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姻缘

    与郭修谨起早贪黑忙活了两日,慕相玄在这天清晨收到了快信——


    京城的礼官今日傍晚就能到达於康草场——带着圣上的赐婚圣旨与红贺。


    慕相玄先是松了口气,明儿是郭修谨的大婚,礼官们赶在今夜子时前到达,才不会打乱郭家的婚宴安排。


    随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胸腔里的剧烈砰动,心跳已经兴奋得如同战鼓轰擂,喜悦按耐不住地要冲破胸口。


    他飞快丢下手里的事务,迫不及待就想去告诉清音。


    前些时日安源州事态有变,越将军被绊住了脚,今日是赶不到於康草场的,只怕这道赐婚圣旨,还得她亲手接领。


    少年将军大步流星,穿过一道道张灯结彩的吉庆屋檐,越过一名名腕系红绸的越柳将士,似被漫天的喜庆所鼓动,走着走着不自觉跑了起来。


    “清音!”


    他手撑住门扉,大步跨进军台尽头的一间小屋里。


    越家的三兄妹还在为明日的婚宴打下手。


    雪白的小鹅将一个个鄯善乐器分类排好,推到乌维言面前,由他逐个擦拭干净,越清音则在旁边埋头捣鼓着什么。


    见他来了,她立即笑起来,露出甜甜的梨涡:“快来帮忙。”


    乌维言刚擦完一支胡笛,轻手放到一旁的托盘里,说道:“快来,这可是明儿的重头戏!”


    慕相玄稍微按下迫切的心,将目光移到满桌的乐器上。


    “鄯善国人敬重自然,人生大计都要禀知天地神明,成婚也在此之列。”


    乌维言拿起另一支胡笛,语气中透着虔诚:“新人要同天神祈祷,期望婚姻顺遂美满,这叩响天门的乐曲可是必不可少的!”


    越清音好奇更多:“我还未曾听过鄯善的喜乐呢。”


    乌维言将一只扁鼓递给慕相玄,随口应道:“今夜子时你就能听见了。”


    慕相玄听完,接过扁鼓。


    他顺手捡了条细布,坐到一旁擦拭,自然而然地流露笑意。


    “若真如你所说,那这喜乐确实是件重头戏,谁不希望自己的姻缘顺遂美满呢……”


    慕相玄擦拭扁鼓的力度轻缓,低头时浅色的发带垂缨落下鬓边,将那双冷淡的长眸也衬得柔和几分,露出青涩的少年气来。


    他悄然想着自己与清音,总角之交,两小无猜,长大后顺理成章地结为连理,往后生同衾死同穴,永世不离……


    天底下再顺遂美满的姻缘也不过如此了。


    乌维言想起什么,调侃道:“都好好擦,郭将军太需要这喜乐了,毕竟他娶妻历经波折,可不得跪求婚后顺遂么?”


    郭修谨与他即将过门的夫人相识在安源州。


    彼时那姑娘还是个生计艰难的鄯善药材商,她在山野里救起濒死的郭修谨,冒着戎卢军队搜查的风险,偷偷为他疗伤治病,好不容易守到他伤愈,却在战火中与他失散,就像滴水汇入汪洋,再也摸不出踪迹。


    许多人都劝郭修谨放下,可那事事吊儿郎当的青年却偏偏执着于此,但凡抽出空闲都要四下寻人。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真叫他发现了心上人的行踪——结果人家早把他忘了,身边还跟了个几岁的小孩儿。


    郭修谨只颓废消沉了数日,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追在人家身后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抱得美人归……至于查出那姑娘失忆的真相,以及发现孩子就是他自己的血脉,那就是后话了。


    屋子里,小鹅仍在“唰唰”地专心清洁乐器,余下三人已是感慨万千。


    乌维言:“找人的那些年,郭将军也很不容易……”


    慕相玄甚至不敢设身处地去想,若是他将清音弄丢在茫茫人海中,他该如何自处?


    ……他肯定都不想活了,可找不到她,他又不敢去死,那与每日被架在烈火上烹煎有何区别。


    他下意识抗拒这种事情,但身旁的少女显然反应不同,情绪高涨得堪称兴奋。


    越清音双手扒住桌沿,兴致勃勃道:“郭将军这段姻缘,简直比话本子还要精彩!”


    慕相玄察觉出些危险,警惕地竖起双耳:“你喜欢这样的?”


    越清音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谁不喜欢轰轰烈烈的感情呀?”


    “……我就不喜欢。”


    “为何?”


    慕相玄稳住声调,试图循循善诱:“清音,你不觉得青梅竹马、细水长流的感情更为温馨动人么……”


    越清音马上蹙起柳眉,欲言又止:“相玄……”


    “你说的那种寡淡又无味,写在话本子上都是卖不出去的!”


    慕相玄顿时哑住。


    越清音只当是看故事听热闹,半点也没往自己身上想,更没留意身边少年的反应。


    慕相玄束起的马尾辫一下就没精打采地耷拉了下去,彷若遭受到从未预想过的打击。


    她说寡淡无味……


    他虽知晓她性子活泼,一向贪玩好热闹,但实在是没想到……


    他忍不住觉得委屈:“还未成亲呢,你就觉得寡淡了?”


    那若是再过两年呢?


    等她把他彻底玩腻了,该不会多看他一眼都嫌烦吧……


    少年心里刮起萧瑟的风,凄凉地想,不是说越柳营军规如铁、人人忠义守矩么?


    到底是谁把她娇纵得这样贪鲜爱趣、完全不受约束的啊……


    ……哦,好像是他自己……


    慕相玄独自风萧萧雨飘飘,旁边的越家三兄妹倒是达成了共识。


    “别说姻缘了,就连我们这兄妹情分,也是历经生死、轰轰烈烈的才好!”


    乌维言说着,用力将越青河薅进怀里,笑嘻嘻地一顿乱搓乱揉,揉得雪白的鹅毛乱七八糟。


    小鹅气急败坏,爬上他头顶就是一通狠啄。


    两兄弟闹得不可开交时,越清音目光随意瞥去,看见乌维言的袖口滑出些东西。


    “这是什么?”她下意识伸手去摸。


    “啪”地一声,乌维言想也没想,用力拍开她的手:“别碰!”


    越清音吃痛,难以置信地捂住手背。


    下一刻,她就满脸委屈地转去另一边告状:“相玄……”


    “嘘嘘嘘!好祖宗,我一时心急对不住!”


    乌维言连忙拦住她:“不要声张,这是我今早配的药!”


    越清音狐疑:“什么药?”


    胡人少年轻咳了声,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


    他心道,自家义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


    她虽然有心与未来继母修结善缘,甚至提前挖出自己的女儿红做礼,但压根没搞明白关键——


    新人成亲,最重要的不是那盏交杯合卺酒,而是后头的洞房花烛夜啊!


    乌维言没有洞过房,但也听过些许皮毛,人人都说,新婚之夜的体验可是新人建立感情的基础!


    昨儿他替郭将军忙活时,忽然灵光闪现,想起义父大人已经年近四十了。


    虽说义父看起来体格健壮,但毕竟不是精力旺盛的二八年华,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力……


    乌维言不免替义父捏了一把汗。


    万一他的未来继母不满意,那这桩喜庆婚事岂不是刚开头就要惨淡收场?


    绝对不可以!


    胡人少年自诩没有多大本事,但好歹是个孝顺的义子、体贴的义兄。


    为了义父的姻缘、义妹的善缘,他毅然决然地违背军医操守,从军医处顺了药材,配出一剂绝世无双的狠药!


    ——医书上面写了,只要将此药服下,哪怕是死人也要金枪硬挺两个时辰!


    恰好前几夜相玄开封了一坛女儿红,乌维言就将那药全数倒进了酒里……


    他真是为这桩赐婚操碎了心!


    眼下,面对着义妹的询问,他的自我感慨、感动之心汹涌澎湃,却又难以直言,只能深深藏下功与名。


    “别问了,总之对你善缘大有益处,来日你会感激我的!”


    胡人少年慷慨摆摆手,腕上系的喜庆红绸招摇又得意。


    说完,他又赶紧将掉出来的药包塞回袖子里,同自家妹妹嘱咐道:“你别碰这个,知道吗?”


    越清音看他脸上的神情时愁时喜、时激昂时壮烈,但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也没了兴致。


    少女敷衍地点点头,继续捣鼓自己的事情。


    方才陷入凄风苦雨的少年将军终于回笼理智,想起二人自幼相伴的深厚情谊来。


    慕相玄心道,真是关心则乱,怎能因为三言两语就早早成为惊弓之鸟,以为自己往后就是深闺怨夫、望妻之石了呢?


    她只是年少贪好新鲜,偶而被外界的精彩吸引了注意力罢了,难不成她会狠心抛弃他吗?


    不会的!


    他记得清楚,幼时他离开奴仆环绕的京城,来到举目无亲的越柳军营,起初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同一个小聋子玩。


    但她愿意。


    那时候他们初初相识,她就对他关心有加,或许只是因为她心地善良,不忍见他落单孤独。


    但如今,她和他在一起七年了。


    慕相玄想,就算是当作养一条狗,她养了七年,也该对他有些感情了吧?


    更何况……


    他看向束在自己腕间的护腕,想起她每年都那样细心地量裁,亲手为他缝制新的护具……


    少年耳根微热地想,说不定她对他还挺有感情的。


    慕相玄重拾自信,打起精神挪到少女身边:“对了,清音……”


    话音未完,他就看清了她手上的物什——


    一副崭新的护腕。


    越清音专心地在皮料上定针扯线,头也没抬:“怎么了?”


    ……是给他做的新护腕!


    真是彼时风雨此时晴,慕相玄只觉屋顶上的层叠乌云蓦然移散,万道霞光慷慨地洒下人间。


    他心软又心疼,对着她握针的泛红指尖看了又看,忍不住想接手:“累不累呀,要不剩下的交给我来……”


    “不用,马上好啦。”


    越清音熟稔地拉出最后一针,扯掉余线,拿远些打量:“用青线包边,可以么?”


    慕相玄喜欢青色,自然连连点头:“可以!”


    谁知旁边也传来碍耳的一声:“可以!”


    慕相玄想叫对方走远点儿别碍事,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越清音满脸轻松,将那副簇新的护腕塞到乌维言的手里。


    她说:“可以用了。”


    乌维言高呼一声,油嘴滑舌地溜须拍马:“祖宗巧活!多谢赏赐!”


    少女轻轻哼了声,继续捡起乐器擦拭。


    慕相玄定在一旁,宛若石化。


    哑了好半晌,他才回神,幽微地问了声:“……那是给他的?”


    “嗯,他先前那副已经旧了。”越清音不以为然。


    慕相玄:“……”


    方才还灿烂无边的霞光立即蔫巴回缩,被合拢的沉沉乌云彻底遮住,隐隐的滚雷声闷响。


    少年低下头,不说话。


    片刻之后。


    他默不作声捡起一只胡埙,三两下擦干净,却放着自己面前的托盘不用,非要伸长手放到清音面前的木质托盘里。


    他束紧的旧护腕早已磨得边缘花白,显眼地在少女面前晃来晃去。


    越清音专心干活,并没有往旁边多看一眼。


    好几个来回,也始终分不到视线,少年闷声丢开手里的乐器,泄气地倒在椅背上。


    “唉……”叹息声也无人理睬。


    慕相玄郁闷地抓起少女腕间系着的红绸,瞎绞一通。


    约莫过去小半刻钟,勤勤恳恳的越家三兄妹收拾齐整桌上的乐器,终于要起身离开。


    小鹅头顶一托盘,脚底抹油,领队开溜。


    乌维言手里两盘,风驰电掣,一骑绝尘。


    越清音两手空空,连蹦带跳,却猝然天转地转,一个趔趄蒙头栽向灰砖地面。


    吓得慕相玄猛地醒神,下意识伸出双臂,将她用力地捞进自己怀里。


    待越清音惊疑不定地反应过来,她已经半躺半坐地被少年搂在他的腿上。


    两人瞳孔震颤,几乎同时看向越清音的腕间——


    那儿系了条庆贺郭家喜宴的红绸,可绸带尾端不知何时被慕相玄绑在了他的手上。


    方才,就是这绸子扯得她险些摔个狗啃泥!


    慕相玄更慌了,忙松手让她站起来:“抱歉,我并非有意……”


    方才只顾着胡思乱想,都没留神自己干了这等蠢事。


    真是挺香挺软的……


    哦不不不,真是挺失礼的。


    他一手扶她起身,另一手忙着去扯他手上的红绸结,结果越扯越解不开,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下了。


    越清音站着俯视他,难得比他冷静:“你到底怎么了?”


    慕相玄握住她的绸带,轻力将她拉近些,终于抬起脸看她。


    少年的眼尾线条单薄锋利,仰视时却下垂了些,显出几分可怜。


    他低低地说道:“我的护腕也旧了……”


    越清音:“……”


    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就因为这个?”


    她好不容易捧出耐心,同他解释:“他那个料子是马皮,比不上你这副鹿皮的。”


    慕相玄又低头。


    他在意的又不是料子……


    他闷闷不乐地摩挲着她腕间的红绸,牵得颜色喜庆的绸缎在二人之间晃晃悠悠。


    越清音见他情绪很低,好险才忍住揉他头发的冲动,妥协道:


    “若你喜欢,我也给你买一个就是。”


    慕相玄倏地抬头,刚想脱口应下“喜欢”,下一刻又发现不对劲:“等等……”


    他小心确认道:“买的?”


    越清音点点头,朝方才的针线指了下。


    “买回来,我再简单定针包个边,会结实耐用许多的……”


    少女幽幽叹气,最近将月钱花得一分不剩,还花了相玄不少,穷得叮当响,可不得勤俭持家些么……


    慕相玄张了张口,半晌后才愣愣道:“我还以为是你给他做的……”


    越清音噗嗤乐了:“我为什么要给他做?”


    方才胸口的沉滞一扫而空,少年的漆色眼眸点起光亮,立时为这方僻静的小屋点缀上微芒。


    越清音生出好奇,想要看清他瞳眸的颜色,殊不知低头凑去太近,猝然闻见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就像清爽的雪迎面覆来。


    她心底微乱,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一下子拉住了红绸。


    慕相玄反倒又将她拉近了些。


    他探究地看向她的眼睛,轻声问:“那你为什么给我做?”


    越清音好像触到了什么,悬空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她下意识想答,哪有什么为什么……


    可是问题问到眼前,有些答案便像小气泡,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心海上冒。


    其实还挺多原因的……


    因为他是武将,远比军医更需要一副结实的护腕……


    因为他习武刻苦,哪怕是平日也比旁人更易劳损受伤……


    也因为他对他自己也不上心,时常捡了副军营里的护腕就凑合着用,若非她亲手缝制之物,他说不定隔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越清音大概能罗列出百十条理由,可不知为何,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她却连一条也说不口。


    良久,她只好讷讷答了句:“你与他又不一样……”


    慕相玄似乎笑了下,周身清冽的气息也舒展几分。


    “是么?”


    他的视线划过她的唇瓣,游离于她的双眸间,语调轻又执着:“我与他有什么不一样?”


    越清音忍不住再低了低头,看见二人腕间牵挂的红绸,还有被他越解越乱的系结。


    人在特定时候总会激发些潜能,越清音福至心灵,迅速伸手捉住一段绸带,竟然没怎么用力就挑散了系结。


    她果断转身开溜,慕相玄比她反应更快,擒拿似的拉住红绸,三两下绕回自己的掌间。


    短短眨眼的功夫,情形瞬息万变,脚步就乱了,越清音慌乱间左脚踩住右脚,踉跄着软了几步。


    有人迅速起身,一把搀稳了她。


    方才还坐着仰视她的人,如今直接比她高出一个头,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她心跳漏了半拍,仓促地移上视线,对上少年低垂的纤长眼睫。


    “对不起。”他这样说。


    越清音不大明白他在为什么道歉,只见他动作轻柔地将红绸放回她的手里。


    她竟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还以为看见他把他脖颈上的系绳交到她的手中。


    慕相玄稍微侧过目光,看见她躲闪的眼神,心中懊恼不该逼她太紧。


    他们会相伴一生,他可以用一辈子等她想明白自己的心意。


    越清音攥着红绸不知该说什么,所幸屋外的敲门声打破了僵局。


    “慕将军!营中派人送东西来了,说您营帐里积了不少的包裹!”


    屋子里的二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慕相玄多了些诧异:“我有许多包裹?”


    越清音却知道由头,大概是那些她为未来继母准备的礼品,话本子什么的,她先前托店家送去营中,如今被营中士兵送来草场了。


    她偷摸端详身边的少年,试探性地揪住点他的袖子。


    方才的插曲就像潮水退散无踪,慕相玄神色相当平静,一如往常地温声问:“怎么了?”


    少女对上他熟悉的语调与神情,立即就心大地忘了所有波澜,轻松舒服地挽上他的胳膊:“相玄!”


    “你去看,”她甜甜地笑,“我给你备了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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