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肃王

    许是因为白日逛了太久,又或是因为夜里喝了一小口酒,今夜越清音睡得格外香沉,毫无意外地坠入梦乡。


    梦里是一片昏沉无边的黑暗。


    她浑浑噩噩地晃荡前行,说不清走了多久,忽然“砰”地一声,整个人撞上梦境的透明边界,就此被阻拦,再也无法向前迈开步子。


    越清音微愣着抚上眼前的透明墙,只听见咻咻两声,墙内有簇红幽幽的火光亮起来。


    那火光有着橘红的焰火外围,还有更为明亮的内焰,隔空都能感受到它的温暖热意。


    越清音被暖光烘得惬意,情不自禁眯了眯眼眸。


    而后墙内的小火光似乎被添了把干柴,倏然烧得更为炽盛,变成了暖蓬蓬的大簇篝火。


    “真暖啊……”她由衷呢喃道。


    “清音。”


    “清音,清音……”


    一道清朗的少年声线将她从睡梦中唤醒:“清音,该醒醒了。”


    越清音感觉到脸边传来一道轻捏的力度,似乎有人饶有兴致地逗着她,她不大满意地拧了拧眉头。


    慕相玄好声道:“再不起来,去到於康草场就该天黑了。”


    她嘟囔了两声,好艰难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披着他的外袍,靠在他肩上睡了一夜,少年人气血方盛,用体温将她裹得暖融融的。


    越清音想起了什么,往一旁的火堆看去。


    昨夜明焰旺盛的柴火堆,如今已经熄灭,空留一堆余温浅淡的灰白柴炭。


    慕相玄看着她的神情,猜到几分:“又梦到你的命火了?”


    越清音点点头:“是呢……”


    她六岁那年,更西北的戎卢向大昭、鄯善两国发难,她意外被卷入战乱之中,曾经与家人走散。


    虽然后来有幸与父亲团聚,又与乌维言拜了把子,玄之又玄地从大病中康复醒来,但在那之后,她的梦里总会出现一簇火苗,明幽幽地燃烧在黑暗处。


    屠军师说那簇柔弱微小的火苗,就是她的命火。


    他说她的命火那样虚弱不稳,是孤阳不长的前兆,若想求得健康长寿,就得多多游历、结交善缘——毕竟道家总说,“天道无亲,善者自兴”,唯有善缘才能感召天地正气的护佑,福寿也会随之而来。


    想到这,越清音心花开放,说道:“昨夜我梦见它烧得好旺,竟比往日壮大了足足一倍!”


    她乐滋滋地猜想,难不成是因为她昨日来回奔走,为未来继母备下礼品,也算是为二人的良缘提前埋下了善因?


    小小举动,命火就壮大得立竿见影,想来,那道赐婚圣旨确实是她的善缘!


    慕相玄见她眉梢带上喜色,也不由感到愉快,轻松开起玩笑:“说不定是昨夜生的火堆懂事,分了些柴火入你梦里,改日我多带你出来烤烤火……”


    两人说笑的功夫,乌维言已经将马牵了过来。


    他催促道:“快些动身,早些去到於康草场,还能赶上午膳呢!”


    两人应了。


    越清音刚睡醒,还犯着懒,见慕相玄弯腰伸出手,便习惯性地抬起手,等他拉她起身。


    谁知他的双手早早停在了前方,没有拉她,反而小心翼翼地抱起两坛子酒。


    正是她那两坛女儿红。


    昨夜开了封的那坛,已经被他妥善盖严、缠回苎麻绳,重新密密封起了瓮口。


    越清音抬着手,却只接到一手的空气,登时一头雾水:“嗯?”


    慕相玄这才发现她伸手的动作。


    他还以为她又想要酒,下意识将手里的酒坛往身后藏了藏。


    少年微微赧然地劝她:“不可以的,要到成亲那日才能喝……”


    越清音:“嗯……?”


    *


    如今正是夏至前后,边关天穹澄澈如洗,晨光遍洒一望无垠的碧草,风过时,悦耳的草浪声沙沙作响,夹杂着野花的清新香气。


    三人顺利过了士兵的值守关卡,策马直入於康草场。


    这是大昭国的边关牧场,畜养了万数战马,才入六月,已有开春新生的小马驹陆续断奶,顶着还未长齐的短短鬃毛,在草场上撒开四蹄奔跑,相互追逐着玩闹。


    原本应该直接去军台院落,但越清音沿途遛了几匹小马驹玩儿,很快少年心性大发。


    她甩开马鞭,撒了欢地纵马飞驰,迎风高呼两声,快得连草场上的风都追不上。


    都是一起学的马术,自然谁都不肯落后,三人拉起马缰就要比试。


    意气飞扬的马蹄声先后闯入牧场,惊得云雀成片成片地飞起,掠过鲜亮的衣袂在风中扑簌翻腾。


    “清音,看我!”


    慕相玄高声喊着,用力收紧缰绳,身下战马立即扬高马头,跃起飞越过数个高耸的草垛,踏起的草尘引得另二人连连欢呼。


    “教我教我!”越清音畅声喊道。


    三人玩得正是起劲,都没看见有道愤怒的白影扑面而来。


    待越清音意识到不对劲,急忙想要掉转马头时,那道影子已经快要和她迎面撞上了。


    她惊呼着猛力勒紧缰绳,战马扬蹄嘶鸣,眼前景象遽乱。


    可预想中的冲撞并未发生,反倒是耳边闪来一道长鞭破空声,再稳住定睛时,那道白影已经被慕相玄卷到了手里。


    他提着一只雪白的小鹅。


    小鹅愤怒又憋屈,朝他嘎嘎怒骂一顿,又回头冲着兄妹俩使劲扑腾挣扎。


    越清音大惊:“大哥?”


    乌维言大惊失色:“别伤它!”


    慕相玄一阵无语。


    他听营中老兵说过,这对兄妹幼时十分顽劣,曾三番五次瞒着大人们去城外青河玩水。有一次发生意外,二人不小心被卷入汛期的河浪之中,差点就要淹死了。


    幸好清音身上总是带着零嘴,过往时常投喂这只小鹅,也算结下了交情。那次二人遇险,是小鹅奋不顾身地扎入河流中,累得半死才将兄妹二人拖上了岸。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兄妹俩当场跪地,认它作结拜大哥。


    慕相玄:“……”


    他看向小鹅的颈项,那儿系了段粉色绸带,是越清音为它做的记号,从此它就好好养在了越柳军营里,也常四处溜达玩耍。


    她念着救命恩情,还为它取了名,叫越青河。


    也是因为这只越青河的存在,慕相玄才从清音口中了解了些鄯善习俗,说是野禽天生天养,他们从不将禽鸟锁入笼槛之中。


    所以在京城的时候,得知圣上会遣礼官送来赐婚的红贺,慕相玄还特意同礼部叮嘱过:红贺里万万不能有大雁——若是让清音知道雁鸟被困一路,她心里会难受的。


    对着越家兄妹紧张万分的视线,慕相玄也没有忘记方才的险急。


    他捉着越青河背过身,低声威胁道:“再这样吓唬她,我就亲手炖了你,知道吗?”


    小鹅惊得羽毛一奓,连连点头。


    慕相玄回身,抬手一扬,越青河忙不迭地飞到越清音的马背上。


    它蔫巴着低头,长脖子搭到越清音的臂弯上,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越清音深刻检讨,连忙道歉:“大哥对不起,这两日我与二哥出了些事,竟把你忘了。”


    她摸摸小鹅雪白的背羽:“是营中的士兵将你带来草场了吗?”


    正说着话,后方就追来几道马蹄声,有人远远叫苦:“那是什么鹅啊,怎么跑得比马还快!”


    “我看,以后两军对阵,也不用骑马了,干脆骑那只鹅得了——”


    三人循声回头望去。


    后方的士兵们看清新客的身影,霎时忘了追鹅之事。


    有人大喜出声:“是慕将军?”


    “呀,越姑娘!乌维公子!你们到了!”


    士兵们喜出望外,飞快策马到慕相玄跟前,七嘴八舌道:“慕将军,可算把您盼来了!”


    “劳您赶紧去找郭将军吧,他忙得脚不沾地,足足念叨了您一整日呢!”


    越清音听着稀奇,见慕相玄朝她看来,还是笑眯眯地道:“快去吧。”


    目送少年将军带人离远后,越清音跟在其他士兵的后头,一边由着他们引路去客院,一边好奇地问:“怎么回事,郭将军忙什么呢?”


    “大约是备婚的事吧?”


    有个瘦条士兵应道:“郭将军的婚期马上就要到了,可不得好好准备一下?”


    旁边有个士兵不认同:“郭将军的婚宴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要我说,是忙着迎接那群京城来的礼官才对!”


    越清音耳尖一动:“礼官?”


    “对呀,刚刚收到传信,说有支京城的礼官队伍,这两日就能来到草场。”


    说起这茬,士兵们都打开了话匣子,纷纷抱怨起来:“越姑娘你不知道,那群礼官的架子有多大!”


    “信里头明说了,既要我们提前准备下马宴,又要我们单独设置客院与更衣之所,还要备下红顶大轿、多设两盏琉璃官灯在军台……”


    一长串的要求,听得越清音与乌维言眼神呆滞。


    乌维言忍不住感慨:“我义父官至一品,都没他们那么多讲究。”


    “嗐,这算什么讲究……”


    有位年长些的士兵轻啧两声,同众人分享道:


    “十多年前,我曾在赤旗州见过大昭的王爷——肃王!那排场才是真的讲究呢!”


    越清音听这名号,不禁觉得耳熟:“肃王么……”


    “对,肃王!”


    那士兵一拍大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那王爷的架子摆得可厉害了!”


    “出门时仪仗开道、旗伞如林,短短百十步路也要用骏马华轿,左右跟着丫鬟、内侍、护卫随从近百人……声势那样浩大,我还以为是哪儿出兵了呢……”


    说到这,士兵不屑地啐了口。


    “原来,只是肃王爷要去青楼寻欢作乐罢了。而且听闻那时候,肃王妃薨于产褥,刚刚入殓下葬不久,是真的尸骨未寒……”


    他摇摇头,替那已故的女子感到不值:“嫁给肃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越清音听完,郑重点头表示认可——


    “谁嫁给肃王,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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