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传来寺人尖细的通报声,惊得娮娮一个激灵从床榻上弹起。
她强自镇定地理了理衣襟,却觉得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每迈出一步,心跳便快上一分。
那个执掌嬴姓宗庙的关内侯,为何此时来造访甘泉宫?
莫非,他已识破她并非真正的太后?此番是来兴师问罪的?
娮娮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慌乱,恰在此时,关内侯已大步跨入殿中。
四目相对的瞬间,娮娮只觉得脊背一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两人的脚步同时停滞,在晨光中对峙而立。
殿内静得可怕,许久,娮娮终于打破沉默:“不知关内侯造访我甘泉宫,所为何事?”
回应她的却是一声冰冷的嗤笑:“你不是赵姬。”关内侯开门见山道。
娮娮心头剧震,果然还是被他看穿了。
不能慌,必须咬紧牙关不松口。
“关内侯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本宫名讳?大秦的礼法规矩何在?”娮娮端起太后威仪。
“不必狡辩。”关内侯眯起眼睛,“本侯早知你不是赵姬,那女人天生一副狐媚相,而你”他冷哼一声,“连她三分神韵都学不像,旁人或许眼拙,却休想瞒过本侯。”
娮娮哑口无言,知道再辩也是徒劳。
“不过那女人死了倒干净。”关内侯话锋一转,“如今你既顶了她的位置,大王开恩留你一命,就该懂得分寸。”
娮娮被他凌厉的气势所慑,始终不敢出声反驳。
“如今韩国已灭,韩公子非归顺我大秦,复国之说纯属痴心妄想。”他声音陡然转冷,“你这韩国细作若敢轻举妄动,取你性命不过举手之劳,可听明白了?”
娮娮一怔,原来关内侯也误将她当作韩国细作。
沉默良久,娮娮终于缓缓点头。
关内侯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最后冷冷扫她一眼,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等关内侯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娮娮便双腿一软,扶着案几大口喘息着。
她必须马上把身份暴露的消息告诉嬴政,或许他能想出对策。
估摸着早朝该结束了,娮娮匆匆赶往帝丞宫。
殿内,嬴政见她到来,挥手屏退了左右,偌大的殿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娮娮绞着双手,神色慌张地走到嬴政跟前。
嬴政见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找寡人何事?”
娮娮眉头紧蹙,与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她仰起脸,急声道:“关内侯知道我不是你母亲了,该怎么办?”
“该如何便如何,你慌什么?”嬴政语气平淡。
“可是可是”娮娮低下头,心中仍有些不安。
“可是什么?关内侯都跟你说了什么?”嬴政追问。
娮娮再次抬头,如实相告:“他警告我要安分守己,不得轻举妄动,还说取我性命易如反掌。”
嬴政神色未动地听着,眼中情绪晦暗难辨。
不知是存心逗弄还是本性使然,他故意吓唬道:“关内侯说得不错,你的性命确实只在寡人一念之间。”
“什么?”娮娮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似乎还有点点泪光,“可你明明答应过不杀我的,不能言而无信。”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信守承诺?嬴政何曾对她兑现过诺言?
“关内侯乃宗室元老,他若执意杀你,你以为寡人拦得住?”嬴政反问。
“可你是秦王啊,难道权力不比他大吗?”娮娮不解地追问。
“寡人早说过,尚未加冠亲政,并无实权。”嬴政语气依旧平淡,却不知是不是存心逗她。
娮娮闻言沉默,确实,历史上的嬴政要到二十二岁加冠亲政后,才平定嫪毐之乱,次年罢免吕不韦,这才真正掌握大权。
可如今他才十九岁,还有整整三年,若她回不到现代,难道要提心吊胆三年吗?
更何况嬴政这人根本靠不住,满口谎言,说不定哪天就会出卖她。
正暗自思忖间,娮娮没注意到嬴政正垂眸打量着她。
嬴政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写着不信任的细作,她这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罢了,寡人会替你周旋,寡人未动你之前,谁也动不了你。”他终于不再逗她,可这句话并未让娮娮悬着的心放下半分。
她早已不信这个满口谎言的秦王政,她只信她自己。
回到甘泉宫后,娮娮坐在案前沉思良久,突然重重拍了下桌案。
不能再这样担惊受怕下去了,她必须尽快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当务之急则是要先找到那个同样穿越到这里的现代人,之前在稷下学宫写下那六个字的那位。
可她在稷下学宫守了整整三日,却始终没见到那人,但如果他不在学宫,又会去哪里呢?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娮娮的脑海。
吕府。
想到这里,娮娮立即派人去打听吕不韦是否在府中。
得知吕不韦外出未归,娮娮马上命人备车前往吕府。
在稷下学宫时,娮娮就听士人们说,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去了秦国相邦吕不韦的府上,娮娮推测,如果那人不在学宫,那么很有可能已经来到了秦国,而且就在吕不韦府中。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娮娮在侍女搀扶下走进吕府,众人见太后驾到,纷纷上前行礼。
娮娮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帛展开:“本宫近日读书时,偶然见到这种文字,看着既非秦篆,也非六国文字,本宫听闻相邦府上能人异士众多,不知可有人认得?”
她将布帛交给青玉,青玉拿着布帛一一询问在场众人,可惜所有人都摇头表示不认识。
娮娮难掩失望,轻叹一声,吩咐青玉将布帛留在吕府,毕竟吕不韦门客众多,也许那人今日恰好不在。
一无所获的娮娮只得启程回宫,谁知车队刚离开吕府不久,突然有人追上来拦在马车前。
“大胆!竟敢阻拦太后车驾!”侍卫厉声喝道。
那人气喘吁吁地举着娮娮留下的布帛:“回禀太后,小人认得这上面的字!”
娮娮猛地掀开车帘,“你真的认识这六个字?”
那人如释重负地点头笑道:“这不是六国文字,是简体字,念作既来之则安之。”
娮娮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当那熟悉的六个字从对方口中说出的瞬间,她的世界仿佛突然静止了。
“简体字…就是简体字…”娮娮喃喃重复着,声音哽咽。
两千年的时光长河在这一刻被奇迹般地跨越,那个在历史尘埃中孤独徘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同类。
泪水模糊了视线,娮娮却固执地睁大眼睛,生怕眼前的身影会消失,那人也红了眼眶,嘴角却扬起释然的笑容。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他们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中的两叶孤舟,终于看见了彼此的灯火。
“你也是”娮娮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却知道对方一定明白,她踉跄着跳下马车,顾不得太后的威仪,只想确认这不是幻觉。
那人向前迈了一步,又谨慎地停住,但眼中的激动与娮娮如出一辙,那是游子归家般的欣喜,更是穿越千年光阴终于寻得对方的震撼。
微风拂过,带着初夏的暖意,娮娮这才发现,自己攥着裙角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而对面那人手中的布帛,也在轻轻颤动。
娮娮和那人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也是——”
“没错,我也是现代人。”对方温和地打断她,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娮娮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她匆忙抹去眼泪:“我就知道我没猜错,我在稷下学宫没找到你,就猜你可能来了秦国吕不韦这里,没想到是真的”
“稷下学宫?”对方却露出困惑的表情,“我醒来时就在咸阳了,没去过什么稷下学宫啊。”
“啊?没有吗?”娮娮困惑地皱眉,“可我明明在那里发现了这六个字”
“这样吗?可我的确没去过稷下学宫。说起来还挺有意思,”对方忽然轻笑道,“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居然是个奴仆,更离谱的是,他们都叫我赵高。”
“赵高?”娮娮瞪大眼睛,“是那个指鹿为马的赵高吗?”
“就是他。”他无奈地摊手,“咱们啊,半斤八两,你不也成了赵姬吗?”
娮娮一时语塞,她仔细端详着对方的面容,忽然迟疑道:“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对方爽朗一笑:“新闻上吧,我本名叫赵正勇,现任陕西省.委.书.记,皇陵考古那天我去视察,调研遗址保护和考古进度,结果一觉醒来就到了这里。”他的语气里非但没有惶恐,反而透着几分跃跃欲试。
娮娮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眼前这位竟然是新闻里的大领导!
“小朋友,看你这年纪”赵正勇和蔼地问,“还在上学吧?”
“我、我叫苏娮娮,今年高三”娮娮突然有些局促。
赵正勇慈爱地拍拍她的肩:“高三啊,学习压力大不大?成绩怎么样?学习方面有没有什么困难啊?”
这熟悉的领导式关怀让娮娮既感到亲切又有些局促,她耳尖微红:“还行吧”
赵正勇和蔼地笑了笑:“还行那就是很优秀了?”
娮娮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突然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赵叔叔,您知道怎么回去吗?”
“回去?”赵正勇略显诧异,“为什么急着回去?”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娮娮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我爸妈找不到我一定会急坏的,而且我马上就要高考了,再不回去就要错过考试了。”
赵正勇先是一愣,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也是,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父母和学业就是天大的事,他温和笑着说:“回去的方法我倒是没研究过,不过就算现在回去也晚了吧?现在应该是五月初?高考是六月初,只剩不到一个月的复习时间,来得及吗?”
娮娮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她确实没想到已经五月份了,沉默片刻后,她抬起头,坚定地说:“没关系,如果今年成绩不理想,我可以再复读一年。”
赵正勇再次惊讶于这小姑娘的执着,赞许地点点头:“很有毅力啊小同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娮娮这才露出浅浅的笑容,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布帛上,好奇地问:“赵叔叔,那您怎么会来吕府呢?”
“我啊,”赵正勇呵呵笑了两声,“可不想继续当个奴仆,历史上的赵高后来当了中车府令,是不是宦官还有争议,但不管怎样,我可不能按着历史的剧本走。”他压低声音凑近娮娮,“那人把秦朝往火坑里推,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
“这些天我结交了些人脉,想办法到吕不韦门下当了门客,之后再找机会在朝堂上谋个正经官职,说不定真能见到秦始皇呢。”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娮娮:“不过有件事很奇怪,历史走向和我记忆中的相差太大,而且这一切又发生的太快,韩国居然在嬴政没亲政前就被灭了,其实我原本打算投靠嫪毐的,那人狂妄短视,比吕不韦好糊弄,可不久前却看到他受了宫刑游街示众,后来还被咸阳令处死了,这和史料记载差得太远,所以我想,或许赵高的结局也会不同,这才改投吕府。”
娮娮静静地听着,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和她不同,眼前的这位*赵叔叔,似乎对回去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
“对了,”赵正勇突然眼睛一亮,“你现在可是顶着赵姬的身份,堂堂秦国监国太后啊,要是能走走你的关系”
“啊?”娮娮一愣,随即无奈地摇头,“可能不太行,嬴政已经知道我是假的了。”
“什么?”赵正勇瞪大眼睛,“他全知道了?”
“也不算全知道,他就确认了我不是赵姬本人,但并不相信我是两千年后的人,他和那个关内侯只当我是韩国派来的间谍,为了稳定局面,嬴政暂时还让我继续假扮太后。”
赵正勇拧眉沉思一会儿,很快又笑了:“没关系,我在吕不韦跟前多露露脸,总能混个一官半职,可我总有种预感,我觉得吕不韦似乎离垮台不远了…”
娮娮的心思却完全在另一件事上:“赵叔叔,你在吕府还见过其他穿越过来的人吗?这六个字就是那人留在稷下学宫的。”
赵正勇仔细看了看那块布帛,摇摇头:“暂时没发现,不过我会多留意的,能找到同伴总是好事,咱们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谢谢赵叔叔。”娮娮勉强笑了笑,又聊了几句,看天色不早,她只好转身上了马车。
回宫的路上,娮娮靠在车窗边发呆。
虽然找到了一个同伴,但对方似乎对回去并不上心。
正午的日光照在脸上,娮娮心里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失落的是回家的希望依然渺茫。
马车晃晃悠悠,就像她现在飘忽不定的心情-
入夜,帝丞宫。
嬴政指尖轻叩案几,目光落在甘罗送来的密信上,信纸上的六个古怪字迹让他眉头紧锁。
“中国”他低声喃喃,修长手指摩挲着密信边缘。
先前询问赵殷时,对方同样斩钉截铁地表示从未听闻此国,可若真如那细作所言,这文字又作何解释?
莫非是某个隐世小国?亦或是早已湮灭的古国遗民?
“大王。”赵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关内侯的车队已出咸阳,何时动手?”
嬴政眸光一冷,方才的困惑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决绝:“待其行至雍城地界。”
“是。”赵殷躬身退下。
嬴政望向跳动的烛火,唇角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他慢条斯理地将密信凑近火焰,看着火舌一点点吞噬密信。
火光映照下,那张俊美到无可挑剔的面容忽明忽暗,眼底翻涌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第52章 她很雀跃
夜半时分,关内侯的车队缓缓驶近雍城地界,马车突然一顿,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戛然而止。
“为何停车?”关内侯沉声喝问,车外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心头顿时警铃大作,正欲探身查看,车帘却被人粗暴地掀开。
月光下,一个黑衣人立在车前,蒙面巾上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关内侯余光扫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侍卫,心猛地沉到谷底。
“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他强自镇定,声音却泄露了一丝颤.抖。
黑衣人冷笑一声:“我家主人让我带句话,”接着寒光乍现,长剑如毒蛇出洞,“关内侯的手,伸得太长了。”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一条断臂“啪”地落在车板上,鲜血喷溅在车帘,将月色染得猩红。
黑衣人收剑入鞘,身影如烟般退入黑暗。
关内侯死死盯着那消失的背影,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混着血水浸.透了衣襟。
夜风呜咽,唯有血滴落在车板上的“滴答”声和关内侯眼中翻涌的杀意,在黑暗中久久不散。
吕不韦!本侯绝不会放过你!
次日,关内侯遇刺的消息已传入咸阳嬴傒耳中。
嬴傒,嬴政的伯父,亦是宗室之首,正紧锁眉头审视着关内侯送来的密信。
信中言之凿凿,认定此事必是吕不韦所为,力劝嬴姓宗室务必联手对付这位权相。
殊不知,这出好戏的幕后主使,正是他们年轻的秦王。
吕不韦贵为秦国相邦,党羽遍布朝野,想要扳倒他谈何容易,嬴政早已暗中收集证据,只等宗室上钩,来一场借刀杀人。
而关内侯,恰好成了这场博弈中的牺牲品,怪就怪他手伸的太长撞在了嬴政枪口上。
帝丞宫内,嬴傒将密信呈予嬴政。
嬴政阅毕,佯装震怒:“此事当真是仲父所为?”
嬴傒斩钉截铁:“大王明鉴!吕不韦表里不一,重用外臣,打压宗室,致使我嬴姓日渐式微,如今竟敢公然行刺关内侯,断其一臂,这分明是在挑衅王权!”
“可他毕竟是寡人仲父,若贸然治罪,恐有不孝之名,况且这只是关内侯一面之词,若仲父矢口否认,难道要寡人强行定罪不成?”嬴政故作迟疑,“若无实证…”
嬴傒一时语塞,确实,若无确凿证据,即便真是吕不韦所为,也难以治罪,要彻底铲除吕不韦,必须掌握足以置其于死地的铁证。
“伯父且宽心。”嬴政语气平静,“寡人始终与宗室同心,只是仲父把持朝政多年,寡人虽欲收权,奈何尚未亲政,只能暂且隐忍。”
“大王!”嬴傒急道,“难道要等宗室血流成河才——”
“伯父。”嬴政抬手打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寡人何尝不想亲政?只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证据呢?”
殿内骤然寂静,嬴傒哑口无言,这才惊觉自己竟被逼入死角。
“不过”嬴政忽然倾身,声音轻若耳语,“若宗室能寻得实证”
嬴傒瞳孔骤缩,瞬间会意。
嬴傒沉思片刻,恍然道:“大王所言极是,是臣冒失了。”
嬴政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嬴傒当即告退。
望着嬴傒远去的背影,嬴政轻蔑一笑。
这些宗室不过是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酒囊饭袋,若真有才干,又怎会让吕不韦专权至今?若非他嬴政暗中扶持,宗室在朝堂上哪还有立足之地?
待嬴傒离去,赵殷上前禀报:“大王,陆峰密信称,吕不韦始终不肯将最关键的那条暗线交予他打理。”
“无妨。”嬴政冷冷道,“吕不韦生性多疑,若全盘托付反倒可疑。”随即话锋一转,“把我们掌握的证据透露给宗室。”
“是。”赵殷领命退下。
嬴傒离去后,嬴政即刻策马前往雍城。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月光下,玄色衣袍在马背上猎猎作响,透着森然寒意。
关内侯府内,一道修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来到榻前。
关内侯猛然惊醒,只见嬴政负手而立,神色从容。
“大王”关内侯挣.扎欲起,却被伤口牵制,不得不躺回榻上。
“关内侯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嬴政说着,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覆上关内侯口鼻。
那帕上淬了剧毒,无色无味,先夺人声,再取人命。
关内侯瞳孔骤缩,顿时会意,他想呼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想挣.扎,却浑身瘫软如泥。
“知道为何断你一臂么?”嬴政悠然坐在床榻边,唇角挂着讥诮的笑意。
关内侯双目圆睁,此刻才恍然大悟。
“关内侯的手,伸得太长了。”嬴政指尖轻点断臂处,引得关内侯冷汗涔涔,“那细作可怜巴巴来求寡人庇护,你说,寡人该如何是好?”
剧痛让关内侯面容扭曲,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寡人早对你说过要留那细作一命,可关内侯竟擅作主张跑去甘泉宫威胁她。”嬴政的声音如寒冰般刺骨,“怎么,那细作想做什么还得关内侯来教?取她小命竟是你关内侯勾勾手指如此简单的事了?”他缓缓俯身,“还是说,关内侯当寡人已经死了?”
嬴政的声音陡然转冷,“那细作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孤身一人潜伏在这咸阳宫中,便又生性胆小,关内侯这般威吓于她,若真将她活活吓死,”他忽然嗤笑一声,“就凭关内侯这条贱命,也配抵偿?”
嬴政缓缓拿开白帕,寒声道:“不过关内侯似乎对寡人也很不满?想废黜寡人?另立新君?关内侯是想让大秦毁在你的手里?”他站起身,冷冷俯视着关内侯,“关内侯不如到黄泉去问问地下的列祖列宗,寡人到底是谁的儿子。”
话毕,嬴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月光下,他的背影如鬼似魅。
关内侯瞪大双眼,却只能看着那抹玄色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最终,他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嬴政回到咸阳时正好赶上早朝,晨曦初露,章台宫内朝臣肃立,气氛凝重。
御史王绾上前奏禀:“大王,自韩国覆灭,五国震恐,今探得密报,魏、赵、燕、齐、楚五国已暗中联络,欲再举合纵之策共抗大秦,各国使臣已陆续启程,前往楚国郢都,共谋伐秦之策。”
嬴政端坐于王座之上,玄色朝服衬得他眉目越发冷峻。
听完奏报,他唇角微扬:“合纵?呵,五国各怀鬼胎,貌合神离,不过是一盘散沙罢了。”
他指尖轻叩扶手,目光扫过群臣,缓缓道:“魏国贪利,赵国惧战,燕国势弱,齐国观望,楚国虽大,却内斗不休。这样的联盟,不过是一纸空谈。”
话音未落,他眸光一冷,沉声下令:“既然他们想合纵,那寡人便让他们自乱阵脚,传令,命顿弱即刻启程,携重金入楚,密会楚国权臣,离间其君臣,再派姚贾出使齐国,以利诱之,使其退出合纵,至于魏、赵、燕三国,暗中散布流言,使其彼此猜忌。”
嬴政微微倾身,眼中锋芒毕露:“寡人倒要看看,这所谓的合纵,能撑到几时。”
群臣俯首,齐声应诺:“大王圣明!”
下朝后,嬴政径直前往甘泉宫。
殿内,娮娮正托腮坐在案前,无精打采地小口喝着蜜浆,连嬴政入内的脚步声都未察觉。
“想什么这么入神,死细作?”嬴政突然出声。
娮娮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颤,转头便见嬴政修长的身影立在殿中。
他目光扫过她愁云密布的脸,径直走近,俯身自然地端起她面前的蜜浆一饮而尽。
蜜浆虽甜,却不及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沁人。
“哎——”娮娮刚要起身阻拦,他却已饮尽,身上带着的那股晨露般的清冽气息直白强烈地飘入她鼻间。
嬴政随手将空耳杯递到她面前,娮娮一时怔住,片刻才会意是要她接过。
她乖乖接过耳杯,轻声问道:“你还要再喝一杯吗?”
“关内侯死了。”嬴政突然道。
“什么?”娮娮手一抖,耳杯险些跌落,“他怎么是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嬴政不悦地蹙眉,当初是谁泪眼婆娑地求他解决掉关内侯?现在这副惋惜震惊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他自己老死了,难道要怪到寡人头上?”嬴政不耐烦,“怎么,你是觉得寡人闲得发慌,特意去给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送终?”
见娮娮还在发愣,他又补了句:“要不要寡人现在去给他哭个丧,再顺便给他立个死于话多的碑文?”
娮娮被他噎得哑然,只得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嬴政垂眸睨她一眼,见她又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异样,就这么怕他?他难道会吃了她不成?
“你可还有什么亲人?”他语气微缓,嗓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娮娮一怔,蓦地睁大双眼,茫然地抬头看他。
从这个角度望去,他那张俊美凌厉的面容依旧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可此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竟似浮着一层极浅的温和,连带着两人之间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也悄然淡了几分。
“看寡人做甚?”嬴政见她发愣,眉头微蹙,又重复道,“到底还有没有亲人在世?”
娮娮仍是不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迟疑片刻,才小心翼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嬴政闻言不耐地“啧”了一声,冷冷道:“死细作,寡人说得还不够明白?你若有亲人在世,便召进宫来,如今你身份败露,想出宫是痴心妄想,听懂了?”
娮娮这才恍然,原来嬴政仍当她是细作,可他的话却让她忽然想起一人,犹豫一瞬,她轻声道:“我的确还有一位亲人,他叫赵高,是我叔父,现在在吕不韦府中做门客,你…能给他安排个官职吗?”
嬴政眉头一皱,心中暗嗤,这死细作,张口就敢让他给人封官,倒是不知羞,可转念一想,又觉出几分古怪,冷声质问:“既是你叔父,为何姓赵?你不是姓苏?”
娮娮一僵,这才发觉忘了这一茬,连忙干笑两声,支吾道:“不、不是亲叔父…”
嬴政懒得深究,横竖不过又是一个细作罢了,何况她母国已灭,即便有异心,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罢了。”他淡淡道,“回头召他入宫,至于官职,待寡人见过他再说。”
“真的吗?”娮娮眸中骤然一亮,唇角不自觉扬起。
嬴政垂眸,见她因自己一句话便笑得眉眼舒展,那笑容如初春薄雪乍融,明媚得教人晃神。
他目光微凝,竟一时忘了移开视线,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那股陌生的躁意愈发鲜明起来。
心底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让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死细作,居然笑得这么开心。
嬴政指尖微蜷,莫名想捏一捏她那笑得发傻的脸。
“嗯。”他低应一声,“寡人一言九鼎。”
娮娮笑意更深,嗓音里掩不住的雀跃:“谢谢你!”
嬴政看着她这副模样,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暖意又涌了上来,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唇角已微微上扬了半分。
第53章 为他撑伞
章台宫大殿,晨光如刃斜切而入。
嬴政端坐于王座,神色淡淡,正静待一场蓄谋已久的收网。
“大王,臣请劾吕相三罪!”嬴傒突然出列,“其一,借赈济门客之名,数年间私吞国库粟米六万斛!”竹简哗啦落地,露出三川郡守的密报。
吕不韦广袖微振,从容向王座拱手,阳光映照下,他鬓角新添的银丝格外醒目:“臣确曾调粮,然皆为安抚六国流士。”他抬眼望向嬴政,眼底带着长者特有的温和,“大王若有所疑,可查兰台赈灾簿。”
“相邦好一张利口!”嬴傒突然厉喝,殿门轰然洞开,四名玄甲卫士押着个血衣男子踉跄而入,“此乃三川郡铁官奴!”嬴傒冷声如铁,“他供认奉相邦令,在宜阳私铸甲冑三千具!”呈上的简册哗啦展开,死士名籍与兵器分配赫然在目。
吕不韦面色微变,广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他强自笑道:“此必是六国细作构陷——”
“相邦可认得这个?”公子嬴杰猛地上前,一枚带血铜符当啷坠地,那正是吕不韦府上侍卫的兵令,“去岁冬狩刺客所用弩机,刻的正是文信侯府徽记!连铸造年份都分毫不差!”他剑指吕不韦,“铁证如山,还敢狡辩?!”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吕不韦终于皱起眉头,这已不是贪渎,而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他倏地抬头,正撞上嬴政深渊般的眼眸。
少年君王拇指摩挲着扶手螭纹,唇角勾起几不可见的弧度,这个表情吕不韦太熟悉了,那是幼时嬴政计谋得逞时常有的神情。
原来如此。
赈灾账目可以作假,死士名册能够伪造,但王驾遇刺这等大事,若非王权授意,谁敢栽赃当朝相邦?
原来,这一切皆是那高居王座之人精心布下的棋局,宗室诸人不过是嬴政借刀杀人的工具罢了。
何况此番弹劾来得如此突然又蹊跷,吕不韦心中岂能不起疑云?宗室素来庸碌无为,何来这般雷霆手段搜罗铁证?
吕不韦望着高座上的帝王,忽然觉得那袭玄色龙袍格外刺眼,他苦心栽培的雏鹰,羽翼未丰便已学会啄食饲主。
吕不韦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嬴政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扶持的少年了。
这些年,他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从稚嫩的王孙到如今的铁血君王,权术、谋略,甚至比他这个相邦还要更胜一筹。
曾几何时,那个邯郸街头看他时还怯生生的孩童,如今已长成深不可测的君王,他恍惚想起嬴政幼时习字,自己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他写下“王”字,那时少年的眼中满是崇敬与依赖,而今,这双眼睛却如幽潭般难以窥测,连他这个一手扶持其登位的仲父,也再难读懂其中深意。
吕不韦心中苦笑,嬴政这一局,布得何其精妙,借宗室之手,以贪渎之名,行削权之实。若他抵死不认,嬴政大可顺水推舟,让宗室穷追猛打,届时等待他的恐怕就不只是罢相这般简单了。可若他认罪,反倒显得坦荡,嬴政既已得偿所愿,或许还会念及旧情,给他一条生路。
罢了,吕不韦在心中长叹,政儿既已长大,他这个仲父,也该退场了。
他太了解嬴政了,这位少年君王骨子里流淌着秦国王室特有的果决与冷酷,既已对他起疑,便再无转圜余地。与其负隅顽抗落得个身败名裂,不如主动退让,或许还能保全家族。
“老臣认罪。”吕不韦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的声响惊醒了满朝文武。
朝臣哗然,数名受吕不韦提携的官员纷纷出列:“相邦劳苦功高,岂能因片面之词——”
吕不韦抬手制止,声音沙哑:“老臣认罪。”他再次叩首,他知道,这场戏必须唱完,嬴政既然布下天罗地网,就不会容许猎物逃脱。
“既如此,”嬴政的声音终于响起,“念在仲父辅政之功,免去相职,即日返回封地洛阳。”
判决轻得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少年君王终究要给天下人做个仁至义尽的孝道姿态-
离宫那日,细雨绵绵。
吕不韦的马车缓缓驶离城门,全城百姓和朝堂百官列队相送,却唯独不见那道玄色的身影。
城门口,吕不韦和送行的百官一一道别,目光却总往城楼飘去。
直到马车驶出咸阳城,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雨幕中,他摩挲着袖中那枚嬴政幼时赠他的陶响鱼,忽然笑出了声。
这笑声混着雨声,竟显出几分苍凉。
城楼之上,嬴政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车驾。
微风卷起他的袍角,却吹不散他眼底的晦暗不明。
赵殷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王,当真不去送行吗?相邦的车队就要驶出咸阳了。”
嬴政没有回答。
他该去送吗?
那个曾经牵着他的手,教他习字、教他权谋的仲父,那个在他年幼时护他周全,却又在他继位后处处掣肘的权臣,那个他既敬重又不得不亲手削权的吕不韦。
他该说什么?是谢他多年辅政之恩?还是斥他贪权僭越之罪?
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告别。
远处,吕不韦的车驾已经变成模糊的黑点,最终消失在官道尽头。
“大王…”赵殷又道,却被嬴政出声打断,“赵殷,你先退下。”
赵殷闻言抬眸,他凝望着雨幕中嬴政的孤影,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砸在城砖上,他的玄衣在雨中纹丝不动,像柄插在天地间的剑。
赵殷唇齿间辗转千言,终是化作一声轻叹,随即转身离去。
赵殷走后,便只剩嬴政独自一人驻足在雨幕中,他的玄色衣袍早已被雨水浸.湿。
他终究没有去送。
雨势渐急,如银针般刺破天际,嬴政的视线穿透雨幕,却再难辨清吕不韦渐行渐远的车驾。
正要转身离去,头顶的雨忽地停了。
嬴政微怔,侧首便见娮娮踮着脚,一柄青簦高高举过他头顶。
她身形纤弱,此刻却固执地仰着脸,手臂因吃力而微微发颤,雨水顺着簦骨滑落,打湿了她的袖口,裙裾上还沾着泥泞,显然是匆匆赶来。
“你来做甚?”嬴政冷淡开口。
“赵殷让我来看看你。”娮娮答得老实,目光澄澈。
话音未落,嬴政眸色似乎沉了半分。
死细作,别人招招手她就知道摇着尾巴来,平时他的话就当耳旁风。
娮娮自然不知他心中翻涌的暗潮,赵殷确实托她前来。
大王要削吕不韦权柄,却因他那条最关键的暗线尚未移交陆峰而迟迟未动。可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关内侯的突然出手打乱了一切,大王对吕不韦下手下的太早,那关内侯本不在大王棋局之中,此番临时起意动他,多半是为了她。
或许是为护她细作身份,又或许别有深意。
事由她起,她合该来这一趟。
赵殷深知嬴政对吕不韦始终怀着复杂心绪,削其权柄是真,但视其为仲父亦是不假。如今吕不韦大势已去,即将远离咸阳,权谋之争虽尘埃落定,可人心终究难断。他本想劝嬴政亲自相送,却终究未能说动他。
既然如此,总该有人来推这一把。
而那个人,只能是她。
娮娮仍专注地举着簦,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在纤细的颈间汇成细流,她指尖微微发颤,簦骨在雨幕中划出一道摇晃的弧线。
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雨水如何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途径凸.起的喉结,最后消失在微敞的衣领之下。
娮娮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般,慌乱地移开,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回他湿透的衣襟上。
玄色衣料紧贴肌理,勾勒出肩背凌厉的线条和胸膛的轮廓,水珠在他锁骨凹陷处积成小小的水洼,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
方才他转身时,娮娮正巧看见一滴雨从他眉骨滑下,途经微抿的薄唇,在下颌悬了片刻才不甘心地坠落,他的睫毛也湿了,垂着,显得格外黑。
“看什么?”
嬴政突然开口,嗓音低沉,混着雨声,震得她耳尖发烫,娮娮这才惊觉自己竟盯着他出神,慌忙踮脚将簦又举高几分。
“没、没什么”
话音未落,一滴雨水从他发梢坠落,正巧砸在她的手背上。
凉意激得她轻颤,却莫名觉得那滴水珠滚烫,几乎要灼穿皮肤。她下意识攥紧簦柄,指节泛白,心跳声大得几乎盖过雨声。
雨幕如纱,娮娮踮着脚将簦面竭力举高,却仍只勉强遮住他半个身子。
“愚钝不堪。”嬴政突然握住簦柄,手指不经意擦过娮娮的指尖,“举这么低,是想让寡人淋雨?”
簦面倏然升高,娮娮刚要松口气,却见嬴政腕骨一偏,整个簦檐朝她倾斜过来,他半边身子仍旧暴露在雨中,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却浑不在意,只淡淡道:“回宫。”
娮娮小跑着跟上嬴政的步伐,城楼上的水洼映出两人交错的衣摆,他的步子明明迈得大,却总在她落后半步时不着痕迹地放缓。
簦骨上的雨水汇成细流,滴滴答答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像某种隐秘的心跳。
下城楼时台阶湿滑,娮娮脚下一绊,被嬴政单手扶住腰肢。
“看路。”嬴政语气不耐,掌心却稳稳托住娮娮,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灼人,等人站稳了也不松手,反倒就着这个姿势带她往下走,似乎忘了还搂着她。
娮娮偷偷抬眼时发现他喉结动了动,而他袖口滴落的水珠正巧打湿她后颈,激得她轻颤。
“有话要说?”
嬴政忽然垂眸看向娮娮,娮娮呼吸一滞,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沉默在雨幕中蔓延,半晌,她才低声道:“赵殷说,让我来劝你去送送吕不韦…”
话音未落,嬴政眉头骤然一蹙:“寡人仲父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娮娮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在这称呼上较真,连忙改口:“相、相邦…”
嬴政冷笑一声,“他被罢相了。”
“…”
娮娮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两人沿着城楼石阶缓步而下,雨丝斜飞,打湿了衣角。她悄悄瞥了嬴政一眼,见他神色淡漠,丝毫没有要折返去送吕不韦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再开口:“不光赵殷,那些大臣也让我劝你去送送他…”
自那天吕不韦被罢相以来,朝臣们没少往甘泉宫跑,话里话外都是要娮娮劝嬴政收回成命,可她又如何不知?历史上吕不韦的相位注定是要被罢免的。她劝不了,也不会劝。更何况,嬴政又岂会听她的?
果然,嬴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雨声淅沥,模糊了嬴政眼底的情绪,他静静凝视着娮娮,那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暗潮翻涌,又似古井无波,让人看不透分毫。
“你倒是很会替人操心。”他忽然轻笑一声,“再多说一个字就把你嘴巴缝上。”
娮娮闻言呼吸一滞,虽知他只是吓唬她,但还是识相地抿紧嘴唇,任由他牵着手腕上了回宫的马车。
第54章 马车情动
甘泉宫的青石阶上泛着雨后的幽光,娮娮提着湿.漉漉的裙角匆匆迈过宫门,胸口那团乱跳的热气怎么也压不下去。
方才马车里发生的事,像烙铁般烫在她的记忆里,越是回想,耳尖越是烧得厉害。
一个时辰前,马车内昏暗的光线在雨声中摇曳,雨珠顺着车辕滴落,在寂静中敲出断续的声响。
娮娮悄悄侧目,见嬴政玄色衣袍尽湿,雨水正从他凌厉的下颌线滑落。
见状,娮娮解下腰间帨巾小心翼翼地递过去:“你要擦一擦吗?”
嬴政连眼皮都未抬,只从喉间溢出一声命令:“你来。”
娮娮便听话地给他擦,可当帨巾触到他肌肤的瞬间,她却指尖一颤。
那温度透过帨巾灼过来,比她想象的还要烫。
从英挺的眉骨到微抿的唇,再到微凹的锁骨窝,每一处棱角都像在帨巾下燃着火,擦到喉结时,它突然上下滚动,惊得娮娮差点丢了帨巾。
“抖什么?”嬴政忽然扣住她手腕,拇指重重碾过她泛红的指尖,“擦个脸都能羞成这样?”
娮娮慌忙垂眼,却被他钳着下巴抬起脸,咫尺之间,他带着雨气的呼吸扑在她唇上:“既然脸红,”另一只手已环住她后腰,“那就是想了?”
“我没——唔——”
辩解的话被碾碎在唇齿间,他吻得又凶又急,娮娮慌得去推他胸膛,反倒被攥着手腕按在车壁上。
娮娮缩颈躲避,后脑勺却撞上车壁,他嗤笑着压过来:“不想亲你脸红什么?死细作。”
她心头暗恼,耳尖却愈发滚烫,这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寻常女儿家被这般对待,哪个不是面红耳赤?偏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倒像是她不该害臊似的。
嬴政扯开娮娮衣带时,手指按在她肋骨上的痛感让她不禁皱眉。
他掌心贴着她后颈的温度实在灼热,里衣滑落肩头的刹那,娮娮心头一跳,却听见嬴政在耳畔低笑:“现在知道躲了?”他的指腹抚过她战栗的脊背,“方才给寡人擦脸的时候,不是挺大胆?”
此刻回忆仍带着马车里潮湿的热度,他当时扯开她交领的动作像剥开一枚荔枝,唇舌碾过身体时留下黏腻的水痕,分不清是未干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最要命是他手指刮过她腰眼的触感,凉得她一哆嗦
“太后。”
赵正勇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打断了娮娮的思绪。
她猛地回神,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接着勉强扯出一个浅笑快步走进了殿内,赵正勇无声地跟上,顺手带上了身后的殿门。
昨天嬴政让娮娮以太后名义下诏封赵正勇为内侍长,与嫪毐如出一辙的安排,自然也未真正施以宫刑。
“怎么去了这么久?”赵正勇递来一碗刚熬好的姜汤,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娮娮泛红的脸和颈侧若隐若现的痕迹,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但他没点破,只是语气如常地说:“先喝点热的,别感冒了。”
“谢谢赵叔叔。”娮娮接过碗,低头抿了一口,热气氤氲间,她的耳尖更红了,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过了许久才说:“他…死活不肯去送吕不韦,所以才耽误这么久…”
赵正勇凝视着娮娮低垂的睫毛,眉头不自觉地紧锁。
他万万没想到嬴政与娮娮之间竟是这种关系,昨日觐见时,那少年君王一袭玄衣端坐案前,修长的手指轻叩青铜酒樽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和举手投足间的威仪,哪还有半分少年稚气?分明是早已在权谋中淬炼出的帝王气象。
那小子虽顶着张少年脸,可眼神和气势完全就是个已在权力漩涡中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哪像十九岁?
嬴政寒星般的目光*扫过来时,赵正勇后颈的汗毛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少年帝王则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赵正勇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早已看穿了他这个皮囊下所有的算计。
他当时就在心底暗叹,嬴政,不愧是史书盖过章的狠人。
“娮娮。”他犹豫了下,还是直接问了,“他发现你是细作后就没有说要杀了你?也没有对你上酷刑?”
娮娮的指尖在碗沿收紧,声音低了几分:“一开始是说要杀,还让我选车裂腰斩还是枭首。”
“然后呢?”赵正勇皱眉接着问。
“然后…”娮娮声音越来越小,耳尖蓦地烧了起来,几乎要将脸埋进氤氲的热气里,“可能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吧,毕竟太后这个身份…”
赵正勇看着娮娮躲闪的眼神,心里呵呵一声,利用价值?那小子分明是盯上人了。
殿内一时安静,赵正勇望着窗外再起的雨幕,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帝丞宫,赵殷将邯郸送来的密信呈予嬴政。
信中提及,自赵佾归赵后,与赵偃相斗,两败俱伤,赵偃甚至设计诛杀了一批拥护赵佾的朝臣。
嬴政览毕,忽而低笑一声,嗓音里糅杂着不屑与情事过后的餍足,漫不经心道:“杀了这么多大臣,怎么偏就没动李牧?”
李牧,战国四.大名将之一,与白起、王翦、廉颇齐名,堪称赵国的擎天玉柱。
“赵偃或许忌惮他手中的兵权。”赵殷解释道,“李牧常年镇守北境,抵御匈奴,在军中威望极高。”
“倒不算蠢。”嬴政语气冷淡,转而问道:“章邯率玄甲军行至何处了?”
“约莫两日便可抵达边境驻军处。”赵殷答。
嬴政低应一声,随手将密信凑近烛火。
火焰倏然窜起,映得他眸底暗光浮动,指尖传来的灼热,无端令他想起方才马车内她那具同样滚烫的躯体。
柔软,甜腻,寸寸皆可入掌。
火光跃动间,他眼底未褪的情.潮愈发深浓。
烛火“嗤”地一声吞没密信,在他指间绽开一朵橘色的花,火光摇曳着爬上他的眉骨,将瞳孔里未散的欲色照得无所遁形。
那温度太熟悉,像她方才在马车里颤动的腰肢,像她咬着他肩头时呼出的热气,像她某个欲罢不能的时刻绷紧的足尖划过他小腿的触感。
灰烬飘落案几的声响让他回神,指尖还残留着灼烧的刺痛,可比起她情动时留下的抓痕,这点痛简直温柔得可笑。
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恍惚间又看见她潮.红的脸,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喘息。
他忽然很想知道,若是此刻将手指伸.进这烛焰,是否能复刻出她体内那般蚀骨的烫。
*
赵国邯郸,龙台宫。
明媚的阳光洒入殿中,却驱不散王座之上赵偃眉间的阴翳。
五国使臣赴楚合纵伐秦的消息刚刚传来,这本该是赵国扭转颓势的良机,却被嬴政轻描淡写地瓦解,不仅联盟未成,反倒让各国彼此猜忌。
合纵之策,已然胎死腹中。
“大王。”一名朝臣出列俯身禀奏,“边境急报,秦国增兵十万,已压至我赵国边境!”
赵偃猛地攥紧案几,指节发白。
“嬴政!”他咬牙切齿,声音里淬着毒,“吕不韦才刚倒台,他就迫不及待要对我赵国下手?当真以为我赵偃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唯有丞相郭开缓步出列。
郭开,战国第一奸佞的误国样本,昔日曾一手策划赵佾入秦为质,助赵偃夺得王位。
“大王何必忧心?”郭开拱手,脸上堆着谄笑,“那嬴政乳臭未干尚未弱冠,如何能与大王争锋?老臣以为,若秦军当真来犯,正可借机挫其锐气,扬我赵国之威——”
“蠢货!”赵偃暴怒打断,眼中寒光瘆人,“你当嬴政是那等庸碌之辈?他若无雷霆手段,怎能将秦内的芈姓、宗室、外客通通治的服服帖帖?!”
郭开被斥得面色一僵,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这时,上大夫颜聚上前一步,“大王,臣有一策,秦廷如今虽看似稳固,实则仍有可乘之机。吕不韦倒台后,秦国大权尽归监国太后赵姬与嬴政之手,嬴政虽未正式加冠,却已独揽朝政,这与加冠亲政有何区别?"
赵偃眯起眼:“你的意思是?”
颜聚继续道:“臣等本欲派人入秦重金贿赂秦客卿李斯,以求分化秦国内部,可那李斯竟分文不取,对我赵国使臣避而不见。”
“李斯不动,那就换人!”赵偃冷笑一声,“嬴政不是还有个左右丞相?还有昌平君、昌文君,这些楚系外戚,难道也和李斯一样油盐不进?”
郭开眼珠一转,立刻附和:“大王英明!昌平君乃楚国王族,在秦为官,心中岂会毫无盘算?只要许以重利,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赵偃阴沉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狠厉的笑意:“好!立刻遣密使入秦,黄金万镒,珍宝十车,务必让这他们尽心尽力,寡人要让他们在嬴政耳边,吹吹该对谁用兵的风!”
刺目的阳光直射在赵偃脸上,却照不亮他眼中凝结的阴霾,反将那瞳孔衬得愈发幽深可怖。
郭开眼角余光扫过颜聚,眸中亦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厌烦。
第55章 勾她悸动
盛夏骄阳似火,蝉鸣一声叠着一声,在蒸腾的热浪中震颤。
甘泉宫,几个寺人低眉顺目地在娮娮面前展开数匹流光溢彩的衣料。
“太后,这是齐国新进献的齐纨,这是楚国的楚锦。”为首的寺人恭敬道,“大王特意吩咐送来甘泉宫,请太后挑选,好为您裁制几件夏裳。”
齐纨,齐国细绢,顶级丝绸,轻薄如蝉翼,透气性极佳,夏日服之如浮云;楚锦,纹样繁复,色彩艳丽,楚国工匠利用复杂的绞经技法织出带细小孔洞的纱罗,比普通丝绸更透气。
娮娮目光落在那些华美的织物上,一时看得眼花缭乱,迟迟不能决定。
“既是给太后的,”赵正勇忽然开口,声音沉稳,“太后贵为大王之母,这些料子都该裁制成衣才是。”
娮娮诧异地转头,正对上赵正勇意味深长朝她使眼色的目光。
可她原本只想挑一两匹,没想到赵叔叔竟要全部留下,见他暗中示意,娮娮虽疑惑,却并未出言反对。
待寺人领命退下,娮娮立即蹙眉问道:“赵叔叔,为什么要全都留下?”
赵正勇笑笑:“娮娮长的这么好看,穿哪件不漂亮?夏天天热,多几件衣裳替换着穿不正好?”他故意提高声调逗娮娮,“难道堂堂秦国,还供不起太后几件衣裳?”
娮娮被他逗得抿唇一笑,颊边泛起浅浅梨涡,可她并非心疼衣料,只是担心嬴政知道后会有意见,毕竟这些都是各国进献的珍品,如果全都用来给她裁衣
赵正勇凝视着娮娮低垂的睫毛,面上笑意渐敛。
他这番安排自有深意,娮娮这姑娘脸皮薄,要是直接问她跟嬴政发展到哪一步了,估计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不如借这机会试探试探,要是嬴政那小子知道后屁都不放一个,至少说明对娮娮还有几分真情实意,要是为这点破事就来找茬,那摆明了就是把娮娮当个暖床的工具人。
赵正勇眯起眼睛,他活了大半辈子,年轻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岂会看不明白?只是他要下的这盘棋局中,娮娮已成关键,他必须弄清楚,那位后宫女人数以万计的深不可测的帝王,究竟将娮娮置于何等位置-
帝丞宫内,嬴政眉头蹙起,指间的玉扳指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太后全留下了?”他沉声问道。
阶下的寺人恭敬俯首:“回大王,正是。”
嬴政指尖一顿,忽然低笑出声,这死细作,倒是贪心。
玉扳指在他掌心转了个圈,也罢,不过几匹衣料,大秦还不缺这点东西。
“再去凌阴取些冰,连同玉床玉席一并送到甘泉宫。”他随意吩咐道。
待寺人退下,赵殷快步进殿,压低声音:“大王,果然如您所料,赵偃已派使者入秦,正在暗中贿赂我朝大臣。”
嬴政神色未变,只是将玉扳指缓缓戴回拇指。
“是否要驱逐这些赵使?还是”
“为何要逐?”嬴政轻笑一声,好看的眼尾上扬,“白送的金子,岂有不收之理?”他指尖轻点案几,“传令下去,让那些大臣照单全收。”
赵殷眼中精.光一闪,当即会意:“属下这就去办。”
殿门在赵殷身后缓缓闭合,嬴政的目光落在案头的青铜烛台上,跳动的火苗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将瞳孔染成琥珀色。
赵偃…
嬴政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那个邯郸城里长大的纨绔,当真以为用这些金银就能撼动我大秦的朝堂?
蠢得令人发笑。
嬴政指尖摩挲着玉扳指,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昔年在赵国为质时见过的赵偃,整日斗鸡走马,连剑都握不稳的废物,如今竟也学人玩起纵横之术,可惜啊…
一声轻嗤在空荡的大殿内格外清晰,那些被贿赂的朝臣,哪一个不是他为赵偃精心布下的棋子?
嬴政起身走向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前,修长手指划过邯郸的位置。
赵偃此刻怕是正沾沾自喜,以为计谋得逞,却不知那些使者入秦的第一天,咸阳令的人就已经盯死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烛火噼啪炸响,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地图上,宛如一头蛰伏的黑龙。
这盘棋,从落子那一刻起,胜负就已注定-
赵国邯郸,龙台宫。
晨钟未歇,大殿内已是一片肃杀。
赵偃高坐王位,面色阴沉如铁,阶下,负责联络秦国的密使伏地颤.抖,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大、大王,那些秦臣收了我们的金子,可递回来的情报,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秦军的动向、朝堂的决策,却一概含糊其辞!”
“什么?!”赵偃猛地拍案而起,案几上的竹简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寡人花了万金!就换来这些废话?!”他怒吼道,“那些秦臣,收了钱的狗东西,竟敢如此戏耍寡人?!”
他忽然僵住,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进脑海。
居然上当了。
那些秦臣谄媚收钱时的嘴脸,那些模棱两可的情报,那些看似恭敬实则敷衍的回复…
这一切,根本就是嬴政设下的局!他故意让秦臣吞下赵国的贿赂,却连半点真消息都不透露!
“嬴政!”赵偃一脚踹翻案几,青铜酒器叮叮当当滚落阶下,酒液溅了一地,“你这阴险狡诈的虎狼之徒!竟敢如此愚弄寡人!”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无人敢出一言,空气仿佛凝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就在这死寂之中,丞相郭开忽然缓步出列,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笑,宽大的袖袍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大王息怒。”他躬身行礼,声音刻意放缓,“臣倒有一计。”
赵偃喘着粗气,赤红的双眼瞪向郭开:“说!”
郭开阴恻恻一笑,压低声音道:“臣听闻,那秦国监国太后赵姬,可是咱们邯郸人呐。”
赵偃一怔,怒火稍敛,眉头却皱得更紧。
郭开继续道:“当年她是我邯郸城一介舞姬,后来跟了吕不韦,又成了秦庄襄王的夫人,如今贵为太后,可说到底,根还是在我们邯郸。”他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若是能将她“请”到赵国做客…”
殿中骤然一静。
赵偃的瞳孔微微扩大,怒火渐渐化作一抹狰狞的冷笑。
是了,嬴政敢耍弄他,他就掐住那暴君的命脉!
纵使吕不韦被罢相,可秦国尚有监国太后赵姬执掌大权,太后若不首肯,嬴政身为人子,难道敢违逆母命擅动刀兵伐其母国赵国?
若行此不孝不义,必失天下人心。
“好!”他猛地一拍扶手,声音里带着狠毒的快意,“郭开,此事由你亲自去办!乔装成商贾,混入咸阳,务必把那赵姬给寡人“请”来!”
他缓缓坐回王座,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天真,嬴政敢戏耍赵国,就要付出代价!-
秦国咸阳,甘泉宫。
六月的天,暑气渐重,娮娮正趴在案几上,美滋滋地小口喝着碗里的莲房雪羹。
那羹汤泛着玉色的光,莲房浮沉其间,她时而抿上一口,眉眼便舒展开来,连带着鬓边垂下的碎发也随着这惬意轻轻晃悠。
这几日侍女们都会准时送来这消暑佳品,她猜测这应该是从前的赵姬夏天最爱喝的。
不过这莲房雪羹确实沁人心脾,冰爽怡人,听侍女们说,这还是用洞庭湖最上等的莲子和华山特产的茯苓研磨成粉,再与冰镇过的蜂蜜水调和成糊,最后盛放在清晨采摘的新鲜莲蓬中制成,不仅清凉解渴,还带着莲荷的清香。
案几上还整齐摆放着数样珍贵的消暑珍馐,都是嬴政特意命人送来的,有冰髓晶脍、雪露晨饮、荔枝冻酪、梅浆酢饮、金盐蜜渍、兰芷冰酒。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冰髓晶脍,取终南山千年冰窟中最纯净的冰髓,配以黄河鲤鱼最鲜嫩的腹肉,将鱼脍铺在冰髓上切成薄片,入口即化,鲜美异常。
旁边晶莹剔透的玉瓶中盛着雪露晨饮,这是侍女们在天色未明时就持玉瓶采集的荷叶晨露,再与夜间收集的花瓣积露一同煮沸后冰镇而成,清冽甘甜。
白玉盏中的荔枝冻酪更是难得,快马加鞭从吴越之地运来的新鲜荔枝,剥壳去核后浸入冰镇过的羊奶中,口感和现代的冰淇淋有几分相似。
梅浆酢饮盛在青铜爵中,是用蜀地特产的青梅和巴国岩盐发酵而成的酢调制,酸甜可口,冰爽宜人,像是古代版的酸梅汤。
最珍贵的当属最后两样,秦王室中仅限秦王和太后享用。
金盐蜜渍是用价比黄金的西域岩盐和上等蜂蜜腌制时令鲜果,冰镇后酸甜脆爽;兰芷冰酒则是用楚国进贡的珍稀香草和秦地特酿的糜子酒调制而成,因香草极易腐坏,需快马加鞭三日之内送达,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娮娮却浑然不觉这些美食的珍贵,只是满足地小口品尝,时不时发出赞叹,还热情地要分给身旁的赵正勇一起享用。
赵正勇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轻轻摆手说:“娮娮自己吃,叔叔年纪大了吃不了太凉的。”
他目光扫过案几上那些精致的吃食,心中却不免感叹这些食物的奢靡,单是他知道的那道冰髓晶脍,就让他想起《韩非子》中对这些奢侈菜品“劳民伤财”的批评,而且这些菜大多都需八百里加急运送寒冰,沿途又不知要累死多少驿马。
赵正勇的目光落在那道冰髓晶脍上,忽然觉得冰盏里颤动的琼浆像极了百姓的血汗,隐约还沾着徭役们的哭嚎。
是了,这才是他了解的嬴政,那个在铲除缪毐和吕不韦势力时血.洗朝堂的暴君。
上万人的性命,就在他一道诏令间灰飞烟灭,手段之酷烈,令六国胆寒,史官都不忍详述。
可转念间,赵正勇又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份果决狠辣,让嬴政把军、政、司法、财权尽收囊中。
但暴虐与雄才从来是一枚刀币的两面,嬴政若无这等雷霆手段,又如何能成就空前集权的君主?
可这暴行里藏着可怕的清醒,正是这份精准的残酷,让那少年君王把秦国的权柄攥出了血。
此刻这盏冰髓倒成了绝妙讽刺,历史上的他能眼都不眨地屠戮万人,却记得给个小女子送时令珍馐。
看着嬴政特意送来给娮娮的珍馐,赵正勇眯起眼睛,那小子的心思,倒比想象中还要耐人寻味。
赵正勇凝视着案几前笑得天真无邪的娮娮,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嘴角微微上扬,牵动眼尾泛起的几道细纹,那是一个历经沧桑的长辈特有的饱含疼爱的笑容,而女孩明亮的眼眸里盛着不谙世事的光,让他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太后。”几名寺人恭敬地走进殿内,每人手中都捧着几套新做好的衣裳,向娮娮行礼道:“新衣已裁成,特地给太后送来。”
娮娮放下手中的玉盏,轻声说:“先放在那边的案几上。”
寺人将衣物放下后便退了出去,赵正勇也跟着退出殿外,临走时还特意叫进来几名侍女,吩咐她们服侍娮娮试穿新衣,看看是否合身。
娮娮刚换上新衣,就听见殿门外传来赵正勇和嬴政的说话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殿门就被推开,嬴政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
侍女们连忙为娮娮整理好衣带,随后向嬴政行礼,嬴政微微点头,示意她们退下。
待侍女们都离开后,殿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娮娮有些不安地望着嬴政。
这些天她一直有意避开嬴政,每当想起马车里发生的那些事,她就羞得抬不起头来,好在最近嬴政忙于朝政,似乎无暇顾及她,可娮娮没想到今天他会突然出现。
嬴政的目光同样落在娮娮身上,带着几分兴味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那袭楚锦华服剪裁得宜,衬得她肤若凝脂,腰如约素,锦缎暗纹流转,更添几分华彩。
很适合她。
他面上不显,心下却是一动,这楚地进贡的锦缎果然名不虚传,经她这般一穿,倒比陈列在库时更显华贵。
那腰封束得恰到好处,勾勒出的曲线让他不由想起那日马车中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只是见她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倒像是只受惊的幼鹿,反倒让他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嬴政眸色微深,却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负手缓步朝娮娮走近。
“躲了我半月有余。”他忽然驻足,指尖勾起她腰间垂下的一缕丝绦,“却敢贪心地将这些衣料据为己有?真当自己是太后了?”
娮娮耳尖倏地染上薄红,嬴政那修长手指分明只碰着衣带,却让她腰间肌肤隐隐发烫,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小腿却抵上了案几。
嬴政低笑一声,清冽的气息笼罩下来,他刻意压低嗓音:“你可知,楚人织锦时要在丝线里掺金箔。”他指尖顺着娮娮袖口蜿蜒的细纹缓缓游移,“就像这般,一寸寸缠进去…”
他手指最后伸.进袖口,惊的娮娮一颤,她呼吸紊乱,只敢垂睫盯着他衣襟上的暗纹,那暗纹如同他的身体,几乎要将她吞噬。
“抬头。”嬴政忽然命令,“楚国使者还候在章台宫,等着听太后对贡品的评价。”
娮娮慌乱抬眸,猝不及防撞进他含笑的眼底,那笑意里分明带着几分戏谑,娮娮这才惊觉上当,哪有什么使者?分明是他存心逗弄她。
她刚要嗔怪,却见他倏然敛了笑意,拇指重重碾过她唇角,嗓音低哑:“沾了蜜饯。”说罢,指腹抵在她唇间,眸色暗沉:“可甜?”
娮娮心头一跳,当即明白他的意图,慌忙转身捧起案几上的荔枝冻酪,举到他面前,声音微颤:“很、很甜!你要尝尝吗?”
赢政眉峰一挑,显然没料到她竟敢这般搪塞,眸色骤然转冷,他视线扫过那碗冻酪,语气森然:“我要吃什么,你难道不知?”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啪”的一声,白玉盏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娮娮浑身一颤。
嬴□□身逼近,气息铺天盖地笼罩而下,可就在双唇相触的瞬间,娮娮偏头躲开了。
见状,嬴政眸底骤然翻涌起戾气,指节猛地钳住她下颌,“死细作,你躲什么”
娮娮心跳如擂,仍固执地偏着脸,不敢与他对视。
“那日在马车里,你不是缠得紧?”他冷笑,指腹恶意摩挲她唇.瓣,“如今倒装起矜持了?”
记忆突然涌上来,颠簸的车轮声,他的手掌烙在她身上的温度…
娮娮耳尖烧得通红,却无从辩驳,可那日分明是他强横霸道,怎么倒成了她的不是
“我、我叔父还在殿外…”娮娮勉强寻了个借口。
“叔父?”赢政嗤笑,松手抱臂睨她,“你那假叔父,可比你识趣多了。”
娮娮猛然抬眸,眼底惊疑不定。
他再次俯身逼近,嗓音低得发寒:“你以为他不知?还是说——”指尖划过她颈侧,“你怕他兴师问罪?”他忽而轻笑,“怕甚?若他碍眼,我替你杀了他便是。”
“你不能杀他!”娮娮脱口而出,随即咬住唇,懊悔在他面前失言。
赢政眸色一厉,指节扣住她后颈,迫她仰头,“一个假叔父,也值得你这般狗急跳墙?”
娮娮呼吸凝滞,殿内一时静得骇人,嬴政则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目光如刃,寸寸凌迟。
他的气息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却又在贴近时渗出几分温热的清冽香气,这般矛盾又蛊惑的气息,同他宽厚的肩背一样,既令人望而生畏,又诱.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臣服、乃至融入其中。
终究,娮娮没能逃过…
他的手掌潜入衣领的阴影里,像一柄未出鞘的剑,既克制又暗含锋芒…
这个过早经历风霜的少年深谙掌控之道,指腹摩挲她的动作既像安抚又像胁迫,他在丈量她的底线,用恰到好处的温柔作饵,要诱出她最诚实的战栗。
他太懂得如何用温柔作楔子,撬开她层层叠叠的防备,直抵那最羞于示人又潮湿的真心。
装什么矜持?她在他怀里失神颤.抖的模样,那些失控的喘息,涣散的瞳孔,掐进他后背的指甲,他可是都记得清清楚楚。
嬴政眼底噙着笑,只见他腕骨一转手一用力,便勾出娮娮喉间一声来不及咽下的轻声呜咽。
气息缠绕上来。
娮娮的睫毛在颤.抖,清醒的念头被碾碎在唇齿交缠间,每一寸肌肤都在背叛自己的意志。
她抓住他衣袖的手指渐渐失了力气,像搁浅的鱼终于放弃挣.扎。
娮娮的思绪在悬崖边摇晃,身体却先于理智更早选择了臣服,她的战栗不是抗拒,而是最诚实的降书。
直至娮娮被他撩拨的浑身发软,嬴政才餍足地松开。
“明日骊山狩猎,”他的吻又落在她绯.红的脸颊,嗓音低哑,“想不想去?”
娮娮气息未定,慌忙摇头。
嬴政轻嗤一声,知她对狩猎不感兴趣,倒也未强求,他俯身端起那盏兰芷冰酒一饮而尽,随即转身离去。
这人,实在恶劣得紧,指尖才将人撩拨得发颤,呼吸都乱了分寸,偏要在这时抽身而去,徒留一室未散的旖旎。
待他身影彻底消失,娮娮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立刻慌张低头整理被他弄乱的衣服,手指却仍在发颤,身上也隐隐泛疼。
他的唇离开了,可那股气息仍盘踞在她唇齿间,像一道未盖玺的诏书,宣告着某种未完成的侵占,被他手指碾过的肌肤也在发烫,温度久久不散。
娮娮用力抿紧嘴唇,好像这样就能抹去所有他来过的证据。
镜中映出她绯.红的脸颊,她慌忙别开视线,可自己的心跳却一声比一声清晰。
这陌生的悸动实在让她不知所措…
第56章 求见太后
骊山猎场,夜风习习,为燥热的夏夜送来几分凉意。
皎洁月光下,狩猎归来的少年们正惬意地休憩,赤.裸的上身泛着细密的汗光,结实的肌理在月色中若隐若现。
蒙恬蒙毅正在分食一条烤得焦香的羊腿,李信和赵殷在烤架前翻动着肉块,尚且年少的王贲则专注地处理着猎物。
嬴政斜倚在树旁,修长的手指懒散勾着酒囊,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滑落,在月光下划出一道诱.人的弧线。
蒙恬瞥见王贲的动作,随手将羊骨一扔,踱步过去,“去吃些肉,”他接过少年手中的短刀,“这鹿交给我。”
王贲仰起稍显稚嫩的脸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眨了眨眼:“蒙恬兄不是推说有事,原不打算来的么?”
篝火“噼啪”爆出几点火星,蒙恬耳根微红,刀尖在鹿皮上顿了顿:“小孩子别多问。”
“阿贲有所不知,”蒙毅慢条斯理地撕着羊肉,眼中带着促狭,“我家兄长惧内,起初嫂嫂不许他出门,后来得知是大王旨意才放行的。”
话音未落,李信已大笑出声,赵殷也忍俊不禁,正对月独酌的嬴政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月光为他完美的侧颜镀上一层银辉,更添几分邪魅。
夜风拂过,嬴政紧致的胸膛微微起伏,他望着明月,恍惚间似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接着又是一声轻笑,慵懒地调侃道:“蒙恬,日后寡人若要你领兵出征,莫非还得先求得尊夫人首肯?”醇厚的嗓音混着酒香,在夜色中格外醉人。
这番打趣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连王贲都笑得滚倒在草地上,蒙恬尴尬地抹了把汗,正色道:“大王说笑了,蒙恬誓死效忠,定当为大王扫平六国。”
嬴政懒懒饮着囊中酒,闻言满意地挑了下眉。
篝火映照下,少年们的笑声在山间回荡,为这夏夜平添几分生气。
而咸阳驿馆这边,从赵国远道而来的郭开一行人却远没有这般惬意。
抵达咸阳已十日有余,郭开派出的密探回报嬴政近日都不在咸阳宫中,他便想假扮曾受赵姬母家恩惠的邯郸商贾,借道谢之名前往甘泉宫求见太后,再伺机劝说她返回赵国,不料赵姬竟屡次拒绝接见。
“莫非身份败露?”郭开眉头紧锁,随即又摇头否定,“区区妇人,岂有这般心机?”
他烦躁地拍案而起,先是在心里将赵姬骂了个够,又暗自埋怨起赵偃来。
虽说请赵姬回赵确是他的提议,可他本意是想让那个总在朝堂上与他作对的颜聚来担这麻烦差事,谁曾想赵偃竟点名要他亲自来秦,这口气郭开咽不下,却又不敢对赵王发作,只得将满腔怨愤憋在心里。
眼看时日一天天过去,却始终见不到秦太后,郭开心急如焚,他暗自咬牙,无论如何定要设法见到赵姬,绝不能白跑这一趟。
殊不知,阻挠他见面的并非娮娮本人,而是赵正勇。
当得知有赵国商贾求见娮娮时,赵正勇立即警觉起来。
他心知肚明,嬴政在灭韩之后,下一个目标必是赵国,前些日子边境增兵的消息更印证了这一点。
如今嬴政不在宫中,偏在此时有赵商求见秦太后,其用心何在,赵正勇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思及此,赵正勇果断回绝了所有求见。
一连五日求见,郭开却始终未能如愿。
而嬴政离宫的这些日子,娮娮反倒觉得轻松自在。
这些天她常随赵正勇前往石室,此处藏书浩瀚,典籍如山。
赵正勇来此是为研读秦律,他记得历史上赵高正是因精通律法才得嬴政提拔,如今他既成了赵高,自然要循着这条轨迹走下去。
与赵正勇不同,娮娮来此纯粹是为读书解闷,甘泉宫的日子太过乏味,终日无所事事,倒不如来此翻阅些有趣的书籍。
娮娮这会儿正在看一些游记杂谈,时而掩卷轻笑,时而凝神细读,比起甘泉宫的浮华,这里的书卷气息更令她心安。
“娮娮。”赵正勇把几卷新找来的竹简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看了这么久的书,眼睛累不累?累了就歇会儿再看,劳逸结合。”
娮娮闻言抬起头来,她眉眼弯弯,颊边漾起小小的梨涡:“赵叔叔挑的书都很有意思,我很喜欢,不觉得累。”
赵正勇望着她明亮的眼眸,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喜欢就好,叔叔再去给你找些有趣的来。”
“谢谢赵叔叔。”娮娮应道。
少女清脆的嗓音在藏书阁内回荡,赵正勇望着她专注读书的侧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娮娮,在宫里待着闷不闷,想不想出宫转转?”赵正勇忽然问道。
“啊?”娮娮手中的竹简“啪”地掉在案几上,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出宫?可以吗?”
赵正勇被她这反应逗笑了:“怎么不可以?嬴政无聊了能出去打猎,你一个太后怎么就不能出宫转转了?”
娮娮轻咬着唇,赵叔叔所言确实在理,况且她又并非未曾出过宫,只是这次恰好嬴政不在罢了。
“我想去…”她终于小声说道。
赵正勇满意地点点头:“那好,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宫,记得换身普通些的衣裳。”
次日清晨,娮娮换上了一袭素色深衣,头发简单地挽起,只插了一支玉簪,赵正勇随行*在侧,身后跟着三个贴身侍女和六名侍卫,一行人往咸阳西市而去。
夯土街道上晨雾未散,市集却已人声鼎沸,沿街铺肆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
赵正勇叮嘱侍女侍卫照顾好娮娮,又对马车里的娮娮低声说自己有事要先去处理,让她逛累了就去城东的宅子休息,那是他进宫前买的。
赵正勇走后,娮娮便漫无目的地逛着,忽闻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循香望去,发现是一家卖香囊的小店。
步入店内,各式各样的香囊摆满了货架,浓郁芬芳扑面而来。
娮娮指尖正拨弄着一串以蔥草编织的香囊,却被一缕清冽的气息牵住心神,转头便见檀木托盘上单独盛着几枚玄色香包,形制较寻常的更为简朴,却用银线绣着细密的回纹。
“小娘子好眼力。”店主是位妇人,立刻凑近低语,“这是柏舟香,取终南山的侧柏叶合着甘松、白芷,用酒浸过三蒸三晒,最适君子佩之,还可提神醒脑。”
娮娮不由捏起一枚轻嗅,初闻是带着涩意的草木清气,待体温烘染后竟透出雪水般的冷冽,恰似那人立于朝堂时料峭的轮廓。
她想起那日嬴政来甘泉宫时,袖间还带着批阅奏章时沾染的墨香…
娮娮忽然记起《史记》中的记载,说嬴政“天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甚至用“衡石”来称量每日批阅的竹简文书,日夜都有定额,不完成便不休息。据说他每日要批阅一百二十斤的竹简,连各郡县牲畜染疫、粮仓闹鼠这样的琐事都要亲自过问。
想到此处,娮娮不禁暗自感叹,她曾见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简,每一卷都沉甸甸的,光是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而他竟能日复一日地批阅这么多奏章,这份勤勉实在令人钦佩。
“这香真能提神醒脑?”她故意问得漫不经心。
“何止!”妇人忽然压低声音,“里头还掺了些许鸡舌香,含在舌下能解百毒呢!”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买两枚还赠锦囊。”
娮娮耳尖微热,这香既能助他批阅奏章时提神,又有解毒之效,正犹豫间,妇人已利落地将香囊与另一枚绣着并蒂莲的赤色锦囊系在一起:“给心上人总要成双成对才好。”
铜钱落在漆盘上“当啷”一响,娮娮这才惊觉自己竟真买了,慌忙解释:“不、不是给心上人买的,是给我儿子”
“儿子?”妇人皱起眉头,眼前这姑娘瞧着不过十来岁,哪来的儿子?
罢了,计较这些作甚,妇人笑了笑:“给儿子也成,谁戴都一样。”
娮娮接过香囊,那赤色锦囊红得灼眼,倒像是把她隐秘的心思都晒在了咸阳午后的日头下。
香囊铺子外,一家食肆前,郭开望着娮娮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那丫头,怎么有些眼熟”郭开喃喃自语,随即对身旁护卫吩咐:“你去咸阳宫问问我们在秦国的密探,看赵姬今日是否在宫中,你们几个,悄悄跟上那丫头。”
“是。”众护卫领命而去。
郭开放下手中的麦饼,眯眼盯着娮娮的背影。
半个时辰后,去咸阳宫的护卫回报,说秦太后今日确实不在宫中,这消息让郭开又惊又喜。
在咸阳盘桓近半月,他本打算若再见不到秦太后就启程返赵,谁知竟真让他碰上了,这可不就是天意?
“走!跟上那马车!”郭开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一行人悄然尾随在娮娮的马车后。
那马车装饰华贵,绝非寻常人家所有,这更印证了郭开的猜想,果然是赵姬无疑。
一行人跟着娮娮到了城东赵正勇的宅邸,侍女扶她下车,六名侍卫紧随其后进了宅子,随即关上了大门。
宅外角落,郭开眉头紧锁,多年前在赵国时他曾见过赵姬几面,依稀记得她的样貌,可今日再见,总觉得哪里不对,她似乎变了,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同。
也罢,那女子有侍女侍卫随行,必是赵姬无疑。
郭开向身旁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墙。
第57章 劫掠太后
娮娮艰难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粗绳捆住,嘴里塞着麻布,整个人蜷缩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
她用力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这里不是赵正勇的宅院,而是一间简陋的驿馆客房,窗边站着几个陌生男子,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娮娮心头一紧,她竟被人绑架了!
两个时辰前,郭开命人往娮娮房中吹入迷烟,待她和侍女侍卫们昏迷后,便将她偷偷绑了出来。
“丞相大人,我们真要把秦太后绑回邯郸?”一个护卫迟疑地问道,“这恐怕有些不妥”
“怎么?”郭开厉声打断,“你以为她会乖乖跟我们走?”他冷哼一声,“她虽是赵国人,如今却是秦国太后,心里装的都是秦国,大王既然下了令,我们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回去!况且…”他压低声音,“她怕是早就认出我们的身份,否则为何一直避而不见?”
护卫不敢再多言,郭开眯起眼睛:“等天黑就走水路,都给本相小心行事。”
“属下明白。”护卫们只得领命。
娮娮将这些话听得真切,心中顿时了然,原来近日那些频繁求见的赵国商人,竟都是郭开派来的。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偶然听闻的朝议,嬴政正在边境调集大军,莫非赵国这是要将她掳为人质,以胁迫嬴政退兵?
正思索间,一个阴影笼罩下来。
“太后醒了?”郭开假意行礼,“赵相郭开,拜见秦太后。”
娮娮怒目而视,被堵住的嘴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嗯声。
“太后别急,”郭开虚伪地笑道,“等上了船,自然会给您松绑,您多年未回邯郸,想必很想念故土吧?”
娮娮奋力挣.扎,绳索却越勒越紧。
郭开不再理会,转身查看窗外,咸阳街市如常,显然秦国还未大张旗鼓寻人,他满意地点头,低声吩咐道:“再给她下点药,装进麻袋。”
娮娮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扭动身体,但几个壮汉已按住她的手脚,熟悉的眩晕感再度袭来,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听见郭开阴冷的声音:
“动作快点,一个时辰内必须出城。”
另一边的赵宅,赵正勇一盆冷水泼向昏迷的侍女侍卫们,刺骨的凉意让他们猛地惊醒,茫然四顾。
“太后何在?!”赵正勇厉声喝问,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众人这才惊觉自己竟昏睡过去,而案几旁本该坐着太后的位置,此刻已是空空如也,他们面面相觑,脸色瞬间煞白。
赵正勇见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焦灼,“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就是这样护卫太后的?”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几分冷静,“都起来吧,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太后。”
众人踉跄着站起身,赵正勇强自镇定,沉声下令:“你二人即刻快马赶往骊山,将太后失踪一事禀报大王。”他转向另外两名侍卫,“你二人速去咸阳令府,请他调派人手暗中搜寻,驿馆、民宅、商铺,每一处都要仔细查探。”他目光如炬地扫过众人,“此事关系重大,务必谨慎行事,不得走漏风声,可都听明白了?”
“属下明白!”众人齐声应命,随即快步离去。
夜色如墨,唯有庭院中几人不安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赵正勇望向屋外的沉沉夜色,心中暗自祈祷。
娮娮,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啊。
另一处的驿馆,郭开一行人悄然离开客房。
昏迷的娮娮被捆在麻袋中,由护卫扛着藏进了装满货物的牛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朝着渭水码头而去,郭开早已备好船只,只待趁夜启航,好避开秦军的水路巡查。
行至半途,前方突然亮起火把,一队差役拦住去路,为首的厉声喝道:“站住!尔等何人,为何深夜出行?”
郭开心头一凛,面上却堆满笑容,从容下车作揖:“诸位官爷,小人是齐国商贾,初到咸阳正欲寻个落脚处,可是惊扰了各位办差?”
差役头目眯起眼睛:“既是齐商,怎生带着赵地口音?”他挥手示意,“给我搜!”
“官爷且慢!”郭开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我们确实是齐国人,只是在赵国经商多年,口音难免受影响。”说着,他暗中扯了扯身旁护卫的衣袖,“这位伙计可是地道的临淄人,您听听他的口音便知。”
那护卫会意,立即用纯正的齐国方言说了几句问候的话,语调抑扬顿挫,确实带着明显的齐地特色。
差役们交换着狐疑的眼神,郭开眼疾手快,趁机掀开车布一角,取出一匹精美的齐纨:“官爷请看,这是上好的齐国丝绸,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他双手捧着绸缎,谄媚地笑道,“我们赶了一.夜的路,实在疲乏得很,还望官爷行个方便。”
差役接过丝绸,手指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纹路,脸上的戒备之色渐渐缓和,他掂了掂手中的绸缎,终于挥手道:“去那边查查!”
待差役们转身离去,郭开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若不是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今日怕是要栽在这群差役手里。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匹齐纨重新塞回货物堆里,仔细检查了一遍遮布的每个角落,确保没有半点破绽。
待一切妥当,他压低声音对护卫们下令:“继续赶路,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牛车吱呀作响再次启程,郭开回头望了眼差役远去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这一局,终究是他棋高一着-
骊山,夜色如墨,猎场四周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将行宫外的树影拉得细长。
一名侍卫满身尘土冲进行宫,踉跄跪地:“大王,太后在咸阳遭人掳走!赵大人命属下速来禀报!”
“什么?”
嬴政眸光骤冷,手中的青铜酒爵“砰”地砸在案几上,他抬眸,眼底寒意森然:“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日晌午,太后今日出宫游玩,中途在赵大人府邸暂歇,府中众人皆被迷晕,醒来时太后已不见了踪影。”
帐内烛火忽地一暗,嬴政的侧脸在阴影中愈发凌厉,他冷笑一声,嗓音低沉如刃:“这个时候掳走我大秦太后…”他声音不疾不徐,却令人脊背生寒,“除了赵偃那个蠢货,还能有谁?”
李信蒙恬等人闻言,面色皆变,蒙毅上前一步,沉声道:“大王,赵王此举,怕是意在胁迫我大秦退兵。”
“胁迫?”嬴政眸中戾气翻涌,唇角却勾起一抹森冷笑意,“他找死。”
嬴政猛地起身,玄色衣袍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凌厉弧度:“随寡人即刻启程返回咸阳。”
“是!”
帐外,嬴政翻身上马,眸光冷彻如冰,夜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赵偃,你既敢动她,就该知道后果-
渭水之上,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娮娮在颠簸中渐渐苏醒,睁开眼便看见郭开一行人正坐在昏暗的船舱内,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唔——”她试图活动被紧紧捆住的手脚,嘴里塞着的粗麻布让她呼吸不畅,这细微的动静惊醒了假寐的郭开,他慢悠悠地转过头来,伸手拽出她口中的麻布,脸上挂着虚伪的歉意:“太后恕罪,外臣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麻布离口的瞬间,娮娮猛地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她眼中怒火熊熊:“郭开,你既知本宫乃大秦太后,竟敢如此放肆?”
郭开假意躬身,脸上挂着虚伪的恭敬:“太后恕罪,外臣这就为您松绑。”他突然眼神一厉,声音陡然转冷:“不过太后最好断了逃跑的念头,这船已驶离咸阳十余里,此刻正在渭水中.央。”他猛地拍击船舷,震得船身一晃,“您看看这湍急的河水,深不见底,若是不慎落水”他阴森森地拖长语调,“就算您贵为太后,怕也要喂了这渭水里的鱼鳖。”
他朝护卫使了个狠厉的眼色,补充道:“给太后松绑。”
娮娮转头望向半开的船窗,漆黑的河面上泛着冰冷的月光,令人不寒而栗。
郭开见状,“啪”地一声合上窗扇,将最后一丝月光也隔绝在外。
船舱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余几盏摇晃的油灯投下摇曳的光影。
娮娮神色不变,缓缓收回视线,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自乱阵脚。
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娮娮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仪态,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甚至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仿佛方才被威胁要喂鱼鳖的人不是她一般。
“丞相何必如此紧张?”她轻抚被勒出红痕的手腕,声音平静得如同在闲话家常,“本宫一介女流,在这茫茫渭水之上,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她优雅地整理着略显凌乱的衣襟,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大秦太后应有的威仪,唯有那双在阴影处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一丝不安。
但很快,连这点细微的破绽也被她完美地掩饰过去。
郭开眯起眼睛,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惧色,却只看到一派从容。
不愧是一国监国太后,这种时候还能沉得住气。
“郭开,”娮娮揉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腕,突然冷笑一声,“你绑本宫来,无非是想用本宫要挟政儿退兵?”
郭开脸上的假笑僵了僵,随即又堆满谄媚:“太后明鉴,秦王野心勃勃,欲吞并六国,我赵国不过是——”
“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娮娮冷冷打断,“政儿雄才大略,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你以为挟持本宫,就能让他退兵?”
郭开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第58章 无路可逃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船身在渭水之上缓缓前行,唯有潺潺的水流声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船舱内,娮娮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拨动窗扇,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吓得她立即停住动作。
透过门缝,还能看见郭开一行人的身影仍在舱外晃动。
方才娮娮以太后之威施压,声称要独处歇息,郭开那双狡黠的眼睛在她脸上来回扫视,显然在权衡利弊,她适时示弱:“这茫茫渭水,四面无依,本宫能逃到哪里去?你们就在舱外守着,难道还怕本宫凭空消失不成?”
郭开眉头紧锁,目光在密闭的船舱内逡巡,他冷笑一声,终于带着护卫退了出去。
而这正合娮娮心意,她先前已暗中打量过这扇窗,窗框虽窄,但以她的身形勉强能够钻出去。
窗扇终于被完全推开,渭水夜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娮娮的鬓发被吹得纷飞,她迅速解开繁复的外袍,只剩轻便的中衣。
月光下,她纤细的身形如同水边芦苇。
必须赌这一把。
赵国这是要拿她当人质逼嬴政退兵,可他们哪里知道她只是个替身?若嬴政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执意发兵攻赵,届时赵国发现自己抓错了人,盛怒之下定会取她性命。
娮娮攥紧了拳头,她绝不能坐以待毙,一旦这艘船靠岸赵国,她的生死就全由他人摆布了。
现在,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娮娮先将右腿探出窗外,接着是左腿。
所幸她身形纤巧,即便半个身子悬在窗外,船身依旧稳如磐石,连一丝晃动都未引起,舱外众人也丝毫未察觉舱内正在发生的异变。
娮娮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却突然僵住了动作。
直接跳下去会溅起水声,必定会惊动守在船舱外的郭开等人,到时候插翅难逃。
她只能死死抓住窗框,让身体一寸一寸地往外挪。
河水先是漫过脚尖,凉意顺着脊背窜上来,娮娮一个瑟缩,河水接着淹到膝盖,娮娮又深吸一口气,最后双手一松,整个人便如一片落叶般无声地沉入渭水深处,水面只泛起细微的涟漪。
漆黑的渭水吞没了她的身影,只有几缕头发在水面漂浮了一瞬,随即便潜入了河水中。
娮娮在水下潜游了好一阵,直到肺里火烧般疼痛,才浮出水面大口喘息。
冰凉的河水顺着发丝滴落,她回头望向远处,那艘船依旧平稳前行,丝毫没有察觉她的逃脱。
此时的渭水还算平静,水流在夜色中静静流淌,水面泛着幽暗的微光。
娮娮深吸一口气,开始向对岸游去,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激起水花惊动船上的人。
月光下,她的身影时隐时现,就像一尾悄无声息的游鱼,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河面上。
彼时的咸阳,咸阳令派出的差役接连回宫复命,却始终未能寻得太后的踪迹。
嬴政紧蹙眉头,他已下令封.锁各处城门,更派兵卒沿着通往邯郸的各条要道严加搜索,却依然毫无所获。
蓦地,他神色一凛。
竟然疏忽了水路。
嬴政断然起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赵殷匆忙跟上时,他已稳坐马背,李信蒙恬等人不敢怠慢,立即翻身上马。
渭水之上,郭开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船舱内静得出奇,连水波拍打船身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郭开眯起眼睛,俯身从矮门的缝隙间向内窥视,这一看顿时让他变了脸色,娮娮竟已不见踪影。
他猛地推开门板,只见舱内空空荡荡,唯有那件深色外袍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糟了!”郭开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竟让她跑了!这个秦太后,倒是本相小瞧她了!”
此时娮娮已经游到岸边,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夜风一吹,寒意直透骨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却只能抱紧双臂借着月光在树林中拼命奔逃。
为了泅水方便,她早将鞋子脱掉,此刻只能赤着双脚在林中穿行。
“嘶——”尖锐的碎石突然刺入脚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更糟的是,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船只靠岸的响动,紧接着,郭开阴冷的声音在夜色中炸开:“把火把点上,你们几个去东边,你们去西边,剩下的人跟我来!今天要是抓不到她,你们就提着脑袋来见本相!”
话音未落,杂乱的脚步声已在四周响起。
娮娮的心跳如擂鼓,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只能忍着脚底的疼痛,加快脚步向前逃去。
远处的树林黑压压一片,枝叶交错间漏下斑驳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夜风穿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夹杂着不知名夜鸟的凄厉啼叫。
娮娮的脚步声在落叶枯枝上沙沙作响,每一声都像在寂静中炸开的惊雷。
身后的火把忽明忽暗,晃动的火光将树影拉长,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紧追不舍。
荆棘划破她的衣衫,在皮肤上留下细密的血痕,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让她本就湿透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在树林间忽左忽右地闪动,每一次枝叶的晃动,每一处阴影的异动,都让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这里有血迹!”一个护卫突然高喊,火把的光圈倏地扫来,惊起几只夜枭。
娮娮闻言脚步一僵,她猛地扑向最近的树干,却听见郭开阴冷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太后,夜露伤身啊。”
娮娮的后背紧紧贴着粗糙的树干,连呼吸都凝滞了,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彻底隐入黑暗。
他们不可能真的发现我…
娮娮在心里拼命说服自己,郭开素来狡诈,这肯定是他的诡计,他只是在诈我现身…
可下一秒,鞋底碾过枯枝的脆响便从四面八方逼近,火把的光亮忽明忽暗,将扭曲的树影投在她藏身的树干上。
“血迹往这边去了!”又一个护卫高声道。
娮娮的心猛地一沉,原来他们真的循着她脚底的血迹追来了!她的喉咙发紧,连指尖都因恐惧而微微发麻。
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她甚至能听见郭开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太后,”郭开的声音带着胜券在握的戏谑,“您若是自己出来,外臣还能给您留几分体面。”
娮娮的胸口剧烈起伏,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
果然,下一瞬,刺眼的火光猛地照在她脸上,她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郭开那张带着阴笑的脸已近在咫尺。
“把她绑起来!”他厉声喝道。
娮娮猛地挣.扎起来,可两名护卫已一左一右钳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奋力踢蹬,却被轻易制住,粗糙的麻绳转眼便缠上她的手腕。
“救命啊——”她大声求救,可话未说完,一块粗布便狠狠塞进她口中,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
郭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阴冷的得意:“太后还是省些力气吧,这次,您可没机会再逃了。”
娮娮怒视着他,可回应她的,只有四周护卫冷漠的脸。
两名护卫粗暴地架起娮娮,她中衣下摆已被荆棘撕成碎缕,裸.露的小腿被麻绳勒出紫痕。
船舱里那扇厚重的矮门缓缓闭合,门缝中最后一丝月光被无情吞噬,就像她最后一线生机被彻底掐灭。
潮湿的黑暗如实质般压迫着娮娮的呼吸,她蜷缩在角落,被捆缚的手腕早已磨出血痕,却感觉不到疼痛,绝望像是渭河的水,一寸寸漫过她的胸口,扼住她的咽喉。
终究还是逃不掉么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时,娮娮竟感到一种荒谬的平静,所有的挣.扎算计,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徒劳。
恍惚间,眼前竟浮现出嬴政的身影,那个永远脊背笔挺如青松的少年君王,记忆中的他立在章台宫的高阶之上,玄色衣袍在凛冽的朔风中翻飞,衣袂间暗绣的金纹在阳光下流转,最难忘是那双眼,明明生着少年人的轮廓,却沉淀着比渭水更深沉的眸光。
若是他在若是他知道
这念头刚起,船身便猛地一晃,剧烈的颠簸将幻影震碎,连带着那点微弱的希冀也散作齑粉。
第59章 谢他相救
夜幕之下,渭水河面泛着幽冷的波光,六匹骏马踏碎河岸的寂静,铁蹄溅起的泥水在月光下闪烁着银芒。
马上众人神色凝重如铁,方才那声戛然而止的呼救犹在耳畔。
太后,就在这附近。
嬴政一马当先,他俊美的面容此刻阴沉得可怕,眼中翻涌的杀意比渭水更深。
赵人,一帮不知死活的东西。
前方河面上,一艘黑船的轮廓渐渐清晰,嬴政猛地勒紧缰绳,胯.下骏马嘶鸣着加速,鬃毛在月色中扬起一道银瀑。
船上,被绑的娮娮已然力竭昏睡,纤长的睫毛在略显疲惫的脸上投下阴影。
起初的惊慌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理智,现在逃不掉,不代表永远逃不掉。
无谓的反抗只会加速体力的流失,既然挣不脱,那便不再挣,现在白白耗费力气,反倒称了这些贼人的意,不如养精蓄锐,等到了赵国境内再找机会周旋脱身。
只是
过去这么久,不知赵府有没有人察觉她已失踪,更不知是否有人已将此事报与嬴政知晓。
而那个冷峻的秦王,是会雷霆震怒前来相救,还是只当折了个细作,漠然置之?
思及此,娮娮缓缓睁开酸涩的双眼,目光落向怀中藏着的两枚香包,唇边溢出一丝无声的叹息。
无妨,即便嬴政对她漠然置之,赵叔叔待她如至亲,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世上,总还有人会为她心急如焚。
怀中被河水浸.湿的两个香包透过中衣散发出淡淡幽香,娮娮在心底轻轻叹息,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她倏地睁大双眼,胸腔里的心脏重重一沉。
不对,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不是自己的心跳,分明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尖锐的马蹄声穿透夜色,郭开浑身一颤,猛地推开半扇船窗。
就在窗棂晃动的刹那,一支利箭裹挟着凛冽寒气直射而来。
郭开瞳孔骤缩,眼疾手快地合上窗扇侧身闪避,箭矢穿透窗板,深深钉入另一侧的船壁,吓得舱内众人顿时屏住呼吸。
角落里的娮娮见状欣喜若狂,救她的人终于来了!
“丞相!必是秦军追来了!”护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
郭开强自镇定地整了整衣袖,冷笑道:“慌什么?这渭水湍急”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赵姬都能泅渡,何况那些如狼似虎的秦军?
方才那一瞬他看得真切,岸上六名骑士杀气腾腾,尤其是为首挽弓的将领,那凌厉的眼神让他脊背发寒,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郭开猛地转向娮娮,眉头紧锁。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秦王,他明明不在咸阳,怎么会这么快追到这里?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郭开心中还是不安,嬴政幼时在赵国郭开曾见过他几面,但这么多年过去,早已认不出模样,只是方才射箭之人,隐约与记忆中那个孩童有几分相似。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却止不住颤.抖的手指。
难道真的是他?
可若真是嬴政亲至,他们今夜怕是插翅难逃。
郭开的心直往下沉,颤.抖着再次靠近船窗,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细缝,透过缝隙向外窥视。
河岸上,嬴政正保持着射箭的姿势,长弓在他修长有力的指节间绷成满月,一道寒光自箭镞掠过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正凝着慑人的锋芒,仿佛能洞穿千军万马。
当再次窥见那张被月光勾勒的面容时,郭开如遭雷击般踉跄后退,“扑通”一声跌坐在船,面如死灰。
箭锋寒光中,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不是嬴政又是谁?
“大胆赵人!竟敢劫持我大秦太后!”蒙恬对着黑船怒吼道,娮娮听出是蒙恬的声音,更加欣喜若狂,蒙恬来救她,就意味着嬴政知道此事,定是嬴政派他来相救的!
“丞相!我们该如何是好?!”护卫也慌了神。
郭开定了定心神,突然扯开嗓子朝岸边喊道:“秦王且慢!此事另有隐情!”他的声音在河面上回荡,刻意带着几分委屈:“我等奉赵王之命护送太后归赵,怎敢——”
“放屁!”蒙恬怒喝打断,手中长弓已然拉满,“尔等劫持我大秦太后,罪该万死!”
郭开眼珠急转,脸上堆出谄笑:“误会啊!太后她——”话音未落,他突然瞥见嬴政正抬手示意蒙恬准备放箭,顿时汗如雨下,眼见狡辩无望,他猛地转身揪住娮娮的衣领,眼中闪过狠毒之色。
“既然如此”郭开突然发力,竟将娮娮整个人提起推向船边,护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扑通”一声,娮娮已被抛入湍急的河水中!
“快划船!趁他们救秦太后!快划!”郭开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音,他一把夺过身旁护卫的船桨,木桨在手中疯狂地劈砍水面,溅起的浪花打湿了他扭曲的面容,“快!再快些!若被秦王抓住我们都得死!”
浑浊的河水不断泼溅到郭开脸上,混合着额角渗出的冷汗,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那双平日里总是眯缝着算计的眼睛,此刻瞪得几乎要裂开。
“丞相,桨、桨要断了!”护卫颤声提醒。
“闭嘴!”郭开反手一记耳光甩过去,“你想死在这里吗?!”
船身在剧烈的摇晃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郭开却恍若未闻,只是魔怔般重复着划桨的动作,仿佛身后有恶鬼索命。
而事实上,比恶鬼更可怕的,是身后那个年轻帝王。
他袖底翻覆的,可是万里河山的杀伐决断,那才是真正噬魂蚀骨的无间修罗。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娮娮,湍急的水流像无数双手撕扯着她被绑的四肢,沉重的绳索拽着她不断下沉。
月光在水面碎成千万片晃动的银鳞,却离她越来越远。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时,娮娮*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漫上心头。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
耳畔是沉闷的水流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眼前的光亮渐渐被黑暗吞噬,一点一点暗沉下去。
娮娮的心跳忽然变得很轻很慢,仿佛整个人正在融进这片幽暗的水域,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解脱般的轻松。
万念俱寂,只剩下河水般澄澈的空白。
然而下一瞬,水面骤然被破开!
一道玄色身影如利刃般斩入水中,水面被嬴政的动作搅得翻涌不止,他凌厉的眉眼在幽暗的河水中依旧摄人心魄。
嬴政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径直朝她游来,手臂一伸,便将她狠狠揽入怀中。
他的手掌扣在娮娮腰上,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发疼,可偏偏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感,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炽热得几乎烫人,隔着湿透的衣衫,娮娮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背后胸膛传来的心跳,又快又重,像是要撞碎肋骨。
嬴政单手划水的动作带着狠劲,浪花拍打在娮娮脸上生疼。
他低眸看她,漆黑的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意和更深的东西,像是后怕,又像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的唇抿得极紧,下颌线条绷得锋利,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可他的动作却极稳,一手揽紧她,另一手划水,带着她往河面游去。
他本不必亲自跳下来的。
他是秦王,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只需一声令下,自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可他还是跳了,毫不犹豫,甚至比蒙恬他们更快。
在两人身后,蒙恬五人追击的破水声与郭开声嘶力竭的“快划”喊叫混作一团。
桨板拍打水面的声音像急促的鼓点,惊起岸边栖息的夜鹭,而嬴政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把娮娮往怀里又搂紧些,他粗重的喘息喷在她耳畔:“不准闭眼!”
这命令裹挟着炙热的吐息,烫得娮娮浑身一颤。
“咳——咳咳——”娮娮剧烈地呛咳着,冰凉的河水从唇边溢出,混沌的意识终于被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嬴政的手臂正牢牢箍着她的腰,带着她破开水流朝岸边游去。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每一分力道都用得恰到好处,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她的脸颊上。
河岸越来越近,就在即将靠岸时,一个浪头突然打来,嬴政猛地转身,用后背挡住冲击,混乱中她的指甲似乎抓破了他的手腕,嬴政闷嘶一声,将她往怀里按得更紧。
河心突然爆开一声巨响,蒙恬李信五人的长剑劈裂船板,飞溅的木屑在月光下像一场黑色的雪。
郭开跌坐在倾侧的船舱里,看着渐渐合围的蒙恬等人,面如死灰地瘫软在地。
而十丈外的浅滩处,嬴政正单膝抵着河石起身,玄色王袍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他低头审视怀中人,发现娮娮正用尽力气攥住他胸.前衣襟。
嬴政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月光照亮他眸底未散的戾气,也照出她手腕脚腕上被绳索磨出的青痕。
嬴政解开娮娮腕上的绳索,指腹抚过她腕间的淤青,眼底暗潮翻涌。
月光下,她单薄的中衣湿.漉漉贴在身上,更显得那些勒痕触目惊心,见她只剩中衣,嬴政忽然收紧手指,声音沉得可怕:“他们碰你了?”
娮娮摇头,泪水却突然决堤,可她明明不想哭的,在郭开的船上时没哭,被扔进冰冷的河里时没哭,甚至当黑暗的河水灌入她的口鼻,意识逐渐模糊的瞬间,她都没有落下一滴泪。
可此刻,看着嬴政近在咫尺的眉眼,所有强撑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嬴政”她哽咽着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搂着他。
嬴政身形明显僵了一瞬,她的脸埋在他胸.前,整个人几乎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包裹。
他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许多,而她身形娇小,此刻蜷缩在他怀中,像一只受惊的幼鸟找到了栖息的枝桠,他的肩膀宽厚得能完全遮住她的视线,手臂环住她时,仿佛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没事了。”嬴政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低沉而沉稳,“我在。”
这简单的五个字让娮娮的眼泪流得更凶,她抓着他衣襟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嬴政的衣料上还带着河水的湿气,可此刻这气息却莫名让她感到安心。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令她心生畏惧的少年,竟已悄然化作她最安心的倚靠。
嬴政能感觉到怀中人儿的颤.抖,她那么小,那么轻,仿佛他稍一用力就会将她捏碎。
他小心翼翼地收拢双臂,却又不敢抱得太紧,她的发顶只及他下巴,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他脖颈处,凉意顺着皮肤蔓延,却奇异地在他胸口点燃一簇温暖的火苗。
“我以为我要死了…我还以为你不来救我了…”娮娮的声音闷在他怀里,断断续续。
嬴政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指尖穿过她湿透的长发,“我不来救谁来?我早说过,我没动你之前,谁也动不了你。”他说,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
娮娮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汲取着他的温度,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战鼓般稳健。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开始依赖这种声音,依赖这个怀抱带给她的安全感。
娮娮抬头,视线恰好对上嬴政低垂的目光,他的眉骨很高,在月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却遮不住眼中那抹罕见的温柔,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她的脸颊上,与她的泪水混在一起。
“谢谢你来救我”她的呼吸喷在他面颊,温热而潮湿。
嬴政怔了一瞬,随即收拢手臂,将她稳稳地抱在怀中,她的身体贴着他的,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轮廓。
他坚硬的胸膛,她柔软的曲线,他紧绷的肌肉,她纤细的腰肢,这种亲密的接触让娮娮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却没有松手的打算。
待她哭声渐止,嬴政抬手抚摸上她的脸颊,“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他拇指擦过她脸颊的泪痕,力道却放得极轻。
“他们、他们把我迷晕,然后绑了我”娮娮抽噎着抓紧他湿透的前襟,“郭开还说赵王要拿我威胁你退兵——”
“我知道。”嬴政突然打断娮娮,接着迅速解下外袍,玄色王袍“哗啦”一声展开,裹住她发.抖的身子时还带着他的体温,“先回宫。”
嬴政弯腰将娮娮打横抱起,娮娮轻呼一声,本能地搂住他的脖子,他托着娮娮的腰肢将人抱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的瞬间,远处正好传来蒙恬众人擒获郭开一行人的喝令声。
第60章 罪有应得
帝丞宫,嬴政寝殿。
氤氲的水汽在寝殿中弥漫,嬴政双臂沉稳有力,将娮娮从温热的浴水中轻轻托起,水珠顺着她莹白的肌肤滚落,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亮。
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放置在宽大的床榻上,取过丝质的锦帕,细致地为她拭去身上的水痕。
寝殿内处处弥漫着嬴政独有的气息,冷冽、深沉,却又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娮娮裸着身子静静地坐着,竟未像往常那般抗拒。
他的指尖隔着锦帕擦过她的肌肤,力道极轻,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突然,娮娮的目光落在他为她擦拭的手腕上,两道细小的血痕赫然在目,殷红的血珠正缓缓渗出。
“你受伤了!”她惊呼一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是蛇咬的!”
嬴政这才垂眸看了一眼,神情依旧淡然,水下那一瞬的刺痛,他原以为是她的指甲所致,没想到竟是蛇牙留下的痕迹,然而这点小伤于他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皮肉之苦。
可眼前的她却急得眉头紧蹙,柔软指腹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伤口,眼中满是担忧,“万一是毒蛇咬的怎么办?快传侍医来看看!”她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烛火昏黄,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眸光相缠时,整座喧嚣的夜忽然噤了声,连飘散的烟缕都悬在半空,迟迟不肯散去。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却映着她慌乱的模样,娮娮的脸颊渐渐染上红晕,慌忙低下头去。
“我、我去拿柏舟香”她手忙脚乱地想要下床,却在脚掌触地的瞬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嬴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摇晃的身子,“别乱动。”
“我在咸阳街市买了柏舟香,里边掺了鸡舌香”她推他的手,解释道,“可以解毒的”说着就要往浴桶边走去,可还未迈出一步,嬴政已一把将她拦腰抱起,重新放回床榻,他的手掌贴在她裸.露的腰际,温度灼人。
“坐着别动。”他转身走向浴桶边,弯腰从湿透的中衣里取出两个紧紧系在一起的香囊。
一黑一红,丝绳纠缠。
娮娮见状,顿时涨红了脸,急急解释道:“那个红色的是店家非要送我的!”
嬴政抬眸看她,倒没说什么,只是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走回榻前,娮娮连忙抢过香囊,手忙脚乱地解开绳结,黑色的香囊里,鸡舌香已被水浸.透,药香混着潮气氤氲在掌心。
“这个含在舌下能解毒,你快含.着。”她将湿漉的药末递到他面前,眼中忧色未褪。
嬴政垂眸看着她掌心那抹湿.漉漉的药末,却迟迟未动,他忽然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挣脱不得。
“放进来。”他低声道。
娮娮先是一怔,然后竟鬼使神差地用另一只手捻起药末,可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到他唇.瓣时,嬴政忽然启唇含.住了她的指尖,湿热柔软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连呼吸都停滞了。
“你、你”她慌乱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扣住,他的舌尖轻轻扫过她的指腹,将那苦涩的药末卷入口中。
那一瞬间,娮娮清晰感受到他唇齿间的温度,痒得她指尖发麻。
待药末尽数吞入舌下,嬴政才缓缓松开对她的桎梏。
娮娮如受惊的兔子般缩回手,指尖上还残留着他唇舌的触感,让她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她慌乱地将手藏在身后,连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怎么?”嬴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是你要给我解毒?”
娮娮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觉心跳如擂鼓,她偷偷抬眼,正撞上嬴政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让她无所遁形。
“你、你快去叫侍医”她结结巴巴地说着。
嬴政却毫无征兆地欺身上前,鼻尖几乎触到她的睫羽,“急什么?”气息拂过她脸颊时,带起一阵战栗,“蛇毒你不是已经替我解了?”
“药、药都浸.湿了,可能已经失效了。”她声音发颤,后背几乎要陷进床榻里,却仍逃不开他笼罩而来的气息。
太近了,近到他每一次呼吸都让空气变得粘稠,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的吐息在她胸.前裸.露肌肤上激起细小的战栗。
娮娮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竟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她慌乱中扯过一旁的锦衾,丝滑的布料掠过肌肤时带起一阵酥麻。
锦衾裹住身体的瞬间,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指尖陷入柔软的织物时,一个念头突然击中她,这床被褥每夜都亲密地包裹着他的身躯,就像此刻包裹着她一样,那么他是否也
这个想法让她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
就在思绪即将失控的刹那,身上骤然一凉。
嬴政单手扯开锦衾,玄袖带起的风扑灭了两盏灯烛,“藏什么?”他将衾被远远丢开,“你身上哪处我没看过?”
嬴政轻易拨开娮娮挡在胸.前的手,继续向下擦拭。
娮娮咬住下.唇,指尖不自觉地揪紧身下的床褥,他的每一次触碰都像带着细小的电流,让她既想逃避又忍不住沉溺。
当锦帕滑至她的小腿时,嬴政的动作骤然停滞。
烛火摇曳间,几道细长的血痕在娮娮莹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眼,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将锦帕绞出几道皱褶,方才还温和的眸光,此刻已化作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怎么不擦了?”娮娮怯生生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烛火的噼啪声盖过。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娮娮声音轻颤,以为他心生厌烦,何况这本就是不该劳烦他的事,她怯怯地伸手去取那方锦帕,却在触及的瞬间被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惊住,那脉络狰狞可怖,仿佛下一刻就要挣破皮肤。
抬眸对上他的脸时,娮娮不禁屏住了呼吸,那张俊美的面容此刻阴沉得可怕,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削,眼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这些伤,”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他们弄的?”
“啊?”娮娮这才注意到腿上的伤痕,不在意地摇摇头,“是逃跑时被荆棘划的,很浅,不疼的。”
嬴政依旧沉默,修长的手指却轻柔地抚过那些细痕,指腹的温度透过伤痕传来,动作轻缓得近乎珍视,力道更是轻得不可思议。
可娮娮分明看见,他眼中酝酿的风暴愈发骇人。
当锦帕擦过她的脚心时,渗出的血珠染红了他的手,恰好落在他虎口的青筋上,嬴政的呼吸明显一滞,整个寝殿的温度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也是逃跑时伤的?”
“嗯,踩到石子了。”娮娮小声回答。
嬴政继续擦拭的动作,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娮娮不敢再多言。
上药时,他的动作出奇地轻柔细致。
“嘶——”脚底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
“疼?”听到她的抽气声,他立即停下。
“有点,但还好。”
他的动作随即又放轻了几分,指腹的温度透过药膏传来,竟让娮娮心头一颤。
这一刻的嬴政,温柔得让她几乎忘记了那个骇人的暴君。
上完药,嬴政一把扯过床榻边的锦被盖在娮娮身上,“折腾到现在,先睡会儿。”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娮娮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你要去哪儿?”
嬴政此刻的模样让她莫名心慌,他沉默不语,但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整个寝殿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情绪而凝固,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是不是要去找郭开他们?”娮娮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不错。”嬴政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你也想去?”
“你是不是要去杀了他们?”
“不然?”嬴政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娮娮一时语塞,郭开他们胆大包天,竟敢劫持她这个太后,以嬴政的性子,若不杀他们泄愤才叫奇怪。
“若你想亲手了结他们,”嬴政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我可以暂且留他们一命。”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娮娮心头一震,在他眼里,那些人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我不是这个意思”娮娮急忙解释。
“那便先歇着,时候不早了。”嬴政的声音低沉而克制,他轻轻拨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转身大步离去。
娮娮望着那抹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寝殿忽然空荡得可怕,心里也沉甸甸的。
夜风从窗隙钻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她下意识裹紧了锦被,丝滑的布料却怎么也捂不热发凉的身子。
郭开他们
娮娮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前浮现出那些人的嘴脸,他们确实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想到嬴政方才说“留他们一命”时的语气,那般轻描淡写,仿佛人命不过草芥。
娮娮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脸埋进锦被之中,被褥上还残留着嬴政身上特有的清冽香气,这气息让她没来由地想起方才他为自己上药时,指尖那出人意料的温柔。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作为君王,杀伐决断本就是常态,只是不知今夜过后,又有多少人要血溅刑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