修炼方式说不上赞成,也谈不上反对,毕竟她是靠功德值这种虚幻的东西速通九重天的,但她总觉得,六欲七情一起塑成了如今的她,若将它们全都摒弃,她也就不能再称之为她。

    这么想着,又向小蜀笑道:“待你修得小成,若山居寂寥,太过孤单,还可以开宗立派,收一山的徒子徒孙,让他们每日给你奉茶请安,都来当你的家人。”

    说着,忽有一滴水珠在额头砸下一点清凉,璃音抬头稍望,便见头顶蓄满黑云,雨终于落了下来。

    归岚随手掐出个避水诀,给三人罩上。

    雨势大得很快,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在耳边,璃音背着小蜀,在雨中林间潮湿的泥地里走着,却一点不见躲雨人该有的狼狈,步子迈得悠然极了。

    身边的雨点不断被薄薄的一层结界弹开,小蜀看着看着,不由轻声感叹:“真方便。”

    白发老道的身子虽已是个干瘪老太婆,但身量终归还是比璃音大些,小蜀本还担心把她累着,但看她步履轻盈,每一脚都踩得稳稳当当,便彻底安下心来,安安稳稳趴在少女背上,又再感叹:“姐姐,你力气真大!”

    璃音只是挑了眉笑,没有说话。

    归岚在一旁听着小丫头一会儿一声感叹,又看璃音暗自得意的模样,自己眼底也不由得爬上一点笑意。

    主人真是“坏”呀,不直接带小丫头闪身回屋,却故意这样背着她慢慢走,同样是哄人修仙,主人的手法可要比那老道高明多了,看吧,这还没走出几步,小丫头就已经着了她的道了。

    也是那老道太心急,小蜀是个太过年轻的小丫头,哪怕修仙是件好事,但强逼着她学,心里总有逆反,还是得让她真正了解修仙是什么,修了有什么好处,心甘情愿来修才行。

    突然前方林中一阵簌簌声响,璃音脚下一顿,五感张开,立时便望见一只长着虎皮鹿角的动物,左突右闪,在枯树林间穿行狂奔。

    几乎是在同时,箭矢破空之声和那东西的惊叫声便相继传了过来。

    小蜀一听之下,身子剧震,恨不得立刻跳下背来奔上前去,只她断了一条腿,寸步行进不得,当下便破了嗓音,在璃音背上又惊又急地求道:“姐姐!你快救救它!那是我的族人,肯定又有人在猎捕它了,求你快去救救它!”

    璃音再往前看,果然看见一人冒雨骑在马上,挽弓搭箭,在连绵阴雨中捕杀那一只林中窜逃的鹿蜀。

    璃音二话没说,悄无声息一个闪身,便立在了那一人一马跟前。

    青衣少女出现得突然,背上不知何故还趴着个干瘪老太婆,尽管还什么也没做,只是这般不声不响地立在荒林雨中,看在马上那人眼里,简直形如鬼魅,说不出得惊悚唬人。

    奔行中的马儿受了惊,嘶声扬蹄,惊惶立定,骑在马上那人更是吓得魂都没了,两眼一翻,身子一歪,便要晕倒。

    然而就在他这半晕不晕,要从马背上摔落下来的瞬间,马前少女身形仍是未动,眸中却有赤芒骤亮,马上男子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双眼猛地大睁,可要说他醒着,眼中却又全无焦距,倒像是陷入了一个更深的梦里。

    璃音眼底红芒疾动,启唇的动作却既轻且缓,轻声细语间,像是在往谁的梦里塞着悄悄话:“回去告诉你的雇主,这座山里没有他要找的猎物,往后都别再派人来了,听懂点头。”

    马背上的男子目光凝滞,额前青光一闪,随后仍旧目光凝滞地点了下头。

    “醒来后就直接回去,不许在山里乱逛。”

    赤目的少女说着微微歪头,似乎在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想了一会,该是没想出来,便眨了眨赤色琉璃般血红清透的眼眸,就那样歪着头道:“现在你可以晕了。”

    扑通——

    马背上的男子终于摔下马来,一头栽进了大泥坑里。

    小蜀看得眼都直了,声音激动:“姐姐,我也想学这个!”

    璃音心中暗笑:成了。

    嘴上却淡淡地道:“真的想学?”

    “想学想学!”小蜀在她背上用力点头。

    “想学这个,就先修仙,要你修炼出足够的力量,就能护下自己想护的人,往后再不必求人,也不会再陷入之前那样的两难了。”璃音稳稳背着小蜀,继续在雨中慢悠悠迈开步子,“现在我再问你,修仙,不喜欢吗?”

    这时归岚抱着中箭受伤的那只鹿蜀追了上来,小蜀见了,眼眶一红,大大的声音响彻林间:“喜欢,喜欢的!要保护它们,要修仙!”

    她怕眼泪沾湿璃音的脖颈,弄得身上黏腻,忙稍稍仰头,瞧见头顶笼满乌云,岂不像极她和族人的一生,不觉鼻中更酸,便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到那乌云笼罩不到的地方去,她要做那云上之人!

    “云上……云上……”

    璃音听着小丫头在她耳边的低喃,还有悄悄吸鼻子的声音,毫不意外,却不无感慨:谁能想到,这样总是看起来彷徨*无助、楚楚可怜的小蜀,在未来的九百年里,真会带着这副身子上到九重天,去赴瑶池宴,又再打碎昆仑镜,被罚下凡,然后独自一人游遍东海,又开山立派,在醉酒后和徒弟们分享她游历中的趣事呢。

    小蜀这一生,真可算得上是壮阔波澜,起伏不断,却又精彩不已了。

    随即她便想起云上真人绘制的那几本工笔精巧的图鉴来,云上真人那样喜欢画画,又有那样的画功,想来便是在与楚作戎魂交相伴的那些年里,一点一点偷师学来的吧。

    恋爱或许没谈成,倒是学了门手艺回来,那也不算亏。

    璃音将小蜀背回观中小屋,替她和救回来的鹿蜀分别处理了腿伤箭伤。

    到得晚上,雨越发下得猛了,看小蜀一手拄拐,一手撑伞,瘸着腿还要赶去厨房炒菜,璃音实在看不下去,把她赶回屋里,去厨房替她炒了一盘看呆归岚的青菜出来。

    看小蜀脸上那写满感激,却又对这菜色实在难以恭维的表情,璃音忍着笑,想到自己就凭这个手艺,竟在武宁侯府混着当了那么久的厨娘,终于忍不住笑出一点声来,不禁有些怀念。

    倒不是怀念那些在厨房里戳着两支筷子拨炒青菜的日子,而是那时那处,那个看着脾气大得要命,却意外好哄,每一个眼神都在对她倾诉着喜欢的慕小侯爷,委实叫人怀念。

    次日午后,璃音将归岚留在观中照顾小蜀,自己整衣束冠,再次去了南风馆。

    然而一踏进二楼那间上房,她就眼皮一跳,脚步一顿,身子蓦地僵住了。

    照雪和阿阮已端坐在屋内候着。

    就是坐得有点太严肃端正了,不像接待恩客,倒像是在接待恩师。

    不管怎么说,服务还挺周到。

    但那个蓝袍银冠,抱着胳膊懒倚在窗边,满脸山雨欲来地将她望着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在这里的?

    按破军偷偷告诉她的,太子太傅告假三月,慕璟明便被讨去了宫中替职三月,每日午后入宫,便要从这条街上过,这个时候他在这里,不怕误了教太子骑射的时辰么?

    璃音步子一缩,莫名就感到一阵心虚。

    天可怜见,她对那两个小倌可真的什么也没做!

    而当璃音还在“你怎么在这儿”和“我记得你不好这口啊”两种开场白之间犹疑不定的时候,已经被大步过来的慕璟明一把拽起手腕。

    “跟我回家。”男人黑着脸,拉起她就往门外走。

    第102章

    璃音呆了一呆,不知道慕璟明又突然发的什么疯,此刻的她也来不及分辨他用意,只知道自己绝不要跟他回家,那个他和别人的家。

    于是赶忙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手抠住门框,仗着乔装,只管装傻:“回什么家,我不要,你谁呀你,我干嘛要去你家,你放手……”

    “回家。”慕璟明非但没放手,还抓得更紧了。

    随着男人手上劲力加大,璃音脾气也给他拽得大了起来,装傻装不下去,忍无可忍,压着嗓子冲他低低喊了一句:“慕璟明!你管我去哪……你给我放手!”

    但到底对他上次呕血心有余悸,便只是言语警告,没敢再用力推他搡他。

    这番动静闹得不算太大,但也不小,没一会,廊道里乃至楼下便三三两两聚起了脸堆怪笑,伸脖揣手看热闹的人。

    璃音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她和慕璟明,这姿势,这对话,这场面,活脱脱就是个渣男流连风月场所,被恋人黑着脸捉奸在床,渣男还拒绝浪子回头的情形。

    璃音:“……”

    万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种事被围观。

    她面皮薄,当即脸上一热,就恨不得挖个坑把头埋进去,抓在门框上的手指也不自觉松了劲,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便被慕璟明拽了过去。

    和自己不同,拽着她的这个男人脸皮就明显厚多了,且厚得十分稳定,厚到简直无法测量,他做事从来都是想做就做,全然不在乎周遭人的目光,楼下那些人眼神都快在他身上戳出洞了,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和她拉拉扯扯。

    同慕璟明比脸皮厚,璃音败阵败得毫无悬念,只好软了嗓子投降:“好嘛,跟你回家,跟你回家,别这么用力拉我……”

    这男人腿长,迈起大步来完全不顾她死活,害她跟得辛苦,几乎是一步一踉跄,太也难看。

    至于回家,那当然是不可能回的,大不了上车再跑,有什么难。

    璃音认命地被慕璟明牵着下楼,心里哀叹一声,抬起一条胳膊搭去额上,试图遮挡一下越聚越多的看戏人的目光。

    不过在她那一句战略性服软之后,握着她的手倒就真的柔和下来,只仍旧牵得很紧,这样宽和温热的触感,让璃音在一刹恍惚间,有种回到了三年前,整日和慕璟明牵手腻歪的那些时日的错觉。

    一路乖巧地被慕璟明带出南风馆,塞进马车,璃音刚一坐定,立马就挣开了男人的手。

    “慕小侯爷公然出入这种场所,又和个男人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的,真就一点不在乎你夫人会怎么想吗?”

    开口就没给一点好脸色,说的也确实是她感到生气的地方。

    眼前少女脸色说变就变,方才还软着声音求他,这会儿就冷言冷语哼斥起来,慕璟明倒没什么意外,只是静望她半晌,忽地挑起眉毛冷笑一声:“在乎?”

    他止声一息,唇边笑意还未张开便已散尽,只一双墨黑的眸子仍牢牢凝住她眼睛,他看着她,哑声反问:“你呢,你又在乎过我是怎么活,怎么想的吗?”

    璃音微怔着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这话是慕璟明对着她说出来的。

    她是对很多人都很冷情,但她自问在感情上从不曾轻慢过他一分半点。

    她爱他护他,没有一天忘记过他,这三年里,神思百转,为他不知腾起又压下过多少荒唐的念头,可血液里无声滚过的每一道想念,都还是刻着他的名字。

    所以这话谁都可以来对她说,唯独他慕璟明不可以!

    “我怎么不在乎?”

    少女霍然起身,单手扣住男人肩膀,欺身便将他重重按去了车壁上。

    “慕璟明,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不在乎你了?!”

    璃音深深吸气,委屈不断压挤肺叶里的空气,逼红了她的眼眶,也逼出了她罕见的高声喝问。

    男人被少女以绝对的力量死死抵住身子,却既不挣扎,也不示弱,只眼尾不知何故也泛起了红。

    但他一双漆眸还是如狼一般直勾勾盯住少女的眼睛,半点不肯退让,那眸子仿佛替代了他的手,将少女紧紧锁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似乎这样,就能叫她一步也再不能离开自己身边。

    “在乎我,所以可以一走就是三年?”慕璟明毫不客气地提声回列她的罪状,“在乎我,所以不来找我,宁可去刚才那种地方?!”

    璃音听慕璟明提了声,那样子凶得要命,眼眶愈发红热了,便不免要更大声地拿话顶他:“那还不都是为你!”

    于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都生怕在对方面前输了气势似的,那嗓音一句提得比一句高,说到这里,声音大得已和吵架没什么差别了。

    在外驾车的童墨听着听着,不禁缩起脖子,打了个哆嗦。

    璃音素来是个怕高声吵闹的,像这样被气到脸红脖子粗,声嘶力竭地和人争辩,当真是她此生头一遭。

    就这样,这男人居然还说她不在乎他。

    她分明就是一直以来都太在乎他,太惯着他了!

    这世上,除了慕璟明,还有谁能给她这样的气受!

    她会去南风馆,固然有日日都想见到他的缘故,但更多是因为此馆阴气重得非比寻常,他又每日要从这处经过,她心里总放不下云卿口中那一份还未给慕璟明送出的大礼,所以才包下了最适合伏击的这间屋子,每天准时过来,守他安然行过此街入宫,这才安心。

    可这个男人显然毫不领情,甚至听了她的话,唇角竟一点点嘲弄般地勾了起来:“为我?”

    他眸中晦色滔天:“是为了天上那位神君吧!”

    璃音愣住。

    而慕璟明盯视着她,石破天惊般的一字一句仿佛在他喉间压了太久,此刻终于同他晦暗的眸光一起决了堤:“只要他的魂魄不死在我身体里,就可以了,不是吗?至于我活成什么样,你真的在乎过吗?”

    “想他的时候,就来亲我,抱我,说喜欢我,哄我说你是为我而来。”

    “而其实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天,都在计划着要怎么永远离开这里,怎么抛下我,去和他在别处团聚,不是这样吗?”

    璃音被惊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不止是因为慕璟明说出口的这些话。

    还因为小七,哭了。

    他说完后便没再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扭头,没有垂眼,没有任何的躲闪,只把沸墨般的目光径直灼在她眼底,就这样把一切愤怒和悲伤摊开在她眼前,要她看,要她慌乱,而他只是很安静,又很倔强地,看着她,掉下了一滴泪。

    就砸在她按在他肩头的手背上。

    那样晶莹滚烫。

    璃音只觉心尖都在发颤。

    她不晓得慕璟明是从何处得知这些,又是怎么把事情给理解成了这样的。

    一直以来,在她心中眼中,无论是摇光神君,还是此处人间里的慕玿小侯爷,都是她的小七,是同一抹神魂,是无法分割开来喜欢的。

    “不是的……我不是……”

    被他泪水灼乱的字音断续着根本咬不成句,又因为过于急切想要给他解释,太多想说的话齐往上涌,反而一股脑把喉咙口堵住了一般,一时竟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这般惊神间,车帘一晃,璃音只听耳边嗖的一声,竟有什么东西径直向慕璟明面门射来。

    她脑中尚在混乱,身体便已本能地扑慕璟明卧倒。

    那射入车中的东西砸在车壁上,砸出重重一串闷响,璃音坐起身一看,才看清是一只坠着铜币当重砣的鸡毛毽子,正威风凛凛掉在两人脚边。

    童墨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扭了头向车中问道:“小侯爷,里面没事吧?”

    慕璟明自少女身下缓坐起身子,淡声道:“没事。”

    璃音掀开车帘往外一张,才知道是街边有两个小孩儿踢毽子玩,一脚下去踢歪了,竟直直踢进了慕璟明车里。

    那毽子下面坠着铜币,射过来时直如暗器一般,威力也真如暗器一般,一点不输真正为夺命而来的冷箭。

    可看刚才慕璟明那副样子,即便射来的真是一支冷箭,他也根本不会去躲吧。

    “阿璃何必这么紧张。”璃音听见男人在身后似笑非笑着低语,“我若被这毽子砸死,你不就能与他欢聚了,不是天降的好事一桩吗?”

    她放下帘子,猛地回头,看见了慕璟明那双沉黑到有些空洞的眼睛。

    怎么会……

    霎时间,溺水般的窒息没过璃音口鼻。

    她五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面,掐出一片尖锐的痛意,她却浑然不觉,喉咙已几乎不能通气,但她的嘴唇仍在这片窒息中努力张合着,艰难往外挤出字眼:“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

    不是你想的那样,所以请你不要有那种可怕的想法。

    如果有人因为她而想要去死的话,无论这个人是不是慕璟明,她都会活不下去的。

    只是话未说完,慕璟明却仿佛已经猜出了她要说什么,低哂:“阿璃真是霸道,不肯陪我活着,却连死也不让我死。”

    说着这样的话,男人却缓缓倾身过来,动作堪称温柔地将她扣入了怀里。

    “上次这种时候,你说喜欢我,哄我多活了三年,这次你又要说什么?”

    与温柔动作绝不相称的一字一句在璃音耳畔响起,那些字音敲落在她心上,当真宛若凌迟,她不知道此刻如果把心挖出来,是不是已经成了血糊糊的一片一片了。

    她也很想出言反驳,但一张口,竟觉体内魔气猛地一阵激荡,喉间一股腥甜直往上冲,忙又合上嘴巴,咬紧了牙,但血丝还是从她抿得死紧的唇角不断溢了出来。

    魔气突然发了疯般在灵脉间横冲直撞,虽还不至神思失控,璃音的脑袋却已越来越重,血管里的血也越发灼烫了起来。

    头痛,心痛,浑身每一根经脉都痛。

    痛到极处,璃音竟昏昏沉沉自嘲般地想起,自己昨日还嘲笑那帮为了修炼而舍弃七情的人,今天就被这破烂的情爱之事激到岔气逆血,这么看来,最该斩了这情丝的,竟是她自己才对。

    不,不对。

    她体内魔气向来稳定,还有落日替她压着,即便再被慕璟明气到,也不至激荡失控成这样。

    这么想着,她的视线慢慢落去了马车角落里那一个鸡毛挺立的毽子上。

    而下一息,那鸡毛上便猛窜起一簇幽幽绿火,不过眨眼,那毽子就整个都被无声燃进了空气之中,连鸡毛带铜币,竟一点烟灰都没留下。

    果然是它!

    是云卿的鬼火!

    这根本不是一只普通的毽子,而这毽子被踢入马车,也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看,这条路上,果然危险啊。

    她想抬手将小七回抱进怀里,想要好好护住他,可此刻的她已被脉间游走的魔气冲撞得几近昏迷,手上仿佛灌了铅,重得根本抬不起来。

    “落日……归岚……”

    在意识堕入沉黑之前,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灵台中哑声召唤。

    第103章

    璃音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但她发现自己是在熟悉的破烂道观的破烂小屋中醒来的时候,就知道那只鬼气森森的毽子最终没能掀起什么浪来,就是掀了,也必然已被落日或归岚压平了。

    所以她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直挺挺从床上坐起,头也没转一下,就一个闪身直直奔去了武宁侯府。

    今天在马车上,她被慕璟明那一滴泪晃了心神,又被那倒霉毽子弄岔了气,害得她吵架都没发挥好!

    心里闷了好大一口气,闷得她昏迷了都没睡好,梦做了一个接一个,每个梦里都是在演练如何找慕璟明算账。

    而且这会儿她也回过味来了,那个男人可是惯会使手段叫她心软的,总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做张做致,勾她心疼,果然,今天一滴泪就又叫他得了逞。

    璃音越想越不甘心,直把脚下步子奔得虎虎生风,一步就奔出十里路,没半盏茶功夫,就已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慕璟明的小院。

    然而慕璟明却没在府中。

    抬头看看天色,日头尚堪堪挂着,像申时刚过的样子,看来她并没有昏睡多久,难道慕璟明是入了宫,尚未回府?

    璃音即刻又一个闪身奔去了宫中,但仍不见人。

    慕璟明去哪了?

    在外面各处转了一圈均找不见人,璃音默然回到观中小屋,一进门,却就见慕璟明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抬着眉看她。

    “这么快就回来了?”

    璃音:“……”

    “你在不知道出个声?”璃音磨着牙,几步上前,一把揪住慕璟明的衣襟,眯眼横眉,摆出自认为最凶的表情,劈头盖脸就向他恶狠狠地道:“好,既然你在,那就给我听好了。”

    “第一,我离开三年,不是故意抛下你,是因为重伤昏睡了两年,刚醒过来你就要和别人成亲了。”

    “第二,我去南风馆只是为了看你的,里面的那些人我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第三,你是和天上那位神君同魂同体,但我亲的抱的救的都是你,那位神君,我可从未对他那样过,你凭什么说我不在乎你!”

    “还有,慕小侯爷莫不是忘了,你的命早就给了我了,这话可是小侯爷亲口说出来的。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再去想那个‘死’字,若再敢想一次,别怪我收拾你,听到没有!”

    少女本身嗓门就不大,也没太多声嘶扯嗓的经验,这会儿刻意板着脸,一字一句都说得气鼓鼓的,像小猫爪子直往人心口挠。

    训人的力气这么足,看样子身体该是无碍了。

    慕璟明看着听着,一颗心便此安定下来。

    脑中掠过今日在马车上,察觉到她在怀中骤然瘫软下去,捞出她的脸来一看,就见她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双唇已被鲜血洇透的那一眼。

    在那一眼中,瞳孔都惊颤了一瞬,但也仅一瞬之后,他便冷静地抬手探过她呼吸,然后摘下颈间她给他的那一个挂坠,系回了她的身上。

    做完这些,他便又默然地将她拥在了怀里。

    “阿璃。”

    那时他试着唤她的名字,而少女只是昏睡,再给不出一点回应。

    车外喧声攘攘,车中却安静得只听得见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他的阿璃不是这凡尘里寻常普通的姑娘,这一点他早有预感,也早有猜测。

    她身上有太多不寻常的地方。

    寒暑不畏,刀枪不入。

    力气大得惊人。

    似乎能看见一些神神怪怪的东西,也常会说些神神怪怪的话。

    三年过去,他个子高了,肩背都宽阔了不少,她却仍是离开时那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连头发的长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所以当他亲眼看着那条巨龙凌空乍现,将她温柔卷走时,并没有过多讶然,只是对“我是神仙派来的呀”这句话更加有了实感。

    及至跟着上山入观,神龙化作青年,面带愧色地交给了他一些东西,又说了关于阿璃的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没感到太多的意外。

    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收到那副神神秘秘的摇光画像之后,所推想的大差不差。

    他是她的小七。

    却算不得是她唯一的小七。

    而她早在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刻,就给此处人间里的慕璟明定好了时限。

    ——“是天上的神仙派我来的呀。”

    ——“你须得让我陪在你身边四年,时刻不离左右,四年后,此灾可解。”

    原来在见第一面时,她就已告诉了他所有的答案。

    四年。

    如今便已是第四年了。

    她留在这里的日子,还能剩下多久呢?

    可她也没有遵守约定,擅自离开,欠了他三年,难道就这样算了。

    曾经只要一想到这些,喉间的腥甜便要不可抑制地上涌。

    但他现在已经能很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仿佛所有的意乱心慌,都被他丢弃在了她红唇染血的那一眼里面。

    一眼仅只一瞬。

    可是,只有他知道,整个世界都仿佛差点终结在了那一瞬之中。

    在那样的一个瞬间里面,在那样于吵嚷街市中安静到几近神魂寂灭的一瞬里面,他再没有什么骄傲不可以被放下。

    他并没有在求死,至少在她于海边的那个雪夜里找到他之后,那样的想法就再没有出现过,甚而在上战场时,心里也终于不再是全然的荒芜,而是隐隐能看懂了已些扑喊砍杀的士兵是在为谁而战。

    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里,他如何会不想活。

    哪怕他只是某位神君沧海桑田的无尽时光里,微末近弹指的一世凡魂,微末到无论如何用力,在她心里能留下的痕迹也不过雪地里的一个脚印,雪化了,便就散了。

    而她真正爱的只是那片地,不是雪。

    雪只是刚好落在了那里,让那块地有时成了雪地。

    所以她有时也会说,她很喜欢那一片雪地。

    但所有这些,在经过那一个瞬间之后,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仅仅只是作为雪地被她在意和关心,也足够支撑他活过在她生命中,不过如同流星曳过般的一生。

    也正因为只是流星,正因为只有一场雪化的时间,所以他才更要……

    而此刻,慕璟明被迫仰颈望着眼前的少女,任她抓着自己衣襟,听她将一条条的反驳一口气直往耳边灌。

    久违的舒爽在血液中炸开,他将背脊往下懒了懒,果然下一息,就被少女察觉到了,不满地又揪住他往上狠狠一拎。

    于是男人微不可察地,近乎享受地轻颤了颤他鸦黑的睫毛。

    璃音将在马车上有心反驳,但一时没能驳出口的话自顾自地一股脑说完,自我感觉这次发挥得还算满意,正准备舒口气歇歇,却见慕璟明脸上没一点愧疚懊恼的神色,只睁着一双点星似的眸子,抬眉似笑非笑地将她望着。

    这副神情,璃音太熟悉了。

    分明就是又把他骂爽了,正享受呢!

    看慕璟明这副态度极不端正的模样,璃音绷着脸,气得将抓在手里的衣领子攥得更紧了:“很好笑么,你笑什么?”

    想自己遇上慕璟明以来,总共也没对他疾言厉色过几句,但好几次说完他,他都一脸享受的样子。

    有毛病。

    “我只是在想,阿璃的话怎么变少了?”

    慕璟明说着,又低低笑了声,一只手抬起,覆上她攥在他胸口的手背,早知她会逃开似的,一触上,便死死握紧了,另一只手中捏着一沓不知什么纸,也往空中轻轻扬了扬。

    璃音正自莫名其妙,她平时也不是个碎嘴子,话并不多,适才这么一大堆话噼里啪啦说下来,慕璟明竟还说她的话变少了。

    但看他眉毛和唇角也跟着那沓纸张一起扬起,璃音怔愣一瞬,猛地反应过来,那那那……那不是她在东海刚醒来时,给他写去的整整十三页肉麻情话么!

    可是,这信不是被归岚扣下了,没送到他手上的么!

    想那时她对他情意正浓,又相思难耐,那文采自然也是暴涨,直把一句“想你了”翻来覆去写出了花。

    面颊一下子烧得滚烫,一想到那些话都被慕璟明看了去,更是烫得快要滴血。

    璃音伸手就要去夺了那信,才发现用惯的右手被慕璟明牵得死紧,待左手伸出,男人早已笑着把信一把拢入袖中藏好,还顺道把她的左手也握入了掌心。

    这爱牵手的毛病也是一如既往地没改。

    回头想想,她回到王都后,两人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要么推搡,要么吵架,但就这种情况下,每次见面时,竟也都是牵上了手的,当真神奇。

    “阿璃。”

    男人莫名其妙开始笑着叫她的名字。

    “慕璟明,你少得意。”璃音看不顺眼地呛他,“那都是一年前写的了,上面的话早就算不得数了!”

    这话不知哪里又戳中了慕璟明的笑点,听着就又轻轻笑了一声,笑完后,突然就望着她,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你怎么总说我与别人成亲了?”

    璃音一怔。

    归岚,云卿,都与她说过慕璟明成亲了,难道都是骗她的不成?

    就算他们都骗了她,童墨那一句“少夫人”总是做不得假的。

    忽然手上被一股劲力扯过,男人竟就着这个姿势,拉她在他腿上侧身坐了下来。

    如此一来,慕璟明便几乎是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

    两个人面对面叠坐在一张小小的凳子上,有点,太过亲密了……

    璃音脸上已红得不能再红,刚要跳身起来,就又被慕璟明下一句话怔住,竟就呆呆地任他抱在腿上了。

    他说:“除了阿璃,我不会和任何人成亲。”

    说着,一只手还在她背后顺着她长发轻轻抚着,就好像……这一年来,她所有那些酸涩荒唐的心事他都知道了,在轻轻给着她安抚一样。

    “可你明明……”

    “那段日子被催得烦,想了个办法,做做样子罢了。”

    看怀中少女一脸不信的样子,慕璟明手指玩着她的发梢,笑道:“阿璃若是不放心,可以随时来我院中检查,看看可会出现什么别的女人。”

    璃音想起慕小侯爷的婚事似乎还是圣上赐下的呢,不禁咋舌:“这么离经叛道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慕璟明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笑:“还有更离经叛道的呢,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他的夫人是谁,以后她就会知道了。

    慕璟明没有和别的姑娘成亲,璃音在心里小心又反复地确认着男人话中的这个意思,心跳到了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骤然乱了起来。

    她被男人灼烁的目光瞧得心尖发热,她以前最喜欢抱着树,有他之后,就变成了最喜欢赖在他身上抱他,现在,她真的好久没有抱过他了……

    她总要抱着什么东西,才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垂着的手臂不自禁抬了起来,想要环住他结实的腰身,想要回他一个“好吧,暂且勉强接受了你这番说辞”的轻抱。

    屋门却在这时被笃笃叩响,门外随即响起小蜀的声音:“姐姐,你醒了吗?归岚哥哥给你煮了药,让我给你端过来。”

    璃音一下子从慕璟明腿上弹了起来,在男人好笑的眼神中,整了整衣服,干咳一声,才道:“醒……醒了,你进来吧。”

    小蜀推门进来,璃音看她端着药,一瘸一拐,辛苦地往里走着,心想归岚做事也离谱,怎么能让腿伤还没好的小蜀来给她送药。

    忙抢步上去,自己把药端起来一口喝了,放下碗,就皱起了眉,用给小蜀撑腰的语气道:“我让归岚照顾你,他怎么还使唤起你来了,我不在的时候,他就一直这么欺负你的?”

    “没有,没人欺负我!”小蜀连忙摇手,怯怯瞥一眼旁边的慕璟明,怕他听见似的,又小小声附去璃音耳边道:“归岚哥哥说他做错了事,不好意思来,这才让我来的。”

    这时童墨从门外探进来半个脑袋,向慕璟明道:“小侯爷,外边又下雪了,咱们也该动身回府了,再晚路该不好走了。”

    璃音探身一看,此时屋外已近黄昏,晚霞漫了上来,凡人们可没一步十里的本事,从这里回去武宁侯府,可得好好赶一番功夫的路呢。

    再晚回去,确实不大安全,璃音看慕璟明不情不愿的样子,也拉过他的袖子催他:“童墨说的不错,你快回去吧。”

    慕璟明低头,看向少女哄他时习惯性抓上自己袖子的手,手指无声蜷了蜷,但面上仍是不情不愿。

    璃音左想右想,都觉让慕璟明一个人回去太不放心,于是把归岚喊来,向慕璟明道:“我让他送你回去吧,也快些。”

    岂料慕璟明无声抬眸,面无表情扫了归岚一眼,就一口回绝:“不用。”

    转头向门外道:“童墨,备马。”

    想也知道是还在为着归岚藏信的事闹脾气呢,璃音笑着晃晃他的袖摆,没有坚持。

    归岚自知做错了事,也不吭声,便默默埋头站去了璃音身后躲着。

    他不是没听说过眼前这位神君脾气差,但具体差到什么程度,他也未曾当面领教过,心里难免忐忑,但顺着魂契忽然感应到主人山呼海啸一般的开心,便把这份忐忑抛去了九霄云外,又很简单地便跟着开心了起来。

    出门前,慕璟明从怀中摸出一张小纸条,抓起少女拽在他袖子上的手,塞进了她掌心。

    “回信。”

    知道这是给她那十三页肉麻情话的回信,璃音脸上刚消下去的热意就又涌了上来。

    慕璟明说罢捏了捏少女的手,见她脸红得好玩,便又去捏她的脸,捏了好几把,直捏到璃音轻轻瞪他一眼,才收了手,轻笑着道:“走了。”

    “嗯。”

    “明天我再来看你。”

    “哦。”

    璃音不咸不淡地应着,心里却恨不得下一次眨眼睁开时就已是明天。

    目送慕璟明上了马车,璃音在原地站着看了一会雪,摊开右手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张被她握得有些皱巴的小纸条。

    什么嘛,她辛辛苦苦写十三页纸,他就回她这个。

    “敷衍!”

    少女不满地咕哝着,一面打开了那张皱皱巴巴的小纸条。

    那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字,字迹飘洒,像极了他的样子。

    ——今日抱歉,以后也请多说想我。

    少女动也不动地看着那行小字,半晌,突然拔足一路奔去后山,深深吸一口气,就把手拢去嘴边,对着满目枯林,快活无比、畅畅快快地大喊了一声:“啊——”

    这一声拖得老长,声音大得可谓震彻山林,慕璟明尚未走远,闻声轻怔,随即失笑着用指腹摩上了腰间一枚小小的玉坠小人。

    那小玉人姿容清丽,裙衫轻盈,整个人好似一只灵蝶蹁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阿璃。”

    他不自觉地轻轻唤她的名字,忽地心头一阵刺痛,那毫无回应的一瞬又蓦然攫住他脑海。

    谁料字音刚落,山的另一边便又传来少女快活又响亮无比的一声:“啊——”

    就那么开心?

    慕璟明握着那枚玉坠,怔愣一息,终是忍俊不禁,唇角一扬,悲伤尚未来得及泛起,便再一次轻声笑了出来。

    第104章

    时值岁末隆冬,大雪小雪交替着下个不停,即便有宫人换着班扫着,出宫的路还是又被一层软白的雪毯覆上了。

    楚作戎望见前方熟悉的身影,忙三两步追上,肩膀狎昵地往那人身上轻撞了下,又左右张望一遍,确认无人,才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道:“璟明,昨日坊间传出来的那事,可是真的?”

    慕璟明步子迈得快,像是赶着要出宫,闻言也不算惊讶,脚下没停,只偏了偏头,勾唇“哦”了一声,道:“传出什么来了?”

    “说你为了照雪,在南风馆和一个小公子大打出手了?”楚作戎啧啧两声,挤着眉弄着眼,又把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你也是,挑谁不好,偏挑上那位,你可知那照雪是太子的人?”

    “就这些?”慕璟明听不出所谓地挑挑眉。

    秦楼楚馆,烟花巷尾,里面多有贵人安插在里面用以获取信息的眼线,照雪是太子的人,在他把阿璃的消息透过太子传来自己耳中时,便已不再算是个秘*密了。

    会挑人的可不是他,是他的阿璃才对。

    若不是照雪,他也捉不出那个胆敢躲着他的小姑娘。

    若自己昨日没去找她,她恐怕直到离开,也不会再让他见上一面了。

    想到这里,男人脚下的步子又迈得更大了些。

    “你赶着去投胎么。”楚作戎身娇体弱,受不了这样快步的行走,没跟几步就喘了起来,忙一把拉住慕璟明,小心往四下里张望着,神色里难得添了几分凝肃,“传出来的可不止这些。”

    终于拉扯得慕璟明停步,楚作戎才垂下手,又立马抬了起来,虚虚掩上嘴巴,蹙眉低声:“昨个下午,坊间有个醉汉到处在说,看到有龙落在你车里了。”

    慕璟明眸光微烁。

    “这种话要传到陛下耳中,可不是什么好事!”楚作戎掩口轻声,目光不住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好在只有个醉汉在说,话也说得颠三倒四,问别人,都说没见着,你刚从太子那回来,你看他今日对着你,可有何异样?”

    慕璟明看楚作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扬眉轻笑了声:“小舅舅,不必这么紧张。”

    “便是传去了他们耳朵里,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着便就转身,全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一般,闲步踩过脚下大片潮软的雪地,继续往宫门外走。

    不算太意外的传言。

    甚至比他预想的要好。

    至少没把阿璃牵扯进来。

    只要不把阿璃牵扯进来,那么无论坊间宫里传他什么,他都一概没有所谓。

    “璟明,喂,你小子,真赶着去投胎么,又走那么快!”

    楚作戎在身后跳着脚喊了两句,也一路小跑着,踩着雪追了上去。

    一面追,一面嘴里还在自顾自说着:“我也好久没去看望二姐了,今日难得凑巧碰上,不若就乘你的马车……唉哟……”

    追至宫门,却不想慕璟明身形蓦地一停,楚作戎收势不及,鼻子砰的一下磕上后脑,鼻血都差点喷了出来,左司马府中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当即就“唉哟”一声,捂了鼻子,大声嚷道:“你干嘛!走一下停一下的!”

    而慕璟明根本不理会身后男子的大呼小叫,只定定站着,看向宫门外雪地里,在马车边上提灯等着他的那个青衣少女。

    “小舅舅,今日不巧,我的车你坐不了。”他抬手拍拍楚作戎的肩膀,眸光却始终未转,直直地黏在那少女身上,眼睛亮得仿佛整片雪面上的光都映照进了他的眼底,这般说着看着,突然咧牙一笑,“我夫人来接我了。”

    “什……什么夫……”楚作戎揉着鼻子,茫然把话说到一半,忽也抬头惊喜道:“夏姑娘回来了?”

    然而慕璟明早已把他撇下,头也不回地向着那姑娘大步流星而去了。

    楚作戎哑然失笑,看着门外迫不及待相见的一双男女越靠越近,看着看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长长叹出一口气,过了一会,又哼哼唧唧地道:“这有什么,我夫人也在等我回家的,小蜀,小蜀也在等我回家的……”

    说完,呆呆在原地立了半晌,便忽地加快脚步,踏出宫门,急匆匆往家去了。

    璃音等人的样子很文静,只是提了一盏灯站着,不多话,也没有多余踢脚抬手的动作,偶尔童墨会问她一句“冷不冷”,请她去车里坐着等,她就摇头笑笑拒绝。

    她哪里会冷,想到小七,心里就热乎得不行。

    他昨天让她开心了。

    所以今天,她也想让小七开心。

    但看慕璟明长身踏雪向她走来,远远地尚看不清五官,但那挺拔的身形,窄腰宽肩,便更具冲击力地闯进了她眼里。

    实在是赏心悦目。

    璃音不动声色地用舌尖抵了抵齿根,觉得今天依然是小七让她开心了。

    “今天怎么会过来?正准备上山去看你的。”

    慕璟明接过璃音手中灯笼挂去车上,两人的手便很自然地牵在了一起,自然得仿佛中间缺失的三年从未存在过一般。

    “来检查你有没有乖乖活着。”

    璃音由着慕璟明牵她上车,钻进帘子前不忘指指挂在了车厢前的那只灯笼,认真叮嘱:“这个出门时就挂上,保你平安的。”

    太子每日练习骑射的时间是未时到申时,所以慕璟明出宫时天色尚早,未及黄昏,其实远没到点灯的时候,但有了昨日鬼火毽子那一遭突袭,璃音便不免要多提防着些。

    这灯是神龙一族的宝贝,燃起便可叫百鬼现形,隐不住身,许多鬼鬼祟祟的偷袭自然便被杜绝掉了。归岚对藏信一事始终心中有愧,有心弥补,便自发把这灯献了出来。

    璃音坐下,看慕璟明在对面望着她,眉眼晶亮,神姿粲然,不禁也去晃他的手笑:“我今天表现如何?这样,够在乎你了吧。”

    这是还在介意着昨日他那句,关于她不在乎他的质问呢。

    慕璟明眉峰轻抬,唇边绽着笑意,嘴上却只淡淡地“唔”了一声,道:“今日还算过得去。”

    说完,两人无声对望了一息,便忍不住都笑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的一只手却仍拉在一起,直直亘在中间,把马车里小小的空间劈作两半,怪显眼,也怪奇特的,但两人也就这么把手牵着,谁也没有松开。

    慕璟明看着眼前笑吟吟的姑娘,她的笑总是轻灵的,像带露的桃枝,又像绿芽沾了春雪,化在心里,便成了一捧跳动的春涧。

    可只有他知道,这笑着的姑娘能有多狠心,她竟真就让他差点再也见不着她一眼。

    自她出现在他视线里面,他便再没从她身上挪开过一眼,三年没见她了,剩下的时间也不知还有没有三个月,每一眼都是这样珍贵。

    可光这样看着怎么够?

    男人用拇指的指腹轻轻去摩少女的掌心,诱哄般开了口:“阿璃,跟我回去住吧。”

    他迎着少女也灼灼望着自己的目光,偏头笑得撩拨:“回家让你看个够,嗯?”

    璃音一下被撩得手痒心也痒,忍不住红着耳朵,用没被牵着的另一只手去打他的手背:“自恋狂,谁要看你了!”

    慕璟明笑着由她打,不松手,也不躲。

    璃音打完便就十分认真地惋惜起来:“不是我不想陪你,但我前日答应了小蜀,要带她修炼的,先来后到,我先答应她的,所以还是住观里好些。”

    “小蜀?”

    听到熟悉的称呼,慕璟明略显讶然地动了动眉。

    “嗯,昨日她来给我送药的时候,你也见过的。”

    “那个老婆婆?”

    看慕璟明的神情,璃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晃起他的手,笑道:“没错,她就是楚公子爱慕的那个……不对,应该说是半个,是楚公子爱慕的那半个蜀娘子。”

    璃音便与慕璟明说了小蜀的故事,说罢不由问道:“楚公子娶了那崔家姑娘,也算娶到了心中最美的美人,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慕璟明想了想,道:“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但三年就添了一儿一女,和小舅舅当年信中向往的倒也差不多。”

    还真就三年抱俩,璃音轻轻震了一撼,楚作戎幸不幸福她也没能知道,她现在只晓得:“崔姑娘真是辛苦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到得武宁侯府门前,下车一看,路上积雪又厚了一层,原来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

    于初吻在雪天里的两人而言,似乎像这样下着雪的时候,就应该要接吻。

    只是慕璟明的唇还未落下,少女已抬起下颌,踮脚啄去他唇上亲了亲,一触即离,微凉的指尖轻轻捏在他掌心,一双眼睛水水亮亮地冲着他笑,甘灵极了:“上次推开的,补上。”

    男人的笑意染进眼底,他抬手抵上少女微烫的面颊,伸出拇指不轻不重地揉弄了一会那处柔软的唇瓣,才道:“那接下来是今天的。”

    唇便又一次落了下去。

    “唔……”

    璃音没想到慕璟明会亲得这么凶,虽然他在这种事上,一向很凶就是了。

    她被他动情地追缠,不肯停歇地吻了一次又一次,说是今天的,但这家伙,简直就像是要把三年的空缺都向她讨回去似的。

    但她也尽情放任着他,放任他在她身上做的一切,然后抬手,将亲吻着她的这个男人轻轻抱住了。

    终于抱住他了。

    璃音满足地眯了眯眼。

    可谁知这一下,却换来了慕璟明更为激烈的缠吮。

    璃音继手痒心痒之后,舌根也痒了起来,她从不知一个吻可以抵死缠绵至此,简直叫人忘却了所有,只想和他相拥着吻去时间的尽头,世界的尽头,吻去一切一切的尽头。

    可耳边传来轻微的几下马蹄踩雪的声响,终是让璃音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这个慕璟明!他们还在外面呢!他就……

    虽然武宁侯府大门外的这条道,平时也没什么人走,但至少童墨还在呢!

    她真怀疑,若有个机会,能让慕璟明抱着她在全酆朝人的面前亲,这男人也一定会那么做的。

    这个变态!

    于是薄脸皮的少女不由得轻轻推拒起来,但毕竟情潮未退,那推拒便也不大认真,而不认真怎么可能推得开正自强势的男人,是以她只能在交缠的唇齿间艰难发出一点点抗议的声音:“慕璟明,有人……别在这里……”

    晓得她面皮薄,慕璟明终是稍稍放过了她,交缠着的唇舌撤开,却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上面啄吻着,一面亲,还不忘低哑着嗓音哄她:“不在外面,那就跟我回去住,嗯?”

    “可我已经答应小蜀了,唔……”

    虽然又被慕璟明用唇齿碾吻着威胁勾引了一遍,但璃音还是没动摇,她再住进武宁侯府,又以什么身份呢?

    三年前莫名其妙消失,现在又莫名其妙出现,就算慕璟明能接受她的一切说辞,可侯府中的其他人呢,武宁侯和楚夫人呢?难道也要和他们说,她是天上的神仙派来的么?

    太怪了。

    更何况,她依然是嫁不了他的。

    察觉到男人有些晦暗的神色,璃音重新伸臂环住他的腰,脑袋顺势钻进他怀里:“生气了?”

    慕璟明没有答话,静了数息,璃音才感觉自己被紧紧地回抱住了,接着,颈窝里便蹭来一颗脑袋。

    明明整个人都被他扣在了怀里,却反而像是被他依赖着似的,这感觉不错,璃音笑着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又过片刻,头顶才传来慕璟明瓮声瓮气的一句:“明天还来吗?”

    “嗯。”璃音将整个面颊贴去他前胸,感受他如鼓的心跳,“每天都来。”

    “嗯。”

    雪声寂寂,喜欢却化作了心跳,化作了清浅缠绵的呼吸,不停跃入两人耳中。

    “阿璃。”

    “嗯。”

    “一起活下去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璃音偏偏知道慕璟明说的是什么。

    她眼眶一热,明明已经无法抱得再紧,可她还是更紧地将他抱住了。

    “好。”

    她答应着。

    以后,都一起活下去吧。

    第105章

    晨光微熹,鸟啼唧啾着透过早间稀薄的雾气,钻入人们将醒未醒的耳朵里,带着十足的生机活力,清清脆脆地叫起了早。

    璃音刚一睁眸,就照例收到破军无声叩在灵台里的一句:“醒了?”

    到了这会,要是再搞不清这传音是属于谁的,就未免太过蠢笨了。

    “嗯……醒了。”

    璃音一面回着,一面慢吞吞直起身子,眼里漫着点水雾,呆呆懵懵在床上坐了一会,忽一眨眼,才突然回神似的,又回一遍:“小七,我醒啦。”

    这次才是真的醒了。

    对面传来一声低笑,无声的声音变作了男子清雪般的声线,愈是轻缓,便愈显勾人地落在少女灵台之中:“看来阿璃昨晚睡得挺好。”

    “是挺好的。”

    被慕璟明取笑了,璃音也不在意,反而弯眼笑着,趿鞋下榻,推开小窗,清早新鲜的空气灌进来,只觉连呼吸都是这样松快。

    几百年来,心里头总有这样那样沉甸甸的心事压着,挥散不去的噩梦每晚变着花样追着她跑,她不敢睡,不能睡,即便迷迷糊糊睡去了,也很难睡得好。

    而住在此处山间道观里的近半个月里,璃音晨起便陪小蜀练功画符;午后就和归岚一起,喂喂那只受伤后被养在山间,尚不能化出人形的小鹿蜀,再带它在林子里溜达几圈消消食;申时一到,便拾掇拾掇,欢欢喜喜去接心上人下值。

    神弓乖乖躺在自己体内,慕璟明也不再与她闹脾气,昆仑劫难尚在九百年后,压根不必此时来操心。

    过着这样闲适称意的日子,山风吹散心事,璃音噩梦也不做了,真是日日悠哉,夜夜好眠。

    唯有一件,就是慕璟明看她看得未免太紧了些,每日必然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不落地透过破军催她报备行程。

    就连睡醒了这种小事,也必须报与他知道才行。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慕璟明虽嘴上不说,璃音也隐约能猜到,那日自己在马车上毫无预兆的一晕,多少是给他留下了点阴影。

    少女对窗舒舒服服抻了个懒腰,说话时,嗓音和脑子也还都带着刚起床的懒:“可是抱不到你,所以不算最好。”

    这也是璃音被囚月牢的三百年里,整日抱着那株高高大大的月桂,养出来的一个不算好的习惯:打瞌睡时,闻不着月桂清香,或是手里不抱着点什么,就总觉还不够安心。

    想到慕小侯爷结实劲瘦的腰腹,璃音不自觉咽了咽喉咙,那摸摸抱抱时的手感自不必说,更神奇的是,慕璟明身上也仿佛真有月桂清香似的,埋进他怀里,钻入鼻尖的味道闻起来总是那样熟悉,那样令人安心。

    而且,慕璟明还有一点比那株月桂更好,只要她向他蹭过去,无论睡没睡着,他都一定会回抱住她,那可是一棵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她的小七,当真是这世上一等一合她心意的抱枕。

    所以于璃音而言,没抱到小七的睡眠,自然算不得最好。

    一句大实话,就这么由少女清清懒懒地脱口说了出来,带着早起后特有的黏糊劲儿,完全没意识到,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字句,落进男人耳朵里,究竟有多么撩拨。

    “明日休沐,今晚我去你那里。”

    灵台中,慕璟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尽管这半个月来已经听了很多次,但每次听他的嗓音响起,但璃音还是会感慨,原来只听他的声音时,是这样的感觉。

    不似他外表上的张扬炽烈,听来其实有些清冷,但这句不知为何,好似裹上了一点浅淡的缠绵。

    少女雀跃起来:“申末我去接你上山。”

    “好。”

    只有一个字的回应,但少女依然掉进了蜜罐里。

    也是在像这样只听声音时,璃音才发现慕璟明的话真的不多。

    仔细回想,她也发现,慕璟明这个人,其实骨子里对什么都淡淡的,就连当年楚夫人要他去死,他竟也淡淡地接受,只是因为他向她望来的眼神总是太过炙热,才给了她飞扬的错觉吧。

    最深处的那个他,分明安静得像冷夜里的一捧星辉。

    日子就这般悠悠晃晃地过,转眼便到了除夕。

    对凡人如此重要的一天,慕璟明却不肯在武宁侯府里过,也不怕家里人说他,早早就上了山,在观里赖着,璃音做什么,他就在一旁看着,偶尔牵一会手,一点不烦人。

    到得午后,就抓一把草,毫不客气地顶了归岚的位置,喂了小鹿蜀,又去牵璃音的手,一起在后山林子里溜达。

    正溜达着,璃音忽侧首道:“年夜饭怎么办?这山上可没有厨子。”

    她是个只会炒青菜的。

    小蜀是鹿蜀成精,手艺也就比她强了那么一点,真就只是一点,顶多能炒出个更能入口的青菜,不叫人饿死罢了。

    至于归岚,龙族的小神君生来便不食五谷,厨房里的事,更是指望不上。

    四个人愣是凑不出一双能做饭的手。

    璃音为难地窒了窒,慕小侯爷在这里过年,总不能一盘青菜就当了年夜饭吧,这招待得未免太寒碜了。

    “出去吃?”慕璟明倒是早有对策,看少女认真为难的样子,笑得惹眼,“醉仙楼今晚不打烊的。”

    “醉仙楼!”

    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璃音眼睛一亮,不忘带上小蜀和归岚一起享受:“那大家一起去。”

    醉仙楼是个好地方,就是贵,太贵了!

    “嗯。”

    慕璟明笑着应。

    那笑看在璃音眼里,十足成了个财大气粗的笑。

    脑中掠过自己与摇光逛三仙庙会时,拮据到差点去文昌帝君金塑上抠金子的模样,也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没了仙身,却变得有钱了的小七,际遇轮转,她也跟着沾光,想想也挺有意思。

    趁着小七有钱,当天晚上,璃音便带着山上一行人都跟着去了醉仙楼,四人刚好围了一桌,菜都挑贵的点,狠狠宰了慕璟明一顿。

    堂倌一面上着菜,璃音就熟练地把烧鸡从慕璟明跟前拿远,又举起筷子,把所有菜里的肉丝全挑进一个小碗里,端远了,剩下半碟子菜叶,重又摆回慕璟明面前:“你吃这个。”

    堂倌欲言又止地抽动着额角,看那青衣少女挑挑拣拣,愣是没给男子留下一筷好肉,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在转身时不算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小娘子,你夫君一颗真心给了你,也不是让你这样糟践。”

    璃音茫然看看桌上,小蜀的灵魂装在老妪的身子里,剩下两位都是男子,那这小娘子指的便只能是自己了,于是更茫然了。

    她茫然抬头:“……啊?”

    却只看到了堂倌愤愤不平的一个背影。

    再一低头,看到筷子上夹着的一根肉丝,以及慕璟明面前可怜的几碟子“残羹”,好像明白了什么的璃音:“……”

    心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在意。

    从前和商月在一起时,心里曾偷偷有过的一些隐秘的不满,竟都借着此时跑了出来。

    商月对她太好了。

    好到天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好到她无论如何努力回报,都还是一直有人说:“你看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样对他。”

    后来出了虞家村那桩事,连累商月到那般境地,她自此更是辩无可辩,就连商止师兄,不也这样评价商月对她的付出:“太也不值。”

    可她明明,也努力对他好了。

    忽听小蜀抿了一口酒,嘿嘿笑道:“难怪除夕也没个媳妇要他回家陪着,那个呆子,他都看不出小侯爷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上了么?”

    喝了酒的小蜀,跟变了个人似的,浑身的怯懦都不见了,说起话来竟是如此豪放。

    归岚新奇地啃了口烧鸡,也在一旁点头:“是啊,主人很爱神君的。”

    说着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桌对面的慕璟明,神情专注地道:“神君,你不知道,在东海的时候,主人做梦都……唔唔……”

    璃音默默撕下一只鸡腿,塞进了归岚嘴里。

    虽然她很感动,但她梦里都在喊小七名字这种事,就不必往外说了。

    “我知道。”慕璟明放下筷子,灼灼的目光有如实质,落进了璃音的眼底,“阿璃说过,会对我好的。”

    “归岚哥哥,烧鸡好吃么?”

    小蜀咽了口唾沫,不等回答,便抢过另一只腿,埋头啃了起来,谁知一啃下去,就捂住了半边脸叫道:“哎呀,好硬,不行不行,我的牙是真不行了……”

    归岚摇头失笑,把一碟蒸鱼推去了小蜀跟前:“这个入口软些。”

    小蜀却仍是不放弃地用她六旬老妪的牙齿艰难和一只大鸡腿做着斗争,嘴里还一面说道:“唔……姐姐对小侯爷,对我,都没得说的。”

    除了璃音姐姐,还有谁会在除夕夜带她来醉仙楼啃大鸡腿呢?

    璃音眼睛酸酸的,一垂眼,看见慕璟明不声不响地往她碗里夹了一条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黄鱼,是她最喜欢的。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眨走眼中酸涩,抬头向桌上三人笑道:“晚上买几个灯笼回去放吧。”

    “好啊好啊。”小蜀立刻兴奋响应,“要买那种能许愿的!”

    璃音侧首,笑着望向她的钱袋子:“小七,好吗?”

    “好。”慕璟明看少女小财迷般盯着自己的眼神,抬眉忍笑,干脆解下钱袋,抛了过去,“买什么都可以。”

    热热闹闹吃完年夜饭,小蜀早喝得醉了,回山的路上,就一直趴在归岚背上,高声唱着跑调的山歌。

    璃音提着一沓买来的孔明灯,和慕璟明慢悠悠牵手走在后面。

    山路寂静,远离俗尘,万家灯火不见,只有小蜀奇怪的歌声不依不饶响在耳边,可璃音偏生觉得热闹,是不叫她讨厌的那种热闹。

    回到观里,小蜀酒醒了一些,又拉着归岚下棋,下一步悔一步,这么个下法,归岚自是一局赢不了,耷拉着脸来向主人求救,谁知璃音竟给小蜀那无赖撑腰,归岚哀嚎一声,只得认命地又输了一局。

    璃音看归岚向自己射来的幽怨眼神,撇过脸躲在慕璟明身后笑。

    不料小蜀这局赢了归岚,下一局就要拉着她来下,吓得璃音忙一个拔腿跑了,和慕璟明一起躲去了主殿前的石阶上,就肩靠着肩,十指交叠在一起,并排坐着看起了星星,陪他守岁。

    可看着看着,颊边、唇上、眉梢、甚至眼睫、耳后……就渐渐都落上了男人滚烫的灼吻。

    实在是越亲越过分,璃音捧住慕璟明又一次凑上来的脸,红着耳朵给他立规矩:“一天只许亲一次!”

    慕璟明抬眉“哦”了一声,温热的手掌覆上她手背:“可我晚上要给你抱好几个时辰,这么算来,岂不是亏了?”

    “你都睡着了,给我抱一下怎么了!又没什么感觉,这个不算。”

    “怎么没有感觉?”

    看慕璟明又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璃音就知道他脑子里又没在想什么纯洁的好事,提脚刚要踹他,就见小蜀提着那几只孔明灯跑了过来,嘴里兴奋地喊着:“新年要到啦,姐姐,小侯爷,我们来放灯吧!”

    归岚跟在小蜀身后,步子迈得飘啊飘的,璃音瞧着奇怪,走近一看,只见他眼神迷离,两坨脸蛋嫣红,看璃音凑近,嘴巴一张,就是一声爹。

    原来是输了棋罚酒,已被罚得半醉了。

    璃音拍拍他猴屁股似的脸,拍到他张嘴时能分清“爹”和“主人”,才满意地拿了两只灯盏,回身和慕璟明一起琢磨起了新年愿望。

    左思右想,她竟提笔写下一句:长高!长高!长高!

    写完自己就笑了,于是翻去背面,又认认真真写下一行小字。

    写完抬头,看见大家都坐着弯身在石阶上认真写着愿望,偏小蜀那副身子骨不允许,弯不下身,就干脆趴去了归岚背上写,不料那软刷似的毛笔在背上一划,归岚就发痒,一痒那背就抖个不停,小蜀一笔写歪,气得不行,嚷嚷着要归岚赔她一张新的。

    侧过头来,是慕璟明凌厉却安静的侧颜,察觉到她在看他,便抬了眸,一眼看到她写的“长高!长高!长高!”,怔愣一瞬,就毫不留情地笑了。

    他又取笑她!

    璃音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他。

    耳朵里听着大家吵吵闹闹的笑声,却忽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幸福太多了,多到有点不真实。

    就是在梦里……她也没敢做过这样幸福的梦的。

    这样过多的幸福,不知怎么,竟猛然间叫她无措起来。

    小七,真的会一直这样陪着她吗?

    他们之间隔了九百年,九百年里,他耐不住寂寞怎么办?

    神君要历劫十次,接下来的每一次历劫,他也都会像喜欢她一样,去喜欢别个姑娘吗?

    还有她掩埋起来的那些过往,慕璟明可以不必知道,可神君,总有一天会要知道的。

    她翻过纸条,看向自己在背面写的那行小字:此间欢笑,岁岁年年。

    她不要焰火一瞬,她想要岁月绵长,他们在每一个星夜里相守。

    放灯时,悬挂的纸条被烛火照得透亮,慕璟明刚松手,璃音在晚风里偏头一看,看见了八个小字:神魂交付,同心永结。

    她眼又酸得厉害,勾过他的腰,将他重重抱入了怀中。

    第106章

    新年一到,再等开春便快了。

    果然,没过几天,一个雪色初融的晴日午后,楚作戎便带着帖子上了武宁侯府的门,慕璟明打开一看,是楚作戎要在立春那日作一场春宴,邀他过去。

    往年这类公子王孙游玩饮乐的邀约,慕小侯爷身份在这,自然也收到过不少,但他一概是懒得去的,但这次……

    男人修长的指骨不自觉收紧,半晌,复又松开,长睫无声垂落。

    阿璃之所以会回来王都,之所以还留在这里,留在自己身边,就是为等这一场春日宴。

    这些,他都知晓。

    那么等这一场春宴结束,她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也就到了她离开他的时候了。

    阿璃,要走了。

    “就知道你又不肯来。”楚作戎毫不意外地耸耸肩,自己这名义上的侄子自小便不大合群,本也没指望他会去,但礼节总还是要到位。

    不过这么多年来,看他仍是一点不合群,也没一点打算要合群的样子,还是不免想要语重心长再劝上两句:“璟……”

    不料话还未出口,慕璟明已先自敛了神色,淡淡笑着把帖子收下了:“小舅舅的约自然要赴,到时我会带着阿璃一起过去。”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慕璟明这是,会来的意思?楚作戎呆立一息,待回过神来,慕璟明已兀自丢下一句:“不过今日我还有事,就不留小舅舅用饭了。”

    便大步流星直直奔去了马厩,牵出一匹枣红骏马,翻跃而上,马鞭一扬,马儿四只蹄子飞踩出扬尘一片,便就载着马上男子似箭般的心情,也似箭般奔驰而去了。

    *

    璃音一手支腮,一手悬笔,桌上一张细腻软白的宣纸大大摊着,纸张一看便非凡品,昂贵非常,但上面却画满了各种奇诡符号,落笔潦草,不成阵法,一看便只是一张随手乱涂。

    自从腰间的钱袋子被慕小侯爷塞得鼓囊囊的,璃音也就毫不客气地享用起来,有钱堪花直须花嘛,这些身外之物也带不去天宫后世,等回到九百年后,有的是他俩在人间穷得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的时候。

    于是王孙贵胄们都只舍得裁一点写一点的纸,就被璃音这么拿来当了研究符阵的草稿纸。

    忽闻屋外淅沥声响,璃音抬头向窗外一望,日头挂得老高,仍是晴空一片,却有雨珠坠下,竟是下起太阳雨来了。

    倒是难得一见的景致。

    璃音搁笔起身,手撑着窗沿望了会,雨点压下空中漂浮的尘土,叫空气里满是一片惬然的清新。

    璃音正看得恰意,突然雨打窗台的清音里混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她微微一怔,看着窗外勒马而下,身上已被雨水打湿了一半的男人,睁圆了眼,惊呼一声:“小七?”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不喊我去接……”

    提步还未奔至门口,已被迈着大步进来的男人一把扣住后脑,带着一路策马疾奔后的粗重喘息,含碾上了她的唇。

    虽然以前也打趣说他是色狼,骂他变态,但这副迫切难抑的样子,璃音从没在慕璟明身上见过。

    一点清凉的触感在面上滴落,璃音心里一紧,忙睁眸一看,原来是男人睫毛上挂着的雨珠坠了下来。

    璃音便就放任他吻着,等他轻喘着结束,将头靠去了自己肩上,才抱着他轻声问:“怎么啦,不开心?”

    慕璟明抬起头来,看眼前少女唇珠水亮,那上面沾满了他的气息,不禁喉结微动,抬手抵上她温腻的面颊,所有动作都轻柔下来:“喜欢我吗?”

    “是我今天又不够在乎你了?”璃音歪了头笑,将脸更深地蹭进他宽厚的掌心。

    可男人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又倏地将她扣入怀里,衣服上还沾着潮冷的雨水,闷得璃音差点喘不过气来。

    “说喜欢我。”

    “好好好,喜欢,最喜欢你了。”璃音看得出慕璟明现在情绪不好,便也好脾气地顺着他,温声,“先跟我去把湿衣服换了好不好?你这样会着凉的。”

    可男人仍是抱着她,不吭声,也没一点撒手的迹象。

    璃音手往他袖片上轻轻拽了拽,闷在他怀里,声音低低哼哼地道:“小七,沾了水的衣服贴在脸上,不舒服。”

    慕璟明这才放开了她,乖乖任她一件件扒走了自己的衣服。

    搞了半天,还是吃这套。

    璃音好笑地去他脸上亲了亲,又看他只着里衣,漂亮的锁骨从襟子里透出来,头发上滴滴答答淌着水,就滴在了那两个性感的小窝上面,看着看着,就不由咽了口唾沫。

    虽然美人湿身是很具有诱惑力,但璃音还是更怕他冻着,偷偷饱过了眼福,就赶忙溜去拿了干的布和衣服过来,让慕璟明擦擦身子换上。

    顺手还撑了个结界,隔绝掉了屋外料峭的寒气。

    只没料到屋里不冷了,男人也就不急着穿衣,而是就这样穿着单薄的里衫,一点点擦起了被雨水打湿的那一头墨色长发。

    那里衣是真的单薄,单薄到何种程度呢,就是薄薄一层贴覆在那没有一丝赘肉的精硕身躯上,甚至能隐隐勾出那上面诱人的肌肉线条。

    璃音越看喉咙越渴,只觉那布不是轻轻擦在慕璟明发尾,而是挠在自己嗓子眼里,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但一开口,声音还是有点哑:“今天谁惹你不高兴了?”

    慕璟明闻言动作一顿,放下已擦得半湿的巾布,抬眸看着*她,淡声道:“小舅舅今天过来下请帖了,立春那日,他会在云郊摆宴。”

    楚作戎,立春,郊外,摆宴。

    几个关键词下来,璃音轻轻“啊”了一声,眼睛登时一亮。

    那不就是楚作戎所作宴饮图中的那场春宴?

    等了这么久,可算给她等到了!

    看少女陡然亮起的双眸,慕璟明不动声色地将眼垂下,拿起手边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去的么,我已与小舅舅说了,到时会带你过去。”

    一切都在顺顺利利向前发展,挺好一件事,但怎么就被慕璟明接在“谁惹你不高兴了”这句问话后答了出来?

    璃音把他按去圈椅里坐下,勾起桌上那块巾帕,替他擦去颈窝里残留的几点水珠,又探去领子里抹了抹,光明正大吃了把美人的豆腐,口中才问:“是不想去,所以不开心?”

    其实换做平日,这种骄奢靡靡的场合,璃音也是懒得去的。

    可谁让小七和落日都出现在了楚作戎的那幅传世画作之中,为了完成历史的闭环,不想去也只能去了。

    看慕璟明垂着眼不看她,一副闹脾气的样子,璃音挑了挑眉,把唇一抿,侧身轻轻坐去了男人腿上。

    慕璟明猛地抬眼,就见少女正用一双笑眼将他望着,漂亮的眸子里满满当当映着两个小小的他。

    脖颈被轻柔地环住,眼前一双红唇启合间,说出的话仿佛字字带香:“就当陪我嘛,就这一次,随军那次,我也陪过你的。”

    并非是刻意撒娇的甜腻口吻,只是用平常打商量的语调说了出来,但因为声音压得轻缓,听来便有了点撒娇的意味。

    这个女人,她有心要哄你的时候,又有谁能逃得掉?

    可她偏偏只肯哄他四年。

    即便早就催眠了自己,接受了这四年只是她赐给他的沉酣一梦,可真到了梦要醒时,才知自己终究不能甘心。

    想到她和那位神君能在往后百年、千年、万年乃至无尽绵长的岁月里相伴,而慕璟明这个名字,只能随着时间流逝,在她记忆里一日日无可挽回地淡去,他就嫉妒得快要发疯。

    神仙寿数漫长,她仍要赶着回去和他相会,而自己最多只得人间几十年,可她却连这短短的几十年也不肯给他。

    她怎么可以偏心至此!

    心已沉入渊底,但慕璟明仰起脸时,唇却向她轻轻勾了起来。

    “再多给我一点……”

    “什么?”

    男人嗓音轻哑,璃音没太听得明确,将耳朵凑近了一些问他:“是还冷么,可你留在我这里的外袍只这……啊!”

    话未说完,耳垂已被男人湿软的唇舌含住,舌尖带着情色意味勾缠上来,然后又轻轻地吮,灼热的气息随男人的字音喷洒进耳朵里,一字一句,低绻缠绵:“阿璃,再多给我一点,嗯?”

    璃音浑身上下最敏感的就是耳朵,平日里就最受不了他亲在这里,更别提现在这样……

    再未经人事的少女,也不可能听不懂这样一句明显的暗示了。

    璃音脑子都空白了一瞬,随即便觉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搂上了她的腰,一掌隔着衣衫上下抚弄她的背,另一手掌心揉在她腰侧,手指也不安分,不住轻勾慢挑,不一会,腰带便松松散散落去了男人手心,又被他扔在了地上。

    多给他一点,她不是不愿意,她可以把一切都给他,只是……

    她轻轻推开他,一眼便攫住他来不及掩饰的、刻满沉郁的眸。

    璃音静静看着他,窗外雨声簌簌,而她眼中亦有水雾漫起:“是因为不开心,才对我这样的吗?”

    慕璟明没有作声。

    浑身被他撩沸的血液霎时冷透。

    果然,果然是这样吗。

    少女搂在他颈上的手垂下,起身,最后平静地看着他道:“慕璟明,你有时候真的很过分。”

    他过分?

    慕璟明忽笑着抬头,指骨一弯,勾住了少女欲撤离的手。

    “不想要我?”

    他此时头上发冠因方才擦过发而微散,满肩墨发长垂,中衣尚未系带,早被璃音坐乱了,在身上凌乱地敞着。

    他灼灼地望着她,眼中沉郁都化作勾人的炽火,带着不知向谁的挑衅,向她扬起了唇角:“我给你的一切都会是第一次,他是吗?”

    第107章

    太久以来,一直小心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心事就这么冷不防被说中,璃音身形骤滞,指尖轻颤一瞬,便僵停在了慕璟明勾来的指骨之中。

    手指被男人趁势缠进掌心,要诱她作出什么决定似的,不紧不慢地揉,又轻轻缓缓地捏。

    璃音瞳色渐深。

    是,天宫里的摇光神君早她千万年降世,再加上绕不过去的十世历劫,牵手、拥抱、乃至更亲密的事,或许他都早已和别人做过。

    她占有不了全部的小七,却可以完完整整地占有眼前这个男人,让他这一生从身到心,从生到死,都绝对地,彻底地,永远地,只属于她一个人。

    想到这,璃音眸底赤色同骀荡一齐翻涌上来,倏地欺身而上,玉白指骨掐住男人线条凌冽的下颌,指尖戾然勾抬,声色皆是仿佛被凉水浸过般的冷:“他可没你这么急着要被人上。”

    十足嘲蔑羞辱的一句话。

    而说这话的少女乌发血眸,衬着莹白似玉的一张小脸,邪性毕露的一刹那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慕璟明撩起沉黑的眸子,看着她这副从未肯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模样,看她冷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睨他,看她将所有情绪无所顾忌地往他身上丢,好的坏的都不再遮掩,不禁眼底光亮更炽,唇边笑意灼人:“阿璃不就喜欢我这样吗?”

    字音尚未落下,背脊已被狠狠抵进圈椅竹制的椅背,后颈被扣住,仰起,喉结被迫向她全然展露,在她微凉指腹近乎玩弄般的按抚下,脆弱地滑动。

    “好玩吗?”他嗓音已被她折磨得沉透哑透,却从善如流地更深地仰起脸来,把自己更多更好地送入她手中,由她尽情作弄,面上是餍足撩人的笑意,“只给阿璃一个人玩。”

    少女作恶的指腹顿住,下一息,她眼底赤芒陡盛,五指蓦然收拢,毫不怜惜地扼上了男人的咽喉:“慕璟明,这可是你自找的。”

    红唇压下,她倾身,掐着他脖颈,狠狠碾上了他樱软的双唇。

    体内魔气占了上风,神思固然清明,狂性却已一发不可收拾。

    少女那双平日里用来翻飞结印的手,骨节分明,纤长灵巧,透着昭然的力感,此刻不再画符结阵,却是在慕璟明身上恣情放纵,带着明显惩罚的意味,狠戾捻弄,肆虐游走。

    他的锁骨,他的胸膛,他漂亮的身体上的每一处,都被她毫不客气地侵犯享用。

    突然男人闷哼一声:“阿璃……”

    “这就受不住了?”少女歪头看他,欣赏了一会他眉心难耐微蹙的美景,突然察觉到什么,忽地一笑,手上愈发用力,笑容里装满天真的邪性,“它在我手里跳呢,这不是很喜欢吗?”

    男人发冠衣衫尽散,闻言闷闷喘了一声,一双黑眸始终向上撩着,目光直勾勾追着在他身上作恶的少女,眨眼间泛着某种动人的潮意。

    全然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看得璃音心神愈加狂荡,手上也愈发没轻没重,指腹毫不留情地碾摁,唇舌也不歇着,咬他的下巴,狠狠地吸吮。

    比喉结更敏感的地方遭她无情蹂虐,慕璟明半眯起眼睛,看身上因他而微微失控的少女,疼中亦带着无法言说的餍足。

    被她惩戒,被她发泄,被她占有,被她……

    被她怎样都可以,只要是被她。

    他不加克制地喘息,抬掌覆住她正对自己逞凶施虐的那只手,温柔地裹上,然后带着她更用力地占有他……

    璃音唇齿一顿,微微撤开,掀起眸子看他,就见慕璟明下巴那里被她啃吻出深深的一片齿痕,里衣只剩一半堪堪挂在肩头,双唇红肿,青丝散乱,身上更是被欺负得乱七八糟,淤青渐渐泛了上来,到处是她弄出来的痕迹。

    而她从头至尾,只是散了一根衣带。

    “痛吗?”

    眼中赤色被压下一点,璃音素指曼抬,顺着那片齿痕,轻轻抚上慕璟明那片漂亮的下颌。

    她到底是心疼他的。

    他笑着对她摇头。

    模样很乖。

    璃音被他乖得血眸又褪下大半,她捧起他的脸:“不会怕我吗?变成这副模样,还这样对你。”

    “消气了?”慕璟明仍是看着她笑,见她发泄后有些懊丧的神情,于是伸臂将少女拥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不怕,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像刚才逞威欺负人的不是怀中的少女,而是他一样。

    “当真对你做什么都可以吗?”璃音也拥住他,埋首进他颈窝,嗅着他的发香喃声。

    “可以。”

    慕璟明应得轻声却斩截。

    他能怕她对他做什么?他唯一怕的,是她什么也不对他做。

    怀中的少女静声良久,才忽又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那我想留住这一世的你,可以吗?”

    慕璟明抚她背脊的动作蓦然顿住。

    有一瞬间,窗外的雨声忽然被放大了无数倍,或者该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放大,雨打在各种地方的淅沥声,躲在不知何处的鸟的啼声,血液在体内静静流淌的声响,还有他心爱的姑娘,絮絮温声,说她想要将这一世的他留住。

    仿佛他降在这世间二十年,就为了等她这一句话。

    “我不要你把我忘掉,不要你喜欢别人,不要你变成十婚男……”少女的声音随心绪不可抑制地颤动,带着那样多的害怕,那样多的不安,“我不止想要你的第一次,还想要你以后的每一次都是我的,我想要你永远都只做我一个人的小七。”

    “所以这几日我研究出了一个术法,能进入你的神魂,打一个烙印进去,这样你就能永远地记住我,也永远地记住这一世的我们了。我进去的时候不会偷看,你的识海很安全,但是可能会有一点痛……也可能是很痛……这样也是可以的吗?”

    璃音说完便把脑袋更深地埋进了慕璟明的颈侧,根本不敢抬头看一眼他的神情。

    说到底,她就是个自私的坏姑娘,竟欲趁着凡间的慕璟明纵她爱她,就哄着他,让自己能去摇光的神魂中烙上她的私印。

    如此,即便他再历劫转世,或即便他归位后知道了她那些不堪的过往,他也许会想要杀她,会觉得她恶心,但也再抛不掉这一世爱过她的记忆了。

    他会变成神魂都盖着她的章的小七,生生世世都再抹除不掉。

    她还总说他是变态,可他的一切欲望都坦荡,而暗自钻研着这种术法的她,才是比他更阴暗可怖的变态吧。

    璃音忐忑地等着慕璟明的回答,却先等来了他印在她耳后细细密密的灼吻,耳鬓厮磨中,他将她更深地拥入怀里,对她说:“好。”

    只有一个字的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璃音竟仿佛听见里面也藏了轻微的颤意。

    “真的好?”璃音抬起脸来,再次捧上慕璟明的下颌,万分认真地向他确认,“魂印一旦烙上,可就撤不掉了,没有反悔的。”

    慕璟明笑着将脊骨懈下,懒抵去椅背上,全没一点衣冠不整的窘迫,一双眸子亮得像是方才被水浸过,他掌在她后腰的手无声催促地拍了拍,又言简意赅地递给她一个字:“来。”

    指尖莹莹绿光浮起,璃音反手将兰花印轻轻扣去慕璟明额前。

    他现在是凡人之躯,魂术毕竟危险,之前她从没舍得在他身上用过,如今为了她一己私欲,竟不惜走到这地步。

    而慕璟明竟也就这样轻易地纵容了她。

    她有时也会自我反省,觉得平日里是不是太顺着他、惯着他了些。

    可他又何尝不是在惯着她。

    此时他身上的淤青完全发了出来,青紫交错,简直触目惊心。而他仍乖顺地向她仰颈,等着她在他神识深处,烙下独属于她的刻印。

    看过她凶相毕露的样子,却还惯着她到如此程度,除了慕璟明,世上决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做得到。

    璃音不禁想起他除夕那夜写下的愿望。

    ——神魂交付,同心永结。

    若不是瞥见了这个愿望,她即便心里有想法,也永远只会是一个想法,绝不会有勇气向他提出,更莫说像现在这样,将这大胆可怕的想法真正付诸实践。

    而他也果真连神魂都对她交付,璃音心魂嗓音都因他软得彻底。

    “忍一下,会有点疼。”

    少女轻声说罢,幽暗荧光便如一柄利锥刺入了慕璟明的神识,随后又在某处化作一块滚烫岩铁,痛肆焦灼,神魂也如腐肉般被烫出滋滋的声响。

    神魂上遭受的痛楚,躲不开,磨不灭,远比身体上能遇到的任何一种血肉之痛都还要痛,比凌迟更凌迟,比彻骨更彻骨。

    莫说凡人,便是神仙也有熬不过的。

    慕璟明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沁出,长眉紧蹙,脸白如纸,青筋却跳得隐忍,痛苦的闷哼也被他尽数抑在了喉间,不愿让少女听见。

    “小七,是很痛吗?”璃音见他受痛的样子,也跟着心颤不止,忙疼惜地准备撤手,“要是太痛就不弄了。”

    慕璟明却倏地睁眼,五指悍然拢住她欲撤离的手腕,眼神和声线里皆是不容抗拒的沉硬:“给我。”

    这是她给他留下的刻印,越是用力,越是疼痛,才越好,他如何不要。

    带着记忆和爱意的铭印灼烫,如一道镌刻,终于深深烙进了慕璟明和摇光的神识之中。

    收起萤光,璃音心疼地去亲他汗湿的鬓角,可心底饱足的笑意却还是忍不住从眼底唇边都跑了出来:“小七,被我盖了章,这下可再也跑不掉啦。”

    他是她的了。

    慕璟明闭目平复了一息,再睁眸时,身后却有蓝白色冷辉骤亮,璃音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可在眨眼间,竟就被他倾身压去了榻上。

    而在慕璟明背后,破军神威凛凛,赫然悬空。

    白日星辉和他覆了她满身。

    璃音又眨了眨眼。

    破军固然可以主动护主,也可以帮着主人往她神识里传传音,说说话,但慕璟明以凡人之体驱动神剑中蕴含的星辰之力,这是可能的么?

    莫不是她给他刻下烙印时,影响到了神格封印,弄出来的副作用?

    璃音尚来不及多作心虚,就先被铺天盖地落下的吻和某人正往她衣襟里钻的手惊得变了声调:“你你你……你干什么?”

    慕璟明闻言轻笑了声,嘴里因正忙着含她的耳朵,出口的语调格外含糊:“该我给阿璃盖章了。”

    璃音气消了,眼底的赤红和戾气也早随之散了,当然再做不出折磨蹂躏慕璟明的事,被他这样放肆对待,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应对才好。

    察觉到她的发呆,慕璟明终归还是把所有动作都停下,温热的脸颊蹭在她颈上,声线因情欲染上了喑哑,但一字一句问得认真:“就现在,可以么?”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璃音颊上生出一片晕红滚热,她垂下眼,眼睫便也跟着轻轻颤动一下,止住半晌,突然慕璟明抬起脸,向她看来,四目相对间,她的睫羽被那里面深沉坦荡的欲望惑得便又是一颤。

    这男人总是这样,明明没什么娇态媚意,却偏能蛊她心神,像映在春日湖面里的一抹寒星冷辉,一晃一晃地随波漾着,竟也漾出迷离的春意,诱她靠近,惑她来掬。

    捱不过他这样炽热渴求的眼神,她终是撇过脸,微不可闻地轻轻嗯了声,想起什么,又忽望了回去,全然不知自己卷翘颤动的长睫落在男人眼中,会比春日星辉更惑人,她伸手去勾住他的小指,小声支吾:“那你一会别那么凶。”

    坏姑娘作完恶后也是会后怕的,看慕璟明刚才那架势,破军都搬了出来,总觉得是要报复她之前的凌虐,恨不能把她拆吃入腹了。

    但坏姑娘之所以是坏姑娘,就是有着自己的双标原则,她凶他可以,他凶她可不行!

    而慕璟明只是低低笑着说好,动作也果然轻柔下来。

    可璃音很快就后悔了。

    只怪她也是白纸一张,毫无经验,不晓得原来有些动作,越是慢,才越是磨人。

    含得慢,吮得也慢,长指慢条斯理地拨弄,雨声阵阵中,暧昧的水声溢了出来。

    璃音睁了睁眼,又“唔”地一声闭上,两只手掌抻开,一点缝隙不漏地捂住了自己那张秾艳欲滴的脸。

    “现在才害羞?”慕璟明见她如此,闷笑一声,动作愈发缓了下来,黏连的声响却仍清晰地荡在空中,昭示着他指节每一点细微的动作,“之前罚我的时候,你不是看得挺起劲的?”

    他还笑!

    璃音猛地睁开水漉的双眸,她确定了,这个男人,他根本就是在报复她,就是坏心眼!

    她不服气,透出一点指缝,漆黑的瞳仁就从那缝隙里瞪他:“那还不都是你勾引我看的。”

    慕璟明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那是现在我跑不掉了,你就不想看了?”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璃音立马撤开手掌,眼睛也圆圆地睁了起来:“谁说我不想看,看就看!”

    可看着看着,突然一阵被他勾出的热潮急涌上来,璃音轻咬了下唇,压下几声难抑的低喘,那手掌就又捂了上去。

    看他是一回事,可同时还要被他看着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知道她终归脸皮薄,慕璟明也没再使坏,等她准备好,抵开前,俯身去她指背上吻了吻,轻声唤她的名字,尾调有些难耐地微扬,是带着最后确认的珍重问询。

    璃音泛红的指节蜷起,终于还是从脸上挪开,轻轻攀上了他的肩。

    至少在这一刻,她想要看着他,和他一起。

    于是她在满室的白日星辉中,看他情动的眸,看他身上各种乱七八糟的痕迹,看他因难耐而绷紧的美好腰线,然后由着他将对她的狂放渴念和无尽温柔一同埋入。

    平时接吻总是很凶的人,这时却极有耐心,怕她痛,想给她最舒服美好的初次,所以把所有急躁和难耐都收起,一点点地给,又慢慢地磨。

    而她仍是仿佛经不住地微微仰颈,在细细喘声中,艰涩地启唇唤他:“小七……”

    “嗯?”他声线里亦压着滚滚难耐,闻声还是立刻停下了,倾身下去抱她,“会痛?”

    发丝和温柔一起流泻在她身上,他声音溺得快要将她淌化:“我再轻一点。”

    可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璃音脸和耳根都红透了,但羞归羞,面对他时,她也向来诚实,于是小腿不安分地在他腰后蹭了蹭,一双沾染了潮意的眸子撩起:“其实……也可以稍微凶一点的……”

    她也很想要他。

    慕璟明顿了顿,然后伏在她身上闷闷地笑了声:“好。”

    她都开口了,自然她说什么是什么。

    可璃音没料到,动作不加收敛后,一切就都变了形状。

    本来青天白日就够羞耻的了,偏这人还召破军在上面亮着,更是将每一处都映照得纤毫毕现,无处可藏。

    “别看……”

    他的眼神太过直白,于是璃音再次拽他俯身,攀搂住他肩颈,不让他起来,也不让他看。

    他低低笑着,也依她,动作却陡然凶过了她给他的限度,热气呼在她耳边,名字被他反反复复地念,璃音埋在他颈侧闷闷哼了一声,便纵容了他。

    可最终还是什么都被他看了去。

    “很美。”

    他目光放肆,偏还要说出这种字眼来。

    少女轻哼着将一只赤足踩上他肩骨,纤白的足踝上环着一串小小的铃铛,精致玲珑,暧昧摇动,慕璟明看得瞳色一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三年前他给她扣上的响铃,她竟一直戴着。

    她就是这样,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不经意地透出这类细微处对他的上心,让他知道自己有在好好地被她珍爱,让他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为她怦然,对她心动。

    此时的慕璟明只觉全身每一根经络都被她抚慰透了,恨不能心脏就从此跳动在她的身体里。

    可惜不能。

    他熟练地探手,抽去铃铛里面塞着的布条,叮叮当当之声立时盖过雨声水声,在屋内急乱摇响,晃颤不止。

    少女轻吟一声,趾背难耐地蜷了蜷,想收回,却又被男人强硬地抓住,甚至偏头往那上面印下了两个潮热的吻。

    “变态。”

    少女嗔他的样子也美极了,眼里像含着春水,玉雪难及,清丽可爱,他今日见到了太多从前不曾见过的阿璃。

    这是因他而绽出的美。

    被她下了烙印的那处神识亦被她嗔得发烫,他仰了下颈,终于什么都再克制不住。

    不许她遮,不许她躲,他也要看她漂亮,看她恣肆。

    雨寒料峭,十指交叠,打在窗沿上的雨声激荡而缱绻,而他们比时令更先抵达春日。

    她在他耳边低低地吟,舒服了,就喊他小七,然后咬他的耳朵,直白地往他耳中哼喃:“小七……好厉害……”

    浪潮涌来,她亦被激得翻身而上,按住他手,生涩而动情地看他青丝铺了满榻。

    在这样望着他的某个时刻,脑中竟蓦地闪过自己与小七身着喜服,在喜堂交拜的一个画面,那一幕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仿佛在茫茫岁月之海中,这个场景当真在哪里发生过一般。

    一定是因为此刻的她对他太过喜欢,才生出了这样的幻觉,她与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拜过堂呢。

    温存时,他又抬手掌上她的腰,不紧不慢地揉,学她的话,笑着说阿璃真厉害,声线被磨得低哑极了,璃音暗骂一声妖精,便又再俯身咬住了他的耳朵。

    她主动的后果,就是慕璟明完全丢掉了节制,无论何时,总有他的什么赖着不肯出去,他的欲/望,他呼出的热气,他的长指,他的舌。

    直到窗外雨都停了,他还没停。

    最后逼得璃音不得不放出体内的落日,架开时时压制她的破军,伸手一指,指向窗外暗下来的天幕,睁圆了眼睛控诉:“慕璟明,你不用吃饭吗?”

    晚上睡觉的时候,男人又从她背后贴了上来:“今天怎么不抱了?”

    她哪里还敢抱,一抱他又兽性大发怎么得了!

    吓得璃音一把抽出脑袋下面垫着的软枕,抢先抱进了怀里:“我今天想抱这个。”

    虽然他很可口,但今天她实在是吃撑了,改日吧,改日,反正……

    “你是我的了。”她一个翻身,终于还是扔掉枕头,把他抱住,“好枕头,不许动。”

    他是她的了,被她彻底吃干抹净,连神魂里都刻上了她的名字,她有权使用他,此刻她要他当她的抱枕,那他就该乖乖当她的抱枕。

    他接住少女扑蹭而来的温热身体,笑了声,没有答话,只是如她所愿抱紧了她,便与她一起,安静地阖眼,搂着她睡去了。

    第108章

    璃音发现,自那日之后,慕璟明算是彻底被抚顺了毛,那股子淡淡的黏人劲儿便又开始了。

    两人私下里都不是闹腾爱说话的性格,在一起的很多时候,果然就只是安安静静待在一起,有时各做各的事,一个下午也没说上几句话,但就是要待在一起。

    渐渐地璃音也发觉,一旦自己离开慕璟明视线范围稍久一些,一句声线清沉的“在哪”便要在灵台中响了起来。

    于是她索性不再塞住足上响铃,就任它整日里在春山空谷中叮叮当当地响着,好让他知道她在。

    这日璃音支着下巴算着日子,发现后日竟便是立春了,想着就快要去赴楚作戎的春宴,忽然眉心微动,唇一抿,下颌瘫埋进掌心,十分认真地犯起难来。

    慕璟明抬眼一看,就瞧见少女手托着腮,半张小脸都挤在了手心,挤出鼓鼓的一团脸颊肉,眉头轻轻拧着,像是被什么事难住了。

    小姑娘有事为难,他委实不该笑,但看她模样实在可爱,便无声勾动了下唇角,放下手头的公务,徐声问:“在想什么?”

    少女闻言站起身来,低头看看身上总也不变的淡青衣裙,踌躇不定地开了口:“过两日我就这样去赴你小舅舅的宴,会不会太简陋了。”

    又抬手摸了摸脸,望向他道:“我是不是该上妆过去?”

    仙人不拘形迹,军营也不是个精细讲究的地方,故而赴那些场合里的宴,可以精致妆容,亦容得下随性而往。

    但是,这次是王都里的贵人起宴,规矩自然不同,她不是没在高门贵府里待过,虽只是郊外迎春,可似这等日常穿着,还素面朝天地过去,多少是有点不合礼数了。

    慕璟明视线在她身上脸上转了一圈,竟“嗯”了一声,颇为赞同似的微点了下头:“是应该。”

    璃音神情微顿,没料到他竟答得如此斩截。

    也是,谁不希望自己带去的女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是顶长男人面子的事。

    可她心里本就对穿衣打扮的事有所抗拒,想到此处,不禁愈发抗拒起来。

    “我若不上妆过去,你会介意?”

    想到他心里或许早就藏了这份介意,也不知藏了多久,不由得唇线向上抵了抵,又哼着添一句:“小侯爷莫不是怕我跌了你的面子。”

    这话已是有点在使性子了,换作以前,又或者换作别人,除非真惹她动了怒,否则即便心里真这么想,也决不会就这样刺刺地开口。

    但她这几日也是被慕璟明惯坏了,反正无论她对他做什么,说什么,亲他抱他也好,踢他骂他也行,再过分的事和话,只要她在他眼前,他都能一脸清懒散漫地受着。

    脾气就这样被惯了出来。

    在他面前,无须瞻顾这个那个,也不必长虑谁的面子里子,心里任何的一点不高兴,她都不害怕被他知道,甚而是偏就要他知道。

    她就是个有脾气的坏姑娘,是他心甘情愿选了她,他就该这样惯着她的。

    慕璟明闻言,果然没一点恼意,只扬眉低低笑了下,看着她道:“我说应该,是因为你心里想要。”

    璃音一怔。

    旋即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没说想要……”

    慕璟明偏是个看破就说破的人,开口时,有种放肆的淡然:“若是不想要,你就不会那般迟疑,也不会问出口了。”

    璃音看着他,抿着的唇松开,不说话了。

    她确实想要。

    她是懒打扮,但有时,也会想要在人前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只是……

    她真的可以要吗?

    重生了,回到了恶事还未做下的时候,就当真可以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把曾经死于她手的冤魂都抛诸脑后,和这世上无数干净平凡的好人一样,肆意地要高兴,要漂亮吗。

    正胡思乱想着,蓦地后腰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揽过,她就被慕璟明抱去了他膝上坐着。

    自那日她在椅子上欺负过他之后,这男人就特别喜欢对她这么做。

    他用指节触了触她柔软的颊,笑道:“不过就这样也很好,更方便些。”

    上妆漂亮,不上妆方便,这倒确实……嗯?手指撤走,换作他的唇落下,肆无忌惮地落去她脸上,然后又肆无忌惮地望着她笑。

    璃音:“……”

    原来他说的方便,是指他亲起来更方便……

    这人真是!

    璃音起身,看准男人光洁的靴面,毫不留情,一脚便踩了上去,嘴里也一点不客气:“色狼,没个正经!”

    慕璟明挨了一脚,笑得越发惹眼了。

    脑中闪过四年前她初入侯府那日,懵懵地就被人抹了胭脂,画了眉,又换了身粉桃的新装,清灵得如桃枝绽雪,玉砌琼堆,他去房中接她和母亲用饭,只一瞥,便叫他再挪不开眼。

    那时她也是这样踩他的脚,怒哼哼地骂他是色狼,含嗔的俏脸生动极了,被她踩过的地方都觉酣畅,只想日日都能逗得她如此。

    在此之前,他心里从未如此明确地燃起过必须拥有什么的欲望,可以说,他是一个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强烈执着的人,活着便活,便放肆,死了就死,就消逝,反正这世上,没人能给到他想要的那种在意,仿佛是天性如此,又仿佛是一种消极的报复,他分不清,也懒得去分清,他只是自然而然地,便从不会在意任何人。

    少女心安理得踩完这一脚,又把一根纤白的手指塞进他掌心,待他握住,便勾玩着他的手心,带动他整只手,悠悠地晃了起来:“明天过来么?”

    他被她晃得骨头越发懒了下去,握紧掌心里那根玉白温腻的指,淡笑着回:“明日有官职的都要去宫里迎春,我不得闲,会叫童墨给你送些衣服和妆饰过来,要不要用,就随你自己的心意,后日立春,我来接你。”

    几句话便把所有的事安排妥帖,点破了她的心事,却并不为她设定出一个所谓正确的决定,而是给足她选择的资本,保证无论她最后的决定是什么,都不至捉襟见肘。

    他做事从来如此,果断,斩截,没一点拖泥带水,越是旁人委决难下的事,他决策就越是出得快。

    每到这种时候,都迷人得不行。

    璃音轻轻“嗯”了声,毫不掩饰地咽了下喉咙,目光亮亮地盯在他身上,勾在他掌中的指节暧昧地蜷了蜷,馋他的意思明显:“今晚别走了,明天一早我让归岚送你回去,嗯?”

    男人含笑抬眉,捏住她不安分的一截小指,也不留情面地哂她:“小色女。”

    璃音面不改色地坐回他膝上,曾经羞耻心很强的小色女,如今已色得十分坦然:“今晚我要在上面。”

    不是*打商量,只是一句通知。

    她要的,他自然一概说好。

    少女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状似烦恼地轻叹一声,把上身整个塞进他怀里,趴在他耳边轻喃:“怎么办,你明天才走,可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清清凉凉的嗓音,甘泉般清甜的眷腻。

    怀里和心里都被她塞满。

    喜欢简直满到溢了出来。

    他想要的那种在意,再一次如温煦海潮般将他包裹。

    “后日我尽量早些过来。”

    “嗯。”

    他顺着她的发丝轻轻地抚弄,冷香萦袭上来,那样好闻。

    *

    立春这日,璃音挑了件慕璟明送来的新衣换上,却终究没有去碰那些一看就很精致昂贵的胭脂头面。

    还是等昆仑大劫安渡,虞家村果真无虞之后吧,她想。

    她这段时日放任自己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她不敢太贪心。

    楚作戎起的宴名为“簪春”,于是她将坠着的两股发辫拆了,将一头乌发全都挽了上去,又随手去院中折了一小段柳枝,替了发簪,别在发间。

    春日尚早,树枝都还瑟瑟地秃着,只在枝末浅浅地抽了一簇小嫩芽,缀着少女乌顺柔亮的青丝,很有些自然清新的野趣。

    璃音对镜照了照,看着还算满意,心想如此便算映了题面,也不至失了谁的礼数。

    慕璟明来接璃音下山时,一见少女推门出来,目光便不由得灼热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她把发挽起来的样子,纤长优美的颈线露了出来,出水芙蓉,岫玉冰清,说的便该是少女此刻的模样。

    可她一见着心上人,笑意便点染了眉眼,发间一抹嫩绿的新芽,更平增了几分生动的俏丽。

    如被春风吹绽的雪枝。

    “走吧。”

    他在初春晴光中向她伸出了手。

    她笑着朝他走去,便自觉地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簪春宴设在云郊,临着奔流的溪涧,这本是古来的玩法,沿溪列坐,以作曲水流觞。然经年战乱,如今的大酆举朝尚武,轻文官词赋,重兵事骑射,宴饮时也亦不再兴吟诗颂歌,而多是设个彩头,投壶射靶取乐,不过春宴临溪而设早已成了惯常,便沿袭了下来。

    “璟明!哎哟,夏姑娘,可当真是好久未见了!”

    才被慕璟明牵着下了马车,楚作戎便热络地迎了上来,璃音一见着他,便不免要想起小蜀,一想起小蜀,便不免要揶揄他:“楚公子,今日见我不用戴幕篱了?蜀娘子不要罚你的么。”

    到底是为小蜀不平,提起的这桩旧日趣事里面,也多少掺了些隐晦的提点,但并不尖刺,任谁听了,都是再温和寻常不过的一句打趣。

    不料楚作戎神色陡然僵住,僵住后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璃音喊了他好几声都不应,害她差点以为方才一阵初春尚寒的冷风猛地吹过,不小心把他给吹成了面瘫。

    “小舅舅。”

    还是慕璟明不客气地去他太阳穴边狠狠拍了两掌,才终于把他拍回了神。

    怪怪的。

    璃音看他情状诡异,正要问些什么,一抬眼,远远地竟瞥见席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轻轻“啊”了一声,太过意外,不由脱口喊出了他的名字:“照雪?”

    第109章

    南风馆的小倌,也是可以出现在这种宴会上的么?璃音委实有些讶然。

    不过照雪倒是照例眉目疏淡,给同案那位华服男子斟酒时也十分规静,不见风尘。

    半回过神的楚作戎顺着璃音好奇的视线转头一望,见到照雪,才算是彻底回了神,慢慢扭回首来,却已是耷眉苦脸,压了声向慕璟明道:“太子不知何故也来了。”

    高门子弟间的闲饮聚乐,图的便是个门第趣味相当,虽也是个不言而喻的社交场,但同辈之间,到底不必那么拘谨,言谈畅饮间也都松快,于是彼此心照不宣,决不会邀长辈或是越位的贵人到场。

    今遭太子一来,席间的氛围顿时就不一样了。

    看似也都在饮酒闲谈,但都跟脚下搭了个戏台似的,也未必是演,但必然端着,一个个正襟危坐着故作松快,嘴里往外蹦的都是台词,字字刻意,偏又不能落了刻意,璃音不过这么远远瞥了一眼,就已经在替他们觉着累了。

    “照雪旁边那个是太子?”璃音将楚作戎的话和眼前这番景象结合起来,略一琢磨,已自领悟,“他是太子的人?”

    啊,原来如此。

    她总算知道自己偷去南风馆的事是如何暴露的了。

    想来便是这位照雪回去打了小报告。

    慕璟明倒不意外太子和照雪的不请自来,只斜眼凉凉瞥一眼目光黏在照雪身上的少女,一开口,语气也有些凉凉的:“阿璃倒是把他记得清楚。”

    一听这口气不对,璃音急忙忙收回视线,扭头一看,果然瞧见慕璟明神色凉淡,明知她在看他,都不转头对她笑了。

    不得了!

    她可没忘记那日在南风馆被成功“捉奸”的时候,慕璟明那牙暗地里咬得有多紧,脸沉得有多黑。

    下意识将男人牵着自己的手反握住,攥紧了,一口气连着顺毛表忠心:“我只是没想到他那样的身份,竟会出现在这,这才多看了两眼,就是席间闯进来一只猪坐在那,我也是这么看,现在开始我一眼也不看他了,真的!”

    对这男人,顺毛须得坚决,得趁早,否则逼急了,可是会淌着晶莹倔强的泪来灼她的心的,可怕得很!

    可不料这力度还不够,只见慕璟明唇角没什么温度地一勾,又道:“总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将他瞧中,看来他很合阿璃的眼缘。”

    天大的冤枉!

    什么眼缘,她又怎么就瞧中了!

    璃音在心里叫屈,她是爱看美人没错,但那不过是不想为难自己的眼睛,除了他,她又何曾真被谁的美貌蛊得心旌摇荡过。

    便说前世瑶池宴上那么多琼姿玉树的仙人,她偏就只盯着他一个人看,盯他的一举一动,盯得津津有味,从头盯到尾,竟没半刻觉得无聊。

    只怪那时的她从未对旁人心动过,不晓得真正的心动是个什么模样。

    撑着腮帮子偷看了人家半日,自己最爱的桂花小麻糕也给了他,后来每遇着天宫中有人在讨论这位神君,她总要停下来听上一听,听别人说他的坏话,心里隐隐就不大高兴,忍不住就要为他辩上个一句两句。

    但这些又意味着什么呢?

    不晓得真正的心动是个什么模样的少女,那样隐晦的悸动的萌芽,自然更是一点儿也察觉不到的。

    可现在的她知道了,尽管后知后觉,但到底是知道了,开了窍后,她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也能早些来喜欢她就好了,如果瑶池宴后的那一晚,来向她告白的是他就好了。

    “我在他身上花费了那许多银子,他转头就把我给卖了,我没去揍他一顿,那都是我宽宏大量。况且当时点他的是归岚,和我的眼睛可半点干系也没有。不过要说缘分嘛,大概还是有一些的……”

    如愿勾得慕璟明淡淡警觉的目光射来,璃音笑得真心:“若不是刚好选了他,你又怎么会追来,搞不好我现在都还只敢躲在哪里,偷偷地看你呢。”

    如此想来,她能有如今的快活,照雪实是个大大的功臣,那笔巨款,也算花得值了!

    慕璟明眸中神采动了动,刚要开口,楚作戎先忍不住了,推着两人的背就走起来:“行了行了,知道你俩感情好了,走走走,赶紧入席去!”

    被楚作戎按着落了座,人也差不多到齐了,很快便有人带头行起了酒令。

    璃音端起面前的酒盏尝了尝,这一杯是新酿的梅子酒,入口清爽,好喝极了,正咂着嘴巴回味呢,一抬头,竟发现上席的太子正玩着酒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中充斥着一种阴冷玩味的打量,盯得璃音极不舒服。

    再看太子身边的照雪,始终低眉敛目地伺候着,那才叫真正的目不斜视,除了太子和身前的食案,他眼神就没往别处瞟过。

    看着照雪,突然璃音脑中一凛:太子该不会是以为她真把照雪如何了,记恨上她了吧!

    正沉浸在狗血的猜想之中,耳边蓦地有酒落杯盏的清声和慕璟明略带调笑的嗓音同时响起:“方才是谁说的一眼也不看了?”

    “不必觉得和他有缘。”慕璟明神色淡淡地向少女盏中添着酒,“没有他,我也会来的。”

    不过早一点晚一点,他终归是会找到她,向她追去的。

    璃音被他说得心神一荡,转回脸来,无意间却又瞥见许多明着暗着扫向她的视线,一个个都闪烁着无比好奇的光,来来回回往她身上打量。

    那种好奇,绝不是见着美人惊艳的好奇,而是有些像她适才所说,像看猪闯进了席间的那种看热闹的好奇劲儿。

    璃音本还想和慕璟明申辩,说是因为太子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才顺路观察了照雪几眼,却没想到大家看她的眼神全都怪怪的。

    虽不至怯场,到底有些坐立难安起来,能徒手捏死阴鬼的怪力少女,却不大善于应对觥筹交错中被人暗自围观的诡异目光,她轻扯过慕璟明一只袖子,低声问:“小七,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么,怎么大家都那样看着我?”

    慕璟明接住少女望来的视线,那双清透眸子里藏得很好的无助和不安一下便撞入他眼底,他将斟满的酒盏推去她面前,然后在食案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别怕。”

    他的声线轻柔,轻柔过蝴蝶的一次扇翅,脸向席间众人抬起时,原本浅淡的神色间,却已覆满冰刃寒铁般的冷厉。

    他直直迎向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将沉冷警告的视线在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那眼里不含杀气,没有森然,而只有一种目空一切的,淡淡的冷蔑,压迫感无声席卷,莫名让人想到神祇在末世里俯瞰蝼蚁,而他高高在上,不去杀谁,却也不介意杀谁。

    每一个对上他眼神的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在座的谁不知武宁侯府出了个行事狂荡的小侯爷,有时也未必是得罪不起,但不知怎的,一触着那眼神,一个个就怂得格外坦荡,分外自然。

    路上遇着狗吠,甭管大狗小狗,乖狗疯狗,总有人敢上去对战一番,但若遇上的是睁着一双森绿的眸子,静静地在一旁用瞳孔锁着你的狼呢?那么绕道便无可厚非了吧!

    且太子还在呢,今日可不宜生出事端。

    于是众人都默不作声地调转开了视线,直到……

    直到那寂寒的眸光毫不避讳地落去了太子身上。

    寂灭与阴冷相撞,慕璟明依然没收敛分毫。

    暗流涌动间,已经能听见有人禁不住倒抽冷气的嘶声。

    武宁侯府里的这位慕小侯爷在外走动不多,名声却不小。

    前几年在边关挣下赫赫军功,少年将军,门第又好,正逢着娶亲的年纪,那段时间的慕璟明,曾一度成了王都一众贵女眼中最炙手可热的择婿人选。

    各家女郎的画像往侯府里送去了一幅又一幅,而他呢,随着最后大战的捷报送去陛下案前的,竟还有他的一封奏请,一切封赏不要,只请求陛下为他与府中的一个小厨娘赐婚。

    武将放弃与世族大家联姻,陛下自然乐得如此。

    一时引得整个王都哗然。

    议论纷纷间,说什么的都有,有笑他终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昏了头的;也有人反过来讥讽那些笑他的人,说他这其实是明哲保身的大智慧的。

    但同时也都不免纷纷好奇起来,那能让慕玿小侯爷如此爱昏了头的,究竟是个何方神圣。

    听说那位美人曾一路追随小侯爷去到边关,身份虽不入流,但这般生死相随,情深意笃,在这吃人的乱世里面,该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却不想大婚当日,满堂宾客的众目睽睽之下,一身喜服的慕小侯爷竟端出了个玉石雕出来的三寸小人,道了声夫人有事在身,故而缺席交拜之礼,便旁若无人地和那块玉拜起堂来了。

    整个王都再次哗然。

    但这次众人的说辞就统一多了:武宁侯府的小侯爷,看着一表人才的,原来脑子中了邪。

    和个三寸死物拜堂,什么生死相随的美人,别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吧。

    于是佳话渐渐成了笑话,直到这次簪春宴,慕小侯爷竟破天荒地表示要携女眷出席。

    而据宴主人所说,那女眷正是当日在喜堂里缺席的侯府少夫人。

    这谁能忍得住不好奇!

    是以好奇的目光一道道直往小侯爷旁边那姑娘身上飘,又被慕璟明那沉透的眼神一一压得缩了回去。

    唯有太子。

    原本只带了几分阴冷的目光彻底冷了下去。

    众人状若无事地推杯换盏,实则早已大气不敢出,心下不由得佩服:这位小侯爷,是真不怕死啊!

    璃音只是被适才那些冒犯的打量瞧得不大自在,但真要说她害怕,就未免太给这帮凡人长脸了。

    魔尊她都不怕,能怕这个?

    不过向热恋中的爱人小声求了个抚慰,想要的无非是拉一拉小手,压一压心底泛上来的恶心而已,只没想到转眼之间竟就风起云涌了起来。

    她素闻摇光是个天地无畏的,面子这种东西,千万年来都是平等地不给任何一个人,但没料到他身在凡世,竟也能无所顾忌地对着太子甩脸。

    太子阴沉的眼,蓦地叫璃音想起曾为慕璟明卜过的一卦:慕璟明这一世,最后死得不算好。

    猛然间一阵心悸,她自己得罪谁都不要紧,可不好连累了慕璟明。

    “别管他们啦。”璃音平复下心绪,反过来捏了捏男人修白的指节,“我没害怕,只是刚刚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好啦。”

    慕璟明平淡地收回视线,在少女眼中确认过她的状态,便含了笑意低低“嗯”了声,怎么看都乖得不行。

    一方撤离,无声的修罗场便此终结。

    作为宴主人的楚作戎早吓得魂都飞了一半,汗毛倒着竖了一身,也只得勉力镇定,端盏起身,陪笑打起圆场:“今日趁着春光请诸位过来,原不过是闲情小聚,松一松平日里的拘束,幸遇太子殿下赏光,倒不若殿下就添个彩头,也叫我们这些小臣小宴上一上台面。”

    说着赶忙向身后随侍的徐远递个眼色,徐远会意,立马下去领了一群人,便在溪边立起了箭靶。

    酆朝有春日射礼的习俗,立春这日,不投壶,只射箭。

    而这开春祭春的第一箭,一般是由宴主人射出,然后设下彩头,众人便行起一套武令,箭术稍菜的,便要被按着狠狠灌上一顿,供众人取笑了。

    楚作戎抢着起宴,也是自知弓术稀烂,与其落人笑柄,不若抢了这无关输赢的第一箭,他又出了彩头,便就没人为难他。

    但今日情势特殊,太子在场,这头一箭,自然是要谦让给太子殿下的。

    而殿下转着手中杯盏,毕竟久在宫中浸淫,变脸之术实在冠绝全场,眸底冷色说散就散,这时放下酒杯一笑,真如春风扑面,温煦极了:“今日也是偶然遇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过来。”

    褪下左手拇指上一个玉扳指,含笑朗声:“这扳指跟了我十年,不若就以此物给诸位添个彩头。只这开春的第一箭……”

    目光比箭还快地射向了慕璟明,语调却亲昵:“本宫骑射皆由太傅一手调教,太傅弓马精熟,时常叫本宫暗自欣叹,自愧不如,璟明既替着太傅的职,这一箭何不就让璟明来射?”

    说着便挥手示意照雪下去为慕璟明挑选弓箭。

    自称从“我”变作了“本宫”,再亲昵的口吻,也掩不住话里翻滚起来的暗涌。

    众人都不自觉屏了呼吸,没一个敢在这会出声。

    慕璟明抬起头来,平静望了太子一眼,没多说什么,便平静地应下了。

    谁都瞧得出,太子的温煦是伪装的温煦,慕璟明的平静却是真正的平静。

    先前眸光里的警告与寂灭没了,却也没一点胆敢警告太子后该有的慌乱。

    高贵的太子殿下捏在玉扳指上的指骨不动声色地一紧。

    而璃音看着照雪不知从哪里取来的一张纹饰精美的雕弓,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第110章

    弓是精雅的竹木弓,弦是上乘的牛筋弦,雕饰威猛,显贵相宜。

    乍一看去没什么不对。

    然牛筋弦怕沾水,一般都会涂上一层黄蜡防潮,尤其近日入春雨密,更须小心在意。太子的弓有专人司职养护,按理不该在此等小事上有所疏漏,可这疏漏偏偏就是来了。

    照雪尚未走近,璃音已凭着较凡人更为通达的五感瞧得真切:那看着结实凛凛的弦上,却是未曾涂蜡的。

    前些天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如此未做防潮,弓弦必定松垮,再厉害的弓箭手,也张不好一把失了弹性的弓。

    太子让箭,转头却拿出这样一张叫人必然出丑的弓来。

    是巧合,还是故意?

    非是璃音爱把人往坏里想,但无意撞见过太子那等阴寒打量自己的眼神,她对这人的印象便注定好不了。

    且方才被慕璟明一视同仁地用眼神警告了,难免不会想要在他身上找回场子。

    其实有时小七的目光也冷,冷得懒淡,冷得空寂;但太子这类人的冷是不同的,像幽幽吐着信子的蛇,冷得湿滑,冷得幽暗。

    正思量间,照雪已将弓箭呈近,弓身上的花纹精雕细刻,威武又不失典雅,璃音掀眼看着看着,心突地一跳,脑中猛然记起什么,抢在慕璟明接弓之前,霍地起身,将那弓坚决推了回去。

    慕璟明自小摸着弓箭长大,弓到了眼前,自是一眼便瞧出端倪。

    他其实无所谓在众人面前出不出丑,一场勾心斗角的小宴上勾心斗角的一箭,射中如何,射不中又如何?

    飞龙入了他的车,虽只是传言,但太子心里有疙瘩,存心刁难,这些事他不是不懂,只是懒得理会。

    不过……

    他看一眼起身护在他身前的少女,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天地都敢对峙,哪里还有半点先前不安的样子。

    这姑娘,为别人挺身而出的时候,似乎总是格外勇敢。

    他长眉轻轻扬了扬,便从善如流地由她将自己护着。

    她既不许他犯懒,那他听她的便是。

    弓被推回,照雪不觉抬眸,看向少女的眼瞳深邃。

    璃音冷肃的目光只与他对望了一眼便调转开来,转向上首时,已笑得比坐在那处的太子殿下更为端煦,她向太子清声:“殿下,此弓不妥。”

    假笑么,谁还没练过了,母亲都夸她这笑练得好的。

    小娘子本就长得好,又笑得乖,一开口,直叫人觉得心上一阵清涧淌过,满云郊的花儿都要开了,是以话中虽是推拒,倒也让人难恼。

    太子指骨搭上案前的玉扳指,和谁打着假笑赛似的,面上非但没动气,还笑得愈发温煦了:“此弓是司弓矢特意给本宫备来祭春的,小娘子倒是说说,有何不妥?”

    一句话先把锅甩向了司弓矢,便是弓上真被指出什么,那也是负责制弓养弓那帮人的过失。

    璃音是真心佩服太子的这种应对敏捷的无耻,可惜她要说的并非是涂没涂蜡这类的“琐事”。

    敛起几分神色,她恭然肃声道:“古礼有云,雕弓唯天子可用,殿下是未来的天子,这弓由殿下使来,自无不妥。然这席间也只殿下一人使得,不论这一箭是代谁射出,旁人用来终归于礼不合,故此不妥。”

    在这个时代,天子雕弓,诸侯彤弓,大夫黑弓,这是定死的礼数。

    虽是太子亲口让箭,但弓是照雪取来的,慕璟明若接了,难保日后不会被借题发难。皇宫不比天宫,越是上位者,在这种事上的敏感点就越多,似慕璟明这等成名的武将,更是被捕风捉影的常客,可算是极其高危了。

    小小一张弓上,竟连着挖了两个坑!且看样子是早有准备,根本不是刚才的眼神警告才开罪的他。所以今日哪里是什么郊外偶遇,分明就是专等着簪春宴上射礼这一刻,要把慕璟明往坑里推呢。

    心里又腹诽一遍无聊加无耻,嘴上却仍是恭声:“如今小侯爷的马车里正巧备着一张彤弓,本是我偷偷藏着,打算在宴上送与郎君的礼物,殿下何不容我此刻取来,既周了礼数,也好全了我对郎君的一番心意。”

    太子的笑容便隐隐有些挂不住了。

    雕弓只有谁能用,难道席间就没人知道?他就是明着要慕璟明犯下这个戒,好出了心中憋着的一口气。也料定即便有人看出什么,在座的都是人精,为免惹火上身,也必不会点破。

    就是点破了,也自有更多受了潮拉不开的弓备了给他,今日便不逾礼,出丑也是出定了的。

    不想那小娘子拒了这张雕弓不算,竟还赶巧自备了弓箭,莫不是老天都在帮着那人!于是那真龙之说在辗转几月难眠的太子心里,不免又难忍地愈发真了几分。

    而此时的席下,却有许多暗暗艳羡的:如此标志的女郎,如此机敏的行事,还如此用心地为郎君准备了礼物。慕小侯爷迎娶的美人原来并非臆想,看来笑话终归又要成了佳话。

    慕璟明头一次听少女唤他“郎君”,实在新鲜,脑中回味着,眸色便在不觉间炽热起来。

    而这看在旁人眼里,全然就是一副被爱情滋润狠了的模样。

    这下更是羡煞了楚作戎,他是个少根筋的,全体察不出太子肚里正憋着一口气,当下只顾在一旁拍手傻笑:“殿下这弓虽好,却到底比不上有情人的一片心呐。”

    气氛推到了这,吃瘪的成了太子,却也只能成人之美:“倒是本宫险些阻了小儿女们的一番风情月意了。”

    他倒要看看,这小娘子是真备下了可堪为礼的精美长弓,还是会随意找一张弓来应付。

    他看一眼照雪:“过来吧。”

    这便是允了。

    动身去拿弓前,璃音附去慕璟明耳边,笑着给他说悄悄话:“等我一会,保管给你拿来最好的。”

    慕璟明是见过落日的,自然知道少女口中的“最好的”指什么。

    天上地下第一弓,她就拿来给他在这凡间春宴上射靶。

    她宠他,他很受用,便也压着声音笑:“别忘了去马车里转上一圈。”

    这倒是个很要紧的提醒,璃音满意地拍拍男人漂亮的颊,转身装模作样取弓去了。

    这才对嘛,方才被人欺负到头上,还一副懒得对自己的事上心的死样算怎么回事。

    她的男人,只能给她一个人欺负的!

    同是魔器转正,落日可比玉横的破脾气好了太多,央它去给慕璟明用上一用,它也应得爽快。

    诚然,这里面也有与后羿神君有约在先,把摇光当作了她的“看顾人”,是以格外认可的缘故。

    不免想起前世玉横非要逼得她自残自伤到血都几乎流尽,才终于肯救一救商月的那桩事,心里头就一阵窝气。

    气玉横,也是气自己。

    那时她想救商月是真的,但自伤到那种地步,多少也带了几分自暴自弃般的报复。

    拿商月的浮光剑割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甚至阴暗地在想:要不就这样为他死了吧,是不是只有为他死了,她才算还清了他对她的那许多好,旁人也再不能说她是个不值得被付出的人了。

    如今回看,那是个多傻的想法。

    其实这事看清楚了也挺好笑,自己当时竟是被对方太多的深情给逼急了。

    三天两头一个深情炸弹,也不知为何,比起感动,她感受到更多的是压力,是惶恐。身边所有人都推着她去对他好,弄到最后跟打比赛似的,不知不觉就把她的倔劲给激了起来,以致最后钻进了那般危险的牛角尖里而不自知。

    她也是此刻才发觉,自己很久都没想过要为谁去死了,现在的她,只想和小七一起好好活着。

    落日一出,便是太子的雕弓也逊了不知几筹又几筹。

    即便敛去了大半锋芒,但气质这种东西实在难掩,那股子赫赫凛然的神气早已刻在了骨子里。众人见了,又是纷纷称羡,看得太子肚里那口气胀得愈发难受了。

    其实璃音如何不知,小七这一箭若射得好,太子必不能痛快,今日不撕破脸,往后暗地里给慕璟明挖坑的事也必不会少。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日的事自有明日的她来护,而今日有人要当着她的面把小七欺负了去,她就是看不得!

    再说这坑无论跳不跳,左右都落不着好了,与其遭人耻笑,还不如就此点破,至少口舌把柄落不到小七身上。便是日后果真应了卦象,因此遭劫陨命,亦不过是反助小七归位,凡人再多伎俩,也伤不及神魂,在“死得不算太好”这种卦中,已算是很好的了。

    抬眼看那边正行射礼的慕璟明,掣臂张弓,随手便拉了个满弦,身姿随之舒展开来,愈显得意气风发,长身挺拔。

    与摇光比起来,凡间的慕璟明身上到底还保留了些尚未褪尽的少年气质,此时箭在弦上,他却忽地回头,一双灼亮的眼毫无预兆地向璃音望来,望得她猛然一阵心动。

    这是知道自己这会迷人着呢,就又来勾她,生怕她错过他此刻飒爽的英姿似的。

    真是。

    ……但也只好宠着他罢了。

    谁让自己偏就是每次都能被他勾到呢。

    唉。

    这是真栽了。

    叹着气,就不禁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一箭射出,直中靶心,毫无悬念。

    箭射完了,但男人射箭时凛凛飒然的风姿却仍仿佛刻留在众人眼底。

    缺心眼的楚作戎带头喝起彩来。

    太子继续假笑。

    璃音松快地舒出一口气。

    也算是历史性的一箭,这一箭射完,她在这个时空里所有的任务便都完成了。

    这一趟来到九百年前的时空,过程比预想的曲折了些,但总算是不负所托。

    还拐了个俊俏的神君回家。

    收获满满呀!

    璃音快活地想着,转眼一看,却见方才还傻乐着欢呼的楚作戎,唉着声叹着气,忽然一屁股坐进了她和慕璟明中间。

    璃音:“……?”

    她今日刚见着楚作戎时就隐约觉得他有哪里不对,似乎有些举止怪异,悲喜不定。

    不该啊,小蜀离了左司马府,他身上阴气早没了,怎么还会这般神思恍惚。

    尚未待她盘问,楚作戎已自半醉般地开口了:“侄媳妇,你最懂心悦自己的夫君时是什么样心思的,快与我说说,你心悦璟明,可会催着他去纳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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