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涉慢吞吞地回到公主府。
他娘正坐在花厅里喝茶,他爹在一旁鞍前马后,周泽跪在地上。
他看一眼就想笑,好悬忍住,路过周泽面前时,还故意扫他一脸灰。
周泽怒目而视。
周涉假装没看见,坐到父母对面,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爹,你看,我就说不要参与夺嫡,果然坏事了吧。”
周叙言看都不看他:“你知道什么?”
钟准呵呵一笑,笑容十足虚伪:“我早叫你少掺和。”
周叙言沉默,闭嘴不再说话。
【中宗例行检查并、肃两州,花了月余才回来,刚到家就听说俞岁生跑了。震惊之余,他的第一反应是:守军干什么吃的,俞岁生一个文弱书生,居然还能让人跑了?
但很显然,他对文弱书生的定义有点问题,至少俞岁生不是。他年轻的时候上山打猎,人到中年,虽然看起来文弱优雅,但绝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生气也没办法,至于什么让他把其他没跑掉的人一起处死的言论,中宗就直接没管。】
画面中,一队人打马而行。
“将军对那俞岁生可够好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屑道,“他自己跑掉就算了,还带着人马,当初就该一起弄死。”
中宗骑在马上,放缓马速,看着人来人往的集市,心情还算不错。
“他的心不在这里,想拦也拦不住。”一路过了人流最密集的区域,他才道,“何况他家人都在赵舒明手下,思家心切,本是常事。”
“大人就是太纵容他了!”
中宗没有再说什么,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天下英才要是全在他这里,早就没有打仗的必要,人人见了他都当即投诚、纳头就拜,那是方竞若写的小说里的内容。
【俞岁生离开后,其实也并没有重新获得赵舒明的重用。赵舒明是一个警惕心非常强的人,就算他表示自己一颗真心向赵家,他也很难相信。
毕竟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被关起来了,凭什么就你一个人逃出来呢?你说没点问题,那肯定是不信的。
于是赵舒明嘴上不说,重要的事情处处防备他,这样的情况持续到赵舒明病重的消息传开。】
俞岁生和梁晓二人走到公主府门口。
俞岁生本来是目标明确直奔周涉而来,此时却有些迟疑。梁晓看他那样子就直摇头,三两步主动上前敲门:“劳驾,我们来找周大公子。”
周涉听见门房来禀告,再一听姓名,他惊呆了:“谁?”
门房抬头看一眼天幕,也有点发愣:“说是俞岁生和梁晓。”
看过天幕的人都知道,这两位可是大名人啊。
尤其俞岁生,天幕正在实时播报呢。
周涉:“……”
他擦擦手,起身往门口去。
【何赵联盟本来就非常脆弱,没过多久就各回各家。剩下的那点残军,连点风浪都没有翻起来。
而赵舒明重病的理由,明面上说的是风寒感冒严重,但实际上的理由比较丢人,是因为老登深更半夜跑去青楼,结果没想到青楼女子是被他抄家灭门的仇人,一根簪子把他捅得鲜血淋漓,人没死,但是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看起来也快不行了。】
赵舒明:“……”天幕惯会揭人短的。
两个儿子看看头发花白的父亲:“……”
老爹都四五十了,天幕说的时间可是十几年后,老爹真是……
赵舒明深觉挂不住面子,干咳一声:“天幕这女子史书读得不行,最爱看野史。”
反手把锅甩在天幕的身上。
天幕似乎听见自己背黑锅的声音,补充道:
【不要觉得这是野史,up大部分时候是很靠谱的!正史对这一段有详细记载,具体到当天老登从哪个门进去,找了哪位姑娘,什么时间被刺,都有完整的证据链。
虽然听起来很假,但是大家要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些朝代的皇帝都差点被宫女勒死,相比之下,这明明很合理啊!】
赵舒明的脸色裂开了。
弘安帝也愣了,倒不是因为赵舒明游乐青楼还被刺杀,而是他听见了天幕的后半句话。
皇帝差点被弄死?
这得是什么品种的废物?
唯一知道她说的是谁的周涉:啊……这。
【赵舒明重病在床,两个儿子也不是安分的家伙。论起家宅不宁,子嗣愚钝,他和弘安帝也有一拼……扯远了。
老家伙还没死呢,儿子们就开始扯起大旗夺权,大搞兄弟阋墙那一套,那真是鸡飞狗跳、局势混乱,大局未定,抢皇位的架势学了个十成十,效果比起五皇子也不遑多让了。
老话说得好,趁你病要你命。这边一乱,何景澄瞬间抓住天赐良机,现在不打更待何时?何景澄立刻发难,不仅顺利收回之前被抢走的峡州,还顺便反吞了赵家两个州。】
任恒摸摸脑袋,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这姓何的,打别人不行,菜鸡互啄这一方面,还是有两把刷子。
再一听弘安帝的后嗣笑话,实在很想笑,但他勉强忍住了。
唉,陛下,不是我想嘲笑你。
任恒在心里喃喃:是几位殿下确实……他想了想,想起一个久远的词,觉得很贴切。
初具人形。
【何景澄发兵,中宗也跟着出兵,一路连克数城,还没追到都城下,先听说赵舒明死了。】
大家还想听听赵家的破事,猝不及防,先听见赵舒明的死讯。
对这个人,大部分人都非常陌生,不过那些上头的豪强势力的死活,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就跟听村头东家长西家短一样,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说,死就死了呗。何况之前天幕说这人爱抄家灭门,这就更让朴素的百姓们无法理解,就连店铺里的小二都会换店工作,这赵舒明也未免太霸道了。
周涉的想法也差不多,赵舒明既然被仇家找上门,只能怪自己,以前做的每一件事都会产生影响。
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
他一边想着,一边拉开门,门外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年轻些的那个穿得尤其朴素,一张脸满是风霜,颧骨突出,瘦的厉害。
年老的那个大约就是梁晓,脸色红润,手指虽然粗糙,但身形挺拔,神采奕奕。
梁晓笑眯眯道:“老头子想寻个落脚的地方。”
俞岁生拱手道:“我特来投奔大人。”
一老一少,两双眼睛都盯着周涉。
【赵舒明是怎么死的呢?并不是自然死亡,按当时的记录来看,他至少还能活个把月。
史册记录,赵舒明死前,俞岁生应诏入宫,与他密语良久。约莫半个时辰后离宫,笑意盈盈,与宫门守卫等人还闲聊了几句。
等太医再去检查时,发现“帝已崩多时,衾枕尽赤,左耳失,状甚骇异”。随后全城戒严,却发现俞岁生早已失踪,再检查他的府邸,一个人影都没瞧见,家眷仆役当然都没找着。
就有人说,俞岁生这个瘟神,他跑到哪里,顶头上司就死到哪里,是不是克主啊?】
天幕没有直说,但凶手已经赫然显现。
不用多说,一定就是俞岁生。
弘安帝想起刚才天幕说“险些被宫女勒死的某皇帝”,再想起被近臣杀死的赵舒明。
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可不管怎么说,背主之人……
真是不敢用。
掐指一算,他一开始当小吏时的上司估计也没什么好下场,投靠赵舒明后,赵舒明更是他亲自杀的。
周涉与俞岁生面面相觑。
俞岁生:“……”不是吧。
周涉:“……”是吗?
【这当然是纯粹的谣言啊!我们小俞只是单纯的叛变了而已!都叛变了,怎么还能算克主呢?】
随着天幕的声音,画面一转。辽远的天际下,一人一马正在疾驰。
骑在马上的人正是俞岁生。他单手策马,怀中染出一片深红。
那不是他的血,而是旧主赵舒明的血。
他一路奔到城门处,翻身下马,高声喊道:“周将军可在?我乃俞岁生,有事求见!”
中宗就在城头,他扶着城墙,看见俞岁生的脸,有些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俞岁生仰头道:“我有要事禀告将军。”
他话音刚落,中宗身后就有人冷嗤一声:“大人,这家伙悄悄跑了,现在还想回来,要当心是奸细啊!”
“我看像,干脆让我一箭射穿他算了!”
众人三言两语,甚至有人将弓箭握在手上,只等号令,就将俞岁生扎个透心凉。
大家都是骗开城门的亲历者,当初诈骗别人,现在也很担心自己被诈骗。
中宗冷眼看着城门外满头大汗的俞岁生,道:“把他吊上来。”
俞岁生坐在摇篮里,晃晃悠悠地上了城头。他半点犹豫也无,从怀中取出半只耳朵:“大人,可否移步详谈?”
中宗接过那只耳朵,视线移到俞岁生身上,他立刻意识到什么,与俞岁生对视一眼。
四周都是沉重的喘息声,俞岁生轻轻上前一步,沉闷地叫了他一声:“大人!”
仅剩的半分疑惑也消失不见。
【全天下只有赵家自己人和少量近臣知道这件事,甚至太医都被当场杀死。除此之外,中宗是第一个知道赵舒明死亡的人。】
俞岁生有些紧张地看着周涉。
俞岁生总觉得,天幕完全是在坑害他。
什么背主求荣的桥段都出来了,搞得他原本准备好的台词都不得不吞下去,小心观察着周涉的表情。
周涉的心情很复杂。
面前的俞岁生和天幕上的俞岁生,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天幕上的俞岁生神情平静。中宗引他单独说话,房门紧闭,他瘦削的脸庞毫无血色,一字一顿道:“大人断不可错失良机!”
第52章 清理
中宗仔细地打量着他,眼睛微微眯起:“赵舒明对你器重有加,你怎么反倒杀了他?”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俞岁生就发出一声嗤笑。
“赵舒明心胸狭隘。”俞岁生回答,“多疑,不仁。”
他出身贫农,几十年的社会阶级决定了,他根本无法融入赵氏。
不能就这么看着治下受苦,不能问心无愧。
而他一心追求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为赵舒明效力多年。说到底只是路边一条野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如果只是对他一人如此,他大可以忍下去。可对他的家人同样如此,那是他无法忍受的事情。
逃回赵都,迎接他的不是君主的信任,而是试探、怀疑,处处辖制。
当然,这些都没有必要说出来。
中宗没有多问,他还在沉思。庄始闻讯而来,进门第一句话就问:“我们怎么能信你?”
俞岁生看都懒得看他,只盯着中宗。
“请大人早下决断。”
“我总不能只听你一人之言。”
俞岁生点头:“大人的顾虑,我当然也明白。何况我一介背主求荣之徒,大人不信我也是应该的。”
俞岁生走后,庄始立刻凑上前:“我看他不像好人。”
中宗沉默不语。
庄始看他不说话,立刻跳脚:“这要是真的,他连自己的主子都杀!要是假的,我看就是坑害咱们!”
“你说得对。”中宗开了窗,看着俞岁生的背影,“那就把他一起带上。”
“……周行远?”
“本来就是要打过去。”中宗对他说,“你替我小心守好退路,若他说的是实话,那确实是千载良机。”
【赵家兄弟试图掩盖这件事情,但中宗已经收到消息,立刻决定继续南下,趁他们争权夺利的时候,将整个赵氏政权吞下。
赵家的两个废物儿子眼看着中宗的大军杀过来,逃都来不及逃。围城数月,眼看着弹尽粮绝,算了,不支棱了,投降吧。】
天幕上演密谈的时候,周涉也正把俞岁生带入会客厅。
与天幕不同的是,此时身边多了一个梁晓。
梁晓毫无自觉,摆摆手找个地方坐下:“哎,别管我。”
周涉看看他,知道这老家伙是有事找他,干脆直白地问:“老人家是要我帮忙出书吗?”
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
谁知梁晓呵呵一笑:“我都还没写完呢。”谁叫天幕不给他借鉴一二。
“那……”
梁晓手一摆:“我好奇,来你家住住。”
行吧。
周涉放弃与他交流,转头看向俞岁生。在这短暂的几步路里,俞岁生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周大人,我能替你办事。”
他说的办事,其实周涉找谁不能做?
但是俞岁生说的不是那个,他强调:“什么事都能做。”
周涉忽然觉得,这人和未来的俞岁生其实很像。
他的目的性非常明确,行动力更是一绝。在听到天幕这么久的时间里,直奔他而来的人,这还是第一个。
周涉对他很理解,他想了想:“你现在我这里住下吧,三年后说不定还能考个进士。”
“啊?”
俞岁生呆了呆,他不是冲着借钱来的。
但周涉已经一锤定音,他对梁晓说:“老人家,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梁晓看看他,试图推拒:“我七老八十了……”
“有个病人请您看看。”
梁大夫无法拒绝。治病救人对他来说能上瘾,他拍拍桌子:“我要诊金。”
周涉毫无负担地说:“当然。”
看的又不是他家的人,回头叫皇帝出钱。
这边一锤定音,天幕则道:
【但比较神奇的是,他们连投降都非常有风格。赵家大儿子准备带着全家投降,二儿子宁死不降,但如果你以为他是有风骨,那可就错了。
赵二对哥哥说:周扒皮小心眼还仇富,你投降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如果不想倒霉,干脆咱们一起杀出去吧。赵大寻思寻思,觉得弟弟说的非常有道理,于是在城头上大喊:我赵家人不降——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一起回到府上,正要商议怎么解决现在的难题,到底要不要向何景澄求援,赵二就绕到哥哥背后,拔剑把大哥扎了个透心凉。】
赵舒明:“?”
赵大:“?”
赵二:……
弘安帝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图啥呢?
所有人都有这个疑惑,天幕及时解惑:
【赵二主要是为了突出自己,就算投降,他也得是带功投降。很显然,他哥哥就是他的功劳。】
这简直不是正常人的脑回路,大家都惊呆了。
连几位皇子想起自己的兄弟们,都觉得相比之下,哥哥/弟弟真是个正常人。
赵舒明听完,突然从座椅中站起身,三两步冲到墙边,等再转头回来时,手上握着一根长棍,狠狠抽在两个儿子身上。
赵二被一棍子抽出一条青紫,杀猪一样嚎叫起来:“爹?!”
赵舒明不说话,又是一棍子。
赵大发出一声惨叫,深觉无辜:“爹!!”
打到最后,赵舒明累了,把棍子丢开,瘫坐回椅上。
他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喧哗,混乱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几声尖利的斥骂声。
最沉重的那道脚步声在他们房门外停下。
“哐当”一声,房门豁然洞开。赵舒明抬头望去,那是一个身穿甲胄的中年男人,冲他微微笑了笑。
“在下奉陛下之命清理逆贼,如果有什么话想说,就去京城与陛下讲吧。”
房门外,是往来错落的人群,赵氏家眷都被驱赶在一处,将士如狼似虎,院落中是拆得破烂的家具。
赵舒明瞬间浑身瘫软。
【和赵二相比,更有骨气的反而是赵家女眷。赵二投降当天,赵家大房听说丈夫被杀,留下一句“大势已去,岂能苟活,为敌所辱?”,在家引火自焚。
赵二家眷知道丈夫投降后,在家门口等着丈夫。她看见赵二仓皇失措又难掩喜悦的脸,深觉失望,突然拔出丈夫身侧那边剑,剑上甚至还沾着赵大的血,她对丈夫说“城破家亡,合该战死!你今日苟且偷生,必受天下英雄耻笑!”
说罢举剑自刎。赵二猝不及防,血溅三尺,当场淋了他满头满脸。】
成王败寇,本是常事。宁死不愿在敌人处低头,也是她们最后的选择。
和狼狈求生、丑态毕现的赵家兄弟相比,她们选择以死维护自己的尊严。
对这种人,周涉唯有一句佩服。
刚被撵在一起的女眷没能听见这句话。
混乱之中,有人来禀告领兵之人:“少了的几个……刚才在那边发现了尸体。”
就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也许她们想了很多,最后选择一根绳子,上吊自缢。
将领听着士兵的回禀,又听见天幕的声音,不由得想:果然比这群男丁硬气。
【赵二看着妻子的尸体,也没什么感想,他唯一的想法是这身血有点碍眼,他得洗个澡。是的,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中宗不接纳他的可能。
开什么玩笑呢,大家都是豪门世族出来的,虽然赵家败了,但是他手下有兵有将,投降是无奈之举,不给个高官厚禄他还不答应呢!】
何景澄嗤笑一声:“称帝早,死得快。”
真是心里没数。
对这个对手,他心里满是嘲笑,再看看自己的儿子,虽然蠢,但还没到赵家的境界。
周涉也在想。他想的是,不是说世族教育水准高吗?怎么这些达官显贵、皇亲国戚的后代,好像没几个能用的?
【中宗确实没答应。
他使出了一贯的清算旧账大法,既然方竞若不在,就让俞岁生主持,将赵家的问题一点点算过来,到底以前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也要全部看一看。
俞岁生这个前旧臣,现叛臣,对赵家那点阴私知道得不要太清楚。他甚至还有一个账本,听说要重审旧案,就把自己的小账本掏出来,对着一条条审查,气得赵二大骂他是叛主的豺狼,诅咒他不得好死。】
俞岁生面无表情地坐在高台上,手边是高高摞起的卷宗。
他一条条地念,无数证据都摆在面前,板上钉钉,本来也不用挣扎。
但赵二还在挣扎,他不仅挣扎,还要骂:“俞岁生,你当我赵家的走狗,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干干净净的清白人吗?!你害赵家,早晚有一天,跪在这里的人会是你!”
俞岁生讥讽地笑了笑,不说话。
反倒是在他身边的中宗抬眼看来。
门外人来人往,却毫无声响,所有人都只听着俞岁生念:“弘安二十一年八月廿一日,夺宛州衡山城西李氏农田十余亩。”
……
“弘安二十一年八月廿四日,夺显州拙阳王氏……”
“弘安二十一年九月廿三日,夺梁州东山楚氏……”
寂静得骇人。赵二想要转头回望,却被左右士兵架在中间,他再看那高台上端坐的几人,恨得心肝发颤,怕得浑身发抖。
恨极也怕极。
他恨俞岁生背叛,恨周涉杀降,恨兄弟不仁、父亲不慈,家业不够深厚,恨自己做错选择。
但他最后唯有看着中宗从高台上缓步走下,腰间长刀微微晃动,刀柄的寒光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周涉!你不能杀我!”赵二张牙舞爪地喊,“你杀我,天下还有谁敢降你?!我赵家多年底蕴,你怎么敢——”
中宗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那视线看得人遍体生寒,直到赵二不敢再说话,他才留下一句:“当年做下这些罪行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呢?”
随即抬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俞岁生几乎立刻站起身,声音微微发抖:“数罪并罚,判斩立决!”
厅外的沉寂化作一片喜极而泣的欢呼。
俞岁生环视四周,中宗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他在欢呼声中一阵战栗,又隐隐觉得孤独。
孟跃先指挥士兵将赵二押下去,擦肩而过时,他对赵二说:“我要是你,直接找块豆腐撞死算了,何必这么把赵家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呢?”
第53章 城破
【当然,不到最后一刻,赵二是不会想死的。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嘛,而且还真让他抓到了一线生机。
赵二投降后数日,一直磨洋工的何军大部队终于姗姗来迟,隔着老远不敢上前,先质问中宗:你凭什么杀降?讲不讲素质,有没有道德?懂不懂道上的规矩是什么?
中宗当然回骂,他先骂何军虚伪,如果抓到他能不能以礼相待?再骂赵二,坏事干了一箩筐,还敢摆架子,统统拉出去吊路灯……哦,没有路灯,那就挂城墙。】
萧见和对满屏脏话充耳不闻,认真地琢磨着:“难不成何景澄当真想把赵二救出来?”
这不可能啊。
何赵之间脆弱而虚假的联盟关系,反而应该是趁你病要你命才合理。就算何景澄只是虚伪地讨个说法,那也算不上赵二的生机。
萧宜春笑笑:“说说而已,不能当真。”
庄始翘着二郎腿守在贡院门口,脑子里浮现无数从前看过的话本:“挂城墙?”
应该不是他想的那种挂吧?
【不过作为正式回应的,并不是中宗的口水话,而是文官代拟的檄文,比他本人还嚣张。这就叫有其君必有其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能受重用的,必定和中宗的性格有相当程度的类似。】
周涉带着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去别院。路上梁晓一边左右环顾,一边啧啧称奇:“公主殿下果然不同于常人,十分特别。”
周涉心想,什么特别?特别有钱吗?
要说有钱,那确实是。作为皇帝的长女,公主府的钱财拿出来换成黄金,能闪瞎他的眼睛。
梁晓似乎猜出他的想法:“最特别的,是她竟能教出你这样的人。”
三人走进院中,梁晓指着天幕上徐徐展开的地图,说:“特别不要脸。”
周涉:“???”
他裂开了。梁大夫,就算咱们不能像天幕一样当忘年交,你也不用这么骂我吧?!
“你以为我在骂你?”梁晓背着手,慢悠悠踱步,“我欣赏你。咱们行走江湖,靠的是讲信讲义,世家那一套,该丢的时候就可以丢了。”
周涉无奈地笑。
可见梁大夫也是个不太要脸皮的人。
【何景澄是个只会打嘴炮的家伙,被骂完也不走,驻军西面,就顺便帮中宗看家。
赵都在赵家占据的地图中,位于中部靠北的方位。从中宗攻下赵都之后,再看他的版图,就能发现,此时他的势力范围即将扩充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这么说不太直接,我还做了个动态地图,这样看起来比较明了。】
周涉仰起头,看见天幕上挂着一副五颜六色的地图。
上面红色的版块写着“宁”,蓝色是代表何景澄的“吴”,东面则是绿色的“楚”,南面是黄色的“赵”。
四足鼎立?并不是。
红色的宁逐渐南下,这大约是倾吞并州、肃州。短暂的停顿后,又朝东南而去。
在此期间,其他几种颜色自然也此消彼减,譬如东面楚山的势力突然增长,应该就是吞并了张凭的地盘。
但总归来说,仍然是在较为平稳的范围内波动。
唯有红色顺势南下,每次都能撞碎别的地盘,像一汪鲜红的血液,朝四面八方蔓延。
最后,动态的地图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图案上。乍一看,几乎只能瞧见铺天盖地的红。
【是的,吴王和楚山其实被挤压得很惨烈。楚山这边还要好一点,他本来就和其他几家离得远。
吴王就惨了,以前天天和赵舒明打架,菜鸡互啄都讲究你来我往,打来打去,发现地盘没变多,人口倒是变少了,苦啊!
赵氏城破,何军也就在外围打打嘴仗,让他真刀真枪上阵,他是不敢的。现在一看不得了了,真让中宗收完了赵氏的版图,那他们还混啥?干脆写信给楚山,要不咱们联手吧!】
楚山:“……”
他在心里啐了一口。
到处找人联手,真遇见事情又反咬一口,这种人完全没有合作的必要。
他是非常看不起这家伙。何况,自己和吴王的地盘分裂东西,中间隔着的就是中宗的防线。
想绕过防线,同时指挥动两方大军?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这封信果然非常悲催地被拦截了。当然,中宗对此毫不意外,毕竟何景澄最擅长的就是拉替死鬼嘛,到时候他再在友军身上舔包,也能吃个滚饱呢。
不过何景澄见势不妙,又生一计。虽然打仗不在行,但搞别的他很在行啊!立刻开始到处宣传,俞岁生天生煞星,跟谁混就倒霉,说他跑到中宗这里来,居心不良,其实就是冲着害人来的。
然后矛头指向中宗,说他明知道俞岁生是赵舒明的走狗,现在因为他对旧主痛下杀手,就不舍得杀他,说什么爱民如子,秉公执法,虚伪,太虚伪了!】
弘安帝听完,很难说这是什么计策。
说挑拨离间又不太像。
周涉告辞梁晓,约定好第二天入宫。俞岁生站在他身后,两人大眼瞪小眼。
周涉想了想,道:“天幕说的毕竟是未来之事,你先住下,贪赃枉法的事情……也不要你做。”
难得有个私人幕僚,想想也是好事。
俞岁生正要点头,听见天幕这句话,当即脸色一僵。
【可惜他算盘打错了,赵二被处死的第二天,就是对俞岁生的审问。
俞岁生虽然做过错事,要说到罪大到和赵二一个下场,那还真谈不上。甚至百姓都说,俞大人虽然冷酷,其实还行。
还行。也不说他有多好,就是还行。俞岁生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说他坏也坏不彻底,好也好不到哪里去。除非触及他的底线,那他就要支棱一下。】
俞岁生听着天幕剖析自己,觉得诡异得头皮发麻。
原本以为自己能青史留名,似乎听上去也不太像。
但周涉好像没听见,摆摆手就走了,连一点多余的反应也没有。
此时还青涩的俞岁生,不由得有些心慌。
【所以何景澄完全不知道,俞岁生早就按照正规流程处理过了,目前还在戴罪立功环节,他说的那些废话……确实和废话也没什么区别。至于什么瘟神附体……】
画面一转,中宗与俞岁生相对而坐,闻言哈哈大笑。
俞岁生:“……”
他不懂,到底什么这么好笑?
中宗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笑够了,才拍着俞岁生的肩膀说:“你居然会担心这些,我真是没想到。”
“臣……属下担心与大人互生疑虑。”
“那你没必要担心。”中宗淡定地回答,“你既然是我的人,接纳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得很清楚。”
如果不准备用俞岁生,那他早就把人拖下去砍了。
考虑过俞岁生声名狼藉的名声,考虑过他不太合群的性格,当然也考虑过他的忠心。
但他当然相信,俞岁生既然入他麾下,就不会像从前在赵舒明手下时一样。
用人不疑,他有这个自信。
“说到这个,你还是好好准备吧。”中宗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我要反攻何景澄,方竞若还在赶来的路上。你对赵都熟悉,和夫人配合好,将粮草准备起来。”
俞岁生呼吸一窒,兴奋瞬间涌上心头:“什么时候?”
“你准备妥当的那一天。”
【半个月后,在赵都修养妥当,中宗带兵西出。何景澄当然毫无反抗之力,兵临城下时,他还在做着横扫天下的美梦,骤然听说敌军打到家门口,他仓皇从府邸中跑出来,登高远眺,果然看见密密麻麻的军队。
何景澄前几天还勉强支撑着,后来发现自己完全打不过,想投降,又想想赵二的结局,实在是不敢。在家里拔剑准备自杀,想了半天,怕疼。】
何景澄摸着脖子,看着面前的男人。
此人是涿州守将,从前大家相谈甚欢,私下交往颇多。
但此刻兵刃相向,刀锋就抵在他的脖子上,天幕上所说的拔剑自杀……
如今倒是有人亲自来了。
他苦笑一声:“这是陛下的意思?”
男人冷冷道:“多说无益,随我走吧。”
何景澄又看了天幕一眼。
天幕上的画面显现出一片刺眼的昏黄。饰演未来自己的中年男人枯坐窗边,颓废地望着城郭。
“哐当”,有人踢门而入,一个身穿劲装的女人冲到他面前,抬手就是一耳光。
“姓何的,你还算个男人不?!”
她的父兄顶在最前面,这三年死得只剩她一个,现在何景澄居然偷偷躲起来,在这里发呆?
何景澄回过神,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但他居然并不生气,恍恍惚惚道:“我们败了。”
“放你的屁!”女人勃然大怒,斜眼看见他手上横握的长剑,劈手夺过,“你想死?!我如你的愿!”
她举剑就要往下劈,何景澄竟一动不动。剑锋偏移数寸,砍在他肩头,鲜血直冒,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女人胸膛急促起伏,盯着何景澄,眼中有短暂的迟疑。
这份迟疑很快消失。
因为何景澄站起身,歪歪斜斜地向她走来,取走了她手上的剑。
“琳娘。”他说,“无力回天了。”
周行远的军队到来之前,他们坚壁清野,拆了外面的田庄,烧了不能带走的粮食,砍了大片树林。
即使如此,他们能熬下去吗?今年可以,明年呢?
何景澄的手发抖,把剑塞给琳娘,平时她不是这样的性子,唯独这一次,她也急了。
“你杀了我吧,我宁死也不落到周涉手里。”
琳娘呆呆地看着他,喘息越发粗重,最后她终于夺过剑,咬牙切齿横空砍去。
天幕上满屏鲜红。
天幕下也是如此。
涿州守将猝不及防,刚才还老实站着的何景澄突然发了疯似的,拼命往前凑,脖子撞上刀锋,刹那间血溅三尺。
所有人都惊呆了。
沉默的空气中,唯有天幕的声音还敬业地响起:
【何景澄死后,他的妻子石问真顶上,秘不发丧,一直坚持到城破当天,才奋战至死。】
第54章 莫让朕失望
【事到如今,何赵两家,都已经没有任何阻拦之力。
中宗收服中原后,唯有地处东南的楚山还占据一方之地。面对楚山,他的反应会是什么呢?
好的,今天的内容先讲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天幕笑嘻嘻地说完,屏幕上划过一枚硬币,跳出一排写着“一键三连”的黑体大字。
弘安帝伸出一根手指,正要点一点硬币,却见天幕一黑,迫不及待地沉寂下去。
热火朝天的评论再一次取代了天幕。
【何赵手牵手,谁先崛起谁是狗……】
【这两家的女人比男的顶事多了,如果换人来打,说不定还要多打两年呢】
【那真是谢天谢地,多打几年人都死光光,大家还是忙着造人吧】
【俞岁生和谢朝显,中宗阵营最会跳槽的两个神人。一个掀开乱世序幕居然没被弄死,一个已经跑了还回来投诚,这就叫有战略眼光。点赞.jpg】
【俞岁生纯纯利益驱动,确实有眼光,但这人也挺势利】
【实际上后来的几任皇帝都挺喜欢他这种……】
【我以前还以为老六憨憨的,真是大误解,要是他早生二十年说不定不会闹成这样】
【ls显然低估了弘安,在他没亲眼见到老五有多神经之前,他还是会先用老五的】
【ls才是瞎猜吧,他要是只用皇后的儿子,那根本不会选老四!!】
【可是老六就没正经当过皇帝,你们怎么知道他能不能干好的?明明他都沉迷玄学了。疑惑挠头.jpg】
【问题在于老六也不太想当,还有人没看过中宗晚年发疯笔录吗?我看他上朝上得要吐血了,精神状态真的不正常】
【毕竟自己打下来的天下,跪着也要治理完啊kukuku】
【感谢中宗吧,要是他不打,少说乱十年……】
何景澄已死,也不知道他看到这些言论,心情会如何。
至少赵舒明觉得很心梗。他身戴枷锁,还不算太丢脸地被塞进马车里。
摆设不太仔细的马车中,他只能正襟危坐,硬质木板硌得他生疼。
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天幕嘲笑的言论让他如鲠在喉。
被嘲笑不如女子,赵舒明觉得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谢朝显听见自己居然没死,有些愕然。他还以为在朝堂喊出那句“宁朝改名叫不宁朝”之后,就该被拉出去斩了呢。
还得是千刀万剐那种。
而且跳槽……他低下头,无奈地笑了。
不知道那个未来的中宗,有没有听懂他的暗示,猜出来泄题的幕后指使者?
这一辈子,他可是“跳槽”得更快了。
六皇子躺在被褥中,“啵”出一个泡泡。弘安帝坐在他的小床边,盯着儿子的脸,半晌摇摇头:“朕倒不知道你这小子如此沉迷道法。”
平生最恨佛道,如今又觉得还好。
焉知这天幕是不是神佛所派来的呢?
至于周涉,他已经习惯了天幕和后世闲人们对他的讨论。
什么晚年发疯语录……要是你去做一个全年无休、常年加班、不能退休的工作,你也会疯的。
多稀罕啊。
……
第二天一大早,周涉带着梁晓进宫。
皇帝看上去精神不错,朝会早早散场,他换了身常服,见梁晓走进来,笑道:“济川,许久不见,你也老了。”
梁济川今年六十四岁,确实已经不年轻了。
皇帝想起当年,梁济川辞官远游时,也不过就是他现在这个年纪。
但梁济川仍旧精神抖擞:“听说宫中贵人身体不适,就是再老也得来啊。”
话音落下,林太医抱着小小的“贵人”,十分应景地从后面走出来。
六皇子还睡着,比前不久又瘦了些。简单几句寒暄,梁晓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箱,手指轻轻放在六皇子手腕上。
分明动作很轻,然而六皇子似乎被这一碰弄醒了,两只眼睛还没睁开,嘴巴瘪了瘪,张嘴就要哭。
周涉被他哭怕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六皇子就要往林太医怀中塞。
咦?塞不动?
六皇子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手紧紧扒着他的衣服,嘴巴张开,口水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
周涉:“……”他刚换的衣服。
六皇子眼疾手快,伸出手托在下巴处。老嬷嬷连忙冲上前,用手帕擦了又擦,好悬没掉在周涉身上。
六皇子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他吱吱呀呀地说着什么,然而周涉一个字都听不懂。
梁晓趁此机会抓住六皇子的手腕,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从他的表情中,众人看出了什么,不由得面面相觑。
最后是弘安帝打破寂静:“如何?”
梁晓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六殿**弱,的确易感风寒。不过这脉象也不对……不止是风寒。”
他这句话一出,在场内侍们同时低下头,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现在这里。
周涉和林太医同样如此。
可惜他们站在皇帝面前,实在很难掩盖自己的身形,只好闭嘴当哑巴。
周涉心中甚至隐隐有些混乱,实在是凑巧得过分:六殿下原先与他不熟,只是短暂相处这几天,见六皇子总是生病。后来见到梁晓,这才请他进宫诊治。
万万没想到,原来不是生病。
在六皇子含混的童声中,弘安帝沉声问:“不只是风寒,是中毒?”
“慢性毒。”梁晓又看看六皇子的眼睛,仔细打量片刻,认真点点头,“应该中毒没多久。我开几副药,慢火熬给六殿下,约莫半年就没事了。”
弘安帝脸色铁青,伸手抱过六皇子,盯着儿子看了好半晌,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只觉得确实瘦了些。
这可是他唯一的好大儿!唯一脑子正常的儿子!
周涉眼看着皇帝陷入沉默。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老皇帝也许想了很多。
如果真有人下毒,那么会是谁?这似乎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然而只是转瞬,弘安帝又醒过神,这次却是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向他:“若川,朕有话要与你说。”
他的眼神很疲惫。
左右侍从纷纷屏退。宽敞的内殿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皇帝坐在椅中,怔怔地发了阵呆,忽地说:“你倒是还记得你舅舅。”
周涉看出皇帝情绪不对。
想想也是,六皇子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又长住深宫,谁能无声无息地给他投毒?
和他有竞争关系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人。
周涉闭而不提,只说:“梁大夫乃当世神医,臣不忍看六殿下总是生病。”
皇帝听得分明,自然听清了他说的那个不忍。
他站起身,转头往寝殿里走,脚步难得缓慢了些,片刻后重新走出来,手中握着两卷圣旨。
他并不避着周涉,而是将两卷卷轴同时打开。
周涉被他叫上前。低头仔细一看,同样工整的字迹,写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唯有名字不同。
一个是他的名字,另一个是三皇子。
卷轴上已盖大印,一切都准备齐全,只要拿出去,这就是一封圣旨。
可见皇帝已犹豫迟疑了多久。
而他此时将两道圣旨取出……
周涉心跳猛然加速,立即手脚滚烫,微微战栗,是因为瞬间的激动。
他知道今天的事会影响皇帝的心思,然而亲眼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上面,才对此有了更深的感触。
“朕这些日子,左右思忖,始终不能下定决心。”皇帝看着圣旨,笑了,只是笑容里满是嘲讽,“小六交给你们任何一个,朕都放心不下。”
周涉非常能理解。
毕竟天幕说得他以抄家为乐,皇帝原本想着三皇子好歹是兄长,结果也是个不靠谱的。
老皇帝盯着写着三皇子名字的那道圣旨,伸手抓起,快步走到一旁的火炉中,火舌舔舐,转瞬就了无声息。
连一点灰烬都看不见。
做完这一切,他才道:“朕要派你去北疆。”
周涉沉思片刻,他问:“臣何时出发?”
“明日。”
*
晨光照耀,山巅的树稍上落满金光。
告别父母,周涉带着俞岁生,踏上了离京的道路。
俞岁生一定要跟着周涉离开京城。他对周涉,有一种比他本人更强烈的信任,虽然一切都是未知,却仍旧格外信心十足:“大人,咱们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也许……不会太快。”
周涉心中仍有些恍惚,昨天与皇帝的对话,还在他脑海中回荡。
皇帝将圣旨塞进他怀中,沉重地说:“莫让朕失望。”
“朕还能活十二年。”
这句话重重锤在周涉心头。
天幕几乎也在同时,再次响了起来:
【大家好,咱们接着昨天的内容往下讲。昨天说到,原本对立的四大势力,转眼间只剩下楚山和中宗,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龟缩郑州的五皇子,属于最后的添头,不用多说。
楚山这边,他得知中宗已经攻下整个中原地界,也看见了他发布的檄文,就是之前咱们说过,换着花样辱骂四皇子和五皇子那一篇。
看完之后,他对左右说:我已经知道事不可为,但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硬着头皮还是要闯一闯。
但是他想闯,局势已经由不得他闯了。檄文传遍天下,一时人心浮动。】
第55章 英雄惜英雄
【楚山身边从高级将领到谋士,大多数都是底层出身,少数几个世族子弟,也是被他恐吓之后无奈跟随。
但这中间还是有例外。东南世族中,就数柏氏最早投降。从他带兵进入忠州后,柏氏就非常识时务地降了,还派出长孙柏安跟随左右。因为柏安确实有才华,为人也很对楚山的脾气,楚山对柏氏大为赞赏,几年中多有照料、深为信重。】
结合前面说的内容,大家心中不由得涌上一个猜测:柏氏,不会闻风而降吧?
他既然之前倒投那么快,说不定现在也会非常识时务。
莫非,前面所说的人心浮动,就是指柏氏?
【这个多有照料、深为信重,读过宁朝历史的应该都知道,楚山每逢大战,必问柏安以为如何,赢就是“我与卿共成大业!”输了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
可见楚山确实非常信任柏安。
因此中宗吞并整个中原后,修养一段时间,再掉头攻打楚山时,他就派出了柏安作为谋士随军,心里还非常满意自己的操作。】
柏氏是忠州第一大族,族长年过五十。听着天幕的话,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难不成真是柏家倒戈,楚山这才失败了?
不不不,中宗厉兵秣马,楚山就是当真能多顶一段时间,也只是早一年晚一年的事情而已。
败因怎么也算不到他们身上。
他看看还不满十岁的柏安,一时仰天长叹:“天幕害我!”
【几个月后,战事逐渐激烈。楚山和中宗都是猛将,但中宗这边强者如云,兵马也更多。
楚山连吃了几个败仗,防线后撤。他还想着好好防守,重新寻找突破口,就听说满营地都传出柏家要叛变,最近的几次败仗都是柏安这家伙的原因。】
“听这意思,倒不像是柏家的问题。”
任端支着耳朵听到这里,忍不住道。
任恒慢吞吞道:“楚山好歹手里有兵,柏家如果真有问题,他还能让柏家跑了?”
这时候造反,对柏氏也没有什么好处啊?作为下属而言,打破家门再投降也无所谓嘛。
显然他也觉得柏氏不会叛变,或者不该在此时叛变。
【柏家有没有问题?当然有。】
任恒:“……”
任端:“额……”
任恒眼睛瞪起来:“……看什么看!”
【柏氏最会识时务,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族长看了看当前的局势,寻思跟着人没啥前途了,于是暗中写信给柏安,要他把楚山带到坑里,用这个作为投名信去中宗那边谋一个高官。
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柏安翅膀硬了,当场把信撕成渣渣,对送信的家仆说:“我已是楚王的臣子,一臣不事二主,当初他们要我追随楚王,如今又要我追随周涉,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青年楚山怔忪了一瞬。
未来的自己能有人真心跟随,能有人记得他的名字,这是多大的荣幸!
终究不枉来世上一遭。
不过,这一次他应该不会造反了,也不会再遇见柏氏。未来的君臣之谊,就此烟消云散也很好。
【流言开始指出柏安叛变时,他立刻赶去与楚山解释,刚好听见了楚山斩钉截铁的回复:“我不信柏安,难道还信你?!把这个家伙拉下去,斩了!”
楚山的行为让柏安彻底归心,柏氏也只好一条路走到黑。在整个战争的过程中,柏安屡屡立功,直到最后一战——说是最后一战,其实甚至不是正面作战。柏安押送粮草时,被孟跃先带兵拦截,他逃走后又多次组织反攻,最后被俘身亡。
消息传到前线,楚军人人轰动。楚山在营房中枯坐半日,最后派人递信出去,要面谈。】
柏安死得如此快,大家是没有想到的。楚山听说柏安一死,态度有些松动,这更是没想到的。
任恒看出儿子迷惑,开口解释:“楚山不是因柏安死了才想投降,而是因为柏安死了。”
这句话像个绕口令,但任端咂摸咂摸,居然听懂了:“爹的意思是说……”
“柏安是他手下的谋臣,是他最信重的大臣。”同一时刻,周涉目视前方,骏马四蹄腾飞,烈烈狂风吹得鬓角飞扬,他道,“其实楚山早就知道事不可为,柏安一死,粮草再失,这事不可为,立刻从七分变成了九分。”
俞岁生道:“所以他不是因为柏安?”
“当然不只是因为柏安。”周涉说,“他要对所有人负责,由着一口气折腾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随着他们探讨的声音,天幕停滞片刻,随后画面一转。
“楚山的信?”
中宗将信件拆开,认真地看了一遍,眼睛里浮起淡淡的笑意。
宽敞的营房里坐满了人。武将齐聚一堂,庄始最迫不及待:“他要投降了?”
中宗摇摇头,他把拆开的信纸递给庄始:“他要和我见面,就我们两个人。”
庄始一目十行地看完,塞给身边的任恒,信纸一个一个传看完毕,人人脸色微妙。
邵君正最认真,拧眉道:“如今我们既然能攻下忠、景州,就没有必要冒险。”
任恒沉默不语,他看出面前的上司显然有不同的看法,准备等中宗开口再劝阻。
孟跃先要把那张纸盯出花,似乎很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另外几个亲近的将领则凑在一起,蹲在孟跃先背后,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读。这些人都是从义学毕业,只会打仗,并没有什么文化,对楚山这封由手下文臣润色过的书信看得一知半解。
庄始……
庄始忍不了了:“大人,你不会真要去吧?”
任恒:“……”他轻咳一声,觉得这句话太不委婉,也太不给顶头上司面子。
庄始莫名其妙回头:“你病了?病了让神医给你看看。”
任恒:“……”没救了。
中宗没有生气,气定神闲地把信纸从孟跃先手中取过来,折了三折塞进袖子里:“是想去见他一面。”
邵君正的身子有些急切地往前探了探。
任恒拨开面前的人,无奈道:“大人,他降与不降,不在这一面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中宗看着他:“我知道定远你的意思,不过此人……”
他略作思考,挑了个好听的词:“较为率真。我当然也会做好准备,不在阴沟里翻船。”
任恒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大脑又开始嗡嗡响。他定了定神,一脚踢在庄始身上:“那就叫庄元初清扫四周,别让他偷偷带人,咱们大人……”
他想说周涉的儿子太小了,还不顶事。想想觉得实在太晦气,于是咽下去,正要重新起个由头,便见中宗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万分真诚地说:“一切交由定远做主,我非常放心。”】
俞岁生问:“大人为何要见楚山?”
他当然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楚山早晚要输,这么做除了给自己增加风险,还有什么用?
作为未来的当事人,周涉翻了翻白眼。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算是看明白了,未来的自己有非常强烈的英雄主义,按这么个状态,居然没死于非命才是最奇葩的。
心里虽然这么想,他嘴上说的却是:“楚山平民出身,却能让数州百姓追随,这人是有本事的,当然要去见上一面。”
俞岁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真是完全不能理解,但大人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楚山主动提出地点由中宗挑选,于是他们约在城外一个竹亭中见面,视线开阔,埋伏的概率大大降低,大家都很安心。
楚山一身布衣,面前的桌上摆着两瓶酒,他已经自己拿起一瓶,开始对瓶畅饮。
“我还没到,你先喝上了,这酒当真如此美妙?”
楚山手上一顿,循声望去。亭外不知何时站了个青年男子,也是一身灰白的衣服,见他看过来,便笑了笑,阔步走到他对面坐下。
楚山还是第一次看见周涉。
他上下打量着对方,觉得这人和传说中的似乎完全不一样。
自从小报广传南北,牛皮广告满城乱贴,他周行远的形象已经逐渐变成了爱民如子的仁君与怒斩奸邪的青天混合体。
早年那点爱杀人的爱好,都已经烟消云散在众口夸赞中。
所以他还以为会看见一个龙行虎步、气势磅礴的中年大汉。
然而周行远的确高大,也的确气势磅礴,却和大汉沾不上边,单看脸甚至十分优雅。
然后他就看着对方单手拎起酒壶:“的确是好酒。”
很不优雅地喝了一大口。
楚山沉默片刻,正想说话,中宗的动作就停了下来,朝他笑笑:“百闻难得一见,将军果然如传闻一般。”
楚山看看他,咧嘴笑了:“传闻我爱杀人,与大人十分类似。”
两个爱杀人的家伙坐在一起,中宗脸色认真:“我要谢过将军,当年运粮北上,帮了我大忙。”
他说的是北狄南下,何赵结盟时,楚山主动提出要帮他的忙,最后人虽然没到,粮草却准时送达,押送粮草的人,正是此时已经死去的柏安。
“我读书虽然少,也知道先打外敌的道理。”楚山不以为意,“我恨达官显贵,可不恨这天下百姓。”
“将军大义。”
“不如你。”楚山沉声道,“大人镇守明远关数年,功高劳苦。可如今咱们是敌人!我知道自己败了,你难道不怕我一刀,就破了你这几年的功业?”
“哈哈哈哈——!”回应他的是一阵笑声,“楚山啊楚山,你要杀我,这句话就不会说出来!”
中宗摇着头,笑得楚山脸色微变。然后他抬起头,却忽地握着了楚山的手。
楚山一激灵,险些将手抽出来,紧接着他就听见中宗诚恳的声音:“将军是当世人杰,亦可守护一方。今日我来赴会,实在是欣赏你这一身本领,若无用武之地,岂不可惜?”
楚山盯着中宗的脸,满脸情真意切,惺惺相惜,完全看不出半点表演的痕迹。】
第56章 兄弟
【楚山一时连满身的鸡皮疙瘩都忘了,慨然长叹:“胜败有命,天命不在我!”
言下之意,你只是占了天命的便宜,还真不一定能胜过我!
“可你已经不想打了。”中宗似乎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笑笑,“天下重归宁静。大动干戈,也不是你想要看见的。”
楚山当然知道。
可他也知道,但凡还有机会,他一定会打下去。
“你能给我什么?”
闻言,中宗缓缓松开了他的手。在楚山的目光中,他道:“你能活下去。”
楚山:“……”
“若由我攻破忠州。”中宗平静地说,“你连这个机会都不会有。”
好像是他的赏赐一般。
楚山性情率直,讥讽道:“那我还得多谢你了。”
中宗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忽地从身侧掏出个木盒,盒子不重,看上去十分简朴,却被他甩出了重逾千金的气势。
楚山早就看见了那个木盒,目光微动,视线随之落了过去。
木盒嘭一声落在木桌上。中宗掀起眼帘,将木盒推了过去:“这是我的见面礼,将军可以考虑清楚,若要打,我当然奉陪。可你要自立为王……那没得谈。”
他顿了顿,拂袖起身,拱一拱手。
好似完全不担心身后,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在他身后,楚山定定地盯着那个木盒。直到夕阳西斜,他才终于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盒盖。
他朝里面看去,握着木盒的手猛然顿住。
不是礼品。
里面是一对风干的人耳。这居然能被周涉说成礼品?
楚山有些嫌恶,正要丢掉,然而电光石火间,他莫名想起了赵舒明死讯传开时,柏安对他说,赵舒明死时,已失一耳。
“……”楚山盯着那对耳朵,想要认出此人的身份,却始终认不出来。
不过他虽然不认识,底下却垫着一张草纸,楚山取出来,认真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赵舒明、赵畅左耳。
赵氏父子。
赵氏父子!
害他女儿身死的罪魁祸首!
楚山那点嫌恶霎时烟消云散,他放声大笑,笑罢又哭,好似疯癫。】
天幕上的楚山哭得情真意切,俞岁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很理解他:“虽然不是亲手报仇……”
好歹也算有了祭拜家人的底气。
在他前方,周涉闷头赶路,闻言只笑了笑。
听起来像是大仇得报的爽文故事,可死去的人终究死去了。活着的人做再多,也终究换不回亲人。
这对楚山而言,仍然是件痛苦之事。
【楚山没有马上投降,他回城之后,再次重新梳理了双方战力,最后确信:打不过,确实打不过。
负隅顽抗,他当然没所谓,但是他身后跟着的人很有所谓。兵困围城,半个月时间已经抓到好几个试图潜逃的中底层官员。】
画面中,楚山从首位上猛地站起身,三两步走到对方面前,愤怒至极,须发皆张:“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反而背叛于我,这是什么道理?!”
跪着的人灰头土脸,刚被抓回来,头发里满是草絮。
他先是恳求:“将军,咱们打不赢的!那周涉天天围城,时时偷袭,扰得咱们提心吊胆,他能耗,咱们不能耗啊!”
“所以呢?”
那汉子连连磕头:“将军,我也是求一条生路!我也想活下去啊!”
他抬起头,两行热泪顺着脸颊落下,露出灰尘下干净的脸,显得分外滑稽。
在场却没有人笑。楚山狠狠盯着他,眼睛瞪得通红,因难以抑制的怒火,胸膛急促起伏。
几名亲卫左右押住这名试图潜逃的中层将领,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将此人斩杀在此!
楚山果然抽身而走,在众人或惊或惧的目光中,他猛然回身拔出长刀,寒光照亮他通红的双眼,刀刃抵在对方脖颈上。
“我追随你这几年,从来没做错什么!”那人心跳如擂,涕泗横流,拼命道,“就这一次!楚山——”
楚山冷冷站在他面前:“你如果只是一个人走,我没什么好说。”
可他竟然敢盗走防线图,这是把所有人的命都摆在敌人手里!
他闭着眼睛,耳边对方的哭喊不知何时变作愤怒至极的辱骂,楚山仿若未闻,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缓缓滑落。
是血?是泪?
他已经分不清。
长刀坠地,叮哐响声中,楚山颓然道:“开城门,投降。”
【楚山派使者向中宗说明了投降的意愿,而他本人再次祭拜妻子后,于当月月末投降。
这也是弘安帝死后的第四年,再过一个月,又是一年除夕。】
弘安帝摸着胡子,对自己死不死的话题已经毫无兴趣,他算了算,四年就解决动乱,这速度可以说非常神速。
简直不能更满意了。
他本来还有点犹豫,然而现在回忆起自己的决定,深觉自己真是英明。毕竟只要宁朝能传下去,传给外孙也好,孙子也好,有什么区别呢?
历时一个月,弘安帝终于说服了自己。
【楚山投降后,中宗接手了当地的所有权限。他明确表示过,绝不可能让割据一方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把楚山弄到了百越一带。
然后……他就回去针对他的好弟弟了。众所周知,周二一直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存在,他哥往左他往右,他哥烧饭他砸锅,总之是互相看不对眼。
五皇子离开京城时,带走的一半人马里就包括昭平公主和周二。虽然后来这一半人马又跑了很多,但是在纷争乱世里,五皇子所在的郑州居然显得尤其平静。
可能这就是大家都看不起的对象吧,反正也没啥用,先摆着,等后面解决完有用的对手再来收拾。】
周泽:“……”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晕过去。
这天幕说得他有多么废物,难道就不去看看史书吗?竟然不知道他哥以前才是废柴中的废柴?!
京城谁不知道,他周涉是第一纨绔?
昭平公主冷冷道:“你要晕,也滚回去读完书再晕。”
周叙言虽然偏宠这二儿子,此时也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两个儿子,一个名列青史,一个名字被抹干净都有人扒出来受人嘲笑。
实在很难理直气壮地说话。
【郑州一打就破,五皇子理所当然地被抓到中宗面前,嘴巴非常硬啊,可能还学了点污言秽语,朝着中宗一通犬吠……嗯,这也不是我的形容词,是方竞若原文内容。
然后他就被送给怀乐驹处置了,中宗自己还记挂着另一个人,也就是他的亲弟弟。见面第一眼,他就让人把周二关了起来,开始磨刀霍霍。】
随着天幕话音落下,一阵激昂的音乐骤然响起,劲爆的吉他乐响彻天际。
还在埋头赶路的周涉:“……”什么死动静。
俞岁生:“嗬,这音乐倒是新奇。”
音乐响了几秒,逐渐淡去,画面上的景象则骤然翻转。
“你不能这么做!”
五皇子曾居住的府邸宽敞明亮,金银玉器摆设繁复,乍一看,简直晃花了眼睛。
中宗在其中缓缓踱步,兴味十足地反复欣赏,心中琢磨着到底能换多少钱。
看起来就很贵,还这么丑——简直就是用来换钱的不二选择。
见他不说话,那道女声骤然停滞片刻,再开口时,已经换了温和些的语气:“他毕竟是你弟弟,你怎么能杀他?”
中宗从博古架后绕出来,毫无波澜地说:“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当初他最后一次离开京城前,似乎也被这么教育过。
可惜他软硬不吃,既不珍惜亲缘,也不在意旧情,实在是个非常冷酷无情的家伙。
钟准被他怼得一噎。
此时虽然落难,但她毕竟是中宗的母亲,没人敢对她动手,只好礼貌地把人塞过来:大人你想怎么处理都行,别来难为我们。
因此她仍然端庄得体,虽然心情不愉,却仍旧保住了体面,锦绣华服、头戴玉簪,琳琅满身。
“他年轻不懂事,难不成你就恨他恨到非要杀了他?”钟准沉声道,她是真的不理解,“上次你打断他的腿,我什么也没说。但你不该杀他!”
“这话说得好笑。”中宗立在窗边,与母亲隔得很远,他似乎也不准备靠近,“他不也是恨我恨到想杀我?”
他侧过脸,心情显得很好,甚至微微笑了,那笑容里不含半点嘲讽,显得真心实意,满是诚恳:“我与周二的事情,不劳母亲费心。毕竟我现在实在缺钱,母亲再多说几句,可能连一个人都养不起了。”
钟准恨恨地盯着他,然而中宗不为所动,扬声道:“请公主殿下前去休息吧。”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钟准拂袖而去,掷地有声,“我竟生了你这样的儿子!”
在他身后,中宗挽起袖子,正兴致勃勃地挑选各色金器,对左右侍从讨论着要如何将这些东西卖出高价。
【古代统治者也不能绕过一个孝字,皇帝们都是大演技家,个个都能奥斯卡金奖。
在宁之前,盛朝皇帝中就有人和太后关系紧张,见面相对无言。即使如此,还是要固定时间去请安,至少态度上非常端正。】
弘安帝:“……”
挺想把大女儿叫进宫里,问问她的感想。
如今看来,眼瞎的人分明不止他一个。
文臣们则面面相觑,略有些疑惑:“奥斯卡金奖……这是何物?”
“怎么还取了个西洋名?”
有些远游而来的西洋人,就叫这个名字,实在难听至极。
他们纷纷表示疑惑和不满,觉得应该改名弘安金奖。
“再不然叫景化金奖也行。”任恒垮着脸嘟囔。
【于是未来的太后被毕恭毕敬地请进单独的府邸中,大家虽然恭敬,但同样把她当空气,吩咐就是“好的”“遵命”“立刻去办”,问就是“大人说”“人手不够”“小的有罪”“臣不敢”。
深谙敷衍之道,把昭平公主气得辗转反侧,想想都担心二儿子被一刀咔嚓。
这种情况直到仁昭皇后巡视义学归来。】
第57章 天下大定
【仁昭皇后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跑,中宗攻破郑州后,昭平公主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所以,她对仁昭的印象还停留在中宗刚结婚那一年。当时才十几岁的仁昭性格非常温和——当然是错觉,毕竟她也是敷衍的集大成者,虽然看不太出来,其实一肚子坏水都在心里晃荡。
但是不得不说,这种误解深深地刻在了昭平心里,于是仁昭一回家,就被她盯上了。】
天幕忽然提起顾寻辉,周涉一时还有些恍惚。
其实在他离京前,顾寻辉也知道了他要走的消息。她本人没有来送行,却让人送来金银财物,大约是还记得天幕说他在北疆“贫苦度日”的往事。
他当然来者不拒,全部收下。
但此时,他脑海中的顾寻辉,还是上次在城外见面时,沉静温和的模样。
而天幕上的顾寻辉……
她一身男装,身上毫无装饰,不施粉黛,风风火火地进了大门。
两个同样装扮的女子跟在她身后,三人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手上捏着炭笔,正频频点头,奋笔疾书。
“……就这样做,去办吧。”顾寻辉做了决定,让两人照此去办。
三人沿阶而上,顾寻辉侧着脸与身边人说话间,余光扫到一个人影。
她顿了顿,再瞥见对方衣服上精致的纹绣,顿时意识到来人的身份,心情有点微妙。
顾寻辉仰起脸,笑容无懈可击:“母亲。”
两个女官:“……”现在立刻离开还来得及吗?
顾寻辉冲两人摆摆手,示意她们先走,自己则引着昭平公主走进内厅。
昭平公主是个聪明人,开头不提周二的事情,只说了些近况,看上去似乎只是来闲聊一二。
但顾寻辉对她这个婆婆当然非常了解。她笑眯眯地听着,不时点头,心中却在想,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说正题?
“行远最近太忙,有些话我就与你说了。”昭平公主抿了口茶。
顾寻辉精神一振:来了!
“行远与我、二郎,似乎有些误解。”昭平公主是非常严肃的长相,此时眉梢微蹙,徐徐道,“二郎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这我也知道。可他二人毕竟是兄弟,血脉相残,若叫外人得知,旁人如何看他?你是他的发妻,这件事上,该劝一劝他,不要意气用事。”
顾寻辉立即回想起周二公子。
她对此人的印象只存在于每次幕后的黑手,知道这家伙不太安分。
早在她回府前,就已经能猜到现在这个局面。
顾寻辉当然支持丈夫的决定,但她的拒绝也显得万分温和:“郎君在外行事,我又岂能插手他的决定?母亲也知道,二郎有些事情做得的确过分了。”
钟准:“便将他关押起来就是,何必闹到见血的地步?”
“只怕二郎再惹是非。”顾寻辉眼睛弯了弯,和善地说,“母亲偏心二郎,我也是看在眼中的呀。”
平平淡淡一句话,当场打出暴击。钟准还不至于愤怒至扭曲,她仍旧端庄,只眉梢压了压,有些不满。
“……你觉得我错了?”
“不敢,我会与郎君提这事。”
钟准长松一口气:“这些事还得你多费心。说起来,周仪和周信似乎也大了,我还没怎么见过他们呢。”
她只见过周仪,周信出生那一年,顾寻辉已经前往北疆,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顾寻辉笑笑:“回头就叫他们来见过祖母。”
【如果大家真以为顾寻辉会劝中宗,那就大错特错了。她当天晚上确实和中宗提了这件事,但显然劝告的方向和她婆婆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总的来讲,他们讨论的角度是:什么时候杀,怎么杀,如果要杀,是不是要快速动手。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一起去参观被抓起来的好弟弟,进行了深入、友好的交流。】
所有人都被天幕这句参观逗笑了。
钟准神情微妙,目光扫过沉默闭眼的周泽,又想起从前见过顾寻辉那几面。
虽然天幕早有预告,上次看见她劝自己丈夫造反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让她非常难以适应。
不愧是夫妻,骗人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亏她还以为这是个性情温婉的大家闺秀。
想到这里,钟准定了定神,接着往下看。
【监牢里静悄悄,毫无人声,唯有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中宗夫妻,以及他们刚满十五岁的女儿,一行三人,还是控制郑州后第一次来这里。
他的弟弟正面无表情地坐在草席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脏污,他却不以为意,冲着哥哥露出笑容:“你还是来了。”
中宗没有说话,向一旁让出半边位置,好让女儿看得更清楚。
周仪果然上前一步。
“你来羞辱我还不够,还要你的女儿来羞辱我?”周泽愣了一瞬,认出这张和哥哥有八分相似的脸,怒火和耻辱同时窜上头顶,瞬间暴跳如雷,“你果然不是个东西!!”
中宗等他生完气,这才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周泽怒火冲头,愤怒战胜了理智,猛地冲上前,两只手拼命伸出缝隙,试图抓住中宗的衣服:“你以为能赢我很了不起吗?!爹娘根本不关心你!以后也不会有人服你!!”
这么多年里他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就是听说哥哥在北疆打了胜仗的模样。
父亲竟然称赞了他,还给他送去钱粮。
凭什么?!
从前在京城,分明父母都懒得管教,都已经放弃了他!
越想,越恐惧,越愤怒,越嫉妒。
最后只剩下一句话缠绕在他脑海中:杀了他!
然而这些阴暗的念头不足为外人道,他也绝不会说出来。
中宗盯着他扭曲的脸,转头对女儿说:“看,权欲熏心,理智全无。被情绪控制的人就是这样,你不要和他学。”
周仪:“……”她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但总觉得在这里做教学似乎有点诡异。
中宗说完,这才对好弟弟笑了笑:“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周泽被他笑得遍体生寒,还想说些什么,就被冲进来的几个狱卒按倒在地,他的脸贴在脏污的地上,一只眼睛紧紧闭着,另一只眼睛却瞪着中宗的背影。
好像要永远记住他,直到地府。
【中宗一开始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杀他弟弟,这是一个千年未解的难题。而他为什么放过兄弟,倒是有很多种解释。最权威的说法,当然是他自己写的日记。
这里不放原文了,大概意思我给大家归纳一下。第一段:周老二,庸人也。一个没啥用处的废柴,别人是放虎归山,他是放犬归山,毫无威胁。
第二段:看不起我?那让你活着看我,岂不是更快乐?死了似乎有点一了百了,长久的折磨才是折磨啊……唔,这就纯属于他的恶趣味了,up有时候也理解不能。
第三段:废物也能再利用,用来教娃应该正正好。人肉教材,效果也是杠杠的——后来确实也是成帝痛下杀手,似乎侧面达成了她爹的教学目的……】
俞岁生想了想,很难觉得对周二郎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是好事,最后还是难逃一死。说是坏事,毕竟多活了那么久呢。
但……他看着前方的背影,觉得实在很难把天幕上下这同一人对上号。
他面前的周大人,此时的恶趣味还没有未来那么强。
【于是中宗宣布,他要流放周老二到越南。实际上,这也是他后来的流放圣地,一度险些成为文官摇篮——没有被流放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能进去的人都是大佬!】
周涉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提篮桥啊?”
俞岁生有些疑惑:“这是何地?”
“……户部尚书专业大学。”
【但是太后对比并不知情,她只知道儿子不用死了,于是母子感情稍微缓和。等她知道二儿子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已经是中宗登基之后,也就是中宗那句“无父无母无祖宗”的来源。】
沈明哲坚守岗位上,还在认真听,闻言很不赞同:“这还是太——”
太什么,他不说了。
任恒则险些跳起来:“公主殿下……唔!”
任端再次捂住他爹的嘴,斯文道:“爹,不要妄议殿下。”
他还能不知道他爹要说什么吗?总之一定不是公主殿下会想听的内容。
百姓们对此各有见解:“虽说这当弟弟的不太好,但得给当娘的面子,我看这就挺不错。”
“呸!让他活着有什么用?简直就是浪费粮食!”
“粗俗!”
“愚昧!”
两边纷纷扰扰地吵了起来,但对天幕没有半点影响:
【半个月后,中宗等待的人终于抵达,也是他的亲戚,鼎鼎有名的玄学法师六皇子。六皇子沉迷玄学,刚练出一炉子废丹出关,就听说中宗已经横扫天下,不由得思考起另一个问题:他马上要没用了,该怎么活下去呢?
当然,在这个时候,他先要做另一件事,那就是禅位。虽然赵舒明当初自立为帝,但他的威望远远不够,甚至因为自立引入了一场小风暴,部分官员连夜跑路。
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对中宗来说倒不算大麻烦,但他也嫌烦。何况当初投奔他而来的官员,确实很多是因为他打出维护宁朝天下的旗帜,他不介意情绪价值给到位,走个‘正常’流程。
于是他掏出了十年前的过期圣旨,外加六皇子的禅位通知。】
弘安帝不由得屏住呼吸,似乎要一字不漏地听完这最后一句话。
【自弘安帝死后,历时四年,天下重归宁静。中宗临危受命,扶大厦于将倾。天下大定,万民归心,终成大业。
登基之日,祭拜天地,更姓易氏,改元景化。】
第58章 二合一乱世之后的烂摊子(含营养液加……
明远关已经戒严半月有余。
周涉与俞岁生疾驰至关外,掏出随身携带的文书,交给守城将士。不过一炷香功夫,就有人匆匆而来。
这人就是换岗时还没来得及走,被硬生生拖在此地的庄子谦。
庄子谦看完文书及圣旨,又看过证明身份的鱼符,这才放他们进去。
“你们来得不巧。”庄子谦引着他们往城里走,“北狄正好在这时候来了,全城戒严,若是平日里,我们还能轻松些。”
周涉知道,庄子谦只是照顾他的面子,说了“我们”。毕竟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人只有他,在场其他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庄子谦:“幸亏有程将军在此,否则我也来不了。”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了周涉一眼,又想起刚才看过的圣旨。
这就是未来的主君啊。
天幕所说的是未来,而他看到的是现在。一切如何,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周涉笑了笑:“庄将军不用担心我,我在城里转一转,看看情况,更不敢插手乱掺和这些。”
庄子谦应了一声,对着这张脸,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便只拱了拱手,匆匆而去。
留下周涉与俞岁生二人找到住处,放好东西,也出门去。
周涉出门的主要目的是观察。一口吃不成胖子,他只能从旁学习。
未来的自己会打仗,那也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不能指望上阵第一次就打出“荡平天下”的完美结局。
他对自己有最基本的认知。
*
天幕上,华光绽放。
众人一时看得愣神,竟不知是神光,还是天边的霞彩。
但这都不重要,那绚丽的光芒似乎穿过屏幕,切切实实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天幕中,中宗身穿冕服,率文武众臣于太极殿祭祀天地,正式接过象征权力的玉玺。
中宗缓步走上高处,在御座落座。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中宗迎光而坐,漫天霞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的确是天子临尘。
弘安帝看着天幕上的中宗,与周涉确实有八分相似的眉眼,他依稀能想象出未来的模样。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模样,看得人心旷神怡。
天幕的声音也越发愉快:
【美好的景化朝开始了!
按照惯例,中宗首先封赏群臣,然后把他外祖的臣子都扒拉出来,吹吹灰继续用。萧宜春依然当他的丞相,谢朝显颓废几个月后也重新开始打工。所有人都充满了干劲,表示为了广大青年的事业——我还能干!】
弘安帝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谢朝显此人胆大包天,骂他骂得很不给面子。但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确和自己的评价一般,是个能臣,也是个贤臣。
这是对他眼光的认同。
【对于中宗本人的能力,文武百官都表示认可,纷纷觉得:盛世就在眼前,功成必定有我。
非常可惜的是,如果弘安帝正常交接,那么宁朝就不会浪费四年发展的时间。而现在,中宗登基之后面临的却是打了四年的烂摊子,第一个问题迎面而来:如何处置旧臣。】
文武百官心里都明白,天幕说的旧臣,并不是弘安帝的所有臣子。
而是从前追随过五皇子、赵舒明、何景澄等人的人。
新皇登基,现在他还没有表示,但这些人已经不得不开始考虑,到底新皇会不会秋后算账。
毕竟中宗是真的能痛下杀手。
【中宗登基后,立刻宣布大赦天下,除几大重罪之外,其他罪犯都被释放。而从前赵何等人的重要据点,则被他分别派遣大臣前去治理。
方竞若等人出发前,原先归属赵何的臣子当然早已滑跪,但是他们身上顶着旧主的印记,听说新皇派人前来,顿时心惊肉跳,不知道是不是要秋后问斩。】
方竞若打着呵欠,才从床上爬起来。
一起床就听见如此劲爆的内容,他仔仔细细将前因后果又盘了一遍,觉得事情和这些人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原本新君登基,最应该做的就是安抚人心。皇帝如果再秋后算账,意义何在呢?
于地方上的统治而言,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周涉正与俞岁生漫步城中,听见天幕这段话,不由得笑了:“我这爱杀人的作风,看来已经烙印在他们心上。”
俞岁生对此表示支持:“对恶徒逆贼,下点狠手也是常理之中。”
周涉摇摇头:“但这一次,一定不是冲着杀人去的。”
他虽然不爱思考,听天幕这么久,也算是有点长进。诸臣奔赴地方,再结合前面的决策,必定是为了安抚人心去的。
【作为何景澄曾经的战略要地,被大力笼络过的地方,涿州官员听说使者前来的消息时,当然非常惊慌。
涿州被攻破后,涿州知州李明彦飞速滑跪,投降中宗。现在前往涿州的使者是怀王钟锦,李明彦就悄悄和涿州卫指挥使说:你说钟锦过来,是不是想要找到光明正大的办法弄死咱们?
为啥这么说呢?中宗虽然和弘安是一家人,但是和这些宗亲对比,那就隔了十万八千里。如果中宗真的想杀他们,钟锦为了表示忠诚,一定会痛下杀手。
涿州卫指挥使王茁也是一个人才,他想来想去,想出来一个堪称天才的想法。
他对知州说:新皇登基不久,局势不稳,他让钟锦来涿州,必定来者不善,恐怕咱们现在要倒霉了!】
这一段看得众人默然无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中宗也是够倒霉的,好不容易把天下打下来了,烂摊子还得收拾。
沈明哲微微冷笑:“这王茁既然投降,又如此妄加猜测,如何能当起地方重任?”
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彻底转变了思考方向。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王茁实在太愚蠢,疑神疑鬼不说,现在对李明彦讲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把李明彦吓死,钟锦就不会来了吗?
如果让周叙言听见这番话,他一定会嘲讽沈明哲不通人性:什么疑神疑鬼,这分明是在挑拨离间啊!
【王茁说这句话,心思非常不单纯。
中宗到底追不追究以前的责任,他不知道。但是他可以立功啊!虽然这一招是赵二玩剩下的,但拾人牙慧不丢人。
为了功劳,他拼了!
李明彦听完,觉得非常有道理,但他心想自己也不傻。要是真想造反,他早几年不就干了吗?还需要等到现在?
于是他回去和自己的谋士商量,这个谋士更是个天才,在王茁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正是因为中宗刚刚登基,才要趁此机会,不能坐以待毙。大人你坐拥一州之地,可以左右串联,到时候再联络北狄,引其由西面甘州直入中原……
嚯!这实在是太聪明了,李明彦觉得非常有可行性,立刻前去准备。刚好钟锦到了,他们顺手就把钟锦关了起来。】
钟锦:“???”
这是在干什么?无妄之灾啊!
萧宜春眉头一皱:“这李明彦如此轻易就被煽动,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心思乱,口服心不服,只要给他们机会,这些人就立刻如同枯木逢甘霖一般长起来了!
四年动乱,终究造成了巨大的打击,既是国力的,也是威信的。
【王茁得知钟锦被抓,连说了三声好,立刻带兵而入,将正在幽会的一群人抓个正着。
随后他又掉头去把钟锦放出来,在他面前给自己加上各种溢美之词,非常不要脸地谄媚邀功。】
萧宜春脸色复杂,脑海中骤然想起了一个天幕用过的词。
钓鱼执法。
这就是钓鱼执法吧!
【王茁亲自扑灭了自己引起的动乱,虽然是一点小火苗,但是显然能看出非常大的隐患。中宗广发诏书,表示所有他已经接纳的官员,全部既往不咎,以前从贼,日后就为他好好办事。
同时他发现,作为宗室的钟锦,很难达成安抚人心的任务。于是他换了一个人,由从前投降而来的俞岁生负责宣读中央政策。】
俞岁生刚想说话,周涉就制止了他。
他看着身边加快脚步的士卒,眼神逐渐凝重:“北狄又开始攻城了。”
北狄的组成,他也是最近才清楚。
北狄最高统治者就是可汗,推崇兄终弟及,可汗之下又设三名副汗。
如今带兵南下的,就是副汗之一的东可汗的儿子。
他深吸一口气,对俞岁生道:“咱们也去看看。”
程卓然和庄子谦并肩而立。周涉快步奔上城头,被两名士兵拦住。
庄子谦听见动静,回头就看见周涉正站在不远处,忙道:“放他们过来。”
从前在天幕上,周涉也看到过北狄攻城的景象。但那和亲眼看见是两码事,扑面而来的飞沙让人一阵窒息,一眼望不见边际的人群,更让人心中震撼。
程卓然一直在打量周涉的反应。
出乎意料,周涉表现得还算冷静,呼吸只急促了片刻,很快镇定下来。
“此战你只能观战,切不可轻举妄动。”临走前,程卓然还没忘记叮嘱一句。
“程大人放心。”
庄子谦则靠到周涉身边。他知道自己被打上明显的阵营印记,因此对自己的每一个指挥决策都尽力解释,倾囊相授。
战事激烈,他们已经没有心情去听天幕说了什么。
【俞岁生巡视诸地,在安抚人心这件事上,他完美达成了自己的目标。而李明彦等人造反的最终结果,是给景化朝腾出了新的岗位——让我们说,多谢李明彦!】
弘安帝深吸一口气,对天幕的促狭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百姓们则欢天喜地,热热闹闹地跟着天幕说:“多谢多谢!”
“多谢李明彦!”
萧见和不由得开始设想,如果由自己代替俞岁生这个工作,他能不能做到?
宣读政策似乎是不难,难的是面对种种变化,及时做出正确的决策。
现在的自己应该是很难。
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些丧气。
萧宜春看出他的沮丧,轻轻拍拍他的头顶:“放心,未来也有你的用武之地,你现在只是太年轻了。”
萧见和微微振奋,点头道:“是,我一定会努力!”
萧宜春哑然失笑,补充道:“而且你猜中宗为何选了俞岁生?钟锦难道就当不起这个重任么?”
“怀王世子……”萧见和皱眉道,“他甚至被李明彦抓了……”
不管怎么说,听起来能力都不太行。
然而萧宜春只是摇头:“怀王世子绝不是蠢人。但俞岁生的身份决定,他自有别的用处在。俞岁生出身乡野,更能与民同心,这是其一。但只是如此,不能让中宗定下他。”
萧见和有些懂了:“若只看他的出身,方竞若更合适些。”
“不错。”萧宜春满意颔首,“因此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曾在赵舒明手下任职。”
即使俞岁生与同僚关系不佳,但毕竟彼此相熟。何况俞岁生杀了赵舒明后,史书说他“与宫中侍卫谈笑言欢”,也不是严肃拘谨之人,他至少与相当一部分人有几分情谊。
这样一个人去说的话,大家更能听进去。
中宗虽然被天幕评价不擅内政……
萧宜春心中轻叹:他不知道天幕对擅长内政的要求到底是多高,但至少目前来看,中宗做出的决定,都是正确的。
【在弘安帝去世之前,不说到达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程度,在吃饱这方面,大家也是过了几年好日子。
但是长达四年的乱世,让整个宁朝国力遭受重创。在这次波及全国的大起义中,何赵理所当然地将粮仓用作军备,或是用来拉拢民心。
所以现在,他们不得不处理的第二个问题是国力。】
弘安帝脸色微变。
虽然天幕说的是他死后,但是这些问题显然与他有关,而且是非常有关。
【这件事情解决起来,至少方针是简单明确的。即轻徭薄赋,以仁政休养生息,加强经济生产,而不以重典治理天下。
当然,门阀世族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楚山何等狠人,把一群人打趴下,跪在地上唱征服。除了楚山之外,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势力,都是平民百姓揭竿造反,起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人,先杀士族,再杀官员,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百姓们用武力告诉了高高在上的贵族,教会了他们什么叫别惹老实人,什么叫大众的力量。
现在一看,非常好。为了大家的小命着想,还是先老实几年。】
天幕这话一出,百姓们纷纷呸呸作响。
“真是一群贱人!”有人不屑道,“不杀到自己身上还真不会怕!”
“我们也能吓到那群老爷吗?”明明他们眼高于顶,凶神恶煞,竟然还会怕他们?
“我看还得再杀一次,不然他们不记得痛!”
贵族们的眼神也凝固了,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良久,才有人尴尬一笑:“呵呵,这天幕也太偏向他们了。”
众人纷纷响应,满厅充满怨气深重的回应。
【景化元年即将过半时,眼看着各地逐渐安稳,中宗做出了一个并不突兀的决定,他要开恩科。】
这倒的确是非常正常的决定。
毕竟按照天幕的时间线,弘安帝去世四年,这期间当然不会举办科举。何况各大势力打出了猪脑子,目测学子们应该也没有心情考试。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朝政逐渐趋于稳定,岗位又有相当多的空缺,简直就是升职加薪的必备时刻。
眼看着一切都逐渐走上正轨,弘安帝逐渐放下了心。
虽然他选人的眼光……不太行,但是他的后代仍然有人能当重任,呵呵,这就叫他天命在身。
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竟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众臣对这个决定非常赞同,已经准备进行下一个内容:争吵出本届考官,为自己/阵营谋得福利。然后他们发现,诶,不对!】
弘安帝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萧宜春:“……”他觉得不当丞相也很好,只希望别搞事。
【早在仁昭皇后治理内政时,已经有许多女官进入众人视野。但是他们只当是战时特例,平时走的也是皇后内廷的路子,众臣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但现在中宗特别指出:为什么只让男子参考呢?他现在就要男女一起考试,共同角逐进士之位,未来入朝为官,一切待遇全部等同。】
沈明哲:“……”他要晕倒了。
身边两个辅官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惊骇至极,慌乱中奔上前扶住上官,冲着门外喊:“去叫大夫——!!!”
沈大人一口气喘不上来,一句“牝鸡司晨”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能振臂高呼出声。
萧宜春扫了一眼身边的孙子,他发现这孙子毫无反应,甚至跃跃欲试。
他心中生出某种预感。
【这个决定瞬间炸开了锅,满朝文武在朝廷上吵得唾沫横飞,险些上演人肉互殴——没错,我们景化朝就是这么武德充沛,以理服人。
中宗等底下众臣吵完架,这才施施然发问:“谭黎川,朕这个决定是拦了你的路不成?”
礼部尚书谭黎川,也是弘安帝旧臣,后来随六皇子投奔中宗。他一听,当场气势攀升,理直气壮地说:“自古从未有过,怎能变祖宗之法?”
刚巧中宗前不久才和太后吵完一架,于是轻飘飘地把这句话又送给他:“朕登基也是从未有过,祖宗不变,从朕这里开始变!”】
这一句话,把幽幽睁眼的沈明哲险些又砸晕过去。
他两眼一瞪,正要悲痛欲绝地闭上双眼,却被两名辅官疯狂摇动:“沈大人你看,这天幕上的是不是大人您啊!”
沈明哲:“……”什么东西,怎么还有他的戏份?
他用脚趾都能猜出来,自己一定说不过中宗。但他仍然睁开了眼睛,誓要将这番对话牢牢记住,时时警醒,多加琢磨。
如此,他还能在未来再反驳一次。
但……他看着看着,发现这怎么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第59章 赴考
天幕上,一个老头站在大殿正中。
他头发花白,开口却铿锵有力,略带嘲讽:“谭大人乃当世大儒,都说圣贤言论涵养人心,谭大人竟未沾染半分?真是让人称奇。”
与此同时,天幕贴心地在他身边贴上姓名标签。
众人定睛一看:“……”
沈明哲:“……”
这怎么可能是我?!
但这的确是他。不仅是他,这个未来的自己,还在向现在沈明哲眼中的队友开炮。
沈明哲有点想死一死。
【谭黎川一听,顿时勃然大怒,唾沫横飞:“沈明哲,不用如此阴阳怪气!本官倒要问问你,哪本圣贤书说过女子可以入朝为官?!”
沈明哲梗着脖子,蹭蹭上前两步:“哪本圣贤书说过不能?!”
两人脸贴着脸,斗鸡似的互相瞪眼。
谭黎川身侧,又有一人冒出来:“沈大人在青崖书院教书,看来深有感悟啊?”】
沈明哲:“……”这些人说的都是他的台词啊!
等等,青崖书院?
沈明哲忽然想起,当初卓玉迟奔赴青崖书院求学,难不成……
沈明哲无法接受,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即使如此,天幕的声音还在往他耳朵里灌。
【沈明哲呵呵冷笑,多年教学生涯,对各个学子的恨铁不成钢,让他嘴皮子尤其快:“赵大人说得不错,本官教书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令郎那般愚钝的学子。本官不得不想,令郎这样的学子参考,还不如让女子来!”
赵鑫指着沈明哲,气得发出一阵拉风箱似的喘息声。他可比沈明哲年轻十几岁,被这一通人身攻击,当场往前奋力一扑,十指挠上沈明哲的头发:“我今天替天行道,教训你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
沈明哲不甘示弱,还手反抗。
这下可好,满朝文武从骂战变成了肉搏。一群武将自然无条件偏向中宗,此时占据上风,但另一帮人也不甘示弱。
御座上的中宗:“……”这哪里还有半点朝廷的样子?
他看了片刻,等他们打完,才开始拉偏架,给一旁的怀乐驹使了个眼色。
一群侍卫们立刻冲上前,就将缠斗的众大臣轻松分开。
为首两人气喘吁吁,怒视对方,同时转开了脸。
中宗阔步走下御阶,幽幽道:你们吵成这样,像什么样子?朝堂之上,可不是买菜的地方。”
其实和卖菜也没什么区别。
这会儿大家稍微平静心情,同时低头告罪。
中宗看了一眼沈明哲,发现他没被挠花脸,放心地松开他,绕着众臣缓缓踱步。
他走到谭黎川面前:“谭卿,朕听说你家也有女儿,你这么激动,难不成是女儿不够成器?”
谭黎川低头:“臣只是觉得,祖宗之法岂能随意更改?何况抛头露面,总是不妥。”
中宗显得非常大度,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那朕就当你的女儿不愿意入朝。回头朕给她特批一张,允许她不参考。”
这话说得好听,但实际意义却没那么温和。
谭黎川梗了梗:“陛下——”
陛下懒得理他,转向其他重臣:“朕记得诸位家中,都说女儿颇有才名嘛。难不成不愿替朕治理天下?”
他一个“不愿意”的大黑锅扣下来,所有人都默默闭上了嘴,生怕这个黑锅压断了腰。
唯有礼部侍郎十分头铁。赵鑫轻声道:“陛下,祖宗……”
他话都没有说完,中宗已经转身到他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淡淡问:“祖宗能帮我填上这些岗位?”
赵鑫:“……”
谭黎川:“……”
中宗下了最后通牒:“朕只要人才。什么男男女女,能给朕干活就是好人。你们家的女儿不愿入朝,朕自有别的选择,到时候别哭。”
他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脸,独断专行地说:“退朝。”】
两名辅官看着沈明哲的表情都变了。
好哇沈大人,你刚才听说女子科举,还气得要吐血一般,原来……
原来你早就和中宗勾结一气了呀!
他们可都是记得的,那个什么青崖书院,不就是卓玉迟的去处吗?当时中宗还说,他有一名师长在青崖书院,看来就是你沈明哲嘛!
沈明哲不想说话,沉默良久,才伸出一只胳膊:“扶我起来。”
两人扶他坐起,对视一眼,虽然还存着满腔看戏之心,但毕竟是上官,也有点关照:“大人感觉如何?身子还好吗?”
看天幕上的样子,那可是好得不能更好了。
沈明哲:“呵呵。”
两人:“……”完了,这是真受刺激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行。女官好歹已经存在了四年之久,与中宗更加亲近的部分官员,对此就觉得非常合理。
这其中冲锋在前的,除了善于变脸的沈明哲大人,还有一个人。】
萧宜春:“……”他觉得是他孙子。
而且是没有道理地这么觉得。
萧见和:“……”无法辩解,还真有可能。
【北疆雍州世族,卓氏卓雅山。卓雅山对此摇旗呐喊,目标非常明确——他儿子不会考试,但他女儿可以啊!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岂能错过?
主要他们当年还以为是中宗诓骗他们的,没想到居然真有这个机会,必须马上冲锋,撕烂所有拒绝之人的嘴。】
此时还叫卓江红的卓玉迟:“爹?”
卓雅山沉默片刻,掩面道:“为父只是为了家族。”
卓母幽幽路过,扭头看他一眼:“虚伪。”
这两个满含嘲讽的音节让卓雅山浑身一僵,他维持一下自己的威望,有错吗?
萧宜春则有些惊讶,这人居然不是他孙子?
【众臣虽然无奈屈服,但原本香饽饽的主考官顿时无人问津,大家都不太想沾上第一届考官的名头。
这个岗位被推来让去,最后萧见和挺身而出,成为主考官之一。他接过圣旨后,还对着几个死活不同意的老臣笑笑:“日后青史上当有我的名字。”】
萧宜春看着孙子,想了想,没有说什么。
倒是萧见和有些踌躇不定,抬头支支吾吾道:“爷爷……”
萧宜春摸了一把他的头:“无碍。”
是他狭隘了。为陛下分忧,为天下择才。考生是男是女有什么重要?
何况萧见和说得不错,史书会记录下这一刻,新的格局即将在眼前展开,作为当事人的萧见和,的确会被永远记录在册。
【最后新科举的草案通过,由萧见和、谢朝显二人担任主考官,凡宁朝疆域之下,无论男女均可参加本次科考。
又因为参加恩科乡试也必须先成为秀才,所以统一加开一场童试。除此之外,女官直接转向外廷,不用赴考。
其实女性大规模入学,基本就是在北疆的义学之中。后来中宗打下来的其他区域,靠北一带的义学体系还算成熟,越靠南越不完整。
而已经有职位的女官,都是皇后内廷的人,但中宗决定直接把内廷转向外廷,分得乱七八糟,他不喜欢。】
弘安帝微微皱眉。他对权力把控的力度绝非旁人能够想象,此时听到内廷外廷之分,就有些不太喜欢。
内廷多是皇后的班底,让她们进入外廷,与男子同朝为官……
这是部分权力的流失。
他不知道周涉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意识到了,但不在意。
卓玉迟也不开心。
早知道还去什么青崖书院,直接在皇后那里谋个官职不就得了?
但她知道父母是不会同意的,去读书还算是风雅之事,跟着皇后四处奔波算什么?
何况当初谁能预知到,内廷女官还能有这个机会呢。
【这个决定通过后,却被皇后拒绝了。当然,并不是皇后闲得没事干要拒绝,而是她手下几名得力女官向她谏言,希望参加本场考试。】
天幕的画卷徐徐展开。
几名女官站在皇后面前,最前方那人率先道:“殿下,臣等无需陛下赐官,自请参加本届科考。”
她生了一张和气的圆脸,本来是极具亲和力的模样。然而那双眼睛却英气十足,并未半分时人欣赏的温柔婉转,反倒显得顾盼神飞。
皇后微微抬眼,眸光温和中带着些赏识:“你们应该知道,这是少走了多少弯路。”
杜华韵摇摇头,与几位同僚对视一眼:“这是对我们的优待,又何尝不是……”
她想说蔑视,又觉得不妥,因此微微沉默,只道:“殿下知道,天下女子读书不过几年,北疆义学建设也不过是十年。想要取得亮眼的成绩,实在太难太难。若我们都不考,谁来证明给他们看?”
皇后同样沉默。
其实她觉得,直接赐官,本来就是她们应得的。譬如方竞若、任端等人,同行数年,自然也知道她们在其中付出的努力。
如果换了别人,哪里来的这么多非议?
但她更知道,这是不得不迎头打的一仗,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杜华韵追随她这么多年,她太清楚她们的性子,哪里能拒绝?
“那就祝你们一切顺利。”皇后很快做了决定,她的脸上也没有自艾自怜,笑道,“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景化元年,这是男女同台竞技的开始,但也只是一个开始。虽然女官纷纷赴考,但整体参考的女性人数仍然不多,较多的局限,让大部分真正的才女未能赴考,最后的成绩也算不上理想。
真正大规模参考的是景化四年,也是那一年的成绩才有了些起色。】
谭黎川的脸一阵阵发青,但他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他膝下有三儿一女,从小悉心教导。儿女都饱读诗书,眼看着儿子们成家立业,唯有这小女儿性情倔强,死活不愿出嫁。
他在脑海中天人交战,一左一右两个小人在对话。
“月婵如此好学,让她考一考又怎么了?”
“抛头露面,如何嫁得出去?”
“那就招婿!”
“这也太、太——”
谭黎川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扔出脑海,很想问一问沈明哲:“你是怎么做到如此善变的?”
他为什么做不到?
【会试放榜时,其实很多人心怀愤懑。自古以来科举就是男子的特权,皇帝让女子参考,就是抢夺了他们的资源!他们还真想看一看,皇帝如此坚持,最后能得到个什么结果?】
弘安帝更为不满。
虽然他也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皇帝的决策,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居然巴不得失败?
何其扭曲!
他一边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怀乐驹匆匆入内,俯身道:“陛下,放榜了。”
弘安帝精神一振。从举子考完那一天,他就让怀乐驹派人盯着最终成绩,如今可算放榜了。
“会元是谁?”
怀乐驹轻声道:“正是陛下看好之人,大同方竞若。”
皇帝神色微变,捋一捋长须,确实露出些许笑意:“朕也算得一能臣。”
什么未来中宗的近臣忠臣,在他死之前,还是让他先用一用吧!
恰在此事,天幕也公布了景化元年恩科的会试结果:
【如他们所愿,这次恩科的考试成绩确实不算如意。】
第60章 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
民间,北疆青州。
一群稚童正在草野上追逐,跑得累了,纷纷将肩头的大箩筐取下来,在小山包上坐下。
这群人都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并肩看了一阵天幕,最年少的女童指着天幕,不无羡慕地说:“她们穿的衣服真好看。”
她说的是那群女官。虽然身在内廷,但她们的衣服仍旧光彩夺目,尤其那个杜华韵,看上去简直漂亮极了。
男童们原本只是沉默地听,听见她这句话,对视一眼,捂着嘴笑了:“杜二娘,你要是加把劲,说不定也能穿上那身衣服呢!”
杜二娘没有说话,生气地瞪了他们一眼。
她知道这群人憋着坏,刚才不敢说话,直到天幕说成绩不好,这才敢嚣张。
她偷偷尾随哥哥钻进私塾里去听过几节课,这就叫……“小人则疾人之祸,而幸人之患”吧!
【会试放榜,满朝皆惊。前三名中,竟然有一个女子,幸好只有一个女子。】
顾寻辉听到这里,悄悄松了口气。
她对这个成绩已经非常满意,那么多年的底蕴,哪里是说赶上就能赶上的呢?
但是好在大家都在努力,拼命向前,她就觉得非常开心。
杜二娘更是开心,伸腿一脚把偷笑得最大声的男童踹了下去。
男童灰头土脸地往下滚,她站起身,装模作样地往下追,一边追一边喊:“天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呐?!”
小伙伴们不明就里,也纷纷往下追,呜呜哇哇地喊着:“他掉下去了!!”
【杜华韵位列第三名,主考官萧见和评价她对圣贤书见解颇深,策论更是独有见解,似乎是有些经验,不似干读书的傻瓜书生——她当然不是,她好歹已经打工了好几年,是中宗最喜欢的“还没毕业就有四年工作经验”的人才。
他很喜欢杜华韵的策论,可惜谢朝显非要和他对着干,觉得杜华韵虽然见解上佳、道理深刻,但用词用句不够典雅,选了第二名。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又扒拉出第三个人当会元。
等到名单一出,所有人都傻眼了。杜华韵觉得自己发挥不好“错失会元”,真正的会元又觉得“竟然与一女子位列同榜,毕生之耻辱”,只有傻乐的第二名开开心心回家报喜。】
谢朝显:“……”什么叫他非要和萧见和对着干?难道他不是主考官之一吗,怎么连参与讨论的资格都没有?
他对会元试卷也有自己的要求,这不过分吧?!
百姓们则面面相觑,深觉这考试也太难了。
看天幕所说,那杜华韵可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又跟随皇后多年,居然都只考了个第三名。
“咱家闺女。”一个妇人摇摇头,“她是不敢想咯!”
“诶!你这说的什么话。”又有人不满地说,“我看她聪明着呢,怎么会不行。”
“哎——”
【皇后听完,马上赏赐杜华韵金银珠宝若干,又要她不要紧张,好好考试。
事实上,最后殿试,杜华韵也没有成为状元,位列榜眼。当然,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个非常好的成绩。杜华韵读书不过七年,但她依靠自己多年工作的经验,仍旧打败了很多人。
而除此之外,其他女官的发挥不好不坏,只是一开始的排名不算好,殿试上或多或少都朝上爬了几名。】
这是一个无功无过的成绩。
但是不得不说,弘安帝也有些惊讶。
如果双方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那么他大可以认为这个成绩非常普通。
但问题是这可不是!
弘安帝心中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有。他对于男女地位毫无感触,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
显然不是,还有另一半人群没有入他彀中呢!
能忍吗?忍不了。
能变法吗?嗯……还是再等等吧。
现在不是良机,但种子已经种下,只等生根发芽的那一天。
【酸儒们当然最会说酸话,酸溜溜地说:我还以为这些女官能考出什么样子呢,前四不就一个人吗?还有义学的女学子,还以为能考多高呢,第一名也就是个前十五嘛……哼哼,他们一点都不酸溜溜。】
谭黎川:“……”
赵鑫:“……”
天幕你几个意思?政见不同就把他们打成酸儒了?能不能要点脸。
天幕觉得自己说得很中肯,洋洋洒洒道:
【中宗当然也知道他们心里的弯弯绕绕,就是巴不得自己的决策失误,以此来表现自己说的才是正确的。
但问题是他能是那种打口水仗的人吗?史书记载,殿试出成绩后,中宗偶尔听见有人酸言酸语,当场没有说话,第二天给那人的奏折里就补了一句:“朕看你的奏折里面废话很多,还是活太少了。嘴巴长来少说话,明年记得把你女儿送来考试。”
倒霉被抓的臣子无言以对,早朝上一言不发。毕竟对他这种人来说,让他的女儿去考试,那比要了他的命都难受哇!
当然了,这些酸儒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简称双标。景化四年谭黎川送自己的女儿去考试,路上遇到赵鑫送侄女,两人见面尴尬一笑,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去了?这会儿就啥也不说了,所以又名从心。】
谭黎川和赵鑫四目相对,各自微笑。
此时尚且年轻的两人,何尝不知道对方已经心动。
但他们仍然一句话都不说,保持矜持,只在心里默默盘算:如果到时候女子也都能参考,那他们是不是也要顺应时代的潮流?
【景化元年恩科就在这么吵吵闹闹中度过了,大家都显得非常满意,至于谁是真的,谁是装的,那只有鬼知道了——咳咳,其实史书记载得很清楚嘛,虽然正史对这些写得不够详细,但我们有各方面的传记补充。
毕竟隐私是什么东西,无所不能的史官,怎么可能猜不出你们这些人的弯弯肠子?】
无所不能的史官脸都绿了。
这天幕说得他们像是飞天遁地、能察人心一般,一个月前又骂他们歪屁股,简直是恨不得他们死啊!
虽然这样想着,史官还是奋笔疾书,记录下这一刻。
【景化元年即将结束前,梁晓梁济川还送上了一件大礼,那就是他努力著书多年的成品,《一文钱治百病》的终稿。
中宗得知当即大喜,各地立刻开始刊印此书,然后他就琢磨着给这书取个名字。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一直站队在他身后的萧见和都受不了了,委婉地说:“陛下所取之名实为天意,可惜百姓难以理解其中深意,若有无知之人误以为此物是那无谓闲书,虽是此人过错,仍是浪费了梁太医一番苦心。”
萧见和,你是会拍马屁的,听听这高情商发言。】
萧见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深觉自己已经掌握了与上对话的精髓。
第一步,吹捧。第二步,甩锅。第三步,说明后果,表达惋惜与遗憾。
任恒眼睛一亮,果然跟着天幕,开始逐字学习。
萧见和这小儿,虽然和他爷爷学了一身酸儒的气质,某些话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中宗无奈放弃了自己那一堆uc震惊体标题,讪讪地说:致平不用这样吹捧我。然后选了其中最平常的那一个,皆大欢喜。
景化二年,一整年都非常平静。除了周仪和周信二人再回北疆——噢,这会儿他们已经改名换姓了——回去体验一把老爹当年的悲催往事。当然,在钱粮上他还不至于克扣两个娃,只对他们说:真正的勇士,能直面惨淡的人生。
据说二皇子听完一晚上没睡好,深夜跑到姐姐府上,悲痛难抑地问:父皇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不然他为什么要害我呢?】
顾寻辉:“?”我的儿子居然如此软弱?
弘安帝:“?”我的曾孙怎么不似其父?
昭平公主&周叙言:“……”这到底是像谁呢?
就连沈明哲都微妙地沉默了一下。宁朝未来的皇帝,当然不可以是这个性格!
但是……他又开始洗脑自己,这位周信不是还没出生吗?还能重新摇号啊。焉知这位新的周信不是明主呢?
【把他姐姐差点笑死,好歹哄了半宿。两人风尘仆仆回到雍州,没过多久,因为战事过于平静,改名钟琮的周仪又被调到甘州定远关。
景化二年对宁朝而言是一个平静的年头,但对于北狄来说并不是。北狄走的路线是扶持代理人,很难说何赵和北狄之间到底有没有一些不能说的关系。
不过有没有都无所谓。北狄趁着宁朝四年内乱,极大地扩张了自己的地盘,原来漠北的其他部落纷纷被它吞并,又分给三大副汗治理——没错,事情就在这里发生了转折。】
任恒对政务一窍不通,全靠兵部侍郎替他查漏补缺。但他对全国地图熟记于心,随口就道:“甘州同样是边关,不过从前北狄还没有扩张到这里,他们要接近甘州,还得取道向南,否则会被室韦人发现。”
显然,天幕所说的漠北部落已经被吞并得不剩多少,甘州原本临近室韦,但现在也被北狄所控制了。
而这同样是弘安帝去世后那四年乱世造的孽。
当然,他们只能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来。
【地盘大,人心就乱。三大副汗中唯有一人是小可汗,未来继承可汗之位。但是另外两人心里也不服气:凭什么你上?我上我也行啊!
尤其西可汗,以前他的地盘比不上东可汗,但是现在他的地图扩张了,千里江山尽在掌握之中,凭什么我不行?我也要争一争!
于是北狄的内乱如期打响,还没来得及北伐,中宗已经愕然地看着敌人自己打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