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南港市晴空万里。
明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已知莉莉最近一直在闹分手,纵使他当众下跪求婚,也没能令两人关系恢复。
自车祸以来,这么多天,她没给他一丁点好脸色,唯独上周末晚主动联系,语气似乎有所缓和。
但电话是陈言接的。
——陈言拿着手机去室外接的。
挂了那通电话,次日再见,莉莉态度依旧生冷,瞧不出丝毫回旋的余地。
甚至变得更糟糕了。
居然直接失联。
为什么?怎么回事?
是陈师哥说了什么?
或者那场演讲,他走得太匆忙,无意间漏出马脚,被莉莉发现了?
否则难以解释,她怎么突然做得那么绝,一声不响地离开南港。
难道真要分手吗?
——不。
明野本能地拒绝。
尽管个性冲动鲁莽,尽管也承认自己渐渐倦怠,他们的恋情有所冷却,可由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分手。
至少目前没到分手的程度。
既然如此,有些事不能拖,得讲清楚才行。
打定主意,明野头一回拒绝梦江湖游戏群的亲友们邀约,关了电脑前往纺织大学女生宿舍下,从清早等到下午。始终联系不上女朋友,倒意外撞见一个熟人。
“……尤心艺。”
“喂,尤心艺!”
他喊第一声,尤心艺没理。懒得搭理。
直到第二声、第三声引得大众瞩目。
当事人方翻白眼,和身旁同学们说了几句,让她们先走,自己拎包转身看向对方:“干嘛?”
“莉莉没在学校。”明野跑上前问,“你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尤心艺觉得搞笑:“脑子放洁厕灵里泡晕了?你俩谈恋爱,自己女朋友跑哪鬼混都不清楚,跑来问我?”
“我是她妈还是她鞋,有事报警别来烦我。”
说完要走,不料被明野抓住包链条。
“她已经好几天没接电话了,继续下去,我确实想报警。”
他拧着眉,眼睫下垂,唇线近似一把平置的弓:“你应该也了解她家情况,万一出事……”
乔家爸妈忙着挂念大女儿,未必顾得上小女儿。
换句话说,假设乔鸢此时倒霉碰上歹徒——呸呸呸,假设而已!——正处于危险中,而他们不采取措施。
以她和她爸妈一个学期到头说不上几句话的亲密程度,说不准什么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烦死了。
可明野说得不无道理。
不远处,同伴伸长脖子叫唤:“心艺,你好了没?”
尤心艺回:“你们先去超市买点零食,我请,十分钟后再回来。”
接着便甩开桎梏,自顾自往宿舍楼侧面走。
明野跟上去。两人踩着枯黄的草坪绕到建筑物背面,许是周围每层楼阳台都晒了湿衣服的缘故,呼吸间充满潮气。
尤心艺背对明野发消息,得悉乔鸢并非一个人出行,而是同林苗苗一起。
又找人打电话,群艾特,谎称宿舍空调坏了、确定那两人正在吃饭,语音口吻正常,没有丝毫受生命威胁的可能。
“行了,她没事,你让开。”
尤心艺又一次要走。
“莉莉她有没有说什么?
“明野往左一步挡她面前,十分突兀地问:“我是说,你有没有跟她说——”
“说什么?”
尤心艺仰起头,一双戴美瞳、画着小烟熏妆容的眼睛色泽浓郁,猫一样逼人。
口气更是讥诮:“说你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谎话连篇,女朋友让你递下东西都听不到,其实是在跟我聊天?”
“说你最近沉迷游戏,我叫你上线就上线,让你下线就下线。狗似的跟我屁股后面,至今没解除师徒关系,被别人误会情缘也不解释。”
“没空送她回宿舍,反而天天问我什么时候能打竞技场?”
“尤心艺!”明野忍无可忍,攥住她小臂,“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少给我动手动脚!你以为你是谁?多大脸,值得我去告密?”
尤心艺毫无畏惧,拿包砸他,乃至扬起手,一个巴掌扇上脸。
啪的脆响,多可笑。
乔鸢,任她几次三番寻衅惹事,伟大的班长牢挂假面,漠然不动。
唯独涉及明野——那幼稚又寒碜、不值一提的男朋友,倒令对方变了脸色。
一下闭门不出,一下不知去向,搞得她极度冤屈恼火。明野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乔一元,能让你那么擅长伪装的人都暴露破绽。
爱情算什么狗屁,难不成就那么高贵,那么不可或缺,分量足以碾压友情?
——她真想当面诘问。昨晚吃了整整两份炸鸡,一大块榴莲披萨才终于压下邪火,今晚打算喊人去酒吧玩,散心。
结果呢?
原来明野也不清楚乔鸢的动向。
哈。
可笑的小丑突然跳出来找事,妄想质问她,凭什么?
他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说话?
还有乔鸢,凭什么在她
最无助的时候趁虚而入,在她最依赖的时刻抽身。
事到如今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有没有搞错,她们俩到底谁对不起谁?
真正冷血无情的人是谁?
说到底,对乔鸢来说,兴许所有人都一样,她和明野都不例外。想要的时候留下,不要了抛弃。为数不多的异点是:
明野是一条毫无自尊心的、死缠烂打的狗。所以即使被丢弃,他能靠不要脸咬着乔鸢的裤脚拖行更久,她却不行。
是这样么?乔鸢?
倘若我再往上添一把火呢?
烧死你的狗,连带着烫伤你的腿。乔鸢,再一次被逼失态,来骂我,打我,恨我,和我对峙,你打算怎么做?
极其恶劣的好奇在体内发酵,混以不甘、不满做佐料。
尤心艺再度掀起眼,面对明野惊怒的神色,被打红的脸,眼前所见的,是乔鸢。
初次见面,垂落长发,弯下腰,双手撑膝盖望着她哭烂的眼睛,温声说:“你好,我叫乔鸢,是你的班长。”
因她吵着要买姐妹同款手机挂坠,无奈地摇着头说:“我真的欣赏不来,不过你坚持要买的话,我会用的。”
以及分道扬镳那个夜晚。
她说,我受够你了乔鸢。
她说好。
她说以后别跟我讲话。
她说好。
说到做到。
——乔鸢,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现在有多讨厌你,一如曾经有多在意你。
带着强烈的报复心理,尤心艺蹬上明野的运动鞋,踮起脚,双手拽住他的衣领。
咚。当当,咣。名牌包落地,包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碰撞出响声。
她猛地用力,将明野下拉,擦过他的嘴唇。
据说,人耳在极致寂静中,依然可以听到某种奇妙的低频音。嗡嗡的。
是血流声,心跳的回声,也可能是大脑创造的假象、远端地面和电流传来的震动。
此刻明野听见的则为火车巨大的轰鸣。
他蓦然怔住,瞳孔紧缩。
蜻蜓尾巴般轻盈的触感一晃而过。
没等他伸手推开,尤心艺轻佻冷笑:“我说,明野,你该不喜欢上我了吧?”
“看来是啊,难怪。”
“一口一个莉莉,这么能演,还不是吃着碗里想锅里。有本事你就去找她坦白咯,游戏的事,看她还认不认你这个前男友。”
“丢人现眼。”
她提起包离开。
可算等到大小姐回来,女生们冻得脸颊发红,花团似的簇围上来,接连提问。
“刚才那人,看着像班长男朋友,找你有事?”
“我们真去酒吧啊?会不会不太好?”
“男模贵不?太贵就算了吧。”
“跟我出门什么时候让你们付过钱?爱去不去。”尤心艺打开包,拿出镜子要补唇釉,随口问几点了。
“六点零五分,来得及。”
廖雨婷挤上前,主动接过镜子,亲亲热热同她笑:“你们不去我去,都大学生了,开一下眼界有什么关系?说好了啊心艺,待会儿让我先挑,挑个最帅的!”
说实话,廖雨婷这人,太谄媚太势力,尤心艺不喜欢。不过无所谓。
“可以啊,随便。”
她应道。
——没什么了不得的,乔鸢。
将粉嫩的唇彩一笔一笔抹到刚刚亲吻过的嘴唇上,尤心艺冷漠地想,不是只有你能交到新朋友。我也可以。
*
雨下得更大了。
时针与分针形成直线的时刻,傍晚六点。咔,毫无预兆地,表带断开了。
圆形表盘跌落大理石地面,遭受重创,裂纹如摧折的蜘蛛腿般扭曲延开。
乔鸢顿时感到腕上一空。
林苗苗眼明手快,低头捡起手表,不由得露出惋惜的神色:“啊……时间不走了,好可惜……”
“……”
继枯萎的花束、摔碎的陶瓷杯后,明野送给乔鸢的表也损坏了。
是她太大意了吗?还是应该怪它太脆弱,分明没有承受多少重量,为什么,要弄得人措手不及,在她全无防备的瞬间坏掉?
乔鸢犹记得自己收到它时的场景。
午后的图书馆飘浮着金光浮尘,她在看书,他在看她。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桌上,浅棕色的发梢打起小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那是她们正式交往后的第三天。
前一天,明野陪她在空落落的教室里通宵画稿;
再前一天,他闹了个笑话,听说暖宝宝对经期疼痛有奇效,居然大夏天跑遍附近超市买了一整箱暖贴。
被她拒收,又奇思妙想,贴上‘有需要随便拿’的大字,干脆放在教学楼外任人自取。
他确实是一个很鲜活、很乐天派的人。
乔鸢如实评价,与她截然相反。
而他好似捕捉到什么,忽地提笔,刷刷刷,递过来一张纸条。
【好无聊,你想不想收礼物?】
什么礼物,她不解地抬眉,被借去一条手臂。
水性笔珠是小小的圆形,用力戳下去会疼。然而明野控制着力道,贴着皮肤滑动的触觉便十分地轻,一点都不伤人。
两分钟后,她的手腕上多了一只蓝色的‘表’。外加收到一张纸条:
【ok,祝贺你,女朋友,莫名其妙收到一只绝版手画表,请用一个词形容你现在的心情^^,ps:拒绝道谢。】
乔鸢的笔略有停顿,被抢走台词,只好改意写下三个字:挺好的。
【好像不太满意的样子。】明野在表中央加了一个爱心:【这样呢?】
【不错。】
【现在?】
他又往周围加料,缀上一圈爱心。
【别闹了。】
不能跟你玩了,不然闭馆前看不完这本书。她想说。他却变魔法似的,冷不丁从桌底下掏出一个礼物盒,拿出来两只手表。
款式是相同的,单腕表颜色不同,一只扣紧她的手腕,一只戴到自己手上。
而后得意洋洋地抬手,仿佛等待夸奖摸头般凑过来问:“怎么样?喜不喜欢,女朋友,我们的第一件情侣款。”
“小声点。”她张望左右,悄声提醒,“我们在图书馆。”
“知道了。”他听话的降低音量,可帅气的脸蛋上,那副讨要奖励的、笑吟吟的表情不变,用气音说:“高兴吗?想不想突然莫名其妙地亲你男朋友一下?”
“这里是、图书馆。”
手指点着额头,她推开他。
他不服气,又凑过来,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就一下。”
“不行。”
“一下。”
“不可以。”
“那两下。”
“……?”
为什么翻倍了?
“欠东西当然要收利息,只加一个已经很客气了。”说着,他捉住她的手指,双手握住,移到唇边,又轻又快地亲了一下。
“这也是利息。”
他笑着说。
她便再次挪开眼神。
像一只风铃占据了心脏的位置,在她的身体里静静轻轻地摇颤。她从未怀疑过那一刻,盛夏从叶隙间投下阳光,窗外浓稠的绿意织成一条绒毯。她所体味到的感动是真的,悸动是真的,体温是真的。
对方所散发出的光芒、眼中明晃晃的爱与珍惜亦是确切存在的现实具象,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假的呢?
实在叫人惶惑。
南港和衡山,倘若要奔赴,带上身份证,坐三小时动车即可到达。
可是明野,你同我间,眼下的你和那一天的你之间,大约隔了整整三个月,一百多天的距离,甚至更远。所以。
真的。
有必要再补救吗?
第22章 青酒鲸鸣“会不会太刺激了一点?”……
“没事,回南港再找师傅修吧。”
最终,乔鸢将手表收到包中。
陈言撑着伞,已在酒店外等候良久。
摄影展门票不贵,成人70元/张。
回廊形的展厅按浏览次序分为丛林、蓝海、雪谷与秘境四大区域。
厅内灯光打得微暗,好似将一切皆包裹入翠玲玲的薄荷酒里。衬得人滟滟的,濛濛得,变作雨雾间流动的玻璃珠。
墙上大幅相片则艳艳的,万分清晰地,尽情彰显出蓝色星球的奥妙和大自然最令人惊叹的风光。
“哇,这幅超好看!”
“容我简单描述一下!”
“名字叫沉入黑夜,阴雨天,密层层的云朵交织,爬行闪电——居然是粉紫色的,好特别。外观有点像人的血管,筋络,蛇,也可以联想到扩展开的枝干。”
“真了不起,我做过类似的设计,放在衣服上当印花,完全没有它的纹路好看。明明很粗犷随便,怎么说呢……”
“顿悟班主任说的刻意和匠气了!”
“还有那副地下世界。”
“洞穴诗人在一生中至少应该去一次的地方,否则你不会知道自己居住的星球有多么的奇妙……我悟了!”
“想象一下,你一个人撑小船,打着手电筒,漂浮在全世界最安静最昏暝的地带。”
“空气湿润凉爽,往下看,清澈沉睡的湖泊,深深浅浅的绿色;抬头,分布着各种形状怪奇的石峰,是漫长的时空里,水滴不断滚落才逐渐形成的模样。”
“幽暗,神秘,野蛮,洞穴里有洞穴的法则,自成体系。好比独立的宇宙。”
“像进入太空一样荒诞美丽,呃。”
莉莉,不是看不见嘛!!!
不希望她失落,林苗苗同学正绞尽脑汁、穷极词汇地为她构建画面感。然而转头撞见两人如出一辙的平静表情。
好吧,伟大的摄影艺术果然难以用语言代替。
苗苗:已老实。
下秒钟,挫败的苗苗重新打鸡血,想出一个好主意:“这样,你们慢慢来,我干脆把所有展出内容拍下来,等莉莉好了就可以看,也不算白来。”
怎么样,办法不错吧!
“好的,苗苗,你真聪明。”
“麻烦你了,林同学。”
林苗苗:!
呜呼,美女帅哥同时对她笑。
顿时感到责任重大,她干劲十足,打开相机:“我去了!”
“……”
“……”
“……”
“林同学她……很热心。”
最能活跃气氛的人跑掉,话题任务落陈言头上。
注意到展片前的听筒装置,他:“应该能听声音,你要听吗?”
乔鸢点了点头。
“我帮你戴。”
他拿起有线的头戴式耳机,又放下。因为发觉乔鸢散着头发,可能会弄乱发型。——女生们或许会在意这一点?
他低下头,伸出的左掌将将触碰及发,如同碰到对方仅有的、朦薄的一层纱衣。
指节不自然地蜷起。
紧接着以更强硬地姿态向前,勾起那缕碎发,长茧的指腹贴耳廓,将其并至耳后。
另一边也是同样。
他有些笨拙、认真地做好准备工作,再用手背撑开耳机,缓缓戴到她头上。
她的脸,睫毛,被灯盏染成梦幻的蓝紫色。
青溶溶地,非常可爱。
“听得到吗?”他把耳筒掀开一点,她疑惑地抬头。闻言又点点头。可爱。
听说可爱是一个不够客观的词,作为正牌男友,明野提及乔鸢有无数形容词。
漂亮,好看,优雅,体贴,善解人意,完美,唯独缺失‘可爱’,鲜少出现于他口中。
为什么?陈言无法理解。
明野,到底生着一双怎样的眼睛,才能对近在咫尺的蝴蝶、宝石熟视无睹?
分明是让人完全挪不开眼的存在。
好似捕住什么意外的动静,眨眼的样子可爱。
转动眼珠可爱。
专注的表情可爱。
实在不能再可爱了。
若非视线撞上写着介绍词的玻璃牌,在折射的漫光下,陈言绝不会发现,自己这张寡淡的脸上竟也可以拥有如此明快的笑意。
不可思议。
似乎太张扬了,便快速收敛起来。
乔鸢道:“听见了海和鱼的声音。”
“鱼?”他替她摘下耳机,整理头发。
“嗯,鲸鱼。”
“鲸鱼的叫声……很有穿透力。”
不确定自己的表述是否准确。观察乔鸢的脸色,猜测她或许是有点喜欢的,陈言问:“能帮到你吗?”
“什么?”
“鲸鱼的叫声,能帮你做设计?”
“可以。”
“那就好。”他应得不算快,可尾音下一丝丝微弱的不明,大抵还是被捉住了。
“你不理解吧,声音和衣服为什么能产生联系。”
“嗯。”陈言承认,“我不了解设计。”
“但想多知道一点。”
因为你。
因为有关于你。
冒昧的言论出乎意料,令乔鸢停顿。
“我想想,该怎么讲。”
两秒后,她张口道:“首先有一个基础概念,叫做‘艺术相通’,意思是所有艺术不分类型,本质上可以融会贯通。”
“即我们相信,人们对美的感知是大致相同的,不必额外区分种类。”
“音乐上称为专辑,在服装设计时,我们通常以‘系列’为核心,可选择性非常广泛。”
“小猫,小狗,一棵树,一本书,一首诗,常见的病症,乃至亲情友情、更深刻更抽象的物质,都可以列为主题。”
“回归刚刚的话题,假设我把‘鲸鱼’作为系列关键。你能告诉我一些有关鲸鱼的信息么?或者你对它的想法。”
“鲸鱼。”陈言想了想,“哺乳动物,需要定期浮上海面呼吸。体型很大,靠捕食小型浮游生物为主。每年都会迁徙。”
他没有多做评价,乔鸢接下去说:
“落实到服装上,海洋意味蓝黑色,体型可以是更大面积、宽松的版型。”
“迁徙路线能作为几何图案,也可以设计成衣服下摆、口袋、甚至袖形线条。”
重点在于思维转换。
陈言隐隐摸到了一点边。
“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作家,可以把自己看见的、听说的、经历的一切都转做写作素材。有时只是欣赏完一幅画、走出森林,也能触发灵感,进而延伸出完整的作品。”
归根结底,逻辑是一样的。
艺术没有边界,没有规则。但凡你愿意,你接受,万事万物即可自由地流动变化。
某种程度而言,所谓‘一切有利于我’,当代流行的正向观念亦是类似的道理。
只要你想,只要你用,发生便有助于你。
“听起来挺有趣的吧?”提到设计,乔鸢难得打开话匣,说那么多。
她后知后觉到这一点,笑容便无声收束。
“我可能理解了。”
陈言定定望着她:“关键落在运用。”
比如他参观摄影展,他的专业是信息技术,两者结合,可以尝试找官方合作,利用代码模拟出真实的生物轨迹,搭建交互模型,联手打造出吸睛的现代化项目。
事实上,一些比较受年轻人欢迎、半公益性质的野生动物线上领养就是这样做的。
“没错。”
笑意去而复返。
陈言顿时觉得心脏轻飘起来,为了让愉悦的氛围持续更久一点。
“往救助基地寄刀片的人,已经找到了。”他提起。
方法说起来简单:
雇佣几位正义且极具性价比的大学生(?)轮流盯梢,抓个正着。
当事人仗着邻居们都有怨言,叫嚣自己没做坏事,只是为民除害。
那就问清楚大家的意见所在,无非嫌猫狗大量聚集,气味臭,夜里吵,搞不好带有传染病。
对应采取措施:买更多空气净化器,铺隔音垫,确保全部猫狗绝育、接种疫苗。
一切皆在大众眼皮下进行,请来的宠物医生技术好,口才佳,一边揪着猫后颈熟练扎针的同时,顺便多一句嘴:
“——比起被抛弃的猫狗,根据科学研究,专家讨论!很多便态杀人犯都有虐杀小动物的爱好呢!超可怕的!”
成功使围观群众们脸色大变,一道道惊悚、怀疑、惊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某人。
始作俑者吓
得浑身僵硬,有所顾忌,想来以后也不敢再随便乱来。
“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跑来衡山?”乔鸢侧眸,“我要怎么谢你?明野。”
“不用。”
“我知道你自己也能解决,已经在屋外装了监控。”陈言垂下眼,瞳色晦暗。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不必再担心快递了。
可惜,只能以明野的名义。
他无意借机索取什么,乔鸢却说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费了他不少时间。
确实是意想不到的行为,替救助基地铲除隐患,帮她省了不少心。
许是心情不错,她走到下一幅照片前,听着录音,随口道:“为了表示感谢,就把下次给猫狗们洗澡的任务也交给你好了。”
“你觉得怎么样?”
陈言:“……?”
确定,是奖励吗?
直到乔鸢放下耳机,挑起眉稍,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他才少见的迟钝地反应过来。
她是在戏弄他。
以他一点不招猫狗喜爱的体质,真要洗,保不准闹得多么鸡飞狗跳、手忙脚乱。
可戏弄也是好的。
比陌生好,比无视好。——叫人难以自拔地,想要更多拥有,想要加倍贴近。
欲望浓烈而贪婪,冷不防冒出来。饶是陈言如此谨慎冷静的性格,也无法抵抗汹涌的情绪,额外提起一个名字。
“绝育和疫苗的钱,是陈言垫的。”
“又是他?”乔鸢拉长音,慢条斯理,“你师哥好像是个不错的人,很有爱心。”
“要和他说话吗?”
任凭理性长鸣,好比警报声般狂响。
目光沉沉锁定在她的身上,如牢笼,如荆棘,失控的海水。陈言低声提议:“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可以打电话给他。”
乔鸢:“你手机不是丢了?”
“我记得他号码。”
“要打吗?”
他再一次问。
正主就在身前,怎么打?
在他看不见的盲区,乔鸢抬指敲了敲包,顺势回答:“打。”
陈言动作极快,解锁手机,屏幕上显示微信聊天框,寥寥几句,由他起头。
【有空?】
【没有。】
【我是明野,你是我。】
【?】
【乔鸢要打电话给你。】
【?】
【找安静的地方。】
【?】
忽略一连串问号,他发送:【接电话,录音。】
随即切换界面,找到联系人‘表哥’,拨通,打开扩声器。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
“喂,咳。”对方音色沉倦,仿佛刚刚睡醒,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是、明、野、啊,找我有事?”
“莉莉找你。”
他说着,顺理成章将手机转交给乔鸢。
“你好,陈师哥,我是乔鸢。”
“谢谢你愿意出资帮救助站改善环境,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定期对外公布捐赠明细、给捐赠者纪念证书。如果你不介意……”
乔鸢咬字清晰,声线柔缓,仿佛真的在与陈言通话,将该说的话徐徐道来。
而陈言本人保持沉默,只是静静地注视她,扮演着明野。
明明没必要,他说不清这样做的原因。可依然选择这样做了。顺应本心。
冒着被戳破的风险。
纵使令真相触手可及。
即便双方都心知肚明。
然而——救命啊,别的不提,她一个局外人,会不会知道的太多了??
余光扫见墙上暗色的影,两人仿若亲吻般贴合。林苗苗缩在墙角,紧握手机,很想大声地问一句。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学恋情吗?
会不会太刺激了一点??
第23章 拥抱惩罚“我在惩罚他。”……
展厅外有卖纪念品,林苗苗正在纠结。
留意到两人并排出来,她上前:“打完了?怎么说?”
“可以提起行为,拍视频展示救助站前后变化。但不用特地感谢,最好也不要对外泄露他的个人信息。”乔鸢回答。
“陈言师哥他……真善良啊。”
“嗯。”
“那他、不打算去实地看一下?”
“他说最近忙,有机会再来。”
林苗苗哦了一声,再次总结:“陈言,好人。”
得到乔鸢意味不明地赞同:“我也这么认为。”
一口一个陈言,眼角瞟着陈言。发觉他全程不语,一副高大却安分的模样,只那双无论看向谁皆冷峭的眼睛。
眼神于错乱的光线下隐隐跃动,悄悄地软化,好似一条蜕了皮的、依然低温但又赤i裸的蛇尾般紧紧缠绕着班长。
——!
旁观者瞬间屏气掉头,目视前方:“莉莉,纪念明信片有两版诶,分成动物和自然风光,背面可以盖章。你想要哪种?”
“你想买?”
“就当课外调研素材,说不定能找nina加分。”
更重要的是,林苗苗掩嘴低声,“要求朋友圈发图,我发动兼职群凑到100个赞。原价30块钱一份现在半价拿下,划算!”
乔鸢凝神听完,没有说随便,十五块而已、买两份不就得了,而是道:“那你买一种,我买另一种,有需要可以找对方借。又能省钱。”
“好!”
盖章台设在货柜中央,正对着挂件和联名公仔们。
陈言不知何时拿下来两只玻璃材质的蝴蝶挂件,触角弯曲,展开的翅膀斑斓绚丽,在光下熠熠生辉,翩然欲飞。
“好看诶……”
如此精致的小物件,肯定是想买给莉莉,不过不确定莉莉肯不肯要。
林苗苗暗暗使用‘加密语言’提醒:“莉莉,蝴蝶有好多种,有的挺情侣款的,你要和明野师哥买一对吗?”
“不用。”陈言及时否决,“你们挑就好,我去付钱。”
他只是觉得她可能喜欢,才取下来。
“明信片我付,别的、我我不能要。”
苗苗慌忙摆手,义正词严:“我享受的好处已经够多了,莉莉!!你快说句话,不然该轮到我良心过不去了!”
被点名的人以手指缓慢感触完蝴蝶的形状,勾起其中一只铁环:“明野,买一对吧,当做情侣款,我想挂在包上。”
“……好。”
她手心里栖息着透明无色的蝶,陈言走到货架前,先拿一只同款。脚步略微停顿,又多买下一只形状截然不同的。
没让两个女生发现,他旋身挡住视线付款。
“一共294元,帮您装盒。”
摄影展为短促的周末行画下句号,次日一早,陈言赶来送她们去动车站。
原本计划一起走的,可他爸突然打电话来,说既然回家了,应一家人坐下来吃顿饭。他没有理由拒绝,也好。
免得安检时被看见身份证,容易露馅。
至于理由,他称下午另有一场竞赛,票买好了,朋友们不准他走,必须一起看完。
以防未然,报出来的时间、地点都符合事实,经得起查验。
对此林苗苗只想评价:好能说谎!
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和电脑包,她扶着乔鸢:“那我们就、走啦?”
“等一下。”
乔鸢将导盲杖递给她,随即转身,两条纤长的手臂宛若藤蔓裹缠上陈言的腰。
侧脸贴在他胸前。
寒风比同刀刃,人来人往的动车站外,这是一次拥抱。
猝不及防地。
砰,砰砰。
不住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淹没所有嘈杂喧哗,是某人猝然加速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可闻,无法掺杂一丝虚假。
“谢谢你,明野。”
睫毛垂掩住瞳孔,藏起微光。
乔鸢舌尖碰齿,轻轻地、慢慢地说:“虽然失明让我觉得苦恼,但是幸好有你。你就像我的另一双眼睛……”
“再见,明野,去看比赛吧。”
“我回学校等你。”
说罢,她松开手,与呆愣的林苗苗一同走进车站。
核对身份证、安检、候车、排队检票,然后穿梭闸机。
好似不需要更多原因,林苗苗一边顺着人流前行,一边再次回头眺望。果然。
陈言仍旧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如定格的雕像。
“……为什么。”
她不自觉呢喃出声。
好奇怪。
大家都好奇怪。
为什么要假冒男朋友?
为什么发现假男友却不拆穿?
为什么打电话?
为什么买情侣挂坠?
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要在分别时喊着明野的姓名拥抱陈言呢?
“左边75次列车,右边81次车,注意别走错了。”
“你好问一下,6号车厢还要往前走吗?”
“哇,我妈绝了,说多少次又不是买不起,非要往里塞咸鱼,气味这么大。”
“嗯嗯宝宝,我要上车了,放心。身份证放包里了,充电线也带了……”
指挥秩序的人,拖箱子的人,低头按手机的人,戴耳机的人,反复查看电子车票核对座位信息的人和始终拨打着电话的人们;
由不同的嘴巴里涌出茫然的声音、抱怨的声音、疲惫的声音和诸多恋恋不舍的、充满温情的声音。
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一句话混着一句话。
好比巨浪,林苗苗刚想道歉,她多嘴了,莉莉你的事情不需要向我说明。
背后一辆动车嗖地穿过,带起的冷气流拂过脖颈,叫人止不住颤栗。
“是惩罚。”
“?”
杂乱间,其实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切地听清楚了乔鸢的声音。
情绪淡漠的程度也如冬日萧条的蔓草,那样细瘦。
“……陈言。”
她听到的那句话是:“我在惩罚他。”
“谁让他曾经想丢下我。”
“现在又突然出现。”
也许只是幻听。苗苗想。
毕竟上了车以后,班长侧头抵窗,垂落下眼皮,再没多说什么。
…
车站外,陈言一无所觉。
莫大的惊喜和错愕如两条大河将他夹入死角,随之而来的,是怀疑,是自嘲。可除此以外,他目送乔鸢远去,长久凝视着闭合的闸机,心头翻涌地,只一个念头。
下一次,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呢?
下雨的时候,下雪的时候。
无论以哪种身份,要负荷多少伪装,多少谎言。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每一次看似平淡的久别重逢,实质上皆是我的蓄谋已久。
所以还能见面吗?乔鸢。
你,会不会,有一点愿意再见我。
“……”
在川流的人群间,他伫立着,脚尖朝向对方身影消失的地带,似乎有所方向,似乎并没有。
半晌,口袋里手机振动,他低头眼见备注:【晨晨妈妈】
按下接听键。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
南港理工大学男生宿舍316内,明野第n次打电话,没通。
该死。
“放弃吧儿子,我瞧莉莉这次八成来真的,要跟你分。”
“为什么?”吴应鹏哐哐敲键盘,秀操作,不妨碍他八卦,“明子你又干嘛了?偷抽烟?醉酒?挂科?”
“拉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耗子发言,“肯定是他网游打猛了,一天到晚做日常、竞技场,多久没跟我们开黑了?莉莉也受冷落咯。”
整个房间只他一人有对象,大伙儿闲着没事就爱侃两句。
饶是无良也暂停电影,机器人似的大钝角转脖子,默默盯了他一眼。
潜台词显而易见:你该不会又乱来吧?
“……”
所有人都会这样,听说要分手,第一时间怀疑问题出在他身上。
归根究底,他们也没说错,确实是他搞砸的。
明野烦躁地抓了抓头:“耗子,借下手机。”
“叫爸爸。”
“……爸,行了吧?赶紧的。”
居然这么爽快?耗子给手机的同时不禁多瞟一眼,被他脸上严肃不安的神色惊到。一回神,无语了,哪条狗偷袭爸爸!
耗子、吴应鹏游戏中,无良陪初中生妹妹连麦看电影写英语观后感。明野挨个借手机打一遍,都没拨通。
不至于都拉黑吧?
莉莉也没有他们联系方式啊?
一切疑惑皆在收到陈师哥短信的刹那迎刃而解。
“草!”
语调沉沉地怒骂一声,他冲出去。无良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他紧皱的眉心,拳头用力到发白,砸在门框上,陨石一样消失。
“莉莉回了?”耗子问。
“……不清楚。”无良只说,“不然,你们以后讲话也注意点,人家到底是女孩子。”
“行行行,无良大判官,除了师哥经常不在,大家谁没说过似的。”
闻声,无良好像有点来气,跟妹妹说了一声,挂掉电话直接上床。
哪根筋突然抽了?
耗子不懂。
门板砰地关上,明野跑隔壁寝借来一个新号码,带着急促的心情输入数字。
“嘟……嘟……嘟……你好,哪位?”
拨通了!
说明莉莉没事,她确实没在外地碰到坏事,是平安的。
“……明野。”
男生宿舍特有的杂声出卖了他。
明野按着额头,背靠走廊墙壁下滑,狠狠地松开一口长气。
“终于……接电话了。”
“我给你打了很多次,手机,微信,根本联系不上你。不知道你到底去了哪里,只能昨天跑去你学校,昨晚、今早一直在动车站等,可是一直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
出了什么事。
会不会干脆不打算再回来?
理性上明白可能性低到不能再低,然而只要那样想一下,就觉得难受。
——他很想把这些话都说出来,真实,直白,接着再认错,赔罪,像以前一样依靠礼物、告白和各种保证检讨来和好。但不能。
不怪他女朋友,明野那小子嘴巴6得不行,妥妥的情绪价值,但凡恋爱经验少、性格实诚的女生。只要不是一块铁桶,指定能让他撬开口子。
耗子经常这么说。
唯独这一次,说不出理由,明野隐约意识到行不通了。
莉莉真的生气了。
尤心艺那一巴掌更打醒了他。
师哥的存在令他无法和盘托出自己的周末行径,那会牵扯到更多更糟糕的伏笔。
因而,他不得不压下情绪,一字一字、艰涩地说:“我们谈谈吧,莉莉。”
“等你回南港,什么时候都行,我想见你,想去找你。”
“我们……谈一下好吗?”
第24章 寂夜情书但愿还来得及。
下午两点半,明野收到定位,当即打车。
在前往医院的途中,他给他爸打了个电话。
“爸,是我,最近血压怎样,有没有按时吃药?上次买的长跑鞋还行么?我挑的高足弓宽脚款,应该适合你……”
“别!要是下雨你就老实点停跑,一把年纪别给摔了,回头挨骂的又是我。妈呢,在不在家?”
以常规的问候开头。他爸答:“你妈啊,又跳广场舞去咯!”
“不是晚上跳么?”
“小区里办比赛,把她魂都招走了,成天天亮跳到天黑。一下要我送饭,一下叫我借摄像机、无人机给她拍视频,事情多得很。”
内容乍一听埋怨,语气倒笑呵呵的。
明野低头抿嘴,总觉得喉咙有点苦,毫无铺垫地提问:“爸,你当初为什么跟妈结婚?”
通话骤然静了静,随后传来爸爸了然地反问:“和莉莉闹矛盾了?”
——多半是被甩了。
视线挪到边缘,瞟清后视镜中那张年轻却惶惑、迷失的脸,简直像走丢的小孩。
司机默默伸手,调小电台音量。
没有得到回答,老爸谈起一件往事:“阿野,你有没有印象?小时候你去学校发现别人都有零花钱,回家也来找你妈要。”
“你妈不给,多一个月时间,你就抢着端饭、洗碗,写作文标题‘我有一个全宇宙最好的好妈妈’,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惊动了,最后大家一人一块,给你凑了10块钱。”
“……”
太久远了,明野想不起来。
“那天我问你是不是有看好的东西?
你说对。问你买什么,你不肯说,自个儿捏着钱,揣口袋里就往外跑。”
“那会儿我们住在老城区,隔一条街在赶集,摆满了摊子。金箍棒、遥控赛车、陀螺、卡通牌、儿童手表,各种玩意儿都有;冰淇淋、炸鸡柳、辣条、臭豆腐……”
“好吃的数不清,还有卖鸡鸭鱼兔的,我们就猜你要买什么。你觉得你买了什么?”
“我……”
他依然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当年物价低,20块钱对他来说应该不是小钱,算挺大一笔‘巨款’。在小学生眼里,不论玩具、美食、或宠物,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而他向来三心二意,做事容易半途而废。之所以破例记挂那样长的时间,使那样多小把戏,到底想要什么?
“我买了什么?”
他问。
老爸回答:“你什么都没买。”
“没买?”
“你是生着气冲回来的,一个人闷房间里不肯吃饭,把我们都弄糊涂了。”
“后来姥姥好说歹说才问清楚,原来是街上东西太多,你可能忘了自己要买什么、或者突然又有别的东西想要,分不清自己应该买哪个才对,所以就没买。”
“空着手回来,可是心里又觉得委屈,因为你钱是够的,你本来至少会有一样东西。但到最后,你什么都没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老爸以前家里穷,运气好能有一块豆腐泡就开开心心地吃。能碰到你妈、感觉两个人话能说到一起去,就高高兴兴地结了婚,然后踏实过日子。”
“我们那时候没有那么多玩的、吃的,所以只要有一样就可以,握住一样就很好了。”
“可你们的时代不太一样。”
“你们有手机、平板、电脑,有网络,好像用处都差不多,好像只有一样就不行。最好再有一样、两样、三样,全部买下来。”
“手机也有很多牌子,买以前要比来比去,做一大堆功课,生怕吃亏。结果挑起来最认真,付钱的时候最激动,等到手反而没兴趣了。”
“可东西还好说。”
“东西没长脚,不会跑,钱没了也可以再赚。只有人。”
老爸语重心长道:“人是经不起比较的。”
“没有人会一直站在那里等你把整条街都逛完试遍了,再跑到她跟前说,我现在确定你是我最好最想要的那一个了,我挑你吧。”
“既然在谈感情,两个人无论走多远、闹出什么事,你得记住,得时不时回头瞧一眼,想想学校里那么多人,当初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个女孩子?”
“有时也得静下心来思考一下,你们俩到底适不适合?”
“生在不一样的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做事方法和爱好习惯。要是没有特别浓的感情,特别坚定,两个不适合的人其实很难克服困难走到底。”
“你也是大人了,老爸就说到这里,你好好想想吧。不管做什么决定,记住,不要后悔。”
“……”
挂断电话,冷不防地,明野记忆里冒出另一件事。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发生在上学期末。那时他已经持续向莉莉示好快满一年,奈何双方毫无进展,受挫感不断积累。
说实话,他几乎想放弃了。
对于追求乔鸢这件事。
那天夜里,蝉声喧哗,他烦乱地走出学校,正犹豫要不要微信联系乔鸢、最后一次向她告白。
旋即竟在公园凉亭里发现她,背对他,坐在路灯照不到的地带。
刹那间雀跃上头,他忘了纠结,步伐轻快地过去拍一下肩膀。
“hello美女,一个人?”
刻意压低嗓音,粗声粗气,做出搞怪的效果。然而乔鸢没有回头,没有动,如同冻僵的木头。
没有人会在夏天冻僵。
明野侧头看她,被头发挡住。
于是绕到正面来打招呼:“好巧啊,莉莉,你在看书?”
她仍旧不动弹,长长的黑发散乱披在肩上。以明野的视角,自上往下,只能窥见乔鸢俯伏的颈项和肩膀线条。
她白薄的眼皮,纤垂的睫毛下、一片似新雪般的皮肤。鼻梁秀挺而直,下巴埋没阴影里。膝上摊着一本书。
可是又没有灯,她不是猫,能看见什么?
于是明野便明白了,她在哭。
有眼泪的哭,没眼泪的哭,定语意义不大,形式不同而已。
只是该如何哄好一个在哭的女生,让她尽快开心起来,这就很难办了。
不好处理。
然而哪怕对方作为陌生人,大晚上独自坐在公园里伤心。出于安全顾虑,以及其他过路人——不知情的话,无意间一瞥,估计会被吓死。
明野都不可能视而不见。
那么,只能硬头皮上了。
他摸了摸口袋,没有纸巾,就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一大包500抽的纸巾、一袋话梅糖。笑眯眯张口:“那个,咳,我能坐吗?”
没有回答。
好,他坐下来。
“晚上好啊莉莉同学,想不想跟我聊几句?什么都行,就让我是一个木头人。”
试图带动气氛,没有回答。
行吧,他双手放在膝上,坐姿端正笔直且安静地陪伴了一会儿。
两人渐渐被草木的气味包围,气氛好像越来越沉郁。这样下去可不利于开心,明野掏出手机:“太安静了,我怕黑,不然我们放点音乐?”
乔鸢:“……”
不拒绝就是同意。
“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沸羊羊~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不合时宜的动画片主题曲打破思绪,乔鸢面无表情,身体往旁边移了一点。
“不喜欢啊,那换一首?这首怎么样?”明野也往左移。
手机继续歌唱,换成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乔鸢再次移动,抗拒的姿态已经十分明显。任性的入侵者却不管不顾,肆意贴近。
来来回回切十几首歌,自一端长板椅到另一处极端,她挪,他也跟着挪。
一个步步后退,拉开距离,有意识划出界线;一个穷追不舍,非要越线。
直至大腿碰上柱子无法再退,两人裤子都蹭脏了。乔鸢终于抬起森冷的眉眼,毫不避讳地说了一句:“你很烦。”
月色下,她眼角湿漉晕红,美得不可方物。
“我知道。”明野向着她笑。
稍稍偏着头,少年气十足的脸白净匀称,嘴角提弯出两道括弧,双眼明亮坦荡。
乌浓的笑意从中溅出来,形成酒窝,亦美好得如一场幻梦。
莫名其妙。
没心没肺。
明野正是这种性格,一小时诞生出80种主意,但八千万中或许只有一个着调。
集中注意力时能够比谁都专注投入,比谁都要灿烂热诚,给予烟花般璀璨耀目的光彩。
缺点是往往坚持不到十分钟。
就算再努力,撑死加五分钟。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天莉莉和尤心艺吵架了。
原来她们也会吵架,明野惊讶,须臾为那份惊讶而倍感诧异。
有什么好奇怪的?
班长、学霸、校花、微博上粉丝大几十万的画手太太、凭借一曲钢琴占据两个月校园话题的白月光级别新生。
不论被冠以什么样的头衔,乔鸢是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自然有喜有怒,会大笑,会伤心,也会有迷茫失意的时刻。
多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会遗忘呢?
明明就是因为那个,才下定决心,继续追求。
好比一湾被搅乱的池水,在她投来痛楚冷漠眼神的瞬间,分明立志永远不再让她露出那种神色,遇事只能一个人压着情绪跑来凉亭难过。
为什么会变呢?
“也许有一天我们,终将会面对分离。”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老地方相遇。”
“这不是,情书啊。”
“我从来没有这么担心。”
“可是啊,我愿意,这样下去……”
电台音量转大,似巨山碾压了听觉神经。
他听过这首歌,在莉莉的歌单里。
那时没留心歌词,只在意歌名《想着你》,便以为网住了她也动心的证据。
时至今日方才明白,或许,它确实不是情书,而是一份不抱期待却甘愿沉落的心情。
车里太闷了,明野喘不上气,打开窗户。
前排司机时刻观察着乘客,笑道:“放歌没关系吧?下午开车老犯困。”
“没事。”他说。
“年轻人别太丧气。”司机道,“谈感情嘛,分分合合很正常,人家去民政局领证也有又离婚的。你们这个年纪啊,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明野不想多说,偏转视线,猛地坐直:“停车!”
“行行。”话被打断,中年男人不以为然,“我不说了好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是真的不禁说,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
“停车!!”
语气骤然拔高,带着压不住的焦灼。
被他一副要跳车的架势吓住,司机连忙反锁,一脚踩下油门,边开边解释:“这条道不能停车,有交警!你别着急啊,马上绕到另一边让你下!”
“快点!”
“快了快了,别催!!”
红灯,绿灯,数不清的指示灯往后流去。出租车刚刚停稳,明野推门就跑。
“我去什么东西?!”
“嘀——!!要死啊,会不会看路?!”
“妈妈你看,他跑得好快!”一个捧着蛋糕的小孩举起手,直指前方背影。
由于车辆靠边,由于他要横穿马路。
飞扬的发梢,掉落的围巾,喇叭声此起彼伏,明野一概不理,径自逆着风与人流,不住迈开腿,朝认定的方向狂奔。
他看见莉莉了。
就在刚刚。
她不在医院,而在与医院相离甚远的广场上。
原本直线就可以抵达的间距,因他延误下车的时机,不得不绕上好大一圈。
但好在有目的地。他一度迷途,却失而复得,那种情绪如氢气球般疯狂膨胀。
于是便跑起来。
大口大口地吸气,再大口大口地呼气,任由肺部如何火辣。他不敢、不想、也决不能再停下来,舌尖压着一个名字,反复呼喊。
以极度迫切的心态。
但愿——还来得及。
莉莉。
第25章 篝火白鸽“你们要同居?”
人常在失去的时候最后悔,在即将错失时最奋力。此刻明野正切身力行地验证着这句话。
“老板,话梅糖多少钱一包?”
“0729,抹茶奶绿好了没?”
“正在做哦,请稍等。”
“麻烦帮我打包!”
街道上人来人往,甜点店外流淌着丝丝馥郁的香气,橱窗里展示草莓可颂——明野顿下脚步,侧头凝视玻璃,想起来,是莉莉评价还不错的那款、他在交往当天买给她做下午茶的那一款。
叮铃铃,他推门进去,仿佛重叠了时空,将可颂买下。
提着大包小包,如同参加马拉松中的长跑选手,他继续飞奔。
于逼仄的高楼间,在将近昏沉的明亮天色下。他的视界,他的身形,极速掠过一家家服装店、饰品店、餐饮店、文创店,从牵手的情侣、嬉戏的情侣、彼此低头抬头笑着对视的情侣们侧面擦过。
来到广场入口,跑到长长的台阶前,而后刹那止住步伐。
冬季沉眠的万景中,他一眼望见莉莉,坐在一颗枯棕的树下,水池旁,好似几根水墨线条勾勒出的形状,清清淡淡,韵味深长。
心脏因此而收缩,明野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他清楚眼下的自己有多糟糕。
发型一定乱了,裤脚翻折起来一只,出了点汗,表情想必也不会好看。
好在莉莉看不见。
那便是他一度游离摇摆、妄想半途松开手悄悄去看一眼小路丛旁盛开的玫瑰花,够足瘾,够放纵,再收拾好心情无声无息拐回来、重新与她十指相扣的最大依仗。
仗着她清明的眼睛短暂地蒙上灰布。
“我一直在这里啊。”
“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停在你的身边。”
兴许只是转瞬的念头,他曾下意识找好理由为自己开脱。
“男女天生不一样,女生要的是情绪价值,要陪伴,要秒回,要礼物,各种仪式感,好像一开始谈了就必须分分秒秒围着她打转。”
“服了,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要是不打会儿游戏,兄弟们出来聚一下,充个电,难道我们就不是人么?哪有那么多耐心天天捧着哄着她们,一句话说不好就得赔罪认错啊?”
“所以都说结婚最可怕,每个男人都有那种时间,下班宁愿一个人坐在车里,在停车场呆几个小时都不想上去。你以为是为什么?累呗,烦呗,跟孙子供祖宗似的,一下不得消停。”
他所存在的世界,明里暗里,每一处角落所按捺不下的声音,大众接受的熏陶亦是如此。
几乎没有哪位长辈、同性老师会正经地教导说:爱是很重要的,爱情十分脆弱,故你要为此提早准备些什么、学些什么。
他们只会说,偶尔暧昧一下也没关系,反正男生不会吃亏,小心别被赖上就好。
偶尔乱来也无妨,反正大家都是这样,饭桌上没有人大声斥责,唯有一张张心照不宣的脸庞。
比起更过分的行为,明野不算过分。
比起更明确的背叛,明野不算背叛。
可那终究是错误的、残忍的、伤人的动作,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一直自私地纵容自己。
现在终于到了坦认的时刻。
明野平复呼吸,用力地吸了一口冷空气,扬起笑容走到乔鸢面前。
“我能坐下吗?你旁边。”
与几个月前相同的问句,乔鸢没有反对,他便坐下来,吸管尖端扎破包装,递出温热的奶茶:“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来医院了?”
为什么定位在医院,人却坐在这里?
他没问,她也没有解释。
“来复查。”乔鸢回答,没接奶茶。
“去衡山也是为了看眼睛?怎么不叫上我。”
她手指很凉,明野给她面包,想让她暖一暖。
她还是不要,反问:“找我什么事?”
声调平直得好像一根永远不可能弯曲的钢线。
安静地、漠然地、冰封地、女朋友,固然坐得非常近,伸手便能触碰到头发、耳垂和嘴唇。
纵使风扬起她的裙摆拂过他的鞋面,她身上清淡的茉莉香味清晰可闻的,可为什么呢?他们间无形的沟壑依然存在,难以跨越。
莉莉时常带给他这种感受。
只有莉莉。
“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谈四个月了,你……想不想说一下感觉?”
“你不想。”
“那我先说吧,可能我说完你就想了。”
双手环握奶茶杯,来回翻转,明野唱着独角戏,开启单方面的独白。
“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说实话,刚开始特别新鲜、觉得很神奇,每次闭眼睁眼想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你,每天都想见你,和你待在一起,干什么都行。可是慢慢地、我也不确定哪里出了问题,好像太多东西都在重复。”
“我们的约会、聊天话题,有时候甚至我说一句话,你还没开口,我就已经能猜到你要讲什么。”
“可能是我们在谈恋爱以前就聊得太多了,可能兴趣爱好相差太大。”
毕竟他喜好打游戏、吃东西,尝试一切新鲜事物,偏对设计一窍不通。
而她不沾游戏、将吃饭视为一种维持日常生活必要的任务,从不会因为食物的美味与否露出欣喜或嫌恶的表情。
她有规律固定的作息,有长长的待办清单,不喜欢轻易更改日程,似乎也不太愿意,做太出格、容易招来非议的事。
一个率性且热爱分享、热衷当下的享乐主义者;
一个情
绪内敛、忙碌,总是放眼于更遥远的地带,乃至一刻都无法停歇的完美强迫症。
他们步调不一。相差甚远。
“你有很多优点,莉莉,特别特别多,数也数不完。可也有让我觉得负担的地方。”
明野实话实说:“当然,那些都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没资格要求你改变。况且对比起来我才是一身缺点,浑身毛病,但,我的感受也是真的,我没办法骗自己——”
“明野。”乔鸢冷不防打断,“你以前爱打排球,也找我去看过比赛,记得吗?”
那是、继公园偶遇后的一周,为了帮她转移注意力、令她开心起来,也意图耍帅。
他盛情邀请她来观赛,结果却不如人意。
他输了。
饶是所有人拼尽全力,结局依然败了。
没有人是为了输才坚持训练、走上球场,何况今年是教练带他们的最后一年;
更何况往年他们都能问鼎省赛,堪称冠军种子选手。唯独此次棋差一着,爆冷出局,听着观众席讶异或恼怒的责问声、嘘声,教练充满遗憾的安慰声。
散场后,灯光寂灭,明野始终一个人、弓着腰坐在休息室里。
用手背抵着额,任手臂遮着眼,脚下比灰暗更暗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再一分钟。彼时他想,再花一分钟整理好情绪,他就出去,搞不好莉莉还在外面。
虽然更大可能已经离开了。
叫人来看比赛,结果惨败,真是有够逊的。
他为自己感到羞耻,而乔鸢,正是那时悄无声息地到来的。
他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像一只灵巧的猫,模糊视野里率先出现的反而是另一道影子,一双纤洁无尘的小白鞋。
“打完这场,我们队就要散了。”
他不清楚为什么要说,然而他说起来。
“教练要走了,师哥师姐也毕业了。今天是比给教练的小孩看的,他叫小华,他下个月就要去动手术。本来我们应该赢的。按正常情况是一定会赢的,但是……”
“……是我没发挥好。”
“我……”他闭着眼,低哑地自嘲:“一场比赛而已,太丢人了,对吧?”
良久,乔鸢伸出手指,将掌心放置到他的头上。
那一天,她们开始交往。
这一天,广场喷泉骤然奏响,稀稀哗哗的流水声中,明野听见她问:
“所以,为什么你再也不打排球了?明野。”
“因为是你的学业,你的爱好,属于你的人生,所以我从来没有试图插手过。但既然今天你想坐下来谈,我想问,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不包括我在内,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接下来的事?”
“实习或读研,现在开始准备考研应该来不及了吧?那么,留在南港或去其他城市工作、或者家里是否有别的安排。除此以外,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混日子也好,不能心安理得地打游戏,你把一切都推给我,我只想问你。”
“你真的分得清吗?明野。”
“你想要逃避的是什么,不愿意面对的是什么?”
“让你感觉到别扭、麻烦、有压力、被束缚的,究竟是什么?是我吗?是我们的关系,你确定吗?”
“……”
心脏,犹如被针尖刺破,神经倏地拉成直线。
明野张嘴,竟哑口无言。
辽阔的空中晚霞漫天,寒风吹得叶片疏疏落落摩挲。
身后有人在撒饲料,乔鸢循声侧头。
明野跟着转动,眼皮起落,旋即望见一群群洁白的鸟落下,仰头吞咽食物,紧接着又成片成片地扬翅起飞,于他们的头顶盘旋。
眼眶因长时间静止而发红,浓烈的负罪并自责感竞相涌来。
除了父母,从无他人同他进行如此深刻的对话,比同一柄刀挑开了罩布直戳肋骨。以至于他终于如梦初醒、豁然大悟般明白过来,原来,那些让他难以忍受的,根本并非她的自律和独立。
其实那也不叫痛苦。是愚钝混淆了感知,懦弱居上,使他弄错了它的名字。
它叫自卑。
自惭形秽。
原来如此。
女朋友的优秀反衬出他的一无是处、毫无自制力;
女友的勤奋、刻苦、处事严谨无一不对比出他的懒惰、颓废、冒失和缺乏行动力。
他的枷锁由此而生。
“我……错了。”
半晌,明野自喉咙发出干燥的声音,急切而懊悔:“这次是真的,莉莉,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我会戒掉那些坏习惯的,改变不对的想法,有些事不是为了你,其实是为我自己好、我本来就该做也必须做的。我懂了。”
“最近我问了很多人,同辈,长辈,包括那些公认看起来很幸福的情侣,原来他们也有矛盾,也会吵架。”
“哪怕我和耗子无良他们,住在一个宿舍里时不时斗嘴,可能大家都一样,处得太近了就难免闹翻脸。我们都是第一次谈恋爱,甚至还只是第一次吵架,莉莉,不要、这么快放弃好吗?”
“以后对我有不满就说,不要直接提分手。”
“不管碰到什么问题,我们应该像这样坐下来试着解决,而不是各自想着跑。”
“算我求你……”
她看不见,他便带着温度拥上来。
她总是被动,他便主动握住她的手指,将手指紧紧扣上她的手背。
白鸽仍在头顶回旋,你了解吗?听说过吗?熊熊燃烧的篝火,滴水进去,并不会立刻熄灭,而是劈啪一声溅起更大的火焰。直至更多的水流倾泻,火灭掉再剩一地狼藉,焦黑的木头与土地。
乔鸢径自直着后背,在他的怀中,听到他说。
他会努力做好,他要长久不分。
“就算不和好,继续考验我也行。”
他喃喃不断,低声下气,仿若对神祈愿:“只要你肯接我电话,愿意回我消息……”
“再给我一点时间行吗莉莉,多跟我说一点,我们再多相处一点。或者你提条件,我都办得到,等你觉得可以了再谈其他的……”
她又想起那首歌。
《想着你》
眼皮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她的面上并没有丝毫松动痕迹。然而静默膨胀许久,乔鸢开口道:
“我打算搬出去,不住宿舍。”
*
“我草,你和莉莉,你俩要同居??”
傍晚,陈言刚要开门,门内传来耗子的惊叹。
他扭转把手的动作一滞。
明野啧一声:“都说了不是。”
吴应鹏:“那为嘛要搬出去?房租可不便宜。”
“是莉莉搬,我不搬,舍不得你们几个儿子好吧?”明野好似心情极佳,语气轻快:“主要医生说莉莉的眼睛一直不恢复,可能带心理原因,换环境说不定反而能刺激她好起来。”
“再说了,学校寝室上下铺多不方便,楼层又高,不能叫外卖。搬出去挺好的。”
“你确定光因为眼睛?”
耗子和吴应鹏对视一眼,嘿嘿笑,说不准在给你铺台阶和好呢?你想啊,她一个人住外面多危险,你身为男朋友不得……”
明野:“滚,你少发言。”
吴应鹏:“有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无良有点烦,重重地砸下脸盆,“耗子你能不能别那么多嘴?明子和他女朋友的事关你什么事?人家一个女孩子被你乱猜乱讲传出去好听吗?”
谈话中断片刻,耗子不服气,陡然起身。
“我说无良你最近到底发什么病?我说两句怎么了?大家都是兄弟,你也说了是明子家属,搞得跟你女朋友似的。”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妹啊。”纯属语气词,耗子不以为意,“你别激动行不?不然搞得我都要误会你看上莉莉了。”
无良却勃然大怒:“你有病!敢扯我妹!”
两人争端一触即发,眼看要闹起来。
“行了!”明野皱眉呵斥。
“明野。”陈言推开门,沉声问:“方便么?有话跟你说。”
正好明野也有话同他讲,给吴应鹏使了个眼色便走出去。
“好了好了,爸爸们,屁大点小事搞什么?人明子好容易能跟女朋友搭上话,甭管她搬不搬,耗子你把话烂肚子里,半个字别往外说,不然不怪明子揍你,我指定站他。”
“无良你也是,知道你妹控,怎么无缘无故又成妇女之友了?哥几个开玩笑,没外人,也没说什么难听话,反应别那么大嘛。”
后者采取经典措施,拉架的同时各打五十大板。
无良平日最好说话,今天却不吃这套,甩开他的胳膊反击一句:“我说你妈在家住腻了,要搬出去,你们最好没反应。”
话音刚落,他修改:“换你爸出去住ktv,邻居指指点点,你们也别急。”
“哎,你他妈的——”
耗子欲上前,被吴应鹏挡住,一个劲儿劝:“别别别,给我和明子一个面子,一会儿我俩请你吃夜宵好吧?明天早饭也包了,游戏要开了,赶紧坐下,我给你买皮肤……”
耗子不情不愿地落座,无良床位靠门,不爽之余,隐约能捉住外头零星飘来的字句。
“……衡山,偶然碰到……被错认,一时情急,来不及……只能……赔罪,抱歉……”
低沉的音色,好似天然带冷,来自师哥。
不知怎的,直觉他的说辞与莉莉有关。
两个人不会打起来吧?
他正没由来地想着,猝不及防地,门外响起稀里哗啦的动静,伴随一道男声:“草,316的呢?出来啊,你们寝打起来了!!”
身体比大脑响应快,无良猛地掀门,耗子、吴应鹏也扔下游戏紧随其后。
屋外天已然彻底昏黑,走廊排灯晃晃的,雾气稠稠的。目之所及,他们眼见包装着炸鸡可乐、烤串、零食等东西的袋子乱七八糟洒了一地。
明野和陈言紧挨着阳台栏杆,倒没打起来,只是一个揪着另一个领子,一个上身微微后仰,悬空于地面外,素来整洁的衣物溅上油花和什么东西——许是辣椒粉。
晕开一滩滩痕迹,滑腻腻的,红彤彤的,使人联想到污浊的、油炸了的血。
另外一名男生则阻隔在两人中间,瞪大眼一副求助的样子。
“明野?什么情——”
耗子话刚起头,明野挣开束缚,收手转揽住陈言的肩膀,做派十分亲热,笑着说:“哥,我真把你当哥,你人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做事前好歹跟我打个招呼,不然,确实不太礼貌你说是吧?”
在场任谁都瞧得出,他笑意不达眼底。
“是我的错。”陈言垂着眼淡声说,为表歉意,他欠他的钱不用还了。
另外他多买了一张游戏充值卡作为赔礼。
“不用,客气了,再说我也不玩那个游戏了,哥你哪买的赶紧去找店家退掉,别浪费钱。”
明野笑吟吟地拍了拍肩,转头没事人似的疑问:“你们都出来干嘛?回去开黑啊,今晚最后陪你们打两把,爸爸我就要收手了,从此不碰游戏,立志重新做人……”
怎么个事,总觉得气氛怪怪的……
好在没打起来,耗子转着眼珠,好声附和:“行,今晚不打通宵别跑路啊,儿子。”
“谁是谁儿子?”
“谁跑谁是呗。”
“冲着你这句话,爸爸今晚非打爆你狗头!”
几人勾肩搭背,作势要离开,其他寝室的那个见势不妙早就溜了。余下无良有些尴尬地开口:“那个,明子,地上……”
“那些啊,没事,师哥会打扫的。”明野说着回头,眸光锐利,“哥,麻烦你了。”
陈言嗯了一声。
明野、耗子相继离开,吴应鹏做了一个手势也关门。这下轮到无良作调解员,他拿起扫帚和苯基上前:“师哥,你……没事吧?”
“没事。”陈言接过工具,将价值500元的充值卡递给他,“麻烦你,帮我交给明野。”
“可是他说——”
“给他吧,就说不能退。”
“哦。好吧。”
不过你们……为什么那样?
该不会当真牵扯到莉莉吧?
无良想问,不敢问,源于晦暗的天色下,阴沉、阴郁,不足以描绘此刻陈言给人的感觉。
——这还是师哥么?像极了某种压抑的不祥的生物,是错觉吗?眼花吧,眼睑竟有些隐隐发红,瞳孔里一片脓水泥浆翻搅。叫旁观者头皮发麻。
浓烈的狰狞感使无良无所适从,因此本该留下来帮忙才对,却在对方一句‘谢谢,不用’后获救般逃离现场。
夜静静地流淌,光晕落在他的发稍。
陈言低头俯身捡起一个个肮脏辣臭的塑料袋,拖把摩擦地面的声音不住响起,回荡于空旷的过道。直至无法言喻的疼痛化作一座山将他压坍塌。
房门内,明野操作鼠标,拖出一个个确认框,逐一点击‘确认’、‘卸载’,顺便把蓝色挂件系在床头,即便坐在下铺,一抬头就能入目。
公共阳台上,陈言紧握玻璃烧制的黑色蝴蝶,锋利的边角将他割伤,令他流血。
却不足以缓解他心头的万分之一。
额头青筋跳动,任凭握着蝶翼的掌心纹路渐渐覆上鲜艳刺眼的红色。
他很清楚自己不该轻举妄动,然而那股嫉恨的情绪不住沸腾喧嚣,迫切地想撕碎明野,想要代替明野。干脆利落地摧毁掉对方虚伪的蜜语,将被谎言轻易蛊惑的人拉出漩涡。
——他是幼稚愚蠢的、肤浅的、只会给你带来不幸的人。
他喉头滚动,恨不能按住乔鸢的肩膀,请她睁大眼睛,求她看清楚。
不要再坠入他的陷阱!
拜托你!不要再因为他那种人伤心、脆弱,因为明野露出空洞的神色。
即使不是我,也不该是明野。
既然可以是明野,那更应该选择我,不是吗?
乔一元。
站在你身旁的那个人,理应是我。
忿怨与后悔或许是上帝赋予人类最糟糕的情绪,它们具有极大的破坏力,推着他一再打破原则,按下停止键。
使用软件快速编辑、修改,随后打开通话界面,找到号码,将录音发了出去。
一切如此短暂,只需要短短一分钟,两分钟。
可由你而引发的苦楚和煎熬,却那样漫长,足以折磨人一夜又一夜,一天再一天。
而这个瞬间,乔鸢,你——在做什么呢?
月光投下人影的青色。数不清第多少次,陈言仰头望着暗无天日的世界,渴望答案。
但饶是如此。
尽管无尽苦涩,他并不打算——
他无法摆脱。
第26章 烟紫蛛网她是湿漉漉的金鱼。
陈言又开始频繁做梦。
梦境混乱而阴湿,犹如剪了一半的纱布。
纱线丝丝缕缕,蓝绿烟紫,光泽涌动。交错着、编织出一幕幕景一张张网。
光怪陆离。
蛛网与闪电一并扩张,天空裂开缝隙,暴雨降临。
在狂风中,他又一次听到孩子的哭声,声嘶力竭。
“哥哥、哥哥……不要丢下我!坏哥哥!我讨厌你!”
他仰起首,弟弟稚嫩的脸庞骤然转化,凝聚做柳女士的脸。焦灼、绝望,暴烈得让人想起沸腾的熔浆。她瞪着他,一眨不眨。
渐渐粗糙的皮肤上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皱纹俱写满敌视,承载着天大的仇怨。
“……为什么不是你。”
杜鹃的血从唇缝中流溢出来,腥腥的。
“为什么不是你!陈言!为什么要是小光!他才5岁,都怪你!都怪你!”
“——你冷静一点!英澜!阿言也是你儿子!”
“你冲他发什么火!柳英澜,有本事向我来,你打我!”
“爸,您又添什么乱?!”
“大姐!别找了,我们不找了好不好?妈……脑瘤恶化快不行了,爸让我来找你,我们回家吧……回家好不好?”
“陈先生、柳太太,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我们已经尽全力排查了
两个多月,这个案子实在是——”
“小朋友,能不能告诉叔叔,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诚实地说,保姆——何阿姨和何奶奶她们那天为什么——”
“你怎么想到,要带弟弟——”
“为——什——么——”
“陈言,回答我,为——什——么”
记忆卡顿,被被按下停止键。
状若癫狂的女人,满脸疲惫、百般安抚劝哄的男人,老泪纵横的爷爷,苦苦哀求的小姨。他们的神色混在一起。
警察前来问话,邻居们压低的谈论与瞟来的眼神,一叠叠打印纸贴尽街道小巷。
下秒钟,线条松散,万物万声化为虚有。
叮咚,他推开门,转身便落入一片温软的怀抱。
“你回来了。”她有些懒洋洋地,光裸的双臂环绕劲腰,发稍自衬衫纽扣间的缝隙蹿进去,碰见他的腹部,轻微的痒。
——是乔鸢。
他无端知晓,眼前抱着他的人,是莉莉,是乔一元。
他便模仿着说:“我回来了。”
身体内泛起一股奇异的安定。
“怎么不开灯?”他问。
“不想开。”她说。
视线顺着曼妙的小腿线条落至脚踝。
“怎么不穿拖鞋?”
他又问。
“不想穿。”
她又说,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气。
“今天心情不好?”
两指没入喉间,陈言刚将领结松开一些。
“嗯哼。”乔鸢用力扯了一下领带,像拉拽一条系在他脖上的链子;随即握住一片衣襟,满不在乎地崩开扣子,把挺括的西装外套硬生生从他身上扒下来。
嗒,嗖——咚。贝母纽扣顺着大理石地板滑行好一阵子才倒下。
“刚买的。”他低头嗅见她脖颈上的香气,浓浓腻腻,腐化的玫瑰酒味。正欲吻下。
她转身躲开,很嫌弃似的施舍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头,捏着外套往客厅走。
“反正我会做。以我的工艺水准,愿意花时间给你做衣服,你应该倍感荣幸。况且我没说过么?你不穿衣服的样子比较好看。”
她一面说一面足尖点地,十分轻盈地便将衣服抛进脏衣篓,身体往沙发里一倒。
“烦人的尤心艺。”面无表情的评判为秾丽的脸庞添上几分冷冽。
看来是真的不高兴。
陈言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来帮他脱衣服的意愿,又想起她的洁癖规矩,只好自己换了鞋和袜子,边解纽扣边往沙发边走,“她又做什么了?”
“我,第21届全国时装设计新人奖得主。她,”她转动手指,指向虚空,“第三名。”
“她应该很生气。”陈言说着捉住她的指尖,认真地看了几秒,挪到唇边,低语道:“指甲很漂亮,自己涂的?”
“苗苗帮我做的。”
【苗苗,她的同班朋友,性格内向,家境不大好。】
“别太欺负她。”他一句话惹得她不快,冷着脸把手抽走:“我的事不用你管,放心,我不找别人麻烦,只针对你。脱衣服,臭死了。”
“好。我让你欺负。”陈言习以为常,解开第二口扣子,露出隐约的肌肉线条,“继续说比赛的事?”
“你求我?”
“我求你。”
在她面前,他总是毫无脾气。
毕竟双方心里有数,她的刁难并非以践踏他本人为目的,他的臣服也无须付出全部尊严为代价。
她只是爱捉弄他,喜欢操控他的情绪,——只对他如此。
通过这种方式惩罚他以往所犯下的错误,顺便确定每时每刻、他已经十分明确她的恶劣和张狂,可始终深深地爱着她,贪恋她,以至于抛弃底线,自愿做一只拔光牙齿的动物。
“没骨气。”乔鸢兴致缺缺,抬脚去踩他的大腿,言简意赅,“尤心艺输比赛不服气,故意撕烂我的奖状。”
“没告诉老师?”
他的眉宇皱了起来。
“几岁的人了,有什么好说的。而且那才是她想要的结果,我理她,她就赢了。”
乔鸢生性争强好胜,是决计不许别人赢到她前面去的。
尤其对方名叫尤心艺。
“你还埋怨她?”
陈言问。
“当然,我又没做错什么,是她自己要绝交。我二话不说答应了,没抓她痛脚,她倒没事没事,天天换着法子来我面前显眼,不就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么?想让我低头,或者让我先撕破脸?我偏不。”
“一个同班同学而已。”她声调轻慢凉薄,“我就要无视她,让她难受。”
简直狂恶至极。
大抵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坏的人了。陈言想。
她穿着一件松绿色真丝吊带睡裙,活像一个雪塑的人陷在皮质沙发里。
两条肩绳细细的卡在肩窝,锁骨细瘦而长;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叫陈言看得静默却动情,终是放下手里动作,倾身去吮她仰长的脖子。
随后握住她使坏的腿,替她暖脚。
“你很记仇。”
他给出公允的评判。
乔鸢自然地翻过身,让他按摩小腿,一边承认:“没错。谁惹了我,我会一直记得他,让他没好日子过。”
隔着轻薄的布料,自下而上,手指缓缓抚摸过她弓起的脊背,陈言难得调笑:“一开始竟然没看出来。”
“那是我藏得好。”
话落,她无预兆地扭头,眸光锐利审视:“你害怕了。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怕什么?”他任她拉着头发,不挣扎,反而顺势吻下去。
唇齿纠缠,呼吸交缠,贴近的肌肤渐渐濡湿了,陈言双手扣住腰,把人提起来,坐到腿上。
他背靠垫子,由于高度差异,乔鸢跪着,漆黑弯曲的长发往视野各处静然蜿蜒地垂落,裙摆亦堆起褶皱,凸显出侵入者的形状。
他触摸着她,以清晰的骨节,粗粝的质感。
她并不在意,只是捧住他的脸,垂着眼,自上而下用客观混杂着玩味的语气陈述:“陈言,别人面前做师哥,做精英,是不是特别风光?偏偏在我面前,你怕的多了去了。”
“你怕我不理你,怕我讨厌你,也怕我叫你另一个名字,明——”
他封住她的唇舌,不许她再往下说。
她轻哼着,手指挑开脱了一半的素色衬衫,紧攥肩膀,将指甲嵌入他的肉里。
张嘴吐露一串串炙热的气团,她划着他的脸,不依不饶:“说啊,你怕不怕?”
“怕。”
又一次,陈言屈服于她独特的恶意下。
她是喜欢他,需要他的,他对此绝不怀疑。
因此,即便她要折磨他,消遣他,无论多少次,他全盘接受。
“我没听到。”
“怕。”
“再说一次。”
“……我怕。”
她微微眯起眼,仿若在凝神聆听那两个字在空旷屋子里荡起的回音。
偌大的房子只开了一盏澄黄的落地灯,剥开伪装,剔除专属于双生姐姐的温和、无害、良善。她是一个嗜香喜暗的恶魔。
于是不管白天夜里,他们的家里永远弥漫着香氛,拉着厚厚的窗帘,点着莹莹的蜡烛。
火光摇曳着,他的影子低伏于她的腹上。
说不清打哪里来的风,催得人头脑发胀,皮肤与皮肤战栗,那些轻微的叮i咛闷声通通卷进气流消散。火也被推灭了。
彻底黑暗的空间中,陈言已然沉迷,只能感受到那最真切的热度——仿佛置身暖流,以及汗涔涔的、重叠的呼吸声。
——这是梦。
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可又希翼不要醒来。千万,不要醒过来。
他抱她去洗澡,在雾气氤氲的玻璃罐中交-尾。那股原始的兽性煽动他,一次又一次,好像做了无数次。
他觉得不够,依然近乎失智地、迷醉地占有她,着魔地痴迷于她。
大拇指腹摩挲唇瓣,伸进去,搅着舌头。
其余四根手指没入发间,他帮她擦干水渍,放到身上。
“够了,陈言。”她困了,烦了,推开他,他无言地又贴近。
“别动了。明、野。”她闭着眼,费力地挣开他,身体往一旁栽去。
然而却撞上他坚实的臂膀,被他揽住,扳回来,牢牢地锁住。
她是湿漉漉的金鱼,被他按在掌下。
上一位猎人沉睡,眼下是权力更替的时节。新的猎人注视着俘虏,不住亲
吻,似乎想以此获得充分的真实感。
——不能眨眼。
他告诫自我。
纵使眼球干涩、胀得发痛。他亦在另一条薄藤紫色的绸缎裙下,不知餍足地沉沦。
——不可以闭眼。
误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梦境,然而伴随一句惊悚的猫叫。
幻象破碎,他的眼前遽然一黑。
咣当一声,吓得316寝两人抬头。
过了一会儿,无良揪起床帘:“师哥,你……没事吧?做噩梦了?”
沉甸甸的黑暗得以被光掀开一角,如同翻开一层粘湿的封面,无良窥见内页。
是师哥过于紧绷的坐姿。未经梳理的黑发纷乱地垂下,盖住眉毛、眼珠。他抑制着喘息,额头与抓被的手背上青筋尽显。
“没事。”片刻,后者沉声答,旋即起身披上衣服。
冷水浇灌身体,顺沿沟痕下坠。
许是耗子那些污秽言语所导致,陈言在寒冬的季节冲着冷水澡,因自己的色i欲而惭愧。
但那绝非一个噩梦。
——是美梦。
他仰起头,面庞湿透,无声反驳。
一个、美好得不能更好的梦。
他梦寐以求。
然与此同时,明野推开门,在看房子。
第27章 幸福深渊鲁迅说,失恋的人最难对付。……
11月的最后一天。
一下午,数不清爬了多少层楼梯,耗子弯腰扶门直喘气。
明野却只是进屋走一圈,大致瞧上两眼,然后摇头。
“走,下一家。”
他活像一头牛!使不完的劲儿,风风火火又要下楼!耗子暗骂一句服了,边追边问:“已经是第七套了,又哪儿不行?”
“厕所太小,房子太旧,瓷砖缝隙都成黑的了,肯定有蟑螂。”
明野想也不想道:“给你住差不多,莉莉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行,我乃乐色,莉莉公主牛皮。”
耗子气笑了,忍不住竖大拇指。
“开玩笑啊,别放心上。”明野转头抛给他一包纸巾,“擦汗用。感谢浩哥愿意抽空陪小弟看房,晚饭我请好吧?”
耗子下意识接住,拆开包装:“你就没问清楚,她到底要住什么样的?”
“怎么可能。”
明野打开手机备忘录,密密麻麻一页字。
1、朝向好,通风好,白天要能晒到阳光,潮气别太重;
2、楼层低于3或有电梯,小区安保很重要;
3、到校直线距离小于两公里;
…
他学聪明了,特地问详细才开始找房。
耗子看得瞠目结舌:“这么多要求??得找多高档的小区,租金你出?”
“我出一千。”明野答。
“你不活了?一个月兜里不就两千!”
“问题不大,跟我爸妈提了一嘴,他俩说对,哪有女孩子租房子做男朋友的一毛不出的道理?就答应给我涨五百生活费,等毕业以后拿工资、半年结清就行。”
“……那也不够啊。”
“不充游戏就够了。”明野耸了耸肩,“我倒想全出,可惜没那条件,再说莉莉也不计较这些。她家境好,又经常线上接稿,估计存款比我肩膀都厚。但她从来没嫌弃我,说我愿意出多少都行。”
“仔细想想,我上辈子绝对拯救世界才能碰见莉莉!对了,问一下她吃饭了没^^”
“……”
目睹对方抱手机哐哐打字一副幸福满足的狗样,再低头瞟手里的东西。
——绝了,这小子。
耗子不禁腹诽:怎么真成恋爱脑了??
出门手机都能乱丢的家伙,居然随身带纸巾!
俩人走出单元楼,明野打开导航app,输入下一家约定好看房的地址。
耗子见状赶紧叫停:“明子,先停一下,整瓶水。不然微信步数超两万,我今天非死在你手上不可!”
“别吧阿sir,这么逊?”
说归说,明野素来会做人,不止矿泉水,还额外给他带了一包烟。
“太够意思了,儿子。”
耗子惊喜:“来一根?”
明野摆手不接:“戒了。”
“哈?发什么疯,不打游戏不沾烟,你打算成神啊?我寻思做二十四孝男朋友也不用做到这程度,你脑子没问题吧??”
“不关莉莉的事。”
任由耗子怎样递烟,明野躲开,笑吟吟说:“是我自己想开了。抽烟没好处,越早戒掉越好。至于游戏,可以适当玩一下。可把钱和太多时间精力扔里头实属不必要。”
“我说耗子。”他忽然正经,“不然你也戒?我们都成熟一点,怎么样?”
耗子:……………
“这就是你最近狂投简历的理由?”
“反正快毕业了,试试水。”
明野扬手挥散烟雾,目视前方:“能找到工作最好,要不行,寒假找我大伯帮忙,去他公司做一个月,弄点岗位经验。顺便搞清楚求职市场上具体看重些什么,临时抱佛脚,给履历加分也有针对性。”
“毕竟混日子一天两天可以,上社会就难了。话说耗子,你再跟无良道声歉吧。”
“说实话,要不是做了几年兄弟,懂你嘴贱人不坏。加上有师哥打断,听到那些话第一个发火的人应该是我。”
另有一句话他没说。
要不是无良、吴应鹏今天没空,他没经验怕被坑,耗子又非主动请缨陪他出来看房,他根本不准备和他同行。
……呃。
耗子手一抖,烟灰落地。
“不是兄弟,我真没想那么多,随便一说。要怪我讲话不经脑我认,这不是陪你找房来了吗?无良那边……”
“我该说的、能做的一样没落下,以前他爸妈带他妹来南港玩,咱又不是没给妹妹买见面礼。哥几个气一气得了,哪有他这么较真的,搞得我——”
“害,无良本来就那样,挺好的,一看就干不出缺德的事。”
他的浮夸言行似乎奏效了,从严肃到嬉笑,明野恢复成耗子所熟知的性子。安慰说:“时间差不多了,待会儿我得去纺织一趟,给莉莉和她朋友带些吃的。你要走不动,我们先吃饭?”
“行,美食街76号那家诸葛烤鱼!”
“ok走起!”
艰辛的租房大业暂时告一段落,不论白天黑夜,美食街永远繁华。
诸葛烤鱼算附近比较知名的一家店,耗子正要拉门,隔着玻璃先瞅见熟人。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真修仙哥居然下凡吃这个。”
耗子抬手欲打招呼:“好巧啊,师——”
话未说完,被同伴按下胳膊,捂住嘴。
明野:“忽然想起来我上火,吃不了烤鱼,换别的。”
“什么赏湖,赏什么湖,我怎么不直刀……”
耗子用力挣开束缚,眼神狐疑:“你是不是跟师哥结仇了?难怪上次看你俩不对劲。”
一副巴不得我撕了你脸皮、你掐断我脖子的架势。
表面伪装平和,眼底火星子溅起来能把整栋宿舍楼烧干净。
“没那回事。”明野啧一声,只说:“想排挡了,你吃不吃?”
“吃!”
免费的,不吃白不吃。
店内,确认两人走远,表哥慢条斯理收回目光:“他们走了。”
“……”
饭桌上摆着一条正在沸腾的鱼,鱼侧面坐着陈言。陈言不语,活像一座冰山,正浸泡于巨大粘稠的窒焖感中,面无表情地重复行为,往身体里灌碳酸饮料。
一瓶接一瓶,第多少瓶来着?
只不过出差两天,不算长,眼前表弟显然饱受打击,打个比方,从人变做恶鬼,一丝不苟的冷气筒爆改绝症患者。
前所未有的差脸色、黑眼圈、一反常态披下来的额头刘海,各种细节整合起来。
简直颓废得让人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
好在表哥不是一般人。
他支着脸,一针见血:“友情提示,不管你喝多少瓶饮料,某人应该不可能无
缘无故消失。——而且消失也未必是好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想了想:“活人别想比过死人,所以,这边建议你换成高浓度酒精。有两种可能。”
“一、你醉了,躺下就能做梦。”
“二、你醉死了,我打电话告诉她原委。或许有那么一点几率,莉莉同学将茅塞顿开,发现你才是最值得她喜欢的人。看在表兄弟的份上,我会说服大姨和姨夫,让她一起参加你的葬礼。”
陈言:“……我没有心情开玩笑。表哥。”
“我像在开玩笑么?”
表哥挑眉,懒洋洋地张嘴准备叫啤酒。
陈言:“酒精过敏。”
表哥:“我有烟。”
陈言:“这里是公共场合。”
表哥:“你去外面抽。”
话落丢出一包烟,爱去哪里去哪里。
别继续在他面前一张要死不活绝望脸就好。感觉磁场很糟,肯定会影响财运。
陈言却冷不丁来一句:“她不喜欢。”
哇哦,她,除了伟大的莉莉同学还能有谁?压根没上位,规矩倒是记得清楚。
身为表哥实在没眼看,肚子饿了,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嘶,烫。
还是冷一下好了。
手机没电,懒得回店,百无聊赖的表哥又充当起心理专家:“抛开没回应的录音,不就是和好、同居么?你——”
“没有同居。”陈言沉声打断,“只是她想搬出去住,比宿舍便利。”
“重要的是,你介意么?”
表哥揉了揉眼睛,无聊到用一次性筷子搭井玩:“这样说好像对莉莉同学有点冒犯,不过因为你,我也不是第一次做坏东西,有机会再向她赔罪好了。”
“我要说的是,先不提以后会怎样,她跟明野确实交往过。大家都是成年人,交往期间无论发生都是个人自由。你懂?”
由于表哥间歇性厌人,不喜欢挨陌生人太近,他们坐在最靠边的角落里。
左右无人,他便直言,言下之意十分清晰:乔一元也好,乔鸢也罢,她和明野牵手、接吻、乃至发生关系,既正当也合理。
即使明野不是她的男朋友,只要她目前没有男朋友,她爱与谁亲密接触与谁亲密接触。陈言如何看待这一点?
陈言左手紧紧握着易拉罐,垂下眼说:“我没资格。”
没资格介意,没资格随意发表评价。
“假设在一起呢?”
表哥语调散漫,像谈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你不像那种小气的人,但涉及她,我很怀疑,你会一天24小时一分钟不拉下地想那些小事。”
“比如她以前跟别人在一起过,她们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感受?或者和明野比起来,你哪里好,哪里不好,到底哪里不如那小子,为什么她要花那么时间才肯扭头看一眼你。你会不停地考虑这些吧?”
嫉妒,怨恨,不平,一切丑恶黑暗的情绪,陈言承认,他近来时常与它们打交道。
“我会。”他眨了一下眼睛,很慢。缓缓道:“但我不会伤害她,我只会……想办法做得更好。”
好到能够取代明野的程度,彻底覆盖有关明野记忆的程度。
“解决了。”
井塔搭好了,表哥满意摊手,“既然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掐不灭你的想法,更不影响你们以后相处。那么,没有挖不掉的墙角,只有不努力的铲子。”
意思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呗。
“可以么?”陈言突兀地提起,“因为没听大人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我和小光,至今都在接受惩罚不是吗?”
“……那件事,不能算到你头上吧。”
论及往事,表哥难得郑重。
做表弟的不给面子反驳:“柳教授也同意?她觉得是我的错。”
“大姨只是受不了打击,情绪上头才口不择言了那一次。难道一直在惩罚你的人不是你自己么?这么多年,除了过年压根不回家见大姨和姨夫,平时也不联系他们,就连大学选专业也是为了——”
“她没有原谅我。”
低低地、陈言依然垂着头,语气毫无波澜:“我知道,她不会原谅我。除非小光回来。”
尽管望不见神情,然他隐没于阴影的眉眼,发白的指节,痛味溢于言表。
明明就是两不相干的事,何必非要混在一起?
表哥挑眉,转换台词:“行,那就放弃。别争了,像你说的那样,申请换宿舍,住到另一个校区。刚好那边新建实验室。”
“反正谈恋爱也会分手,到手以后,再浓烈的感情照样冷掉,明野就是例子。”
“我不会。”
陈言说,以笃定的口吻。
“明野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我不会。”
陈言掀起眼皮,带着黑森森的潮意,一字一句道:“除了她,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你确定?”
“嗯。”
很执拗嘛。
陈言,好比一台忠实的机械,平日里保持高速运转,唯独与乔鸢相关的所有皆属逆鳞。一旦听到明野的名字,就会反应很大。
当下的眼神,即便换成乔莉莉同学伸手去摸,一定也会被割伤。
然后追随者必定赎罪般脱掉衣服,把自己的胸膛也划得鲜血淋漓,以此换取对方的原谅,甚至一个正眼、一点讥讽的笑意也在所不惜。
以他的了解,陈言绝对干得出来。
换一个角度说,那便是陈言疏冷表皮下隐藏的本性。
他尽可能不与外界建立密切的交集,阻止他人进入自己的世界。
而对那些已然走进来的人,倘若有心,一个字就可以叫他流血,一句话,便足以令大家赞不绝口、同辈们抬头仰望的人顷刻间崩溃。
如这堆筷子一样。
大约无意间碰到什么,啪嗒,高塔/崩塌,看似坚固的筷子们骤然分崩离析。
故事好似变得越来越离奇有趣起来。表哥双手交错撑在桌上,笑眯眯提议:“那接着追。”
“我代替明野两次,效果适得其反。”
表哥:“那不追。”
“我做不到。”
“换策略,不做替身,加倍努力地追。”
“……她讨厌我。”
“继续做替身,但挑拨离间,委婉低调地追。”
“没用。她不喜欢我。”
“好,决定了,陈言,立刻把我收费很贵的心理医生介绍给你。”
“我没病。我只是……”
对方别开眼睛,以极低的音量轻语:“想和她见面、跟她说话。杀了明野。”
从车祸开始,从那晚求婚开始。陈言很确定,明野根本不记得乔鸢的喜好,更不关心她的真实想法。他只是在演戏。
演得很真实,很投入,然而除了没完没了的游戏和一个丝毫不称职、缺乏责任感且玩物丧志的男朋友。明野给不了乔鸢任何东西。
他只会伤害她,利用她,把自我膨胀的虚荣心架设在对方的软肋之上,任由个人利益凌驾在那一段感情以上。
——其实他不仅嫉妒明野,更厌恶明野,憎恨明野。
事到如今,陈言终于可以坦然地直视这一点,乃至表达出来。然而。
“你可以乱来,拜托不要告诉我,不然我会变成同谋。我妈会哭晕过去。”
倾听者就差举双手投降。
陈言没有说话,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倘若一切像一把游戏一场梦那么简单,他有一万种方案处理掉明野,迅速结束当下的局面。
可惜现实没有那么简单。
在找到更切实的证据以前,他无法凭店里几段监控就断言明野出轨,以此要挟明野分手。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皱眉沉思。
空气好似凝固了。
表哥挥了挥手,再挥一挥手。
表弟始终无动于衷。
“……”
所以到底要怎样?谈什么放下不放下,分明就痴迷到不行嘛。
11月的最后一天夜晚,烤鱼店中,面对陈言,饶是性
格最散漫脑筋最灵活的表哥也想感慨。
鲁迅说,失恋的人最难对付(?)果然没错。
小孩子好麻烦。
真想撬开你们的脑子把酒精泡进去啊。陈言、明野、乔鸢。
一个有自毁倾向的讨好型暗恋者;一个表里不一、不懂得适可而止的三分钟热度选手。
以及。
一个怎么看都不太简单的中心人物。每一回行动、每一次决策都出乎意料。
以至于剧情要如何继续发展呢?
使人不免好奇起来。
第28章 金鱼触角他们作为平行线相交的起点。……
托某人的福,晚饭吃到十点半。
陈言今夜外宿。
表哥家住金悦小区6栋,1电梯出来左转第一间即是。180平的套房,玄关摆上一整排招财狸猫、招财蓝猫、招财三花猫、招财布偶猫等石膏摆件。
陈言换好拖鞋,走到客房外,握住门把手往下一按。
——没动静。
再拧一次,依旧不开。
“你门坏了。”
他侧头说。
表哥:“密码门。”
想起来了。陈言输入密码:“很少有人把每一间房都做成密码门。”
表哥正摘围巾、脱大衣往空荡荡的茶几上丢,顺便把自己也塞超贵超柔软的沙发里。
闻言慢慢打着哈欠,生着一双形状狭长的、蛇一样的眼睛,却像猫一样微笑:“你提醒我了,明天就换成瞳纹扫描锁。”
陈言:“……”
到底家里藏着多值钱的东西才要动用这种级别的安全防卫啊?差不多每位发觉他怪癖的人类都要询问。
虽然表弟不问,表哥:“毕竟里面睡着我冰清玉洁的表弟。”
陈言:。
并非第一次来,陈言打开柜子,轻车熟路地铺好被子,拿一件长袖和休闲裤去洗澡。
——他洗冷水澡。
重大发现,原来失恋不仅使人公开发表惊人的极端言论、承认产生犯罪冲动,还能让人晕饮料,忘记往左拧出热水or年轻人就是身体好,火气大,冻不死。
两选一的抉择,表哥认为都挺有道理。
他抱猫倚在墙边,瞥着陈言湿淋淋又没表情的头发和脸,语气松散:“备用牙刷和牙膏放镜子后面,吹风机往下数第二个抽屉。”
“你爱吹不吹,半夜失眠潜回宿舍暗杀明野也无所谓,总之,别用我家的刀,别吵我睡觉。”
“财神跟他说再见。”
“咪!”
名为财神的长毛猫发出娇气的叫声。
“再见。”
主人与猫离开,周围便顿时空寂下来。
陈言侧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没有睡意。
脑中始终回旋那天听见的谈话。
“呦,好消息啊,终于和好了!”
“不管怎么说,你以后也该对人家好一点。”
“收到,无良老师说得都对!”
“……你就贫吧。”
“照这情形下去,你俩不会真结婚吧?到时候记得喊我吃酒,好歹是军师,高低算半个媒人吧?儿子,有红包不,金额怎么说?”
“那什么、我要坐主桌,收费提供代酒服务,啤的五十一杯,洋的两百,白的五百!”
“姓吴的你可真是狮子小开口,我就不一样了,爸爸要一千!”
“那我两千!!”
“哇,是不是兄弟,你们能要点脸吗??”
笑闹,怪叫,316宿舍内喜气洋洋。
那一秒明野的声线何其幸福。
好比十个热气球。
一百个甜腻的奶油泡芙。
为什么。
陈言稍稍抬起手臂,借着微光,凝视那只几度令他欣喜却又割伤的蝴蝶挂件。
它悬停于他的眼中,玻璃折射出炫目的波动的线、投映至天花板上。他想不明白。
乔鸢,你,为什么毫无反应……?
我改变主意了,不打算搬出去;为什么要跟室友说这些?明野,凭什么放任我成为你和朋友间的谈资;我觉得受到了冒犯;我生气了;
我们分手吧;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即便不说出类似台词,至少该有一点动静才对。
然而明野一头扎进租房市场,每天微信不离手,好似彻底恢复热恋期的劲头,丝毫未受阻。
或许,没能收到那份录音吗?
误以为垃圾邮件删除了?被拦截了?手机坏了?电脑故障了?有无数种可能。但陈言思维缜密,亦针对那些可能实行了诸多措施。
譬如往她和林苗苗的微信和常用邮箱里各发了一份附件。
以乔鸢的敏锐,不可能辨识不清明野的本性。
“你……在想什么。”
怔神间,手指轻轻触及蝴蝶,蝴蝶倏然摇曳。
长长的触角与晶莹的翅膀一起,在空气里划出线条,化作一支笔,一根线、一根线描摹出独属于乔一元的眼睛,睫毛;稍嫌轻盈清冷的脸型。
一旦笑起来,眼睑便鼓鼓的。如金鱼鼓胀的腹,尾纱朦胧美艳,化作眼尾的曲线。
看着她,陈言总能意识到自己愚笨,有太多问题想问。
睡了吗?
晚饭吃的什么,有没有饱。
眼睛,好一点吗?
什么时候再去救助站呢?我答应你要给猫狗洗澡,不过,第一次尝试做那种事。
稍微,还是需要一点监督不是吗,以防我做得太差劲,不小心惹怒你所在意的小动物们。
虚构的乔一元微微偏头,眼神淡漠、沉静,只是与他对视;
鼻梁上一粒小小的痣仿若恒定的世界中点,也一样保持缄默,并不回答。
倒是表哥饭桌上猜测:“也许有别的计划,不然感觉不太符合她个性。”
究其原因,表哥:“直觉。”
陈言:“她的确不是那种性格。”
“怎么说?”
“……”
他没做更详细地说明,此刻却起身,穿上拖鞋,踏着月光来到书房。
他记得,自己考上大学收到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就放在这里。收纳架的第二排或第三排……
找到了。
陈言蹭满手的灰,将电脑放置桌上,连接电源线,按下开机键而后擦拭。
滋滋,滋滋,聒噪的机械运转声打破静夜。
直到他抽纸巾,把长久蒙尘的部位完全清理干净。电脑屏幕亮起,跳出青山蓝天的原始背景图,自动连上wifi。
下一步,启动社交软件。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找鼠标,陈言指肚贴合触摸板,银白色的鼠标缓慢移动,对准图标双击。
拒绝更新,登陆账号。
良久,他点开备份了无数次的聊天记录。
底下皆是由他发出的节日问候。
【国庆节快乐,放假几天?】
【教师节快乐,虽然你应该不过这个节日。】
【青年节快乐。】
【建军节快乐。】
【儿童节快乐。】
【劳动节快乐,今天在做什么?】
【清明节安好,有去扫墓吗?】
【愚人节快乐,你应该会很喜欢今天。】
【植树节快乐。】
【元旦快乐,还上线吗?】
对方不曾给予只言片语的回应。
将日期调到最早,2012年11月1日,是‘无言’和‘团团圆圆’作为两条平行线相交的起点。
屏幕散发幽光,陈言身穿单薄的服装,第100次抑或200次回顾过往。
那一年,乔一元刚满15岁,读高一。
而他已经成年毕业,考上南港理工大学。
那天深夜,她在‘家属互助群’点开他的头像,开场白毫不客气。
团团圆圆:【既然你是群主,肯定有义务帮助群员吧?】
【不跟你要钱,也不用回,装死就行了。】
此后大约把他当做一个线上日记本、备忘录使用,她便肆无忌惮地单方面倾倒起来。
清晨,午后,傍晚,任何时间段。
发送消息的地点也很多,学校图书馆,书城,爸爸的书房,偷带手机,谎称肚子疼找老师接手机、明明声称要打电话给家长,敲击键盘的手指却极其灵活,见缝插针地在朝他输送信息。
【今天待完成作业:作文*1,试卷*4,钢琴练习一小时。乔楚峰坐车撞到头。】
【下周学考目标:语文段第一,数学段第一,英语段第一,政史地段第一,物化生段第一,能第一的都第一,不能第一的就第二。】
诸如此类的信息,常于人毫无防备的间隙跳出来。
陈言上课正点名的时候,午间食堂准备付款的时候。组装新电脑时,做作业时,抢动车票时,长跑时;乃至天色未亮、天色彻暗,他睁眼时,他刚刚闭上眼时。嗡,嗡……
手机悄然震动,使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当时流行的一个游戏——旅行青蛙。
青蛙不定时向主人寄明信片。
乔一元则在陈言的世界里定时出现。
大部分是镇定平静的学业规划和复盘:
【数学补课暂停,物理换一对一冲刺班,下月参赛拿奖。】
【昨晚睡了5小时,做梦*3,具体记不清了,找医务室老师说不能开药。但爸妈房间抽屉里有,记得提早回家去偷一板。】
偶尔情绪化。
【学考没发挥好,懒得说了。】
【能不能别再给我装定位器了?????我是你们的女儿,不是罪犯,到底要搞成什么样你们才能满意????不交朋友,不出去玩,我已经在学习了,每天都在学习,学习学习学习,学得都快疯了你们在意我吗?除了姐姐的照片,姐姐的衣服,所有和姐姐有关的东西,你们真的有看见我吗?就算看到我也在想她吧,想用我把她换回来吗,我也想,我也想!!!让我离家出走吧!”
【昨天药吃多了,感觉不好,还是戒掉吧。】
【我也想你,某人。】
似乎不管发生任何事,她能够很快恢复冷静,论自我控制的能力,甚至叫成年人叹服。
陈言一直按照要求不语,做沉默的倾听者。
直到有一天,临近暑假,乔一元应当考得不错——事实上,她从未跌出段五名。
他想她是高兴的,可那天下午,她发来的文字,字里行间看着并不像喜悦。
【………………………段第一,爸爸不出差,答应陪我去学校拿试卷,妈妈哭了。很久。】
【我不确定她们是不是真的高兴,感动,觉得我变好了,终于能让他们骄傲了,还是说,看到我这样其实会更难过。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其实有一个人更好,她能做得比我好一亿倍。】
【上次半夜没睡着,出来倒水,也听到他们俩在房间里说话,提到我们的名字。我不知道爸妈在说什么,姐姐,就像我不知道你到底碰到什么事,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呢?就算觉得爸烦,嫌妈啰嗦,好歹应该带上我吧?这么久了,至少给我打一次电话不行么?我又没换号码。】
【或者是讨厌我才走的,你是吗?姐。】
【越来越分不清了……你和我。你回来会吓一跳,感觉家里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复制人。】
复制人,词语给陈言的感受不大好。因此,在长达半年的默声后,他斟酌片刻,终是发出第一条信息。
无言:【你还好吗?】
不到两分钟,对面蹦出消息。
团团圆圆:【你诈尸啊?】
团团圆圆:【无语,没事回什么消息,浪费我感情。】
说完下线。
陈言一句‘只是有点担心你’还没发出来,喜提拉黑提示。
“……”
好胜的乔一元,鲜活的乔一元,浑身带刺,但凡发挥失常便会咬牙切齿诅咒几天前考场上的自己、紧接着又压迫眼下的自己继续努力夺回名次的乔一元,是怎样转变成乔鸢的?
难道不想了解?
陈言问自己。
即便被排斥,被厌憎,说出网络身份、被大叫着用力地推开。纵使有极大失败的可能。
难道就因为这样,他要放弃吗?
就此放弃继续靠近她。
顷刻间,窗帘纷飞,光线明灭,眼前的蝴蝶忽然亮得异样惊人。
陈言偏头去望,视线撞上一轮圆满的月亮。
——明天天气一定很好。
他想。
至于问题的答案。
显而易见,从未更改。
于是凌晨两点,夜深人静,陈言忽然给表哥发消息:【睡了么?】
对方没回。
早上六点半:【醒了?】
没回。
九点钟,已经够晚了,再迟一秒都有计划落空的可能。他便再也按耐不住,一口气输入三组不同的密码,撑开门道:“7栋那套房子,先借我。”
“喵呜……”
财神打了个大大大哈欠,拉长身体。
表哥反射性掀被子盖头,尾音拖得更长,倦意浓浓:“可——以,转——钱。”
“梦江湖线下活动,具体方案在微信,你试试联系主办方谈联名。谈成以后,让明野负责去现场,利润有空缺我出。”
表哥:“好说,转——钱。”
“7栋可能需要动一下装修细节。”
表哥:“……”
“转、五、倍、钱。”
两秒后,表哥木着脸,忍无可忍地抬高音量:“把门带上!陈言!”
第29章 波点悬崖抓住你了,陈言。
直到签好合同,乔鸢才打电话回家,告诉妈妈自己需要租房以及眼睛有所损伤。
“怎么会这样?车祸?”
厨房炖锅里咕咚咕咚冒气泡,妈妈惊得原地站起,手中织一半的毛衣和竹签哐当落地。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呢?要是早点说出来,我和爸爸就去学校——”
没能说完,话音便止住。
毕竟她们都有数,乔老板生意繁忙,且年将五十,正处于抓紧时机最后一次扩大事业版图的关键阶段,必然抽不出空闲;
而妈妈也得待在家里照看姐姐,分身无暇。
“要不要……叫小刘去看看你?”
小刘是爸爸的助手,说完或许也意识到荒谬。妈妈捡起薄荷绿色的毛衣,急忙改口:“你跟老师请假吧,直接回家里来。”
“爸爸会答应吗?”乔鸢问。
妈妈便又不说话。
“吴家辉的事情,你办得很好,听说他被停职了。他爸爸以前那些老朋友收到风声,也不敢再帮他搭关系。他走投无路,前些时间总来我们小区外面,想登门道歉,被小刘教训一顿赶走了。”
“爸爸夸你厉害,出手干脆,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所以我想,他应该……”
妈妈神色迟疑,提起丈夫,语气讪讪的。
与她作为家庭主妇的定位无关,与‘母亲’有关。
尤其自那件事发生以后,她自觉失职,待大女儿、待小女儿、和他皆有亏欠。
他一定对她怀有无数不满,只是碍于孩子们的面上,勉强忍耐着。——妈妈如此坚信。
恰如乔鸢眼里鲜少向外诉说、一场极为持久的怀疑:兴许他们都在责怪她。
她没有勇气去验证想法。许多年前,因父母对姐姐的偏爱,她曾推开姐姐,恼怒姐姐,真希望自己没有一位那样了不起的完美姐姐。
可今时今日,尽管偶尔也想伸手去要,张嘴去讨。只是更多时候,通过不断被忽视、被伤害,腿上反复结痂再破开的伤疤,似乎她便能从无穷尽的自责中稍稍释放出来一刹那,照着镜子说。
我终于把爸妈还给你了,姐姐。
我最温柔的、善良的、优秀的姐姐;
我所模仿的姐姐,拙劣到永恒难以模仿的双生姐姐。
“没必要用这种小事打扰爸爸。”
乔鸢回答:“只剩一个多月了,不管能不能恢复。我会读完整个学期,拿到好成绩,再回家。”
“……你照顾好自己,平时不要乱走,注意安全,需要钱的话——”
锅盖摇晃,汤炖好了。
妈妈:“不说了,该给姐姐送饭了,你记得吃饭,多吃一点。”
放下手机,妈妈快手快脚地抄起抹布,掀开盖子,呈上满满一碗筒骨萝卜热汤,装入米色波点碗里。——童安最喜欢波点图案。
接着将备好的炒青菜、蒸鸡蛋、水煮虾和牛肉——清淡可口,都是童安爱吃的家常菜。元元就不喜欢这些,她偏好咸口、辣椒,味觉同她爸爸一样
重,见饭桌上没有大荤就提不动筷子。
以及一小碗珍珠米饭和应急水果。
医生说,生病的人最应当补充维生素和优质蛋白质。心理医生还说,家属平时要用心,尽可能让病人多看一些美好的、鲜艳的颜色。
于是添上几朵西兰花、摆成花形的小西红柿做装饰。虾也剥好了,剔除掉虾线。
妈妈审慎地捏住盘子边缘,将其调整为相同的角度,垫着漂亮的隔热垫,放入托盘。
好了,童安的午饭。
“那个、老板娘。”阿姨杵在楼梯旁,双手交握,有些忐忑地提醒,“童安今天好像不太好,要不,我给她送饭?”
“没事,我来。”
妈妈带着莫大的期盼踏上台阶,每一天皆是如此。
好比气球堵住她的喉管、膨胀于她的体内,令她双手有力,迈着均匀的步伐来到女儿房外。
“安安,是妈妈。”
她翻转手面,叩一叩门。
“安安,该吃饭了,可以开门吗?”
半晌,她第二次敲门。
“童安,听得见的话,麻烦你给妈妈一点点回应好不好?”
第三次敲门。
“刚刚一元给我打电话哦,她说很想你,等放假就回来看你。到时候我们三个人、像以前一样去花鸟市场买种子回来种吧,好不好?”
第四次。
“童安……妈妈端得好累,你知道的,妈妈膝盖有问题,没办法蹲下去。所以帮妈妈开一下门吧,妈妈保证不进去,把饭菜递给你就好了,可以吗?”
“我们要吃饭的呀,宝贝。”
“爸爸一会儿就该发语音来问了,我们家安安吃了没有?今天吃的什么、吃了多少、表情怎么样啊,妈妈和阿姨都不敢乱讲的。”
第五次。
“安安?”
“安安……”
安安、安安、安安。童安。
她的女儿,她的心头肉。
不厚重的门板仿若一条条川一重重山隔开了她们。在悬崖下面,无论她怎样呼唤,如何乞求,以慈爱的口吻,极力佯装平和的姿态。
女儿毫无回应,仿佛早已失去生命的人。
……不可以这样。
明明不应该这样。
妈妈无法接受这般惨痛的打击,几乎每一天都如此。血液悄然蒸发,她白着脸,将托盘交给阿姨,身形踉跄急切地跑回房间,拉开抽屉。
直角狠狠撞及她的腿,她来不及疼,先叫相册里定格的女儿笑容所包围。
那是——小学第一次登台得奖的童安,雪白的芭蕾舞裙,脸蛋被光束托着,不含一丝阴霾。
……还给我。
眼眶充斥泪水,妈妈一遍遍回忆、抚摸着有关大女儿的一切,最终紧抱册本,启开嘴唇,无声地大叫: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求求你,大发慈悲吧,什么代价都好,把那个健康的、快乐的、完好的孩子……还给我们。
她的名字叫乔童安。
她叫lily。音译成中文便是——
“莉莉,莉莉。”
学生宿舍,乔鸢豁然惊醒:“……几点了?”
“三点半。”林苗苗踮脚,双手搭着床栏,音量不自觉放轻,“那个、明野和他朋友好像已经到楼下了,刚刚有打电话给你。”
“我帮你检查了桌子和衣柜,应该没有东西落下。”
“好。又麻烦你了。”乔鸢神情疲倦,似乎睡得并不好,撑起身体。
“慢慢下来。”
林苗苗赶紧去扶,弯腰递上鞋子。
宿舍没人,关着门,趁乔鸢洗脸的功夫,她一面清点行李,呼呼往胳膊上招呼,一面询问:“可是莉莉,一定要搬吗?一个人住外面会不会太危险?”
“我能看清大致轮廓,也确认过小区安保工作,只有住户才能刷卡进来。”
乔鸢捧毛巾慢慢、细细地擦着脸,音色柔缓:“而且,你会经常来陪我不是吗?”
“那当然!”林苗苗妙答,“没门禁,大床房,带厨房!你放心,我一定天天缠着你,毕竟我做饭超好吃的,能弄各种东西给你补身体!”
只是。
该问吗?
她犹豫片刻,决定勇敢问出来:“不过你,打算跟他复合吗?明野。”
“谢谢你的礼物,毛巾很好用。”
“不愧是苗苗同学定好闹钟、卡点抢购来的一折商品。”
洗干净毛巾,对折,装进防水袋。
乔鸢反问:“你认为,人是容易改变的生物吗?”
“唔。”
“我尝试过,所以明白。”
如果是春天就好了,可惜仍然处于冬季。
下午三点的阳光有点虚幻,斜斜投射及人的肩上。低束的马尾、乌浓的发丝仿若流淌的瀑布,从她白玉般的脖侧滑垂下来。
“没有人能彻头彻尾的改变。”
乔鸢好似出神,淡声道:“区别只在于认清事实的时长。”
林苗苗:“可你说,你跟他说……”
“因为我要租房啊。”
对方杨柳一样的眉毛、蜻蜓翅膀一样纤薄的眼皮遽然弯曲。只需微薄的笑意,近似于浮冰,便足以令那张脸美得生动起来。
“我不方便,你要赶稿,交给中介并不靠谱,总有些繁琐的小事需要人去做。”
比如找房、比如谈价、比如搬家。
既然乔老板能白手起家,他的女儿自然见多识广,懂得用人。
另外,左右能牵动某人的情绪,毫不费力,又何乐而不为呢?
林苗苗:!!
恍然大悟了老师!
乔鸢则竖起长指,碰了碰唇。
——这是她们的秘密。
外人眼中温良无害、勤勉好学的班长,实际上,疑似一个坏主意非常多的女同学。既敏锐,又狡黠,擅长不动声色地挖陷阱,喜欢将计就计。她睚眦必报。真奇怪。
林苗苗竟不觉得崩塌,更没有害怕。
她们两个人,又多了一个秘密。
并且,太好了!莉莉思维清晰,完全没被感情推着走,那就不必为她担忧了吧?
至于明野和陈言,请自求多福^^
苗苗下午要做兼职,怕一个人忙不过来,明野顺手叫上耗子、无良、吴应鹏。所谓兄弟,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嚯,两室一厅,还挺大,有多少平啊?”
“套内72,新房!刚装修好。”
虽说捡了大便宜,耗子始终不可思议。
“说给儿子买的房子,儿子做近视手术,特地把家里弄成这样,结果手术恢复太快,又调岗去了别的城市。”
“这边空着也是空着,要价贼低,租金一千,寒暑假不住人不收钱。”
“要求是只住女生,男的顶多白天来,但不能留夜。不然楼道摄像头拍着,房东跟监控室大爷有交情,逮住一次扣五百。”
“何必!”吴应鹏表情裂开,“都租出去了,这跟住宿舍有什么区别?”
“房东不想房子被破坏吧,女孩子确实,一般爱干净,用东西也爱惜。”
无良环视周围:“空调冰箱、洗衣机烘干机……全部崭新,牌子比我家用的好,换我也不舍得租给男的。”
“滚,你不是男的啊?”
“比起你们,不算特别男。”
“狗儿子还骄傲上了。”
“喂,你们别光唠嗑,搭把手行不?来一个人,一起把人体模特搬进去。你别说,这玩意儿怪恐怖的,大半夜瞅一眼准吓人……”
鉴于耗子的不懈努力,无良总算肯搭理他。
乔鸢东西多,仨人推提着箱袋进门,按照上头的备注——有的写着个人用品,那就不碰。
有的是生活用品、学习用具,能拆,能拿。他们不确定就多问一声,该放哪里放哪里。顺便把房屋大扫除一遍,边聊边干活。
明野正擦窗户,女朋友冷不丁一句:“怎么没叫陈言来。”
好险没摔下去,他稳住身形,清一清嗓子:“师哥啊,他忙。”
紧接着追问:“怎么想起他了?”
乔鸢:“听说房子是他帮忙找的。”
“听耗子说的吧?”
死大嘴巴,明野捏紧抹布,声调保持开朗:“的确师哥先看见的租房消息,转
发给我。但看房子、谈价格、检查合同,该做的事情我可没有偷懒。”
更没有假手以人。
换言之,陈言在整条行为链中的作用占比不足十分之一。
没有必要注意他,莉莉。
没必要记得他的名字,提起他的名字,毕竟。
他只是一个和我们短暂相交、以后再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明野笑了一笑,明智地咽下真心话。
改成:“放心,我已经跟师哥道谢了。主要我们最近处得不好,他对我挺大意见的。万一路上碰到他,莉莉,最好不要跟他说话,直接联系我。”
“对了,我们以后讲暗号吧?”
他状似临时起意,提议道:“在微博上看到,感觉挺有意思的,也算仪式感。以后每次见面第一件事,你可以先说一句话,要是我没说出定好的回答,那就罚我——主动学狗叫三声!”
“如果你忘了叫呢?”
乔鸢背对他,面无表情。
“说明我有问题。”混杂着防备及森然的表情,也一点一点于明野的脸上消失。
太阳快落山了,余晖笼罩他的面上,不再闪亮发光,透露出一股即将泯灭的颓然。
“或者,有人冒充我也不一定。”
下一秒,他再度扬起笑容,近似画上去的弯线,视线紧盯女友背影,话里有话:“确实有被骗的风险,所以莉莉,下次、一定要检查暗号,认清楚站在你眼前的人是谁才可以。”
“……”
乔鸢未置可否。
等处理完一切,时间走向七点。
以没食欲为由,拒绝外出,拒绝陪伴,乔鸢坚持要一个人留下。明野实在没办法她。
“不然我请他们吃完饭再过来……”
“不用。”
“我发誓,我没想乱来,保证连门槛都不踏进去一步,我就来瞧你一眼。确定安全立刻走。”
“不要。”
“你保证过,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没有质疑的余地。”女友一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样子。
“……好吧。”
明野叹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带着眷恋。
仿佛回到最初交往的时候,他一再求证:“苗苗一会儿就来是吧?她没门卡,得登记身份证的,叫她记得带。”
“晚上睡觉前反锁大门,一共两道锁,怎么弄没忘吧?”
“就算再没胃口,晚饭不能不吃。你什么时候饿了、想吃什么,告诉我,给我发微信打电话都行,我点外卖。”
朋友在楼下等得脚疼,发消息问下来了没。
明野按下电梯,不死心地扭头:“真不跟我去?”
乔鸢果断且冷酷:“不去。”
“哎,我都不想去了。”他似小孩抱怨,又狗狗似的张开双臂,飞快地抱了她一下。
好比一场阵雨,充斥满清爽的薄荷气息。
“行,我走了,你关门吧。晚上不管外面有什么声音千万别出来。别随便给人开门,除了苗苗。”
“走了啊。”
电梯门与房门一同闭合。
视野内,灯光明亮,少了擅议她人的人、插科打诨的人和依靠谎言与反复变脸生存的人。
整座房子好比一副无线条勾勒的意识流色块图。夹角银灰的竖状长方形——冰箱。
地面平放身为椭圆形——地毯,紧挨着它、以一定折叠形式出现的棕黑色——沙发。
沙发旁边圆筒——抽湿器。
再往前走即迎来主卧与书房外的交集地带,截至目前,乔鸢所看见的、用手触摸的每一件家具边角圆润,或打磨成弧形,或包裹着泡沫。
明野并非那样细心的人。
倘若有必要整合关键信息:
第一,房子是陈言找的。
第二,陈言大概率对她有好感。
那次拥抱,失控的心跳应当难以作假。
结合陈言的性情,他理应在附近埋下了更多属于自己的痕迹。
没到偷装摄像头的程度。不至于。
房屋合同上没有第二位房客;房东亦非他本人,要么亲戚,要么花钱找来的托。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为什么要在这里?
为什么决定吃力不讨好地引导明野、不惜主动卖人情给明野,低价确保她住进这套房子。
答案十分清晰。乔鸢没有拄拐杖,一路摸索走出书房,拉开推门,外面便是半开放的阳台。
阳台围栏不高,只及腰,为此房东和明野轮流不厌其烦重申:它万分危险,需要慎重留意,尤其对一个盲人而言,堪称不应涉足的禁地。
而乔鸢来到这里,感受寒风吹拂面颊。
空气冷冽而清新。她衣着单薄,摊开手心,掌根贴着圆管滑动,从一端到另一端。
啪嗒,啪嗒,拖鞋不断发出声响。
噪音制造者置若罔闻,身处足足18层楼的高度,她忽然止步,低眼俯视小区中心浓绿的花坛,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旋即倾身——
“小心!”
伴着那道声线落下,一条手臂自侧面揽住她。
——抓住你了。
乔鸢心道。
陈言。
第30章 幽灵玄关“现在。”
金悦佳苑7栋,以72、108套内面积为主,每层楼设置两梯四户,同侧阳台相邻。
一般来说,绝大多数户主们买下新房,动工装修,会第一时间将开放式阳台改为半封闭式。偏表哥不按套路出牌,认为风景好,拒绝动阳台。
又有强烈的被害意识,总感觉不安全,影响睡眠质量的,干脆把隔壁也买下来。
理由十分充分:多花一份钱,伤亡率降低百分之五十。
“更大概率是小偷同时光顾两家,毕竟距离近。”陈言基于新闻事实逻辑如是警醒。
表哥觉得合理,便冷落7栋,转去住6栋。
而陈言,他没有太恶劣的想法,只是想与乔鸢建立起一层更隐秘的基础联系。越过明野。
倘若她有什么需求,或许他就在隔壁,能帮上忙。
当然,他并未计划外宿,至多将实验室一些轻活搬到这边做,以此代替图书馆。
否则乔鸢前脚租房,他后脚离校,难免引人怀疑。
就像一位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抑或是,已有家宠的人、偶尔顺手在外投喂的一只流浪动物。
严谨、隐忍、蛰伏,短暂的以退为进;在确保明野重新被游戏吸引、掌控确切的把柄前,绝不能被对方提前撞破自己住在隔壁。
即陈言为自己制定的行动准则。
不包括今天下午。
他违反规则。
只因明野叫上所有人一起搬家,绕过他。
他并没有睡着,侧躺在床铺上,静静倾听他们的对话与关门声。
而后下床,垂眼确认他们走出宿舍楼,锁窗,披外套,他也去到纺织大学,远远见了乔鸢一眼。
她穿高领底衫,纽扣款收腰针织外套和黑色丝绒长裙,外面披了一件驼色的披肩,衬得身形愈发高挑纤瘦。长发照旧随意束起,然而戴了一对花束型长链条耳饰。
很好看。
陈言便没由来地猜测,她今天心情似乎有好一些。
因为终于可以搬出来吗?
减少呆在宿舍、学校的时间,需要在控制情绪、隐藏自我上花费的精力也能少一些。
自由或单纯由于今天天气很好,无论如何,乔一元,你高兴就好。
收回目光,陈言先一步前往新房,随后便于咫尺外,清晰又模糊地接收到许多噪音。
他们来回走动的脚步,搬动的杂响;议论声,打闹声,笑声,每一个人都长了嘴巴,每一个人都会说话。唯独乔鸢。
他十分留神,却没能捕捉住她的声线。
——她说话太轻了,好比温润的白开水;也许同明野单独待在另一个房间里,没参与话题。
一下午,隔壁音量时大时小,陈言几度分神,致使工作效率比预计得稍低。
所幸小组进度仍然领先,只是导师一向习惯让他一个人充三个用,一旦降成2.5也要挑剔他不够专心。
泡了杯咖啡,陈言集中注意力。
随着天色渐暗,
男生们离开,他直立门边,好比一抹幽灵浮在昏而深的玄关暗灯下,沉浸海水中,听见明野喋喋不休的絮叨。
翻译过来,每句话皆是:我要抓住你,纠缠你,莉莉,我绝对不要轻易放过你。
恋人分别的时候,通常会做些什么?
不舍地对视,牵手,拥抱,乃至亲吻。
陈言没去验证,阳台传来动静。
紧接着发生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来不及思索,他伸出手,打破房屋和房屋的界限,抛开身份与身份的距离。
他极其草率、不理智地紧梏住她的腰肢。
那一刻的后怕挥散不去。更重要的是,该怎么解释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叮咚,按响门铃时,陈言被誉为天才的脑子正飞速运转,编织谎言。然而一切止于乔鸢打开门,仰起清泠泠的眼眸:“郑一默?”
陈言:“……”
陈言沉下气,将发音部位后移:“……你还记得我?”
“当然,机械工程学院,菜鸟驿站,你帮我拿过快递。”乔鸢浅笑,看来心情的确相当不错。
“你身上有一股苦木的气味,而且声音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只是他得流感版。”
陈言心脏微动:“可以问是谁吗?”
“我男朋友,他叫明野。”她笑得缱绻,陈言低下头,闭了闭眼,不禁指责自我的可笑。
明野,明野,自然是明野。否则还能是谁?
他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同宿舍师哥吗?
黑咖啡的苦味直到此刻才泛上咽喉,他轻轻滚着喉咙道:“你的眼睛还没好吗?阳台防护不够高,平时最好别太靠近栏杆,万一滑倒就危险了。”
“你住隔壁?”乔鸢答非所问,“我能去你家看看么?”
分明才是第二回碰面,如此冒昧,换做正常人指定拒绝。
但他是陈言,她是乔鸢。
“好。”
陈言将她领进门,原本不打算关门,乔鸢却说关上吧。
1701和1702的格局大差不差,只多一个次卧与卫生间。乔鸢拄着拐杖,像动物考察洞穴一般沿线走了一圈,突然开口:“隔音效果一般。”
“嗯?”
陈言侧耳倾听,确实,她出门没带平板,平板播放音乐、置于客厅茶几上。这会儿四下俱静,隐隐约约传过来一些,虽无法分辨歌词……
余光扫见乔鸢拿出手机,好似要打电话。陈言下意识扣住她的手腕。
皮肤相触,一刹那,他理性回笼,又松开手:“抱歉。”
“你是要联系房东?”
乔鸢:“嗯。”
“假如担心噪音,我会很安静。”
“你能保证?”
“我保证。”他的影子拥抱着她,覆盖着他。陈言补充:“我一般在宿舍,很少来这边。”
所以可以相信他,他想表达这层意思。
乔鸢却单手撑桌,挑起眼皮看他:“空口无凭,如果以后违反了呢?我讨厌言而无信的人。你和我的房东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就不必如此殷勤。
房东今年五十多岁,儿子已毕业,工薪族。自称表弟显然不合适。
只能让表哥升一下辈分了。
“他是我小叔。”陈言亦定定凝视她:“我们可以签协议,规定好违约的惩罚。”
不错的主意。乔鸢转开眼神:“我饿了,听说小区外卖不能送到楼上。”
我去买给你。傻子才会说那种话。
陈言立即道:“我会做。”
“替你叔叔挽留住户?你有食材么?”
“楼下有间超市,要是你有空可以一起去。顺便买需要的东西。”
搬家不属于一件瞬时利落的事,明明收拾得很干净,整理了许多遍,然而从一个地方腾挪到另一个地方,总有东西落下,有物件遗忘,且一时半刻无法发觉,总是后知后觉。
(啊,原来把那个弄丢了,什么时候……?)
同结束一段感情一样,与分手相反,挥刀的那一刻误以为够直白画上句号。
就那样利落体面地结束比较好,对谁都好。奈何有些人太难知足,时常犯幼稚,太盲目,非要点一把火,扒光衣服,将双方的皮肉都烧彻底,裸露出白森森难看又尖锐的骨,才肯承认。
(原来我们所钟爱的不过是最浅一层的表皮,没到这种程度。早知道就不这样了)
不哪样呢?
不开始,不追求,不要确定关系,最好双方不曾相遇,彻底抹杀过往。如陌生人般淡漠地擦肩而过,只顾侧头和朋友们或另一位异性聊天。
对于感情,乔鸢曾困惑了一阵子,好在已经梳理清楚。
搬家是一件好事,明野、陈言兴许都是趁手的工具。况且超市是一个好地方,明亮又洁净。
“什么时候去?”
她不经意地问。
陈言回答:“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