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挥出的拳风凛凛。
距离过近的猝然一击,要论格挡方便,自然是该放手后撤,但陡然松手,又恐她摔了,于是摇光隐在面具下的长眉微扬了扬,轻轻将头一偏,不退反进,迎身而上,让那拳头擦颈而过,顺势收紧双臂,便将少女整个身体都服服帖帖地锁在了自己怀里。
这动作逾距了,但为防这战斗力惊人的凡人少女再对自己发动什么了不得的弑神一击,也只得如此。
当然,除去战略上的考量,少女温软的身体抱在手上,满怀幽香,暂时有点爱不释手,也是有的。
但很快,被钳制在怀中的姑娘便毫不意外地激烈挣动起来。
手掐脚踹,开口就是一句:“猪头!放我下来!”
救了她,没捞着一点温存谢意,反倒挨了一顿毒打,天宫紫府中堂堂的北斗第七星君,此刻在她口中也沦落成了“猪头”。
好凶的姑娘。
感觉下一刻就要上牙来咬了。
但是。
摇光垂目看着怀中少□□打脚踢、生龙活虎的模样。
唇角一勾,心头升腾起满足的胀热。
肩背又挨了她两记猛锤,他笑了笑,感受够了她蓬勃的生机活力,这才慢条斯理抬了脚,不动声色地往前一踩——
“哎哟!”
地上男人一声尖厉的痛呼,呼得璃音揍人的动作一下顿住。
她扭头往旁边地上一看。
视线中,林间泥地里,一只在这种场合中干净雪白到有些过分的靴子,正精准有力地踩在一张黝黑的手背上。
顺着那被踩住的手再往前看,先是看到一个男子,仰着一张被烫伤了大半、早已看不出美丑的脸,衣衫凌乱,惊声尖叫着,叫了两声,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往他身边看去,是一张掉落在旁的粗制面具,和一个面容姣好,同样衣衫凌乱,与男人相拥着侧晕在地的女子。
“哎哟!”
踩在黑手背上的白靴突然毫无感情地碾了碾,碾得男人睁开眼来,仰颈又是一声痛叫。
靴子收回,耳边一道清沉的男声响起:“他应该才是你口中要打的猪头。”
璃音已是知道自己认错人,也打错人了,小姑娘薄薄的面皮一下子便发起热来。
只因着方才掉下来时的囫囵一眼,见了一张面具,就误把恩人骂作了猪头。
啊,凭什么那对狗男女可以有幸晕得人事不省,而她却要醒着面对这份尴尬。
但做错了事就要认,再不好意思,璃音也还是红着脸回过了头,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赧声道:“对不起,刚刚是不是打痛你了?”
痛倒是还好,不过……
摇光垂眸,迎着少女盈满关切的眼神,点头:“是有点。”
声音有点闷。
听得璃音心头一紧。
其实只是出的声低了,被面具闷的,但心虚的少女一听,再被那像是含着水光的眸光一闪,立刻觉得男人这是被自己打虚了。
不过还好,用拳头打人她在行,看伤接骨,她也在行。
“背上那两下可能打得重了,我替你看看,伤到骨头就不好了。”
说着忙从男人怀里轻轻挣下来,要去帮他看伤,谁知脚一下地,不偏不倚就踩在了“猪头男”的那只黑手背上,踩出了好高亢的一声惨叫。
还有清脆的一声“咔嗒”——
璃音默默抬脚,这下不用看都知道,这是真伤到骨头了。
再低头一看,猪头男喊完这惊天动地的一声,便就脑袋一歪,痛晕了过去。倒是他边上一直晕着的女子这时眼皮一动,被他这一喊给喊得悠悠醒转了。
平儿一睁眼,看清面前站着的两个人,脸上立时写满了惊恐。
那蓝袍束发的男子,她晕倒之前看得清清楚楚,是从一团翻涌扭曲的诡异漩涡里凭空冒出来的!
当真是吓了她和慕郎一大跳。
不过眼睛一闭一睁,怎么就又多出来个面上冷嗖嗖的小姑娘!
“你……你们是什么人!”她撑了撑虚软的身子,颤着嗓子问。
璃音见她似乎是想要爬起身来,但刚动了下腰,就倏地面色一变,涨红起来,手捂住微敞的衣襟,又躺回先前那个姿势,僵着身子不动了。
“怎么不起来?”于是干脆自己上前一步,蹲下身去看那女子,“我正有话要问你呢。”
也是离得近了,璃音才发现,在两人凌乱纠缠的衣袍之下,这一男一女似乎正以一种她看不太懂的奇怪姿势连接在一起。
十六岁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璃音看得摆冷脸也忘了,不禁“咦”了一声,歪了歪脑袋。
要说人体,外公在太医署解剖一些东西时,她在旁偷看过不少,因此,单对男人女人的身体,她都拥有着超越这个年龄的非凡认知。
但要男女结合起来,她的知识就有些匮乏了,她难以忍受这种匮乏,当下就要探手去揭那衣摆,瞧个究竟,好仔细将这新鲜的知识学上一学。
“你干嘛!”
平儿一声惊叫,忙一把拍掉少女探来的魔爪,红着脸,将裙摆捂了个结结实实。
随便掀人衣服好像是不大妥当,非淑女所为,璃音颇为遗憾地一撇嘴,便就讪讪地收回了爪子,没打算再继续。
见少女没再动作,平儿轻舒一口气,一抬脸,却见少女身后那位蓝袍男子迈步上前,也蹲下身子,和少女蹲作一排,一面用观察天象地理般认真严肃的眼神观察着自己,一面轻声问那少女:“想看?”
一副要与她一起一探究竟的架势。
“想。”少女毫不避讳地点头,也不知是思想过于纯洁,还是过于龌龊,总之正闪着她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望着自己,十分认真地为难道:“但是她好像不大愿意让我看。”
“你们……变态!你们别过来!”
平儿被俩变态一本正经地围坐打量着,羞得都快哭了,她生怕那男子也要伸手过来,忙一手护着衣襟,一手捂住裙摆,撑大了嗓门叫道:“你们若是敢对我怎么样,等慕郎醒过来,他是大将军的儿子,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适才这蓝袍男子出现时,她与慕郎正浓情蜜意,共赴极乐,哪里晓得会有这等吓破魂儿的东西出来,当时把她吓得一个收缩,便和慕郎齐齐晕了过去。
谁知醒来后,那东西不知怎地,兀自如同铁杵一般,箍在里面,竟是拔不出来了!
璃音则回想着大将军的儿子几次三番惊叫着晕过去的模样,心道他的胆子也不过如此。
但见平儿又羞又急,又有个男子凑了过来,再掀人家姑娘的裙子委实不妥,遂放了她一马:“不看就不看吧。”
她错手拍了拍,拉着身旁的男子起身,以示此事翻篇,但再垂目下来时,看着平儿的眼神却陡然冷了下来:“但我的问题还是要问的。”
“你……你要问什么?”平儿被她盯得一个哆嗦。
“你方才,为什么要把我和我阿娘比作下蛋的母鸡呢?”璃音垂着眼看她,霜寒的语气里,也带着着实的不解,“我们若是母鸡,那等你得偿所愿,去为你的慕郎开枝散叶的时候,你自己又成了什么?”
侮辱他人,也把自己侮辱了进去,璃音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平儿却已听得呆住了:“你……你是……”
“你能把你的慕郎哄得团团转,为自己谋出一份前程,我也算是你的本事。”璃音再次蹲身下来,举起孔武有力的一只拳头,往女子惊恐的脸上比了比,“但你背后嚼我阿娘的舌根,我揍你一顿,这也是我的本事。”
“你敢……”
平儿才刚张口,就被少女举着拳头,歪着脑袋,嘻地一笑打断了:“不必搬出你的慕郎吓唬我,揍完你,他就是下一个。”
眼瞅着重拳就要落下,平儿拼命把脸埋进泥里,扯开了嗓子,大声喊道:“是他爱听我才说的!”
拳风止住。
“他恨你,恨你的父亲,恨你们全家,常说你们践踏了他的尊严,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我那样说,不过是为了讨好他。”
平儿突然把脸从泥里抬起,似乎也不怕挨打了,看向璃音的眸光里,蒙着一片怨愤的水汽:“我跟了他七年,他本承诺娶妻后,便会纳我进将军府,七年里我尽心尽力,把他当夫君服侍伺候着。谁知到头来一场大火,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将军府没了,什么都没了!可我又能如何?我不过一个小婢,没有你那样好的出身,没有娘家给我兜底,不继续讨好他,我这辈子就完了,难道还有别的好郎君等着我去嫁吗?!”
拳头没有落下,可少女的眼神也并没有软化。
“我说过了,能讨好他,往上爬,这也算是你的本事。”璃音看着女子倔强不忿的神情,漠声道:“可你说什么出身,我这样的出身又如何呢,阿爹要我嫁一个失了家势的后将军之子,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只能闭着眼睛去嫁。”
“平儿姑娘。”少女眼中浮起悲哀的沉晦,“你没有的选择,我同样没有。”
“你……”
像是从没想到过她说的这些,平儿瞳孔一阵轻颤,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林中一时寂然。
摇光在旁静默听了这一会,也大概懂了前因,视线静静瞥向地上晕厥的男子,看了好一会,才缓慢地挪开了。
便在此时,不远处忽有纷杂的脚步声夹杂着阵阵叫喊传来。
“小姐!你在吗!”
“我的大小姐!大人已发现你擅自离府了,你若在,就快出来吧,别叫婢子为难!”
这么快就找来了!
璃音闻声一个激灵,慌忙就要起身,不料腿蹲久了有点麻,起身时一个腿软,幸而被身旁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胳膊,这才稳稳站住了。
璃音扭头看向身边扶住自己的男人。
她的择婿标准是什么来着?
——人品好,有真心,脑袋灵光,还愿意听自己的话。
素不相识,却两次相帮,足可见人品心性;她突然发难,他也能应对自如,可见脑袋必然灵光;而且打不还手,方才拉他起身他便起,她与别人说话时,他就乖乖站在她身边没动一下,可见必定很能听话。
哎呀,这不就是……
璃音眼睛腾地亮起。
昨日知道未婚夫要上门,晚上,她睁着两只铜铃似的双眼,瞪了半夜的天花板,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对着窗外洒进来的星辉,为自己认认真真卜了一卦。
那堪称是她此生见过最直接明了的卦象,给出的指示清晰无比:她未来的夫君,就在今日午前,会出现在此处山林之内。
她的未婚夫也确实是出现了。
可就在此时此地,在她眼前出现的,可不止那一个倒霉未婚夫呀!
璃音盯着男人脸上精巧的面具,眼睛亮了又亮。
天意,此乃天意!
少女活络的小脑筋飞速盘算着,其实平儿与她那倒霉未婚夫设想的都对,阿爹为她纳赘,就是要府中早日添上男丁,他铁了心要自己赶在今年里完婚,便不是这个慕郎,也会被嫁给另一个自己素未谋面、全凭阿爹定夺的男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此机会,把主动权攥到自己手里。
要想绝处逢生,就得有敢于跳出常规的思路和勇气,恰巧这两样璃音都有,所以她只需要再赌上一点点运气……
耳听得脚步声愈近,已是来不及容她组织语言,循循善诱了。
璃音一把反抓住男人稳着自己的手臂,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望进了男人的眼睛,急切道:“你来我家,我给你做娘子,你要不要?”
第122章
因着树上小半日的埋伏,少女身上的襦裙被压得皱巴巴的,想是为了爬树方便,披帛胡乱系在腰上,脸上蹭了好几道灰,小花猫似的,头顶还乱糟糟地黏住了一片树叶。
璃音就这么浑然不觉地顶着一片大绿叶子,双目炯炯,饱含热切与期待地盯住了被自己抓住小臂的男人。
怕他不应,璃音又忙抓紧时间,掰起手指,给他罗列赘来自己府上的诸多好处:“包吃包住,无需纳彩,你住进来,我家必不会亏待你,我阿爹还会带你做官。”
说到这,眨一眨眼,把脑袋凑近了些,声音也往下压了压:“而且,你戴着面具,一定是长相或身份上有所不便吧。只要你替了那位慕公子,跟我回家,有我替你遮掩,就再不会有人盘问你面具的事了,还有……”
这都是晓之以理,接下来便该动之以情了。
璃音这辈子没和谁说过温柔小话,别扭肯定别扭,但唤她回去的叫声越喊越近,已容不得她有片刻的退缩。
豁出去了。
给自己鼓足了劲,也没别的招,眼睛一弯,便轻扯过男人的袖子,晃了晃,小声,但十足认真地承诺他:“还有,我也会对你好的。”
笑了笑,还不忘补充个顶要紧的前提:“只要你别故意惹我生气,像地上那位慕郎那*样。”
三段话,一段许诺他好处,一段拿捏他可能的弱点,最后一段还给喂了颗甜枣。
嗯,该说的都说了,没落下什么。
接下来,就看这男人能不能看上自己给出的条件了。
心里忐忑,脸上便笑得愈发努力。
阿娘总说她笑起来好看,大家都不忍心拒绝这样的她的。
少女的嗓音清甜如蛊,和着树上阵阵蝉鸣,声声句句,连同那笑容一起,都一齐落入了摇光的耳中眼中。
她这是在……向自己求亲?
她还在望着他笑,笑容那样甜美。
可惜。
他是认得这个笑的。
她对望仙镇里那守桥的老高就是这么笑的。
那笑里面没有喜欢。
只有哄着对方乖乖为她沦落的权宜。
等了数息,见男人不应声,只是眸色沉黑地看着自己,璃音就知道没戏了。
人家这是没看上她。
或许这人和地上的慕郎一样,早就心有所属,她对他一无所知,才见着第一面,说到第五句话,就贸然开始提亲,委实是唐突了。
说没一点灰心是假的,但也没太失望,更没后悔自己的唐突。
本就是个溺水之人的垂死扑腾,最后没能扑腾上岸,那也不丢人。
至少她努力过了。
比起扑腾失败的尴尬,过后回想起来,一定是毫无挣扎就沉了水,才更叫自己后悔一辈子。
唇角轻抿了抿,璃音干脆利落地收回视线,抓在男人小臂上的指骨也没什么留恋地松了开来。
既然此路不通,便没必要再死抓着不放,得赶紧另想出路。
忽然旁边地上砰砰几声闷响,璃音扭头一看,竟见平儿正以一种十分高难度的扭曲姿势,与她的慕郎相对侧躺着,双膝折起,一下一下,用膝盖暴击着男人的腹部。
这是在做什么?
很快,由于男人肚皮被砸的动静太大,那声音又太过细微,璃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啵”的一声。
就听这隐约模糊的“啵”声响过之后,同时在男人似乎是被痛醒的惊呼声中,平儿手捂着衣裙,踉踉跄跄地爬起了身。
起身时,顺手还摸走了慕公子腰间一个不算鼓囊的钱袋子。
然后就见平儿头也没回,就朝着正往此处愈靠愈近的脚步声的反方向,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
废话,这等共谋设计官家小姐的事被发现了,男人只需说是被狐媚子一时迷了心窍,从此改过自新,未必不被原谅。而她作为那个吹枕边风的狐媚子,是无论如何落不着半点好了。
这时还不跑,等着被自己曾经的男人亲手发卖去边境吗?
璃音听着脚边慕公子痛苦的呻/吟,想他大概是被平儿踢坏了肚子,正痛得紧,于是忙抓紧时间,又往他伤口上撒了把盐:“哎呀,这种时候,她怎么自己跑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世上不是只有她最疼你的吗?”
方才求亲遭拒的那一点挫败都乐没了,璃音指着平儿抛弃慕郎,独自跑路的背影,继续欢快地指责道:“唉,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亏得慕郎一心待你,如今大难一临头,你就独自飞了,看来慕郎这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少女笑得过于真心,把一双眼睛笑得水亮亮的,像沾染了初晨的露水。
慕公子此刻是手也疼,肚也疼,腿间那坨东西更是火辣辣地疼。剧痛间,五感都模糊扭曲了,压根没听见少女的幸灾乐祸,只双眼迷迷瞪瞪眯觑出条缝儿,就见一个少女水灵灵、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身前,正对着他笑呢。
地上的男人一阵恍惚。
这……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子吗?
天上都派仙子前来接他了,看来自己是快要死了。
不过璃音也就欢快了这几句话的时间,下一息,秋莺那威猛的一嗓子便吼在了她近前:“我的大小姐!可算让婢子找到你了!快跟婢子回去!老爷听说了你今日偷跑出府,那脸色可沉得很呢!”
说罢回头,对着散在身后的一堆远远近近的身影,就又是气沉丹田的一声吼:“找到了!大小姐在这里!”
那声音一下传出去老远,最近那颗矮树的树叶都被她震落了两片。
如此浑厚刚猛的嗓子,也不知为何会被取名叫作秋莺。
砰——
“这位是?”
那棵矮树的斜后面还有一个矮坡。
就在秋莺走近,再没密密匝匝的树林遮挡,终于和璃音打上照面的前一瞬,摇光不声不响,飞速向斜后踢了一脚,一脚便将慕公子踹下了那方矮坡。
可怜的慕公子,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窸窸窣窣滚了几圈,滚下坡底,脑袋一磕,长草一盖,这晕来醒去无数次、如今又晕了过去的人,便被乱草给遮盖了个严严实实。
就在秋莺现身的同时,摇光镇定自若地收回脚,对上秋莺打量过来的视线,脸不红心不跳,四平八稳地回了她的问:“在下姓慕。”
“慕……”
秋莺微微一愣,往后又见了赶路的马车,和满满一板车的行李,恍然这就是未来的姑爷,慌忙行礼:“慕公子。”
璃音也是呆了一呆。
扭头看向身边这个自称“慕公子”的男人,却见他长身舒展,没一点冒名顶替后的局促,通身清贵而泰然地向秋莺微一颔首:“以后都是一家人。”
这就一家人了。
璃音紧抿着唇,不让嘴角上翘得过于明显,但渐渐地,那眉峰便也止不住得意地上抬起来。
那笑果真练得值,阿娘说得不错,她笑起来的时候,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
至今从无败绩。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哄人来来去去就只会那一招,还不是因为从来只要那一招便够了。
“秋莺,回府!”少女转身摆手,那小模样,很有点山大王顺利抢了个压寨夫人回家的志得意满,“慕郎的马累了,把我们的分一匹给他,带他跟我们一起回吧。”
摇光动了动眉。
少女今日身上穿得素净,大概是为了埋伏便利,荷包、香囊、多余的首饰一概没有,要拿到她长年贴身的小物件,还是先跟她回家看看,再做定夺。
摇光迈步跟上,却见少女正要踏上马车时,忽然一个回头,得逞般喜气洋洋地望了他一眼。
只是极快的一眼,便就转回视线,一个跨步入得车厢,将车帘放下了。
她现在这笑,倒是和对着老高时不一样的。
挑了一匹马跨上,摇光放出神识,感应了下矮坡下那人的状况,人没死,不过手骨断裂,那处竟也断裂,没了传宗接代的用处,想也没脸再上夏侯家的门了。
他这个身份,自己顶替得正是时候。
于是一抖缰绳,悠然自若地跟上了前方少女的马车。
准女婿身姿挺飒,气质出尘,虽容貌有损,戴着面具,但往那一站,俨然跟天上下来的神将似的,家中的落魄半点不显在他身上,那通身的气派,比他当了几十年将军的爹更甚。
太史令见了,满意得嘴巴合也合不拢,一会考人家经义,一会又要看人舞剑。一瞥眼,发现女儿正偷偷摸摸躲在院门外偷看,心里更是老大得意:这么个难得文武双全、知根知底、还适合赘进来的适龄男子,先前跟这丫头说破了嘴皮子,偏要寻死觅活不肯嫁,这下一见,总算晓得他这老父亲的眼光错不了了吧!
大老爷满意,夫人看了也满意,小娘子偷摸着更是满意,这事还有什么可说的。
东西都是早就准备好的,请期都不必劳人,太史令自己指头一掐,就挑出月底廿八是个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
于是是日黄昏,几十支大蜡烛红红火火地燃满了喜堂,好一阵大吹大打,大操大办,就给这全家都满意的姑爷披上大红的喜袍,拜堂献茶,迫不及待给赘了进来。
洞房,花烛,万事俱备,接下来便该是一对新人赛过小登科的美妙时光了。
然而此时,穿着吉服的新娘子却因偷喝了半杯酒,歪倒在榻上,睡得一张脸粉扑扑地冒着热气,推也推不醒了。
“小姐!小姐!今夜可不兴早睡呀!”
连自己的大嗓门都叫不醒,秋莺无奈地眉毛都拧成了个川字。
“别喊。”新姑爷语气沉淡地出声,打断了秋莺气势磅礴的叫醒,“你先出去吧。”
男人的脸隐在面具之下,秋莺看不见他的神情,判断不出他此刻是不是恼了,但光听那语气,真叫人莫名心里打颤。
这样的姑爷,怕是日后不会好相与。
一时不免为自家小姐担心起来。
却见男人打断自己之后,便好像再看不见她的存在,兀自蹲身在榻前,捉住小姐一只纤细的脚踝,仔细为小姐除起了鞋袜。
做完这些,又轻轻将小姐抱起,帮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放她在榻上躺好,自己就只倚在榻边,屈起一条长腿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看小姐睡着的样子,不动了。
哎呀,这倒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
她的小姐也算觅得了良人,秋莺看到这里,眼眶一热,终于彻底放了心,忙知情识趣地给新婚的小夫妻带上门,轻手轻脚退下了。
少女睡得香甜又文静,摇光从没见过她这样安稳入睡的样子,红烛燃尽,他就像之前的几百年里做过千万次的那样,静静坐在黑暗里,看了她整整一夜。
第123章
翌日清早,鸟啼啁啾。
等璃音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床上坐起身的时候,她昨日新迎进门的夫君已经去给阿爹阿娘献完茶,覆着面具,轻手轻脚地推门回来了。
刚起床的少女看上去呆呆懵懵的,所有的反应都慢着半拍,见男人走近,瞳孔也没个焦点,根本还没瞧清来人是谁,就煞有介事一点头,来了句:“你好。”
是她少见的不大伶俐的样子。
摇光看着新鲜,不由得轻笑一声。
端着水盆进来的秋莺见状也笑:“小姐又在犯‘起床呆’了。”
说罢,利索地拿过帕子,在温水里浸了,绞得半干,便毫不客气地往璃音脸上一拍。
“唔!”少女一把揭开脸上的帕子,眼里已是溢满了嗔动的神采,“秋莺!你要闷死我!”
“小姐醒了。”秋莺熟练地重又递过一方浸好的帕子,笑道:“快起来吧,婢子给你梳妆。”
璃音这时已是醒透了,擦了脸,脚刚坠下床沿,竟就察觉到有人开始轻柔地为自己提袜穿鞋。
秋莺刚接了帕子过去,所以榻下正伺候她穿鞋的这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面上悄悄红了一点,不大好意思和新郎对视,忙故作忙碌地扭头看一眼更漏,这一看,倒真有些惊了。
“都这个时辰了!”转头急向秋莺道:“你怎么不早些把我叫醒。”
哪有新婚第一日就赖床的!
秋莺道:“是姑爷看小姐睡得好,不让婢子打扰,说是让小姐多睡一会。”
说着,向璃音递去一个幽幽的眼神。
她都没好意思提,小姐昨夜睡得跟死猪似的,就是十个自己围着喊都喊不醒,谁家洞房之夜是这样过的。
那略带责怨的小眼神,真真是无声胜有声。
璃音干咳一声,心虚地调转开了视线。
她很清楚自己喝了酒是个什么德行,别人酒量差些的是一杯倒,她却是半杯倒,所以昨夜那半杯酒,是她故意去偷来喝的。秋莺应该也看出来了。
看看鞋子穿好了,忙站起身,先在心里来回默念了几遍“相敬如宾”,才迟疑地伸出一只手,轻拍了拍还折膝在地、矮她半身的男人的肩,十分客气地道:“有……有劳。”
她本是想说“有劳夫君”的,但“夫君”两字在舌尖滚了一圈,愣是没好意思出口。
本还打算拱个手,作个揖,将“相敬如宾”执行个彻底,奈何男人尚未起身,不大适合对他行这两个动作,于是只好作罢。
这便宜夫君虽说是自己选的,但毕竟没有感情基础,说到底,两人根本不熟!突然一下子就要同床共枕,朝夕相对起来,对于自小一个人呆惯了的独生小姑娘而言,这一开始的局促实在是在所难免。
秋莺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但好在,璃音这番相敬如宾的努力,已让那位新姑爷十足得宾至如归,进入角色进入得十分顺畅。
只见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来,长身长腿,一开口,嗓音清净,自若含笑:“应该的,娘子满意就好。”
嚯,一声娘子喊得如此顺溜。
璃音佩服地向他望去一眼。
起身站定,男人便姿态闲懒地顺手一拍衣摆,拍平了方才屈膝跪出的几道褶皱。
总之,浑身上下瞧不出一点不自在。
屋子里先前弥漫起来的淡淡尴尬,也随他这份自在云散。
秋莺心里暗松一口气:幸好幸好,小姐在这方面压根还没开窍,有些呆气,幸好姑爷看来是个会来事的。
正穿戴着衣饰,秋莺忽拿过一个精致的银质项圈道:“小姐,这长命锁还戴回来么?”
璃音见了那银锁,面有微怔,半晌,垂了眼淡声道:“不戴了。”
那是她刚出生不久的时候,阿爹为她去庙里精心打制的一副长命锁。
这银锁她从小便戴着,一日都不曾离身,直到昨日昏礼,说不符合穿着仪制,才取了下来。
其实她自小就气血旺盛,精神头足,体魄都比一般孩子强健些,别家小孩多灾多病的年纪,她一顿两碗饭,徒手能劈砖,根本用不上这种驱病防灾的东西。
但阿爹看别家孩子有,就说他的宝贝女儿也要有,欢欢喜喜去庙里打了回来,献宝似的给她戴上。
可这样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爱的阿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地变了呢?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也越来越能感觉到阿爹一日日渐长的焦虑,阿娘也自府中出过那件事起,变得沉默不爱说话了。
不想再回忆这些,璃音抬眸,轻声笑道:“秋莺,你把它收起来吧,以后都不戴了。”
“好,不戴了。”
秋莺最知道璃音哪种笑是在想哭的时候笑的,忙用绢帕将银锁盖了,收去了妆奁最底层,将她按去妆镜前坐好,俯身过去,小声咬起了耳朵:“今天给小姐画个婢子最拿手的妆,保准小姐一会一回头,就把姑爷迷得神魂颠倒。”
璃音被逗得脸又红了起来,这才想起初醒睁眼时,似乎看见男人正从外面回来,便一面由着秋莺给她梳头,一面也尽量从容地问起他话来:“夫君,早上去给阿爹阿娘请过安了?”
有了对方先前那一句入戏十足的“娘子”,她这一声夫君再要出口,便就顺畅多了。
“嗯。”只有一个字的回应,语调懒散,却并不敷衍,还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从镜子里,璃音可以看见男人闲闲懒懒地抱了胳膊,靠了床柱站着,没骨头一样,面具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碎光,好像在定定看着秋莺为她梳妆盘发的手法。
他对女子的妆发很有兴趣?
“抱歉,我本该陪你一起去的。”璃音仍是透过镜子,好奇地看他,“阿爹阿娘都和你说什么了,没为难你吧?”
诱他同谋,做下了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事,自然便该事事与他共同应对,不料那半杯酒的后劲比往日大了许多,竟叫自己一觉睡过了头,丢下他一个人去应付这些事。
“没有。”摇光略带戏谑的目光也透过镜子,看向了镜中的少女,“阿爹说你看着乖巧,实则性子犟,怪点子多,脾气还大,会打人的,要我往后多多包涵。”
璃音听得一口气噎住。
真是亲爹!
男人眼底的笑意映入镜中,清晰可见:“阿娘没说什么,只问了昨晚睡得怎样。”
璃音一下子紧张起来:“那你……你是怎么说的?”
若说前月在树林子里捉奸那倒霉未婚夫时,对男女之事还不甚懂,经过婚前一番图文并茂的教导,璃音这时已是大懂特懂了。
他们关心的才不是她睡得好不好呢。
所以这问题看似温和,实则才是生死攸关,她昨夜耍小聪明躲了洞房,可万万不能让爹娘发觉。
幸而她挑同谋的眼光不错,男人知道什么话不该说:“我只说一切都好,让他们放心。”
璃音不由得将视线从镜子中挪开,不再隔着镜子看他,而是直接回头望了他一眼。
脑中回想起那日在树林中,秋莺赶到时,他不动声色踹向正牌慕公子的那一脚,那样果决,那样无情,那样潇洒,真是透露着男子朗朗风华的美好,踹得她也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当然,心神在如此诡异之处的一点点激荡,就没必要告诉别人了。
可男人见她在看他,眼底那些碎光便像洒在湖面上的光斑,粼粼地漾了起来,俄顷,一道男声自面具下轻轻飘了出来:“很漂亮。”
璃音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忙微红着脸收回了视线,回头对镜坐好:“谁问你这个了。”
秋莺却自豪地很:“姑爷好福气,我家小姐打小就长得好,这相貌,就说那天上的仙子,我看也未必有几个能比得过,姑爷,您说是不是?”
说着勾起璃音的下巴,看着那一张被自己涂抹得匀停俏丽的脸蛋,万分得意又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偷偷用口型兴奋地冲她“喊”着:我之前说什么来着,神魂颠倒!
璃音:“……”你其实可以直接夸赞自己的上妆手艺的,大可不必如此委婉。
谁知身后倚柱站着的男人也在言简意赅、又从善如流地附和着:“是。”
“……”
若说这男人是在花言巧语,偏他只说了一个字,可咂摸着这个字的意思,又很难说他不是在花言巧语。
这是他哄人的手段?
“哎呀!”秋莺忽然惊呼一声,望着璃音的脸道:“小姐,婢子是不是把胭脂给你抹得厚了,你脸怎么这么红。”
璃音一把捏上秋莺这坏姑娘的脸蛋,龇着牙,凶狠道:“取笑我可要小心些,没听我阿爹说么,我可是会打人的。”
“这还消得老爷说,小姐的威名,府中谁不知道。”秋莺却半点不怕,笑嘻嘻地冲璃音眨眼,“不过小姐今日还是省着点力气,留着等晚上好好对付姑爷吧。”
“秋莺!”
“啊,梳妆好了,婢子先退下了。”
说罢,泥鳅一样,熟练地挣脱璃音的魔爪,笑着一溜烟跑了。
璃音自小没有姐妹,秋莺又和她年纪相仿,所以两人平日里相处起来,就像是一对互掐互损的亲姐妹。
想到屋里被揶揄的还有一个人,璃音赧然回身,看着他道:“她嘴里没一句正经,你别理她说的。”
摇光轻笑着应声:“好。”
至少这个便宜夫君还算听话。
啊,不对!
璃音转念一想,方才他和秋莺一唱一和,看着没说几个字,实则也没少臊她,什么比仙子还漂亮,仔细想想,竟就是他先起的话头!
但经他俩这么一番闹腾,自己看到长命锁后就低落下去的情绪,也算是彻底又被抛了上来。
心情好了,人自然也大度,于是璃音决定不和他计较这一次。
“你……”
“啊——”
璃音正欲好好和自己的便宜夫君聊上两句,门外突然响起了秋莺足以气吞山河的一声尖叫。
璃音心中一跳,起身就往门外奔:“秋莺?”
只听砰的一声,是秋莺用背抵住了房门,不让她打开。
“小姐,别出来!”
璃音被她这严肃的口吻吓到,但她不是个莽人,秋莺不让她出去,就必有她的理由,于是只把步子停在门前,急声问道:“秋莺,我不出去,你快告诉我外面怎么了?你没事吧?”
摇光见状也收了懒散,放出神识感应过后,直起身子,迈步去了璃音身后,静静站着。
而门外的秋莺,看着院中闷头死在水缸里的男尸,用后背紧紧抵着房门,满脸惨白,哆嗦着嘴唇道:“倩夫人……是倩夫人又回来要她的孩子来了……”
第124章
璃音一听倩夫人三字,立时沉肃了眉眼,一言不发,回身大力扯开妆奁,把先前叫秋莺收起来的长命锁一把抓了出来戴上。
少女对待自己的动作粗暴,摇光见了,提步跟去身后,替璃音将颈后没对准的暗扣搭上,一面慢条斯理地为她理出颈间被掖住的发丝,一面曼声问询:“倩夫人?”
语气和动作都过于气定神闲,在门外渐渐嘈杂起来的喧嚷声中,简直有种沙场漫步的诡异闲适。
心头涌上的冷躁莫名被他抚平,璃音垂着眼,由男人长指为自己一点点整理着发丝,沉默一息,语调听不出波澜地开了口:“是阿爹十年前纳的一房妾室,她尚在孕中时,不慎在阿娘院中落水,与腹中的儿子一块没了。”
话中隐去了不少细节,在夫人院中落水,说是不慎,但料想府中当年必有一番风言风语,没的又说是儿子,那段时间,她和夫人的日子,想必都不会太好过。
摇光半没在少女墨发中的指节微顿,璃音却浑然不觉,仿佛在说的只是别人家中的故事,漠然续声:“接下来连着两年,每逢倩夫人忌日,阿娘院中都有一个长侍,被人发现闷着头死在水缸里,捞起头一看,嘴里还都塞着一个小孩玩的拨浪鼓。”
“那时我还只有六岁,也不大懂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大人们说是倩夫人的怨魂回来,向他们讨她腹中的孩子来了。然后阿爹阿娘就开始吵架,吵了几天之后,阿娘便不说话了,也是从那以后,原本很健谈的阿娘,话就突然变少了。”
“到第三年,倒是没人死了,只一觉醒来,就见我床头被摁了两个血淋淋的血手印。”
“血手印?”摇光感应着院中那一道鬼鬼祟祟的气息,隐在面具下的神色微动。
“嗯,血手印。”璃音点头,“于是那些大人们又都说,她是自己孩子没了,却见我娘的孩子还好好的,心中忿恚,这血手印,就是预定了早晚要来捉我的魂,报复我阿娘的。”
察觉到男人手上的动作滞住,璃音笑着回身看向了他:“吓到你了?”
拍了拍男人的肩,又向他保证道:“你放心,就算真是她来了,不管要追魂还是索命,都只是冲着我来,你与她无冤无仇,不会有事。”
说到这,又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不过今日八月廿九,今年她的忌日早过了,秋莺在搞什么?”
探头往床头看看,确认了那里并无血手印重现,便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脸上表现得再镇定,说到底,她才只是个十六岁的凡间小姑娘,还没读完阿爹的藏书,没学完外公的针灸,没吃够聚贤坊的桂花小麻糕,没晒够春夏秋冬四季里的太阳,她还有太多太多想做的事,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没活够本,才不想被水鬼莫名其妙捉去弄死呢!
看璃音探头探脑的小动作,摇光眼里不自觉含上笑意,原来她也有这样怕死的时候,这可比她一心求死时的样子生动多了,于是笑着反过来拍了拍少女的肩:“别怕。他们说得不对。”
迎着她微怔着望过来的眼神,又轻拍了拍她头顶发心:“她的死与你无关,你与她,亦无冤仇,所以你也不会有事。”
少女闻言,又轻怔了数息,才喃喃点头道:“好像也是。”
点完头,脸上倏地现出一种古怪的神色,她飞速抬眸看了男人一眼,忽然一把将他按去了妆镜前的圆凳上,抬手摸了摸自己发心,别扭地道:“你怎么长得这样高,是小时候从不熬夜吗?”
说着别过头去,微赧着脸,小声又严肃地命令他:“以后不许从上面摸我。”
不许从上面摸她?
就因为长得比她高?
遭到了少女不满的推拒,每日都在熬夜的摇光星君默了一默,他掀起眸子看向璃音,第一次,没能说出对着她时,总习惯应的那一声“好”。
璃音却是被人看穿了心里的怕死,面上有些挂不住,说罢,转身便又奔去了门前,在门上砰砰拍了两下,十分骁勇地提声向外喊道:“秋莺,是不是水缸里又死人了?你让我出去看看,就是倩夫人来了,我也不怕她!”
自己的便宜夫君在这一点上说得倒是不错,倩夫人又不是她害死的,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要怕什么鬼敲门!
而且,从小到大,就没哪个道士见了她,不夸一句神魂强健、邪鬼难侵的。就连阿爹给她卜算,也说从没见过这么硬的命格,要说她怕鬼,鬼怕她还差不多!
自那血手印出现,至今已有七年,还不是叫她一路平安无事地过来了。
想到这里,璃音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得意来,若这七年里,果真有一缕怨魂一直想要杀她,那便是七年都不曾得手,这可就指不定是谁在折磨谁了呢!
所以,现下,比起自己,璃音更担心的是阿娘。
“阿横,你还好么,屋里可有遇上什么事?”大抵母女连心,刚想着阿娘,阿娘焦急的声音便在门外出现了。
“阿横”这个称呼,让摇光起身的动作一滞,眸色如一汪被研开的墨,陡然间黑沉了下去。
原来,他从称呼上就输了啊。
她身边所有真正亲近的人,她的阿娘,她在昆仑山上的师兄师姐,都是唤她“阿横”的。
包括月宫里的那位仙君。
“我没事,阿娘,你快让秋莺放我出去。”璃音拍着门道:“往年请到家里来的道士不都说,我天生命硬,比他们画的黄符还好用,往院子里一镇,没点修为的鬼都不敢来的。”
总之,她不需要被保护起来,反而是这个院子需要她,阿娘需要她,她非出去不可!
“小姐,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那道士的话又哪能全信。”秋莺无奈,但也清楚自家小姐的倔脾气,她要出来,那这事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让她出来。
叹一声,紧抵着房门的背脊撤开,刚开出一条门缝,璃音便迫不及待地钻出房门,扑向了自己的阿娘。
“娘,别怕,我抱着你,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说着又扯过秋莺,左手搂,右手抱,豪气干云地道:“秋莺,你也别怕,我抱着你们,就是全府都被她捉了魂去,也得剩下我们三个,咱们这个家散不了。”
秋莺见她如此,也冷静了下来,这话听得好笑,嘴唇不发抖,便有空揶揄了:“怎么能只剩下我们三个,那老爷怎么办?”
“那倩夫人是跟爹睡过,又不是跟我们睡过,所以她跟阿爹是一家人,她有什么冤情,要勾谁的魂,自去找阿爹去。左右我只和你们两个才是一家人,我管他怎么办……唔……”
大逆不道的厥词还未放完,就被一左一右两只手同时捂住,璃音委屈地“唔”了两声,忽听小院圆门处,传来一道冷肃男声:“发生何事了。”
一抬眼,果然瞧见阿爹正满脸肃容地赶来,璃音方明白了捂嘴二人的良苦用心,她默默将怀中两人搂紧了些,清了清嗓子,乖乖噤了声。
院中早已围了一大群人,七手八脚把一具男尸从水缸上扒拉了下来,拿过一块旧门板来躺着。
死在璃音院中的男人,死状一如十年前那两个长侍,身子在外,脑袋被埋脸摁在水缸里,看样子,应当是溺死的。
捞出脸来,口中塞着一个漆红的拨浪鼓,长柄直捅入喉,只余两扇鼓面在外,塞得十分粗暴。
夏侯铮一入得院中,就见到地上死状熟悉的男尸,心头一跳,当即便看向了一旁抱在一起的妻女。
他双唇微动,目中关切,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默然看了一会,确认了两人无事,便将视线调转回了尸体身上。
那害人的怨魂是怀过他儿子的宠妾,而她要害的,可能是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女儿,面对这样的事,他能站在哪边,又能说些什么?
十年前,他痛失一妾一子,情绪当头,尚能和发妻争吵,发泄几句。然而此时此刻此地,对着那样紧紧抱在一起,却满眼警惕望着自己的妻女,关切的话,责怨的话,好像什么话都不适合开口了。
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去了。
心里轻叹一声,夏侯铮摁了摁眉心,招来府中管家,询问:“死的是什么人?”
管家头冒冷汗,哗啦啦翻着手中一本人事调动的簿子,翻了半晌,确认道:“丁四,十九年前入府的家仆,这十年来,都在小姐院中负责洒扫……”
夏侯铮打断他,直接问了重点:“十年前,他在谁院里。”
“十年前……”管家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向夫人瞥去一眼,“他在夫人院中。”
果然,死的又是阿娘院中的人。
璃音没有说话,只将怀中的阿娘搂得更紧了些。
摇光看着院中男尸,忽然想到什么,上前俯下身去,摊开尸体的手掌,仔细将每根手指都翻看了一遍,问道:“他会箭术?”
尸体的指节上,有惯用弓箭而留下的厚茧,一般洒扫,茧子绝不该生在那几处地方。
管家被问得一愣,忙又低头将手中簿子翻了翻,点着头道:“对,他祖上原是猎户出身,会一些箭术。”
摇光闻言抬起头来,一双微泛着冷辉的眸子,直直地向难掩疲惫的夏侯铮望了过去,他换了个问题,缓缓地道:“倩夫人走时尚未生产,你们是如何笃定,她怀的一定是儿子的?”
第125章
孩子是男是女,在没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之前,这是没法确切知道的。
当然,民间有不少“偏方”,比方说看孕妇怀着时爱吃什么,或看她肚子是圆是尖;懂点卜算的,也可请*人占卦;更有甚者,会偷偷服食“转胎丸”之类的东西,以确保自己一举得男。
但还是那句话,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不管用了再多偏门的法子,在没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之前,都是说不得准的。
可璃音方才在介绍倩夫人时,说的却是:“她尚在孕中时,不慎在阿娘院中落水,与腹中的儿子一块没了。”
尚在腹中,就说是儿子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摇光的目光一一扫过院中众人,不出所料,不止夏侯铮,整个小院无一人答话,所有人都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盛夏的清晨里,只剩下蝉鸣仍在鼓噪。
摇光视线回收,又淡淡落回了夏侯铮的脸上。
夏侯铮被他瞧得面色微沉。
这个眼神……
这个女婿,早上过来奉茶时,分明待自己直如亲父一般,满身恭敬,乖顺有礼。
而现在,他再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熟悉,带着疏离的礼节,淡漠的质询,和一点点,半遮半露、就是要他发觉的警惕。
正是这些年来,阿横看向自己时,总会出现的眼神。
多年官场识人的敏锐,让他立刻意识到,他和自己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然结成了同一个阵营。
而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则完全取决于女儿的态度。
而璃音呢,只是有些怔忡地看着自己的阿爹,没有心思去留意摇光的眼神。
院中所有沉寂的人中,大概只有她是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年倩夫人怀胎时,她只有六岁,还太小,这些传宗接代的大事她不懂,只是懵懂地听大人们说着,说她死了一个未能出生的弟弟。
而那个弟弟,本是阿爹的希望,全府的希望。
可弟弟死了,阿爹好伤心好伤心,伤心到和阿娘吵架,伤心到自己对阿爹撒娇,说自己也可以是阿爹的希望,阿爹也只是沉默,再不来抱她了。
自那之后,她就开始变得古怪,要强,学什么都爱暗自较劲,非要压别人一头。
她变得爱听别人夸她聪明、漂亮,也确实总有人这么夸她。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不管多少人夸她,阿爹听着也会笑,但他的眼神,总还是透着一股追怀的遗憾和落寞。
她知道,那是阿爹又想起弟弟了。
是自己还不够好吗?
她究竟输在了哪儿?
起先,璃音以为是因为爹爹爱倩夫人胜过阿娘,爱屋及乌,所以才会爱弟弟胜过自己。
可后来随着长大,她也渐渐看明白了一些事。
阿爹爱的也不是倩夫人,甚至她可以肯定,阿爹这辈子,只爱过阿娘一个女人。他渴望弟弟,只因为弟弟是他要传的宗、接的代,没有弟弟,夏侯家这一支的香火便断了。
而自己,只是一个早晚会要嫁出去的女儿罢了。
所以,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无论她最后长成了怎样出色的大人,在阿爹心里,都是些无谓的事,她是女儿,就注定永远比不上那个甚至没能出生的弟弟。
不过,当年他们是如何默认,死掉的一定是个“弟弟”,而不是“妹妹”的,六岁的她没那个知识去怀疑,而十六岁的她,早把这当作事实接受了十年,不会再想到要去怀疑了。
直到今日,自己那便宜夫君问起,才如一记闷雷劈入脑中。
璃音低笑一声,在满院寂静中,像是唯一一个拥有正常好奇心的人一般开了口:“是啊,阿爹,你们那时是怎么知道,那女人肚子里怀着的,一定是弟弟,而不是妹妹的?”
夏侯铮被问得眸光微烁,这事显然是有文章在内,但其中内情不便宣扬,他看着自己似乎一脸天真发着问的女儿,没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杨夫人忽然忆起什么,看了眼躺在门板上的丁四,又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像是抓住了什么,不确定地道:“丁四……当年一起入山的,是不是就是他们三个?”
三个人,入山?
这倒是个新信息。
璃音想了想,三个人不用说,必然是指十年里陆续溺死在水缸里的三个死者,于是她看着阿爹明显怔忡起来的神色,追问道:“什么山?”
夏侯铮却只是和杨夫人一阵面面相觑,均是不语。
“杻阳山。”
摇光向着院内一处虚空掀了掀眸,一面漫不经心地起身,一面淡声替他们答了出来。
杨夫人大惊:“你……你是怎么……”
“传闻杻阳山上有兽鹿蜀,佩之宜子孙。”摇光慢悠悠地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夏侯铮的脸上,“所以你当年派人进山,为倩夫人猎来了鹿蜀,确保她能怀上男胎,是么?”
这语气,看似问询,实则却只是一句平淡的叙述。
尸体手指上的弓茧,满院的缄默,夫人口中支支吾吾的“入山”,还有……
水缸后,一直怯怯窥视着院中动静的那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
一双凡人看不到的眼睛。
正是因为看不到,又因为死者皆是口中塞鼓,溺水而亡,孩子的玩具,水,这两个要素重叠,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才会一直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杀人的,一定是那位落了水的倩夫人。
直至今日,三个当年参与捕杀鹿蜀的家仆全部死亡,他们才终于发现,这一切命案的起因,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杻阳山中的鹿蜀一族,可说是“转胎丸”的始祖,若能得其皮毛,啖其血肉,便可得男。
可几百年前,传说鹿蜀族中出了位大仙,自此要再猎得鹿蜀,就不再那么容易了。
高祖皇帝最是敬畏神明,便给出了明令,对于鹿蜀一族,只可供奉,不可猎杀。
可即便下了禁令,几百年来,暗地里偷偷进山猎鹿的仍是不少。
事关香火延续的大事,说出去都能理解,便是真捅到皇帝面前,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惩即过,还真会因吃了一只鹿蜀这种事砍了谁的脑袋不成。
所以十年前,快被多年无子折磨出心魔的夏侯铮,便也暗地里点了三个会打猎功夫的家仆,掩人耳目,一路偷偷摸进了杻阳山。
打回来的鹿蜀,原本是要给杨夫人食用的,可杨夫人不肯,夫妻两个大吵一架。
吵完架后的第三天,夏侯铮纳了倩夫人进门。
毕竟鹿蜀已经剥好了皮,再不吃,可就不新鲜了。
十年来,他曾多次尝试剖析这因果,妻子不肯为他食鹿转胎的固执;长女不知接纳弟弟的不懂事;还有小倩作为母亲,失去儿子后,对他与别的女人所生的女儿的嫉妒。
思绪来回,罪孽总是被归咎在府中的三个女人身上,他却从没有一次想过,招致这因果的,会有可能是他自己!
是他因一己私欲,犯下杀孽,触怒了神明,才招致了这一切。
当年参与猎杀鹿蜀的三人都死了,那下令捕杀的自己呢?
夏侯铮面色僵白。
而此刻被女儿搂在怀中的杨夫人,默默盯视着女婿长身挺拔的侧影,心里却在担忧着与夏侯铮截然不同的另一桩事:自己这女婿,对鹿蜀求子的事了解得这样清楚,只怕也是个有执念的,这对阿横来说,可不是件好事啊。
得借机敲打一下。
于是一手反搂住女儿,一手毫不客气地戳出,指向了自己脸色白了又白的丈夫:“我那时就与你说过,莫要去招惹神明,你非不听,结果呢?十年里,算上小倩腹中的,五条人命,这不是给你的警告是什么?”
说到这,想起璃音九岁那年,床头赫然两个猩红的血手印,心中又气又怜,紧紧抱着女儿,不由得含了泪:“你们自己的报应自己受,日后阿横若是为这事牵扯进去,夏侯铮,你等着吧,就是神明不来收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神明来收他们,如何不用箭来收,要把人摁水缸里,往嘴里塞小鼓?”
夏侯铮嘴上反驳得振振有词,但抬臂指向杨夫人的手,却在轻轻地颤着,显是被杨夫人这一番话气得不轻。
“你不要以为自己今日终于抓住了谁的小辫子,就又来和我吵!”他颤手指着杨夫人道:“当年小倩来你院中寻你,寻着就落了水,你说是失足,我便信你是失足,府里再多风言风语,我可真有追究过你什么!如今不过一点巧合,又听别人问了几句话,你就笃定这事出在我身上了!”
越说越气,手也抖得越发厉害了:“还要代替神明来收我,怎么收,准备谋害亲夫吗!好啊,杨茹,全世界就你最疼女儿,为女弑夫,你真是好样的!”
怎么听着还听出了几分委屈?
璃音舒服地窝在娘亲怀里,眨巴着一双眼睛,无辜地看向了正气急败坏瞪着自己的亲爹。
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眨,那无辜里面,分明满是争宠获胜的小小得意:哎呀,阿娘现在就是最疼我啊,瞪我有什么用,你落到今天这地步,还不是当年阿娘最疼你爱你的时候,你非要纳妾,不知珍惜!
眨完眼,璃音抱着阿娘问道:“所以当年你和阿爹吵架时,总提到的‘转胎’,转的是那女人的胎?”
杨夫人摸着女儿的头,柔声道:“不错,当年你爹找了丁四他们三个,入山猎鹿,把猎来的鹿蜀给小倩吃了,为她转胎。”
杨夫人一下一下摸着璃音的头,摇光默默看着,再看看少女乖乖被摸、一脸满足的模样,愈发确定了:先前没应她的那句“不许从上面摸我”,确实不能应。
璃音得到了答案,蹭着阿娘的手心,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当年阿爹阿娘吵架时,她曾不止一次,隐约从他们口中听见过“转胎”的字眼,且总是伴随着很激烈的语气。
她听说自己出生时,在阿娘肚子里原本是横着的,这种胎位极其凶险,产婆拼了命地给阿娘揉肚子,转胎位,阿娘九死一生,生了一晚上,才总算把她给生了下来。
故而她的乳名,就叫作“阿横”。
所以,小时候的她,听到爹娘总为了“转胎”的事吵架,会以为“转胎”指的是自己,爹娘是在因为自己争吵。
后来只要爹娘一吵架,她就躲起来,有时躲在屋里,有时躲在树上,甚至有一次,她坠了一根粗麻绳,躲去了一口干枯的井里,就着被井口裁得浑圆的一小片夜空,数了一晚上的星星。
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就喜欢被数星星这种琐碎又无聊的小事占满,这样,她就无暇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就这样,渐渐地,她开始习惯性地逃避所有刺耳的吵闹,她成了家中性子古怪的小孩。
可原来所谓的“转胎”,原来那些面红耳赤的争吵。
根本就不是因她而起!
耳边,熟悉的争吵声响起,阿爹和阿娘又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争执了起来。
可璃音这次就只想赖在阿娘怀里,哪里也不想躲了。
略侧过头,尚来不及收敛的笑眼,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自己的便宜夫君。
他就一直安静地站在自己身边,一直安静地看着她吗?
不过,这家伙,又是看着不声不响的,总共就说了三两句,但鹿蜀这事,可不就是被他那三两句话给挑出来的吗。
她这林子里胡乱捡回来的便宜夫君,好像,真有点不简单。
璃音正把男人观察得起劲,全然不知在她身后的门上,两个血淋淋的红手印,就在这时,无声无息地显影,像是被一只透明的手,缓慢而仔细地摁了上去。
第126章
还是管家最先瞥见了门板上的动静,看清的那一瞬间,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头皮都要炸开!
他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指着屋门,骇然惊叫:“门……门上……”
话也说不完整,腿脚一阵阵发软,向后连退数步,直到后腰抵挨上一只水缸,才撑靠着身子,勉强立定了。
璃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回身一望,两扇乌檀雕花木门上,一边一个,赫然多了两个猩红潮湿的血手印!
璃音想凑近些去瞧,被杨夫人和秋莺一起拽住。
“就你贼大胆,什么事都敢往上凑!”杨夫人一把将她摁回怀里。
璃音确实贼大胆,加之知道了鹿蜀那一桩事,只觉这手印也未必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搞不好人家倩夫人早就安息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因妒索命,而是鹿蜀族中那位飞升的大仙,为着它族中遇害的同类复仇来了呢?
于是贼大胆便愈发大胆了,且自觉大胆得十分有理有据:“它要真有本事弄得死我,这手印早就直接摁我脸上了,何必还要装神做鬼地往门上抹。”
明明这时候还只是个凡人凡体,半点法力没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倒是一点没变。
摇光无声笑了笑,迈步上前,替她将门板上的两个血手印仔细看了一遍。
“不是血。”摇光抬手,修长的指骨曲起,往赤红的手印上一记轻刮,就着这个姿势,将指节凑去了鼻尖轻闻,“是用朱砂调制的颜料。”
不知想起什么,回头在璃音正殷切望着自己、等待着鉴定结果的脸上盯了好一会,才道:“是胭脂。”
杨夫人听得一愣:“胭脂?”
摇光轻轻点头。
璃音脸又热了热,所以他刚才盯了她那么久,是在看自己脸上的胭脂?
不过,知道了是胭脂,再看门上那两个一左一右,摁得还挺对称的红手印,倒是没那么森然可怖了。
但是,用胭脂涂成的“血手印”?
还挑在今天这样一个死了人,乱糟糟的日子涂抹上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谁的恶作剧吧。
就在这时,身后一声惊叫,璃音回身一望,原本撑倚在水缸边好好站着的管家,身子突然像是被水缸烫着了一般,猛地向后弹起,奈何腿还软着,没了支撑,登时一个屁股蹲,摔跌在地。
他惨白着一张脸,刚颤巍巍指过屋门的手指,此刻又颤巍巍抬了起来,指向了水缸,说话时两排牙齿都在打架:“水……水缸里面……”
话又说不完整了,还总是在关键的地方断掉!
听得璃音干着急:您这副模样,谁能看不出是水缸里出事了,那水缸里到底怎么了,您倒是说呀!
眼看着缸边几个站得近的家仆,向那缸小心翼翼略一探头,俱皆面色惊变,尖声大叫着跑开,心里越发着急了。
偏她被阿娘拽在怀里,又不好凑上去看,求助的眼神不知怎么,就自然而然地飘向了正在门前站着的,自己的便宜夫君。
更不知怎么,眼色一递过去,求助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使唤。
——你怎么还在那站着,快去帮我看看呀!
那催促的小眼神里,分明就在暗示着,他作为和她同一阵线的“同伙”,理当要在这时为她排忧解难的。
摇光笑着也用眼神回了她一个“好”字,在她急切的目光中,提步走近水缸,向里面望了过去。
缸里水装得有九成满,受了管家弹开时的大力一推,里面圆圆的一小片水面,还残留着些晃晃漾漾的余韵。
如一面微澜的水镜,而在那镜面之中,在“照镜人”自己随着水纹波动的倒影之上,还另有一张惨白扭曲、鬼气骇人的圆脸,正一眨不眨地盯视着你,咧嘴龇牙,森森诡笑着。
那脸同倒映在水中的“照镜人”一般,也只是一个虚影,水面摇动,那脸影便也随之弯扭、曲折。
唯一不在动的,大概就只有他那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拼命地向外睁着,仿佛仇视着探身向自己望来的每一个人。
摇光凝神看了一会,略侧过脸,微蹙了眉。
那样的神情,世间并不罕见,但它本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
在这个世上,他从未见过如此仇恨的眼神,是出现在这样一张脸上的。
好不容易有个看完没被吓得弹开的,却又只偏了头不说话,璃音心里痒得厉害,连忙问他:“怎么了?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
摇光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微顿,又一折,望向了另一边的夏侯铮。
这种时候被他望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夏侯铮强装着镇定,缓缓吸了口气:“是什么?”
是落水丧子,从而恨上了自己女儿的小倩?
亦或是鹿蜀族中的那位大仙?
他闭了闭眼。
而就在这一阖眼的刹那黑寂之中,他听见了摇光微沉的嗓音。
“是一个婴儿。”
夏侯铮愣住。
除开先前几个被吓傻的,满院的人也都愣住。
只有摇光还在平静地向夏侯铮述说着:“男孩,六个月大,已经成型了。”
说罢,又补一句:“只有影子,不是活人。”
六个月大,已经成型,不是活人的男婴,又出现在这府中的,还能是谁?
脑子当然反应得过来,身体却一时半会僵住了,夏侯铮立在原地,呆怔了好一会,缓过来时,面上最先出现的神色,竟不是常人见鬼时该有的恐慌、惧怕,而是哀戚中,甚至混了一丝欣喜。
璃音将阿爹这一番神色变幻看在眼中,眸色默然微暗。
见鬼了又如何,管家会怕,家仆会怕,可夏侯铮却不怕。
那可是他的儿啊,即便在母亲肚中便夭折了,做了鬼,那也是他夏侯铮此生拥有过的、唯一的儿子啊!
他跌跌撞撞行至缸前,双手死死扒住沿边,眼眸晶亮,头一低,满怀期待地向内看去。
却不想一垂眸,蓦地里对上一双恶气滔天、阴寒诡异的黑眼,惊叫一声,虽不至摔跌在地,却也和先前那些偷看的家仆一般,飞速撤手,一下便弹开了。
一个自始至终都只存在于胎腹之中、从未沾染过尘世俗气的婴儿,怎么会有那般怨恨骇异的眼神!
新生的婴孩,他们所拥有的,难道不应该是那种世上最柔软的,纯净的,最是天真而又无辜的眼吗?
就像刚出生时,被产婆抱出来的阿横那样。
夏侯铮惊异抬头,无意识地望向了自己的女儿。
可她却只是偎在母亲怀里,眸光冷滞,沉默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他心有微怔,当年那个总爱眨着一双清透浓黑的大眼睛,满眼依赖地望着他的小女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他彻底弄丢了,不见了的?
“看见弟弟了?”璃音见夏侯铮发怔,唇角微牵,忽地笑了,“阿爹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弟弟的吗,怎么也才看了一眼,就跑开了?”
说着重新回头看了眼屋门上的红手印,一副研究的口吻道:“大了点,倒不像是弟弟的小手能弄出来的。”
顿了顿,忽敲了下自己的脑壳:“哦,我怎么忘了,弟弟那么厉害,神通广大的,天下哪有他做不到的事,那这手印……”
正说话间,哗啦啦——
一道虚影劈开水面,鱼跃一般,从缸中钻跳出来,一个蜷手蜷脚,姿势宛若置身胎盘的男婴,像一颗被人抛掷而出的大肉球,凌空向璃音冲了过去。
那“肉球”冲得快,但璃音反应更快,一手拉住阿娘,一手扯过秋莺,忙向左边大步一个疾避,还大力按着两人的肩,迫着她们同自己一起,就势矮下了身……
果然“肉球”对她们的左避有所预判,空中向左一个偏拐,便如箭一般,直直狠撞了过去。
只没想到三人竟还同时往下一蹲,于是……
璃音发顶几缕墨丝微动,她甚至感觉到了物体飞速从她头顶掠过时,所激荡起的那一阵残风。
再然后,便是……
砰——
一声巨响!
璃音一抬头,就见那“肉球”声势浩大、不偏不倚地,刚巧砸在了左边门板的一只猩红手印上。
一击不中,璃音只当它还会折返,已飞速从发间拔了一根银簪下来,总之,他敢过来,她就敢把肉球戳成煤球,蜂窝煤的那种球!
不料,那“肉球”竟没回身,也不下坠,他身子与门板上手印接触的地方,竟像是被浆糊给糊住了一般,任他脑袋猛锤,四肢乱挣,但就是被牢牢粘在了那个胭脂涂成的“血手印”上,脱身不得。
婴儿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是不会说话的,只有六个月大的“肉球”更是不会,只见他脑袋一扬,小嘴一张,放开嗓子,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
吵死人了。
璃音被这哭声吵得脑壳子里嗡嗡的,正思索着要不要直接上去,实施自己的蜂窝煤计划,就见右边门板上另一只舞爪张立的“血手印”,竟仿佛听见她脑中所想一般,蠕蠕地动了起来。
像一张大红的手形窗纸,被人拈了一角,轻轻揭下,然后啪的一声,狠狠扇在了“肉球”的后脑壳上。
小儿聒噪的啼哭声顿止。
再一看,哦,小儿也晕了。
而它那圆溜溜、肉鼓鼓、长着稀疏胎毛的后脑勺上,一个五指大张的猩红手印,胎记一般,赫然烙在了上面。
璃音呆了一呆,虽然一时还看不懂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但只觉机不可失,下意识就想要寻个什么东西,趁机把那“肉球”捆了。
于是回身四下里一望,就见那头水缸边上,自己那并不简单的便宜夫君,仍旧覆着面具,气质沉静,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
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噎了一噎。
所以,方才自己身陷险境,他竟一步也没挪动一下!
甚至现在,他连看也没在看着自己这边,而是微垂着眼,似乎在望着水缸后面的什么。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在空气里悬停了一会,五指微拢,像是正揉着谁的发顶一般,轻柔地摸了一摸。
第127章
“大哥哥,姐姐在看你。”
少年的嗓音轻轻怯怯,他蹲藏在水缸后面,只探出一点脑袋,把一双湿漉漉的鹿眼在缸沿上方怯怯露着,小心探看着院内的动静。
少年才刚化出人形不久,虎斑鹿角还未能褪得完全,但方才,身边这位戴面具的大哥哥在他头顶轻轻一拍,竟把他一身的兽纹斑角都给拍没了!以后,他在外行走,便可与常人无异,再不必费力隐身了。
于是作为回报,他很自觉地将自己探看到的每一点动静,都向大哥哥汇报了起来。
眼看着管家一路飞跑出了小院,他连忙报道:“老东西喊人去观里请道士了。”
喊摇光和璃音是“哥哥姐姐”,喊夏侯铮就是“老东西”。其实夏侯铮今年还未到四十,正值壮年,所以,一个称呼,亲恶尽显。
不过其他人在做什么,摇光并不关心,只听见少年说璃音在看他,便收起搭在少年头顶的掌心,也回头去看,不料少女却把头一撇,不想和他对视似的,将原本望向他的目光,默默移开了。
明明没出声,却仿佛能听到她哼的一声,就响在了自己耳边。
摇光眉峰微动。
她这是在,生他的气?
思索片刻,没能思索出哪里惹了她不高兴,便直接几步走近她身侧,清声问她:“怎么了?”
明知男人走了过来,但璃音眼神在院内左飘右飘,好一阵逡巡,偏就是不看他:“什么怎么了。”
摇光好笑:“在找什么?”
“绳子什么的。”璃音一副用眼睛找东西找得很忙的样子,反正就是没空看他,“不得把那坨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捆一捆?”
“不用,它跑不了。”摇光看一眼门板上的鬼婴,“手印里有阵法,已把鬼婴镇住了,等请的道士过来,做场法事将它超度,便可了结。”
这话说得神叨叨的,但从他口中说出来,莫名就有种分外可信、且能安定人心的力量,还好还好,镇住了,院中好多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夏侯铮也稍有定心,先前猛一下被阴森鬼面惊了魂,如今回过神来,虽已着人去请了道士,但想起旁人口中的“鬼婴”,是自己未能有缘出世、承他家业的孩儿,面色仍是复杂。
“阵法?”璃音听摇光说得笃定,也终于忍不住转回头来看他。
摇光视线回转,刚好迎上少女装满好奇、再顾不上闹小脾气的目光,笑了笑,朝她轻轻一点头:“嗯,所以它今日才会显影。”
是手印里的阵法逼鬼婴现了身,还用一个巴掌止住了他适才的发疯?
还有……
璃音盯着男人从容的眼,忽然想到:适才鬼婴向自己冲来的时候,他是早知那手印中阵法的威力,知道院中不会有危险,所以才那样淡定,步子也没挪动一下的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这遇事不慌的样子,作为自己的“同伙”,倒还是挺……
好吧,挺合格的。
璃音自己是个喜欢被人夸奖的,于是只要心里满意了,夸起别人来自然也是毫不吝啬。
当下对着男人,眼睛一弯,就小声凑去他耳边夸了起来:“夫君,你好像知道很多东西,真厉害!”
连阵法都知道,当然得赶紧夸他两句,讨个交情,看改天能不能向他请教请教,好让自己也学学这本事。
正想着,也没顾得上看男人是个什么反应,就听见门板上倏地咚咚两下撞响,紧接着一声啸叫传来。
原来是那鬼婴醒了,又用脑门猛敲了两记门板,只仍是不得挣脱,便鬼哭狼嚎起来。
看来那手印的威力确实很大。
鬼婴嚎声尖厉,璃音扭头去看时,那鬼婴也正好一个回头,满眼的怨毒、愤懑和不甘,便都如森寒的霜箭一般,直直射入了璃音的眼底。
璃音被这眼神瞧得一激灵,登时一阵恶寒爬上全身。
他在恨她?!
一个仅在胎腹中存在过,与她根本从未谋面,且尚未出生就受尽了父亲偏宠的婴儿,居然在恨她?且记恨了整整十年!
他能记恨自己什么?
简直莫名其妙!
更气人的是,婴儿这种生物,根本不会用语言表达自己,除了哭,还是哭,而且就只冲着璃音一人哭,哭得那叫一个受尽委屈、肝肠寸断。
跟受了她多大欺负似的。
秋莺也看出不对来了,拽着璃音的胳膊,小声道:“小姐,他好像是有话想要对你说。”
这个“说”字还是用的委婉了,那阴寒的眼神,那一声声的怒嚎,分明不是有话想说,是有脏话在对着璃音狂骂。
璃音觉得真是岂有此理:“我都还没说过讨厌他,他倒是先‘骂’起我来了。”
当然,比起“挨骂”,更叫她受不了的是,这小东西叽哩哇啦一通聒噪,她还是不晓得自己究竟何时何处得罪了这位小爷。骂她可以,总得让她知道个理由吧!
不然,这一番血泪控诉般的场景看在别人眼里,肯定很快就会有人开始瞎猜,是不是她曾用阴毒术法暗害过这弟弟了!
啊,这有嘴说不清的感觉,想想就来气!
摇光看她把手中银簪捏的死紧,不用想,就知道她在气什么:“他想说的话,一会来超度他的道长会听到的。”
其实能不能听到,也要看道长的修为,只不过即便道长法力不济,他也会确保道长一定能听到罢了。
这样啊,璃音点点头,气消了些,那只要等道长过来,一切真相就会明朗了。
就是那哭声,委实吵了些,要是能……
啪——
心里念头才起了一半,那本已烙在鬼婴后脑勺的红手印,便又一次高高扬起,然后对准了婴儿娇嫩的脸蛋,重重落了下去。
哎呀,这手印简直能读自己的心似的,难道是自己人?
不过……
璃音心虚地咽了咽喉咙。
下这么重的手,打一个这么小的婴孩,这不太好吧……
毕竟就目前看到的,这鬼婴也只是叫唤扑腾得厉害了些,虽然表情很凶恶,但人是一个也没能伤到,倒是老大的巴掌吃了两个。看他现在瘫趴在门板上,半边脸肿起老高,眸光呆滞,嘴巴大张,却不出声,显然是被打懵了。
再被门上还未来得及揭下的大红囍字一衬……
还真有几分阴森森的可怜。
可自己方才也只是阴暗地设想了一下,没想到真会被实施啊!
一瞥眼,果然瞧见阿爹又是踌躇,又是心疼的眼神。
身边阿娘也惊得“唉哟”了一声。
璃音撇了撇嘴,自己和这弟弟当真八字不合,活着死了都不合!
有点自责,又觉得为什么要自责,是他先冲出来招惹自己的,自己除了正当防卫,又没对他做什么!
心里正拧巴,忽听身侧传来咚咚的鼓声,循声一看,是丁四嘴里塞着的那只拨浪鼓,竟自发敲转起来了。
鼓声响动间,那鼓也自丁四口中慢吞吞旋了出来,一路咚咚敲响着,径直敲去了鬼婴跟前。
然后突然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猛地加速狂摇,两根绳牵的小鼓锤都被转出了残影,一下一下,轮流狠砸在泛黄的鼓面上,砸得鼓声骤急,疯狂躁响!
一声声,响得声势震天,如泣如诉。
都响在鬼婴的耳边。
那鬼婴原被红手印一个巴掌扇懵了,现下被鼓声一震,又回过神来,那脸上的表情,似是惊惧,又似是不可置信,两只刚成形的小手死命捂住耳朵,脑袋狂甩,口中啊啊惊叫着。
这场面,一鼓一鬼,鬼的脑袋甩到哪边,那鼓便追着往哪边敲,这样的敲法,就好像是在……
璃音突发奇想:就像是在击鼓鸣冤!
若果真是击鼓鸣冤,那么,是谁在击鼓?为谁鸣冤?想要昭示的又是什么冤情?
鼓声越敲越急,鬼婴的叫声也愈发凄厉,秋莺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向璃音和杨夫人悄悄凑了脑袋过来,压着嗓子,小声道:“这鼓敲成这样,你们说,丁四,还有前些年那两个,会不会……”
她偷觑了眼夏侯铮,怕被听见,忙将嘴巴用手虚掩了,脑袋又往近处凑了凑,几乎是在用气音向两人说道:“会不会就都是被他给害死的啊?”
好秋莺,竟和自己想得一样!璃音真想给她竖个大拇指,但这动作有点不合时*宜,忙也偷觑了眼阿爹,发现有被看见的可能,只好忍下了,换作一个赞许的眼神,毫不吝啬地投向了秋莺。
秋莺收到鼓励,精神大振,立马滔滔不绝地给两人分享起了自己的分析。
“你们看,那死掉的三个人,是不是都死在水缸里?而那鬼婴,刚刚是不是就从水缸里冒出来的!说不准就是他专埋伏在水缸里,等人取水的时候,拽人进缸,把人溺死呢?”
秋莺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理天衣无缝:“还有那倩夫人,是不是就是跌进水里没的!所以他跟着一起,也能算是在水里溺没的,我就听说有一种水鬼,自己淹死了,不肯去投胎,专爱等在淹死的地方,拽人下水……”
“别胡说!”杨夫人听得心惊肉跳,忙也凑着脑袋,压低着声音道:“那孩子才几个月大,哪会有那般作恶的心思和本事……”
说着,想起鬼婴方才嚎叫时凶狠的眼神,还有冲着阿横杀气腾腾的那一撞,那可不是要心思又心思,要本事有本事么?
于是心里也没了底,忙也拿眼偷觑了下不远处的夫君,掩了嘴,用气音提醒道:“总之,没影子的事,先别乱说。”
璃音倒觉得秋莺分析得很对,不停向她点着头。
只是,若府中三个家仆都是被鬼婴拖拽进水缸,溺水而亡的,鬼婴算是作恶方,那他的母亲倩夫人去哪了?是早已入了幽冥,还是也和鬼婴一样,至今仍在府中?
若倩夫人尚在府中,她扮演的又是个什么角色?鬼婴、红手印和拨浪鼓,看起来似乎是三拨截然不同的势力,倩夫人,她又是属于这里面的哪一方呢?
正思索着,不经意间一个抬头,看见身侧一直安静站着的夫君。
璃音不禁微微睁大了眼。
嚯,他这是怎么了?
好红的一只耳朵!
第128章
璃音这边三个脑袋凑一块嘀嘀咕咕了半天,自以为隐蔽,那头夏侯铮其实早看见了。
拜托,每说个几句,就有一个脑袋看似鬼鬼祟祟、实则明目张胆地抬起来,往他这里觑上一觑,真是……
想不注意到都难!
而且,就眼前这情景,她们几个背着自己会在说些什么,真是不用想也知道。
无非就是觉得,丁四之死可能与那鬼婴有关。
可见过了鬼婴那般不忿的怒号,夏侯铮心里缓缓升起来的,却是关乎另一桩旧事的猜测:当年小倩落水,果真只是她自己一时不慎,失了足吗?
当年出事之后,府中不是没有过风言风语,他也不是没有过猜疑,可最终,为了维护妻子,还是强逼着自己,将那些可怕的想法都压了下去。
可今日,他见鬼婴如此嚎啕,曾经强压下去的那些猜忌,不禁重又翻涌了上来。
若非当年之事有冤,一个六个月大的孩子,何以会生出如此强大的怨气和恨意?
一转念间,芥蒂重生。
又想自己这么多年来,顶着族中压力,对杨夫人百般维护,不过换来她对自己近十年的不理不睬。
今日两人说话算是多的了,但有一多半都是在指着鼻子互骂。
虽说吵架是比不说话好,她重又愿意和他吵架,吵到后面,他竟有些鼻酸眼胀的冲动,甚至回嘴时,说的好些重话也不是真心,只唯恐说得轻了,她下一句就要懒得回骂。
可她呢,当着一众家仆的面骂他的时候,那叫一个句句真心,毫不留情!好像他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
再看杨夫人此时背着自己和别人说小话的模样,心里一下子像是窜了把火,面色一沉,便向着那边三人喝道:“有什么话不好当面讲,凑在那里唧唧哝哝的,像什么样子!”
他这次是真怒,一开口,语气便不免难听起来。
那边璃音呢,本来正好奇地端详着自己夫君红红的耳垂,一会想着是不是他面具的绑绳勒得太紧,一会又忧心他是不是受了鬼气的影响。
毕竟这人也只是看起来懂得多,八字却未必有自己这么硬,这院里鬼气森森的,出于“同伙”的情谊,或许也该把他拉进自己怀里,把他庇上一庇?
但现下自己怀中一个秋莺、一个阿娘,左拥右抱早已满了,又哪个都不能舍弃,实在腾不出手来,“同伙”嘛,和真正的家人还是不能比的,于是这想法也果然只是想了一想,便即作罢。
猛地听见阿爹这一声喝,璃音回神扭头,面色也立马一沉,沉得比夏侯铮还厉害。
一见女儿摆出这副不讨喜的冷脸,夏侯铮愈发不悦,心里那团火正撑着没处发,于是冷笑一声,沉声向着杨夫人道:“杨茹,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当年小倩的死,真和你无关么?”
这话一出来,就是真的宣战了。
杨夫人当即冷下了脸。
家仆们一个个屏息垂手站着,深怕哪一下呼吸重了,大气也不敢出。
一片死寂。
杨夫人不答话,只将夏侯铮冷冷望着,这与先前的大声互骂不同,府里待久了的老人都知道,像这种沉默的对视,才是真正的硝烟。
璃音冷着脸,正想说些什么,唇才掀起一半,夏侯铮突然眸光一侧,看向了她:“杨茹,这么多年,无论我怎么问你,小倩当时是如何掉进池里的,你总推说不知道、没看见……”
璃音心中立刻有了某种预感。
果然,下一息,就见阿爹缓缓抬手指向了自己,语气沉冷:“是因为小倩的死,和你无关,但和她有关,是吗?”
此问一出,院中原本正忙着屏息的众家仆,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年只有六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了,早已懂得了什么是厌恨,什么是嫉妒。
甚而有时,因着有些道德观念尚未形成,且还不懂得如何伪饰自己,孩子一旦发起狠来,那就是纯粹的恶意宣泄,直比许多大人还厉害!
而在这个府中,要说嫉恨倩夫人和她腹中胎儿,嫉恨到要他们母子去死的,除了杨茹,可不就只剩下那位曾经独占过阿爹宠爱的大小姐了么!
正因为是她害死了倩夫人母子,所以七年前,血手印才会出现在她床头,而今日,鬼婴也才会如此憎恨和针对她。
一切都说得通了。
“看来阿爹觉得,当年是我因为嫉妒即将出生的弟弟,所以把人推下了水,而阿娘为了包庇我,才一直对此缄口不言,对吗?”
璃音面无表情地说着,结霜的一张脸上,连冷笑都没有了。
早就料到有人会这么想,却没想到第一个把这想法说出来的,会是自己的父亲。
可真正让她无法接受的是。
原来在阿爹眼中,她是这样一个人吗?
一个狠心到可以把孕妇推入水中、任其挣扎、直至溺死的人?
可她明明从小到大,都从未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而那个鬼婴,却就在刚刚,才满眼怨毒地攻击过自己。
结果在阿爹心里,没做过坏事的她,才是那个更有可能的坏人。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似乎是委屈、是生气的,却又好像已经麻木,感受不到自己的任何情绪。
只是有一点点累,浑身提不起什么力气,本该在生气时攥紧的银簪,此时也没气力去握,璃音缓缓抬手将它簪回发间后,平静地说了一句:“阿爹忘了,那年阿娘在府上为我请了先生,每日巳时,我都要跟着先生读书,没空去推人下水。”
倩夫人在巳时落水,当时她正在馆中念书,这事都不必找出当时的先生来对质,恐她逃课钻空子,因为她是个从不偷懒逃学的乖学生,开馆以来,每课都学得认真,没缺过一堂课!
先生走时,还将这事在阿爹阿娘面前好生感慨了一番,说若是个男孩,如此勤学,搞不好状元都中来了!听得阿爹好一阵嗟叹。
显然夏侯铮还记得此事,听完这一句,自知璃音绝无推人下水的可能,抬着的手慢慢放了下去,不说话了。
可眸中的疑虑却仍是不消。
这时,杨夫人突然开口了:“小倩那日来我院中,是来托我,允她入学的。”
璃音和夏侯铮听得俱是一愣。
杨夫人忽笑了下,续道:“她看我院中几个小鬟都读过些诗词,能在喝酒时,与我一起唱和行令,她却是小户里出来的,一个大字也不识,每每便融不进这热闹,又看阿横每日上馆,心下羡慕,便也想像阿横一样,拜个先生,念书习字。”
她看向夏侯铮:“她说这事先求了你,你不允肯,才又求到我这里,只此事也非我可允,她已为人妇,又有身孕,不适合再拜先生,入馆习学。”
“我看她心情实在低落,所以就与她说,往后巳时,阿横去馆中念书时,她可以来我院中,若不嫌弃,就当我是她的先生,粗浅教她认几个字。”
“那天她走时很高兴,与我约定好,明日巳时,彼此都要穿正式的衣服,她也要像所有入馆的学生那样,正正经经地向我拜师。”
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夏侯铮的眸光变得复杂:“临走时,她又折回来,说家主觉得念书耗神,不利于养胎,不喜她总想这事,故而特地求我为她保密,我应下了。”
她想要念书识字,或许也不仅是艳羡别人可以吟诗作对,她出身不高,算是机缘巧合才入的府,见自己学识连府中小鬟都不如,或许她心里也藏着深深的不安,深怕夫主得了子嗣,自己便没了吸引力,所以才迫切想要学点什么吧!
杨夫人一声轻叹:“可不想她才出了房门没多久,我就听见外面有人惊叫,去到院中看时,小倩已溺水了。”
“我曾答应过小倩,要替她将拜师念书的事保密,所以这么多年,我都不曾说过她到我院中的来意,我知道你因此一直对我存有疑虑,这些,我都可以无所谓,可是!”
杨夫人眼神陡然锋锐,她没有抬手,目光却有如指戳:“可是夏侯铮,你怀疑我便罢了,如今竟怀疑到阿横身上,你太也过分!莫说阿横当时才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你女儿品性如何,难道你一点都不了解!你连年爱说她性子古怪,我也懒得驳你,你可以觉得她怪,说她是个怪孩子,但你睁开眼睛好好想想,她可曾真的做过什么错事,你真有脸说她是个坏孩子吗!”
那日杨茹共答应了小倩两件事,一件是教她念书习字,可惜这事她没能完成,于是她便想尽力为她完成另一件事,她守着一个承诺,为小倩保守了十年的秘密。
可如今为了女儿,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她不可能让阿横一辈子都活在亲生父亲充满疑虑的目光之中,杨茹心想,便是小倩知道了此事,想必也会谅解自己的吧。
夏侯铮听完,已是呆怔住了。
若杨茹所言是真,那么小倩去往杨夫人院中,起因竟是自己坚决否决了她想要念书的想法,她才只得转而去向杨夫人求助。
这因果不能细想,若想下去,那么如果自己当时同意了小倩去念书识字的请求,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他的儿子也已平安降世了呢?
璃音也颇有些意外,没想到当年倩夫人去找阿娘,会是这样一个缘由。
一个孕妇,不过想在闲时念点书,识点字,竟也会在夫主那里遭拒。
那如此看来,倩夫人和阿娘的关系,哪怕算不得好,也绝算不得坏的。要说她和她儿子的怨魂徘徊在府中,专杀阿娘和自己院中的人,便更没道理了。
正想着,空中蓦然一道银蓝色的冷光划下,如白日里的一颗流星,精准地落入了这方小院正中。
所有人都是一惊,忙转头向那道光芒看去。
“老爷!道长……咳咳……道长请来了!”
人影未见,管家那一把抑着惊惶和咳嗽的嗓音,先从那团冷蓝的光晕里传了出来。
说着,管家那熟悉的身影便跑了出来,大概是来的路上被风呛着了,他捂着喉咙,往稍远处狂奔出几步,便是一阵狂咳。
接着,清光渐散,在那微弱的残光之中,一个身穿灰蓝色破旧道袍的白头发老道,拄着一截粗壮泛黄的竹拐,携着满身的道骨仙风,缓缓从里面走了出来。
夏侯铮忙口中称着“道长”,恭敬地迎了上去。
道长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她老而不浑的视线缓慢地扫过院中,掠过水缸,在缸后稍顿。
又再掠过丁四的尸体,没作停留。
继而掠过门板上被两个红手印夹住、动弹不得的鬼婴,这次,她盯着看了好一会。
最后,一双与这副年迈身躯全不相符的、小鹿一般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去了摇光的身上。
摇光不动如山地被她看着,对这位道长的到来,没给出一点表示。
道长按捺着额角跳动的青筋,努力保持着众人眼中仙风道骨的完美风姿,但一道仅有两人可以听见的传音,已毫不客气地向着摇光扔了过去:“神君,您要半路给小仙加速,小仙也能理解,但下次,提前给个声行不行!”
可怜她这身子骨,一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正倒腾着,就被神君动用星辰之力,一道强光给掳了过来。
真是的,她留下的阵法这不是好好的,璃音姐姐不也好好的吗?
云上真人装作捋发的样子,默默擦去额角被惊出的一滴冷汗。
急什么呢这是!
第129章
定过了神,云上真人从摇光身上收回视线,也不去看殷勤迎来的夏侯铮,径直向前一步,提起手中竹棒,一指丁四的尸体,没半句废话,直奔主题道:“这人是被鬼婴脐带绕颈,拽于缸中,溺水而亡。”
话音一落,鸣冤的咚咚鼓声立时止息,拨浪鼓一个飞旋,啪的一声,便掉落回丁四身上,再无动作了。
话中真假,已尽昭然。
院中众人见此情形,皆不自觉屏了声息。
丁四,还有前些年死去的那两个家仆,竟真是被这鬼婴害死的!
是啊,他们忽然意识到,往年缸中死了人时,他们往往都只想到那是倩夫人的忌日,便自然觉得是倩夫人的冤魂索命来了,却无人注意到,那分明也是这鬼婴的忌日!
这时,被困于门板上的鬼婴,忽又凄声大叫了起来。
“道长,是不是弄错了,这怎么可能……”夏侯铮闻那哭声,心下恻然,跟上一步,抬手指向哀哭不住的鬼婴,“他才是个不足六月的胎儿,能有什么理由要害这些人?”
云上真人闻言微微一笑,笑出一脸高深莫测,旋即将竹棒向前一点:“大人若是不信,那便听他自己来说吧。”
语毕,握于棒首的一指轻叩,一道淡黄色的流光自她的指尖弹出,游鱼一般,沿着棒身迅疾划过,最后往前轻轻一跃,正正落去了鬼婴额心之上。
黄色光晕流散,沁入鬼婴灵台识海之中,霎时间,哭声竟化作了人语,清清楚楚地自那鬼婴口中嚎了出来。
“我……我的!”鬼婴猛然回头,一双不甘的黑眸,再一次恶狠狠地向璃音盯了过去,“还给我……谁允许你抢我的东西!该死,抢我东西的人,都该死!”
璃音听得莫名其妙,倒没多少焦恼了,鬼婴既已能口出人言,她便不怕与他对峙:“我何时抢了你什么东西?”
“阿爹总对我说,我的,这府中的一切,夏侯家的一切,以后全部都会是我的!”鬼婴盯紧了璃音和她身后的摇光,眸中似要喷出火来,“是你!是你把属于我的一切给抢走了!凭什么,你凭什么!还给我,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鬼婴说话时,整个面庞都因愤妒而扭曲了,那样狰狞,那样丑陋。
而他说出的这番话,更是把夏侯铮听得一愣。
不错,这些话,确实都是自己曾对他说过的。
在他还在小倩腹中时,自己最喜欢做的,便是把耳朵贴在小倩柔软的孕肚上,与尚未出生的儿子,说这些交定未来富贵的大话。
谁能想到,这些话竟真入了他的耳,甚而成为了一个胎儿的执念,以至于死后成为怨灵,徘徊在这座本该属于他的府中,至今不肯消散。
璃音见阿爹怔愣,倒是反应过来了另一桩事,轻勾了勾唇,将身后的摇光拉来自己身边,亲昵地挽上他的胳膊,迎着鬼婴杀人般的目光,好整以暇地道:“所以今年你不挑在自己的忌日,却专挑在我和夫君洞房之后的这一日作乱,是怕我怀上夏侯家新的男胎,自此往后,你在阿爹心中,便连最后一点怀念也不会有了,所以你害怕了,我猜得可对?”
摇光突然被少女挽了胳膊,袖下指骨微拢,徒劳地抓了把空气,隔了一会,又再松开。
云上真人看着,在心里不住地摇头:这若是在六百年前,小侯爷早就趁机一把牵住姐姐的手了,哪里会有这般扭捏。
神君,您这……身份变高了,怎么反倒不行了啊!
鬼婴望着亲密无间、交臂挽在一处的两人,双眸一凛,喉间挤出一声厉吼,接着腹部一缩一鼓,一条湿淋淋、黏糊糊的脐带,便自他肚中唰地射出,直劈璃音面门而来。
脐带来势迅疾无伦,早已超出了凡胎肉眼可以做出反应的速度,摇光双眸微眯,向云上真人瞥去一眼,便反手一把抓住璃音的手,眨眼之间,已带着她斜退数步。
“噫,好脏。”
云上真人嫌弃地一挥竹棒,轻飘飘将那脐带自璃音身前格开,然后棒身竖转,棒尖穿透脐带,狠狠望地一戳。
那脐带便如被钉住的一条游蛇般,任它如何挣扎动作,都只被竹棒插住了身子,牢牢钉在了地上。
“我不过平常地活着,就值得他这样恨我?”璃音反应过来之后,恼意也随之升腾,手也不及抽出来,就望着满身愤恨的鬼婴,一字一句道:“问我凭什么,就凭你还只是什么也不会的一坨肉,未来学识不知如何,而我早学透了父亲的本事,他会的,没哪样是我不会的,我会的,他还未必就会!”
而鬼婴似乎根本没听懂璃音的话,只一个劲地嚎叫:“我的!我的!”
“他其实还太小,并不懂得这些。”摇光轻轻捏了捏少女气得微颤的掌心,给她安抚,“正因为不懂,所以父亲说什么,他便自然而然把那些话当做了天条,在他眼里,你只是逆反了天条,他才会这样恨你。”
璃音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在鬼婴的鬼哭狼嚎声中,转头瞥了一眼仍在呆怔的阿爹,一时只觉心中好一阵疲累,再无话可说。
云上真人看璃音没了兴致,便将目光射向叫唤不止的鬼婴,不耐地掏了掏耳朵,道:“别叫了,还有什么话赶紧说,一会到了阎君那,他可没真人我这么好的脾气,能容你怨气冲天地乱嚎这么久。”
杨茹心中这么多年,一直记挂着倩夫人落水之事,知道这是接近真相的唯一机会了,忙抓住时机,向那鬼婴问道:“你母亲当年,究竟是如何落水的?到底是她滑足不慎,还是有人要害她?其间若有冤情,你何不趁此机会,与她诉说明白。”
鬼婴一听,分明无牙无齿的一张脸上,竟突然现出了咬牙切齿的神情:“那个蠢货!阿爹让她万事以我为重,不许她乱走,她偏不听,结果脚滑,她自己死不足惜,却把我也害死了!蠢货!蠢货!”
这一番话,算是终于还了自己和女儿清白,但也直听得杨茹大皱其眉:“没有你母亲辛苦怀胎,你又从何而来?本就是她给了你生命,她因意外丧命丧子,又非故意,本已悲极痛极,哪里又轮得到你来骂她这一声‘蠢货’!”
转头向云上真人一揖,道:“道长,此等弑姐辱母的恶婴,还请您快快送他超度去吧!再多留一刻,都是污了我府门楣!”
至此,丁四等三位家仆之死,倩夫人之死,各自真凶为谁,皆已明了,再无存疑之处。
云上真人一瞥眼,看见摇光与璃音不知何时牵在了一起的手,嘿嘿一笑,向杨夫人道:“好好好,烦请夫人摆下香案,贫道这就做下九幽醮,送这恶鬼去给阎君发落。”
看来神君的脸皮是没在人间做慕小侯爷时那么厚了,记忆也失散了许多,但对着姐姐时,那闷声不响、有隙便乘的本事,倒还是一点不减的。
云上真人老怀甚慰。
在这份轻盈的心绪中,手中竹棒扬起,向着鬼婴后脑上欢快地一敲,便把他敲成了一摊肉饼。
夏侯铮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院中众人一半被夫人领了去设香摆案,一半忙跑上来搀扶老爷,一时间,好一阵手忙脚乱。
璃音看得意兴索然,欲要转身时,才发现手还被人牵着,不禁愣了愣,低头一望,望见了和男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去哪。”摇光察觉到她的动作,握着她的手反紧了紧,“我陪你。”
璃音低着头盯了半晌,最后还是把手挣开了。
不大开心的时候,她还是更习惯一个人找个地方呆着。
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见院中各人都有事忙,唯他那么长一条人影,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人遗弃在了那里似的。
璃音看了他一会,终是败下阵来,丢下一句:“井底,要来就跟着。”便转身走了。
过于荒诞的地点,却是独属于她的秘密基地,就连秋莺,她也没邀她去过的。
再没见过比她还心软的姑娘,摇光眼中含着笑,不紧不慢地提步跟了上去。
璃音七拐八弯,把人带至府中一处荒园,园中什么也没有,只一口枯井,孤零零地在地面上开着一个小口。
“真要陪我?”
璃音说着,几步上前,熟练地扯过井槛上一根绳索拉了拉,试过结实之后,便往自己腰上系了起来。
摇光跟了上前,探头往井里望了望,道:“我可以带你下去。”
“带我下去?”璃音手上系绳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
“嗯。”
在少女看不见的面具之下扬了扬眉,摇光从璃音手中接过绳子,往手掌上缠了两圈,便一手掣绳,一手环搂过她的腰,纵身轻灵一跃,向井底稳稳地落了下去。
转瞬便平稳落地,省去了以往攀缘井壁时的许多狼狈。
“夫君,你真厉害!”
璃音眼睛亮了亮,拉着他一起坐下前,还不忘先给他铺上一层稻草,大方地与他分享着自己的秘密基地。
有了这个人肉梯子,以后再要下来,可就方便多了。
“夫君,你好像会很多东西。”璃音在膝盖上支起一只胳膊,撑起脑袋,歪着头,好奇地看向他,“说起来,我都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以前又是做什么的呢。”
这话,今早若不是被鬼婴的事打断,她早就问了。
拜过了堂,却还不知夫君姓甚名谁,大概全天下,也就他俩了吧。
摇光想了想,挑拣了些能说的,告诉她:“我姓慕,向日随老师修仙,老师说我在师门中排行第七,故而平日里,就唤我作小七。”
“你也姓慕?”璃音惊叹,“有这样凑巧的事。”
原来他是修仙的修士,难怪懂得那些阵法,还有这么好的身手。
不过……
璃音疑惑地眨了眨眼:“你们修仙之人,也是可以入世娶妻的吗?”
随即用双手一把捧住了自己的脸,睁大了一双清透的眼睛,担忧地道:“那咱俩这事若是被你老师发现了,不会找上门来,怨我耽误你修行,一刀把我给砍了吧!”
少女越说越来劲,竟是一脸期待的样子:“还是说,天道看你久不飞升,以后哪一天,会突然降下九十九道天雷,就只追着我一个人劈,那我得有多风光!”
人间少女的想象力过于丰富,摇光好笑地看着她道:“不会。”
“我可以娶你,我的老师不会来杀你,你也不会被雷劈。”
“哦。”
璃音颇有些失望地收回放飞的神思,下巴搁回膝盖上,沉默了好一会,才又歪过头来,看着摇光,开口道:“小七,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摇光听她喊自己小七,无声地顿了顿,才道:“什么?”
璃音微蹙了眉,这事她百思不得其解:“你说,那鬼婴恨的明明是我,怎么杀害的却是丁四他们呢?还有那个胭脂涂成的红手印,又是怎么回事?”
第130章
这些话,其实璃音早就想问了,但偏那手印看起来行事诡异,竟似与自己是一伙的,出于没来由的护短心理,刚才在院中时,便硬是将这团疑云强行咽下了,没问出口。
而且,或许可以算作是“同伙”之间的灵犀吧,她就是有种直觉,自己这神通广大的夫君,关于今日府中发生的这些腌臜事,指定是还知道些什么的。
摇光确实看到得、知道得比凡人多一些,也没打算瞒她:“你还记得,府中死掉的那三人,都是十年前,去杻阳山中猎过鹿蜀的么?”
璃音点头,这个她自然记得:“所以他们的死,果然还是与鹿蜀族中那位大仙有关?”
但同时也更困惑了:“那最后怎么又是鬼婴杀了他们?”
人是鬼婴杀的,这个论断有道长坐实,鬼婴也没有辩驳,已是板上钉钉了。
两人肩挨着肩,靠坐在狭小的井底,长长的发丝自身侧披散开来,有几缕便不可避免地覆缠在了一处。
摇光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纠缠在一处的发尾,清声为少女解惑:“因为等鹿蜀族中派人赶到,要行惩戒时,发现府中有一个鬼婴,已对那些人先行动手了。”
所以,竟是有两拨人都要杀那猎鹿的三人,不过让鬼婴抢先一步,将人给杀了?
但还是那个老问题,璃音歪撑过头,发丝便也随她动作倾动,在她毫没注意到的地方,轻轻挠在了男人的手背:“鬼婴与那三人无冤无仇,若不是他们猎来的鹿蜀,他自己还未必能成型呢,为什么要杀害丁四他们?”
“当年那三人进山猎鹿,并不是受你阿爹点派,甚而用鹿蜀求子这个念头,在此之前,你阿爹也从未有过。”摇光的视线掠过璃音颈间的长命锁,而后微抬,迎上她略有怔忡的眼神,“是他们三人合计之后,拿这说法说动了你阿爹,主动请缨去的。”
还有这事?
这倒是璃音未曾料到的,且听得她越发不懂了:“我阿爹有没有儿子,和他们三个有什么关系?要他们那么积极做什么……”
摇光看了她一会,才缓缓地道:“你阿娘为人和善,对待身边的随侍总是很亲和,他们三人,原本都是你阿娘院中的人。”
“啊……”话说到这里,璃音已自明白了,“他们是为了阿娘?”
摇光点头,轻轻“嗯”了声。
三人进山猎鹿前的那几年,夏侯铮与杨夫人之间虽还不曾爆发出什么太大的争吵,但随着夏侯铮人到中年、膝下仍然无子,他一年胜过一年、无处发泄的焦虑,就都渐渐不自觉地化作日常琐碎中种种的挑剔和不满,拐弯抹角地发泄在了妻女身上。
某种紧张而微妙的气氛,就在那些小事中一点点、一日日地累积。
莫说璃音和杨夫人,但凡府中有些眼力见的,都该察觉到了。
于是三个受过主母恩惠的家仆,为了他们敬爱的主母,私下里凑在一处,便为着这事商议了起来。
他们的想法也简单:母凭子贵,只要有了儿子,主母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再加上里边还有个猎户出身的,遂脑门一拍,竟真让他们商议出了个大胆却可行的计划:说服家主,进山猎鹿。
看着少女仍未完全解惑的神情,摇光动了动手背,清淡续声:“可他们没有想到,自己冒着触怒神明的风险,只为解你阿娘之困而猎回来的鹿蜀,最后却是被倩夫人享用了。”
“此后他们每每私下聚在一起喝酒,难免便要为着此事,说几句不忿的话。”见璃音开始恍然,摇光笑道:“倩夫人落水后,他们还偷买了好酒,夜深人静时,聚在那小池边上,小小地欢庆了一场。”
这可不是作死么!
璃音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丁四那三人是如何把自己那鬼弟弟给惹怒了的。
只没想到,那三人的初心,竟是为了阿娘可以过得开心一点。
“他们做这些事,虽说是为了阿娘,却也还是不够理解阿娘。”璃音唏嘘,“阿娘可不是阿爹,能哄她开心的事多了,又不是只有生儿子这一件。他们自说自话忙活这一场,白给别人做嫁衣不说,还平白因此丢了性命!他们之中,哪怕有一个人能提前问上阿娘一句,事情也不至于如此了。”
虽然阿娘嘴上不说,但璃音心里知道,阿娘正是看到了自己那些年的处境,所以当鹿蜀被剥了皮割了肉送去她桌上时,她才那样坚决地推拒了。
阿娘早已决定,这辈子只要她一个女儿,她也一直都在用她的方式,心疼和补偿着自己。
所以,像丁四几人那般的行动,虽是一片好心,却全都只是想当然,早在他们进山之前,就注定得不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了,反倒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想到这,璃音又忽然觉出一处不对来:丁四不是今早才死的么?和前面那两人的死,隔了整整七年。为什么会隔了这七年?这七年里,不仅鬼婴没动手,还有鹿蜀族里那位大仙竟也没动手。若说死在前面的两人是被鬼婴抢了先机,鹿蜀大仙无法再行惩戒,那剩下的这个丁*四呢?怎么就放任他一个人,在自己院中,好好地又活了七年?
而且,仔细回想,府中连着两年死了人后,到第三年上,按如今的推想,死的便该是丁四了。
可那一年在鬼婴忌日里发生的大事,却不是死人,而是在璃音的床头,赫然出现了两个阴森唬人的“血手印”。
而自那“血手印”出现之后,就像是被画下了一个灵异非常的休止符,从此府内再无神怪之事出没,“血手印”本身,便是最后一桩了。
直到今日,丁四晚了七年,终于还是横死于鬼婴之手。
璃音单手撑着脑袋,把头一转,又转向了身旁坐着的摇光。
知道男人肯定是还有话没讲,少女催促的目光过于渴切,都不必等她开口,摇光已自觉将手抬起,轻点了点她颈间坠着的长命锁:“那两个手印,是被人存放在这里面的,算是一种护身的符阵。”
长命锁这种东西,本身就可算是一个护身符了,所以那两个手印,该算是……
璃音觉得好像套娃:“护身符里的护身符?”
“也可以这么说。”摇光听到她这形象的描述,笑了笑,点头,“不过是比长命锁更厉害的护身符,它能感应到邪鬼侵袭,也能直接听你的话,以手印的形式在你周围现身,替你驱恶诛邪。”
果然是自己人!
所以鬼婴挨的那几个大嘴巴子,归根结底,竟还该算是自己打的?
“咳咳。”
突如其来得知自己果真靠意念,暴扇了一个小孩,哦不,胎儿的璃音,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
不过,她也立刻反应出来了一些事:“所以第三年忌日,鬼婴原本要杀的那个人,不是丁四,是我?”
她不做洒扫,不会去院中使用水缸,要拽她溺入缸中比较困难,所以鬼婴一定是直接上了她的床,想要趁她未醒时,用脐带将她勒死,却不想触发了长命锁中的护身手印,将鬼婴一个大巴掌扇走了。
所以有一点,璃音之前倒是自我宽慰得没错:鬼婴一直都想要杀她,也一直都无法得手,所以这七年来,受尽折磨的不是自己,反而是那屡战屡败、屡败屡被甩一个大嘴巴子的鬼婴。
“那这个护身符阵……”璃音单手抚上颈间的长命锁,轻到有些飘忽的声音里,自己也不知道含了多少不该有的期待:“也是阿爹为我求来的?”
其实话一出口,璃音就晓得不是了,若是阿爹求来的,那鬼婴被手印制住嚎哭之时,他就不会有此前对自己的那一番怀疑。
璃音怏怏的,不说话了。
摇光是个天生天养的神君,生来便无父无母、万载孤身,想着不被父亲疼爱的滋味,大概和他心里的那一份孤独,也是差不多的吧。
可他只要这样和她坐在一起,就不会再觉得孤单了。
少女脑袋都快垂到膝盖上了,摇光静静看了她一会,忽道:“要来抱我么?”
“……?”
璃音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慢吞吞从膝盖上抬起头,又慢吞吞扭过脸,慢吞吞看向了身侧的男人。
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神情,却没遮住他那双黑澈的眼睛。
这人来认真的?
可一般安慰别人,难道说的不该是“要不要我来抱抱你”,哪有人会在这种时候,问对方“要不要来抱我”的?
这是个什么说法,自恋狂?
“不要?”
见她呆望着不动,男人嗓音里有清淡的笑意,说着,还向她微微张开了双臂。
璃音越发呆住不动了。
夏日的薄衫十分贴身,男人的手臂这轻轻一张,原本隐在衣袍下那结实美好的腰身,便一览无余地向她扑面展现了出来。
这是什么?
璃音不是没看过男人的裸腹,但那都是些死人,还无一例外,都是被外公剖开了的。
除了偶尔影响食欲,会让她晚上少吃两个菜,从没对她的心绪造成过什么太大的起伏。
所以,男人的腰,是可以长成这样……这样漂亮的吗?
蝉鸣鼓噪,璃音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也渐渐地鼓噪起来。
璃音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好像每每路过东街时,只要闻到桂花小麻糕的酥香,她就会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奔去摊头,一刻也等不得,立时就要买一块来塞进嘴里。
这男人现在在她眼里,好像就成了一块披着薄衫的桂花小麻糕,在拿馥郁的清香诱着她,要她赶紧把他塞进嘴里。
但人怎么能塞进嘴里呢?
尚不大开窍的人间少女,对此自然是没有答案的。
于是她又开始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哦,如果是有这样一把好腰,那他自恋一点,对别人说“要来抱我么”,好像……倒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他都摆好姿势,对自己发出邀请了,若自己不上去抱一下,那叫人家多尴尬!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为了不让对方尴尬,就去抱一下好了。
璃音刚说服自己,准备挪动身子,突然听见男人面具下传来颇为失落的一句:“不要算了。”
然后就见他头微微一低,作势就要收起双臂。
璃音莫名心里一紧。
“谁说不要!”
忙结结实实一个扑身,就把自己塞入了他的怀中,双臂沿着他腰腹美好的线条,严丝合缝地贴搂了上去。
发尾彻底纠缠在了一处,摇光轻笑着收紧手臂,将少女稳稳当当地接了个满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