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140

    第131章

    抱上之前好一番闹腾,但真一抱上之后,两人就都安静了下来。

    已近正午,正是暑燥最盛的时候,男人的身上却温温凉凉的,抱起来很舒服、很乖,不出汗,不乱动,能叫心头最烦人的那些思绪都平复下来。

    璃音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十足安慰的拥抱。

    脑中不知怎地,蓦地掠过两人在林中初遇那日,她本该要嫁的那位慕郎,和平儿姑娘紧紧相拥在一起的画面。

    璃音猛地从男人怀中探起头来,抿唇抿了好半晌,才道:“你之前,给别人这样抱过吗?”

    为表不能吃亏,绷着下巴,又补充说明了下自己的情况:“我只给阿娘和秋莺抱过的。”

    言下之意,抱过他的人,最好不要超过这个数。

    “没有。”摇光垂下眼,看少女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轻声笑了下,“只给你抱过。”

    璃音反听得一呆。

    她问他这个,原也只希望数目别太多,万没想到在自己之前,真会一个也没有,反而令她生出怀疑了:“你的父母、老师,还有你的师兄师姐们,他们都没有抱过你吗?”

    “没有。”摇光平静地道:“我没有父母,师兄师姐们无事也并不会面。”

    他口中的师兄师姐,是指北斗中的另外六位星君,漫天星辰散漫,即便同为北斗,无事亦从不会面。

    “至于我的老师。”

    他低头,看向怀中正仰面认真凝望着自己的少女,眸光倏然静到近乎滞住。

    “老师她有了喜欢的人,所以,不可以再抱我。”

    三百年后的阿璃,有了心悦的仙君,她是那样喜欢他,他们甚至会在自己的面前,毫无顾忌地牵手、拥抱。

    除此之外,像她的师姐、师兄……她好像还有了很多很多喜欢的人。

    只是那些人里面,从来都没有他。

    璃音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只是看到他那样空寂的眼神,就莫名一阵心慌。

    她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凭着本能,忙重新将他紧紧地抱住了:“那也没什么的,你既然跟了我,以后就有我抱你了。”

    当然,还有后半句,璃音没好意思往外说,但心里已是决定好了的:你再想让别人抱,我还不许呢。

    正如此霸道地想着,璃音忽感到肩上微微一沉,是男人的下颌轻轻搁了上来。

    于是一个单方面的安慰,不知怎么,好像演变成了一场相互间的慰藉。

    于是两人又只是安静地抱在了一起,谁都没有说话。

    荒井枯败,遥遥地沉在地底,正午的日头一旦过去,即便是在盛夏的晴日里,井底也仍显得有些阴嗖嗖的。

    但因为有人相拥,所以也察觉不到冷了。

    璃音舒服到甚至有些泛起了午困。

    蝉躁混着莺鸟的啼鸣,一声声自上方传送下来。

    啁啾。

    啁啾。

    ……

    而就在又一声稀疏平常的“啁啾”自上方掠过,摇光猛地睁眼,抬手间,袖袍一展,便遮上了怀中少女的头顶。

    却不想这一次是璃音的反应更快,少女一看就是经验丰富,且早有准备,几乎是在鸟鸣声落下的同时,她便一手向右疾探,从井底熟练地摸出一个大大的木头锅盖,飞速往两人头上一顶。

    啪嗒——

    一坨新鲜的鸟粪,便在锅盖顶上的同时,毫不客气地落了上去。

    锅盖下,两人听着鸟粪砸盖的声响,四目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终于在某一个时刻,都再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摇光就着这个姿势,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微垂下掌心,轻摸了摸怀中少女的头:“好些了?”

    璃音笑得一半身子都软了,哪还记得自己给男人下过“不许从上面摸我”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规定。

    她止不住地笑着,一面乖乖由男人给自己顺毛,一面懒懒地从他怀中抬起半边脸,能看出心情是真的好多了:“其实我也没那么难过,阿爹不喜欢我,这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说着将锅盖往边上一丢,顺带还踢了一脚:“今天我算是想明白了,他不喜欢我算了,谁稀罕!喜欢我的人多着呢,谁差他那一个!”

    看少女彻底恢复了活力,一脚下去,恨不能把井壁都踹穿,摇光拥着她,也笑:“是,喜欢你的人,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喜欢她的人,和她喜欢的人,总是那么多,多到若不是他做了弊,跨越三百年时空而来,都根本争不来她在怀中的这片刻。

    璃音听着却是愣了下:什么叫“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难道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人,在喜欢着她?

    或许是此刻气氛实在太好,又或许是男人含笑的眼神太过澄静,加之周身井壁围立出来的这一方私密天地,狭小而暧昧,容不下一点亲密之外的疏离,仿佛天然便适合不谙情爱的少女在这里开窍。

    璃音仰着脸看他,心里闷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好在她是个好学的姑娘,向来不懂就问:“是还有谁喜欢我吗?”

    摇光的视线落在少女张合的唇瓣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牵手,拥抱,虽然他做了弊,但至少在这一刻,在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的这一刻,他才是更早与她做下这些事的人了。

    只是可惜,隔着面具,他无法亲吻她。

    在这个时空,他注定无法亲吻她的。

    见男人盯着自己的眼神忽然幽暗下来,璃音一颗心也跳得快了起来,她双手紧张地捏住了男人腰侧的衣料,攥成了两个布团,轻晃了晃,催他给出回答:“是谁喜欢我?你快告诉我呀,是我不知道的人?”

    摇光被少女晃得回神,星亮的双眸攫住她的,笑道:“嗯。”

    知道这次还有下半句,在屏息等待的这刹那间隙,情窍欲开不开的少女,颊上已不自觉偷偷升起了温。

    她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她只是在期待着他说出来。

    他说出来之后,她又该如何回答他呢?

    关于这个,她还没有想好。

    总之,总之……先等他开口了再想吧!

    谁知男人再开口时,说的是:“比如鹿蜀族中的那位大仙。”

    璃音:“……”

    璃音:“……啊?”

    颊上的滚热瞬息退却。

    鸣蝉不知疲倦的聒噪声中,啪——

    少女刚开了一小道门缝的情窍,又给严严实实地拍上了。

    摇光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促狭笑意,但仍是一本正经地淡声道:“嗯,那两个护身手印,就是她留给你的。”

    璃音总觉得自己被他摆了一道,但具体哪里被摆了,她又说不上来。

    狐疑地盯着男人看了半晌,她道:“鹿蜀大仙为什么要在我一个素不相识的凡人身上,留下这么厉害的护身手印?”

    摇光轻轻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但她对你很亲近,或许是你们前世结下的因果,他们,像是来报恩的。”

    “他们?”

    摇光没有点破云上真人的身份,只笑道:“她知道你昨日成亲,今早还特地派了族中一个少年过来,确认你对这婚事满不满意,若你对我表现出一点不满,恐怕那手印就会打在我身上了。”

    璃音听得眼睛都睁大了:“你是说,这么多年,都有大仙在暗中保护我?”

    说着,忽然兴奋起来,一下从男人怀里直起身来:“那这么说,我前世,是个大大大好人啦,连神仙都受过我的恩情的那种大好人!”

    摇光笑着点头:“应该是。”

    璃音兴奋过后,想着那红手印阴森森的品相,又忽觉想笑:“可大仙留下的这个符阵的样子,也太容易引起别人误会了吧。”

    弄两个血红的手印,知道的是报恩,这不知道的,可不就铁定以为是有怨鬼出没,要向她索命来了吗?

    出现的时机还总那么凑巧,每次都是死人出,它也出。

    也不怪全府上下都揣着它要害她的这个错误想法,惴惴过了这么多年。

    摇光想了想:“或许她是故意把阵法做成如此,也是故意要让你们误会的。”

    或许她的目的,就是要让阖府上下皆知,有他们老爷为能有个儿子、而惹回府中的不干净的东西,正虎视眈眈地要向府中的大小姐索命。

    这事本也是真的,只不过借着这一双血手印,从凡人窥不见的暗处,被摆上了明面。

    如此,便可让该防备的人有所防备,也让该愧疚的人,好歹多少能生出一丝怜惜和愧疚吧。

    或许正是这微弱的一点愧疚,才让夏侯铮在倩夫人之后,终是消停了好一阵子,没再继续纳妾生子。

    摇光想到的这些,璃音自然也想到了,她心情颇好,十分自然地窝回男人怀里:“那这位大仙,看来还真挺喜欢我的,为我考虑了这么多。我回头得给她供个香案,好好谢谢她才对。”

    摇光将她拥紧了些,垂下眼,认真地看她:“你开开心心地活着,对喜欢你的人而言,就足够了。”

    璃音并没留意到他的眼神,只兀自忽地想起了什么:“不过,你之前不是说,大仙原本是要惩罚猎鹿的丁四他们的,但被鬼婴抢了先,这才作罢?”

    璃音算着日子,觉得不大对:“鬼婴应该是在第三年上吃了手印的亏,心生忌惮,所以消停了七年,那这七年里,也没见大仙他们来惩罚丁四啊?”

    摇光却道:“他们已惩罚过了。”

    罚过了?

    可过去的七年里,丁四一直都过得好好的,一点看不出有哪里被神明降下过惩戒啊!

    “怎么罚的?”璃音讶然。

    摇光淡道:“他们之中,常年有人护在你院里,鬼婴拽溺三人的时候,他们本可以施救。”

    本可以施救,但他们三次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见死不救,已为降惩。

    “大仙虽被族中牵绊,但毕竟是真正得到的仙人,不能真的在凡间随意杀生。”摇光清声给璃音解释着,“且凡人往往自有他们在红尘中的因果,就像丁四和那鬼婴之间,便自有命契,仙人也不便介入过多。”

    “所以当年她来到府中,察觉到有鬼婴作祟,那时便该已知悉了其中因果,就只在你的长命锁中留下了护身手印,便离开了。”

    璃音听懂了。

    到这里,府中横跨了十年的所有疑云,才算是全都解了个透彻。

    谁能想到这其间弯弯绕绕,竟牵扯了那么多进来。

    丁四,婴鬼,鹿蜀……

    有人不忿,有人不甘,有人来报恩,有人来报仇……

    却唯独府中众人齐齐怀疑了十年的倩夫人,人家压根全程没参与,早已魂归冥府,安息了。

    最后,璃音也只剩下一句感慨:“丁四他们当年要是没有进山,就好了。”

    又在男人怀里赖着,玩了好一会他腰侧被自己揉皱的那团布料,才忽道:“夫君,那你呢?”

    很是突然又顺口的一声夫君,摇光被她喊得轻怔:“我?”

    “你跟我回家,也是来报恩的吗?”璃音向他伸出三根手指,“那日我哄你来和我成亲,许了你三个条件:钱财,权势,还有我会对你好。”

    三根手指一一掰着数过,少女将手掌收起,一脸好奇:“夫君,你当时究竟是对哪一条动心了,才跟我回家的?”

    第132章

    起先把这便宜夫君骗回家时,璃音只当他是那日碰巧在林中路过的路人甲乙丙,故而诱之以钱、权,还动用了一点点她自认为款款的温情。

    这三条,无论对哪一条动了心,都是人之常情。

    可一旦得知他是个修仙的修士,那便不能以常人论了。

    试想想,一个求仙问道之人,他能贪财?想权?还是能被她一句虚无缥缈的“我会对你好”就给说动?

    总之,无论对哪一条动了心,都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可除此之外,她的身上,又还有什么是他可图的呢?

    男人没应声,只垂着眼安静地看她,半晌,喉结微动,显是正要开口,却不想就在这时,秋莺气吞山河的一声吼,穿透层层院墙,穿过荒败泛灰的井壁,直直喊到了两人耳旁:“小姐!准备用饭了!”

    摇光算是知道,秋莺这把豪气干云的嗓子,是如何锻炼出来的了。

    谁叫府中有个专爱爬树下井,不走寻常路,四处乱钻乱藏的大小姐呢?

    大小姐抛出的问题也委实不好回答,正好遇着秋莺这一打岔,摇光便借机停声,转而问她:“现在上去?”

    眼看着男人是没回答自己的打算了,而且看他那松一口气的眼神,分明就是借机不答!璃音心生警惕,腾地坐起,一把揪住男人衣领。

    “夫君,你修的什么道?”她表情凝肃,别的都可以不问,唯这一句,她必须得先问清楚,“不会修到最后,需要杀妻证道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理由,跟了她一个凡人回家?

    修炼的事她虽没接触过,但平日里那些话本子,她也不是白看的!

    摇光闻言一怔,继而失笑。

    也不知她是从何处看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又生出这一堆奇奇怪怪的顾虑,一会儿幻想自己被九十九道天雷追着劈,一会儿又觉得他要杀妻证道。

    不过……

    少女臂力惊人,衣襟被她揪住,原本靠在井壁上的半个身子,现在都被她凌空提了起来。

    这个姿势,迫得摇光不得不仰起头来,看少女冷眉肃眼,对自己居高下睨。

    绝谈不上舒服的一个姿势。

    但也不知为何,一股久违的、熟悉的餍足,像迟了几百年才终于轻拍上海岸的浪,自他识海深处,一点一点、酥酥麻麻地泛了上来。

    “快说!”

    身子又被往上提了提,方才还乖乖躺在自己怀中、蔫蔫怏怏的少女,此时满脸警惕,语气也凶恶起来。

    摇光笑了笑,但见她问得认真,所以也认真地告诉她:“世上从无此道。”

    “世上从没有只牺牲旁人,而可以成就自己的道。”

    若有,那也从不是天道,而是欲念熏心的人,自己所心生心信的魔道。

    知道她的顾虑,摇光抬起手来,指了指她颈间的长命锁:“若我果有此心,大仙留给你的手印也不会放过我。”

    放下手,他笑着仰头看她:“所以,娘子尽可放心。”

    这倒是,自己可是有神仙庇佑的人!璃音觉得他这一句还算有点说服力,面色和缓下来,攥在他襟前的指骨一松,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

    不过该有的戒心还是有:“究竟有没有这个道,我会去查证的。”

    一面说,一面反手在被她抓成一团皱布的衣领上拍了拍,拍完他的,又拍拍自己的衣裙,站起身来,很自然地向他把双臂一张:“夫君,我们上去吧。”

    这是示意“人肉绳梯”赶紧起来干活,该抱她上去了。

    被鬼婴一番折腾,从早上起来到现在,璃音还没能吃上一口东西,腹中空空,确实是有点饿了。

    好在工具人很有工具人的自觉,男人听话地整了整衣衫,站起了身。

    其实带她上去,不必非要抱着,但摇光没说什么,只是顺着璃音的话,乖巧地环搂上她的腰,带着她一个闪身,便直接落在了院外。

    已晓得他是修仙之人,那会些瞬移腾挪也就不足为奇了,于是璃音也就省了“夫君厉害”这一句,直接从男人怀中跳身下来,便一迭声喊着“秋莺秋莺”,奔进了院中。

    院中道长正在设案做醮,符纸飘了一地。

    秋莺终于等到了自家小姐,忙告诉她今日院中不方便进食,饭食摆在了花厅。

    午时酷热躁涌,没几步,便跑得身上热了起来,璃音自小就畏暑,一路行至花厅,就咽着喉咙,拽过秋莺,贼兮兮地把人拽到了屏风后面。

    不必等她开口,秋莺就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从屏风下面脚垫处,摸出一个不起眼的食盒来:“快些,一会夫人过来,别叫发现了。”

    “好秋莺!就知道你最疼我!”

    璃音往秋莺身上蹭了蹭,就迫不及待揭开食盒盖子,虔诚地伸出双手,从里面捧出一碗冒着丝丝寒气的冰饮子来。

    小饮一口,只觉肺腑都被沁润,暑燥顿时消了大半。

    璃音发出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喟叹。

    再没什么比酷夏里的一碗冰饮子更沁人的了!

    偏阿娘规矩多,不许她在饭前饭后饮,说太过贪凉,对姑娘家的肠胃不好。

    璃音时常腹诽:饭前不许,饭后也不许,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允许嘛!而且,怎么肠胃还分姑娘家、小伙家的?她觉得家里就她的肠胃最好呢!

    害得好好一碗饮子,总被她喝得跟做贼似的。

    当然,好东西她也不独享,自己抿一口,就把碗凑去秋莺嘴边,让她也喝。

    秋莺喝了一口,也觉舒爽,忽而感叹道:“今年这夏也是怪了,自入夏以来,半场雨也没有,比往年都热!婢子听说,望州那边好些地都晒裂了,许多大老爷都在愁着秋租收不上来呢。恐怕再过半月,这冰也难取了。”

    往年夏日也热,却从没经历过滴雨不下的,璃音本也察觉到有些反常,只没想到在望州,竟已晒得如此严重了!

    农民看天吃饭,这一番严暑过去,只怕今年收成要困难了。

    她自觉在府中过得不顺心,却还能在这里捧着冰饮子,优哉游哉地喝,又哪里能和真正困苦的人比苦呢!

    只是此等天降祸福的大事,她一介凡人,忧不忧心,也实在无力改变什么,大概只有天上的神仙,才有本事出手管得了一二了吧。

    心里有些沉重,喝起饮子来便也慢了,不经意间一个侧头,竟猛地瞧见屏风上静静映出一道站立着的人影!

    惊得璃音一口饮子差点呛进喉管。

    这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立在那里的?!

    怎么能来得一点声息没有!

    看身形,高高挺挺的,也不像阿娘。

    璃音忙向秋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藏起了碗,鬼鬼祟祟从屏风边上探出半颗脑袋,向外边张去。

    看到熟悉的身影,且不是阿娘,璃音松了口气,但仍做贼似的,嗫声唤他:“夫君?”

    所谓一事同伙,一世同伙,璃音不等男人应声,就忙一把将人也拽进了屏风里面,冲他也做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声道:“嘘!你别说话,不能叫我阿娘撞见。”

    好在她的夫君,在关键时刻总是很乖,很镇定,很拿得出手,被她突然这么一拽,也不喊不叫,不问她在做什么,就乖巧点头,自动入伙,开始遵循她的安排。

    璃音见他听话,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便重新把藏回食盒里的半碗冰饮子,无声而又郑重地掏了出来。

    摇光:“……”

    在一片默契的沉默中,和秋莺默默喝到最后一口,璃音抬起头来,看了眼旁边乖巧静立的男人,迟疑了下,还是把碗递了出去:“你要吗?”

    一口不给,怎么能叫同伙呢?

    喝了她碗里的冰饮子,那才叫彻底的同伙,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能再向阿娘告状了!

    眼前少女捧着碗,眨着眼,一脸鬼精鬼灵要贿赂自己的模样,在这一刻,和当年瑶池宴上、桃树林中,那个鬼头鬼脑往自己手里塞桂花小麻糕的小仙子的面影,在摇光的脑海中,渐渐地重叠到了一处。

    那是他们的初见。

    不过她很快便被旁的仙君牵走了。

    只徒留他立在那一株巨大的蟠桃树下,被簌簌落下的花瓣拂了满肩。

    目光落定在眼前再不会被旁人牵走的少女身上,摇光抬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笑着向她摇了摇头。

    对哦,他戴着面具,不方便吃喝,璃音反应过来,便不再客气,一口喝掉了碗里的饮子,又问他:“那一会吃饭怎么办?”

    “辟谷。”

    一个永绝后患的回答,摇光并没有折腾太史令府中厨子的打算。

    璃音听得一愣。

    修仙之人辟谷,倒也合情合理,只是……

    璃音忽然撤后一步,和男人拉开一点距离,重新从头到脚将自己的夫君打量起来,几番欲言又止之后,终是忍不住,问了句:“夫君,你今年多大了?”

    修仙之人的寿数亦不能以常人论,所以,她的夫君,该不会已经好几百岁了吧!

    但看他露在外面的手和脖颈,白皙修长,肌肤紧致,似乎暂无老龄的迹象,看来不管实际年纪如何,至少保养得不错,很是驻颜有术。

    摇光被少女审视的眼神看得抬了抬眉。

    问他今年多大么?其实他自己也没具体数过,反正每年寒暑都是一样地过,他一时竟也说不出,自己活了多久,现年多大了。

    幸而有秋莺再一次解救了他。

    “姑爷今年二十岁年纪,两家过帖的时候,这些上面都有写的呀,小姐,你怎么把这个也忘了?”

    秋莺拉过自家小姐,在旁自以为小声地提醒着。

    璃音一下反应过来,秋莺还不晓得夫君已被自己掉包了,在她面前不方便盘问这些。

    忙干咳一声,把手中的碗藏了,自言自语着,大步转出屏风:“好饿啊!饿得不行了,开饭,嗯,开饭!”

    嗐,几百岁就几百岁吧,人骗回来了,堂也拜了,就今日种种表现来看,还是中看又中用的,就先凑合着过吧!

    *

    午时夏侯铮还躺着,到用晚饭时,他又背脊挺直地在桌前坐着了。

    鬼婴已被道长一场法事送走,这玩意在府中闹腾了十年,至此总算是彻底清静了。

    璃音原以为,经过此事,阿爹能看透一些东西,把那些荒诞的执念放下一些,没想到效果恰恰相反,鬼婴的出现,竟叫阿爹重新勾动心事,变本加厉了起来!

    当然,他也知道儿子是盼不来的了,于是在饭桌上,七拐八弯地催起了孙子。

    “阿横。”

    夏侯铮给璃音碗中夹了筷肉,一抬头,一脸慈父的微笑。

    他温和地笑着,向女儿道:“昨晚房中可还和顺。”

    正在认真嚼饭中的璃音,差点一口嚼了自己的舌头。

    此刻她唯一庆幸的是,夫君他辟谷,没来用饭,否则那巨大的尴尬,真是难以想象!

    夏侯铮还在继续:“我让厨房炖了滋补的汤,一会你喝了再回房,今晚也别急着,到时我会叫张婆……”

    “我吃饱了!”吓得璃音筷子一搁,“汤我喝不下,张婆也不必来!”

    说罢,落荒而逃。

    要命,这该死的洞房!

    夫君倒是没说什么,不曾想先被阿爹敲打上了。

    他甚至还要派张婆来监视他们行房!

    果然,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璃音一路心慌意乱、唉声叹气、惴惴惶惶地奔回房,反手就把门栓插了个死紧,防备着有什么张婆李婆闯进来。

    风风火火做完这些,一回身,却见夫君正长腿懒屈,一派自得地坐着,手里拿着卷什么书在看,似是察觉到她脚步声里带了情绪,这才悠悠地抬起头来,一派清闲,问她:“怎么了。”

    第133章

    方才离席离得匆忙,璃音只觉一口饭还在喉管里不上不下地噎着,忙先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温茶,把气顺了,才抬起头来,对上了夫君那双淡定的眼。

    但璃音有些淡定不下来,她一脸大难临头,踌躇着向男人开口:“夫君,你昨晚睡哪儿了?”

    鬼婴突袭时都没见她摆出这副神情,摇光觉得好笑,也约摸猜出她在担心什么了,放下手中书卷,一面提壶去给她添茶,一面说:“我夜晚一般修行打坐,不上榻。”

    打坐?

    这就是在拐着弯告诉自己,他没有男女间的那种世俗之欲了?

    璃音顿觉捡到了宝。

    简直事事都和她一条心,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完美,如此合她心意的夫君!

    只可惜外边还有阿爹在虎视眈眈,璃音接过男人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把杯子捧在手心,开始思量起对策来:“夫君,那你有没有修过那种,可以把别人的眼睛和耳朵隔绝在外的术法?”

    功效描述得有些抽象,但摇光还是领会了:“结界?”

    璃音猛点头:“对!结界!让人偷窥不到我们屋内的那种结界!”

    其实跨越到有本体重叠的时空而来的人,最该做的事,就是保持低调,最好少用些本命灵力,更别闹出什么大的动静,以防把本体吸引过来,导致神体互融互噬。

    但他被少女脱口划为了“我们”。

    除了“我们”,都是“别人”……

    “有。”

    摇光屈起两指,交缠一*叩,一道冷蓝色的流光立时自他指尖迸出。

    咻——

    像一捧漫散开来的冷蓝烟火,只一瞬,点漫成面,一点流光变作弯曲的清蓝光壁,如一面倒扣下来的穹顶,无声无息地罩下,将整个屋子都笼罩其间。

    光屏落定,蓝光最后轻轻一闪,消隐不见。

    其实她都插上门栓了,防个张婆而已,哪里还需要什么结界?但璃音就是一下觉得安心多了。

    她看得眼睛亮了又亮,搁下手中茶盏,上身向男人的方向倾了倾,还不自觉搓了下手:“夫君,这结界除了隔音防窥,还能做些别的用处吗?”

    她眨眨眼:“比如,解暑降燥?”

    八月酷暑,即便入了夜,闷热仍是不退,今年尤甚,空气都被热气熏得黏糊糊的,人被浸在这样的闷燥里,无处可逃,好不舒服。

    不过,此时话音一落,璃音就觉屋内有丝丝的清凉泛起,渐压住了满室黏热。

    她注视着男人指腹上一闪而过的湛蓝光晕,目光炯亮得惊人。

    竟真有这样的术法!

    修仙,好像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呢。

    她若是也修仙,是不是,就有可能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了?

    自在,随心,可以去往宇宙中任意的角落,看云,数星星,逃离那些不断用世俗标准窥视着自己的眼,逃离一切拘束。

    这么想着,不禁心潮一阵阵翻涌起来,许是受了心境的影响,璃音忽觉有一阵难言的燥热,随着心潮起伏,也自体内深处缓缓翻涌了上来,渐渐渐渐,竟蔓延至了全身……

    屋内明明在结界的作用下变得清凉无比,体内的燥热却仍不断升腾,甚而横冲直撞起来!

    难不成这结界还有副作用?

    而且……

    好香。

    大概是身子前倾,离得近了,桌对面,男人身上淡淡的幽香,一丝一缕,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璃音突觉口干舌燥起来,不由得吞了吞喉咙。

    可吞喉咙也不顶用……

    他好香。

    这香味,越清淡越撩人,是比桂花小麻糕的那种馥郁浓烈,还要诱人上百倍的香。

    璃音盯在男人身上的眸光渐转炽热,她盯他修长有力的指节,盯他线条优美的肩颈,又盯他微微凸起的喉结……

    她无声盯了他好一会,倏地起身,面无表情地向他凑了过去,状若无事地道:“你在看什么?”

    但根本不等他答话,也没去翻那书卷的封皮,就一把将男人按在椅背上,看准了喉结,头一低,往那处啃了下去。

    男人很乖,没有推拒,但也因此吃了苦头,少女柔软的唇舌追着他,偶尔也会放出尖厉的牙齿,碾着他,轻轻地咬。

    直到某一下咬得重了,他才终于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夹杂了微痛的闷哼。

    璃音这才猛地睁眼,如梦初觉。

    视线落去男人的颈间,璃音一怔之后,骇得惊叫一声弹起,连退数步,恨不能就此退去墙壁之外。

    那里已被她吮得一塌糊涂,各种痕迹都有,暧昧的齿痕,靡艳的红,和黏湿的水光……

    这这这……都是她干的?

    璃音努力回想着刚才的场景,简直跟突然被人夺舍了一样,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只觉整个人热腾腾、晕乎乎的,夫君又一阵阵地向她散发着惑人的香气,神思恍惚间,就……

    璃音忐忑抬眸,小心地去寻他的眼神,一双被欺负的水亮的眸子,像隔着一层濛濛的水雾,却也没有责怪,只是沉静地,缓缓地向她望了过来。

    看看,人家是修道之人,早清心寡欲了,自己却突发恶疾一般将人扑倒,还……还对他做下了那种禽兽之事。

    “抱歉,我也不知是怎么了……”

    璃音尴尬地走近了些,试图解释,却发现根本解释不了,只觉口中发干,忙又把桌上茶盏端起来,刚要入口,猛然间,脑中似有白光一闪,茶杯在她手中顿住。

    “夫君,这茶水是哪来的?”她扭头向他问道:“是秋莺送来的吗?”

    摇光想了想,摇头:“是一个自称张婆的沏来的。”

    果然!

    璃音顿时明了。

    她还是大意了!

    还以为不让张婆进屋就算安全,没想到人家早有先手。

    她有些无力地将杯盏搁回桌上。

    见她如此,摇光也反应过来了:“茶水里加了东西?”

    璃音忍耐着体内旺盛的邪火,无奈点头。

    好在张婆也没那么离谱,应该只是往茶水里添了些能调动兴致的东西,并不是多烈性的春药。她虽一时晃了神,但清醒得也快,还不至于真的化身禽兽,把男人给生吞活吃了。

    自己咬了牙,定下心,忍一忍,也就捱过去了。

    其实,夫君身段长得好,她哄了他回家,虽是权宜急智,但也是认真把他当作夫君的,没有折腾着还要再去嫁谁的想法。若不出意外,这辈子,也就他了。

    所以,和夫君做亲密的事、快乐的事,她也并没那么抗拒。

    在井底时,他们不也很和谐地拥抱了吗?

    虽说在井底拥抱,和在床榻上拥抱是很不一样,但这足以说明,她对他的身体并不抗拒。

    只是……

    纯粹为了造人而产生的亲密,那就很不一样了。

    所以她不抗拒亲密,但只要一想到亲密后,有怀上孩子的可能,就叫她不受控制地浑身都抗拒起来。

    想想府里两个怀过孕的女人,阿娘生她时九死一生,倩夫人失足落水,更是大着肚子,就直接去见了阎君。

    虽说落水这事是她自己不小心,但若非怀胎六月,身子笨重,她也未必就会滑倒,甚而未必就爬不起来吧。

    总之,生孩子这种事,真真正正的鬼门关上走一遭。她才十六岁,觉得自己的人生才刚要开始启航呢,实在不想急着去走这一遭。

    不过……

    她侧眸去看身边的夫君。

    刚被自己一番凶恶扑咬,他的衣襟被扯得敞乱了一些,他也不赶紧拉好,就把那玲珑美好的锁骨半遮半掩地袒露着。

    这什么意思?这不害她吗!

    璃音看得心火旺盛,觉得这人真是一点不体谅自己,几步上前,一把替他将领子拢好。偏凑得近了,清幽的香气又钻入鼻腔,惹得她好一阵心猿意马。

    所以说,这种情况下,要定心,也是很不容易的。

    “夫君,你再给我抱抱吧。”她拽他起身,轻轻搂了上去,蹭着他低语,“不碰你,就抱抱,一会就好。”

    这话说的,也太像浪荡子轻薄良家时的鬼话了……

    话一出口,璃音自己也听出来了,于是在男人胸前埋着脸,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夫君不愧是修仙的,定力非常,听了这么好笑的话,居然都能不笑,是觉得被冒犯了吗?

    璃音抬起头,遇上夫君安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里倒没有生气,见她望了上来,就轻声问了句:“还是难受?”

    璃音向他轻轻摇了摇头,就把脸又埋了回去:“没之前那么难受了。”

    药劲没一开始那么强劲了,但后劲绵密,像不断有小钩子在挠。

    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

    而且,即便捱过了今日,保不齐以后还会中招。

    得想个能靠自己解决的法子……

    “夫君。”璃音仰起脸来,认真道:“打坐,你能教教我吗?”

    *

    入定算是修行的一个入门技法,但也不是谁都能学会的。有些人神思飘散,天生爱走神,难以专注,就入不了定,那就是没有修行的缘分了。

    而璃音掌握得极快,甚至都不必摇光怎么指点,几乎是无师自通,没一会,便摒除了所有杂念,心神合一,无波无扰地在榻上打着坐,入定了。

    璃音觉得这也太简单,这不就和她平时一个人待着时,惯爱做的“发呆”,是同一个东西吗?

    呆着呆着就清心寡欲了,挺好。

    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夜。

    翌日一早,璃音梳洗了出来,做好了迎接阿爹盘问的准备,却不料被秋莺告知,昨儿个半夜,就在自己入定的时候,府中来了个宣旨的太监,茶也不及喝一口,就急匆匆地将夏侯铮召入宫中了。

    半夜召太史令入宫,是出了什么大事?

    头顶白日酷烈,璃音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忙跑去了阿娘院中。

    “走得太急了,来不及问什么,只听来的公公说,该是与最近各地的旱情有关。”杨夫人也拿不准,只能按着情况推测,“大概是被叫去观星台了吧。”

    每每天象有异,太常寺底下的吏员们就都要忙碌起来,观星的观星,卦卜的卦卜,这也是惯例了。

    可璃音不知为何,心里仍是安定不下来。

    或许是今年的夏日果真太反常的缘故吧,而且,周身无处不在的躁动热流,也总是更容易叫人不安的。

    她这么想着,回到自己房中,坐下时,看到桌案上静静放着的一本书卷,好像就是昨日夫君拿在手里,悠闲翻看的那本。

    是一本教人拆解星象的古籍拓本。

    璃音认得这本书。

    这书是她前几日看了一半,随手放在屋里的。

    昨日,夫君不停翻看的,会是哪一页?

    还有,连夜赶召入宫去的阿爹,在那方巨大的观星台上,仰头之际所看到的,又会是怎样一片星空呢?

    若天象果真有异,那接下来,宫里各种祭天祭祀,阿爹恐怕要忙上好一阵了。

    果然,夏侯铮午时回府,饭也用得匆匆,便又要入宫去了:“要预备开坛祭天了。”

    他差家仆挑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示意包了带走,叮嘱杨夫人道:“接下来至少得有大半个月不得闲,我若过了午时没回,便不要等,你们自己用饭。”

    临走时,又看了璃音一眼:“你自己的事,自己上点心,趁着……”

    说到一半,忽又打住,似乎叹了口气,最后只道了一句:“早些有动静,这也是为你好。”便转身匆匆走了。

    “别理他。”杨夫人拍拍女儿的肩,“那种事,顺其自然就好。”

    璃音却第一次,没有在这个话题上顺杆爬,去驳夏侯铮。

    她静默半晌,才抬眸喃喃道:“宫中,恐怕要选人祭了。”

    第134章

    所谓“人祭”,便是以人作牲,去祭神明。

    每逢大灾,当畜祭不顶用时,便要开始准备人祭了。

    毕竟神仙也不是时时刻刻注意着下界的动静,有时在哪处宴会上贪了酒,倒头醉个三五年,也是常事,这时的人间便是祭一百头牛上去,也是白搭。

    所以,当有十万火急之事相求于神明之际,惯例的牛羊猪狗就不够用了,往往还要再挑选一个人,同为牺牲,一起祭到天上去。

    如此,这人便可作为凡间传递急信的使臣,将下界苦难、所求之事,都一一及时地向仙长们当面陈禀。

    而人祭选人,也不是闭着眼睛随便选的,规程十分精细繁杂,年纪、性别、心性、八字,甚至是相貌,都要经过仔细核选。

    毕竟是有求于人,派过去请求庇佑的,弄个浑身皱巴巴、还杀过人的抠脚大汉过去,还没开口,人家神仙的眉头就先皱起来了,那怎么行!

    是以人祭的人选,向以心性澄净、八字合适、又品貌出色的妙龄少女为佳。

    虽然璃音觉得这选人的标准很扯,少女可以,怎么少年就不行?

    光顾着送姑娘过去,让男神仙们看了赏心,就不能送个漂亮少年上去,让女神仙们也悦悦目吗?

    但千百年来的惯例就是如此,事关神灵,也无人敢去破除前例。

    于是一个个少女就这么被献祭了上去,也不知她们最终有没有抵达天宫、得见神明,她们被献祭给神的魂魄,最后又都如何了,去了哪里?

    这些,凡人们都无从得知。

    所以阿爹临走时,望向自己的那一眼欲言又止,璃音读懂了。

    畜祭早有定例,按着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一步步去做就好,哪里需要阿爹一忙半个多月,日日忙到用饭都回不来家。

    只有挑选人祭的流程复杂,光是测算八字、再找到适龄的少女就很不易,没个把月选不好。

    人选出来了,虽说最后也不一定就用得上,但有备无患,宫中此时,一定已经在着手挑选合适的少女了。

    而真到了要动用人祭那时,灾情必已到了天地覆灭的地步,莫说高官之女,就是公主,若是锁了八字,也是一样要被无情地推上祭台。

    但这时若能有孕在身,便可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倒不是出于人道的保护和怜悯,而是当权者们认为,一个女人一旦有孕,她的身体便必然不再“圣洁”,不再适合被献给神圣的神明。

    璃音觉得这依然很扯。

    神仙难道还能歧视孕妇、或生育过的女人吗?那也实在枉自为神了吧!

    反正这一条条要求下来,又看八字又看脸的,还不许给别人生过孩子,在璃音看来,哪里像是在挑选“使臣”,分明就是在给神仙挑媳妇。

    大概最初定下这规矩的人,他自己被求办事时好这一口,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肖想神仙亦是如此了吧。

    璃音慢慢地叹了口气,捧起了桌上那一册书卷。

    这时她才注意到,屋内只有自己一个人。

    夫君呢?

    怎么一早起来,就一直没见着他人影?

    不会是昨夜受了她一番轻薄,忍无可忍,趁她入定,跑路了吧……

    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但璃音不知怎么,竟被这毫无根据的猜想弄得面色一绷,豁然站起身来。

    要么一开始就别答应,答应了做她的人,半路再想跑?呵!

    她看他是想死!

    书卷被拍在桌上,拳头也不自觉攥了起来,少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偏执与可怕,只那幽暗的眼神冷得吓人。

    “怎么杀气腾腾的。”

    就在这时,清泠的男声混着一抹食物的酥香,一起慢悠悠飘进了屋里。

    差点就被她莫名其妙判了死刑的夫君,闲步踏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碟点心,轻轻搁去了案上。

    璃音垂目一看,是一碟卖相颇为古怪的绿豆糕。

    府里厨子的手艺这是怎么了,不稳定成这样?

    而且……

    璃音狐疑地看了摇光一眼。

    他不是辟谷吗?

    辟谷的人,也吃这种糕点?

    见少女的目光一会冷凝,一会狐疑,摇光笑了笑,从碟子里拈起一块绿豆糕,送去了她嘴边:“尝尝?”

    才用过饭,璃音没什么胃口,刚才又莫名对着虚空生了一场气,实在没心思吃什么点心,刚想推拒,却听男人低低缓缓地说了句:“我做的。”

    璃音一愣。

    他还会下厨?

    她惊诧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男人向来淡静的眼神中,居然隐隐掺杂了一丝……期待和紧张?

    再看他伸来的手,原本干净的袖口上,好像……还蹭上了一抹锅灰。

    所以他一大早就不见人,是跑去厨房做这个了?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了,鬼使神差地,璃音就把嘴乖乖一张,由着男人喂了一大口糕点进来。

    摇光看少女慢吞吞地嚼着,她很能吃,吃相却文静,他很爱看她吃东西,但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文静也能折磨人。

    等她咽下这一小口的这片刻,时时都在悬心她嚼到某一时刻,那好看的眉头会蹙了起来。

    简直就是在熬心!

    “第一次做,也未必好。”他看她面无表情地细嚼慢咽着,上战场都从不紧张的人,这时心里竟也没底了起来。

    他想着她昨日喝冰饮子时,还有在望仙镇吃到炸得酥脆的小黄鱼的时候,看起来总是那般快乐又满足。

    看来想要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他还需多加努力才是。

    其实璃音不喜这类甜腻腻的糕点,但夫君做的这个,卖相虽然一般,却一吃就知道,是为她特制的减糖版。

    糖放得少了,一口咬下,满口都是绿豆原本的清香,谈不上多惊艳的味道,但却有一股很是自然爽口的风味。

    且绿豆清热解暑,真是最适合在这个时节里做成小点心,投喂给畏暑的她来吃了。

    没怎么加糖,但璃音吃得甜滋滋的,至于什么落跑夫君,什么死刑,这会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面上终于有了神色,眉眼一弯,凑着男人不曾收回的手,咬下了第二口绿豆糕。

    有种考试通过了的奇异感觉,摇光一颗心落下,也随她弯了眉眼:“喜欢?”

    “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这时的少女还不懂作伪,不会口是心非,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世上的任何欢愉,只笑得真心,满意地冲自己夫君点着头。

    她是真的喜欢。

    但随即,眼角余光扫到被璃音随手拍在案上的书卷,摇光刚挂上唇边的那一抹笑意,便不由地一敛。

    他来自三百年后,对下界德武年间这一段历史,虽没有刻意了解过,但有一件天上人间都曾传扬得轰轰烈烈的大事,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凡间太史令之女夏侯璃音,在德武年间,凭借着身上三桩极大功德,直接飞升入了昆仑。

    只不知为何,她上了昆仑山之后,就把在凡间的许多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在她心里,总以为自己能飞升,凭的全是净化玉横之功而已。

    甚至她都不曾注意到过,在三百年后早已司空见惯了的“请神令”,在她飞升之前,根本都是不存在的。

    在她向西王母求设“请神令”之前,凡人对天宫但有所求,要么烧香后默默等着,要么就祭一个活人的魂魄上来,以为信使。

    但被祭了天的神魂,是献给神明的奴隶,自此便超脱了轮回,可她们又无仙体,无法在神仙之地久留,若在几年里修不出仙身,那些被献祭而来、正值青春妙龄的少女,便只得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永远地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璃音觉得这很荒谬。

    神欲佑护苍生,难道那少女不是苍生中的一员?就因为神仙爱走神,看消息不及时,为了往天上递个信,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就要受此折磨?而她献祭了自己的神魂,才得以换来的安宁人间,她却又一星半点也享受不到!

    这难道不够荒谬绝伦吗?

    确实荒谬绝伦。

    她在西王母面前据理力争,于是自此之后,人间与天宫之间,便有了一道“请神令”。

    “请神令”出,从此,再没有人间的任何一个少女,再被推上祭天台。

    夏侯璃音,便是人间最后一个,被万民献祭给了上天的少女。

    当然,“请神令”烧去了仙子神君们的眼前,要不要应,也全凭他们自愿。那些不欲搭理凡尘俗世的散仙,只需将这小令屏蔽了,那写了他名号的请神令便烧不起来,或是一刻之内无有回应,请神人自然也心中有数,该去另寻别的仙人帮忙了。

    但一般而言,也不会有神仙真去把“请神令”给屏蔽了。

    神仙们平日里受凡人香火供奉,以此可以稳固仙身,增加修为,既得了好处,那凡人大难临头之际,稍加庇佑,本也是应该的。

    毕竟,若人家逢难相求,你却事事不应,那几次下来,供奉你的香火,便也就断得差不多了。

    要知道,凡人对待神仙的态度,也实在得很,平日虔诚地供奉着你,就是万一有事,要求你庇佑的。结果每到要用你的时候,你都啥用没有,谁还来捧着你?不砸了你的塑像,那都算是客气的了。

    香火断个千八百年,曾经再威风的神君,仙身估摸也就能剩个薄薄一层,再不作为,也得去见阎君了。

    摇光眼帘轻垂,看向手上垫了帕子,正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吃着绿豆糕的璃音,眸中有某种磅礴的情绪,在安静地翻涌着。

    只是所有这些,这些天宫中因她而起的巨大变化,三百年后的她,似乎也完全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也不记得别人对她做了什么,只是终日安静地待在昆仑山上,很努力地修炼。

    璃音吃完,抬起脸来,见夫君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一怔之后,轻笑了笑,突然对他提议道:“夫君,今天晚上,陪我去看星星吧。”

    说着,她慢慢拿过帕子擦了手,重又拾起桌上那一册拆解星象的书卷,随手翻了几页:“你一定还没在井底看过星星吧,很漂亮的。”

    阿爹的欲言又止她听得懂,而夫君从昨夜开始,就对她超过限度的包容,她亦察觉到了。

    她亵弄他,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为她做来爱吃的糕点。

    而他的那种“不生气”,分明和一直以来的淡然是不同的。

    自她昨夜回房,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就总有着极轻微的、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恻然。

    而此刻,夫君仍是用那种略带恻然的眼神看着自己,想也没想,就应着她说:“好。”

    他这副模样,就好像……

    在哄着一个将死之人。

    愿意包容和满足她的一切遗愿一样。

    夫君是修仙之人,他一定是看到了一些自己尚不能看到的东西。

    但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或许,就是昨夜自己错过的那片星空吧。

    第135章

    夜静天遥,漫天星火如萤。

    璃音抱着专属于自己的“人肉梯子”,一入井底,便熟练地铺开稻草,屈起一只膝盖,悠悠懒懒地躺下了。

    枕臂而卧,一转头,竟见夫君半坐在幽狭的井底,显是想在她身旁躺下,但一连艰难比划了好几个姿势,都摆弄不开他那两条长腿……

    虽然就连这样的时刻,都从他身上瞧不见一丝局促,但看他欲躺却躺不下来的模样,璃音还是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身子往边上稍略挪过,把中间最能容人的空间让出来,伸手在身旁轻拍了拍,示意他赶紧挨着自己躺过来。

    总算顺利躺下,摇光也学身边少女的姿势,折一只胳膊,慢悠悠枕去了脑后。

    璃音发觉夫君有一点挺厉害的:好像无论多尴尬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都能有种自己绝不尴尬的淡定与超然。

    当然,现在的璃音还不知道,夫君此刻这种令她称羡的特质,会被三百年后的她哼着声、撇着嘴,无情地称之为:厚脸皮!

    慢慢转回目光,井口外那一小片澈然的夜空,便清晰映入了眼中。

    窝在井底看星星,这种事,也只有她想得出来了吧。

    摇光静静躺卧,视线被高直灰白的井壁塑成笔直的一线,遥遥上望,夜幕分明比在地上时离得远了,但那些星星落入眼中时,或许是小小的一片更能叫人专注的缘故,看起来果然仿佛更明晰了一点。

    “我没骗你吧,是不是很漂亮。”

    少女望天伸出一只胳膊,掌心向上,五指微张,像是在拢着一汪星斗。

    摇光侧眸,看她认真望着夜幕、近在咫尺的半张侧脸,轻轻嗯了声:“很漂亮。”

    她好像,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些与自然有关的事物。

    一颗星星,一片树叶,一朵浮云,乃至一只萤火,一滴落雨……宇宙中任何一处小小的景致,她似乎都能看得入迷。

    可这些,在他眼中,向来都是没什么意思的东西。

    紫府中的云海万年翻涌,星辰每日每夜高悬,冬寒暑热,潮汐按时涨退……这些凡间诗人们笔下雄奇宕阔的丽景,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些一成不变的壮阔,若没有她在身边,都只是些徒增孤寂的死景,他不至于觉得讨厌,却也感受不到喜欢。

    只是……没什么意思而已。

    就在这时,忽然,耳边传来几声窸窣奇异的“札札”声响。

    听见这声音,璃音立马坐起身来,探手往稻草堆里拨了几下,两指一拈,精准地拈出了一只青碧色的硬虫。

    “八月,是该有蚱蜢了。”

    小蚱蜢被璃音捏住了身子,两条后腿猛蹬,踩着风火轮似的,璃音凝目看了一会,倏然转头向身侧的男人道:“夫君,它吵到我们看星星了,你能把它扔出去吗?扔得远远的。”

    蚱蜢听不懂人话,但直觉不妙,兀自把腿蹬得更猛了。

    摇光一指轻抬,指尖浅浅一道冷蓝流光划过,刚还在少女手中挣扎个不停的小蚱蜢,就随着光晕,消失到不知哪处无穷远去了。

    目送着蚱蜢走远,璃音从身下摸了根稻草出来,七折八扭地,没几下,竟就编了个草蚱蜢出来,活灵活现,简直与方才的真蚱蜢一般无二。

    她慢慢躺下,手中高举着那一只草蚱蜢,炫耀似的,在男人眼前不停晃着:“照着编的,还算像么?”

    “像。”摇光接过草蚱蜢,也把它高高举在手里,凑着星辉,仔细地看。

    看了一会,忽侧头笑道:“怎么把真的赶跑了,又自己编一只假的出来?”

    璃音“唔”了下,道:“其实真的也挺可爱的,就是太吵,我不喜欢太吵的东西。”

    顿了顿,也侧转过脸来,对上男人沉了星似的双眸,笑道:“但想到它会在某个我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聒噪地吵着,也还是觉得挺可爱的。”

    可爱……吗?

    摇光不是太明白。

    而眼前正与自己对望着的少女,不知蓦地想到了什么,忽看着他,抿嘴一笑。

    摇光不由问她:“在想什么?”

    想的东西其实有点幼稚,但看着夫君净澈漂亮的眼,璃音还是说了出来:“只是忽然想到,每晚星星一出来,这世上的人,不管白日里是好人坏人,彼此间是恩人仇人,都像接收到了统一的指令一样,都得齐刷刷找个地方躺下,然后乖乖闭着眼睛睡觉……”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了下:“夫君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很可爱吗?”

    她光是这么想着,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有世上千千万万活着的人们,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看似瑰丽壮阔的人间画卷,不就是从一颗星星、一片树叶、一点萤火开始,再由这些一个个小小的、努力生活着的生灵,一点一点织就组成的吗?

    “夫君?”

    看夫君不应声,只是望着自己的眸中,似有一片惘然闪过,璃音不禁面上微赧,果然她平日里想的这些东西,很幼稚,很可笑吧。

    可她才十六岁,有些想法幼稚一些,那又怎么了?

    于是轻哼一声,不服气地夺回男人手中的草蚱蜢,擦着他浓黑的睫毛,就在他眼前好一阵猛力乱晃:“不可爱吗?”

    睫毛被她没轻没重地蹭下好几根,摇光轻眨了下眼,抬起一只手臂,凌空一把抓住少女作乱的手。

    少女手中那一只草蚱蜢,栩栩如生,便被定格在了他的眼前。

    可爱吗?

    不可爱吗?

    摇光凝目看着。

    突然,草蚱蜢身子微微一抖,又颤几颤,在他眼前颇具神气地晃动起来。

    原来是少女被他制了手也不安稳,轻抖着手腕,又用草蚱蜢长长垂下的“触角”,去轻轻搔弄他的面颊。

    虽隔着面具,面上还是仿佛被稻草的尖须挠得发起些微痒意。

    而撇过头,能看到她正抿着嘴,憋着坏,一脸不服气地望着他。

    好像是……可爱的。

    因为她的可爱,连带着她手里的蚱蜢,她望过的夜空,她躺着的这处荒井小院,还有……还有她深觉可爱的这个人间,以及人间里那些一到星星出来、就齐刷刷倒头睡去的人们,好像也都被她一一点亮,变得可爱了起来。

    他伸手,再一次,将草蚱蜢从她手中接了过来。

    “是很可爱。”他淡声点评道。

    草蚱蜢……

    明明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稻草,在她手中,却可以编出这么多花样。

    就是一件件如此带点新奇、却又微不足道的小事,编织成了一整个庞大的、新奇的世界吧。

    他好像……有一点点懂了。

    学少女将草蚱蜢高举,摇光缓缓向身侧探出空着的另一只手,寻到少女温热的指尖,试探着触了触。

    少女似乎感觉到了,很轻地向他眨了下眼。

    不是安慰,没有情势危急,也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借口的因素,这一刻,星辉寂静中,他只是很纯粹、又很迫切地,想要和她牵手。

    可是他们还没有……

    “你喜欢?那我把它送给你了。”

    少女有些满意又得意地笑着,指节轻动,寻回他撤走的指尖,忽而轻盈地缠上,先他一步,将他的手,牢牢地牵住了。

    璃音牵住男人的手,便就转过了头,专注地望起了天上的星星。

    夜渐渐深了,星象也愈发清晰起来。

    若要占星解卦,此时便是最佳的时机,这本也是她今晚来看星星的目的。

    可是……

    男人微凉的掌心被她牵握在手中。

    她突然就不想那么做了。

    就算提前知晓了命运,那又能如何呢?

    有些事,她可以逃,可以想方设法去躲,可还有一些,若她躲了,就势必会有另一个女孩替她遭殃,这样的事,她不会躲,也不屑去躲。

    既然知道自己不会躲,那这结果,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又有什么差别?

    今晚万物可爱,不如趁着这美好的星光,把还能攥在手里的日子,不留遗憾地好好过完吧!

    璃音正看星星看得出神,忽觉指节一阵翻覆,自己的手便被男人轻轻反裹进了掌心。

    耳边响起夫君如夜清沉的嗓音:“你知道,只要你向我开口,我可以带你走的。”

    只要她想要,只要她向他开口,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带着她走,带她逃离前方任何可怖的命运。

    他可以替她遮掩,甚至可以为她铺一条坦途,直接带她上去天宫,助她修仙!

    凭借她的资质,不出百年,她一样可以上昆仑,一样可以成仙。

    他有这个能力,也甘愿为她如此。

    可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向他开这个口。

    因为,那是她的路。

    一条虽然艰苦,却该由她自己来走,也确实将被她走出夺目绚烂的路。

    百年后,当她看到人间为她设立的圣女祠,*一定尾巴都会翘到天上去吧。他都能想象得出,她那挑着眉梢,得意笑着的模样了。

    这是她的劫,亦是她的机缘。

    是她用自己对这世间、对苍生万物的执念,换千万人的香火,将她直直送上了昆仑。

    果然,少女微微一怔之后,微弯了眼,侧眸向他望来:“夫君,你对我真好。”

    她早已做好了决定,可摇光还是能看见,她含笑的眼底,泛着浅浅的一层水光。

    “可我都没有好好当过一天你的娘子,承诺你的那些话,也一样都没有做到。”

    以后,也很有可能做不到了。

    璃音向男人抱歉地笑了笑,感受到覆于自己手背之上的指骨握紧,她望着他,忽道:“夫君,你们修仙之人,应该能活很久很久吧?”

    摇光轻嗯了一声:“很久。”

    是太久太久了。

    璃音眼睛亮了一亮,整个身子向着男人侧躺过来:“那如果侥幸,我还能有来世,而那时候你也还活着的话,你还来找我,好不好?”

    摇光轻怔。

    看他不应,少女反有些急了,轻晃了晃他的手,又拿出了那句话来诱他:“我会对你很好的,真的!”

    尽管没有谈情说爱的经验,但璃音也深知,要遇上一拍即合的夫君,在这个全凭父母媒妁、盲婚哑嫁的世间,根本就是件撞大运的事!

    现在这个夫君,她也说不上是不是撞了大运,但和他在一起,她很舒服,也很开心,所以,小运总还是算的。

    她是个很容易知足的姑娘,也最喜欢未雨绸缪,所以,凭他们一起在井底看过星星的交情,提前预定个下辈子,总还是可以的吧!

    没想到人家根本不答应。

    璃音心里的气恼还没来得及酝酿出来,忽觉颊上有温热的触感覆了上来,是男人柔软的指腹。

    “好。”

    他不停在她眼下那块轻轻摩着,璃音觉得很奇怪,那里有什么好摸的?

    “阿璃。”男人眼底的恻然,终于毫无遮掩地向她展露了出来,“别哭。”

    *

    半个月后,夏侯铮回府,朝服也来不及换,就把一家人都召到了前厅。

    “阿横。”他瞥过女儿一路进来,都和女婿牵握在一处的手,淡淡道:“从今天起,无论谁来问你,你都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知道了么?”

    璃音没什么意外地听着,只是沉默,没有说话。

    而杨夫人惊呼一声,如一下被人抽走了脊骨,已是彻底瘫软进了圈椅里面。

    第136章

    “小姐,夫人说了,这药得趁热,快些喝了吧。”

    一碗浓黑粘稠、一看就苦哈哈的汤药,被秋莺郑重端了过来。

    璃音凑口过去,刚沾着唇,就轻“啊”一声躲开了:“烫!”

    可秋莺不为所动,一脸“这可不是你撒娇能解决的事”的凝肃神情,举碗就又要往璃音嘴里灌。

    “是真的烫!”璃音无奈又好笑,刚那一下,嘴都差点烫秃噜皮了,这可不是假的,她从秋莺手中把碗接过,端正搁在案上,“秋莺,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你把药留在这,等它稍凉一凉,我自己会喝。”

    秋莺紧抿着唇,看小姐笑吟吟的、似乎没一点心事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惴然。

    她已听说了,宫中已正式开始挑选人祭,听闻此次星象难解,大人们聚在观星台,观测了近半个月,都未能测算出一个具体相合的八字。

    不过就在老爷回府那日,他们终于模糊着、界定出了一个范围:这次天上想要的,该是个十月出生的女子。

    小姐在十月初九日出生,再加上过往的惯例,要寻找十六岁以内、品貌皆宜的少女,两厢条件一结合,简直是高危中的高危!

    好在八字未定,又有老爷和夫人四下打点,夫人的父亲执掌太医署,连夜送来了能假作孕脉的药。小姐只需乖乖服下几天,待核查的官吏上门,确认过脉象,将假孕坐实了,便可在筛选在册适龄少女的第一步,就将小姐的名字给划了去。

    所以,桌案上这一碗黑糊糊的药,搞不好就是能救命的,半点马虎不得。

    看秋莺拧眉不语,璃音心下稍动,只仍是笑:“事关我自己的小命,我拎得清,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说着,把一旁站着的夫君拉了过来:“再说,不是还有夫君监看我呢么?”

    也是,小姐虽有时行事诡僻,但在大事上向来是拎得清的,更何况是她自己的生死之事,想也不会乱来。

    秋莺看了姑爷一眼,看到他慢慢向自己点了下头,心下稍安,又嘱咐了句“一会就喝,也别放得太凉了”,才拖着步子离开了。

    待秋莺出了屋,璃音缓缓端起桌上瓷□□致的小碗,轻晃了晃碗中稠液:“夫君,你说这一夜之间,皇城里会冒出多少个像我这样,突然就有了身孕的小娘子?”

    “听说太常寺卿家的小女儿,尚未婚嫁,竟也对外说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眉梢微挑,似是颇觉有趣,“这事不管是真是假,若放在以前,必定都当做家丑遮着,半个字不许往外说。如今倒成了护身牌,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宣扬得满城尽知了。”

    官家女子,婚前私通,还怀了个父不详的私孩子,全家不以为耻,反松口气,并自发在街头巷尾大肆传扬,若不是在这旱情肆虐的特殊时日里,真是想都不敢想的荒诞事。

    在这凡世间,女子的贞洁,素来是被男人们宣扬得比性命还宝贵的。

    但看来遇上真爱女儿的,在贞洁和活命之间,也很是知道该如何抉择嘛。

    摇光闻言也轻笑了笑:“这次毕竟不同。”

    璃音晃着瓷碗的动作一顿。

    是啊,这次毕竟不同。

    一般人祭,虽说死是逃不掉的了,但作为被选去献给神明的使臣,锦衣华饰,无上尊荣,都是给够的,死状更是整洁端肃,不会让人经历太多痛苦。

    但这一次人祭,是为攘除旱灾而设。

    旱灾,相比于其余的任何天灾,都是格外不同的。

    自尧时,有十日并出、炙杀女丑、暴尸于山,从而果真求得甘霖之事后①,历朝历代,天旱求雨,便都沿行此“暴巫”之法。

    所谓“暴巫”,也就是要挑选一个少女,训而为巫,在祈雨时,使其静坐于山顶之上、烈阳之下,活活炙烤而死。

    运气好些,最后还能剩下一具被晒得皮肉枯瘪的干尸,倘若运气不好,半途衣物被烤起了火星,最后人被活活烧死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如此又惨又丑又煎熬的死法,哪个妙龄少女能接受?

    又有哪个父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受此酷刑?

    和这比起来,未婚先孕,背后被人戳着脊梁骨喊两声“失贞淫/妇”这类事,简直就像背后挠了个痒,还能算得上可怕吗?

    正因为死状太过折磨,不就连和自己“冷战”了近十年的阿爹,也四处为她奔走起来了吗?听说还正努力联系着“道上的朋友”,一旦假孕事发,就准备把她送去边远深山里躲起来。

    璃音看着碗中汤药,笑了笑:“是很不同,这还是十年来,第一次见阿爹对我如此上心。”

    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眼睛一眨,侧眸向夫君望了过去:“这药若是给你喝了,也能诊出孕脉吗?”

    少女侧转而来的脸上充满好奇,眼中还满闪着不知该说是奇异、还是不怀好意的光采。

    摇光面具下的长眉微挑了挑。

    看了她一会,忽轻笑一声,缓撩起袍袖一点,将一截冷白的腕不紧不慢地向她递了过去,示意她来按。

    璃音抿着笑,立刻放下药碗,从善如流地将指腹压上男人腕间,察看起他的脉象来。

    这一摸,果然摸出了个喜脉。

    简单的障眼法而已,夫君哄她玩呢,璃音当然知道,但还是笑得不行:“夫君,你有身孕啦!”

    笑着笑着,支起下巴,又看着他问:“你们修仙之人,身体应该和常人不同了吧,那你真能怀孕吗?”

    十六岁的人间少女,素来对世间万物都有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好奇心。

    璃音是真的好奇。

    但此问一出,夫君原本含笑的眼眸却倏然一滞,这是……她说中什么不该说的了?

    ……不是吧,难道真能?

    思绪正胡乱发散间,男人微抬起眸,看着她,说了一句:“府里有人来了。”

    璃音怔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是夫君感应到府中进了客人:“是核脉的人?”

    可又觉得不应该啊:“阿爹不是说,核查的官吏,最快也要三天后才查到这里的吗?”

    摇光神识外放,一面感应着,一面摇了摇头:“有三个人来,一家三口,看起来不像是宫里派来的人。”

    说到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看向璃音的眸色渐转复杂:“三人中有个少年,你爹称呼他为,贤侄。”

    璃音缓敛了面上笑意。

    贤侄,一家三口……

    她已大致猜出来人的身份,和他们此时来此的意图了。

    果然,夫君下一句便是:“他们来找你爹商量过继的事。”

    她的阿爹,想保她的命是真的,但万一保不住了,给自己另找个“儿子”的迫不及待,也是真的。

    只没想到他当真就迫切到如此程度,八字还没一撇呢,等着被过继的“儿子”就先喊上门了。

    白瓷小碗中的汤药已温热得刚好,璃音重新将碗端在手中,眼底掠过一丝略带嘲意的笑:“夫君,你知道林中相遇那日,我为什么那么着急,一定要把你带回家吗?”

    慕郎心思不纯,并非良配,他和平儿的事,自己若告与阿爹知晓,这桩婚事也必定是黄了的。

    外头适龄的男子大把,她又各项条件都不差,慢慢物色,总能再寻出个好儿郎,但璃音却不能再等了。

    因为从去年开始,阿爹脑中,除了招赘抱孙,还一直同时起着另一个念头:从夏侯家一些清贫些的旁系中,挑选一个瞧着可心的子侄,过继到他的名下。

    璃音对这种行为完全不能理解,若是为照顾提拔贫寒的亲眷,那她无话可说,可阿爹的心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她尚且不想接受,这半路杀出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弟弟”,竟也比她更有资格得到父亲的赏识、继承府中的一切吗?

    凭什么?

    璃音一手端着药碗,视线落在那浓黑的药汁里,被映得晦沉一片:“阿爹同我说得清楚,反正今年一定要有一个新人进门,这人若不是我的夫君,就要是那位贤侄,来当我的野弟弟,所以我才……”

    心里一口气怄得非同小可,所以原本可以慢慢来的婚事,她才如此囫囵着速战速决了。

    摇光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只没想到根本没什么用,该来的野弟弟终归还是要来。”

    少女抬起脸来,一声轻哂过后,端着碗缓缓站起身来,慢步走去半掩着的窗边,腕骨一倾,将一整碗不烫不凉刚刚好的药汁,都倾在了窗台边栽着清新绿植的花盆之中。

    *

    砰——

    “胡闹!”

    厅房中,杯盏碎裂的脆响,随着中年男人的怒喝声一齐传了出来。

    父女十六年,虽说“冷战”了也有十年,但“冷战”之所以是冷战,就是因为哪怕在彼此最看不顺眼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哼一声、板个冷脸。如此疾言厉色、怒到摔起了杯碟茶盏的父亲,璃音还是头一次见。

    “什么叫你不想骗人!如今上了册子,回头若真被选去了,就是要送去坐在日头底下活活烤死!那是好玩的吗?!”

    夏侯铮高声厉喝着,看女儿纤瘦的身影在堂下跪得笔直,茶杯砸到了身侧,有几点碎瓷片溅上她的衣裙,她也不躲,不吭声,只觉气血都快供不上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反倒是一开始听说宫中要选人祭后,忧心到站也站不稳的杨夫人,此刻坐在圈椅中,看着静跪在地的女儿,格外地沉静。

    摔完杯子,夏侯铮又开始在厅内乱踱,呼吸紊乱,给璃音继续做着安排:“今晚你别睡了,叫秋莺给你收拾几件衣服,我待会就知会彪老三过来,带你去凌州大山里躲一躲,连夜就走……”

    璃音垂眸听着阿爹急促微颤的嗓音,很奇异地,心里竟没能被激起一丝波澜。

    就在这时,灵台之中,夫君冷而不疏的声线,骤然响起:“来了。”

    来了啊。

    璃音长睫轻颤了下,垂落。

    同时,有家仆飞跑进来,站定后,抹了把额头上的满头虚汗,战战兢兢禀道:“老爷,宫中……宫中有人来了。”

    夏侯铮仿若自语的藏女儿计划被打断,乱踱的脚步滞住,他呆望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家仆,忽地膝骨一软,跌坐进了椅中。

    口中还在喃喃着:“不对……没这么快……没这么快……”

    杨夫人自始至终,只是沉默地望着女儿,没说一句话。

    璃音却笑着将脸仰了起来:“阿爹,我被选上了,你要升官啦。”

    第137章

    璃音是被一乘华舆,恭恭敬敬“请”去宫中,面见圣上的。

    紫宸殿中,璃音手掌交叠缓举,覆贴额上,俯身,向着天子,郑重跪拜而下。

    殿内,天子、司天台、以及太常寺诸臣皆在。

    夏侯铮亦在。

    少女拜而不起,额头紧紧抵覆于手背之上,叫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只有一道山溪般清灵的声线,徐徐朗朗、端沉肃穆地传了出来:“臣女有三事相求,若陛下应允,则臣女愿往。”

    诸臣闻言,皆是一愣。

    人祭入宫,说好听点是“请”,说难听点,那就和被选入屠宰场的牛羊猪狗没什么区别,管你愿不愿意,这祭坛你都是上定了。

    给她尊荣,是圣上仁德,感念她为牺牲,也是为她作为“使臣”,上天时别灰头土脸的,在众仙家面前丢了人皇的体面。

    不想这小姑娘倒会顺杆爬,还在圣上面前提起要求、拿起乔来了。

    所求一事不够,还三事?!

    夏侯铮被女儿这一跪一求弄得始料不及,更是脑子一嗡,忙上前道:“陛下,小女无状……”

    “哪三件事,圣女不妨说来听听。”御座上的人倒是没恼,这任天子确实仁德,他闻言一笑,看着殿中跪得端方的小姑娘,打断了夏侯铮的话。

    天下大旱,川井干涸,九月仍如酷夏,据州郡来报,灾情最严重的几个地方,已有大批的百姓只是躺在家中,就一个个脱水中暑而死。

    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最后这一场人祭上。

    司天台精推细算一月,才锁定的这一个“祭品”,可谓是当今举国上下最珍贵的一副肉躯。

    所以,“祭品”有些不痛不痒的小要求,允了就是。

    不意外会被允准,璃音缓抬起头,肃然端跪,铺开的裙裾亦绽得端严,她迎上天子温和打量的目光,不疾不徐地朗声:“第一件,臣女斗胆,伏请陛下垂赐哀荣,承诺为臣女身后追封阴爵,敕庙立祠,享万姓香火供奉。”

    说完,盈盈叩头一拜。

    满殿议论声顿起。

    璃音所求的这一件事,其实算不得出格。历朝历代所行人祭,过后都会为“圣女”追封一些东西,选陵厚葬,立祠建庙,以示尊荣与感念。

    但还是那句话,这些东西,都是圣上仁德,追赐给你的。从古至今,都没听说过哪个“圣女”,竟会腆着脸来为自己求的!

    这小姑娘看着知书达理的,求出的事,也真是奇了。

    司天台监是个耿直古板的老头,当下便不悦皱眉,第一个出列上前,向天子道:“封爵立祠,皆为圣恩,岂有自求。怀揣如此功利之心,如何配出使天宫,担得‘圣女’二字。陛下,依臣看,需赶紧将此女送往太常寺训导,修剪心性才是。”

    换言之,就是在告诫璃音:小姑娘,你说的这些,我们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向我们要,懂了吗?

    璃音懂了,但她只仍是端跪,一双眼睛沉默注视着御座中的天子,并不理会那老头的话。

    司天台监所言,便是殿内众臣所想,只是对于小姑娘提出的这个要求,他们倒也都稍可理解:别的圣女都是体体面面被送上的天宫,唯独去祭旱灾的,受烈阳炙烤而魂升之后,躯壳仍需留在山顶,往后风吹日晒、鹰啄蚁食,直至消腐,亦不得搬动。

    依例,他们把“祭品”叫作“圣女”,把“宰杀”叫作“出使”,把“断气”叫作“魂升”……

    但说白了,就是要眼前这活生生的少女死无葬身、曝尸荒野……

    当然,圣上仁德,会为圣女收殓衣冠厚葬,但小姑娘心有不安,想提前为自己求个保障,虽不甚体面、不够心无杂物,但似乎……也无不可吧。

    毕竟要取的,是人家的命不是吗?

    天子沉吟片刻,见司天台监还欲谏言,一抬手,将他的话压下:“此事可准。”

    老头惊怔间,璃音已抿唇一笑,谢过陛下后,朗声续道:“第二件事,臣女斗胆,求陛下金口玉言,敕令夏侯氏永不得过继子嗣,待臣女双亲百年后,家财需半数追葬入臣女墓中。”

    此言一出,满殿惊寂。

    女不许父过继,开口就要半数家财陪葬,此等忤逆纲常、狂悖贪欲之言,回荡在这端肃威严的紫宸殿中,简直是大逆不道,闻所未闻!

    一时之间,殿内所有的视线,都缓慢而无声地……聚集到了夏侯铮的身上。

    除了璃音。

    她仍只是静跪着,一双黑静的眼眸,除了天子,谁也不看。

    众官俱愣,夏侯铮也愣。

    他怔望着跪得笔直的女儿,她是他这一生中,真正拥有过的唯一一个孩子。

    可自她进入殿中,便没向自己投来过一眼。

    没有依赖,没有求助,仿佛他站在此处唯一的身份,便只是太常寺下的一名官员,和殿内那些所有身着朝服的大臣们一样,而不是她的父亲,她的阿爹。

    他张了张嘴,心绪翻涌间,面色亦几经变换,但最终,他只是看着女儿倔强跪着的侧影,抑下了所有的言语,一无所动。

    他能说什么?

    驳她?

    她已被选为圣女,驳她的要求,便是为守一家之利而损万民!

    驳不得,附不得,夏侯铮竟有仰天大笑一声的冲动。

    十年父女相争,到这一刻,竟是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而这一要求,再有逆伦常、贪心不足,在社稷苍生面前,于圣上而言,仍不过不关痛痒的一桩家事而已。

    他扫过缄默垂首的夏侯铮,淡声一笑:“此事可准。”

    璃音叩首再谢,直起背脊,清声说出了她的最后一个请求:“第三件事,臣女斗胆,请陛下信任,允臣女于薪台之上时,可使手脚不缚。”

    此言一出,又一次满室骇然。

    无有绑缚,不许挣扎,若非石人石身,那种死法,仅凭人志,如何苦熬得住?!

    司天台监当即驳谏:“陛下,暴巫一切仪式,皆有祖制旧例,今既行暴巫古法,便需依循旧日阴阳绳墨。更何况炽日灼身,纵其手足,圣女若中途熬受不住,逃下祭坛,那时却要如何说法?岂非是对神明大大的不敬!”

    璃音觉得这老头真是聒噪,满嘴古制,不是“这个不行”,就是“那个不许”,说了一堆,没一句真正可行的建议。

    璃音好心,替他建议了:“陛下若有顾虑,自可请人监看。”

    其实这也不必她说,“祭品”上了祭坛,哪里还有跑得掉的,直到确认圣女魂升,本就会有人轮流隐于山林中监看。

    偏那老头要一惊一乍的。

    而天子眼神温淡,将眼前“祭品”的每一处轮廓举止,都细细描摹着,半晌,缓声启唇,威仪万方:“此事亦可准。”

    所求三事,三事皆允,璃音面上无喜无乐、无情无绪,只再一次俯身长拜,叩谢了天恩。

    天子自御座中起身,点了太常卿,谕令即日起,圣女便送由太常寺调教,务必严规举止,在斋浴之日到来之前,习学完巫祝礼法,将其培养成合格的巫女。

    璃音直到此时,才略转过头,抬眼,对上了父亲面色苍白、神思凝滞的一张脸。

    四目相接,此刻,却唯有无言。

    璃音静望着阿爹,两息后,微微侧转过双膝,双掌交叠,覆额高举,然后,珍而重之地,深深拜了下去。

    从小到大,她一个独生的孩子,却一直在和一个不知何时就会多出来的弟弟争,争父亲的关注,争父亲的疼爱,争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可这么多年来,她却一次都没有赢过。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向内争,她是永远也争不赢的!她要向外争,争一个青史留名,争一个轰轰烈烈,她要做整个夏侯氏在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那一个名字!

    百年后,夏侯铮这个名字渐渐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而她夏侯璃音的名字,仍会在祠庙史书之中,长久不衰地存在下去!

    日影透窗,斑斑驳驳地洒落进来,洒落在少女向父亲端身俯跪的身影之上。

    凡尘十六载,男人的记忆却仿佛还停留在小女孩幼时,被他抱在手中、吵着要麦芽糖吃时的那个样子,而在这光影的一刹那间,夏侯铮才恍觉:他的小阿横,原来就在他们一日日的冷漠相对间,早已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

    司天台再一次择定了吉日,将祭天大典定在了十月初一日举行。

    璃音被留在宫中,每日随太常卿习学巫典。

    虽是如公主一般,拨了奢华的殿宇,好衣好食地供着,但谁都知道,她是被软禁起来了。

    殿内无窗,她不被允许踏出殿门一步,门外还有一队羽林十二个时辰盯着,以防她逃跑。

    不过圣上还是顾念人伦,在大典的七日斋戒之前,每隔三日,她被允许探视一次。

    阿娘每次都来,阿爹只来过一次,夫君有时也会来,今日他便随着阿娘来了。

    而夫君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他做的绿豆糕,夫君的手艺越做越好了,璃音一迎上,就去抢他手里的食盒:“正想着这口呢!”

    大概是人之将死,吃一顿少一顿,璃音只觉入口的东西都比以往美味些,拈起一块,就是一大口,跟饿了八辈子似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淑女样都没有。

    杨夫人平日里最爱管教女儿的吃相坐相各种相,这时看璃音大口嚼咽,却忽地眼眶一热,忙别过脸,勉撑着笑向女婿道:“阿横爱吃,别每次都只一小盒的,下次多做些。”

    摇光点头应下,顺便伸手替璃音一抹,抹掉了她吃到脸上的一点酥渣。

    璃音又咬了两口,问道:“秋莺呢,还是不让来吗?”

    杨夫人摇头:“她今日也跟着来了,但就是进不得,不让进。”

    璃音放下手中糕点,顿了顿,忽道:“阿娘,等十月过去,就销了秋莺的奴契,给点银子,送她出府,去过点好日子吧。”

    说着,忽又笑起来:“但我猜她肯定死活不愿意,若她不愿,就让她以后跟在阿娘院中好了。”

    “往后就让秋莺当您的女儿,替我陪着阿娘,你说好不好?”她慢慢蹭进阿娘怀里,整张脸都埋进了阿娘颈窝,隔了好一会,才又有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但阿娘也要答应我,有了秋莺,你就不许再有别的女儿了,只有秋莺,我才不吃醋的……”

    杨夫人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强撑着不掉的眼泪一点点滚落下来,声音却仍是笑着,手拍着璃音的背轻哄:“好,不要别的女儿。”

    璃音慢慢抬起脸,视线越过阿娘的肩,落去了没怎么开口的夫君身上。

    她只需向他投去一眼,他好听的嗓音便自灵台轻轻传了进来:“知道了。”

    璃音便弯眼笑了。

    她那一眼对他说的是:今晚,想办法过来陪我。

    第138章

    殿内无窗,天色暗下之后,便只靠几支烛火撑着一点微弱的光亮。

    夜来无事,璃音也没有躺下入睡,而是盘膝端坐在榻上,温习着夫君教给她的入定、以及吐纳运气之法。

    而就在她榻旁,还另摆着一张小榻。

    一个宫人嬷嬷面朝她侧躺在上面,双目虚阖,手里抓一把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每隔一会,便把眼睛睁开条缝,向璃音眯觑一眼,见人还在,便又耷上眼皮,打会儿小盹,静静盘算着下一次的突击检查。

    天子怕圣女跑路,派人监看,璃音可以理解,但这监看得,睡觉都不放过,叫人从早到晚,是一点隐私也没有,未免也太夸张了!

    璃音在心里不自在地叹一口气,忽觉身旁被褥轻轻往下陷了陷,登时双眸一亮,转过脸,看见来人,就朝他欢喜地笑开了。

    夫君。

    怕惊动嬷嬷,被瞧出异样,她不便出声,亦不敢有大的动作,所以只能用这笑和眼神,代替了语言唤他。

    意思是:他过来,她很开心。

    夫君不是第一次来陪她过夜了,早已熟门熟路,对除她以外的人都隐了身形,安静在床沿坐着,只叫她一人能看见。

    知她不能说话,摇光便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仔细盯她晶亮的眼神,去猜她眼睛里的话。

    好在第一句总是不难猜的,他看她坐得端正,笑了笑,传音问她:“打坐,练得如何了?”

    璃音先暗瞥了一眼旁边的嬷嬷,见她仍闭着眼,才转回脸来,对着他一扬下巴,抬手无声地在胸前拍了拍,意思是她很厉害,进展大着呢!

    她在天子面前放下了大话,要求祭仪上不设绑缚,可她其实也是怕痛的,很怕很怕……倒时要是熬受不住,在祭台上又哭又爬,那可就台太丢人了!

    所以比起害怕,终究还是心底那一点关于尊严的倔强占了上风。

    她是个万事都爱准备好对策的人,所以,为了十月初一日不给自己丢脸,也为了能少受点痛,她这一个月来,每晚都会练习入定,努力强健自己的心性和耐性。

    只没想到胸脯拍到一半,嬷嬷那半耷着的眼皮突然弹了起来,察觉到榻上的璃音似有动作,微欠了身,竟有要起身看个究竟的架势。

    璃音一个激灵,忙顺势把手伸出,去床头小案的碟子里摸了块绿豆糕过来,咬一口,一面嚼,一面冲嬷嬷赧颜一笑:“……饿了,垫垫肚子。”

    嬷嬷半撑起身子,探视的眼睛扫了一圈,又盯着璃音看了好一会。

    按规矩,半夜里是不该进食的,但想到这位“圣女”的归宿,又眼见着小姑娘平日里乖巧,嬷嬷心下一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重新摇起扇子,耷了眼皮躺下,随她去了。

    绿豆的清香,无论何时咬进嘴里,都是叫人舒服的。但手里是最后一小块夫君做的绿豆糕了,璃音看一眼空了的碟子,迟迟舍不得咬下第二口,只把手中这块拈在手里,轻轻嗅着。

    这么热的天气,糕点本也放不长久,两天就不能吃了,这样能抚慰她心燥的绿豆香,就没什么办法,能让它留得再久一些吗?

    少女缓侧过眸,略带遗憾和低落的眼神,就这样向身边的夫君飘了过去。

    这明显是不高兴了,摇光立马凝起心神,认真去读璃音眼底的情绪。

    每次过了那打招呼的第一句,少女接下去的每一个眼神,便都像一场考试,小娘子看着乖巧,其实脾气大着呢,这要是考不合格,可是要出大事的。

    好在他比她想象的要更了解她,是以她的心思,他并不难读懂,他看少女轻嗅着绿豆糕的模样:“喜欢这个香味,想能时时闻见?”

    夫君真厉害,她在想什么都知道,璃音抿出一点笑,冲他一点头。

    猜对了,摇光也笑,想了想,传音给她:“不难,明日我给你带一些过来。”

    香味也是可以带一些过来的?

    但夫君神通广大,璃音毫不怀疑地雀跃起来,在这不剩几个明日、最不该期待明日的时刻里,她却笑着,已经在期待明晚的到来了。

    看着夫君漂亮含笑的眼睛,她不自禁抬手,伸向了夫君脸上一直覆着的那一张冷银面具,指尖轻触,触到了一片寒凉。

    夫君为什么总是戴着面具呢。

    是不便示人,还是……真是因为貌丑?

    可她实在想象不出,长了这样一双眼睛的人,能丑到哪里去。

    她都要死了,若到死都没能看上一眼夫君的样貌,那下辈子他若食言不来找她,她岂不是连追杀都不知该照着哪一张脸去砍!

    思及此,璃音唇一抿,指腹悄悄后移,抚上了男人面具和下颌处扣得严丝合缝的那一条边线。

    男人察觉到了,原本含笑的眸光似乎顿了顿,数息后,还是轻轻偏过头,第一次,躲开了她的触碰。

    小气鬼,把脸露给她看一眼都不肯!

    璃音唇线一下绷得死紧,但还是收回了手,没有硬上弓。

    只是看向男人的眼神,难免不友善了起来。

    大小姐的脾气还是上来了,不过才刚翻上一点,就听灵台里摇光轻笑一声,手被他抓过,轻轻按上了他修长的颈……

    然后她的手就被他温热的掌心包裹、指引着,在他颈上缓缓摩动起来。

    璃音脸一热,忙把手缩了回来。

    这人真是,自己现在又没被下药,谁要摸他了!

    璃音瞪他,他却只是笑着给她传音:“阿璃想看的,以后都会看到的。”

    说罢起身,璃音知道他这是要走了。

    虽然清楚他这是在多留时间让她练习入定,但这么快就走,璃音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偏这时候嬷嬷又把眼皮弹了起来,璃音只好正襟端坐,拉一拉小手也不行了,早知如此,夫君刚让她摸的时候,她就该使劲摸个够本!

    看少女后悔又难舍的目光,摇光笑了笑,趁机伸出*手去,在她柔软泛红的耳垂上□□流连了好一会,欣赏着她微瞪着自己、痒又不敢动的样子,笑着给她传了一句:“娘子实在想我的时候,可以抬头看看星星,我就知道你在看我了。”

    璃音在嬷嬷打探的目光下强忍着不动,恨不能用眼神踹男人一脚:快走吧你,自恋狂,谁要想你!

    等男人真走了,她扫一眼黑黢黢、空荡荡的殿内,又撇嘴:这里连个窗户都没有,叫我去哪里看什么星星。

    第二天夜里,夫君如约过来时,给她带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香囊。

    接过来,扑鼻都是绿豆幽淡的清香,解开抽绳一看,原来是满满一包晒过的绿豆。

    璃音拈起一颗,左看右看,绿豆小巧可爱,被晒走了水分,看上去可以保存很久的样子。

    她将绿豆香囊系在腰间,每日佩戴着,直戴到九月廿四,从这一日开始,她需潜心斋浴七日,不再被允许探视。

    夫君开始每晚都来,也不再急着走了,只要她用眼神留他,他就会陪她坐上一整夜。

    七日后,祭坛高筑,鼓铃大响,璃音被宫人们换上素白的祭服,清妆打点,坐上了驶往惘山之巅的华美车舆。

    十月初一,秋分都该过了的天气,此时却在高空炽日的照射下,翻涌着滚滚的热浪。

    地面上,树杈一般的皲裂随处可见。

    有不少百姓顶着遮阳的斗笠,都跑出来看圣女的车撵,而当人们好奇地凑来,看到的却是一个姿容清丽、眉目沉静、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时,都不约而同噤了声。

    如此年轻啊,那张端凝肃穆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少女在这个年纪特有的、尚未褪完的一点婴儿肥。

    大家默默目送着,待车舆驶过,忽有一人滚了滚干渴的喉咙,拱起手来,向着车马离去的方向,深深下揖,无声地拜了一拜。

    人群寂静,头顶酷热,脚步也俱是能不动就不动,唯有一个看着年岁不大的姑娘,一下从旁边窜了出去,她也不出声叫唤,只追着车撵,一步不停地跑动起来。

    秋莺跑得满头满身都是汗,脸上不停有水珠蓄向下巴处滚落,仪队威严,她不敢冒然高声,扰了礼制,但她没有探视小姐的资格,更不被允许参加皇家祭祀,唯有这一路,唯有这一路上,她还可以再送小姐一程、再多看她一眼。

    她就随着缓缓而驶的车队,不停跑着,跑着……

    直到某个心有灵犀的一刻,小姐忽然侧头,看见她,微怔之后,给了她一个极轻极浅的笑。

    而后很快便挪开了视线,端视前方,再不旁视。

    圣女不可乱了仪态,在这一天里,哭或笑都是不被允许的。

    有泪淹没在如雨的汗珠里,像是最后一个执念忽地断了线,见到那一个笑后,秋莺脱力般停下步子,目视着车队彻底驶远,在视线里消失成蚂蚁般的一个小点之后,猛地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九天,本来再有九天,就是小姐十七岁的生辰了。

    她自己不记得生日,小姐就说把自己的生日分给她。

    所以小姐每年十月初九的生辰,她们都是一起玩闹、一起过的。

    只是今年,还有以后的每一年,她都再不会来陪她了。

    秋莺撑伏在高温热烫的地面上,掌心很快被烫成了通红一片,可她无知无觉,只是一直在想:没有了小姐,她自此,也就再没有生辰了。

    *

    山路早已铲过,一路无颠无簸地抵达惘山之巅,天子携诸臣皆身着祭服,早已肃列于祭坛之下。

    一声声高昂的诵喏传来,璃音随司天台监指引,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台,于满台薪柴之上,端坐而下。

    巫觋们又在高声唱诵着什么,明明近在耳边,但却仿佛隔着千万重的渺远,璃音一句也听不真切。

    酷烈的日光直往身上晒,像兜头罩下了一个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巨大蒸笼。

    再喝不到秋莺藏给她的冰饮子了。

    璃音这么想着,最后看了一眼百官列队中,正身着祭服、随天子叩拜的父亲,在他起身向她望来的前一瞬,她无情无绪地收回视线,在十月胜似酷刑的热浪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按着晚上随夫君练习了无数遍的吐纳之法,她深深呼吸了几下。

    昨晚,她用眼神警告夫君不准来看了,也不知他读懂了没有。她会死得很丑、很难看,别人来看她都无所谓,可就是不想给夫君看见。

    他嫌她丑,约好的来世也不来找她了怎么办。

    手中攥紧了偷带出来的小香囊,璃音呼吸渐转轻慢,终于,在热风扑面不停的闷燥中,阖着双眼,缓缓入定……

    第139章

    人间德武二十一年,十月初一日,大吉。

    惘山之巅,祭台高肃,日光似流火,毫不怜惜地将酷热向人间万物洒落。

    高高的祭台之上,身着祭服的少女在一片唱念声中宁静端坐,她仿若一尊塑像,自始至终,除有几根发丝偶被滚热的山风拂起之外,全身一动不动,直至天子百官行完祭典,下山回朝,她也没把眼皮掀动一次。

    人在入定时,会身无外扰,心神宁和,进入一种类似深度睡眠的状态。

    所以第一日,尽管山顶上人来人往,唱呼不绝,璃音自阖眼之后,便没有从入定中醒来。

    第二日。

    喧腾散尽,空山寂寂,偶有几声鸟语,再不闻一点人声。

    唯有一座祭台肃立,炽日高悬。

    璃音的面颊、脖颈、手背……所有祭服遮掩不到的肌肤上,都渐渐开始浮起大片熟肉一般的红色斑块。

    但她依然只是沉静坐着,双目紧闭,脊背挺得笔直,没有醒来。

    第三日。

    仍是寂静。

    少女原本最是水润饱满的嘴唇,渐渐枯瘪了下去,翘起了无数干燥枯白的皮屑,待日头升至正午时,赫然一下,一个巨大的豁口,自唇瓣中央,绷裂了开来。

    官家小姐精心养护出来的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如今也已渐转枯黄,毛躁地随山风摆动。

    发顶有烧心的灼烫感传来,璃音眉心微皱了皱,调整加深了吐纳时的呼吸,仍是没有醒来。

    如璃音所料,入定果然为她减少了许多苦楚。不过她也知道,入定状态并不能永续,当躯体陷入极端环境中时,依然是会被强行“吵”醒的。

    第四日。

    山顶兽鸟都已避暑撤离,连鸟语都不再闻。

    璃音颈后开始泛起连片烫伤般的水泡,经日光暴晒,又迅速干瘪下去,在少女原本白皙娇嫩的脖颈上,留下一大片皱皱巴巴的干皮疙瘩。

    再不多时,颈上那一片坑洼斑驳的肌肤,便如地上晒至干巴的硬土,再黏连不住,在某一个水分散尽的时刻,骤然开裂。

    像遭受噩梦袭扰,少女眉心猛地攒蹙,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好一阵快速移动,然后在某一个身体快要痛至极点的时刻,璃音抑下一声呻/吟,蓦地睁开了眼。

    烈日下曝晒四日,又整整四天水米未进,少女此时双唇开裂、血色全无,面色更是惨白如金纸。

    凡人的躯体,再有入定加持,至此也已撑到了极限。

    而按祭典仪制,圣女是不能哭、不能叫,也不能动的。

    所以璃音仍是一动未动,发顶烫得好似随时都要燃起,喉间一片砂摩似的割痛。

    她意识已不算清明,双目虽然睁着,眸光却已近凝滞,只透过晕沉的视线,朦胧看到,正对着惘山的前方,于那渺渺云雾之间,似乎另有一座高山耸立。

    惘山对面,那是什么山来着?

    她此刻脱水脱力,思绪昏沉,脑中眼中的一切都不成逻辑,就连一座山的名字,也已再分不出力气去想了。

    只有一个荒诞的念头在此时不着边际地冒了出来:怪道世上有一个词叫作煎熬,煎熬煎熬,现在的她,可不就是被头顶的大太阳煎得难熬么?

    这时,随着一阵热风扑面,忽有一股幽幽淡淡的绿豆清香,自她虚攥的掌心之间,若有似无地拂了上来。

    混乱的脑子里霎时掠过一丝清明。

    夫君……

    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这一个月来,她习学的那些巫典中都说,圣女魂升之后,是可以上天宫、见天神、飞升成仙的。

    若真是如此,那她岂非要比日日修仙练道的夫君,还要更早成仙了?

    她若成仙,那和夫君约定好的来世,自己岂不是要爽约了?

    要不成仙就算了吧,怎么能抛下夫君,独自成仙呢?

    唉,不对不对,还是成仙好啊,从此无病无灾,无父无子,这样的日子,真是想想就快乐,所以,怎么能为了夫君,就放弃成仙呢?

    到时候她若先去了天宫,就偷点秘笈下来,督促夫君好好修行,早日飞升来陪自己好了。

    这个好,这事就这么定了。

    璃音就这般迷迷糊糊、来来回回地想着,心神重又宁定,安静地闭上了眼。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直到这副躯壳死亡,就要全凭自己的意志往下熬了。

    而此时,摇光凝目垂手,就静立在惘山对面、那座被璃音朦胧一瞥、耸入云霄的山巅之上。

    她在惘山一动不动地静坐四日,他便亦在此处一动不动地静立了四个昼夜。

    而在方才少女双眸睁开又合上的这一眼之间,他终是忍不住指骨一拢,掌心一只有着长长触须的草蚱蜢,便随他的动作,长须轻轻颤了一颤。

    第五日。

    璃音终日昏沉,心跳越来越慢,每跳一下,都在璃音耳边跳出微弱但清晰的“咚”的一声。

    渐渐地,她呼吸微弱得连空气都快拂不动了,人却仍旧坐得笔直,全靠一缕心气撑着,不肯气绝。

    第六日。

    身下坐着的薪柴滚烫,透过单薄素净的祭服,似乎把她腿上的肉都烫得坏死了大半。她开始幻想自己正坐在府中荒院里的那一口井底,夫君陪在她身边,在和她一起数着星星。

    一颗,两颗……

    千颗,万颗……

    第七日。

    过久的曝晒,让她身上连汗都已再蒸不出来。

    秋莺,秋莺呢……秋莺最疼她的,她都快被烤死了,秋莺为什么还没有给她送冰饮子过来?

    星星也数不动了,好像有大队虫蚁顺着薪柴爬上了她的身子,开始啃食她的血肉。

    好痛啊……

    她是不是要被啃成骷髅了?

    但比起痛,更多的,仍是煎熬。

    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全天下只有她,要被送来受这样的煎熬呢?

    要不然,逃跑吧。

    只需一步,只需跑下祭坛,就会有藏在树荫中、日夜轮流着监看她的羽林卫张弓搭箭,一箭射穿她的心脏。

    那样,她就可以解脱了。

    可那样,她也就输了,不知道输给谁,反正就是输了,很丢人,以后世人提起夏侯璃音这个名字,便全是讥嘲,再不会有真心实意的夸奖,那怎么行呢!

    所以,再忍忍吧,再忍忍,很快就可以死了。

    看着吧,这世上,只有她能忍过这个的,她父亲不行,她那些活着的、死了的、亲生的、野生的弟弟,也通通不行!

    只有她……只有她才可以做到……

    于是少女没有逃跑,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背脊倔强地往上挺了挺。

    第八日。

    她好像真的成为了一座干硬的雕像,这一日,璃音便是想动,也再动不了了。她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昏迷,只余一丝渺远到了天际的意识虚虚飘着,像一只风筝,而系着它的那根细线,颤颤巍巍,似乎只消一阵风吹,就要彻底断裂。

    模糊虚幻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随着生命力的流逝,竟愈发清晰了起来:要结束了吗?好像是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啊……

    她的一生,如此短暂的一生,还没来得及绽放出什么,竟就要这样结束了。

    结束也好,不,应该说,真是太好了。

    她好难受,身上的痛她已渐渐麻木、感受不到了,但每一根骨头都在发疼,五脏六腑的衰竭,更是时时刻刻生发着钝刀子割肉般的窒息感,她真的太难受了。

    管它什么遗憾,什么不甘,她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子,百官,乃至天下的百姓,应该也都等烦了吧,平常“祭品”最多也就撑个两三日,她撑着活那么久做什么呢,赶紧死了去天上报信才是正事,她早死一日,灾情便快一日可解。

    这可真是抱歉啊,她太能撑,太能活了。

    不过别急,很快,很快了,她能感觉得到的,很快她就应该会……

    可偏在这时,在午后最是浓炽的日光之下,蓦地,少女卷翘的睫毛之上,嘶地一下,窜出了一抹细小的火星。

    对面山上,摇光指骨猛地收拢。

    男人探出面具的眼睫,也随那一点火星的燃起,不可抑制地颤动了一下。

    那小小的一点火星,仿佛一根被点燃的引线,山风助力,少女的眉毛、发尾、素薄的祭服,还有她身下那一捆薪柴,都争先恐后地,腾出了一簇簇微弱的火苗。

    扩张到极致的五感,让摇光将对面山上的每一点风吹草动都感知地清晰。

    就在这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坐上祭台后便再没发出一点声息的少女,自喉间溢出了一声闷抑到极致、也痛苦至极致的、低低的哼吟。

    以为早已失去了痛觉的躯壳,被火苗灼舐着,翻天覆地般、剧烈地烧痛起来。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能死了啊,那时任它火烤风吹、鹰啄蚁噬,她都感觉不到、也就不怕了。

    是上天嫌她承受的痛苦还不够吗,否则为什么偏偏,偏偏要在她意识尚存一线的时候……

    火势渐大,像一团会吃人的大舌,很快,少女纤薄的身影,便被完完全全吞噬了进去,再瞧不见了。

    只有皮肉不断被灼出滋滋的声响,和少女极微弱、极偶尔的几声呻/吟,还在自那嚣张狂舞的火舌之中,不停传入摇光的耳中。

    “阿璃,别怕。”

    他轻声向她传音,可惜再看不到她灵动的眼,来给他作出任何回应了。

    夫君?

    在最后一抹意识快被炽火燃烧断裂之前,璃音似乎听见了夫君轻柔唤她的声音。

    她有点生气,不是警告他不许来看了么?他怎么这样不听话!

    小姑娘最是爱美、也最是要面子的,这么丑的样子被他瞧去了,叫她如何受得了。

    而且,她才不怕呢。

    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这么难熬的酷刑,她都一路熬过来了,而且很快,就要熬到头了,就说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几人能做得到?

    “值得吗?”

    正得意着,夫君的嗓音又一次轻轻飘了过来,但这一次,却好像带了点轻微的颤意。

    “阿璃。”他又说:“我依然可以带你走。”

    值得吗?

    她也不是那么圣人心肠,做这一切,有太多自私的因素推着她走,有对父亲的一点点倔强的反击,有想要证明自己价值的渴念,还有对受万民感念、留名史书的渴望……

    所以,为了苍生之类的大话,她不敢说。

    但越接近生死交割的这一刻,她也愈发明白了,支撑着她坚持到现在的那一根坚不可摧的支柱,究竟是什么。

    皇城的河已干了九成,不出十日,惨酷的灾情便要蔓延至城内,蔓延至她们府中。

    即便她不为缥缈的苍生,但她想守护的每一个人,却都在这苍生之中啊。

    阿娘,秋莺,那些飞掠过井口、猝不及防就往里面投下鸟粪的坏鸟,还有她和夫君安静看星星时,非要跳出来叫个不停的小蚱蜢……

    还有……

    还有总是用清淡含笑、好像在夸她鼓励她的眼神,安静凝望自己的夫君。

    她的夫君,就连她编给他一个草蚱蜢,他都看得认真而新奇,会用夸她厉害的眼神不停望着她,仿佛她弄出了多了不起的东西似的。

    就是那样的眼神,让她在那一晚,有了向他索要来生的冲动。

    因为每每透过夫君向自己望过来的眼神,她都好像,又更喜欢了自己一点点。

    所以,值得吗?

    能守护住他们,怎会不值得。

    至于夫君说的,可以带她走,她都坚持到这里了,怎么能在终点处放弃,而且,她想,现在,应该也已没有这个必要了。

    而就在她这么想着的下一瞬,噼啪——

    某根薪柴燃断的脆响。

    响起在她意识如同脆纸般断碎的这一刻。

    就成了她在这有爱有怨的人间,听到的最后一道声响。

    *

    十月初八日晚,子时将至。

    就在人们或抱着冬瓜睡觉,或正用指腹沾起一点点的水、小心节省地润着口唇时,屋外忽地一阵大风呼啸,墨云狂卷。

    有人正探了身子要去关窗,一抬眼,却见漫天清润的甘霖,倾盖而下!

    就在无数百姓惊呼着奔出屋外,涌入街巷的同时,城中巨大的钟鼓楼之上,子夜的钟声,被徐徐敲响。

    子时到了。

    一个有雨的十月初九。

    直到这时,摇光才于山巅之上缓缓转身,他没有撑起结界,雨滴不断打上他的肩头、他的面具,他抬起手,指尖触上金属薄壳的那一霎那,在一片冰凉的濡湿中,沾手似有一行温热。

    那个平日里最是畏热的姑娘,她的生命,在炽烈火光中,终止在了十六岁的最后时刻。

    再没能迈入她的十七岁。

    值得吗?

    她已经用行动给出了她的答案。

    草蚱蜢还被他握在掌心,指腹轻摩上去,似乎就能看见她将其高举,逼问他可不可爱的样子。

    为什么明知她最后会食言,会去喜欢上别的仙君,却还是停止不了地向她靠近。

    也许就是因为,每每透过她望向这个世界的眼睛,他都好像,也更喜欢了这世间一点点。

    挥袖将草蚱蜢拢入袖中,摇光身形一晃,便追着那一抹魂魄之前悠悠攀升的方向,与她一起,向着昆仑山,慢慢地奔去。

    第140章

    摇光抵达昆仑山时,璃音拖着一抹幽幽的魂魄,早已向西王母请完甘霖,争取下请神令了。

    按理,就如璃音用眼神警告过他的那般,她如何献祭、如何上昆仑、又是如何去与西王母玉帝呛声,他其实都没有必要去看,也最好不要去看。

    尽管来到这个时空前,他做了一些准备,但毕竟仓促,只来得及弄出一个面具,勉强抑了气息,和当时那偷画贼全身包得只剩一只眼睛的小心谨慎比起来,远非万全。此时上到天宫,若是不小心迎面撞见此处时空里的那一个“自己”,引来神魂相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在他拿到璃音十六年来贴身佩戴的长命锁的那一刻,他此行之事便已了结,早该启动昆仑镜,回去三百年后了。

    那里的阿璃,也正在等着他去唤醒。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总想着送一送她,再送一送她,于是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到了这昆仑山上。

    一路旁若无人地行至西王母处,摇光没有太过近前,只在昆仑玉阶下、少女跪姿挺拔的背后遥遥立定,略微颔首,便算向上首的西王母和玉帝行过了礼。

    然后,也压根没管那两位看没看见,目光便自顾自移开,轻轻落去了身前少女纤拔的背影上,再没挪移过一分了。

    而摇光走近时,西王母正笑望着台下端跪的少女,问她:“你想成仙?”

    王母笑弯的眉眼里,颇藏着几分兴味。

    千百年来,被凡间推着献祭上来的少女亦不少,她们之中也有许多人说要成仙,她也平等地给了她们每一个人机会,但可惜的是,最后能修成正果的却是寥寥。

    成仙从来不是件易事,即便有大功德傍身,没有坚韧的心性,一生行“道”的彻悟,也终究难以成仙的。

    飞升,不是给谁受了苦难后的补偿,更不是向谁发放的享福的机会,而是让你拥有更大的能力,活得更舒服的同时,也要去做更大的事。

    欲要成仙,就要先领悟这一点,但要真正自行领悟这一点,又谈何容易。

    毕竟,那些被绑缚了手足、强行献入天宫的凡人,踏上祭台时,能有几人是真正自愿?

    不自愿的人,总觉命运不公,觉得受了天道的亏欠,心中终日自苦,而会为了这种事而自苦的人,便注定无法领悟,她们是一个个可怜人,却远远成不了圣人。

    她们确实也受了亏欠,但她们没能想清楚的是,亏欠她们的从来不是天道,而是把她们推上祭台的那些人,是代代沿袭、奇怪却无人敢驳的那些陈规陋俗。

    可台下的这个小姑娘却不同。

    她竟是自愿的。

    炽日炙烤,烈火加身,她亦能无需绑缚、不动如山。

    真是千万年都难见的大倔种一个,天生便该是来她昆仑当神巫的料。

    西王母一手拢去袖中,寻摸到里面那一只作孽作到她几百年都没睡好的白玉葫芦,慢慢地摩挲起来,同时,她的眼中,有璃音看不大懂的灼亮精光,猛地迸射而出!

    西王母的目光诡异,但神仙嘛,有点怪模怪样也正常,那女娲不还是人首蛇身呢么?所以这丝毫没妨碍到璃音成仙的决心,她跪在台下,答得响亮而坚决:“是,我想成仙。”

    她想成仙。

    在凡间,她也学了不少本事,自认为不比外公、阿爹他们差,但他们可以平步朝堂,她却连入朝为官也不敢肖想。

    但成仙了,那些她在凡世不想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束缚,便通通不再存在,很多从前她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她都可以一一去做了。

    她甚至可以像刚才那样,为凡间的少女们求下请神令!

    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而且,夫君也是修仙的,那么优秀,她最要面子了,可不想在这件事上落在他后面!

    于是坚定答完,一抬头,却见西王母眸中迫人的精光不见了,而是正和玉帝一起微张着嘴,无声而又略带茫然地盯着她……

    诶?

    她想成仙,这事对他们两位,竟有如此大的冲击力?

    璃音也茫然地歪了歪头。

    头一歪,才发现,这上首二位怔看的好像并非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什么东西……

    循着视线偷偷扭过一点头,璃音余光一扫,扫到身后一抹玉立长身的熟悉身影,嘴巴一张,做了个和上首两位一模一样的表情出来,也呆了。

    她呆望着身后那人,嘴巴张合好几次,才终于低低地、试探着唤了他一声:“夫君?”

    男人便上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同时蹲身下来,寻她的眼,笑着应她:“嗯。”

    璃音那一声“夫君”出来,玉帝瞳孔便是一震。

    而待摇光轻嗯的那一声传过来,玉帝瞳孔震了又震,西王母却已有所领悟,看看目下这一对不知何时脑袋就凑在了一处、喁喁私语的男女,缓缓抬起袖子,掩嘴一笑。

    笑着,眼中精光也愈发强盛了。

    她说什么来着,这姑娘与天宫有缘,天生就该是来她昆仑当神巫的料。

    而璃音此刻根本没多余的心思去理会什么王母玉帝,她脑袋发懵,拉着摇光的袖子,将他扯在身前,呆呆地问他:“夫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答案其实很明显,能在天宫畅通无阻的,根本就没第二种人。

    所以璃音这句也不是要等他回答,眼中水雾一起,不等男人回话,就扯他的袖子质问:“所以你告诉我的身份,还有说什么跟着老师修仙,都是骗我的?”

    连身份都是骗她的,那是不是在别的事上也骗她了?

    说什么从没被人抱过,骗她心疼,给了他好大的一个拥抱。

    明明是个见过大世面的神仙,还说她编的草蚱蜢可爱,骗她心跳得好快,一冲动,把自己的下辈子都许给他了。

    还有……

    璃音忽然想到什么,脸一绿,袖子也不拉了,狠狠往外推了他一把:“我被火烤的时候,你是不是躲在哪里偷看了!”

    大小姐发起脾气来,那张冷脸是真能叫人不寒而栗,摇光一见璃音面色不善,就料到她要动手,做了防备,这一推自然便没被推动,他好笑地覆握住她推来的手,认真向她反省:“抱歉,我没忍住。”

    什么叫没忍住?!

    他一个没忍住,害她最丑最狼狈的样子,被最不想被看见的人,看光了……

    推他还推不动,璃音愈发没好气,话也懒的和他说,手上一个用力,就狠狠捏了他一把。

    看过这双手布满水泡、毫无生机的样子,她捏的力气越大,摇光眼中笑意就越盛,他轻轻将它们包裹进掌心,看着她说:“阿璃勇敢的样子,很漂亮。”

    他笑:“所以,我总忍不住想多看一看。”

    璃音撇嘴。

    又来了。

    又说她漂亮,还又用那种眼神看她,那清亮的眼神,仿佛在夸她“捏人的力气真大、真厉害”一样。

    莫名其妙的。

    可是……

    少女绷紧的唇线却柔和下来,然后,又微不可见地向上扬了一扬。

    唉,谁叫她偏就吃他这一套呢。

    他看她一眼,她就什么都原谅他了。

    但面上自然不能就这样轻易饶了他,于是她一扬下巴:“那谁不知道我漂亮。”

    自吹自擂到底还是脸热,少女脸皮薄,见夫君眼里含笑看她,便咳一声,重又板好脸,从男人掌心里探出一根手指,往他肩膀上用力戳了下去,点他:“下不为例。”

    摇光乖声应是。

    望向少女的眼神,却止不住地一点点放恣明亮起来,不知何时,竟已明亮到几近张扬了。

    下不为例,也就是说,即便回到了天宫,她和他,也还是有下次。

    璃音看着他这样的笑,不禁轻怔了一下。

    一怔过后,体内便有一股熊熊的意志,腾地燃起!

    夫君都已是正儿八经的仙人了,她也得赶紧努力赶上才行!

    于是忙抽手出来,转回身去,向上首的西王母伏拜而下,朗声:“我愿留此地,恳请娘娘赐教修仙之法。”

    就等她这句呢,西王母笑眯眯往袖中一摸,扬手轻挥,一只小巧莹润、闪着碧玉青光的白玉葫芦,便凌空悬停在了璃音的眼前。

    “此葫吸食人魄,为祸人间,已近六百载,六百年来,天宫穷尽神力法宝,却始终未能找到一人一物能将其净化。”西王母盯紧了璃音,眼中又射出那迫人的精光来,“小姑娘,你已有两桩极大的功德在身,若能以魂入盏,净化此葫,待出来时,便是三德聚齐,白日飞升。”

    “而我,便准你留在昆仑山上,让你与这天下最厉害的十位神巫一起在我座下修行。”

    璃音闻言,浑身精神一振,抬起脸来,却正对上玉横那张小小的葫芦口,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那小嘴竟蓦地往斜里一歪,接着一咧,好似邪魅一笑。

    璃音:“……”

    小东西还挺有个性。

    西王母见状,微微一笑,而后肃下面容,凝声道:“此葫可吸魂夺魄,邪性非常,你入此间,不知多少岁月可出,凶险亦难以预料,而我等在外,即便有心,也难施援手,一切都只凭你心性去熬。而且,一旦魂魄在内受其吞噬,便是永无轮回,魄散魂消。”

    “故这净化之事,要么有进无出,魂为血水,要么三德聚齐,白日飞升。”

    西王母看着璃音,再次微微笑起来:“如此,你可还想要成仙?”

    果然成仙不是那么简单的,璃音转头看了眼夫君,看到了满眼“你能做到”的笃定,笑了笑,回头再次向西王母叩拜,她十分确定:“是,我想成仙,请娘娘成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连八日炙烤、活体焚烧她都能熬过来,这只有点个性的葫芦,熬过了便能成仙,她还能退缩了不成!

    西王母抚掌笑道:“好好好,小姑娘有心气,有志气!”

    说着便欲挥袖,要送小姑娘入玉横,忽而一瞥眼,瞥见摇光仍在少女身侧静立着,舞起一半的袖摆又顿下。

    她目光折过,向璃音笑道:“小姑娘,这一进去,可不知要分别百年还是千年的岁月了,可要去与你夫君道个别?”

    百年,千年?!

    璃音一惊。

    这实在是超过凡人认知中的计量单位了,要和夫君分别这么久,还不知有没有小命回来,那道别自然是要的!

    谢过西王母,璃音起身,赫然发现上首两位看向她和夫君的目光,一个赛一个的炯炯有神,简直都快喷出射光来了!

    一想也是,夫君是神仙,那和他们便也算同僚吧。八卦同僚的家事,就像是流淌在人们血液里的罂粟,看来哪怕是西王母和玉帝,竟也不能免俗。

    被人双目炯炯地围观着,璃音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拉过夫君的手,脚下一蹭一挪地,默默往边上挪远了好些,才清了清嗓子,先说了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件事:“夫君,阿娘和秋莺还在下面,等我出来,她们可能都已经……”

    她吸了吸鼻子:“夫君若有空时,可否替我下去照看一下,生老病死都由她们,我只想她们能安稳过完这一生就好。”

    因为是有求于人,怕他不应,她还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知道她惦念亲人,摇光用指腹摩着她的手背,宽慰她:“她们会过得很好,还记得鹿蜀族中那位来报恩的大仙吗?她也会替你照看好她们的。”

    那真是太好了,璃音松一口气,若她这次能出来,一定要找到那位大仙,好好感谢她一番才行。

    正想着,忽觉耳垂被人轻轻捏了一下,同时,夫君幽幽的声音,幽幽地飘进了耳中:“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马上第二句不就要说到他了嘛,不过晚了一点,这也生气!璃音笑起来,抬脸看他:“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你就在外面乖乖等我就行了。”

    不过又想到自己万一死里面了呢,也不好叫人漫无目的地一直枯等下去吧。

    于是又艰难地表示了一下大度:“除非一百年……不,除非*我一千年还没出来,那我就批准你,可以……可以……”

    说不下去了,她压根一点也大度不起来,眼睛还蓦地湿润了,怪丢人的,干脆一把勾过夫君的腰,一头便埋进了他怀里。

    她很快便被他回抱住了,感觉到他的一只手裹住她后脑,在那里又摸又拍的,对她说:“不急,多久我都等得起。”

    一百年,一千年,幸好,他都等得起。

    摇光第一次感激起了神寿的漫长。

    听了他这一句,璃音又心跳得厉害,撤出一点身来,她抬眼看他脸上扣得严丝合缝的面具,看了一会,偷偷踮起脚来,却猛地感受到斜前方射来两道愈发炯亮的视线,倏地面上发烫,又把脚跟压了回去。

    顿了顿,又不甘心,于是扯着夫君腰间的布料,拉他稍稍转了半个身,看他挺阔的身影完全背对着上面两人,把她严严实实挡住了,才又踮起脚来,隔着沁凉的面具,估摸着他双唇的位置,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但隔着面具终是不得劲,璃音亲完这一下,又强硬地掰过他的脑袋,让他偏过头去,而她一手搂着他腰腹,一手掰着他的下巴,用力在他颈侧吮下了一个吻。

    她听秋莺说,这个叫什么“种草莓”,不管种什么吧,反正会留痕的,被她种上了,大家就都知道他是她的人,跑不掉了。

    璃音很有孟浪的勇气,但孟浪完了,也不敢去看男人的眼神,就又两只胳膊都环去夫君腰上,把脸狠狠埋进了他的胸口。

    感觉到夫君抱她的力道紧了紧,璃音埋住的笑意止也止不住,看来夫君被她种了草莓,并没有抗拒,还很享受呢!

    她抱着他,使劲嗅他身上的香,听说嗅觉的记忆比视觉更长久,她可能要有一千年见不到他呢,所以她要努力记住他的味道。

    这是个一闻就能让她安心的味道,她想自己应该能记上很久很久,哪怕出来时忘了他的样子,也一定会记着这个味道的。

    抱了一会,她觉得该走了,微仰起脸看他:“那我去了。”

    其实也不是抱够了,实在是抱得时间太长,上边还有两位一直看着等着呢,再拖下去,就不好意思了。

    “阿璃。”摇光迎着少女澈亮的眸光,低头看她,“这一次我不能陪你进去,也不能去看你了。”

    璃音笑着撤开身子,举起腰间一个装满绿豆的小香囊,冲他扬了扬:“没关系,我还有它陪我。”

    她把小香囊收回腰间系好,拍了拍,抬脸笑着对他说了句:“走啦。”

    便转过身,朝着那个悬在空中的玉葫芦,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看小姑娘回来,西王母忙收敛起八卦的目光,正了正神色,抬手十分威仪地一挥,送璃音踏上了属于她的修行之路。

    摇光安静目送着,直至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葫芦之中,他便也不做任何留恋地转身,连走时的招呼也不向上首两位打一个,便拢紧了袖中的一只草蚱蜢,和一把精致的长命锁,转身消失在了昆仑山上。

    他也该踏上属于自己的归程了。

    而玉帝看着摇光消失的背影,直到此时,才终于转了转他那盯得都快发直的眼珠,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没错,没错,这么没礼貌,不是假扮的,是摇光那小子没错了。”
图片
新书推荐: 谁先动心谁是狗 [综英美]我女朋友不可能毁灭世界 从逃妾到开国女帝 [西游]哪吒善良,但素质不详 龙傲天救赎美强惨后 小满的人间 兄长过来 心机美人上位后,玉郎他自我攻略了 和假嫂子疯狂互演 大宋第一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