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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这话中信息量颇丰,璃音惊奇看着楚作戎,决定暂且忽略“侄媳妇”这个不大严谨的称谓,先问重点:“蜀娘子……啊不,是崔娘子催着你纳妾了?”

    “正是呢,你说这事怪不怪。”楚作戎幽幽叹一口气,满脸哀怨,“她以前可不是这样,整一个醋缸子里泡出来的丫头片子,侄媳妇该也记得,那时我不过说要为你摹一幅画,她都能气得一晚上不来理我。”

    璃音心道那倒也不全然是因为吃醋,小蜀不过是在挣扎着要不要取你的小命罢了,更莫说此小蜀非彼小蜀,那性情若是都相同,才真叫出了鬼。

    只见楚作戎又灌了自己一杯酒,酸甜爽口的梅子酒愣是被他喝出了苦酒辣喉的架势:“但若要说她心里没我,对我淡了,见着我时,偏又从来温言软语,处处把家中照料得妥帖。成婚至今,除了为纳妾这事,我俩就没吵过一次架,没红过一次脸。”

    说到这里,又端起小盏,猛饮了一口,饮得愈发醉了,又忽然转头向慕璟明道:“璟明,你说,似你这般一心恋慕着夏姑娘,会催她去纳妾么?”

    璃音:“……”

    她能纳什么妾?

    看来这人是真醉了。

    然而慕璟明微沉的眸光竟凉凉向她射了过来:“她休想。”

    璃音:“……?”

    这话说的!好像给她个机会,她就真会去纳妾一样。

    再说,她和慕璟明又没成亲,所以她连正经的夫君都还没有呢,纳什么妾。

    啊,等等……

    脑中有一小段记忆猛然掠过,她还是凡人时,家中好像是曾为她招赘过一个夫婿的……

    所以正经的夫君,她好像……还真的有。

    像猝不及防被雷劈中,原来小七尚不是十婚男,她倒已经有过夫婿了。

    非是她刻意遮掩,实在是这段记忆太过模糊,模糊到很多时候,她都压根想不起来这事。

    即便偶尔,比如此时,把这事想了起来,也就只能想起这么一点,其余的,关于那位夫君的一切,她都一概不记得了。且无论如何用力去回想,甚至用魂术自探,都探不出一星半点,也真是一桩怪事。

    不过为这桩婚事,她和父母闹得很不愉快,她似乎是很不想嫁的,这她倒是有些印象。

    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姻缘。

    而且她十六岁上成亲,十六岁便死了,和谁都没几日的夫妻好做,又何谈什么感情。

    但到底被慕璟明盯得一阵心虚,这时她感激起楚作戎往她和慕璟明之间没眼力见的一坐了,忙稍稍侧过身子,整个人都躲进了楚作戎的影子里。

    “这才对嘛!”楚作戎显然对慕璟明这个回答很是满意,一拍大腿,叫出声来。

    只是叫完又开始叹气:“唉,也不知怎么回事,从前她最爱与我说的那些奇山异水,如今都不提了。每每我说想要与她出去逛逛,去登山临水,去看些她曾经口中的好风景,她都只推说孩子年幼,离不得身。今日这簪春宴,我特意选了她曾提过的云水溪,备了她最爱的梅子酒,她也仍旧不肯来,说不愿在外面这样抛头*露面。”

    说罢又是好一阵凄苦的摇头叹息。

    从这些话里,璃音也大概窥出了那位崔娘子的一些脾性:该是个十分温柔顾家、淑德贤良的好姑娘。

    只是同时,楚作戎在她眼中,是家主,是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却恐怕并不如小蜀那般,将他当作魂灵相交的爱人。

    她大抵便像这个时代里的许多女郎一样,乖顺着长大,便由着长辈定下亲事,嫁了个门当户对的郎君,自此相夫教子,用心照料小家,尽力去扮演好她温柔贤重的主母角色。

    楚作戎娶到了一位好妻子,但终究没有娶到自己的爱人,也没能娶到真正恋慕着他灵魂的那个人。

    但小蜀已自有她的奇阔际遇,再来与这早已娶妻生子的凡人纠缠,也没了意思。

    所以往往一次无意间的错过,便是永远的遗憾,那种两个灵魂都契合的恋慕,许多人一辈子也难遇上一次。楚作戎错过了小蜀,他这颗寄情于山水万美的浪漫灵魂,此生该是再遇不到第二个像小蜀那样曾终日奔跑于自然山野的姑娘,来与之产生那般恣情绝美的共颤了。

    璃音视线默默越过楚作戎,落去了慕璟明身上,然后将一只胳膊悄悄从楚作戎背后绕过去,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前世她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稀里糊涂应了别人的告白,与他错过了一次,这次她一定会好好把他攥在手心,再不让他孤单一个人了。

    手被捏进一团熟悉的温软,慕璟明转过脸,对上少女清亮的眸色,她正微微后仰了身子,从楚作戎身后看他,那眼神里有着不加掩饰的款款珍重,好像在看这世上最贵重的珍宝。

    他心中一动,刚要与她说话,眼前突然闯过来一颗大脑袋,生生隔断了他和少女黏在一起的视线。

    而脑袋的主人正兀自悲愤不已:“哎哎哎,我说你们两个!我在这犯了半天的愁,你俩没一个理我就算了,还在我背后眉来眼去的,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是今天第二次被他打断了。慕璟明淡淡地望了楚作戎一眼,然后便淡淡转过了头,没被牵住的那只手淡淡地端起了案上的酒盏。

    只是想偷摸躲在背后幸福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不幸的楚作戎抓了包,璃音略显尴尬,唉,在不那么幸福的人面前,还是别表现得太过幸福吧。

    于是她干咳一声,想把手收回,可刚撤走一点,就被慕璟明反手牢牢捉住了。

    看来这手是只能这样牵着了。

    于是她默默扭头,战略性端起前面的杯盏抿了一口,以缓解尴尬。

    楚作戎望望左手边淡淡举盏的慕璟明,又看看右手边默默抿酒的璃音,觉得终究还是自己那一脸事不关己的侄子更可恶些。

    他向左边凑过去,狠狠打了个酒嗝,道:“璟明,我和你小舅母的事,你怎么觉得?”

    慕璟明躲着什么气味似的,身子默默往后撤了撤,慢悠悠放下手中杯盏,又慢悠悠看向楚作戎,忽地恶劣一笑,道:“我觉得她应该只是不大喜欢你。”

    璃音一口酒差点呛在喉咙里。

    楚作戎呆了一呆,一脸死灰。

    虽是大实话,但也未免太过扎心,璃音为楚作戎默了一默,谁叫他偏要去问慕璟明,她就没见他有过不敢直言的话。

    但见楚作戎万念俱灰的模样,又想到崔娘子三年里就为这男人生育了两个孩子,着实辛苦,也是认真与楚作戎做夫妻的,免不得要为她说几句话,于是璃音歪头思量了下,道:“或许蜀娘子只是长大了。”

    她望着楚作戎,谆谆切语:“她如今是你家中主母,又是你两个孩子的母亲,什么事都要她照管,比不得出阁前那般无拘无虑,行事比之前成熟稳重一些,也正常吧。”

    “再说感情嘛,不管起初多么轰轰烈烈,最后总是要归于平淡的。”

    说到这,不免又接收到慕璟明眸光如电的一瞥,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好笑地微一挑眉,向他传音:“今晚跟我回去,我告诉你淡没淡。”

    挽着那样清婉端秀的发髻,暗里传的却是这等狂荡言语,璃音觉得自己真是被慕璟明带坏了。

    但是美色当前,尤其他今日还几次三番勾她,焉有不吃的道理,她又不是不行!得好好让他知道知道大庭广众之下勾引她的下场,看他下次还敢不敢了。

    慕璟明便也回她一个抬眉,握着她的手肆意捏/弄起来。

    璃音制住他不安分的爪子,继续向楚作戎道:“其实你今日来与我们说这些,也是心里对她的感觉变了,不是么?”

    楚作戎闻言一愣,然后突然涨红了脸,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我不是!你胡说!不是这样的!”语气激烈,目光却渐渐躲闪,“我是最爱小蜀的,我最爱她的,我对她的感觉一生一世也不会变……不会变的……”

    曾经爱到要死要活的姑娘,成婚不过三年,竟就彼此疏淡了。他依然觉得她是这世上面容最美的姑娘,可不知为何,那种曾在更深处吸引他的美,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魂魄的那种美,却再也找不到了。

    他不肯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他对小蜀的感觉变了,她淡了,他又何尝不是。

    他还是心悦于她,这种心悦静静点缀着他安稳的生活,他还是幸福的。

    若非他曾亲身尝过那种深刻入骨的痴迷与恋慕。

    璃音能想象出楚作戎心中的那种不甘,可倘若崔家姑娘没有出现,他果真与小蜀走到了一起,难道他就会觉得完满了吗?

    恐怕又难免不会在心中惋惜,惋惜小蜀为何不是画中那副最令他心悦的容貌吧!

    璃音心中慨叹,但此事既已注定无法两全,何不好好珍惜眼前人。他与崔家姑娘这一段相遇,本就是话本中才能出现的奇缘了,若再辜负,才要真正追悔莫及。

    于是她道:“淡了便淡了,她已是如此,又不是对你不好,若你实在难受,或许可以试试重新爱上这个平淡的她。”

    “我早试过了。”楚作戎忽然双肩一耷,挫败地抬起头来,神色凄凉,“可她好像并不希望我花太多心思在她身上。”

    说着苦笑一声:“她最近越来越抗拒我碰她了,到这半年,她甚至开始直截了当地提议我去纳妾。”

    璃音起先还只当他话里的那个“碰”是个字面意思,心想连碰也不让碰,那倒确实挺艰难的,直到“纳妾”两个字出来,她才猛然恍悟,然后默了一默。

    这种夫妻床榻上的事,就大可不必与她分享了吧!

    却听那边慕璟明忽道:“小舅舅成亲前曾来过一封信,信中说,你要两儿两女,儿女双全。”

    楚作戎一怔,不知这话和他夫妻生活不睦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点了点头。苦笑道:“如今还想什么两儿两女,自从去年生完禄儿,她就不大愿意我去碰她了。”

    璃音这时已反应过来了,不由问道:“这两儿两女是你自己想要的,还是与她商量好的?”

    楚作戎茫然地把头从左边转到右边,道:“这自然是我希望的了,母亲曾为父亲生到了四妹妹,但四妹不幸早夭,所以我想第四个一定要生个女儿。这事成亲当晚我便与小蜀说了,从此日日为这目标努力呢……”

    “咳……”璃音忙干咳一声,打断楚作戎对此事过于大方的分享,她大概能明白那位崔娘子的想法了,“可那都只是你的想法,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对她来说,一儿一女,就够了呢?”

    看楚作戎到这时仍是一脸迷茫,璃音也不由有些恼了,向他微寒了声:“楚公子,生孩子,是很辛苦的。三年,她就为你生了两个,你还在畅想那余下的一儿一女,可她的身体很累,甚至可能很害怕,她生够了,需要休息了。可她又自觉还欠着你两个孩子,所以才宁可劝你去纳妾。若你真想修补和她的关系,不如就此事和她好好谈一谈。否则,你就等着她对你永远淡下去吧。”

    说罢便不再理他,话已至此,他若还不能领悟,那也就活该堕入此间不幸了。

    这时席间突然欢呼起来,原来是武令行完,众人在箭术上都已决出了胜负。好巧不巧,最后是司弓矢家的小公子拔得头筹,一路“承让承让”着上去领了太子的玉扳指,一张脸都快笑成了花。

    这会儿想退席的便可自退了,因太子在席,慕璟明这种在东宫有职在身的便不好早退,知道璃音待不住,便替她理着有点被风吹乱了的鬓发道:“先回去,晚点我再过去找你。”

    说着又附耳过来,低沉缱绻的字音吹进她耳中:“到时我会等着阿璃告诉我淡没淡。”

    “咸死你。”璃音轻轻在他胳膊拧了一把,又把他抵去马车后面狠狠亲了一阵。

    她身体特殊,不易留痕,而慕璟明的就不一样了,经她一吮,原本淡软的唇上立时便有了轻微红肿的痕迹,璃音看着心满意足,这才趁着无人注意,一个隐身,转身往观中去了。

    簪春宴任务圆满完成,往后,就是和小七尽情相守的一世了。

    璃音觉得这日子实在值得庆贺一下,于是特地在王都里绕了好大一圈,终于找到一家卖桂花小麻糕的铺子,欢欢喜喜买了四块,便回去等着慕璟明回来。

    可她直等到酉正,暮色渐渐要笼了上来,慕璟明却还没来。

    往日这个时候,破军早来催她晚间的报备了,今日却也没个动静,难道是慕璟明在宴上喝多了?

    “小七?”

    距离太远,她已无法直接向慕璟明传音了,于是只能试探着通过破军传音。

    可是没有回应。

    她静站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地越跳越快。

    下一息,她便拔足向着云郊狂奔而去。

    第112章

    黄昏微凉的暮色里,云水溪淙淙跳动着流淌,沿溪一大片刚要抽芽或尚未抽芽的枯褐色大树静默耸立,像一只只正挣扎着伸向天空的巨大而干枯的手掌。

    一道闪电般的青色身影,就在那些褐色手掌之间飞掠闪动,过快的速度,把一阵阵呼啸的风声卷起在少女耳边。

    可璃音还是在恨自己太慢……太慢了!

    眼睛被风吹得涩痛,偏又有水雾不受控制地直往眼眶里涌。

    “宇”铃不在,她无法在超远距离下瞬往,只得闪跃奔行,她这样慢,却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说什么会好好珍惜他,护着他。

    结果呢,她替他得罪了太子,怎么还可以心大到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太大意了!

    他每晚酉时都会准时来要她报备,她为什么没有早点注意到他今日缺席了!

    小七从不会对她缺席的。

    而且明明云卿向她警告过还要送摇光一份大礼,明明鬼火毽子的事还没查出眉目,她为什么就把这些都抛之脑后了!

    无尽的自责涌了上来,疾奔间好像有几颗温热的水珠自眼眶滚落去了颊上,璃音抬手狠狠在眼下擦过,那几颗没用的东西却已先一步被怒号的冷风卷去身后,散落在了暮色寒风之中。

    终于奔至云郊,可郊外空无一人,宴席早散了。

    璃音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溪岸,汹涌的魂力在体内翻涌,狂乱的心跳却渐渐平复下来。

    鬓发被风吹得胡乱贴在脸上,她在冷风中静立着,想着小七几个时辰前在这里给自己整理鬓发的模样,轻轻抬起手,将被自己跑得乱糟糟的发丝理了理。

    然后便冷静地掠向了武宁侯府。

    熬过最初的那一阵慌乱,她便平静了下来。

    慌什么,即便真有设想中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她身上也还藏留着最后一张底牌。

    再加上那次给小七打上魂印之后,似乎意外将他的神格封印松动了些,神力虽依然使不出来,破军却能收入他体内,由他自如驱策了。

    这让她的底牌愈发稳固。

    这么想着,抵达武宁侯府的时候,璃音的心绪已经完全宁定下来。

    直奔慕璟明的小院,人不出所料不在这里,璃音脚下没停,嘴上也来不及解释,一把拎起童墨,无视掉他扑腾的手脚,和咋咋呼呼的惊呼声,直直把人拎入了慕璟明房中。

    这还是她自东海回来王都后,第一次进来慕璟明的房间。

    而她一进来,就愣住了。

    所有那些从她房间里消失的东西:妆镜、桌椅、她穿过的衣物、还有她只用过一次的妆奁……都安安静静地,和他的东西一起被摆放在这里。

    而她身前的一张小桌上,摆满了许许多多成对的玉雕小人。

    璃音眼睫轻轻颤动了下,提在童墨后领的指骨不自觉卸力松了开来。

    她离开的三年里,他雕了几百个他和她。

    被他摆在最前面的一对,胸口还斜斜系着昏礼时才会佩戴的礼花。

    他把她雕刻得很漂亮。

    “少夫人?”童墨这时才终于看清了身边这位风一样闯进宅院、二话不说就把自己掳走了的“贼人”的脸,他松一口气,惊魂甫定地拍了拍胸脯,“少夫人若是有急事吩咐,来院中喊一声便是,您这么样,真个差点把人吓死。”

    “少夫人……”

    璃音轻喃着这个称呼,脑中一时有好几道声音同时闪过。

    ——“外伤都好了,只是内伤难愈,牵动了也只能静养,一会少夫人多陪着些,过了这阵痛,今日便算好了。”

    ——“你下次来的时候,可以走正门。”

    ——“除了阿璃,我不会和任何人成亲。”

    ——“还有更离经叛道的呢,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侄媳妇,你最懂心悦自己的夫君时是什么样心思的,快与我说说,你心悦璟明,可会催着他去纳妾么?”

    她就是这府中的少夫人,一直以来有过那么那么多的提示,可她竟一次也没有听懂。

    璃音将系着礼花的那对玉雕小人拿在了手里,向童墨抬起微微潮湿的眸子:“他呢,散宴后没同你一起回来么?”

    “太子殿下说今日见了众人射箭,实在手痒,司弓矢又在开春时制了一批新弓过去,还未试过,就邀小侯爷同乘入宫,说是帮着试弓和加练骑射去了。”童墨说着扭头去看铜漏,“不过宫中留人一般不会过酉,小侯爷今日是回得晚了些……”

    话音未落,童墨眸底青光一闪,便就着这个姿势僵住了身子,仿佛一座人肉雕像般一动不动了。

    挥手打出一道魂力将门重重关上,璃音丢下一个结界,闪身与僵停住魂躯的童墨正面相对:“抱歉,童墨,我需要借用一下你今日的记忆。”

    眼中剔透的赤红光芒牵引着童墨眸底的青光流转烁动,璃音缓抬起手,指尖随她动作,不断向空中浮动出青红交映的萤火虫般的光点,随后啪的一声,掌心在胸前交握相合,少女修长的十指在胸前缓慢而有力地翻缠成印。

    “打扰了。”

    说罢,璃音掌中眼底的红芒一齐暴涨,一缕神识便如箭一般射入了童墨的识海之中。

    云水溪畔,春风刚好,透过童墨候在马车前的眼睛,璃音看到一位华服少年叫住了欲要登车的慕璟明。

    璃音记得他,是在宴上赢走了太子玉扳指的那位,是司弓矢家的小公子。他似乎对自己今日送给慕璟明的那把弓很感兴趣,想要借去一观。

    落日已被她收回体内,慕璟明自然回绝了。

    那位小公子对此似是颇有不满,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

    这时照雪走了过来,说是太子对两位都有请,慕璟明回身嘱咐了童墨自行回家,便与那二人一起,渐渐在童墨的视线中走远了。

    璃音钻入童墨识海的那一缕神识忙跟着一个跳跃,便顺着彼时记忆交汇的那一个点,飞快地跃入了照雪的识海之中。

    视线中风景人物变换,璃音这时看到的,已变作了彼时照雪眼中的世界。

    太子噙着一抹假笑来邀慕璟明和司弓矢家的小公子同乘,慕璟明平静地与太子对望一眼,便跟他上了车。

    照雪留在外面驾车,车帘放下,车厢里的情形便再看不见,眼前只剩下一个棕褐发亮的马屁股。璃音正打算跳入司弓矢家那位小公子的识海之中,却见视线中,照雪的手上执了一根淡褐色的短硬马鞭,只听他口中轻喝一声,往那保养得油光水亮的马屁股上一抽,稳稳地驾起车来。

    璃音赤寒的瞳孔骤缩,眼中红芒疯涨,一张脸陡然冷至冰点。

    是阎王扣。

    照雪手中的“马鞭”,是阎王扣。

    最坏的那个设想得到了证实,璃音却反而愈加冷静下来。

    照雪究竟是什么人,阎王扣又为何会在照雪手上,这些她都已无意去探究。

    她现在唯一在乎的,只有小七,她要知道小七现下如何了。归位也好,神魂消散也好,他都没有资格不等她去,不得到她的首肯,就独自奔向那个结局。

    璃音轻轻阖了阖眼,那一小缕神识箭矢般跃至司弓矢家小公子的识海之中,疾速游走起来。

    几个时辰漫长记忆的画面被压缩至一条宽扁的长卷上,如一页长画,供少女一眼便即阅尽。

    而璃音看了这一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猛地弹开双目,瞳孔里无尽猩红的风暴席卷,滔天的怒意,在她压抑不住起伏的胸膛间,滚滚狂涌了上来。

    遥远的云层之上一声龙啸嘹亮,她携着一身阴冷寒霜,沉默着闪身跃上巨龙宽阔的后背。

    在那幅记忆长画最后的画面里,男人被可剥魂夺魄的阎王扣死死缚住腕骨,囚捆于一根巨大的“箭靶”之上,粗粝的绳索把他腕间的肌肤磨成一片糜烂的殷红。

    各类长短不一的冰铁箭矢,以着各种各样不同的角度,贯穿过他的肩胛,又牢牢钉入他身后一个早已被血浸透的巨大箭靶之中。

    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试弓”。

    他们在拿她的小七试弓!

    手中巨弓被她举起的同时腾地燃起熊熊赤焰,她单臂缓掣,手背上的青色筋脉和眼底的猩红一齐狂怒地跳动着。

    那个叫她根本不敢再看第二眼的画面,却偏偏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清晰无比地闪现着。

    他被血染得殷红的唇和那半边躯体。

    他被冷汗浸湿,凌乱贴在颊边的碎发。

    他虽极少喊痛,但却最爱和她撒娇的,每次吃痛,那双眸子都一定会泛着亮亮的水光,撩拨地看她,告诉她把他弄痛了。

    而现在,他那张脸仿佛完全反馈不出痛意似的,始终平静地抬着他那一双冷而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所有折磨他的人。

    一定是破军收在他体内,一起被阎王扣锁住了灵魄,所以才传不出,也回应不了她的消息。所以他才没办法告诉她,他们把他弄痛了的。

    鲜红的血,自他身体各个地方涌出,不停滴滴答答往下落着。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和颜色,在这一刻,似乎都在璃音五感中消失了,只剩下了那仿佛无止尽的滴滴答答的声音,和满目的刺红。

    潜伏在司弓矢家小公子体内的那一小缕神识倏地察觉到什么,璃音眸中寒光爆射,在此刻那位小公子再一次举弓对准慕璟明的时候,她亦举弓沉目,对准东宫,猛地拉了满弦。

    无边魂力凝结而成的巨大赤红魂箭之中,隐隐翻腾出墨一般的浓黑。

    她应该要杀了他们的吧

    她应该要杀了他们的。

    所有胆敢欺负折磨小七的人,他们都该去死。

    都该去死。

    第113章

    立春,晴日黄昏。高而薄的长空之上,缀着一条条絮状长云,像被谁大力撕扯开的棉花,遮不住一点儿天光。

    于是天黑得很慢。

    然而在某一刻,突如其来的暗沉暮色,像巨大怪物飞过时投下的庞大阴影,顷刻间,便无声无息地笼罩住了整个王都。

    大片墨色的云团在高高的苍穹之上急速翻涌着,天空沉得像一汪倒扣的黑海,莫名叫人心中涌起阵阵难以言说的不详之感。

    街市上有行人狐疑地抬首望了望天。

    “要下雨了么。”

    /:.

    那人低声自语着,便又低下了头,裹紧衣领,默默加快了行路的脚步。

    出街的小摊贩们看看急往家里赶的各色行人,又看看山雨欲来的天色,暗叹一声生意难做,便也都匆匆收起摊子,预备回家去了。

    而在翻卷狂涌的墨云之间,璃音站在归岚宽大的龙背上,风吹动着她额边的碎发和身上青玉色的裙衫,都在身后猎猎着飞扬开来。

    五感被体内倾爆而出的魂力推至了极致。

    赤色巨弓上的长弦,亦已绷紧到了它可以承受的力量的极限。

    滚滚盛怒之下凝出的魔之一箭,此刻正剧烈翻涌着红黑交错的暗芒,安静地在少女苍白的指间凝结。它与少女潜伏在那该死之人识海中的一缕神识遥遥感应着,将那人,以及那人周围所有凡人脆弱的脑袋,都认作了一个个精准的箭靶。

    而此时,宫中的骑射场上,对此一无所知的司弓矢家的小公子崔行远,正将弓张了满弦,一面不断调整着准头,一面与几位华服公子嘻哈谈笑着,在这燕尾裁春的大好黄昏中,陪着兴致颇好的太子殿下,进行着所谓的“试弓”。

    崔行远正凝神搭箭,忽然身边一位锦服公子笑嘻嘻地道:“行远,前几箭歪成那样,这一箭要再射不中,殿下可要收回赏你的玉扳指了。”

    崔行远手上微卸了劲,箭头往“靶子”下面指了指,嗤道:“什么叫歪成这样,我射的好歹在靶上,你看看你,那几支射腿上的不是闹着玩?快别惦记那玉扳指了,一会要叫殿下好好罚你才是。”

    “还不是那‘靶子’当得差劲,腿上非要抽动那一下!”那锦服公子颇为不满,冲着不远处的“靶子”哼了一声,“不过嘛,嘿嘿,反正我骑射水平烂,这宫里谁不知道,这玉扳指我不惦记,可有别人惦记着呢!你看人家照雪射的,我看这扳指早晚要被他赢了去。”

    “哼,一个粉头粉面的小倌,他也配。”崔行远低声冷嗤一句,转头向身边那人没好气地道:“去去去,我□□,你站这么近,影响我准头。”

    重新将弓箭搭上,冰寒的箭簇,再一次对准了视线尽头的那个“靶子”,对准了那个曾经高傲不可一世、抢走了全王都男子风头的男人,看着他如今半身染血、任人亵辱的卑贱模样,崔行远眼中射出怨毒而兴奋的光:“光这样射有什么意思,不若就来设个赌,谁能先射中‘靶心’,谁便留下殿下的玉扳指,如何?”

    旁边一直嘻嘻哈哈的锦服公子,却在这时略有迟疑:“真射死了,怕不好向武宁侯交代吧。”

    “那便射中‘靶眼’者,可得本宫这枚扳指。”高坐在一边观望台上的太子忽然笑着起身,解下腰间一枚蟠龙玉坠,高高举起,那如毒蛇吐信般阴寒的目光,幽幽地盯视着不远处那个早已一动不动、鲜血淋漓的活人靶,“射中‘靶心’者,可再得本宫这块佩玉。”

    太子这一发话,彻底打消了众人心中最后那一点忌惮。

    阔大的骑射场上,每个人都近乎战栗地兴奋着,参与着一场盛大的虐杀。全没注意到头顶上方,大团浓黑的乌云正渐渐向他们笼来。一支巨大的灭魂之箭,就静静悬停在他们头顶,精准地锁住了其中每一个人的魂魄。

    崔行远克制着指尖兴奋的颤抖,将箭矢对准的位置一点点向上挪去,慢慢对准了慕璟明那一只正平静而淡漠地注视着他的沉黑左眼。

    他心中突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便把箭尖避开了,那种蝼蚁被神祇漠然审视的感觉,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疯狂窜爬上他的脊背。

    他暗暗咬牙,清秀的面容上呈现出混杂着妒恨和狂乱的扭曲,他缓慢而轻微地旋动臂膀,箭尖又再往右下方移动。

    这一次,它对准了慕璟明的心脏。

    肩臂猛地用力,就在他要将弓弦拉满的那一个瞬间,崔行远忽觉眼前一花,一个鬼魅般青玉色的人影在他的眼前,不,更准确地说,是在他的眼内,好像贴着他瞳孔的内部浮现了出来。

    那是个妙龄女子的身影,影子半虚半实,他只能看到一个少女窈窕纤细的轮廓,和她向着自己飞速掠近时,曼妙飞扬起来的裙摆。

    他痴迷又茫然地看着她,她分明已在他的瞳孔中,分明就在他的体内,却为何还是觉得她在向自己飞快地靠近,靠近……她所靠近的,究竟是哪儿呢?

    而下一息,一张睁着血眸的如玉脸庞在咫尺之间显影,少女赤红的眼中,是寒冰朔雪般的眼神,在她清丽的小脸上,点缀出一种能摄魂夺魄般冷艳的美。

    少女出现得太快,意识尚在迟钝着迷蒙间,他似乎看见那个秀美的少女向自己面无表情地、冷厉而迅捷地伸出了一只手,一只纤白修长、成爪探来的手。

    再然后……

    没有然后了。

    啪嗒——

    弓箭自崔行远手中掉落,他瞳孔涣散着,突然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起来,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周围充盈着那样丰沛鲜美的春日空气,他的喉咙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一般,什么都吸不进去,也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不断发出窒息般“嗬嗬”的声响。

    挣扎不过维持了须臾,下一息,他的胸膛便不再起伏,他不再喘气,不再发出诡异的声音,他的脑袋和双臂一齐垂下,然后上身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双膝一坠,目光凝滞地跌跪在了暮色黄昏下的骑射场上。

    而自他张弓瞄准“靶心”,至他此刻失了魂般跪在那已成了血人的“靶子”之前,都不过发生在一个眨眼的刹那之间。

    旁边那位锦服公子早已吓得脸色苍白,他抬头飞速瞥了一眼前方被崔行远跪着的那个血肉模糊的“靶”,心脏猛地被一阵阴森的恐惧攥紧。

    突然那“靶”前似有一道银光闪过,银光散去,现出一个少女模糊的身影。

    极端的恐惧下,他根本分不清模糊的是那少女的身形,还是自己的视线。他只能隐约看见,少女向他高高举起了一把赤红的巨弓,弓弦上搭着一支巨箭,箭的颜色像极了混了墨汁的浓血,不停往外冒着森然的寒气。

    他发疯一般尖叫起来,抬脚要跑,腿却早软了,少女的箭还未向他射出,他便先自两眼一翻,扑通一声,直挺挺向前跌在地上,晕了过去。

    璃音垂下赤红的眸,歪头看了会儿地上一跪一躺的两人,那双索命修罗般的血眼便又冷冷掀起,搭在她指间的那支散发着阴寒双芒的巨箭,以缓慢到几近折磨的速度,审判一般,慢慢向观望台上那个正极力压抑着颤抖的身影,对了过去。

    “殿下,今日可玩得尽兴了?”少女仰起霜寒的小脸,本该最是炽热的红色,映在她眸中,却像两捧血色的冰。

    就在这短短的几个片刻里面,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作为凡人的认知。恐惧压住了他所有的声音,但作为人间至尊的骄傲本能,还是让他用力挺直着背脊,只把细微的颤抖留在了死死捏攥着那枚玉坠的指骨之上。

    “这么喜欢拿活人当靶啊。”

    璃音用箭指着那位殿下,眼中血红色的风暴肆虐,拉弦的指节因太过用力,已泛出几近透明的白。

    她抬着头看他,眼神却像是在俯视一摊已经腐臭了的尸块,她肩臂骤然抻起,长弦瞬间再一次绷至极限,红唇启合间,一字一句,向他吐出了来自地狱的宣判:“便叫你也来当一次箭靶试试!”

    几乎是在少女话音落下的瞬间,太子一把扯过身旁的照雪,把他当做一面人盾,挡在了自己身前。

    与此同时,就在箭将离弦的这一瞬,男人强撑着虚弱、却依旧清沉好听的嗓音,在璃音身后响了起来:“阿璃……”

    魂箭和少女发白轻颤的指骨一齐顿住。

    慕璟明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抹纤巧的身影,明明只是那样一个个子小小的少女,却好像能为他撑起整个天地一般,那样一次又一次坚定地护在他的身前。

    过多的失血让他的意识已不算太清醒,只是维持着睁眼这个动作,就快要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但她就在他眼前,他怎么舍得将眼睛闭上。

    可她却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在他身前站着,执弓的手固执着不肯放下,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怎么来了只顾看他们,不肯看我?”他望着她僵停不动的背影,微弱的声音里含着笑,“是我现在这样不好看,阿璃不想看了”

    少女身子轻轻颤了下,碎发在风中胡乱地舞动着,良久,落日那根绷了太久的长弦,才终于被一点一点松开,巨弓随懈下的手臂坠去了少女身侧,她在男人面前慢慢转过身来,眼中像是嵌着两颗弥漫着层层水雾的清透琥珀。

    她只堪堪看了他一眼,便又猛地回转过身去,紧攥在弓身上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被自己生生捏断。

    这样的他,她不敢看。

    每多看一眼,都好像自己的心被人从身体里揪着扯出来一次,而心里对那些人的恨,便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暴涨一次。

    “别怕,阿璃,看着我。”

    身后男人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像世上最轻柔的安抚,璃音深吸一口气,终于红着眼眶,转身对上了他含笑望着她的眼。

    他总是这样,明明是他在承受着痛苦,却总反过来安抚她,对她说“没事”、“没关系”、“别怕”之类的话。

    “慕璟明,你是笨蛋吗,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少女恶狠狠地大步上前,扯掉他腕上的阎王扣,口中凶恶地数落着,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在此刻终于像是决了堤,大颗大颗地直往下砸。

    被解了绑缚的男人同时也失去了支撑,少女及时撑过来,让他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她身上,才算是勉强站住了。

    “好,我是笨蛋。”少女的鼻尖忽然被男人修长的指节刮了一下,耳边戏谑的声调响起,“阿璃却原来是个爱哭鬼。”

    璃音没有理会他的取笑,在神魔战场上都不曾抖过一次的手,这时却颤得连为他拔箭都拔不好。

    见自己连这点小事都为他做不好,眼泪便掉得更厉害了。

    她本就是个爱哭鬼,只是从前想哭的时候,她总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地哭,不叫人瞧见。他若见识过她在月牢的三百年里,天天抱着那棵大桂树肆无忌惮掉眼泪的样子,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慕璟明看着少女握着箭尾抖个不停的手,轻轻笑了声,抬手慢慢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将她比他略小的手整个裹住,抓住那些箭,一个用力,便全都拔了出来。

    璃音立刻取出东海冰晶,以灵力催动,低头默默为他镇痛止血。

    待那些血洞不再往外渗血,她才抬起那双被水浸湿了的清眸,对上男人一直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问他:“刚才,为什么叫住我,不让我杀了他们?”

    第114章

    方才崔行远欲要将箭射出之时,墨云之间,苍穹之上,璃音亦只消射出她手中那一支灭魂魔箭,便可顷刻间叫这骑射场上所有欺负过小七的人神魂俱灭,魄散魂消。

    啊,她多么想就这样将那些人一箭爆头,看他们变作永生永世魂魄残碎的野鬼孤魂,看他们被阴鬼争食,被魔器吞噬,受尽折磨,魂身不存。那样,他们就会安安静静、永永远远地消失在这天地之间了。

    多么完美的方案。

    多么酣畅淋漓的一场报复和发泄。

    可在最后一刻,她拉满了弦,却没有动,而只是用附在崔行远体内的那一缕神识,轻轻捏了捏他魂魄的咽喉,给了他一次警告,顺手送了他半世的痴呆。

    但她终究是饶了他一命,也饶过了他的来世。

    说要护着小七,却连为他狠狠出一口恶气都做不到,璃音垂下眼,只觉自己真是个没用又失格透顶的恋人。

    “因为阿璃是这世上心肠最软的好姑娘。”

    半边身子被慕璟明用一只胳膊轻轻拥入了怀里,他本就半靠在她身上,如今,两人便紧紧地互相依靠在了一起。

    “你为我将他们杀得狠了,日后想起来,心里会难过的。”男人拥着她,闻她好闻的发香,已近脱力的嗓音在她耳边发出满足的轻叹,“你来了,就够了。”

    何止是够了,当熟悉的响铃之声响起,看到她纤细的身影那样坚定地为他奔赴而来,护在自己身前,此生能做一回她心尖上的第一人,得她如此相待一场,他只觉失血都失得那样畅快。

    便是死在这一刻也值了。

    璃音紧紧将男人抱住,在他怀里闷声闷气地道:“那是你情报有误,我坏着呢,我刚才对那些人想做什么,说出来吓死你。”

    “你若真的想杀,便不会饶过前面那两个,也不会被我叫住了。”男人的轻笑洒在少女耳边,嘴上将怀中的纸老虎无情点破,手上却也同时轻轻拍了下她的背,轻柔地将她安抚着,“当个好姑娘也没关系的,不丢脸。”

    说的好像她的人生理想是当什么毁天灭地的大恶魔似的!璃音闷头在慕璟明怀里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以示自己微弱的抗议。

    刚才心里冒出来的那一点自我厌弃,却就在这他几句话和一个轻柔的抚慰中,轻飘飘消解在那一声轻哼里了。

    多少次了,在她为难的时候,在她想要逃避的时候,在她说一些违心的话、做一些违心的事的时候,猛然间就被他强势而温柔地拽回来,逼迫着去直面自己的内心。

    而她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小小心思,总是自己都还没能察觉,就先被他看穿了。

    他在旁人的眼中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剑,可在她的心中,他却是她的抱枕,是她最柔软的依赖。

    她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一些东西了。

    因为在她快要坠落的任何时候,这个枕头都一定会在她身下,轻柔地将她接住。

    两人在翻涌的墨色云层之下忘情地拥抱着,倏地一支利箭破空,直射璃音后背,嗖然而来。

    慕璟明沉黑的眸子轻轻向着观望台撩起,瞳孔微缩的一刹那间,如有一道冰蓝色的闪电在他身后无声炸开,太子甚至未能瞧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觉眼前场景倏然一阵颠倒,反应过来时,原来是自己的头已经滚落在了不知谁的脚边。

    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个时刻,太子瞳孔中所映刻下的景象,是青衣少女背后几乎是瞬间耸立起的一面寒冰凝成的透明盾墙,有巨大的青龙清哮着自云间飞掠而下,庞大的龙身如云一般轻轻游旋在紧紧相拥的二人身边,将他们温柔地轻裹围绕。

    而那冰蓝色的闪电亦没有就此停止,它在骑射场中平静而冷虐地极光般游走,那冷光闪得太快,场中一个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们惊呼还未来得及出口,胸口便已被穿出一个巨大的、能直接被早春冷风穿透而过的血洞。

    包括早已跪在地上,痴呆了的崔行远。

    整个旷大的骑射场上再不闻一点声息,只有浓烈的血的气味在空中安静地弥漫着。

    而这安静仅仅只维持了一息。

    在破军洞穿了崔行远的心脏,向慕璟明飞回的这一刻,璃音猛地自男人怀中抬起头来,眸中赤红同时翻起,一张有如根根血丝编织而成的血网自她体内骤然张开,如同涟漪一般向外急速扩张开去。

    “带它走!”她转身一把将落日抛给归岚,将慕璟明护在了身后。

    巨大的龙爪接住神弓,归岚顺着心链感应到了什么,猛然间呜咽起来。

    “终会相见的。”璃音抬手摸摸归岚蹭动过来的龙首,说给归岚,也是说给身后的人听,“离别有期,但我们终会相见的。”

    血网完成了它的扩张,随她话音轻柔地弯折荡漾着,渐渐化作了一个巨大的时空之阵。

    “落日交给你了,记得把它和自己藏好,你和它,谁都不许出事。”她轻轻抚了抚归岚漂亮的龙角,温声叮嘱,“好归岚,去吧。”

    说罢,璃音再不迟疑,双手迅速翻缠成印,周身灵力海潮般爆涌而出,如有实质的气流,归岚只觉自己的龙身被一股巨力猛地托起,他戚戚吟叫,可主人的意志不可违抗,亦不会为他而更改,他别无选择,也无能为力,只能就这样被猛力抛去了再看不清她身影的苍穹之上。

    血色红芒暴涨,与此同时,在少女血网映照勾缠之下,锁绕在慕璟明周身的另一张暗红色血网,如潜藏在暗夜深处的鬼魅一般,终于在此刻渐渐地显影了出来。

    血灵法阵,可锁诛世间一切的终极杀阵,一旦入网,任你是神是魔,都绝无可能逃脱。

    而如今它正静静地锁在慕璟明的身上。

    璃音知道,直到此时,今晚针对小七的这一场残酷猎杀,才真正地开始了。

    血灵大阵显影之下,再看方才太子和那帮纨绔们的所谓试弓,简直像是一场过家家。

    想来这便是云卿口中,要送给小七的那一份厚礼了吧。

    果真是下了血本呢。

    璃音缓缓掀眸,望向了观望台,那里,一道纤薄的身影正如提线傀儡般,僵直而缓慢地从地上爬起,站了起来。

    “这么轻易就被那魔头催了眠,难怪会丢了十巫之首的位置啊……”璃音冰寒的视线定定射向那人苍白的脸上,“我说的对么,巫彭大人。”

    照雪没有应声。

    他胸口开着一个空荡荡的血洞,鲜血疯狂向外喷涌着,他却仿似浑然不觉,只是眼神漠然又似茫然地站在那里,缓缓地抬起了一只缠满血色丝线的右手。

    那些血线的另一端,牵着的正是慕璟明身上那一张巨大的血网。

    照雪神格被封印了大半,还被云卿以阴气做了遮挡,他在此处人间里的装扮、身份和容貌相比巫彭大人都有着太大的迥异,故而璃音一直没有将他认出来。

    直到她今日进入了他的识海。

    看照雪这半痴半呆的模样,神魂应已祭出,血灵之阵已然启动。

    魂术拼到最后拼的就是个“犟”字,所以这世上最终极的魂杀之阵,便也是终极在它的犟和执着上。它锁住一万个人,便必定要杀满一万个人。如今它锁了摇光的神魂在内,那么不到它彻底将这一抹神魂诛灭,此阵便决不会罢休。

    莫说凡间的慕璟明,便是神格完整的摇光在此,被血灵法阵锁住,也绝没有再活着出去的可能。

    好在归岚和落日还算被她送走得及时。

    云卿的这一份“厚礼”,果然是极端厚颜无耻,又精心确保过万无一失的。

    但。

    有件事,是他一定没有料到的。

    阎王扣化作长鞭,自璃音手中如电甩出,鞭身上闪动着莹莹的青光,啪的一声,直抽在照雪面门。

    凝滞的眸光一闪,照雪脸上惶惑一瞬,五官移形换位间,巨大的惊怒便笼上了他的脸。

    看来是醒了。

    但血灵法阵一旦开启,便再停不下了,醒了,也是无济于事。

    巫彭唇角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此时的璃音什么也不想听他说,顾不得以下犯上,直接又甩出狠力一鞭,将人直接抽去了高高的九重天上。

    再回身时,已换上了一个略带遗憾的笑:“看来今晚不能回家陪你了。”

    破军静默悬停,神识中她给他留下的烙印滚烫,慕璟明也一起静默着。

    “干嘛摆着一张臭脸,生气啦?”

    少女微凉的指腹捏上他的脸颊,一连用力捏了好几下,她对他上起手来还是那么没轻没重,慕璟明一把抓住她捣乱的手,将它握入了掌心。

    手被牵住,少女似乎很开心地笑了,她哄人的手段实在贫瘠,牵着他的手便轻轻晃动起来:“别生气嘛,你要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你看我都努力对你笑的,我好怕你最后记住的是我凶巴巴的样子,很多人都说过我笑起来很好看的,你就记住我现在笑得很好看的样子好不好?”

    来来去去就这一招,可偏偏只要她哄,他就会好。

    她什么也不必说,他也知道,她做下了某种决定,这样的笑,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了。

    独属于凡人慕璟明的阿璃,在今晚之后,再不会有了。

    “璟明。”少女第一次单独唤了他的小字,清灵温腻,真正带上了小姑娘撒娇的意味,“不用吃那位神君的醋的,回去了,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真的?”手被她带着晃动,心动亦来得猛烈,她把自己最美的样子留给了他,要他记住,于是他听话地认真看她含笑的小脸,心想那些人说得不错,她笑起来当真好看,他再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笑了。

    “真的!”少女用力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就笑得更开心了些,她凑近他的耳朵,“虽然他是神君,可只有你是我的夫君嘛。我们可是拜过堂的,对不对?”

    难以抑制的心动让神识间的烙印愈发灼烫,慕璟明紧紧将少女扣入怀中:“非走不可?”

    “嗯。”璃音将埋在他胸前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带着不甘心地向她确认。

    璃音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将一双清亮的眸子认真地与他对视:“小七,这是唯一的办法。”

    夜色覆没上来,星辉洒满了此处弥散着淡淡血腥气味的骑射场。

    慕璟明阖了阖眼,再睁开时,身侧破军的冷辉如同呼吸般明灭闪动了起来。

    “好。”他说:“你需要我怎么做。”

    着迷于男人此时的冷静和果决,璃音稍稍撤出慕璟明的怀抱,周身血色阵法安静流转,她笑着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给我一剑,朝着这里。”

    云卿的这份厚礼确实可以算得上是万无一失。

    他为小七设下了一个必死的局。

    只是。

    云卿一定没料到的是。

    她可以替小七去死。

    第115章

    暮色雾卷,星河浮霁。

    漫天银辉轻洒,将破军相映得清光溶溶,万年凌厉的冷蓝寒芒第一次显出了些许清淡的温柔来。

    一张巨大的暗红色血网,像蛰伏在暗夜中的一只森然鬼手,流转着森寒的血光,静静张开在静谧的夜空之下。

    而巨网正中的那一个网眼,如鬼手幽暗的掌心,正向着内里那一抹总是高高在上的幽蓝神魂,以缓慢到肉眼看来近乎静滞的速度,一点一点,无声兴奋地攥拢着。

    闪动的红芒如赤色的涎水,却就在要滴落去那位神君纯净魂魄上的前一瞬,另有一根赤红的血线鬼魅般窜爬而上,像悄悄攀缠上指尖的血色藤蔓,丝丝缕缕地化开,最后红芒覆盖红芒,宣示着对这一抹神魂的主权似的,将那些馋涎一滴不漏地都嫌弃地格挡了开去。

    薄薄的血雾不断自璃音体内蒸腾而出,化作一缕缕暗红的丝线,顺着那张血红巨网缓慢而小心地攀溶着。

    她整个人里里外外一片滚烫,肌肤被热血烧灼,把原本清丽如玉的少女身躯灼出透红的一片艳色来。

    痛意在体内如沸水般翻涌,璃音闷哼一声,五指猛地收拢,扯过慕璟明外袍的衣襟,强势拽下他的身子,被迫他向自己垂首,被血眸衬得清艳的一张小脸仰起,轻轻一阖眸,便含吮上了男人倾靠下来的温软双唇。

    真好亲。

    小七的唇,总是又软又漂亮。

    本想日日霸占着这双只有她能亲的唇,安安稳稳陪他走完这一世的,可惜终究不能如愿。

    璃音轻叹着抵开齿尖缠入,气息交缠间,一团青光莹莹的幽绿神识,向着男人体内那一抹幽蓝轻轻探了过去。

    感受到侵犯,男人的神魂本能地震颤起来,璃音用自己的神识一点点包裹住那团比深海更澄净的幽蓝,厮磨着稍稍安抚了一下,便抬起另一只手扣住男人的身子,有力而彻底地进入了他。

    烙印灼起,神魂内撕裂般的剧痛夹杂着灭顶的欢愉袭来,慕璟明闷哼一声,牙关下意识合起,咬破了少女纠缠在他齿间的舌。

    血丝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璃音紧紧扣住男人想要撤离的后脑,更放肆地吻他。

    而少女的神识比她的吻更加放肆,肆意侵犯着男人神魂的每一处,在他似痛苦似欢愉的低喘声中,在他身体最隐秘的地方疯狂汲取他的气息,同时也将自己的气息一寸寸不容拒绝地倾覆而上。

    她就是要他痛,要他记得,他是如何从肉/体到神魂,都被她彻底占有的。

    而慕璟明没一点挣扎,身体和神魂一起,乖顺地任她侵犯,接受着她不算温柔的占有。神识中那一抹烙印星星点点发着烫,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涌起,他蓦地睁眼,点星似的一双眸中,映着两团完全纠缠在一起的青蓝幽芒。

    而就在他眸子睁开的同时,锁在他周身血网流转的红芒一滞,所有摇曳着收拢的动作顿住,似是陷入了一种雾里看花般,视线无论如何都对不准焦的迷茫错乱。

    原本牢牢锁在慕璟明身上的网眼困惑又茫然地蠕张起来,一会儿在慕璟明身边踟蹰着,一会儿又去璃音周身徘徊一圈,好一阵犹疑不决,举棋难定。

    便在这时,攀蛰其上的另一套血线骤亮,如一把大钳般将那血眼猛地撑开。

    璃音睁开同样烁动着两团青蓝暗芒的双眸,松开男人被她折磨出靡靡血色的唇舌,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后猛力一掌将他推出,直直地把他推出了血灵法阵之外。

    这下血阵终于不再茫然,而是重新认准了目标,疯狂向着网眼中心的少女锁绕而去。

    璃音激荡起全身魂力,以血灵之术凝结而成的时空法阵倏然大亮,在她周身疾速流转起来。

    “小七,现在!”

    随着少女一声清音高喝,高空之上北斗疾闪,星辉穿破夜空,如有实质般击打在破军的冷蓝剑身之上,复杂刻纹自剑柄渐次亮起,随之爆发出一阵耀眼的蓝白色寒芒,破军厉然凌空,发出铮然一声剑鸣,剑尖一转,便迎面指向了少女的心脏。

    衣裙在灵力鼓荡起的气流里猛烈翻飞着,璃音静立在巨大森暗的血阵中心,抬眸望向法阵之外同样寂静凝望着她的慕璟明,眼中水雾漫起。

    血阵与时空之阵交错重叠,隔着一道道青蓝殷红交错闪动的光芒,在破军穿心而来的那仿佛永恒的一瞬之间,他们站在春日晴夜的晚风中,安静而缠绵地对望。

    流星般曳过的剑芒在天地之间急遽闪动。

    下一息,破军携着万钧星辰之力雷霆而至,在慕璟明寂静的眼神中,狠狠贯穿了少女胸腔里那颗正对着他温热跳动的心脏。

    庞大汹涌的剑气逼得璃音往后跌退了好几步,想站稳,终究还是无力地跌下,她撑着身子半跌在地上,偏过头,咳出一大口鲜红的血。

    痛。

    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可每一次都还是那么痛。

    冷剑贯心,寒芒灼血,胸腔被生生劈开撕裂的剧痛,痛到连脑海中的意识都仿佛在痉挛。

    胸口淡青色的衣襟上迅速晕染开一朵鲜红热烫的血色之花,待衣衫被鲜红染透,血液便开始顺着剑尖不断滴淌。

    滴答——滴答——

    血珠一颗颗敲落在空旷的骑射场中的声音,在静谧长夜中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到每一声都像是直接敲在人的耳膜上的一般。

    慕璟明在阵外静默地站着,听着,看着。

    沉默仿佛世间最深长的寂灭。

    然后突然,他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转过脸去,自喉间呕出了一口鲜血。

    各自饮饱了血的两个上古大阵在少女周身交叠着飞转,一个急速收拢,誓要将她神魂寸寸绞杀,一个震颤飞旋,争着要送她去往九百年后的遥远世界。

    血灵之阵固然是锁一便要杀一,无可逃脱,绝无容情,强停是决计停不了的,但璃音使了个小小的花招,叫它一时迷眼,认错了人。只要再把时空法阵运用得当,那么骗过血灵之阵,叫它以为自己已死在阵中,神魂尽灭,便不是没有脱身的可能。

    而只要她能顺利回到九百年后,再残碎的魂魄肉身,玉横也能再为她修补回来。

    她和小七,就又可以一起活下去了。

    血灵之阵对阵内神魂的绞杀已经开始,细细薄薄的血线如一团血色的水草,在空中疯狂地摇曳着,它们正在网眼之内搜寻着躲藏其间的神识,每搜寻到一点,那血网便仿佛瞬间被一股大力撕扯着绷紧,柔软水草般的血线立时变作一根根冰寒的血色丝刃,将那一抹可怜的神识缠着一绞,便将其绞作了一团迷朦的血雾。

    意识寸寸碎裂,璃音终于痛到痉挛都再感觉不到,被绞碎的残魂落入飞速运转着的时空之阵,一点一点都被它拾起,往九百年后那个遥远的时空送了过去。

    颊上被灼出的血色此刻全都褪尽了,璃音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趁着这最后一丝清醒,向阵外那人抬起她苍白如纸的一张脸,给了他一个轻柔的笑。

    她没忘记要给他看最美的样子。

    “小七……现在可以……可以来抱抱我了。”

    少女说完这句,便再支撑不住,连半坐在地上也已是不能,纤薄的身子仿佛被风一吹就倒的一片纸,轻轻一晃,便向后跌了下去。

    慕璟明飞快奔来,自身后稳稳地将她接在了怀里。

    璃音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软软地靠在慕璟明怀里,后脑搁在他胸口,就仰着头看着他笑。

    她看到慕璟明唇瓣微动,知道他要说什么,还不等他开口,就抢在他前面对他笑道:“我不怕。”

    慕璟明便不再说话,想用力将她拥住,又怕弄疼了她,最后便只是这样让她靠着,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任她红热的血染了他满身。

    “小七,不要难过啊,我不要你难过。”忽然颊上被少女一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戳住,她瞳孔已近涣散,却还是努力对他轻轻笑着,“我只要你好好记得我。你知道的,离别有期,但我们终会相见的。”

    说着指腹就又要再往那漂亮的脸蛋里戳一戳,像要为他点上一侧梨涡似的,可平日里总是一不小心就使过了力,赧着脸问他“痛不痛”的怪力少女,这会却连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也再做不动了。

    讲话时,吐字也变得极轻,极慢,像刚被风吹熄,正缓缓散尽的一缕轻烟:“你也笑一个嘛,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每次看到,我都……都……。”

    手垂落下去。

    被慕璟明在空中握住,牢牢抓入了掌心。

    他拥着她静静坐在矿大的骑射场上,交错着闪动不休的赤青蓝芒尽皆散去,只有星光总是格外偏爱他,执着地想要映入他的眼中,可他的眼底,却只剩下两团仿佛永远也再照不亮的,漆黑的寂灭。

    夜风还在冷冷地吹着,血的气味浓厚,早已被风吹凉了,他能感觉得到,她的身体也在他怀中渐渐凉了下去。

    他缓缓抬手,五指都被她的血染得尽红,指骨寻到钉在少女心口的剑柄,缓慢而用力地握了上去。

    阿璃总说喜欢他,可他其实一直以来,并不很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所以他从未对阿璃说过喜欢。

    只是她在的时候,眼前的世界便总要分外鲜亮一些。

    这凡尘热热闹闹,而他本只是个站在隔岸看热闹的人。但她牵起了他的手,牵他走入了这热闹,她似乎将他和这世间牵起了一条线。

    于是他也开始会去试着体味别人的心绪,他有了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他会想要把一个姑娘娶回家,会想要把什么东西永永远远地留住。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原来那根线的名字,就叫做——

    喜欢。

    “阿璃……”他捞起她冷白的小脸,认真看了半晌,忽然有些高兴地笑了。

    “喜欢你。”他轻轻对着她说。

    世间繁华万千,她是他唯一的喜欢。

    可少女紧紧阖上了双眼,男人迟来四年的告白,除了夜风和他,谁也没有听见。

    远处忽有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传来,火把一簇簇如一个个亮黄色的星点,一点一点向近处移动着。

    好吵。

    慕璟明没什么表情地抬头看了一眼。

    没了她牵着他的那只手,他便又一次站去了隔岸。

    没有她的世界,于他而言,只是一团混沌的虚无。

    握住破军的五指收紧。

    他曾答应过会和她一起活下去。

    如今没有了一起,他便也不算食言。

    ——阿璃,你不能再陪我了,那便换九重天上的那位神君去陪你吧。

    “终会相见……我记得的,我会记得。”

    高空之上星辰烁动,男人闭上眼,就着将少女拥在怀中的姿势,用力地将破军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待宫人禁军们提灯照把着走近,却只见骑射场上躺了一地的尸体,太子脑袋歪在脚边,其余各位贵人胸口一个碗大的血洞,却只有武宁侯府那位慕小侯爷,垂首半坐在地上,臂中似在拥着什么人,可走近一看,那怀里又有什么人,只有满身血糊的黏浆,和自那血洞之中,不停透吹而出的冷风罢了。

    第116章

    风清露冷,秋气肃金。

    今年是乡试年,到了八月,科场便照例热闹起来了。

    初八这日要迎考生进场,于是在五更天时,贡院门前便轰隆隆放起了大炮,一连放了九个。

    职事官们个个穿戴齐整,在公堂里摆出香案,焚香祭拜,叩请关公文昌巡场主试,又插好红黑二旗,口中喊着“恩鬼进,怨鬼进”,烧了纸钱,分请了恩怨二鬼进场,这才算是布置停妥,能迎考生进场了。

    廉秀才在场外抱着考蓝,头上裹一顶平平整整的方巾,穿了身簇新的绸布衫子,红光满面,下垂眼眯眯地笑着,神采奕奕地等着点名入场,倒有点像是文曲星动,今番必要高中的模样。

    年初他画了本《楚燕偷春》,却不想画一作完,那偷情的淫/妇便按着他画中的结局死了,这下踩中了个大噱头,叫这册小书在整个望州结结实实大卖了一把。

    赚足了银子,又笔惩了淫/妇,实是心头诸事通畅,老秀才活到五十多岁,始觉人生大运终于轮转到了他头上。

    现今坐在考场中,那卷子答起来更是笔走如飞,全无滞涩。廉秀才越写越兴奋,笔下那文章写到结语,已是写到周身万物不见,唯见手中一支笔飞墨来去。他满脸热汗,眼□□光,干枯的两条瘦腿都亢奋到在桌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颤,仿若跌入了某种无人无物、唯文思畅涌的状元之境。

    待最后一笔收束,恍恍惚惚竟听得耳边锣鼓喧天的报喜声响,又仿佛看到自己的名字已是挂在那榜上头一名,高高地中了。

    神思颤奋间,正做着状元美梦的廉秀才呵呵痴笑着一抬头,竟猛地瞧见一个身穿蝶黄纱裙的女子正端坐在他案头,一双水眸秋波漾漾,就眨也不眨地将他望着。

    见他抬首,那黄衫女子便冲他盈盈一笑,秀口微张,吐字端雅:“廉先生,可还认得我?”

    这一笑,直把廉秀才三魂七魄都笑没了一半,屁股一个哆嗦,没坐稳,整个人便望后一跌,跌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

    “你……你……你不是已经……”

    廉秀才跌坐在小小的考间里,颤着一根指头指着那黄衫女子,满面的红光都变作了惊恐,嘴里“你”了半天,忽地一阵眼神涣散,全身失力般往地上一瘫,只剩下一张嘴唇蠕蠕地道:“怨鬼……是怨鬼进来了……”

    “不,不……”说着忽又一阵清醒,挣扎着半坐起身,疯狂摇起头来:“楚雁儿,你这怨鬼找错地方了,是那帮狱卒杀的你,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去县衙找杀你的人报仇,与我有什么相干!”

    说罢猛地爬起身来,欲向外冲,却迎身撞上一面流转着淡淡蓝白色寒光的光屏,又给狠狠弹了回来。于是惊叫一声,又转过身去,竟如一只壁虎一般,张开四肢,疯狂扒爬那考间的隔墙,像是这样就能从墙顶爬跃出去似的。

    “先生不必如此惊慌,您先前拿走了我家的一样东西,我不过是来向先生讨回。”楚雁儿仍是端坐,头发丝也没乱了一根,一开口,也仍是斯斯文文。

    然而廉秀才一听这话,扒拉那墙的手脚都快扒出了残影,显是更惊慌了,尖声叫道:“不是我!不干我事,你们家里关起门来的恩怨,都不干我的事!难道是我逼着你去和那小厮淫/乱,那都是你自己淫性太盛,才遭的报应!”

    本来瞧着眼前这五旬老头惊叫扒墙的丑态,楚雁儿都觉得有些虐待老人了。其实按她本来的意思,是不必等这廉秀才进考场,要拿了东西直接走人的。偏那位神君另有主意,说定要等这人答完卷子上最后一个字,才许自己显影。

    如今听了他这一番话,又想到他将自己与陆郎当作丑角画的那些小书,心头恼意正要升起,但又看他这扒墙惊叫的丑态,便不禁掩了嘴,噗嗤一笑,笑出了胸间好大一口闷气,顿觉一阵身心舒畅。

    又低头看那考案,砚里的墨早被廉秀才自己撞得翻了,翻在洋洋洒洒写得花团锦簇的一篇文章上,把那最须整洁干净的考卷给彻底污成了黑黑糊糊的一团皱纸。

    楚雁儿见状,摇头叹息一声,引得廉秀才一个回头,便也瞧清了案上的情形,顿时惨嚎一声,墙也不爬了,竟是直接两眼一翻,双腿一蹬,便扑通一声,晕去了地上。

    倒把楚雁儿吓了一跳,忙转头向身后那位蓝袍束发的神君道:“他不会就这样被我给吓死了吧?”

    “不会。”摇光往格子间里瞥了一眼,淡淡地道:“死不了。”

    楚雁儿这才松一口气,放下心来。陆郎说过,修出肉身前,她都不可犯下杀戒的。

    这时只听不远处一声喘着气的急问:“雁儿,东西可拿着了?”

    楚雁儿往后一望,果见文昌正一手扶着高高大大的官帽,急急忙忙向这边跑来。

    差点忘了正事。

    于是她忙将考案上廉秀才方才答卷的那一支笔拿起,高举了向跑来的文昌晃了晃,笑道:“陆郎,拿着了,就在这儿呢。”

    /:.

    文昌一见了那笔,便长长舒一口气,忙宝贝似的接过,拢去袖中藏好了。

    又见了那污了满面的卷子,和晕倒在地的廉秀才,不禁啧一声,道:“偷了文昌笔又如何,难道还真能叫你偷去了功名。”

    转头拍拍摇光的肩,又啧啧两声,道:“故意等他把美梦做到极致,才给他一榔头敲醒,你小子什么时候也有这种焉坏焉坏的心思了。”

    楚雁儿站起身来,瞧着廉秀才满身狼狈,功名尽毁,道:“不过多亏了神君,这一口气是出得爽。”

    “只是觉得如果是她,一定会这么做的。”摇光说着收了结界,说话时,视线像是瞧在某处遥远的虚空里。

    文昌一面看着考间里冲进来三个号兵,搭手搭脚地都来搬廉秀才,一面道:“她这都去了多久了,还没回来?”

    其实这话文昌问得有些忐忑。

    按理说,*虽是去了九百年前的遥远时空,但无论在那边过去多少年,只要回来时掐对了年月时辰降落,那么对于这边时空里的人而言,不过转瞬便可再相见了。

    可这都入秋了,那位小仙子已去了三个多月,竟还未归来,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会回来的。”

    摇光沉黑着一双眸,掸灰一样掸走文昌拍在他肩上的爪子。

    忽然腰间乾坤袋中碧光一闪,一只白玉葫芦倏地冲了出来,在空中舞了一圈,似是兴奋异常,随即又顿了一顿,又像是有些生气,最后葫芦嘴往紫宫的方向一转,便嗖地一下,如离弦的箭一般,向着九重天上直射而去了。

    摇光猛地抬头,眸中清光闪动:“回来了。”

    文昌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眼前的人便已没了身影。

    见状连连摇头:“你瞧瞧这人,走时招呼也不打一个,没礼貌。”

    一旁的楚雁儿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凉凉瞥一眼文昌,道:“没礼貌,也比只会念‘朱颜辞镜花辞树’的强些。”

    文昌噎了一下,没想到好友没损到,反把自己的旧账给勾了出来,忙给楚雁儿又是揉肩膀,又是好言软语地哄道:“好雁儿,这事不是说再不提了。”

    楚雁儿看那廉秀才被人直挺挺抬了出去,心里其实畅快,又被他勾动那时两人在一起的诸多不易,早没气了,于是笑着推了文昌一把:“今日全天下多少场子都等着你监考呢,也好在这里躲懒,还不快去。”

    “一起去。”文昌笑着拉过楚雁儿的手,银光闪过,两人的身影便也消失在原地了。

    *

    九重天上,紫府清宫,像是凡间的热闹永远照不进的一处所在。

    遥遥见了月桂树下那道身影,摇光追至自己殿中小院的身形僵停一瞬,指骨攥拢,便又快步行了上去。

    少女安静地躺在树下,衣裙被红到刺目的血染透,已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似是精心挽过的发髻散了一半,发丝沾着血浆,胡乱黏在她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颊上。

    剧烈的头痛瞬袭而至,神识里某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灼过般发烫,摇光缓俯下身,轻轻将少女脸上的那些发丝拨开。

    可血早糊了满脸,根本瞧不出个模样。

    他静静看她半晌,终于喉结微动,一开口时,嗓音是被砂纸磨过般的涩哑。

    “阿璃。”他轻轻唤她。

    可是没有回应。

    那双总如琉璃珠般清透好看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像一具死透了的尸体,她的胸膛没有起伏,没有呼吸,只有一个彻底贯穿了心脏的血洞,和襟前一大片早已干涸的血渍。

    净体咒挥过,满身血污尽去,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苍白清丽的小脸。

    玉横在上方闪烁着柔和的青光,不多一会,少女胸口的那一个血洞便已愈合如初。

    可在这之后,无论再等多久,摇光始终都没有听到那胸腔中第一声恢复的心跳响起。

    第117章

    文昌忙了一日,回到紫府,往年这时都是闷头大睡一觉,但想今日必要去贺一贺摇光家那位小仙子的归来,便撑着两双困眼,特地挑了壶好酒,径往摇光殿中去了。

    入殿喊了几声,不见人应,却猛地在院中那株大大的月桂树下见着了两道身影。一个阖目躺着,一个半跪而坐,都石雕似的,动也不动,也不知已这样呆了多久。

    满院除了那簌簌的叶响,一片死寂,仿佛万籁都已静滞。

    文昌见此情形,瞌睡全给吓醒了,睁大两眼,上前一看,愈发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魂魄能碎成这样!”

    魂破碎成这样,这不就是……已经死了么?

    且已是死得比死人还透,便是此时喂来西王母的不死药都嫌晚了。

    但觑着摇光那淡到几近寂无的神色,文昌咽了口唾沫,默默把这些想法都咽回了肚里。

    这神情他并不陌生,九百年前摇光归位时,就曾是这副神情。

    那一日摇光神魂苏醒,掀开的眸子黑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沉渊,他一言不发,便提了破军,一柄寒芒荡彻鬼域,于千里之外直接取了那位魔尊云卿的首级。

    自己的这位好友,在神魔战场上做了千万年的前锋,斩杀过的魑魅阴鬼多不胜数,但似乎无论杀过多少神魂,手上又沾了多少血,“杀气”两个字,都总与他扯不上边。

    破军向着那些妖鬼斩下时,他向来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剑气从来厉而不戾,真如砍瓜切菜一般,砍完便就下值,下了值便就懒在院中。至于什么公仇私怨,大义苍生,于他仿佛全没一点相干。

    唯独那一次。

    唯独九百年前砍杀云卿的那一次。

    那劈裂鬼域,盛怒盈天的一剑,要说没带着点私人恩怨,反正文昌是不信的。

    但彼时的文昌想不明白,九百年前的摇光与云卿,一个在凡间历劫,一个在天上搞事,面都没机会碰上的,能结下什么私人恩怨。

    当然,这事他如今也依然想不明白。

    只是看着摇光这和九百年前如出一辙的寂淡神情,又看看树下那位没一点生气的小仙子,看得文昌心里头寒气直冒,不禁清了清嗓子,小心建议道:“不若还是送她回昆仑,请那里的神巫给她看看,这种神魂上的事,总是他们那边懂得多些。”

    其实她神魂尽碎,气都绝了,哪里还能救转得回,总之文昌是没见过这样先例的。

    他这么说,不过是怕摇光行事恣肆惯了,别一个随心,就作出强留遗体这样叫人尴尬的大动作来。

    那毕竟是在昆仑山上修习的小仙子,死了,也该送还她师父座下,好生殓葬了才是。断没有长留此处的道理。

    “她不会死。”摇光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倾身下去,将树下的少女轻轻捞入怀中,“只要她不想死,就不会死。”

    玉横青光不减,他在那一片碧色柔光中看她冷白的小脸。

    “其实她从来都是不想死的,只是有时候,她自己不知道。”

    这几句话把文昌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妨碍他汗毛倒竖,心中不好的预感升起:“那她不知道的时候,你打算要怎么办?”

    “我会让她知道。”

    说罢便抱着人起身,径直往殿中去了。

    文昌看着他颀长冷寞的背影,心中大呼完蛋,自己的预感一点没错,这人还真是要强留人家小姑娘的尸体!

    脑中又不禁浮现出九百年前,摇光与那位小仙子相拥静坐在血泊里的身影,及至摇光握住破军,给了自己穿心的一剑,贯碎了他凡间肉身里的那一颗心脏。

    那样的死法,该称作什么呢?

    文昌曾为此去翻过司命的命簿。

    武宁侯第七子慕玿,字璟明,生于咸承九年,卒于咸承二十九年,年二十,殉情而死。

    殉情啊……

    他那样看上去谁生谁死都事不关己的人,居然会有一天,在凡间为着个小姑娘殉情而死。

    文昌呆呆看着摇光背影消失的方向,凝立半晌,心越跳越厉害,终于一个闪身,闪去了昆仑山上。

    *

    摇光轻轻将怀中少女放去榻上,忽然当的一声,一对玉雕的小人从璃音袖中坠出,滚落去了地上。

    其中一个应声而碎,摇光垂眼去看时,只剩下一个姿容灵俏的少女,和一只玉刻的发冠完整地落入了他沉黑的眼底。

    他静望半晌,没有去拾捡,就这么垂着眼站着,看了好一会,才默然转回身去,给少女颈下轻柔地垫去一个枕头。

    他坐在床沿,微俯着身看她仿佛睡着了的沉静小脸,浓黑的眼睫垂下。

    “所以这一次,还是为了他。”

    嗓音低缓,听不出情绪,落在少女枕边的指骨却无意识地渐渐拢起,直至拢成了拳。

    只是掌心捏握一下,便就松开,头又狠狠地痛了起来,神魂里某处像有人举着火钳在烧。

    他盯住她紧闭的双眼:“就这么喜欢他?”

    可就像过往的不知多少年里一样,少女不会给他回答。

    他也无需她的回答,她是如何喜欢月宫里那位仙君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只是看不够一样地看她,直到殿外杂沓的脚步声起,男人皱了皱眉,抬手便欲挥出一个结界,可挥至半空,动作却又顿住,片刻后,长睫垂覆,手臂便也随之垂了下去。

    他望着她,勾唇笑了声:“他来看你了。”

    沉默一息,便起身挥开殿门,顺手挥走地上那些碎玉残片,放那些人疾步走了进来。

    巫真最先冲上前去,招呼也来不及打了,二话不说,手印往灵台闭目一叩,便放自己的神识探入了璃音体内。

    摇光便只是倚去殿柱站在一边,淡眼看着,不说话。

    商月推着兄长的轮椅进来,玉冠银袍,远山似的一双眉眼此刻忧急地蹙了起来,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他掀眸看了摇光一眼,却并不见礼,便收回视线,快步往榻前去了。

    只有轮椅上的商止向摇光轻一颔首,面上微微扯出了个抱歉又无奈的笑来。

    摇光仍是看不出所谓地懒靠在那根柱子上,只是淡淡看着巫真给璃音诊问魂脉。

    直至望见少女垂软在榻上的手被另一个男人握入了掌心。

    他背脊一僵,一息后,无声地撇开了目光。

    “阿横怎样?”商月焦急地向巫真询问。

    巫真又在璃音体内探了一会,才收回神识,缓睁开眸,蹙了眉道:“不知她经历了什么,神魂碎到根本认不出来了,玉横正在努力为她修复,只是……”

    她怜惜地摸了摸少女光洁却冰凉的额头:“只是她的神魂碎裂成这样,我也不知玉横还能不能帮她修补得回来。”

    “只是去了趟九百年前,神魂怎么会碎裂成这样。”商月握着少女的手紧了紧,向摇光意有所指地瞥去一眼,“是传送阵法出了问题?”

    摇光淡淡回望他一眼,没有应声。

    巫真摇头:“不知道,但‘涟漪’作为时空之阵,只是需要布阵之人的心头血,本身并不夺取穿越之人的神魂性命,看这症状,倒像是另一个上古大阵会留下的……”

    商止闻言,眼神蓦地幽暗下去,接口缓缓吐出了四个字:“血灵之阵。”

    “我也是看着有点像,可是……”巫真皱眉,抬眼望向商止,“我此前从未听说过,有谁能从血灵之阵中逃脱,活下来的。”

    摇光这时却忽道:“有过的。”

    他眼中渐渐闪动起一些神采,顿了顿,继续万分笃定地道:“有人活下来过。”

    巫真闻言不由得一怔,若真有人从血灵大阵中活下来过,她作为世上唯十能开启此阵的神巫之一,怎可能会没听说过?

    正欲开口相询,忽见摇光掌心火苗一窜,一张请神令便急匆匆地窜去了他面前。

    其上人名地点俱全,写着:伏龙山顶不还寨有异,摇光神君,速来,虞宛初烧请。

    摇光只扫过一眼,刚要不做理会,另一张请神令便又急忙忙地窜了出来,这一张显是被补充烧来得十分匆忙,格式抬头皆无,只有一行小字:与夏姑娘神魂之事有关。

    摇光眸光一动,当即直了背脊,挥手向榻上打出一个结界,将牵着璃音的那只手毫不客气地弹了出去,也不去看那手主人的神色,只转头向巫真道:“烦请替我将她看顾一会,很快就回。”

    巫真下意识点了点头,点完便觉出不对来:璃音这小丫头是她徒弟,是她的人,她何止是看顾她,她还要带她回去昆仑呢。但是听这神君这话说的,又再看他挥出的那厚厚一层防人将小丫头带走的结界,倒像人是他的,只是暂时委请自己照看一二,等他回来,竟还要还给他一样。

    但她尚未及开口,一抬眼,便见一道蓝白光晕闪过,人已闪身去得老远了。

    商月五指拢了拢骤然空下的掌心,眼神沉暗下来,道:“不带阿横回去么?”

    巫真干咳一声,她如何不知小月的心思,但这话问的,摇光神君动用星辰之力罩下的结界,这殿里几人谁能破得,她实在是想带,也带不走啊。

    不过就她方才在小丫头体内探到的情况而言,倒也还不是太过悲观。有玉横温养守护,虽然进度极其缓慢,但璃音的魂魄到底是在修复的。

    只是她的神魂碎得实在太过厉害,要一片一片全部黏补起来,恐怕没个几百年是补不全的了。

    而在神魂尚未黏补完全之前,说生说死都还为时尚早。

    那么在神魂飘摇未有定数的这几百年里,有这样一位神君看护着,她倒也能放心许多。

    于是巫真又默默看了眼摇光留下的结界,道:“搬来搬去她也恢复得不安稳,其实神君这处倒也幽静,适合静养的,往后我们轮流来看顾她就是了,也不是非要带回昆仑去。”

    商月还欲说什么,商止忽然掩袖嗽出几声难抑的轻咳,巫真见了,忙替他将膝上的盖毯往上拉了拉,关切道:“你乏了就先回去吧,这里我和小月留下来就可以了。”

    商月本想提议和兄长联手破了结界,接阿横回去月宫,见商止如此,也就不好再说,便道:“师姐送兄长回去吧,我留下陪着阿横就好。”

    他向来跟着璃音将巫真喊作师姐,巫真也默认他终有一天要将小璃音娶去月宫的,便也由着他喊,只是如今……

    她又一次默默看一眼榻上的结界,又再默默望回眼前的商月。

    其实放眼天宫,小月这条件是顶好的了,只是嘛……

    若说是要和那位神君放在一起,就难免要差着了那么一点。

    不过这也都是些八字没一撇的事,那位神君的心思,她也只是胡猜乱想,谁又真的知道呢。

    巫真便也不再作多想,轻轻甩了甩脑袋,起身把手搭上商止的轮椅,放心地把小璃音交给了商月:“那好,我先送你兄长回去。”

    也顺便回去翻翻古籍,问问另外九位神巫,她实在好奇,方才摇光口中能从血灵之阵中全身而退,还活了下来的,究竟是谁?

    第118章

    早秋八月,凉风萧肃。

    伏龙山巅,不还寨内,艳丽的美人蕉开了满院,铺了一地火红,却都围簇在一排堆放得整整齐齐的棺木周边,秋风一吹,瑟瑟地摇响起来,便叫那遍地的红花霎时都艳得悚然,丽得诡异了。

    满院单调的风吹叶动声中,突然,有细微的“嗒”的一声。

    一只骷髅森森的冷白骨爪,穿过红花丛丛,寻着院中最边上那口最是上好的红木棺材,停住,然后轻轻地搭了上去。

    一指搭上,其余四指立马跟着一叩一抬,狠狠一掀,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厚重结实的棺材板就被那骨爪给掀了个彻底。

    棺木内露出一具干净完整的白骨,指搭腹骨,躺姿安详,正安安静静,端睡其中,脆弱的颈椎骨却猛地被一只探进棺内的骨爪攫住。

    接着,整个骨架都被掐着脖子拽起,眼看就要被不知哪里来的野骨丢出自己的棺舍,便在此时,一团墨线如一尾墨色小鱼,自空中飞速游曳而来。

    啪嗒——

    像是一团浓墨被甩溅在了头盖骨上,墨线绕骨,灵魄自生。

    棺内的白骨立时喀哒哒一阵响动,柔软的血肉自静静搭在腹上的指尖覆上,寸寸裸露的骨节登时化作一个女子布着薄茧的纤长素手,一把抬起,反握住了掐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只森然骨爪。

    “又来!”

    墨线缠覆下,棺中白骨眨眼间便成了个红衫俏丽的女子,她与那不速之骨互相掐着脖子,愁眉苦脸大叫一声,便挣扎着自棺木中跳起身来。

    谁知她一出棺材,那白骨便立刻松了手,原地雀跃着小跳一下,便对着那棺材一跃而入,十分泰然且安详地躺好了。

    那红衣女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棺中白骨怒道:“什么毛病,给你打了副好的棺材你不要,就非要来抢别人的睡,两个月了,天天搅得人不得安生!”

    忽闻得身后男子的一声清喝:“山桃姑娘,小心避让!”

    山桃熟练地将身子一偏,厚厚一沓黄符纸立马从她身侧飞袭而过,落入棺中,劈头盖脸就贴了那强行霸占他人棺木的白骨满身。

    虞宛言催动符咒,棺中白骨周身登时腾起黑雾,跳将起来,似也发了怒,就开始抡起胳膊,狂砸那口红木棺材。

    它骨架纤巧,力道却猛,只听得砰砰砰砰,尘土簌簌扬起,厚实的红木棺没几下便被锤烂了大半。

    山桃“哎呀”一声,气得从腰间抽出一根火钳:“我的床!”

    虞宛言单手掐诀,用力催动着白骨身上那些符咒,符文闪动,却只激得那白骨间黑气暴涨,砍砸起来愈发勇猛了。

    虞宛言掉下一滴冷汗,急转头向身侧连烧了两道请神令的虞宛初道:“阿姐,我快撑不住了,神君给你回信没有?”

    话音甫落,冷蓝寒芒骤至,无边剑意袭来。

    一张星罗棋布似的大网向着那凶猛白骨兜头罩下!

    凌厉的剑气太盛,竟是要削魂夺魄的架势,虞宛初不由出声惊喊:“神君!别伤了它!”

    而在这迫人的剑光之下,腾腾的黑气被压住溃散,纤薄的骨架中,丝丝金色的脉络伴着一小抹淡青的光晕,渐渐显露了出来。

    蓝光顿止。

    下一刻,无边剑意化作万千清辉消散。

    破军一撤,那黑烟便又腾绕上来,方才安静了一息的白骨立马一个转身,便又继续打砸起了身旁的棺木,砰砰砰砰,木屑狂舞,不多一会,就把剩下的一半棺材也给砸了个粉碎。

    山桃:“……”

    山桃捏了捏火钳,扭过头来,一脸悲愤:“仙长,我真的不能打它么?”

    虞宛言瞥一眼身形顿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那白骨的摇光,默默向山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

    “神君适才应该也看到了。”虞宛初忙上前一步,也望着那白骨道:“金色圣光护体,这是一副圣女骨。”

    所谓圣人之骨,便是有人在世时积下了大功德,神魂入圣飞升后,遗留在人间的骸骨。

    虞宛初侧头看向摇光,在轰隆隆一片砸木声中,缓缓地道:“我前月在皇城时,曾听闻城中有一座圣女祠,是前朝留下的,至今仍有香火。那里所供奉的圣女,神君可知是谁?”

    摇光只盯着那副白骨,头也没转一下,其实不必虞宛初这些提示,他也已将它认出来了:“是她。”

    是阿璃。

    这是阿璃的骨头。

    巨大的星罗棋布剑阵,在打砸不休的白骨头顶轻轻旋转,没了迫人的凌厉,只剩下银蓝色的星辉安静流转,竟像是在白日里给它撑着一片浅静星空。

    “骸骨苏醒,必是有魂上身。身上有大功德的圣人之骨,有圣光护体,普通阴鬼是上不了身的,所以这魂魄必与原主息息相关。”

    虞宛初看一眼前方那具抡着胳膊,狂猛无比,已准备开砸第二副棺木的白骨,顿了顿,口中续道:“不过这具骨头里的魂魄……”

    摇光双眼一眯:“不全是她。”

    说着,便就在那白骨一把掀翻了第二块棺材板,要去拽出里面安睡的骨头时,自乾坤袋中掏出一只青铜铃铛,猛力一抛,向着那圣女骨抛掷而去。

    叮铃——

    引魂铃青光大涨,清脆的铃声在秋日凉风中响过,只一声,便在那占据了圣女骨的层层暴戾黑雾中,唤起了一团微弱的淡青色光晕。

    随着那团青光在头骨间莹莹亮起,白骨身形一顿,毁棺的动作停了下来。

    它似有些茫然,迟缓地转过身来,然后抬起五根白乎乎的骨头爪子,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看了半晌,把头一歪,似是十分困惑自己为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收了骨掌,微一抬头,视线在身前几人身上一扫,便直直落去了摇光身上。

    作为一具白骨,其实它已并不拥有所谓的视线了,有的只是头骨上两团黑糊糊的大洞而已。

    但摇光就是能感觉到,它向自己望了过来,没来由地,他甚至能感觉到它轻盈的欢喜。

    它发不出声音,但上下颌骨一动,摇光却仿佛在神魂深处,听到了少女欢欣含笑、清灵悦耳的一声:“小七。”

    自她离开那一刻,便长久沉寂了下去的心跳,在这一刻被猛地勾起,在胸腔中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神识中某个地方又酥又痛地发着烫,摇光凝眸望着那团微弱的青光,低低地在心底应了她一声:“阿璃。”

    太过亲近的称呼,可惜他们从未有过亲近到可以容他如此唤她的时刻。

    只有在她看不见、听不见的那些暗处,他才这样唤过她的名字。

    神识中隐秘的相唤,那白骨却仿佛亦能听见,一个抬步便要向他奔来。

    不料那青光实在太过微弱,腿骨尚未奔出一步,便被重新涌上来的黑雾狠狠压了下去,白骨步子一顿,黑气从七窍汩汩冒出,一个转身,便又再次砰砰砰砰,掀起别人的棺材板来。

    知道这会子抢棺打砸的不是夏姑娘,山桃愤愤举起火钳,指着那团诡异的黑雾,没好气地道:“这黑不溜秋的一团到底什么来路,怎么它专爱抢别人的房子,还霸占了夏仙子的遗骨,真是好不要脸。”

    叮铃——

    引魂铃再次被摇响,黑烟溃逃着淡下,但在金色丝络的守护下,却并不向骨外散溢,微弱的一小团淡青色神识亮起,但也依然只能维持短短的一息,便再次被卷土重来的黑气笼了进去。

    “若我们猜想得不错,这该是夏姑娘飞升前,遗下的凡身骸骨。”虞宛初见此情状,忧心忡忡地道:“一躯一灵,恐怕如今这副躯体里挤了不止一个灵魄了,过不了多久,彼此之间就要开始互相吞食,以夺‘屋舍’主权,到那时……”

    山桃一听,急得接口道:“夏仙子的神识现在这样微弱,这要怎么争得过那团黑糊糊的东西啊!”

    “不是她的神识微弱,是此处她的神识并不完整。”虞宛言透过符纸,蹙眉感受着黑雾包裹下的那团青光,“这里,应当只是存了她的一缕神魂残片。”

    想是从九百年前回来的路上,有一片神魂迷了路,气息相引,被自己的凡身骸骨所攫去,不料这骨头已被不知哪来的游魂登堂入室着霸占,便把璃音这一缕残碎的神魂困在其中了。

    神魂遗失了一片在此,故而天宫里的那副躯壳才迟迟没有心跳。

    想到此处,摇光心下稍安。

    山桃却愈发急了起来:“若是这样,那夏仙子的神魂只得一缕,岂不是更打不过那团黑气了。”忙转头向身边沉默的三人道:“各位仙长,你们快想个法儿,把那团黑气赶走,将夏仙子的神魂救出来呀!”

    “圣女骨有圣光护体,那抹游魂不知如何附身上去的,但一旦附上了,旁人从外面便再杀它不死,也驱赶不走了。”虞宛初为难地摇了摇头,“至于夏姑娘的残魂也是一样,我们是取不出来的。”

    山桃怔怔望着那正四处嚣张打砸的白骨,沉默片刻后,喃喃地道:“也就是说,现在能杀死那团黑气的,就只有同在圣女骨内的夏仙子自己那点残魂了?”

    虞宛初在一旁点头:“是。”

    顿了顿,又道:“那游魂,我们虽杀不了它,但在它们开始互相吞食的时候,帮忙镇压一下,或许还是有办法。”

    “很难。”这下轮到虞宛言摇头了:“神魂互噬时,两抹神魂交缠在一处,神器都难分清谁是谁,若以神器法术镇压,必然会两个一起被镇压,很难只压住其中一个。”

    情知弟弟说得不错,虞宛初抿了抿唇,眼前白骨行为怪异、像是已完全丧失了神智,她眉头微拢,用指腹画着圈摩挲了下手中剑柄,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把剑柄一握,说道:“有办法的。”

    深吸一口气,续道:“要镇压骨内游魂,可以无需什么神器,只需拿到骸骨原主生前长期贴身带的一样东西,比如荷包、香囊、长命锁……”

    “阿姐!”虞宛言意识到什么,猛地打断虞宛初的话,看向姐姐的目光里,竟是沉郁一片。

    山桃没有在意虞宛言的打岔,起先听虞宛初说有办法,便高兴了一下,可听到这里,又愁起脸来:“距离夏仙子飞升,也好些时候了吧,仙长说的那些东西,还能找到吗?”

    一座坟墓,要完好地保存上百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如今这骨头都逃出来了,那些个当年一起埋入的陪葬,恐怕也早被人挖得差不多了吧。

    虞宛初亦没有理会弟弟的视线,只转头向山桃说道:“若说是带去坟墓里的那些,活气早散了,找到也是无用。”

    “啊,可是那种生气尚存的东西,现在还怎么可能找得到……”山桃一时有些困惑。

    虞宛初笑道:“能找到的,只要……”

    “阿姐!”虞宛言一把扯过虞宛初,一双朔雪般寒郁的眸子盯了过去,“别说了……”

    尾音渐颤,已几近恳求。

    “没事,阿言,我知道分寸。”虞宛初轻拍了拍弟弟的背脊,“你也很想帮她,不是吗?”

    虞宛言抬眸看一眼前方作乱的白骨,把唇抿成了一条线,不说话了。

    安抚过后,虞宛初便抬手掐出一个指诀,只听腰间佩剑铮然一声,凌空而起。她指尖微动,剑柄竟如机括一般活动起来,变作一个个小小的金属块,上下左右不断移动着方位,最后停下时,露出了最中间方方正正的一方小格。

    “按圣女祠中碑文记载,夏姑娘在这凡间生活,该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虞宛初从那小格里拿出一块像是残镜的碎片,将它举在手中,视线自眼前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平静地道:“我们谁去。”

    第119章

    小半巴掌点大的一点昆仑残镜,背面粗粝古拙,其上隐有铜色漆文盘绕,绕出的图形古涩佶屈,像是某种来自上古的神秘符文,很有些上古神器该有的韵味。

    但因镜身残碎,符文便也都随残边折断,再看不出原本完整的图貌。

    而镜子那一面,则反射着粼粼的日光,那镜子里所映照出的光景,便都叫这午后过盛的日光给淹没了。但其实,若有人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里面,本就是什么也没有的。

    只有雾茫茫的一片空荡,像是藏了一整个时间的荒原。

    虽已仅剩残片,然只这一小块,便足以窥觑万灵过往,更能叫星移物换,时空颠覆。

    如此神器,可以想见,当年碎落人间时,曾引发了各大修仙门派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骚动。便是直到今时今日,仍不断有能人修士暗暗搜寻着神镜残片的下落,且这样的人,绝不在少数。

    但这样连接着天地时空法则的神器,岂可随意落入凡手。

    千万个碎片,若落入千万人手,人人都持镜去过往逛上一遭,这人要回去弥补一点什么缺憾,那人看准了什么时机要去搅一搅局,这世界岂不都要乱了套。

    于是这醉酒碎镜,一不小心就闯出了个天地宇宙都差点为之乱套的大祸的始作俑者——云上真人,就这么被罚下了界,专擦此事的屁股来了。

    掩去身份,扮作修仙道人,开山立派,实则都只为了能在凡界更方便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好好监看着那些个修仙门派,以免哪片残屑被哪家走了大运的山头捡了去,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幺蛾子来。

    总之,什么时候擦完了这屁股,什么时候才得重回九重天。

    当然,这些事,都是绝顶的机密,是属于不可泄露的那种天机。

    凡尘里的这些人,只知近百年里出了个且生观,观里出了个法术平平的白头发道人,又收了些不咸不淡的徒弟,其余真相,是一概不知的。

    而此刻,这一小块足可撼动各大门派的昆仑镜残片,就这么明晃晃地,被那法术平平的白头发老道门下一位不咸不淡的徒弟,稀松平常地拿了出来,举在手中,举在山顶微凉的秋风里。

    不过对于云上真人的身份,摇光心里早已有数,此时见了那枚残镜,也只是平常地投去一眼,并没现出多少意外的神色。

    山桃倒是微睁了眼,十分好奇地围着那镜子瞅了一圈,但她是个活在书墨世界里的墨灵,也瞅不出个厉害来,只觉看着有些旧,还有点破,那眼睑被撑开的弧度便又渐渐消退了下去。

    就,怎么说呢……

    瞧着还不如自己手里的这把火钳子威猛。

    神器有灵,虽如今碎成了一片片,那一小片镜灵还是感应到了山桃毫不掩饰的嫌弃,加之山风一吹,不禁又气又冷,就在这八月萧瑟的秋风里白光一闪,发了一个抖。

    摇光便在此时沉静地开口道:“我去。”

    其余三人的目光立刻凝聚到了他的身上。

    虞宛初对此毫不意外。

    山桃依旧有些云里雾里,瞅瞅镜子,又看看摇光,再觑觑虞家一对姐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那镜子被拿出来后,眼前这三人间的气氛便有些微妙的凝滞。

    虞宛言立马证实了这份凝滞,霜冷的视线直视着摇光,漠声道:“神君不能去。”

    少年眼底寒郁未散,不知被激起了什么脾气,面对曾差点一剑爆了自己脑袋的神君,竟也敢迎着他如剑般向自己压来的沉冽目光,有理有据地驳斥:“天地时空自有一套它的法则,神君司北斗,掌建四时诸纪,这里谁不能去,神君最该清楚。”

    既敢留下能通往过去之门,为防止世界大乱套,天地宇宙也自有一套它的法则。

    一躯一灵*,便是其中的一条铁律。

    同一个时空下,一灵只得一躯,一躯亦只得一灵。

    也就是说,若在同一个时空里,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天地法则便会发挥作用,使其躯壳互相吸引,引至一处,使之相合,从而二灵归一躯。

    此后,则再使两魂在这一躯中相斗,直到一方吞噬另一方,恢复到一躯一灵的状态为止。

    这便是凌驾于所有法术之上的天地法则中的一条,宇宙万灵共遵共守,一视同仁,无可更改。

    璃音能去到九百年前,而不受此扰,乃是因为九百年前的那个时空,本身并没有夏侯璃音的存在。

    但在三百年前的那个世界里,是不可能不存在一个原本的摇光星君的。

    故而,要说这里几人中谁最不能去……

    虞宛初眼看着摇光的神色愈发沉静下去,默默将弟弟往身后拉了拉,温声笑道:“还是我……”

    话未说完,就被虞宛言生硬地打断:“你也不能去。”

    少年一把夺过阿姐手中的残镜碎片,沉声道:“我去。”

    口吻坚决,眼神冷隽,不留一点商榷余地的样子。

    昆仑镜于他们而言,可以说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阿姐不会不知,但他也能明白,阿姐为何会愿意为了那位小仙子,义无反顾地将它拿了出来。

    那日在揽华公主殿内,时空漩涡骤现,这东西,其他人没见过,他们却是认得的。

    他本可以出言警示,但那一刻的他与阿姐,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而这一沉默,便导致了璃音毫无防备地坠入时空之阵,又在回来的途中出了此等意外。

    虞宛言最清楚阿姐脾性,若不能把璃音这一缕神魂救出,阿姐那一颗心,必难安宁。

    所以于他,救她,亦是救阿姐。

    而阿姐魂弱,哪里禁得起这一番折腾。

    摇光神君有与自身神魂相噬的风险,更是不能去。

    而山桃呢,整个人还在状况之外,漆黑的眼珠子骨碌碌在三人身上转了这半天,才忽地一拍手,慢半拍地道:“仙长的意思,是我们能通过这面镜子去到三百年前,拿回夏仙子的一样东西,来镇那团黑气?”

    虞宛言额角一抽,愈发沉默,也愈发确认了:这件事,唯有他来做,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有虞宛初笑着向山桃点头,耐心地给予了她肯定:“是这样。”

    不过这也不能怪山桃反应迟钝,谁叫这帮仙长神君一个个讲话都只讲半截,没头没尾的,好像在说一种只有他们彼此间才懂的加密语言一样。

    就在虞宛言以为这事就算商议定了的时候,摇光忽然再一次开口道:“我去。”

    语气不算冷,仍和第一次开口时一般沉静,但不知怎么,就是让人一听,就觉比虞宛言方才那句寒霜冷语更没商量的余地。

    “可是……”

    虞宛言还欲用天地法则来反驳几句,摇光却已目光淡静地望向他,告诉他道:“无妨。”

    摇光当然清楚地知道,自己若去,便极有可能被三百年前的自己吞噬,或吞噬掉三百年前的自己。

    只是。

    便果真那样,又如何呢。

    生活在混沌寂无里的人,活一天,和活三百年,其实并无差别。

    所以,三百年前的他,和今日的他,无论谁被谁吞噬,谁又最终留下,也根本不会有任何差别。

    他对此亦完全没有所谓。

    就拿他这一段过与不过都是一样的三百年,去换时空长河里,与她多见一面。

    又有何不可。

    是他亲手将她送入了九百年前那方陌生的时空,那么,便也该由他亲自将她完完整整地接回来。

    虞宛言见摇光根本不在意那些神魂相噬的事,不禁攥紧了手中那枚镜片,眉间霜色渐浓。

    其实他执意要自己前去,终究还藏着一个私心:这一枚小小的残镜对他和阿姐而言太过重要,倒不是不信任摇光,但总归是不放心叫它离身,借给旁人去使用的。

    不料摇光说完那两句毫无商量语气的“我去”和“无妨”之后,就果真再没理会任何人,像是给完了通知,便自发进入了一个与外界不闻不问,他们再说什么做什么,都与他毫无干系的结界之中。

    接着便兀自将手心向上一握一开,一阵白光闪过,三枚昆仑残镜便就反射着午后浓盛的日光,相绕旋转着,自他掌心渐次浮现了出来。

    山桃张着嘴巴轻轻“哇”了一声。

    围着那小破镜子争了这么一圈,原来这位神君自己身上就有,而且还有这么大的三枚!

    这看起来就威风靠谱得多了。

    好像能比火钳子强上了那么一些。

    虞宛初静静看着出现在摇光手中的镜片,仍旧没一点意外。

    看来那偷画贼身上的残片,是落到这位神君手中了。

    摇光旁若无人地将三枚镜片一齐抛入空中,接着将手一挥,一张精巧的银制面具便覆住了他此刻沉静如水的面庞。

    虞宛初看着他这番举动,眼底眸光微烁。

    原来他早就将一切能做的准备都做好了。

    被他收起的神镜残片,随身带着的引魂铃,还有这一张能隔绝神躯相引的面具。

    该是在夏姑娘离开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准备好,能在任何意外出现时,随时跨入时空的乱流,去接她回家。

    所以今日压根轮不到她来做这些多余的提点,竟是她班门弄斧,过虑自扰了。

    想到这里,她倒也没觉尴尬,反而松了口气,唇角不自觉地抿出一点笑意。

    夏姑娘的身边,有了一位靠谱到了不得的神君呢。

    白芒闪动,眼前三枚镜片急速绕转起来。

    听不见一点唰唰唰硬物搅动空气的声响,也感受不到一丝物体转动时该旋出的气流。

    却不一会,便有一个挛搐不止的巨大漩涡,被它们在空中渐渐搅动了出来。

    时空之门已现,摇光仍是旁若无人地将三枚残镜收起,静静抬眸,透过金属面具,望了一眼尚被困在“星罗棋布”下,再找不到棺材打砸,而正气愤愤对着周身冷蓝色光屏又踢又打的那具白骨。

    他将破军留去了它身边。

    然后对剩下的三人便连一句道别,甚至一个转头也没有,就长腿一迈,踏入了那扇挛动扭曲不止的时空之门。

    第120章

    德武二十一年,人间孟夏。

    暖风渐压不住蝉躁,山林青翠,炎日高悬,林间万木,从绿叶到树皮都被烤了个火热,好一个晴朗朗的艳阳天。

    林中一株矮树枝叶繁茂,在那绿油油团满了枝丫的一大团叶子里面,影影绰绰间,竟偷偷藏了个少女纤巧的身影,那一身淡青色的秀雅襦裙,今日算是穿对了地方,让她完美地穿出了一种隐身衣的效果。

    哒哒哒——

    慢腾腾的马蹄声,混着车轮缓缓碾过林间泥土草叶的声响,吱嘎吱嘎,离少女藏身的那一株矮树渐渐地近了。

    听见动静,原本正懒懒躺在树杈子上的璃音立马竖起耳朵,轻手轻脚直起了身。

    少女一手抱住粗壮的树干,稳着身形,一手顺势拉过边上一小撮缀满绿叶的枝丫,遮挡了面门,这才放心又鬼祟地伸长了脖子,一双清灵如琉璃珠般剔亮的眼睛,就透过密匝匝的树叶间的缝隙,迫不及待地向那声音的来处探头探脑,张望起来。

    不多时,一辆形制华贵,却略显老旧的马车,便缓缓地驶入了璃音殷殷期盼的视线之中。

    车沿上坐了个劲装华服的公子,亲自甩鞭赶马,姿势娴熟,胳膊虬然有力,手中那一根马鞭甩得飞起,啪啪啪啪,甩一下便响一声,都异常威风地响在晨间静谧的茂林之中。

    也响在璃音偷摸支得老高的耳朵里。

    这位赶着车的公子,便该是父亲连日来在她耳边,左一句“后将军当年于我有恩,我如何能让他的独子一人流落在外”,右一句“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等自私自利、不思图报的女儿”,就一力做主,换过了帖,任凭璃音上吊绝食,都非要把人招赘过来,迫她去嫁的那位未婚夫了。

    瞧得马车驶近,璃音忙抱紧了矮树粗壮的树干,眼神热切,脖子努力向下探了又探,试图要看清那公子的样貌。

    然而这一看,却叫少女大失所望。

    一张大大的面具,覆在公子不知是不是同样大大的脸上,把他那也不知是圆是扁的眼睛,是高是矮的鼻梁,是黑是白的皮肤,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叫人瞧不着半点。

    璃音耷下眼皮,想起了秋莺给她打探回来的一则消息。

    说后将军府中半夜走水,逃跑时,一整根烧断了的梁木猛塌下来,火星子溅了这位公子一脸。过后人虽被救了出来,那相貌却多少有些损毁。

    如今看来,那消息便是十万分属实了,且那容貌该是被毁得十分彻底,彻底到了不戴面具就不能见人的地步。

    璃音热切的眼神凉下大半。

    自己费了老大的劲爬上这树,又在大日头底下埋伏了这半天,好一番辛苦,就等来这么不明不白的一眼,等来一个毁了容的未婚夫。

    如何不叫人泄气。

    但转念一想,听闻后将军府的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府中所有活人连带着屋宅都被烧尽了,只这位将军的独子被人救了出来,捡了一条命。

    一夜之间,府宅亲人全成了灰,家业覆灭,自己也因此容貌遭毁,说来也是个可怜人,怎好在这方面嫌弃人家。

    再说,成亲过日子,那相貌也不是最重要的,最终要过得舒心,还得是对方人品好,有真心,脑袋灵,还愿意听她的话。

    于是璃音不死心地又看一眼。

    这一眼,却瞧见了那马车后面,还用粗绳缀了辆板车,堆满大大小小的木箱杂物,都只由那一匹老马拉着。

    少女眸中剩下的最后一点光亮,便也彻底熄暗了下去。

    换作唇线紧紧绷起,那小嘴撅的,都可以直接去厨房上任,就负责站在那里用嘴挂油瓶了。

    家道消乏,旧车老马,这些都没什么,既然选择招赘,便没想着贪图男方家的什么家业。

    但是……

    那车门和车窗上搭着的帘子,竟都是灰扑扑、脏兮兮的!

    别说她吹毛求疵,关注点清奇,今日可是她这未婚夫第一次上门来拜见准岳丈,不说弄个多光鲜的行头,难道连把这车帘子洗一洗的功夫和心思也没有?

    那拉车的马也明显走不动了,脚步虚浮,耷头耷脑的,璃音隔得老远,在树上都能看得出它又累又渴,定是长久没饮马了,那人却仍只兀自高声呼喝,狠挥着马鞭赶车,看得璃音很不舒服。

    就好比家里落了穷,住的屋子小一点,旧一点,那都是没办法的事,但若是搞得又脏又乱,见客也不思量收拾打扫,对仆侍还呼来喝去的,这就是生活态度问题了。

    总之,细节见人品。

    只消这一眼,璃音就知道,自己和这位未婚夫婿的生活观念天差地别,婚后绝对过不到一块去!

    唉,越想越绝望,璃音心里惨叹一声,瘫躺在树杈子上,只觉头顶日光毒辣起来,正是在无情地炙照着她即将与那人一起惨淡苦熬的后半生。

    树上绿叶生机盎然,偷藏在其间的少女却蔫巴巴的,身瘫体软,满脸委顿,活像一截被晒干了的枯枝。

    正自悲叹间,忽然一道柔情婉转的女声,顺着夏日蒸腾的气流,温温腻腻地飘了上来。

    “慕郎,天气炎热,赶了这半日的车,累了吧。我看这里树荫倒有些清凉,不若就在这树下歇一会,喝点水,解解暑再走吧。”

    于是马蹄声骤歇,竟就停在了她躺着的这棵树下。

    接着,便是一阵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水的声音,再然后,男人刚被清水润过的醇厚声线传来:“平儿,只有你最疼我。”语气中尽是满足。

    那女子便娇娇哼了一声,嗔道:“这世上自然是我最疼你,只等你今日见着了太史令家的那位千金,别将我忘了才好。”

    “说什么胡话!”一声不算呵斥的呵斥过后,就听男子忙不迭柔声哄道:“我不是早答应过你,会把你一起接进去,就是要先委屈了你这几年,只能用婢女的身份呆在我身边。但你该知道我的心,在我心里,我只认你是我的妻。”

    这一番对话,直把树里那位太史令家的千金听得大脑停转,整个人都呆了。

    璃音僵躺在树上,手脚都躺麻了,但因和树下正山盟海誓着的两人离得太近,便一动也不敢动,只得就这样仰面呆愣愣地躺着,只留一双气得开始泛红的耳朵,愈发尖尖地竖了起来,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地留意着那树下的动静。

    最初的生气过后,便隐隐地兴奋起来。

    好啊,入赘还想着带红颜知己一起来享她家的福呢。

    这事抖落出去,她看阿爹还怎么坚持这门婚事!

    不过两人互相说了几句情意绵绵的誓言,似乎就又喝起了水,只那喝水的响动听着怪异,不再是咕咚咕咚,而是啧啧的一片,且断断续续,时疾时徐,还伴着人似乎轻微呛到了的气音。

    璃音左思右想,都想不出究竟是个怎样的喝法,能喝出这等奇怪的声音。

    那两人啧啧地喝了好一会的水,喝完了,安静一息,又听见那女声哀哀地道:“慕郎,你娶了她,会让她给你生孩子吗?”

    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哂笑一声,才续道:“我听说那夏侯家的夫人是个难下蛋的母鸡,只生了这一个女儿,就再无所出。他家这样上赶着要把你招去,就是怕家业旁落,紧着这两年,就要那小姐赶忙生个带把的出来呢。”

    “又胡思乱想。”男人笑道:“我怎可能让除你之外的人,诞下我的孩儿。”

    女子忧声道:“可是他们招你过去,就是要让她下蛋的,我也是为着你担心,若她肚子里长久没动静,恐怕你在那里立身不稳。”

    “这个无需忧心。”男人笑得隐晦,“她母亲是个命里无子的,这种事传到女儿身上,也不稀奇,如何能怪得我。”

    此言一出,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闭了口,只听那女子嗔笑一声,啧啧的水声便又响了起来。

    隔了好久,才听那女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却是无比热切地畅想道:“这样也好,说是招你去做上门女婿,实际谁不知道,就是去给那没子孙福的太史令做儿子,你只需赢着了他的心,那家业自然都是要传给你的。到时候,便是亲生的女儿也及不上你,若她再和她那没用的母亲一般一无所出,你便再和旁人开枝散叶,谅也没人敢去说三道四。”

    “什么我的,什么旁人。”啧啧一片的黏腻水声中,男人粗喘着柔声,“都是你的……平儿,就连我,都是你的。”

    而此时,树上的少女把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中,她一动不动,只那一张端秀清丽的脸上,在这闷热的初夏午前,却冷得骇人,像是席卷着一场凛冬里足以铺盖天地的风雪。

    沉默片刻后,璃音霍然起身,正要吓一吓树下那对野鸳鸯,不料身子才刚坐起一半,就惊闻下方两人“啊”的一声齐齐尖叫,倒把她给吓了一跳!

    这一吓,把她抱树的手吓得一个不稳,屁股一滑,便直挺挺地往树下栽了下去。

    好在这树本就低矮,璃音埋伏的那枝树杈子更不甚高,眼睛闭上之前,她还特意瞄了眼地下,虽不知为何,但两个人肉垫子已先她一步,平平整整地瘫在地上,摔成两个大马趴,就等着接住她这猛坠一击了。

    于是璃音掉树掉得很安心,很期待,然而又不知为何,预想中的尖叫声没有传来,身子也不像是坠到了地上。

    像是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接住,璃音一面睁大了眼,任一张精致的银制面具迎面闯入自己的视线,一面在下坠遗留给她的感觉中本能地抬起双臂,搂住了接住自己那人的脖子。

    一阵清香扑鼻。

    啊,这人身上好香。

    脸被面具遮住,璃音瞧不见他的神情样貌,只能看见眼前一截白皙的脖颈上喉结微动,一道清冽男声便自面具里传了出来。

    “可有摔到哪里?”

    嗓音清淡,像夏日里一抹沁人的凉风。

    一双洒着碎光似的清眸,透过那张严丝合缝的面具,带着关切地向她望了过来。

    这就是她那该下油锅的倒霉未婚夫?

    璃音被男人稳稳地接在怀里,看着他这双漂亮到能把天上星星都比下去的眼睛,又看看他脸上雕镂精巧的银白面具,不禁有些晃神。

    然后。

    少女眯一眯眼,一只蓄满了气力的拳头,就对准了男人脆弱的咽喉,毫不留情地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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