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对面有一家连锁超市。
‘郑一默’推购物车,乔鸢拄着导盲杖,随手伸向货架。
“那是洗衣粉,比较重,可能不太好拿。”也容易洒得到处都是,不便于收拾。
‘郑一默’说:“可以考虑换成洗衣液,多买几瓶,你喜欢什么牌子?”
视线含糊混沌,乔鸢换成万花筒般绚丽迷幻图像中、最醒目的黑色块状物。
郑一默直言:“你的情况不太适合用自热锅,虽然方便,烫到手或不小心打翻就不好了。”
“……”
塑料膜的触觉薄软,带着几分回弹。
她放下速食品,将金属杖倚在货架边,双手贴合轮廓,仔细抚摸、感受杯子的质地。
猜到她在收集触感,郑一默陪着静静站了一会儿,方出声:“按照你拿的次序,第一个有印花的塑料杯,第二个没有印花塑料杯。第三个玻璃杯,现在手上的是陶瓷杯,苹果形的杯盖和把手……”
“你本来话就这么多吗?”
乔鸢冷不丁打断。
陈言立时住嘴,沉寂。
旋即,她问:“我手上的杯子,杯身是不是有很多图案?”
陈言:“嗯,小狗、波点、苹果和星星。”
“表面凹凸工艺明显么?”
“……”
原来不是平坦的吗?
他抬手去碰,那股不再陌生的、干燥醇厚的气味压下。视线中赫然多出一小块新的几何图形,是他的大拇指,放置于她交叠的手指间,她的阴影边缘。
好似稍稍往上一点,往下一些,便能打破她的色块,侵入其中。
“郑同学?”
乔鸢面色平淡。
“在。”陈言碰完了,收回指答,“视觉上不明显,但侧面映光纹路弯曲,其实不隐晦。只是花纹较浅,加上用鲜亮的颜色和图片转移注意力,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得到想要的答案,乔鸢:“你可以继续安静了。”
多少有些用完工具就丢的嫌疑,陈言却并未不悦,反而低眼去笑。
这样的场景,就像做梦,与梦里一样。
不过。
——笑得太明显了。气息。
对方极具压迫力的存在和视线如影随形,比喻成篝火已然不足以传达那份惊人的热度,至少是熔浆程度。
也许招惹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如是思绪一闪而过,可惜,乔鸢的字典里没有玩火自焚,有且仅有挑战,然后胜出。
再往前便是少见的家宠区,左侧一排排水箱,右边木架摆放盆栽植物,偏冷色调的蓝与绿交汇。
乔鸢握住手臂,陈言立即脱下外套。——这一点倒是不错。
陈言,是一个沉闷、寡淡却极其专注缜密的人。一旦将视线凝定某处,便倾上所有,达到类似于明野般的热诚效果,只是偏晦涩深沉。
单论有效期,理应更长久。
但事无定论,尤其涉及人的本性。
散漫想着,象征性说一句谢谢,乔鸢便心安理得地抬起手,接受来自陈言的服务。为她套上衣服,又附身从最底下一直扣扣子到领口,把过长的袖子翻折两圈。
毕竟,无聊古板的年长监督者、照看者、情绪安抚者和需要关注的高中生。他们最初的相处模式即是如此,没什么可别扭的。
“有很多好看的鱼。”想起乔鸢的软件头像,陈言问她要不要买几条金鱼回家养。
“我更想摸一下。”
乔鸢提出设
想外的要求。陈言左右看了看,台上放着各种工具:“戴手套?”
“不需要。”
好吧,陈言左手握网兜,兜起一尾胖嘟嘟的泰狮金鱼。右手提住乔鸢的袖子,两人靠得很近,离箱子也近,通过移动肢体指引她找到正确的方位。
指尖触鱼鳞的一瞬,出乎意料的冰。
箱子里水温极低,散出一股腥气,鱼腹圆而鼓胀,似含卵的肚子,水淋淋的新生。
手感潮湿、黏腻,滑溜溜的。
乔鸢微微皱着眉,失焦的眼眸盯准下方。
陈言则是目不转睛地望她,望见她莹白的面上接连掠过几丝幽微的情绪,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同染上一层海蓝的滤镜,流动的光泽。
小臂上一串珍珠手链滑至腕间,耳饰也长长地坠下来,轻轻地摇晃。折射出粼粼的波光。
衬得耳垂晶莹小巧,很适合用嘴含住。
“我讨厌鱼。”
乔鸢话落,一道人影如炮仗般大步冲来。
总算找到你了!尤心艺讥诮开口:“还以为谁,这不是我们大二就急着跟人同居的班长么?也不嫌掉价。”
说完注意到在场多余的第三人,身形挺拔,五官利落分明,长相勉强不错,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比明野那个花心懦弱的穷乞丐好上那么一点。
“一个不够,又找一个,很有本事啊。话锋一转,她也没放过他,鄙夷道:“别人的女朋友、一个瞎子你也下得了手,有够脏的。”
“……”
对方一身红衣,音色亮,走起路来圆圈形的耳环、手链乃至背包挂件碰撞,叮叮当当响声鲜明,充满辨识度。
乔鸢收回手指,非常自然地往陈言腰间抹了抹,抹干净水渍。语无波澜说:“没意思,走吧。”
尤心艺直觉朝她说的,冷嗤往前,话里有话:“旧的是没什么意思,跟饿死狗似的,嗅到肉味就流着口水往前扑。”
“也不知道某人眼光有没有改进,到底找了新欢,还是又从垃圾堆里千挑万选一只烂苍蝇出来。”
她目光尖锐,落到陈言身上,堪比浸盐的鞭子。
乔鸢有点不耐烦了,拽开陈言的手臂,径自转身。
“你走什么?乔鸢,我话没说完!”
尤心艺还想绕道去堵路,却被陈言伸手拦住。
“让开!”
她气势汹汹,想推,推不开,便伸脚去踩。
陈言躲开了。
他身量够高,眸色暗沉,低头俯视她的神情淡漠客观,仿若审视一只任性自我的动物——甚至不具备成年人基本的掌控能力。
话音低且冷峻:“如果是想提醒她,没必要用这种说话方式。假如为了被讨厌——”
“我想,你已经达到你的目的。”
尤心艺愣住了,接着狠狠瞪他一眼,多管闲事的东西。向着乔鸢离去的背影叫:“乔鸢!我有话说!”
后者没有回头。
“……乔一元!”
尤心艺不可置信地拔高音量。
她依然没有停顿,很快消失于置物架后,不见了。
咚一声将包和手机、触手可及的盆栽悉数摔砸地上,尤心艺咬紧牙关,作为被抛下的人,神情愤恨怅然。
足以显示她们间的关系,确实不似明野叙述得那样简单,并不像因性情不合而决裂、此后再无往来的同班同学。
陈言看在眼里,垂下眼皮。
几秒后,其他女同学气喘吁吁赶到现场,见状愕然:
“心艺,你……没事吧?”
“怎么把东西都摔了,是不是要赔钱啊?”
“我去叫人。”
“是不是没找到班长?我就说,林苗苗帮她收行李,男朋友带室友帮她搬家。这么多人,肯定把事情都弄好了,不可能再来超市买东西的。算了吧。”
廖雨婷掐着腰劝:“反正班长这学期算是废了,抢不了你的风头。现在又搬出去住,大家碰面的机会也少了,不然你就别理她了,没必要老针对她。”
“是啊,班长也怪可怜的。每天研究那堆布料,我要是nina——当然,宝茵指定公私分明,不可能乱给分的,所以这一次段排名一定是你在前面,心艺!”
“没错没错,心艺你这次设计稿巨无敌赞!”
旁人瞧着脸色附和,讲了这么多,只换来一个字:“滚。”
大家面面相觑,误以为听错。
可是尤心艺居然不顾及场合厉声呵叱第二次:“都给我滚!滚啊,别烦我,听不懂人话?”
众人顿时难堪。
隔着几排货架,乔鸢听见动静,停下脚步,冥冥中与尤心艺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假设从前的明野于此,大约许会毫不犹豫地拉住她的手,跟她说,是尤心艺太欺负人了,太咄咄逼人了。你没有错。莉莉。
——你一点错都没有!叔叔阿姨也好,尤心艺,寝室里那些人,没发现你有多好是她们眼神不好使。没关系,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承包她们的份,好几倍对你好。
他说过最天真的话语。那一刻兴许是真的。
可换做眼下,她已无从确定。
比起转瞬消逝的新鲜感、稚气的举动和不负责任的诺言,其实明野所有行为中最伤害女友的正是这一点。
被背叛、被衡量对比着放下,哪怕仅有千分之一秒,亦无比惨痛地践踏了当事人的尊严,碾碎所有过往。她将永远难以介怀。
教室内,他只顾着与别人分享快乐却遗忘她的那一刻。
公园里,他表现得如此真诚却从未想过坦诚的那一秒。
而陈言走上来,捡起乔鸢掷在地上的辣条,一言不发地靠近,一根、一根强势掰开她紧攥的手指,摸了摸她被自己掐红的手心。
放到推车横杆上。
“前面有水果,你想吃什么?”
他问着,再将自己的手覆盖上来。
一半掌着购物车,冷静把控车的方向;另一半按住她,像绷带,像海绵,像一团纱布,按住一个人潺潺淌血的伤处。
往前有阻物,往后是他的胸膛。
不同于高铁,这次,陈言握得太紧。
于是乔鸢用力地挣了挣,又挣了挣。始终没能逃开。
…
那包辣条即是信号,在‘郑一默’面前,许是离校后第一个认识的人,也可能单纯偏爱与明野相似的性格。
总之,乔鸢似乎不打算在他面前完全隐藏自己,不介意表现出些许真实的感受和喜好。
陈言便将原计划做的清汤寡水鸡蛋面改成青椒牛柳盖饭。
“有点辣。”他叮嘱,把筷子和纸巾一并放她手里,“要是不喜欢就算了,不用吃完,我再做别的。”
吊灯垂挂于饭桌上方,浇下的暖光暧昧迷离。乔鸢低头吃得认真,不知在想什么,一口一口吞咬得颇为缓慢,无法从表情判断喜恶。
但到最后,她全部吃完了,尤其是青椒,一根都没有剩下。
吃饱餍足的乔鸢靠在椅背上,有些懒洋洋的,进入待机模式。
她喜欢音乐。流淌的钢琴声中,陈言洗碗,冲锅,拧干抹布,将岛台擦了太多遍以至于洁净反光。
顺便收拾好厨余垃圾,没用完的食材分门别类整理进冰箱,末了,确认没有别的事可以再做,时间也有些迟了,他才提出离开。
“今晚我住隔壁,有事可以随时叫我。”
陈言换上鞋子,放好拖鞋。
“再见。”乔鸢淡淡地,懒得摆手。
走廊感应灯亮起,夜晚化作浓稠的黑雾。
陈言走出去,乔鸢反手关门,今夜本应到此为止。
有关郑一默和乔鸢的篇章至此告一段落,未完待续。正常节奏是这样的,然而在这行字打出来前,在一集影视剧结束的bgm响起以前。
陈言猝不及防地回身,抓住门把说:“小区不能叫外卖,外面的食物也未必干净合胃口。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每天下厨,多做一份给你。”
乔鸢无
法辨别他的面目与神情。
他蒙着一层雾气,偏偏要在她最脆弱、最被动的时节出现。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既然迟到了,又何必追到衡山,跑来金悦,千方百计地贴近她?
——难道应该感动吗?
需要我哭着跟你道谢、然后甩开明野,义无反顾投入你的怀抱吗?
乔鸢笑了一声,十分温和的语调,话却毫不客气,比同鱼鳞下横出的骨刺。
“连带超市发生的那些,你未经同意就碰我的身体、牵我的手,要我一起告诉男朋友吗?”
她抬起眼,一脸驱逐人的嘲弄与傲气:“我说过,我有男朋友。他向我求婚。”
“结婚了也要吃饭不是吗?”陈言寸步不退,“他会做吗?他肯学?就算学得还行,你确定,他不会哪天一时兴起又把所有东西弄得一团乱?”
“我指,你的男朋友和厨房。”
“……”
门,重重压住人的手掌,留下红痕。
可人的指骨也硬生生抵御着力道,不准许关闭。
“所以我允许你来做饭,做完再把你赶走,换和男朋友一起坐下来吃饭,这样你就高兴了么?”
乔鸢近乎质问:“郑一默,我没想到,你有这么伟大?”
手指因冰冷而发麻,眼眸中涌动着某种复杂沉凝的情绪。他是,她也是。两人如出一辙。
良久,灯光熄灭。
黑暗中传来陈言的答复。
“只要你能高兴,乔鸢。我无所谓。”
第32章 烟花虫卵“我应该答应他吗?”……
下午两点,下班!
明野脱掉制服,换回自己的衣服,刚开机。手机便疯狂震动,弹出消息。
【梦江湖孤舟】:求你了野哥,帮帮孩子吧,真就差一点贡献分,做足日常攒够装备,周末就能报团开荒了!!到时候请你吃满汉全席行不行qwq!跪地磕头.JPG
【梦江湖孤舟】:歪,在不在不?110吗?我报警,我哥丢了,我巨大一个好心帅皮刀男哥呜呜。
明野:。
算上前天、昨天,这已经是他发来的第50+n条消息了。真有毅力啊。
孤舟本人估计低年级学生党,不是高中就初中,小屁孩一个,上网时间不固定,游戏瘾却不小,最爱到处捞群友白嫖日常。
明野推说没时间,他说只要十五分钟,球球了,不然他绝壁郁郁症大爆发,命绝本周;
明野实话讲卸游戏了,再装回来得一两天,赶不上。对方立即发来20小红包,一口一个网咖、包厢,平时指定没少去。
明野仍拒绝。
距离圣诞节只剩大半月,28号是他生日。他打算买一对新的情侣表送给女朋友。
不知怎的,最近好像很少在莉莉手腕上看到他以前送的那款表,可能戴腻了,问题不大,他买新的就可以。
为此需要花更多时间补班、做功课,研究哪款女表受欢迎,实在没空陪小孩玩。
他反给孤舟发50元红包打发:【你野哥忙着打工赚钱,自己找代练。没事少去网吧瞎混,少壮不努力,长大捡垃圾,懂?】
【我不我不我不不不不,就要你帮我做日常呜呜呜呜一次就好,以后都不烦你。】
孤舟发满地打滚的表情包:【你让我给东西我都帮忙了!是元元姐不要!不能怪我!我不管,反正我帮你你也要帮我,哼哼哼哼哼哼哼。】
青少年,不愧猫嫌狗厌。
被缠得没办法,恰好手里有一张500元充值卡,陈言给的,他塞不回去。
明野动了动手指,发出一行字:【就一次。】
孤舟:【万岁!我帮你问群主什么时候在线,你顺便把东西给她,完美!!】
明野:【==学你的习去。】
找到附近网吧,交钱上机,有一阵子没摸机械鼠标和键盘了,明野对着更新后的登录界面愣了一愣。
打开游戏群,群友们照常热络,聊外观,聊新boss和奔现八卦、官方线下活动,分分钟99+
明野冒了个泡:【有谁知道,群主在不在线?】
卸游戏前,他把师徒和好友关系全解了,无从得知尤心艺的动态。
群友a:【有没有人打55?寂寞的下午,老公不在家,快来陪我打一把~激情的55,yy在线等你!】
群友b:【这个818绝了!!@四十离异带葫芦娃我就说某男不是好货,混上指挥真以为自己阵营男神了,到处找白富美骗钱。这下好了,被开盒了吧,笑得我莫名其妙踹了路过的狗一下,狗都哭了!】
群友c:【我要改id啊啊啊啊宝贝们,性感的毛驴和风情万种小狒狒,哪个比较符合我气质??要清纯不做作那种急急急。】
群友d:【cc,不然你就叫清纯大蟑螂,保准吸睛。】
混乱间,明野发第二次:【谁在游戏?帮我看眼群主位置。谢了。】
无人回复。
大家各聊各的,聊天界面飞速滚动,他的发言堪比一粒砂砾,瞬间埋没于风沙下。
活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曾几何时,他一上线密聊闪不停,左一个‘你就是大佬徒弟?兄弟传授点秘诀呗,什么姿势跪求才能收获巨豪师父?’,右一个‘野哥来了,还废话什么?赶紧组队组队,开干!’。
谁说的来着?基于游戏所建立的情谊,一旦脱离载体,便光速冷却。
毕竟江湖从不缺人,况且大家在意的本就是铁打的神豪榜第一。与他无关。
多正常,没什么好落差的。
花十分钟替孤舟搞定日常,明野登自己的号,同时在群里艾特本人:【在不?给个位置,还你东西。】
尤心艺:【主城广场】
【行。】
隔着网络,尤心艺句短字少,看样子不准备为难他。那么,只要他把那些装备武器都还回去,充值卡当谢礼,不够的部分再折现付清就可以了吧?
骑马奔向传送点,屏幕外,隔壁有人吸烟。明野往旁边挪椅子,又抖了抖外套,心想待会儿得多回宿舍一趟了,否则沾上气味,莉莉不喜欢。
再抬头,传送成功。
游戏主城据说以现实城市为原型设计,青瓦白墙的建筑物们考究历史,错落有致。
明野操控人物进了城门,刚想问尤心艺具体坐标,只听前方砰地巨响,一簇簇烟花冲天,特效闪得人眼花缭乱。
谁大白天放烟花,烧钱啊?
他纳闷着,不知谁说一句:【卧槽,男主角来了。】
前头拥挤的花花绿绿人群当即散开,给他腾出一条小道。明野不解,切换附近频道:【什么情况?】
该说不说,梦江湖职业平衡和竞技机制废得一笔,游戏氛围良好到不行。高素质热心观众们纷纷抢着解答:
【@莉莉家的明野好险,再晚一步你老婆没了!】
【你师父无了!!】
【超豪横的独享大腿要被抢了!】
【总之,师父一开始是师父,但师父有情缘了就变成师母。师母不是师父,师母是不可以成为老婆的,因为她有对象。但只要你积极,师父还是有机会变老婆的。兄弟你明白了吗?@莉莉家的明野】
什么跟什么?
明野一头蒙:【和尤十元有关?】
群众a:【她被告白中。】
群众b:【被炸烟花中。】
群众c:【各位朋友不要挤,不要急!我来解说!前方迎来的就是我们神豪榜万年老二、传闻185清纯腼腆且有大肌的阔少爷求婚现场……】
随着脚步接近,画面逐渐清晰。
以‘尤十元’和‘元元的跟班’两人为中心,众人包成一个圆圈,眼看价值66、88乃至188RMB的烟花不要钱似的狂炸。
两位主人公皆穿戴炫彩,白发成男一脸真挚,双手高举荷包,屈膝跪在少女身前。
这是梦江湖独有的求情缘仪式。接下荷包,则意味着彼此有意,可以登记关系,喜结连理。
今天日子不好,明野点尤心艺私聊:【有点事,下次再……】
字未打完。
尤心艺公开叫话:【@明野来yy】
【哦豁!】
【哇靠!】
【精彩!】
一干路人惊呼令明野想起一个月前的自己
,不由得情绪复杂。
或许尤心艺也被架住了,急需一个理由摆脱追求者……基于此种猜测,也为一次性了断他们间的瓜葛。
明野皱着眉,犹豫片刻,久违地登上yy。
yy内一共4人,他、尤心艺、跟班以及一个陌生的白马甲。
跟班正在告白,声线发颤、结结巴巴地说完好长一段话,结束语为:“所以你、你愿意做我的情缘吗?鱿鱼?”
尤心艺反手将问题抛给明野:“你怎么说?明野,我应该答应么?”
语调轻佻讥诮,同那天亲吻他时无异。
“……我来还东西。”
意识到氛围古怪,明野不想蹚浑水,加快语速道:“你给我的金和非绑定物品通过邮件寄回,底下16位是充值卡密。其他绑定的,我算好大概多少跟你说一声,不介意就给个收款方——”
“又听不懂人话了?”
尤心艺粗暴打断。
“我问你,要不要答应做他情缘?”
跟班期期艾艾,大约察觉出明野是关键人物:“是啊、明野,你是鱿鱼第一个徒弟,你说一句话。以后你打游戏,不管有什么需要,我、我随叫随到,肯定帮。”
“所以、我和你师父结情缘的事,你……”
“说话啊,很难回答吗?”
尤心艺步步紧逼,一刻不允许他逃脱。
究竟是真在乎他;借他的存在打舔狗的脸,以此对全游戏的人宣扬‘尤十元魅力无限,追求者无数’;或单纯又与莉莉怄气,那边受冷待,撒气到他身上。
越往后概率越大,明野没空想那么多。
既然她非要问,他按着额头,也不再弯弯绕绕,无比直白回答:“随便你,你想清楚就行,和我没关系。”
网恋毕竟危险,被骗炮的女生太多了。
“哦?”尤心艺自喉咙深处抛出一个代表不屑的声词。游戏里人物不动,但移动鼠标,脸朝向他,字字凌厉。
“你加我微信、找我打游戏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一厢情愿上头,一天到晚给我发消息、分享818也不是这态度。”
“——那是因为莉莉!”
是心虚吧,是谎言吧,被道破真相的愠怒,纵使心知肚明,有几秒钟也不可避免地唾弃于自我的掩饰,可那些都过去了。
明野一口咬定:“你答应过我,打上12段就不干扰她,希望你遵守诺言!”
尤心艺呵了一声,攻击性十足:“什么狗屁诺言,你自己做到了么就有脸来要求我?”
“不光耳朵聋了脑子也不好使是吧,需要我给你回忆一下吗?明野,当初你追她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只对她一个人——”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yy里用户离开,游戏人物同步消失。明野长按电源键,直接关机下线。
懦夫。废物。
傻了吧唧的跟班丝毫不懂观察氛围,犹呆愣愣地问:“他怎么、怎么不说话走了?那我们要情缘吗?鱿鱼……”
尤心艺一声不吭直接把人踹出去,旋即想起‘小梨木’这号人物——也就是那只白马甲,她新捡的徒弟。敷衍道:“下午没空,晚上我要去逛街,明天再教你技能连招。”
【好的,师父。】小徒弟规规矩矩,意外地询问一声:【……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跟班,更喜欢大师兄呀?】
按辈分算,明野确实排她上头。
尤心艺:“你又在图书馆?”
根据描述,小徒弟性格温吞,被室友排挤,不敢回宿舍,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图书馆。因此只能文字交流,没法开麦。
她刚上大一,却也学设计,平面设计。
名字里带梨,小名梨子。
两个月前妈妈意外去世,爸爸另寻新欢,迅速再婚并断了她的生活费。
听起来恍如她跟某人的缝合版,只不过更可怜一点。更穷。
自新手村误打误撞碰上梨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破例收徒。尤心艺不确定以上内容,究竟起了几分关键性作用。
总归对于她,她到底多了几分耐心。
一如刚开学的乔鸢对她。
“每天一副胆小怕事的鹌鹑样,别人当然会搞到你头上啊。都上大学了,谁没事找事还玩校园暴力那一套,说不定就是为了逼你发火。那你就发火呗。”
“直接跑到煽风点火的人面前骂她,扇她,想说什么随便说,天天忍着算什么?装什么好人,没脾气的圣母活该被欺负。白痴。至理名言没听过吗?”
她分不清自己在对谁说。
小梨抑或莉莉。——那个虚假不祥的名字。
乔一元,你这么会这么蠢?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连自己该什么样都记不得。
所以你活该。
活该两个字,从她的嘴里流出来,仿若生霉斑的果实。密密麻麻的虫卵本是透明的,无错的,孵化出来的蛆虫却肥腻、令人难以接受。
【知道啦,师父,你不要生气,我会努力的,坚决反抗恶势力。嘿嘿。】
小徒弟性格软,软得让人心头冒火。
分明自顾不暇,倒有精力再来关心她:【师父,其实我觉得师兄,呃、也不是特别好?而且他有女朋友,如果可以,你还是不要喜欢他了吧?世界上其他好男生有很多的。】
尤心艺看了只想笑。
“你懂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你们都不懂。
分量只比乔鸢轻一点,但只要明野一天是乔鸢的男朋友,他就一天作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敏锐察觉异常,乔鸢明哲保身,放弃他,果断抛弃他,固然叫她不爽,再一次追忆起遥远的自我故事,恨不得拧着对方的肉,撕了对方的皮,当众控诉揭露其无情无义的本质。
可倘若乔鸢执迷不悟,深陷泥潭,死到临头仍抱着一坨臭屎不肯松手,她更要嘲笑、鄙视、诅咒,无所谓付出多少代价,最好让那坨屎炸开。
让瞎眼的女主角好好看看,你的眼光有多差!
你有多愚蠢,多盲目,多么不识时务!
——所谓爱情即是这种东西,但凡与男人沾边,女人就掉进茅坑里,溺下去脏的,再爬起来也是脏的。因为你们戒不掉,你们老要相信世界上有一个好男人,他能拯救你,你能拯救他,神经病。
——所谓扭曲的断绝的友情也就是这样,你过得好,我不舒服;你过得不好,我不舒服。
除非你的好不来源于别的任何人,而你的不好,没有期限,只能来源于我。
“少管闲事,好好练级,别搞情缘。”
尤心艺双腿支在电脑桌上,戴着耳机,涂着鲜红色的指甲油警告:“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必须遵守,否则我就没你这徒弟。”
说罢,她放下刺鼻的小刷,点开新聊天框,轻描淡写发号施令:【周末南港的线下活动想办法把他弄来,给你做一把紫武。】
紫武可谓游戏内最高阶级的武器,价值近万。
钱向来是好用的东西,几乎下一秒,备注为孤舟的头像跳动,秒回:
【保证完成任务!!】
第33章 浑浊丝线猎物在消解。
出了宿舍,明野直奔女友住处。
林苗苗也来了。
俩女生正分类材料,明野自告奋勇帮忙。不就是拉链纽扣、织带嵌条、缝纫线绳跟一些破铜烂铁么。
不料推开次卧门,入目满床满地的零件,他惊呆:“你们把批发市场搬来了?”
“……呃,因为我和莉莉、就是我们跟老师商量了一下,两人尝试合做一个课题,我负责画稿件、缝衣服,莉莉主要管布料部分。由于重新拟定主题,原先很多东西就不能用了,都得调整……”
“那个
、对了我们的主题是……表达的核心……”
叽里咕噜的,夹杂着英文,听得明野云里雾里,不禁打断:“等等等等,你俩合作一件衣服,能行么?确定给分?”
“准确的说、是一个系列。”
“服装设计一般用‘主题系列’作量词,没有单件单款的。”
林苗苗小声纠正,推推眼镜,隔开眼神交流:“班主任和nina同意了,只是我们两个人,评分要求肯定更高,得努力做到最好……”
“给分就行。”明野卷起袖子,“怪好玩的,难怪你们弄这么大阵仗。你刚才说,你们想要什么感觉来着?”
啊。刚说完就忘了吗?林苗苗无奈,十分费力地描述:“就是把视觉、听觉、触觉分开……”
乔鸢:“把颜色一样的部件放一起就行。”
抛开弯绕,这下傻子都能听懂。
简单。明野说干就干,边哼歌边做事,但全然没有预料到,她们的审核标准居然严格到这种程度。
一小时后,林苗苗来检查,表情很为难,措辞很直接,打开一包包装好的零件袋全倒出来,不是皮革布颜色太浅太重、带珠光;就是毛巾绣、各种综合标颜色杂,色调差异,不应该归为一类。
明野诧异:“它俩不一样?”
“一个偏紫调一个偏粉调。”林苗苗拿着两张刺绣贴也崩溃,“就像玫红跟粉红,差别还是挺大的吧……”
明野:“粉红深一点不就是玫红??”
“你也说了要加深……”
林苗苗无力:“明野……学长,你可能对颜色不大敏感,不然……去帮班长晒一下被子?在顶楼天台。”
她在委婉地否决他的工作成果。
分明好心打下手,明野也郁闷了,转头语调低落地喊:“莉莉……”
“你饿了吧?”乔鸢难以区分细致的颜色,便闭着眼,将摸起来手感相似的物件归类。头也不抬道:“橱柜里有方便面。”
明野:!!
她猜到他没吃晚饭!
她关心他!!!!
“好,我去煮!”
明野精神振奋,站起身。
须臾,厨房里传来他明快的问询:“你们饿不?冰箱里有鸡蛋,我会做,给你们一人煎一个荷包蛋怎么样?要吃吗?”
林苗苗摸了摸肚子,刚想问班长。班长回复:“我们吃过晚饭了。”
……咦?
苗苗疑惑,苗苗不说。
“真不要?”明野再三确定,“我做煎蛋巨好吃的,溏心的,不顶饱”
“不用。”乔鸢说。
“……好吧。”
充满失落遗弃的语气,活像不甘被遗忘的存在。明野想端面来次卧吃,被拒绝,乔鸢嫌气味大。
他便只能委屈巴巴地留客厅里,时不时制造出一些动响。
“好辣辣辣,绝了,怎么能这么辣,莉莉,家里有喝的么?开水壶里太烫了。”
乔鸢回答:“电视机下面。”
“哦。”明野放下筷子,打开柜子,除开排列整齐的矿泉水,意外发现许多零食。辣条、卤味、泡椒鸡爪……
一看就不是莉莉的口味。
“零食谁买的啊,也不挑点你喜欢的。”
明野摇头,听见答案:“邻居送的。”
原来如此。
“那她人怪好的。”他评价。
身处卧室的女朋友既没有附和也没有予以否定。
过了一会儿,明野收起碗:“我吃完了。”
他洗碗:“莉莉,洗洁精怎么用完了?这么快,你别老开火啊,多危险。我去再买一瓶。”
他敲门:“我回来了,19.8两瓶!”
很快他又出门:“我去晒被子。”
又敲门:“我又回来了。晚上你俩一起睡?一条够不够盖,反正时间来得及,我去超市再买一条得了。”
“……”
已经不是小学生的级别了,完全,简直,相当于一只活蹦乱跳、精力充沛且一秒钟不叫、一分钟得不到回应就会立刻倒地装死的狗狗。
据说平均每只大型犬每天需要消耗3名大学生特种兵,才能令主人安静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明野可能需要五个。
林苗苗客观评判。
也许这就是他该有的生活。明野一边拖地一边想,规律作息,戒掉游戏,勤勤恳恳为前方既定的目标而奋斗,安安心心地享受当下日常。
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枯燥无味。
他是快乐的。
明野学着女朋友的方法正经审视自己,体验自己,不断告诉自己:我的快乐并不一定要来自放纵。自律和自省也可以。
可惜美妙的时光短暂,六点钟,明野又该去补班。临走前,他提两袋垃圾,换鞋,弯腰提起鞋跟不忘先打报告:
“明天店长让我出外勤,具体地方还不知道,估计要弄到挺晚。”
“要是不能来找你,我提前打电话,你跟苗苗说一声,让她再陪你一晚。后天我请她喝奶茶。”
乔鸢嗯了一声,水润的眼眸低伏在纤长的睫下。
“要抱一下吗?”明野放下垃圾,嗅了嗅手指,不臭,这才笑着张开手。
乔鸢没有第一时间靠近,他不催促,只是等着。
片刻后,乔鸢向前一步,明野眼睛一亮,显出酒窝,低头环手抱住她。
隔壁微小的开门声紧接着关门落下。
明野没敢抱太紧,轻轻地,一下便松开。
“待会儿给你发消息。”
“要回我啊,一个标点符号也行。不然我会打电话的,打到你接为止。”
他一步三回头:“别拉黑我!”
“要点外卖告诉我,我跟保安大哥混熟了,让他悄悄给你送上来。”
“电梯到了。”
“走了,拜拜。”
几乎能听清对方不住挥手扬起的气流声。
呼,终于不用社交了!习惯性检查钱包,确认余额够,林苗苗推门出来:“莉莉,你想吃什么,我去——”
只见莉莉手上已经提着一份四层便当盒。
林苗苗:咦?
哪来的,不重要。
谁做的,也无关紧要。
青椒虾滑、肉末茄子、豆豉排骨,超级丰盛。好吃,爱吃!
林苗苗埋头吃,往好朋友勺里夹一口菜,往自己碗里放一口菜。往好朋友勺里放一块肉,再往自己碗里夹一块肉。
“别吃撑了。”乔鸢不疾不徐提醒,“还有水果和汤。”
话音刚落,叮咚,门铃声响。
林苗苗开门探头,左右无人,唯独门前两个汤罐与一盒洗好的草莓青提。
没有便利贴,没有备注,怎么看都不像外送食物。结合下午隔壁阳台传来的香气,林苗苗觉得自己好似发生了什么。
不过,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什么来着?
直到夜晚洗完澡,躺上香香软软的大床铺,昏昏欲睡之际,她才想起:
明天,不就是梦江湖同城活动举办日么??
*
好好一家咖啡店,天知道老板哪来的想法,居然跟网游联名,往人家官方活动区里愣生生支出一个移动咖啡摊,再外派他们俩来现场摇咖啡。
上午俩小时,爱摸鱼的小朱平均每小时感慨1次,吐槽2次。原因无他。
短暂的午休后,会场又开始放人进来。作为管内唯一提供饮品的小摊,‘遇见’被围得水泄不通,忙得飞起。
“不就是一些coser上台表演,再卖点周边吗?怎么能来这么多人?”
又一批咖啡杯用完了,趁着拆新的,小朱斜眼瞥见明野第十九次以有对象为由笑拒女生加微信,不由得耸肩:“难怪店长们不来,你都多少了?我也有七八个问联系方式的,换他们露脸不得被生吞了?”
明野一手握咖啡,一手提杯拉花:“不是就一个店长么?”
“俩啊,睡神跟他表弟。二老板
只管投资分钱,来过店里几次,不说你同校师哥么?”
小朱毫无城府的话语成功令明野眸光暗了暗。
“是吧。”
他模糊地回:“不是很熟。”
是吗??不熟,那人家上次为嘛跑办公室里查监控,每到你的片段就特地调慢,速一帧一帧地看?
小朱张嘴欲语,理性刹住。
他纯属偶然撞见,至今记得对方抬起来的眼神,超阴沉的。
还是不要多嘴好了,毕竟同事和一份轻松且福利待遇好的工作,谁份量更重不言而喻。
两人撑到五点,定好的下班时间,累得身架都要散了,赶紧打扫好地方,收拾东西,装箱搬上车。
期间手机一直亮屏,显示孤舟来电。明野没空理,给乔鸢发了条消息说收工了,吃完饭去找她,就把手机扔进兜。
做咖啡用到的道具不少,两人搬了几趟,还剩一台咖啡机。
小朱年纪大一些,借机偷懒,让明野抬。
小货车停在场外,同事间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嗑,出了1号厅,中间一带露天的路,转角撞上情侣争执现场。
男的约175,体型胖,皮肤倒算得上干净,不至于丑。奈何表情唯诺,双眼无神,一副熬夜多了的萎靡虚样儿,音色粗粗的,紧抓着女生袖子不放。
“反正、你没有拒绝,没拒绝就是——答应!”
“你都答应和我谈、恋爱了,一起吃顿饭怎么了?我、我请客,我有钱,大不了给你买、买包!”
“买你爸的坟头草,我缺你那点送命钱?”
女方侧对他们,一张紧致的娃娃脸,大眼红唇,化着精致的妆,眼尾拉得极长。好比甜美的小烟熏里不期然刺出一把尖刃,甩话也刻薄。
“长得帅点来张体检报告,过关了姐说不定还愿意玩玩,就你这样,怎么都不照镜子么?怕丧失活下去的勇气?恶心。”
“我数三下,挪开你的脏手。”
“三、二、一!”
说罢,她左右开弓,别看穿亲自,又扯头皮又扇巴掌又提膝猛踹下腹的,那叫一个狠绝。
死胖子仗着吨位大,疼死不肯撒手,非低着头叫:“你打吧,今天就算你打、打死我,我也不放手!这一次我、说什么都不能、啊、不能再被你敷衍过去了。”
哇塞,好劲爆——
“看得我都幻痛了。”小朱打了个哆嗦,模仿男方口吻,“我我我就是无赖,我我我认定你了。”
“有够阴险的啊,那胖墩。哭丧脸摆出一副受气样,人不知情的瞅上一眼,保准以为傻白甜和捞女纠纷,觉得女欺负男。”
“不过那女的也挺难搞……”
他近视,乌龟似的伸长脖子一打量:“哎,那个谁,vip比熊?!!”
没错,听对话,正是尤心艺和梦江湖神豪榜万年老二、id跟班的家伙。
后者大概线上求情缘不成,打听到尤心艺所处的城市,直接跑来线下。
发觉她不仅出手大方,并且长得好看,感觉拿出最下三滥的招数,企图绑死。
麻烦,碰到了又不能不管。
明野抬下巴:“老顾客,帮一下。”
“我不。要去你去。”市侩的小朱连连后退,没听着人家对话么?有钱人和有钱人的纷争,管他一个贫穷过路甲什么事?
偏偏活动散场,四下无人,眼看胖子得寸进尺,要借体重往前扑。
明野骂了一句草,只能把咖啡机往小朱怀里一塞,快跑上前:“喂,前面那男的,你干嘛?”
有人来了!
胖子崴到一半的脚突转好,立刻稳住重心,扑通下跪,攥着对方袖子苦苦哀求:“我我给你买外观、给你转钱,多少钱都可以,你、你尽管提……”
脑残招数用不腻是吧?
“你来得正好,明野。”
尤心艺停下掏防狼电棍的动作:“拍视频,报警,我要网络曝光。”
“什么185多金帅哥人设卖得挺爽啊?今天我不扒你一层皮,就算我没种!”
她是看着他说的,圆圆的瞳孔凝焦,恶意浓涌。
前有报警网暴威胁,后站明野——他有印象。计划行不通,胖子咬牙道歉:“对、对不起鱿鱼,那你再想想吧,反正我是真的喜欢你。”
都忘记装羞涩结巴了,他扭头就跑,身上赘肉一甩一甩。呵呵。
行了,明野转身要走,尤心艺却咔嚓咔嚓冲肥胖的背影拍了两张。
冷不丁出声:“你和我的事没跟乔鸢交代?难怪她肯跟你和好。”
幸好小朱不想多事,早抬机器跑了。明野闻言猛地扭头:“尤心艺,你不要恩将仇报!”
“什么恩什么仇,说句实话而已,你急什么?”
她关闭相机,掀起眼眸,一对冰蓝色的美瞳。睫毛涂得浓密卷翘,眉心微微扬起。
“我有两个常用号,光主号上12段不算。另一个刀娘号算你折扣价,现在去网吧打十把,不管输赢、最后什么段位。”
“我保证,以后不在你的莉莉面前提你怕的那些事,怎么样?你敢不敢。”
明野:“……非要现在?”
尤心艺:“明天就不是这个价了。”
犹如恶魔朝凡人伸出橄榄枝。
骰子在赌徒眼前摇动。
冬日的夕阳素来消沉,一缕缕昏暗金线如浸墨中,使人轮廓分明地显出来。
双方脚下影子延伸,交叠。
“想好没?”尤心艺挎着包,镶钻的美甲点击屏幕,“距离568米,有一家网吧。”
无人察觉角落里狗狗祟祟戴眼镜的观察者。
十分钟后,两人先后走入网吧。
——只要完成条件就行了。十把,就十把,不用赢,快速搞定。然后回去找莉莉。
如是说服自我,明野张开五指,握上鼠标:“打什么?2v2还是3v3?”
“随便。”
尤心艺抱臂靠椅,意兴阑珊。
明野改好键位,点击排队。
他有一阵子没打竞技场了,手生,加上路人局,缺沟通,赢心也不重,前几把无疑惨败。
没关系,不是他的号。
他暗想,就算是也无所谓,毕竟他做下决定,从此往后再也不会碰这个游戏。
至少有几分钟,他掌控骰蛊,如此真切地坚信。遗憾世事多变,由于一位暴躁队友的出现,一切发生转变。
“没吃饭?梦游呢姐们?”
输得太快了,临退场前,队友忍不住开游戏麦喷:“菜狗多练,别存心祸害人成不?碰到你算老子倒霉。草!”
明野沉下嘴角,在社交板块输入对方id,又招募一个路人奶妈,组成三人队。
尤心艺点了支烟,夹在细长的指尖,唇瓣轻轻嘟起,冷笑着朝他吐出一大团烟雾。
人为制造的雾霾中,颗粒扩散,她刻意考验,她设局刁难,她看得分明。
第一把,带着火气,应付了事。
第二把,象征性按技能,然后倒下。
第三把,许是手感渐渐回来,明野下意识使出连招。
第四把,倒霉哥出现。
第五把,配合不行,惜败。
第六把,告知策略,各打各的,输。
第七把,修改策略,但运气不行,碰到对面技术主播,输。
第八把,再次讨论调整进攻方式,赢。
第九把,赢。
第十把,大赢。
似花似血的红指甲挥散雾气,尤心艺视力良好,支着下巴,目睹游戏人物出招愈发敏捷,胜利的姿态愈发飒爽。
明野眼中的亮光便越来越扩大,直至,沦为一轮胀大失衡的太阳,从广阔的原野天边,径直坠入沉沉冷冷的深渊。
乔鸢喜欢看书,她没出车祸时,她们尚未绝交时。乔鸢时常在图书馆里看书。
光辉包裹着她,诗意流淌。
尤心艺最爱做的事就是打搅她,一下伸手拨开她海藻般漆黑浓密的长发编辫子,一下把腿伸长了压到她的椅子边,把脑袋靠到她的肩上,往书页里瞄上一眼。
有这么一本书,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讲赌i博的。
“什么也挡不住他们,他们炽热的目光告诉你,他们随时可以成为暴民,把任何阻碍踏在脚下。”
“巨大的体味聚集充满在大厅里,滚热的体味儿。对于财富的欲望发自某种生物激素,一种令猛兽进击的疾速,有了这种激素,狮虎才成其
为狮虎,强者才成其为强者。”
——真神奇,她竟然记得。
这样生动荒谬的描写,把财富改为游戏,改成堕落,实在不能更合适了。
摆满五光十色电脑屏的网吧即为赌场,每一款游戏、每一把游戏皆为赌局,以有限的人生做资本。
明野啊明野,你就该在这里,不对吗?
被烟臭埋没,被飙升的肾上腺迷神,好好看清楚本性,别再妄想触碰光源。免得自己一身污秽刷不干净,反而弄脏了她。
乔一元,应该感谢我才对。
替你揭发这样丑陋的东西,出轨、网瘾,给足你最正当的名头摆脱年度最佳演员。
尤心艺陡然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醉在周围荒诞无序的光效中,声浪中,以及一张张沉迷忘我的脸庞里。几乎要拨出那个牢记于心的号码,得意洋洋地告诉某人,她为她都做了些什么,以得到那人的感谢声。
明野却仍要抗争。
“我打完了。”他又想走,可外卖卡着点来了。两只香辣猪蹄、两包薯条和可乐。
“坐下,买了你的份。”
尤心艺自顾自戴上手套,分出一份扔他面前:“吃啊,怂什么?我又不会下毒。”
她太擅长挑衅,明野只好坐下,余光见她穿着昂贵的大牌衣服,坐在烟雾缭绕的网吧,旁若无人,拿起猪蹄就啃,多少有些惊讶:“你……就这么吃了??”
“不然你剔了骨头再给我?”尤心艺一副看弱智的表情,推他一把,理所当然地命令:“把可乐盖子拧开给我。”
以为她被呛到,明野照做。谁知她压根没喝,仅仅放到一旁,又叫:“纸巾。”
两秒后:“番茄酱倒出来,还有垃圾桶,我要吐骨头看不见?”
“你是猪啊,推一下动一下。”
明野忍无可忍:“你有完没完?”
“拿不拿?”尤心艺不吃这套,冷冷睨他,“不拿也行,我吐你身上。”
“……要不要这么恶心??”
他无语了,终究把垃圾桶放到她脚边。
尤心艺张嘴就吐。
真的好离谱,一个应该吃惯了五星级大酒店的娇蛮大小姐,打扮得光鲜亮丽,竟然也会坐在网吧里毫无形象地吃猪蹄。
明野再一次吃惊,又感觉有点好笑。
他笑出来,随即脸色一变,抓起手机:“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可喜可贺,他终于意识到了。
一个有女朋友的人,单拒绝添加有意图的异性为好友是不够的。
那是最基础的行为,毫无夸耀的价值。
而此外,既然他有女朋友,无论有多少借口都不该贸然与另一个女生单独且近距离地相处。不该和她一起吃东西,更不该被她意外娇憨一面所打动,乃至笑出声。
笑声从喉咙里溢出来的一刹那,便明确了背叛。
他转身想逃,再一次被叫住。
咬着薯条,吸着可乐,尤心艺心情愉悦,只说了一句话:“好不好笑啊明野?你能忍住一周两周不打游戏,难道还能骗自己说本来就不喜欢,然后一辈子不碰么?”
好比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明野顿时止住脚步。
大堂光线明亮却又浑浊,因太明亮了反而容易叫人发昏。肚子底下人声鼎沸,人与人玩耍,人与人打斗,人类经常如此,只顾着打扫地面,忘记清洁天花板。
于是墙角灰尘厚积,蜘蛛于错综复杂的细网上攀爬,吐出长长的丝线,将不慎坠入陷阱的苍蝇包裹。静然无声。
猎物在溶解。
第34章 温情轨道“师哥,你有喜欢的人?”……
那天以后,明野每隔两三天去一次网吧。
游戏里他组建帮会,做副帮主、团指挥,风光无限,快意江湖。
游戏外的他则分裂成两份。
一个悔过自新的十佳男友,积极兼职,勤勉面试,以致最初无法理解、嫌他犯傻的耗子,都不得不甘拜下风,竖着大拇指说出一句“你了不起,以后你是我爹”以表敬佩。
人前戒烟酒,爱女友,他仅在夜晚少人的包厢里尽情点烟、外卖,望着屏幕专注凝神,冲着倒下的boss大叫大笑。为所欲为。
白天坐牢,晚上放风,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当火车彻底偏离轨道又会怎样?
隆隆的轰鸣声贯穿耳膜,明野不敢深思,只是逃避。
源于无法承担责任,生怕受到指责,便一位闪躲,掩盖,幻想歪斜断裂的桥头自然顺直,一切危机皆赶在崩塌前迎刃而解。
明野一向如此。
只是近期南港再度降温,流感来势汹汹,几乎每天都有大批大批患者倒下,乔鸢也中招了。
经历剧烈的眩晕、感冒、咳嗽,眼下发展到发烧阶段,短短五天,挂水、买药便花去明野小一千块钱。
他没钱了。
乔鸢生病需要人陪伴,帮会事务有待他处理。
梦江湖点卡要钱,拍装备要钱,烟酒夜宵更花钱。纵使以女友为借口几度向父母张嘴,通电话时笑得张扬灿烂毫无阴霾,挂断便急匆匆查看余额,反复刷新,盘算好如何最大化使用。
可时间和钱,始终不够用。
既然如此,只剩一个办法了。
2016年12月18日,距离明野生日仅余十天。
头顶钢架上输液瓶滴滴答答落下青霉素液,身旁乔鸢盖着毛毯,闭目养神;
游戏群、帮会群消息积叠。
微信店长又发通知,临近平安夜、圣诞节,店里将举行一系列活动,要求全体员工每周+10工时,不接受者可以辞职。
明野终于将备注【姓陈的】人拉出黑名单,并发去一条消息:【中午有空么?】
大约半小时,陈言回复:【有。】
…
明野约陈言打篮球。
室外风大,他们约在室内,篮球咚、咚、咚地弹跳。
陈言裹着冷气流进门时,明野身穿卫衣,纵身一跃。
——哐!
篮球进筐。
陈言脱下大衣,挂在分割观众席与球场的栏杆上,里面一件灰黑色的中领毛衣,针脚绵密细致,包吻着脖颈与突起的喉线,勾勒出宽阔的肩膀、紧实的手臂和腰,更显身形高大挺拔。
自打前一阵子,明野有意无意在宿舍分享网络新梗:“克隆羊多莉最多活六年。”
对方便放弃卫衣、冲锋衣等带青春运动元素的衣服,恢复素色干练的装束。
“来了,怎么戴眼镜了?”
“只有我们两个?”
双方同时开口,明野将篮球抛向陈言:“对,就我们,打1v1,轮流攻防,谁先进球谁赢。”
“好。”陈言接球,修长的指骨控住球身,掌心稍稍空出些许。
视觉上并不费什么力气便掌住了整颗球,偏白的手背却隆出几条淡青筋脉,仿若雪地里低伏的蛇。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戴眼镜,据明野所知,这位不论外表、品性、学业乃至家境方面都堪称完美的师哥,视力应该没有问题。
按理说打球也不该带着装饰物,不过当事人不打算摘,明野也就没多嘴。
随便打了两把热身,两人开始比赛。
明野压低身体重心,好似一匹蓄势待发的狼,眼孔紧盯篮网。他跨步,换手,做了一个假动作,紧接着要跳起来投篮,被陈言展臂按下。
突然间出声:“师哥最近挺忙啊,有什么新项目?每天快门禁了才回宿舍,听说也没去实验室。”
陈言望着球,半垂眼皮,将冷戾的眼眸藏于黑框镜片后,声线疏淡:“有些自己的事要忙。”
“做网站?”
明野带球转身,又想投。
“差不多。”陈言再一次提前扣下。
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挑衅感十足。
双方交锋一闪而逝。
篮球经手轻轻一拨,偏了路线,咣一声撞上架子。金属架微微震动,连带着整片地面仿佛也极小幅度地颤动起来,说不准究竟是借了谁的力。
“到你了哥。”明野双手按腰,笑意不达眼底,“你们专业主搞数学建模,跟网站搭建没关系吧?”
“上次看你带教材回来就想问了,你是在自学别的内容?该不会要创业吧,准备做什么样的网站?”
即便身处
人生中,大众认知最轻松放纵、毫无压力负担的时间段,不仅每学期参赛拿奖、保研、被导师们抢着要人,且有多余的时间研究其他东西,有充足的本钱投资咖啡店,跟亲戚合伙赚钱。
这就是陈言。
姓名毫不出众,既没有生僻字,好像也没多少深刻的蕴意。唯独在与本人相关的地带,只需一手笔锋凌厉的字、一面模糊的侧影、一张奖状,便如神话故事中该被射下的十个日轮般刺眼。
那就是他,陈言。
陈言捡起球,言简意赅:“找人。”
“找谁?”明野做出防守驾驶,老练地跟着他移动。像一道影子,双眼假装紧盯移动的球,余光时不时挪向上方,观望对方的表情。
“哥,你有喜欢的人没?”
“有。”陈言秒答。
“我认识?”
“不认识。”
“叫什么名字?”
陈言一个急刹,停下脚步,静默的眼睛看向他。
套话失败,明野顺势把球捞过来——这是违规行为,啪嗒啪嗒拍击地面,笑着绕过师哥。
“好奇嘛,很难想象啊,师哥你到底会喜欢什么性格的女生。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想离筐再近一些,进球概率更大,可作为反击,陈言刹那贴了上来。
手肘相撞,陈言就像一座他无从逾越的山峰,带着极强的压迫力,精准预判他每一条路线。
明野被逼着后退。
“认识很多年了。”
与此同时,陈言回答得近乎温柔——真想不到,像他这种行走的学习机器,精英楷模,居然有温柔——温情的一面。好好笑。明野无端觉得。
他也不过如此。
“是怎样的人啊?”
明野坚持追问,坚持突破。膝盖弯曲的瞬间,他眼神倾斜,与陈言交汇。同时用肩撞向对手——又一次违规行为,借机转身投跳。
可惜了,球没进。
陈言篮下运球,球在他的掌下不知怎的,似乎格外乖巧。与双方急促的心跳声结合,撞击地面。
又该明野防守了。
他张开双臂,亦步亦趋,变着方位封堵。
“倔强,胜负心重。”
陈言边带球跑边说。
乔一元从不服输,一旦与第一名失之交臂,哪怕彻夜不睡,决计要把每一科试卷每一道题和答案都背下来。
自己挑老师,要求增加补习课时,一个题型的多种演变翻来覆去做一百遍,直到彻底掌握知识点,养成肌肉习惯般迅捷的反应才肯停手。
“叛逆。”
一言不合就写小作文,让爱看低女同学的男老师降职降薪,最好走夜路突然被一个孔武有力且理科成绩爆、炸、好、的女人锤上一榔头。
让爸爸走路摔倒、汽车爆胎、银行卡锁住。虽然像在神明前许愿,往往没过几小时便悄悄上线补一句:倒也不用太严重,小摔一下就行。
“记仇。”
有人从高一学期初背后讲一句坏话,说她靠疯上补习班、辅导老师押题才能考高分。
她能记到毕业,带着志愿单轻飘飘地反问一句:好可惜啊,同学,你怎么不报班?果然应该把我的老师介绍给你,就不会这么差劲了。
别误会,我指高考成绩。
乔一元即是乔鸢。
不错,听起来完全不符合莉莉。
明野紧绷的提防心倏然放松,喘着气,实际上依然有所不满。谁让他一直被按着虐,被牵制,两次违规都没能讨到好处。又不能发火。
到底要求人帮忙,明野提醒自己,面上带笑:“还有一个问题,哥,你是不是偷练球了?技术怎么突飞猛进,还是说,原来保留实力了啊?”
他指上一次,大约一两年前,那会儿的陈言稍微有人情味些,偶尔跟他们打几场球。水平一般,至少不像今天,能全程压着他打。
陈言其实已经想不起来所谓的上次是哪次。他抓住间隙,急停住身,后撤步说:“以前让着你。”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明野瞳孔微缩,高跳扑过去,顺嘴接话题:“为什么?”
“你年纪小。”
无奈陈言动作迅猛利落,根本没给他防卫的机会,篮球脱手越过后者头顶,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我是问,这次怎么不让了?”明野双脚落地,回头,果然毋庸置疑,篮球落筐了。
篮网犹在晃动。
“我输了。”他说。
“——没必要了。”
陈言回答,大约不经意碰到篮球,黑影从地面反弹过来,猛地砸向明野的膝盖。
他连退几步,青蛙似的往后翻倒。不仅左脚腕疼,双手掌根摩擦地面,亦带出一片血红。
咚,咚,咚,球径自跳去远方。
偌大的篮球场内再无第三人,陈言立在原地。凌乱的发丝垂下,凭薄薄的眼镜片再也无法隐藏住他冷然锋利的眼神,与呼之欲出的敌意。
想起小朱的描述。
想起此时此刻本应被照顾很好的乔鸢。
中间仿佛一道无形的界线划分开来,左右两面是乔鸢。过去的乔鸢和现在的乔鸢。
而明野在他眼前。
陈言低眼俯视着失职的男友,喉结滚动,极力抑制住自己一把抓起衣领打上去的冲动。
良久,他闭了闭眼,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提起唇角,低笑着上前。
“抱歉,刚才不小心。”
他伸手做出拉的动作,代表友好。身体反倒直直的,竟然不弯下来吗?傲慢又矜贵似的。
明野抬起头,隐去翻涌的暗色,故作没事地笑了一笑。随即忍痛爬起来,拍打沾灰的衣裤:“师哥要是最近不忙,上次那件事,还想找你帮忙……”
陈言考虑了一会儿,点头说:“好。”
意料之中的高冷,却老好人。
第35章 蓝莓芋泥再往下就不可以了。
下午,被门铃吵得头疼,乔鸢拉开门。由于嗅觉失灵,并未第一时间分辨出人。
直到对方问:“可以进来吗?”
她才有些慢反应地下判断,不是明野。
原来是他的好人师哥,兼她安静却热衷于做饭且厨艺不错的邻居兼私厨来了。
带着她喜欢的蓝莓。
乔鸢侧身,回到主卧,躺上床。
反正来的人是陈言。不像明野没头脑,他自有分寸。
过一会儿,陈言端洗好的水果进来。见病患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而平板正大声、两倍速播放美剧。
他刚按停,她便睁开眼,清淡柔缓的柳眉蹙拢,一副疲倦、不大高兴的样子。
陈言就又点播放,把音量划小了些。
“中午干什么去了?”乔鸢张嘴,带质问的口吻。无奈缺乏力度,尾音绵软,让人想到化一半的芋泥冰淇淋。
陈言中午赶去实验室收尾。
郑一默理应在准备午饭。
至于装扮成明野的陈言。
“跟耗子他们吃了顿饭,交流面试经验,然后去买水果。学校附近没卖蓝莓,就跑远了一点。”
陈言脱了外套,寒气留在外面,他坐到床边,喉咙里近乎含着一团水雾,将棱角分明的东西都泡软了,磨圆了。
声线低低地:“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好一点?”
“晕,身体酸,没力气。”
手背贴上额头,陈言凭直觉试了试体温,不烫。不过保险起见。
“去医院?”他问。
“不去。”
讨厌消毒水味。
“喝点水?”
“喉咙痛。”
“中午饭吃了吗?”
都一点了,正常来说该吃过了。
乔鸢却不说话。
陈言:“药也没吃?”
依然不吭声。
陈言便明白了:“我去拿药。”
“你先吃点水果,垫肚子,不伤胃。”
他递蓝莓,每一颗仔细洗好
再擦干净。乔鸢不接,两片苍白的嘴唇抿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不悦的模样。
乔鸢不喜欢与人争执。
追究原因,怎么可能吵不过呢?她自小便伶牙俐齿,别说同辈人,即便父母也常被她有条理的逻辑攻击得哑口无言。
偏偏太强势、太盛气凌人就不像姐姐;太弱气、任人羞辱踩踏更不符合姐姐。
事实上,乔一元从未见识过姐姐生气的一面,难以复刻,自然只得绕开。
因此抛开直截了当的‘不要’、‘不想’,皱眉,抿嘴,沉默,差不多是眼下的她用以表达拒绝的极致方式。
陈言不是读不懂脸色的人,此刻却仍旧起身,去客厅里拿药。
——莫名其妙。
更让人不爽的是,明明没告诉他放在哪里,居然还是被他找到了。
陈言带着热水壶、杯子和药进来时,乔鸢又闭了眼睛,仿若负气装睡的小孩。
她背对他,被叫好几声才恹恹地掀起一点眼皮,面无表情说:“你很吵。”
“吃了药就不吵了。”陈言扶她坐起来,倒水的同时顺便再次降低平板音量。
乔鸢发现了,但没多说。
她属于很少生病、一病就比其他人更重的类型。林苗苗得流感比她早,两天痊愈。她拖足足五天,扁桃体发炎一直不好,喉咙肿得厉害。
小颗粒和冲剂还好说,每次吃到椭圆形的长药格外艰难,几乎必吐。当下也不例外。
药粒混着沾了唇的水,吐陈言一手。
“掰开吃会好一点吗?”
陈言把药捡起来,放到纸巾上。
“没用。”乔鸢故意唱反调,“只会把早饭一起吐出来。”
喉咙、鼻腔没完没了地灼烧。她说话带刺,源于生病难受,大有迁怒的架势。
更多夹杂一层好似被看低了的、否决了的,十分微妙的烦躁,像是:
把她当傻子吗?
又不是小孩,谁不知道生病需要吃药,可就是太折腾了才不吃,很烦所以不想吃。
我的身体我了解,相比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很关心我吗?
有这么懂我吗?
自以为是。
——不可理喻。
刚刚针对陈言,这一次,乔鸢选择把类似的词汇安到自己身上。
乔一元可能有点本性毕露了。她想。
换成明野一定手足无措,顶多靠死缠烂打蒙混过关。然而手忙脚乱的陈言并没有出现。
相反,他纹丝不乱,只应一声“好,知道了”便擦干净手,又取一粒新药,随后拿出手机,大概在查百度。
微光映到下巴,使那张模糊的剪影有了明暗,无脸人依稀显出一点儿轮廓。
乔鸢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伸手去碰。旋即被他捉住手指,牢牢地包入掌心。
“不用酝酿太久,舌头抵上颚,把注意力放在舌尖……”
陈言沉声复述自己上网找来的方法,看起来耐心又慎重,仿佛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那样认真,以至于乔鸢忽然没兴趣再为难他,仰起下巴,咕咚一下吞咽下去。
意外的顺利。
闭合的眼眸徐徐张开,乔鸢听见对方很愉悦似的,尽可能放软语气,慢着调子夸了一声:“厉害。”
一瞬间记忆闪回。
她想起几年前线上的他。
每一次,但凡她按时完成作业、超常达标、考试成绩还行,他便如设定好的人机程序般生硬的夸奖,给予奖励。
换成惩罚就不太行。
文字没有温度,那时她盯着白底黑字对方好半天才发来的:【很厉害。】
心里猜对面一定耸拉着眼皮和嘴巴,觉得没劲,好烦,凭什么堂堂大学生上网还得花时间鼓励素不相识的高中生啊。
谁知亲耳听到,迟了那么久。在毫无期待的情况下,她反倒不期然地确定。
他竟然是真的在夸她。
没有不耐,不含敷衍。尽管那股严谨劲的确像一个没有感情波动的机器人。
吃了药,乔鸢犯困,又躺下去。
身体仿佛悬于澄明的镜面上,意识变作无质量的漂浮物,时而上浮,时而下沉。
各种英文单词蹦蹦跳跳、断断续续滑入耳模。半梦半醒间,她捕捉住许多动静。
走路的声响……
那人本来就特别高大的一只,大抵没穿拖鞋,用袜子走,脚步轻却存在。
噔、噔,碗碟交碰,他在洗碗么?
昨天明野试图炖汤做饭,把厨房弄得一团乱。她撑着身体只收拾掉一半……对了。
“……别动我的布料。”她有气无力。
陈言俯身听完,替她掖被角,应好。
“模特……不准碰。”
“好。”
“次卧的东西……”
“也不碰,记住了。”
陈言问:“还有吗?”
“……”
她倒想再说八十条出来,看他能记住几条。可惜实在想不出来,就算了。
“没有了,你出去。”她推他。
他把她的手臂放回被子里,摸摸额头,悄声走了出去。
黑暗世界中,窸窸窣窣的动静渐渐拉长一条长线。不清楚过了多久,再慢慢扩散出厚度,变得清晰。
陈言在接电话。
乔鸢默数到六,他嗯了一声。
1、2、3、4,嗯一声。
1、2、3、4、5、6、7、8、9、10、11,12、13,嗯一声。
到底谁要跟这种无聊的人讲电话?乔鸢开始感到好笑了。
数到16,他总算开口说一段长话:“……既然阿姨精神状况恶化,适度停下来也没什么不好。”
“你们不用有太重的负罪感,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是童童,得知你们找了这么久,过程那些艰辛,我一定不会……”
“好,等阿姨好一点,你们可以再商量一下,如果需要资金上的支持尽管……”
“没事,我爸妈都清楚论坛和互助群的存在,他们支持我。我自己平时有拿一些奖学金,家里也有人带我做生意……”
她知道他在跟谁讲话了。
论坛,宝贝回家论坛。
群,走失亲属互助群。
心脏蓦然下沉。恍惚间,玻璃打开塞子,从远处传来啼哭声。
男的,女的,小孩,千百万道声量重合,爆发出巨大的洪流。
“童安——!!”
“安安!!我的女儿!!”
幻听到父母的怒吼、尖叫声,乔鸢翻身想要捂住耳朵。
“……好,下次再说。”
陈言及时挂电话,走进卧室,动作轻缓地托起头,手拢住肩头,往她嘴里喂水。
玻璃杯抵着下唇,病人小口小口地喝,似乎在呢喃什么,听不清。
她也听不清他。
乔鸢少有如此脆弱的时刻,双眼紧闭,长睫微颤。几乎沦为湿翅的蝴蝶,精美的昆虫标本,完全丧失主动性。
身体动弹不得,亦发不出声响。
然而抽去视觉,其余感官无限放大,她能很清楚地感到,他在摸她。
手指拨开被汗黏连的头发,别到耳后,一次,两次。粗粝的指腹勾划耳弧,有一点痒,突然烫起来,移到眉心。
他抚了抚她的眼睛。
类似某种水栖动物延长的触角,点压潮晕的眼角,又碰一碰鼻梁上的痣。
接着悬空,落下,沿着唇珠线条,缓缓摩挲至唇角。
热的指肚贴合唇瓣,硬的指甲盖抵着薄肤,方式近乎于揉弄。
轻柔,温暖,以令人想哭的古怪力道。明明不疼。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犹如蜗牛丢了壳,毫无阻隔被触碰。
一种足以使人眩晕昏厥的刺激。
乔鸢战栗着抬起手打算制止,反被抓住十指相扣,按在颈侧。
那只外来的手继续冒犯。倘若掀开嘴唇,往后便是雪白的牙,红软的舌。
十足无害的一条,伏于红白对比强烈的口腔内。陈言无意碰到一下,再退出来,原本干燥的指尖便有些湿了。
乔鸢则朝一旁偏头,似排斥也似赌气地躲开。
交叠的领口因此脱开一颗扣子,好比剥去纸衣的软糖,几乎能嗅闻见香气。
肩带纤薄细长,胸脯随呼吸起伏。
随着她的动作,米色波点睡衣下裸i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锁骨。往下即是……
“——明野。”
乔鸢冷不防叫。
“知道了。”早在她出声的瞬间,他便已然作答,话语间安抚与克制意味浓
浓。
毕竟再往下就不可以了。
不管怎么说,暂时只能到这里。
否则——
会失控。
弄不好会浑身发抖。
双方同时察觉越线的后果,理智收手。
时间刹那静止。
窗帘严严实实,屋子里光线迷蒙。陈言侧身坐在床前,脸上情绪极淡,眉眼低垂。
骨节分明的长指触碰到皮肤——冰!
乔鸢反射性收缩。
我自己来,她微张嘴,没能说出来。
不然,你自己来吧。
陈言也没有那样说。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住薄薄的衣角与圆纽扣,一点一点把松动的领口扣好。
而后重新注视起她,直勾勾地,久久地,深沉得好比一潭浓稠的泥泞。
“……”
“……?”
又说了什么,乔鸢没听懂。紧张的情绪倏地松散,不知不觉便陷入昏睡。
许久后再被淅淅沥沥的水声搅醒,……下雨了么?
她坐起来,发觉身体恢复些气力,便下床,循声走出房门,来到客厅。
客厅是暗的。
洗手间的灯亮着。
热雾自门缝下源源不断地氤氲流溢,化作藤蔓,缠绕住来人纤瘦的脚踝,丝丝缕缕往小腿上爬。
走进了听,哗啦啦的水声放大了,含混着极低的、若有似无的喘息。
“……”
大家都是成年人,具有基础生理知识。乔鸢能猜到里面在做什么。
按理说该立即转头离开才对。
然而停顿两秒,她并未松开握门把的手,反而用力往下,推了进去。
第36章 溺息咬痕就这样怪异不像样地沉沦。……
水声停息刹那,又拧开,变得更大。
宛若一阵骤雨,行人误入迷雾森林。
周遭白砖灰地,热气如粗莽的树根,盘根虬结,触顶倒挂,垂下根根细长的蔓枝。
以乔鸢的视野,隐约能瞧见洗浴间磨砂玻璃门外垂挂男性的衣裤——一片交叠的灰黑色,与陈言的装扮吻合。
往侧即是极长、影影绰绰的人体图块。
恰好介于冰冷的砖块和衣物间。
背部抵墙,线条弓弯。脖与腹一并曲张着,向下,向上,浑身肌肉大约绷到了极致,经光束照出沟壑。
他一手施力撑住玻璃。
手掌很大,五指分开,骨头生得不那么秀气,反倒粗犷,野蛮。
好比嶙峋的怪石,磕在硬物上疼,坠下低软的洼池则溅起溪流水花。
一种粗糙的质感。
类同足以刺破膜的尖刺;能够轻易捏破皮、捣出果肉及汁水的长指,捂住嘴、牢摁脖子的掌心,似乎伤害感很足。
腕处一节凹陷的表带印记,对方左臂屈折,手肘被热温浇红,手指因反复摩擦而泛红。
入侵者立时转开视角,眼皮轻跳了跳。
“明野?你在里面干什么?”
“……洗头。中午吃饭没注意,袖子上沾了油。”
陈言音色低闷,接近于冬季放了一夜空调的室内毛毯,久未浇水的杉木,干得厉害。一点火星便能剧烈地燃烧起来。
“刚才问你。”他道。
“你说可以用这个浴室。”
是吗?乔鸢没有印象。
“你接着洗。”
她摸索着靠近洗手台。
“要拿什么?”陈言哑声问,将淋浴关小了些。胸膛缓慢下陷,极力抑制住喘息。
“面霜,脸有点干。”
“我来。”他套上裤子,来不及穿上衣便推门走出来。
堪比一只悍然的大物出笼,冷气扑盖,全身筋肉顷刻紧缩。
发尾刚被打湿了,他没空擦。
上身自后方环绕过女生纤薄的背,陈言单手撑台面,左手臂拉长了去拿镜子旁的东西。
“哪个面霜?”滚烫的气息从他嘴里呼出,沙沙的,仿佛含住她的耳珠,“长什么样?”
“橙色的扁圆罐。”乔鸢垂着眼,眨了一下眼睛,“应该在第二格。”
看见了。
陈言右掌托底,左手去拧,双臂形成闭合的空间,这样一来就更近了。
距离令人溺息,况且乔鸢提出新的要求:“帮我抹一下,脸和脖子。”
她直直望镜,同镜里朦胧变形的他对视。旋即朝一旁偏头,宛若献祭的羊羔,主动向猎人奉上脖颈。
天鹅一样无暇的肢段。假设用手握,想必能留下一串一串鲜明的指印;
若用唇齿、用舌头去舔,去吻,去咬,催生出水淋淋的深痕,红的,青的,紫的;
任由秾丽的色彩相互涌动交杂,触目惊心。坏了皮的嫩肉最是鲜粉,娇脆,兴许会剧烈地发肿,乃至流出血丝——
雾条倏地打横,抚过男人乍然收束的腰,侵入她贴体的睡衣领口。
对着镜子,陈言指腹蘸取乳白膏体,往乔鸢脸上一下一下抹匀。
他的手不算稳,尤其掠经锁骨一点红血痣时,修长的手指濡湿,围它打转许久。
“好了。”水珠滴答落痣,腻开浆糊状的液体。
陈言退开身。
背后的左手却始终攥死大理石板,血管喷薄跳动,形状狰狞得好像快挣脱人体,径自跳出来。
——这人,倒意外地有自控力。
“你弄好了么?”乔鸢问。
“我,”陈言抬起眼眸,停顿两秒,“还没洗完,地板也没擦。”
“那我去外面等你。”
“好。”
背靠门板,卫生间内再次响起水声。
这回没有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气,不过,闭合的眼皮,滴水的下巴,不住滚动的喉咙与泅湿的肢体,差不多能构象出来。
一门之隔,乔鸢仰头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恢复平静。
陈言用了好长时间,终于出来时。
“好了?”
“嗯。”感觉声音更糟了。
一股冷冷的涩味。
回到房间,察觉乔鸢袜子湿了。——大概率被他弄的。
他身上的水珠流到她腿上,肇事者要负全责。
他便按照指示,从抽屉里找出羊毛袜。
随后单膝跪下,握住她的脚底,脱掉一只旧的,换上一只新的。另一边也是一样,丢掉一条潮的,代替上一条清爽的。
好了。
“躺下吧,我去做点吃的,晚上药还没吃……”
陈言掀开被子,眼见乔鸢放好腿,身体往下倒。他正准备扶枕头,下一刻竟始料不及被勾住脖子。
——咚。
失重感短促切实。
视线中插座上升,床垫下降,一切事物飞速倾斜。
幸好他反应得快,手肘撑住身体。
“明野。”乔鸢叫。
利用突袭,她将他一并带了下来。
沉沉的影子瞬时覆压,双方忽然极近,皮肤放大到能够看清细绒的程度,一根根长睫交错。
真的……看不见吗?
陈言禁不住怀疑,目光从那双沉静的眼睛,慢慢下挪至嘴唇。
好像稍一低头便能吻下去。
把自己的舌头、手指都伸进去。
只要他想,她是一个孱弱的病人,误以为在与心爱的男友相处,应当不会反抗。
就算被发现又怎样?
电光石火间,一个恶念横亘心际。
纵使被抓住罪证,明野,郑一默,陈言,无非挑一个舍弃,再设法编造出更多新的谎言。什么名字都行。
他不必屈服规矩,大可以做一只阴鸷的鬼,抛开所有禁忌束缚,不顾一切地侵略她,占有她,从此刻起。然而——
不可以。
至少在用明野的身份时,不该做那种事。
欺骗是有限度的。
禁受亦是。
时间已经很
晚了,窗外天色大暗,床头仅亮起一盏澄黄的小灯。
隐忍的汗水自喉咙没入衣领。
陈言忽地伸手蒙住乔鸢的眼睛。
“乔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问着,可是并不希翼答案。
为此托住脸庞,指嵌肉里,形同陷入一颗成熟饱满的桃子或荔枝中,由指缝间挤压出些许美味的肉感。
他头一偏,把自己埋去她的颈窝,薄唇寸寸碾压。没有亲,而是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作为极致克制后的发泄。
他含着她跳动的脉搏。
——真的,有那么喜欢吗?
他不明白。喜欢到不惜烫伤自己的手,即使他那样对你也要原谅,允许他抚摸、亲吻、做更过分的事。甚至意识迷离时,嘴里含糊不清喊着的终究是那个名字。
明野,明野,明野。
——乔鸢。
异性的呼吸沉缓有力,以被封印被圈i禁般的姿势,乔鸢躺在陈言身下,听到他近乎困惑地低喃:“我究竟该怎么做……”
才能彻底取代他的位置?
未竟的话语与混沌光影交织,他实在是——无计可施,濒临疯掉。
居然能把一位最标准的优秀学霸逼成这样,应该同情吗?抑或怜悯。
只可惜乔鸢是个坏人,彻头彻尾,以作弄操纵他人的情绪为乐。
现在的画面一定很怪。她想。
一个装瞎的半瞎盲人,一个装男朋友的男友师哥。明明姿态亲热,两人头发乱糟糟铺满枕头,她抱着他,他却咬她。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刻意引诱。对方有反应却能生生忍住,足以排除‘他的好感单纯仅仅源自见色起意’这一项猜测。
那么,结合陈言一直以来的表现,该不会他已经单方面确认网友关系,只是出于愧疚感?胆怯?所以不敢以真实面对她?
假设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毕竟苗苗很好,可惜不够。
鉴于家人的空缺,爱情友情的双双挑战失败,乔鸢急需从其他地方夺取注视,就像怪物依靠吸食他人的关注与爱意而生。
一如许多年前。
沉默的倾听者突然发言,打破平衡,她拉黑了他。谁知接下去好长一段时间,一个月乃至两个月,他每天契而不舍地添加好友,申请框里来来回回只两句话:
【你考了第一名,应该得到奖励。】
【你想要什么?】
她怎么回的来着?
【一个能每天督促我、陪我学习的人,无条件关心我照顾我满足我各种无聊要求的人。跟我一起讨论题目,帮我一起制定计划,达不到计划就比教导主任更狠大声骂我训我惩罚我的人。最重要的是。】
【一个就算没站面前也能看见我的人。只要出现在眼前,就只看得到我的人。】
一个深夜,她以挑衅的态度通过好友,按回车键发出去三个字:【你是吗?】
高一那年寒假,在无故失踪的卵生姐姐归家前,乔一元最最想要的,就是一个监督者,一个陪伴者和全面的引导者。
他得拥有很多品质。
需要成熟、冷静、客观,严厉且锐利地指出她的不足,用包容、友善、不厌其烦的态度随时准备协助她修改错误,同时提供爱与关怀。
兼任她的老师、同伴、朋友乃至父母长辈……又没高薪报酬,傻子才会干那种事。
窗外发i情的野猫突兀尖叫一声,高中的乔一元扯唇,暗自吐槽,随即收到回复:【如果不是,你会怎么办?】
【自鲨。】她张嘴就来。
于是陈言便成了那个人。
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在他以后,乔鸢不甘孤独,曾几度尝试,奈何尤心艺是过于不受控的浓烈,明野如设想中的腐朽。关键时刻,陈言再次现身。
截至目前,他的眼睛只锁定她。
他的情绪皆属于她。
多么完美的猎物,养分,港湾。并且,他以假扮明野的形象出现,意味着她和他,他们当下的来往不必涉及过往。多好。
横亘着那些旧仇,她们将无法对话。
抛开未清算的账,却得以亲密地触碰。
乔鸢由衷地欣然。
说实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笑意晕染眉眼,作为回敬,她也侧头咬上他。再次极轻地喊了一声:
“明野?”
“……我在。”
陈言回应着,将她抱得更紧。
当月亮被乌云隐没的那一刻。
城市的另一边,明野神色亢奋,心潮澎湃,终于如愿甩开现实,尽情享受那份虚幻和放纵滋生的纯粹欢愉。
同一个包厢内,尤心艺则索然无味地把玩着明野的手机,反复按开机键,控制它一次次亮起熄灭。盯着锁屏上的合照出神。
灯光下,几个月前的明野和乔鸢手牵着手,向屏幕扬起甜蜜的笑容。
眼下,乔鸢正与陈言紧紧相拥。
多么温暖,坚固。
因此。
就这样怪异地、不像样地继续沉沦下去好了。我们,靠谎言来抵御寒冬。
——嗡,谁的手机显示出时间。
2016年12月19日
22:24
这是漫长的一天。
明野生日的前十天。
第37章 豆角水母“我会盯着你的,陈言。”……
乔鸢病好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救助基地。
九点的阳光正好,院子里铺晾被单和毛毯。风吹鼓布角,小动物们或坐或立,四处玩闹打盹。
见她仍拄着拐杖,阿姨眯眼问:“眼睛还没好?”
乔鸢:“流感好了。”
“今年人病得厉害,猫狗倒一点事没有。”
放下针线及缝补中的毛绒玩具,阿姨起身绕人走了一圈,随即斜眼:“瘦了。你不好,要改。”
陈言应是,接着便被毫不客气地指挥。一会儿放狗接管、洗笼子,一会儿刷碗消毒喂粮。
手头事没做完,新任务又布置下来:“上回说什么第二针,我不懂。医生在楼上,你给帮着弄了。”
“你坐着,陪阿姨聊天,有事喊我。”陈言交代一声,戴手套上楼。
高大的身形后头追着阿姨吩咐:“别叫外卖,中午我给你们做豆角面。”
“阿姨我要辣!劲爆辣!!!”
上头传来医生欢快的回应。
“莉莉喉咙刚好,吃不了太辣,我都行。”陈言一手把医生摁回去,同时俯身捞起两只妄图越狱的猫,“阿姨,空气净化器的替换芯放在隔壁?”
“哦!对!”阿姨一面应着,一面向乔鸢解释:“小明带来的医生,说快递盒子上面细菌多,不卫生。就给隔出一个单间,专门放东西。”
“你没来,也是他俩拍视频传到网上去,整挺好,最近收不少粮食,能吃到开春。”
擦锅,放水,下面,她动作麻利,穿着万年不变的老棉衣,头发随意一绑,胳膊上两只蓝白格的袖套,于狭小却整洁的厨房内灵活移动。
身处焕然一新的救助站,面汤咕咚咚冒泡,阿姨没头没尾道:“小明还成。”
“他不大稀罕猫狗那些玩意儿,我瞧得出来。这回出钱出力地忙活,挺难为他的。”
素来板脸少言的春阿姨如是感慨,乔鸢在剥豆角,闻言只笑,平静地低下眼眸。
冬天不适合洗澡,况且吃完饭,光是给动物们剪指甲、梳毛、补疫苗就足够令陈言狼狈。
不论学业竞赛或尝试做生意,他为人审慎,上手快,鲜少跌磕头。偏在与流浪动物们相处上,丝毫不得要领,短短一下午换来七八道抓痕。
望着自己贴满创可贴的战损版手,陈言:。
乔鸢疑惑。
阿姨无语。
医生噗嗤一下笑出声。
“算了算了,你俩走吧,剩下我俩慢慢弄。”阿姨表示心疼的办法是赶人,顺嘴叮嘱乔鸢,“你给他牵着,省得一会儿摔了,管我要说法。”
至于吗?在医生啼笑皆非的注视下,陈言伸出手,如同一只迫切想被抚摸的动物——小猫,小狗,不足以形容那种潜藏的侵略感。
大约得是收敛獠牙的老虎,狮子,一个劲儿伪装无害,直把脑袋拱到她的手边。
乔鸢握住。
“我们先走了。”
“行。”
“注意安全,拜。”
表面恩爱小情侣无疑,两人走出救助基地好一段距离,后者才要笑不笑地提出质疑:“只是被抓两下手,就走不动路了?”
她想松手,他却冷不丁收紧。
五根有力的手指仿佛另一重张开的怀抱,温厚,干燥,牢牢按着她不容挣脱。
“不止两道。”
陈言低头定定凝视她说:“
十指连心。”
真能找理由啊。
于是就一直牵到地铁站。
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得知林苗苗在缝纫室做样衣,乔鸢不能拖后腿,决定也去赶一下进度。
到了教室,苗苗忙得没空抬头,余光瞄见陈言也只能惊讶两秒,匆匆招呼:“莉莉,学长,布料放在后面,我已经整理好了。”
“只差最后一套衣服的主料,提前交能加分。”
“好,我知道了。”
缝纫室顾名思义,前头几十台缝纫机,后面几张大方桌用以制版、裁布、堆放杂物。
陈言搬来两张椅子,看着桌上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布料,问:“我能做什么?”
为防自己出错,反给她们添麻烦,他主动说明:“我上网查了些资料,但对复合面料的了解局限于,利用胶水或薄膜把多种布料张贴复合到一起,形成更具功能性的新型材料。”
“比如登山服、冲锋衣,和生活中比较常见的秋冬内绒衣裤。”
他说过,他想了解得更多一些,有关服设。
原来并非嘴上说说而已。
“你理解的没错。”乔鸢接话,“只不过我们专业要求的面料比起实用性,暂时更注重创造性,所以把‘面料再造’的部分也包括进来。”
“真正的条件是用两种以上非常规材料、结合设计主题去重组面料。”
“可以采用的工艺有很多,概括起来五大类,印染、拼布、填充、增型、减型。”
单靠言语说明大约会很枯燥,而且干瘪。
她翻找出一块质感独特的布料:“这是我们准备用在第一套衣服上的辅料,能猜到我们的灵感主题么?和一种海洋动物有关。”
……称为布料好像有点反常,因为在陈言看来,它更像一块清透的软胶物,边缘染上淡淡的粉色。
内里凝结着几颗圆珠和亮片,红蓝交错缠绕的丝线仿若某种生物的血管与脏器。
“水母?”
他只能联想到它。
“嗯。”乔鸢抖布料,闪片波动,于灯光下折射出微小绚丽的光彩,展现奇妙的律动。
“我的词语是害羞,苗苗是水母,组合起来变成‘害羞的水母’。主要用到明胶和纱线,以及水粉染色,就做出了这样的面料小样。”
这也是nina最满意的面料之一,另一种则用丝瓜络、绣线、网纱和玻璃珠制成。
首先要取出丝瓜络,去瓤,将其中丝丝缕缕的线条扎染成轻巧的蓝紫色、混着明黄浅粉,再一片片缝织到一起。表面肌理丰富,色彩精妙华美。
“很神奇。”
抑制住微妙的情绪,陈言只能这么表述。
时隔一个月,尽管已经不止一次地触摸、牵握住乔鸢那双瘦长的手,逐渐明晰它们的温度与柔软。可每到这种时候,他依然会感到惊奇,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总能从平凡不起眼的事物中提取到独特的想法,创造出格外怪诞动人的新物品。
相比于她们,假设他是一块石头。
陈言想,他大抵是海底最灰暗无趣的那种存在。而乔鸢作为水母,轻盈灵动,散发光辉,就像海里遨游的鸟,在潮湿的海草间自由穿行。
“最后一种面料和颜色有关?”
除开装面料的纸箱,陈言看到桌上另有几只塑料袋,按色彩区分好零件。
“差不多。想把视觉、触觉、听觉分开。”
乔鸢微微颔首,斟酌表述:“做一种……感官上比较多层次的面料,最好看着普通,摸着有纹路,走动时又有独特的响声。”
听起来像字谜。陈言坐下:“有具体想法了?”
乔鸢诚实摇头:“没有。”
她抿着唇,难得有点郁闷受挫的样子。陈言不好笑出声——被误解为幸灾乐祸就糟糕了。
正想安慰几句,一道尖利的嗓门突兀介入:
“到底有多少话说不完,我真要笑了,某些人,缝纫室又不是让你们调情的地方,有必要么?”
是尤心艺。
仗着教室开空调,她单穿一件藕粉色针织衫,露出肩膀,紧着腰,原生的黑发不知何时染成橘红。好看,也十分张扬。
“不用理她。”
乔鸢神色瞬间冷淡。
“好。”陈言握了握她的手。
——恶心。
公共场合腻腻歪歪给谁看?
前排座位,尤心艺举着镜子化妆,眼角瞟见那一幕倍觉反胃。不经意捕捉住一个细节:癞皮狗的手心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结痂的疤?
看样子挺久了,她怎么从来没见过?
疑心说来就来,尤心艺放下化妆品起身往后走。
她的缝纫箱就放在隔壁桌上,提箱的时候假装无意,胳膊肘向外一挥——
哐哐啷啷的摔砸声顿时引众人回头。
“莉莉没事吧?”
“什么东西掉了?”
“sorry,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夹杂在一干惊疑问询间,尤心艺的语气可谓毫无歉意。
“不用。”陈言反应快,早在她接近时便连人带椅抬起乔鸢,换了一下位置,确保自己挡在身前。见状只道:“我们自己来。”
什么你们我们。
“又没问你。我想捡就捡。”尤心艺弯下腰,指尖碰到布料,倏地掀起眼皮。
两颗琥珀色泽的瞳孔恰好撞上陈言那双冷峻的眼,顷刻间,细细密密的凉气钻进骨头缝。
哈,她猜对了。
这家伙果然不是明野。
所以说啊,流感都快结束了,谁会一身帽子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活像通缉犯,杀人犯,跑到高温的室内死不肯脱?
说话口吻一点不像。况且明野昨晚通宵打团,她发微信,他说刚醒,正在洗漱,一会儿上号。
真相一目了然。
“冒、牌、货。”
涂满鲜艳釉彩的两瓣嘴唇分开,尤心艺眼带挑衅,再吐出一个气音:“骗子。”
得意的表情实在太过显眼。
不等她张嘴揭破,陈言反手攥住其手臂,隔着衣服,那股力道简直要把她骨头捏烂。
“放开!”她狠狠剜眼。
陈言纹丝不动:“好久不见,尤同学,最近怎么不来店里消费了?其实我们也提供外送服务,只要在15公里内,两杯起送。”
说着,他稍稍侧头,声线低而缓。
是威胁么?
明野常去的那家网吧刚好离咖啡店15公里,他的意思是,他清楚她和明野的关系?
那又怎样?
尤心艺绷直唇线,刚发出一个字音:“我——”
“渴吗?我去买奶茶。”陈言乍然松手,转头问女生们,“你们想喝什么?”
“桑葚,不要加糖。”乔鸢回。
林苗苗扶着好友,眼珠在陈言和尤心艺间打转一个来回,“我……都行,五分甜。”
“好,要是还有别的想吃,打电话给我。”
陈言放好东西,稳步走出缝纫室。
很快,尤心艺坐立不安,声称上厕所,也推门出去。
…
她追出门时,冒牌货已不见踪影。
本以为那家伙心虚溜走了,尤心艺嗤哼一声,洗完手,竟又在夹角瞥见人。
“胆子挺大。”她抽出一张纸巾,照镜子,慢条斯理地擦手,“可惜装得不像,而且这是女洗手间,你有病啊?要不要报警抓你?”
“别告诉她。”
陈言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什么?哦,你是说,你冒充明——”
“你和明野的事。”陈言开门见山,“你不
说,我也不会说。”
至于具体什么事,双方心知肚明。
尤心艺好比跳脚的猫,眼神布满寒意,声线立时高昂:“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我和明野怎么了?接吻了还是上床了,你有证据么?”
“就算有,呵,我敢做难道还怕你说?”
“你不怕。”
陈言说:“但她会难过。”
“关我什么事?”
她抱臂,做出不以为然的姿态。
“分手也好,不分手也好。”
日光在过道上移动,太阳快掉下去了。
陈言像一只狡诈阴暗的鬼,面色明灭不定,慢慢从转角影子里投过来目光,语调镇定地接近于客观陈述:“既然你们已经绝交了,不管她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尤心艺,你们两个人里。”
他停顿一秒,抛出难题:“何必再多一个人难受?为什么不能让她舒心一点?”
为什么不让她舒心一点?
为什么不让她舒心一点?
为什么不让她舒心一点?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在她的脑子里重复了整整三遍,堪比锯齿切割她的鼓膜、她的知觉神经。
尤心艺一时失神,不确定自己应该恼火震怒还是潸然落泪。
开什么玩笑。
她扶住冰冷的桌板,反唇相讥:“你叫陈言?上次在超市也是你,所以乔鸢知道么?”
“你是这种性格啊。够自以为是的,只要你在乎的人开心,其他人去死都无所谓。不对,最好我先去死,免得多嘴,挡了你的路是吧?”
“放一把刀在你面前,是不是想马上捅死我啊?”
故意恶声恶气,想要达到的效果是激怒对方。陈言却始终保持冷静:“把所有人都逼上绝路,不会得到你最想要的结果。况且我和明野不一样。”
“他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我不会。”
或许是他的神情太过淡漠,显得姿态沉稳、成熟。有一瞬间,尤心艺几乎被他的逻辑带偏。
——你们。
她再次抓住不必要的细枝末节。
他说你们,已经有多久了呢?没有人再把闹掰了的尤心艺和乔鸢并列在一起。
管他张言陈言林言,莫名其妙跳出来的模仿怪,明明应该扇他一巴掌才对。
大叫着假货、神经、滚开,然后转身,径直冲进缝纫室撕碎谎话,冷眼笑看乔鸢得知实情那一刹,见证她最真切的痛苦与眼泪才对。
然而。
你的男朋友在欺骗你哦,根本没打算戒烟戒游戏,每天都像条上瘾的狗似的抱着键盘走不动路。
没错,是我干的。
为了报复你,看到你不一样的表情。
——她想象了很久,翻来覆去地考虑,该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用怎样的神态、语速去说这些话。
分明是她所期待的场景,一切行动导向的源头。可是为什么?她突然又有点不敢面对了呢?
会挨骂吗?会被憎恨吧,以乔鸢的性格,绝对,从此以后再也不想听见她的名字。即便眼睛治好,也绝对,不要看到任何有关她的东西。
那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无力、荒谬,那些汹涌激荡的情绪,混合着说不清的恐惧化为实质压下。
滴答,滴答,水龙头淌落水花。
半响,日光彻底湮灭。
暗幽幽的洗手间内,尤心艺抓紧纸巾,喉咙中堵着棉花般,一字一字发出警告:“我会盯着你的,陈言。你最好——说到做到。”
指什么呢?
不告密?协议成立?抑或不伤害莉莉?
总之,好可怕的对话啊。
林苗苗揉揉耳朵,放轻脚步,悄摸摸回到缝纫室,掩上后门,将自己听到的言论尽数转告另一位当事人。
乔鸢听完,神色不变,只是若有所思地敲几下屏幕。旋即解锁手机,拨通明野的号码。
林苗苗看得一惊:“莉莉,你怎么——”
“忽然想吃拌面了。”察觉她的不解,乔鸢笑,“他不是说了吗?让我给他打电话。”
那也不能打给真明野吧?不会露馅吗??
来不及疑问,屏幕一跳。
电话接通了。
第38章 青提莓莓“恭喜我无恶不作的表弟。”……
十分钟后,陈言接到电话。
“师哥你在哪?怎么没跟莉莉一起?”
隔着无线电波,明野声调焦急得好似能引燃空气。
“你好,7682,两杯青提莓莓好了~”
奶茶店员双手递上塑料袋。
“谢谢。”陈言抬手去接,宽阔的呢料下摆稍稍上提,朝一旁举起的微信二维码名片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手指修长瘦削,握着手机,对明野说:“我出来买奶茶,人有点多,怎么了?”
“……可以叫外卖啊。”
明野屈腿坐在电脑前,抓头:“没有怪你的意思,哥,就是莉莉刚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东西买到没。要不是你提前发了条短信,我真一点准备都没有,差点说漏嘴……”
“哥你大概还要多久?十分钟内能回去吗?”
“五分钟吧。”陈言嘴上这么说,人却在亮起的绿灯马路前转向,不紧不慢绕了一圈远路。
明野一定很惊慌,就像被逼到死角的地鼠,才接连发来催促:
【师哥到哪了?】
【已经十分钟了,没认错路吧?莉莉又来电了,我跟她说再五分钟。哥你看到消息回一下。】
【陈哥?】
红绿灯再次交替,行人纷纷踏上路程。
这是一次极为冒险的行为,必须博得应有的褒奖。
因此,尽管纺织大学服设楼近在眼前,直线距离不超过两百米。
陈言垂眼驻足,缓慢编辑文字:【刚刚出了点事耽搁,有人骑电动车横冲直撞……】
【啊???人还好吧?没事么?】
【那我跟莉莉说有急事先走了?行吗哥?或者你觉得怎么说比较合适?】
象征性关怀问候后,明野最在意的还是怎样应付女友。陈言回:【没事,快到纺织了。】
【行。】
半小时前,明野刚吃完外卖,收到讯息:【我出去买点东西,乔鸢可能会打电话。】
二十分钟前,他突遭查岗时的大脑宕机、惊吓无措仍旧历历在目。
明野几经踌躇,按下发送键:【要不,哥你保存一下莉莉的手机号和微信?】
【等迟一点,我就说电信做活动,多办了一张卡,平时联系不上大号可以找我小号,也方便一点。哥你觉得呢?】
师哥肯答应么?
他紧张地盯着屏幕,等待回信。
“……”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够第三次。
一如猎人设下陷阱,没有人比陈言更了解,他的猎物有多么蒙昧、浅薄。
一旦嗅到丁点奶油的香气,上赶着扑进圈套是最合理的发展,即便被尖刺扎穿小腿,也怪不到别人身上。
如果感到痛,就怪你自己吧,明野。
你抱着不该抱的宝石,却不懂得珍惜。
天色灰暗下去,路灯已然开始工作,澄莹莹的光束照不进陈言的眼底。
他静静出一会儿神,回复:【再说吧,应该不太方便。】
继而收起手机,回到缝纫室。
“没有桑葚,买了草莓青提,一杯零糖,一杯五分糖。还有两份拌面。”他一身寒冬凛冽的气息,声线清沉,“等得不高兴了?打那么多电话。”
指背相触,他的手很冰。
也是,抛开他和尤心艺的秘密交易不提,出校门左转几百米就有奶茶。正常人十分钟的路程,亏他能延长到半小时。
陈言拆开塑料包装,将吸管插进去。
“你很累?”既然他敢提,乔鸢抿了一口常温果茶,酸得眯了眯眼睛。长长的睫毛创造出一副平静的表象,语气也相当随意。
“有点。”陈言顺势回答:“最近一直在改简历,小炒店排队,买炒面的时候顺便休息一下,现在感觉好多了。”
“要是很忙,不用每天陪我。”乔鸢说,放下果茶,又接过一次性筷子。
“不忙,我能协调。跟老板要了醋和辣包,放一点?”
乔鸢皱眉:“我不吃辣。”
“是特制的,不会太辣,可以试一下。”
“……一点点。”
陈言给出太好的台阶,铺得又实又坚固,叫人很难继续拒绝。
虽然不想打破人设,但天生重口味的人兴许就是那样,清汤寡水激不起分毫欲望,只会令吃饭变成一件腻味十足的事。
而长久的克制忍耐以后,稍添一勺雪白的盐、浓稠的酸与辣椒,便能令沉寂的肠胃乃至意志复苏。
闷
了一整天,教室里开窗通风,乔鸢吃得文气愉快,淡色的肌肤因而沾上一点红晕,仿若涂上口脂的人偶,漂亮得栩栩如生。
陈言则随她的动作移动视线,帽檐下那双偏狭长的眼睛出奇地柔和。
两人时不时交谈几句,看似平淡日常的对话,除开他们,全场大约唯有林苗苗和尤心艺能略略捕捉到一些暗涌。
犹如暴雨降临前的海面,洋流翻滚,波纹浅浅。
前者总觉得心脏乱跳,好似桌下埋着一吨雷,桌上的人在打麻将,说不准哪句话、那张牌出得不对不好,就要炸得尸骨无存;
后者手持液笔,面无表情,为自己勾起一条长长的眼线,化作蝎子高卷的毒尾。
“心艺,明天圣诞节诶。”
有人拿胳膊肘碰她:“有活动没?该说不说,其实我挺喜欢上次那个男模——”
“你没长腿么?”尤心艺冷脸甩开,“爱去哪里去哪里,有必要每天跟我身后?”
“……我服了。”
所谓阴晴不定堪称为尤心艺量身打造的词,廖雨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手臂撑桌。
不料对方气性更大,团起桌上的眼线笔和唇膏往垃圾堆里一扔,直接推桌走人。
“神经兮兮的,她失恋了?”
“不能吧……谁敢拒绝尤大小姐,不怕朋友都被钱砸死,剩他一个穷光蛋受排挤?”
“笑死,确实是尤心艺的作风。”
尤心艺一走,廖雨婷成为小团体接班人,放任话题无限延伸。
这些都与乔鸢无关。
做完样衣,收拾好东西,把两个女生送到单元楼下,目见楼上灯光亮起。
大约七点,陈言重新开机,查阅对方陆续发来的几条歉词:
【师哥,我说说而已。你别不高兴。】
【不行就算了。】
【晚上回寝室不?给你带夜宵?】
【哥?我说真的,收回行吗?】
最后一条内容停在十八分钟前。
他敲出两个字:【好吧。】
太好了,明野刚打完一把竞技场,点开微信不禁展笑。
一切如计划般进行,他赶紧向女友撒谎,接着把乔鸢的微信推给陈言。
陈言特地拖一小时点开名片,余光查看手表指针,想了想,又关闭。
直到九点多,明野按耐不住地催问:【哥,加了吗?】
【刚刚在忙,现在加。】
他回,这才申请好友。
乔鸢几乎立刻通过。
【明野。】她打了一个问号:【为什么注册小号?】
她的头像是一只小狗穿着波点衣服、躺在草坪上晒太阳。许是隐秘的欣喜作祟,出于几分冲动,陈言推开电脑。
随即,乔鸢收到一长段文字内容。
【你说过,艺术和人一样具有多面性,那么就当做双胞胎,双重人格。假设另一个我做了让你厌烦的事,就告诉我。我会冷静下来想办法道歉,让你开心。】
【像上次那样?】乔鸢问:【因为游戏冷战,就跑到衡山来?】
【嗯。】简短的回复,完全不属于明野,很符合陈言的性格。
“苗苗,可以停一下音乐吗?”
卧室里,乔鸢忽然出声。
“好!”林苗苗立刻关掉歌单,从浴室出来,边擦头发边问,“我洗好啦,是不是吵到你了,莉莉,你在……干什么?”
冥想吗?她闭着眼睛,好似认真聆听着什么,好半响张开,淡声道:“他不在隔壁。”
“谁?”林苗苗一秒领会,“陈言学长?”
乔鸢应一声,身体往后靠到枕头上,目光有些放空:“他长得怎么样?算好看吗?”
应该大概也许,还是说陈言吧。
“当然!”林苗苗重重点头,毫不犹豫,“虽然不太懂恋爱,但莉莉,只要你愿意相信我的审美,学长他——绝对——大帅哥。”
“个子很高对吧?188?189?反正很有气势,比例没得挑。整体骨架轮廓nice,我的意思是,头肩比简直完美,腿也巨直巨长,大概有——这么——长,走在街上被当成模特一点都不过分。”
她努力比划着,乔鸢似乎在听,似乎没在听,心不在焉:“脸呢?长什么样。”
“不太好形容诶。”林苗苗裹着干发巾往前一扑,“我想想。”
“就是那种……特别周正、算浓颜吗?毕竟眼睛轮廓挺深,鼻梁也高,反正属于有距离感的长相,一看就挺极端理性派,智商超高的样子。”
“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乔鸢侧头支住脸,顺滑的黑发披散着。
林苗苗故作迟疑:“如果我说是,你会生气吗?”
会吗……?
她盘着腿,沉思片刻:“我不确定。”
“肯定会吧。”林苗苗仿佛抓住猫的尾巴,嘿嘿笑两声,捧脸趴在床边,“比起明野,莉莉,你肯定更好感陈言学长吧?刚才说他的时候,你一直在笑。”
“有吗?”
“有!”
超肯定。
“可能吧。”乔鸢轻笑一声,“我只是在想,有一个人,不管什么时候、想什么、做什么,都跟你有关。你在他那里的排序似乎永远都是第一位。”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很好。”
“如果那个人长得不难看,就更好了。”
“莉莉我就知道,你也是颜控!!”
听者抱着脚腕差点笑翻倒。
林苗苗是一个快乐的人,与明野不同,她的快乐源自晴朗的天气、清新的空气、一顿美味不贵的大排饭,一次热水澡。
简单来说,苗苗的快乐起点线很低,却又奇异地极具感染力。
许久,她吹干头发,打开笔记本电脑,按照约定点开梦江湖的游戏图标。扭头说:“虽然我的确不是很懂你们之间的事,不过莉莉,你开心就好。”
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为表郑重,林苗苗决定再强调一次:“不管其他人的结果怎么样,莉莉,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更开心。”
“谢谢,我现在就……”
乔鸢低下眼睛说:“很开心。”
或许吧。
当旧的人事逝去,大腿伤疤渐渐愈合,不再被无尽的疼痒困扰。
有时候,偶尔她会厌烦冬季,总是如此漫长,没完没了的阴云,空气潮湿沉重,仿佛青苔往骨子里扎根,拼命地汲取生机。
稍不留神便会感冒发烧,热量流失。
然而又有些时候,她将幡然醒悟,天气不受管控,青苔从不存在。
不论血管里流涌着怎样的液体,红色,蓝色,冷的,热的,使用乔一元或莉莉做名字,她才是唯一的存在。她一直存在着。
倘若想除掉疤,就得坚持涂药膏。
倘若想照射到更多阳光,就该更勇敢,自己走出代表安全的玻璃房。
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只是或许,不够。
她不能永远被困在原地。
乔鸢想。
卧室灯莹亮温暖,链接到咖啡厅,屏幕恍如辉煌的烟火升起,显示出乔鸢的回复:
【你用语音再说一遍。】
陈言起身出去,按住语音键。
他的声音好听,不论在喧嚣的人潮中,抑或静谧的冬夜。总是不疾不徐、咬字清晰,有种能让时间慢下来的奇妙能力。
他也很愿意低下头颅,表示顺从。
只要不是让他走开,滚开,用憎恶的表情将他狠狠推开踢开。陈言随时愿意打破原则、抛掉无用的面皮去哄她开心。
听话的动物可以得到奖励。
人也是动物的一种。
短暂的空白后。
乔鸢:【可以。】
【看在你似乎很真诚的份上,如果有下次,你惹我不高兴。我会让你知道。】
手机咚一声落桌,陈言背倚沙发,仰起头。
“会不会太夸张?”一旁作为观众的表哥咔嚓拍照,反过手机,
“你的表情,以及你们的聊天记录,需要打印出来纪念一下么?”
“当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恭喜我无恶不作的表弟终于成功添加微信好友。”
万里长征刚迈出第一步,纯调侃罢了。
他说完便打算删照片,谁知那家伙倏然回神,像是考量:“店里有吗?”
“什么?”
“打印机。”
表哥揉揉耳朵:“……你再说一遍”
“买台打印机吧,应该用得着。”陈言回了一个好,行动果断,“我下单了。”
完全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
“……”
好吧,很正常。
单身表哥慢悠悠喝完一杯咖啡,客观评价:陷入恋爱的人,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呢。
第39章 薄雾铃铛“分手吧。”
12.25日,圣诞节。
商场店铺布置得鲜红亮丽,圣诞树上缀满铃铛礼物,彩灯高低错落,熠熠发光。美中不足是下雨,导致南港气温又破新低。
火锅店外,明野裹着围巾和家人通话:“对,大公司都这样,要求面试穿正装。”
“主要我们专业本地机会少,行业发展潜力不大,老师也建议我们找工作的时候多去邻市看看,就是车票、住宿都要钱……”
“大概多少钱啊?”妈妈在洗碗,闻言抹干净手,“我不懂这些的,要不然等你爸下棋回来——”
“别。”明野迅速抢断,“我想……面试过了再跟老爸讲,当给他一个惊喜。”
“你们上次不说那谁谁家小孩考上编制,他爸乐得到处炫耀么?等着吧妈,你儿子直接去国企大公司,让你们横着走路好吧?”
“那我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妈妈高兴得直弯眼睛:“行了,钱一会儿给你转过去。反正明年才实习,找不着没事,我和你爸不急,你也别把自己折腾累了。”
“晚上吃什么?自己一个人?还是跟女朋友一起?叫小乔是吧,这名字好,一听就是个好姑娘,难怪能叫你把游戏给戒了。”
“嗯嗯,啊,在吃呢,她去上厕所……”
胡乱敷衍两句,挂断电话,明野第6次点开余额,支付宝提示到账。
呼——
微薄的愧疚登时被心安所盖,这下不怕付不起晚饭钱了。
毕竟是尤大小姐指定的店,人均高、名气大堪称标配。
屁股快坐僵了,明野展开手中皱巴巴的号码单,估计还得一阵子才能轮到。
便站起来活动一下颈椎,手臂交叠,身体倚靠在栏杆上往下看。
内心不由得打起算盘。
老妈转2k,生日请客500,新赛季装备500;游戏点卡200、网卡充300应该够下月的。
可是这样一来,就只剩下500块钱,两顿饭就没了。万一大家吵着喊着要组织帮会活动,他兜里空空,岂不是很尴尬?
不做装备太丢脸了,他是阵营小指挥诶。
生日也不可能不花钱,麻烦。
啊,等等!昏头了,下个月中放寒假,点卡再说,网卡压根要不了那么多,充一百块钱将就用用得了。省下的两百块钱刚好用来……
“A8请用餐,A8请用餐。”
“喂,姓明的。”
叫号与尤心艺的声音一并将人拖拽回现实。
“叫你好几声了,没事把耳屎掏干净行么?”
尤心艺沉着嘴角往里走。
她今天兴致不高,没化妆,只涂一层薄薄的素颜霜、随便套了件长款羽绒服。
往日一定要抹精油、打理得蓬松光彩的橘色卷发也只是随便一扎,连耳环、手链都没戴,就差把‘我很不爽,少来犯贱’写脸上。
两人落座靠窗的桌子,明野扫码,主动递上手机:“你点,我去调蘸料。”
尤心艺尚未开口,他又脱下外套说:“放心,知道你什么口味。”
——装X
跟姓陈的有得一拼。
牛羊卷、虾、肉丸蟹棒、油条年糕面、蔬菜大拼盘、口水鸡……甭管有几个人、吃什么,尤心艺的习惯是把整张桌面填满。
点了大半张菜单,她却不吃,径自抬着眼皮,冷眼旁观明野端碗下菜地忙乎,不期然冒出来一个问题:“你和乔鸢吃过火锅么?”
“什么?”
明野一心盯锅,没听清。
“我说,”尤心艺不耐烦地啧一声,“你和她,以前也一起出来吃火锅?”
“你说莉莉……?”
明野尾音拖沓,其实不太想回答。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论他们去哪里吃什么做什么,尤心艺总能联系到莉莉。问她介意么?她不介意你经常抽烟?为什么?她自己说的?怎么说的,什么措辞、用什么表情,想不起来?哈?
一旦试图回避话题,必然受到尖酸的指责:
你的脑子除了游戏就没点其他用处么?不是很喜欢她吗?游戏机制、职业平衡说得一套套,问你点政治体育也能闭着眼睛瞎几把掰好几个小时,怎么,到你自己的女朋友,屁大点小事都想不起来?
这就是你的喜欢?搞笑。
犹如一把凝光的利剑,高悬于脖梁上。
毋庸置疑她的话能刺痛他,一次又一次地警醒他,他正背着女朋友做着怎样肮脏的勾当。
然而矛盾的是,那份轻微的痛似乎恰好在他的可承受范围之内,有时候,疼痛也能化作一味解药,用以镇压强烈的心虚和歉疚感。
——反正我已经受到批判了不是吗?
无比严厉、伤人、直戳肺腑的谴责,算是付出一些代价。那么再恶劣一点也没关系吧?
换句话说,随便你说到爽,然后再堕落几天应该可以得到体谅吧?
大约出于此种心境,明野时常对尤心艺的刁难逆来顺受。除了今天。他刚要到钱,实在不想扫兴,努力挣扎一下:“吃完饭再说行么?”
“呵呵。”尤心艺摔筷子。
好吧,他认命般放下夹子,捡起筷子。
“七月份,周六。”他说,“学校附近新开一家火锅店做开业活动,情侣打六折,我叫莉莉一起去,她说哪有人大夏天吃火锅。”
“她不喜欢火锅。”
尤心艺插话。
她挎着包,翘着腿,两指捏住奶茶吸管无意义地转呀转。眼神散在雾里,像是落进一张网,变得怔愣不悦。
“就那一次。”明野低下头,“我突然特别想吃,耗子、无良他们嫌热不肯出门,就只能找莉莉好说歹说……”
准确来说,是缠着莉莉撒娇耍赖。
什么‘我不管,不管,真的想吃,今天吃不到会死掉的,你忍心吗?’、‘求你了,莉莉,陪我吃一顿吧好不好?求你求你,你是全世界最顶的设计师、第一好女友!’
他只要一上头,没脸没皮,什么都敢说。整个人变成一件大号棉衣,或者烦人的狗熊,不管三十多度的高温黏黏糊糊直往她身上挂,脑袋头发抵住颈窝乱蹭。
怎么都推不开,怎样都赶不走。
听起来非常有讨人嫌的嫌疑,然而很少有人了解,莉莉的确吃那一套。
她吃软不吃硬。
他则吃定那一点。
况且当时他们人在校外老人院里做志愿者,上年纪的爷爷奶奶们笑呵呵地坐在门前摇扇子。
燥热的盛夏,巨大的蝉鸣,叶缝间漏下光斑。
“就这一次。”
没记错的话,乔鸢是这样说的。
“不管你说什么都没有下次。”
“好耶!晚上吃火锅!”他得逞,他大笑地扔起抹布,未拧干的凉水飞溅了一头一脸。
远处老人们纷纷松开嘴角,显出萎缩的牙床及苍老的口腔。
“小孩……高兴哩……”
“我们那会儿,孙女……”
依稀能捕见些词句。
“明野!”乔鸢出声制止。
“今晚吃火锅!”他欢快地接住抹布。
说着说着,明野声量渐弱。
记忆如流水一样覆上来,有关那天究竟吃了什么、味道怎样,说实话,他完全不记得了。
可一切都是那么真切,清晰得好比4k画质。
跨越过冬季、秋季,让时间倒退回今年的夏,只要他一伸手,几乎能立刻触摸到莉莉被水打湿的睫毛、衣领;她腕间从不轻易摘下的情侣表、滟滟弯弯的笑颜乃至脸上一片细细可爱的绒毛。
所以为什么呢?
是只有他肤浅,他虚伪,他不够忠实专一,又或是所有人都这样?
那些走在街上不再手牵手的情侣,身体不再倒向对方;婚姻里看似幸福美好却平淡的夫妻,提起爱情从不相望,仅是不约而同地支起嘴角莫名的一笑。待新鲜感逝去,激素作用消解,一段恋情便如掉色般消淡了,全凭双方意志继续维持。
是这样吗?
明野始终不得其解。
潜意识中畏惧答案。
火锅太热了,手机就摆在桌上。
发现尤心艺的目光落到那里,明野反射性去拿。奈何对方手速更快,按下开机键,屏幕变了。
不再是他们相拥、相爱的合影。
明野把屏保换成了一张游戏门派角色二创图。
干得漂亮。
笑声从胸腔升上咽喉,当屏幕暗淡,尤心艺一次次重新点亮,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大声鼓掌。
她语出惊人:“你们分手吧。”
“你去提,什么都不用说,别提到我。”
“跟她道歉,打你就忍着,骂你也受着,让你下跪就下跪,分手就是了。”
说这话时,她板着脸,脸上没有笑意,眼睛没有,一贯爱嘲笑人的口吻间也没有。
因此明野得以明白,她没在说笑。
“为什么?”丝毫没有预料,错愕占据明野的整张脸,“我和你没到那程度。”
他惊得道出实话:“我们只是经常在一起打游戏、偶尔约顿饭!除了莉莉去衡山那一次你主动亲我,我们根本没做什么,为什么要——”
“你别给脸不要脸!”
论音色,没人敌得过尤心艺天生的嘹亮。
她堪比一个女歌唱家,一只黄鹂鸟当众数落罪行:“你是没牵我的手,没跟我接吻上床但那又怎样?我们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你敢说吗?”
“跟你爸妈说,跟你兄弟们说,给你女朋友一台电脑,让她自己上线看看游戏里的人到底怎么理解我们怎么叫我们。有种你就这么做啊?!”
“怎么了,有话直说瞪我干嘛,我有种就三个字,你爸妈只管生不管养,没教过你吗?”
“你说话注意点,别扯到我家人!”
明野倏然站起。
“激动什么啊?”这会儿她倒笑了,笑得艳丽带刺,“也是挺奇怪的,南港理工大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的……明野,反正你又没把她当女朋友看,干嘛非占着男朋友的位置不让?”
万万没想到她会当众发疯,明野环顾四周,脸色青白:“换个地方说行么?”
“三天。”
尤心艺也站起来,一手撑桌,一手越过方桌揪住他的衣服。少了美瞳装饰,那双同乔鸢一样黑洞般的眼球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我给你三天时间处理干净,否则,我不介意代劳,去你学校溜达一圈。就说……你骚扰我?你吃软饭?我怀了你的孩子?随便吧,应该越严重越好?那你爸妈也得赶来学校吧?正好。”
“我特别好奇——”
“他们知不知道你在游戏里花了多少钱?”
“忘了说了,今天算第一天。”
牙签扎入果肉,丢进嘴中。
恶魔撂下威胁便扬长而去,晚饭不欢而散。
明野浑身烦躁,窗外的小雨啪嗒啪嗒,掉进夜色里,更砸得他心烦意乱。
“师傅能不能快点?我赶时间。”
怒气在体内冲撞,令他不得不反复推拉车窗缓解情绪。
司机看在眼里,老大不高兴地回答:“金悦小区嘛,前面就到了,你别一直弄我窗户好吧?坏了还要找你赔。”
“行。”明野忍怒收手,手机不断震动,他瞟一眼,粗暴地塞回裤兜。
紧接着下车,砰一声甩上门。
不顾司机的叫吼,他没带伞,登记完姓名便自顾自冲进小区,手捏成拳砸了又砸电梯键,按下17楼。一切行为未经设计,不含理性参与。
直到电梯门拉开前,明野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要来这里做什么。
分手吗?听从尤心艺的命令。
坦白吗?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但当乔鸢的脸出现在眼前,——她穿着一套缎面睡衣,披着毛绒绒的居家毯。
素长的黑发自然、静谧地垂落,身后一盏暖色调的餐厅吊灯,几乎象征着家与安全。
明野立即张开双臂抱了上去。
他紧紧地拥住她,闭着眼睛,是一个任性自负的男性,犯错的小孩,像一条迷失的鱼不惜刮掉鳞片用流血的肉粘住港湾的柱子。
因为他很清楚,尽管他从未深刻去想,他依然清楚,乔鸢会是最后一根稻草。
乔鸢的确和尤心艺不一样。
她绝不会那样对他。
她不会逼迫他,不会羞辱他。
为此他更要抓住她,尤其在外界接连崩塌时。
任凭她推拒挣扎,他不肯放手。
直到林苗苗全无预兆地从卧室里跑出来,大喊你干什么!然后握着扫把棍,一脸看待疯子酒鬼的表情撞开他,将乔鸢护到身后。
明野如梦初醒,抹一把脸:“苗苗,你……也在啊。”
“你要是醉了就赶紧走,别逼我叫保安!”
并未因寒暄而动摇,苗苗满目警惕,反而让明野感到冒犯。
假设放在以往,他一定会好声好气道歉解释,偏今晚短短两小时,他受够了被轻视。
“这是莉莉的房子,我也有付房租。”
头发、衣服湿得一塌糊涂,明野眸光暗沉:“而且,我是她的男朋友,就算有一点肢体接触也跟你没关系吧?”
“不好意思,我们有点事情要办,能请你先下楼待一会儿么?”
“现在太晚了。”乔鸢反对,外面不安全。”
“那就在楼道。”
“你没有权利赶人,明野,租房合同上签的是我的名字。”
“那我也是你的男朋友!”
他猛地抬高声,表情前所未有的森戾,胸膛呼呼起伏。
明野,高兴的时候可以为你奉上全世界,不高兴的时候再一一砸碎。
他原就是那样的性格,也好。
“苗苗。”乔鸢出声,背对明野走到餐桌边,手指轻触桌上的手机。
就是保持通话、方便随时支援的意思。林苗苗懂了。
“你注意安全,有事就……”
后面的话没咬出声,苗苗特地拐回房间拿了一件外套,外套里揣着备用钥匙,旋即抿嘴直视明野离开。
咔哒,大门轻轻掩上,明野松下一口气。
“对不起莉莉,我刚刚——”
“分手吧。”
“?”
赶在他前,乔鸢拿起遥控,放大电视声音,同时抛出‘分手’两个字。
“……别乱说话,你觉得这好笑吗?”
额头青筋狂跳,太阳穴酸胀。
明野用尽全力攥紧手才问出这一句,他不懂,难道大家都约好了吗?非要集体折腾他?
“我没开玩笑。”乔鸢语气平定,“是你理解错了,明野。我们从来就没有和好过,只是你不肯承认,我们的关系在出车祸的那天就已经——”
“为什么??”
尤心艺也好,林苗苗也好,包括出租车上,他爸发来的那条短信。
【阿野,我知道你最近找各种理由找你妈要了很多钱。你的那些借口,我没有说破,但你最好适可而止,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碰不该碰的东西。我和你妈说过了,直到学期结束都不会再给你钱,其他的事等你放假回来再说。】
为什么所有人!所有人都要逼他!把他逼上绝路!甚至不让他喘口气!
排山倒海的情绪堆积涌来,大坝终于决堤。
“要跟我分手?为什么?凭什么?乔鸢,你摸着良心,如果没有蹦出来一个林苗苗,你会这样对我么?你这个人,没我能行吗?!”
那些藏在心底的、无论如何都不该见光的话语好比点燃的花火,嗖。
带着无可抑制的推力,到底从唇齿间蹦了出来。
他近乎气急败坏:“表面上做班长,网络画手,老师喜欢你,粉丝吹捧你。可你爸妈平时根本不联系你!就算你生病了他们都不知道,没有一个
人来问你好不好、吃了哪些药!”
“你眼睛都成这样了,从头到尾有人关心你什么时候恢复、有人肯陪你每个月去医院复查吗?别开玩笑了,你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
“我有朋友。”乔鸢说。
“别骗自己了!她们聊天八卦出去玩带你么?生日有叫你吗?撑死一个林苗苗,她和你做了那么久室友为什么以前不跟你好,现在是无缘无故跟你变成好朋友的吗?还不是因为你有钱!你老好人!肯让她占便宜,用电脑交换感情!其他人呢?”
“你说的哪些人,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冲你笑一下,想叫你帮忙演示怎么缝衣服用软件的时候喊一下班长,那根本不算朋友!”
“乔鸢!你什么时候才能承认!”
“尤心艺以前倒真把你当朋友,结果你们闹成什么样了?如果所有人都这样对你,你有没有想过,是不是你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否则干嘛大家背后都说你像个假人,嫌你装模作样爱出风头!!”
“……”
“……”
“……”
曾经说我怕黑、不然放点音乐吧的人。
曾经说好无聊、你想不想突然收到一样礼物的人。
曾经说我会承包她们的份、无数倍对你更好更好更加好的人。
曾经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莉莉有多好,的人。
同一个人,同一张嘴,具有安慰也就具有伤害的能力。
说那些话时,明野既快意又酸痛,他的心脏在抽搐。感觉如同玻璃,一开始分明是心疼她被划伤的手才接过来,如今却化作锋利的刀子刺出去。
而后他便意识到,完了。
全完了。
他沦为困兽,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对别人,对自己,只能在不大的房屋里来回走动,一下一下拳打墙面,最后侧靠电视柜滑坐下去,抱住头。
沉默短暂充塞整个房间。
乔鸢始终背对着他,立在桌边,纤长的身形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两片纤白的眼皮闭上,带来黑暗;张开,恍惚的块状色彩。
很快,她以平稳的声线继续说道:“你需要弄清楚一件事,明野,我不是在撒娇、赌气或闹别扭,也没有以任何报复、戏弄性的心态在提分手。”
“分手是我们间注定的结局,一直以来,我尝试用更循序渐进的方式让你明白这一点。”
“至于原因,我认为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如果你不认同我的结论,那么只能说明,真正在这段感情里自欺欺人的人是你。”
“……你就没有什么对我隐瞒的事吗?”
明野声音低哑,夹杂无力地反驳:“哪怕一件,乔鸢,难道你就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没有。”她答得斩钉截铁。
“从来没有。”
于是他便又失去了言语,气体一股一股往上冲。
哗啦哗啦,雨越下越大。
电视机持续播放,似乎在放小品,观众们笑声大得刺耳。
“29号是你生日,礼物我已经备好了。我也知道你大概率已经跟室友们吹嘘出去,说我会给你举办一次生日会。所以。”
“食物你自己准备,我可以提供场地,把他们都叫来吧。包括陈言,把他也叫来。”
乔鸢说:“苗苗也会来。”
陈言、林苗苗本是两个不相关的人,她的上下句亦无联系,只是由于它们出现的契机,使得明野理所当然地误以为,林苗苗喜欢陈言,乔鸢要给她创造机会。
所以才要帮他过生日吗?即便已经闹得这么难看?
“是因为……对我还有感情吗?”
水渍积成一滩,他蜷缩角落,自交叠的胳膊里抬起头,微微红着眼睛。
乔鸢没有说话。
“因为同情我?”
还是没有。
大张的瞳孔,仰起的双目,明野哽得说不出话来,视线模糊晃动,仿佛整栋楼、整个城市都在微弱地抖动。良久,他似自言自语地低喃:“我该怎么办?乔鸢,我……”
乔鸢险些要笑出来。
但她没有笑。
她弯下腰,皮肤里漫出沐浴露的香气,手指穿过他乱糟糟的、带着火锅与烟酒气的头发,触及脖颈。而后翻折乱掉的衣领,抚平衣角。
声音好似隔着雾气,充满不真实感。
“站起来,把你的脚印擦掉,你弄乱的东西收好,跟我道歉,真诚的、出于礼貌道歉,说再见,然后走出去。就这么简单。”
“必须要这样吗?莉莉?”他绝望地看着她,就像,从未如此认真清晰地望见过她。
接着在沉默中得到答案。
十分钟后,大门再次拉开,关上。
林苗苗不在楼道里。
几乎下个瞬间,乔鸢快步走进洗手间,扳开水龙头双手撑台看向镜子。
镜里影影绰绰,她看不清自己的脸,也找不到自己。
滴答,眼泪不受控地落下去。
悲伤是爱的代价。
她默念,姐姐说过,是一句名言。
好比咒语,高效的膏药,在无人的夜晚,乔鸢第无数次拽住它不断对自己重复:悲伤是爱的代价、悲伤是爱的代价、悲伤是爱的代价……
可酸痛仍旧源源不断,使她咬紧牙关,难受得弓下身体。
及时止损是一个伟大的词汇。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是不是,更早一点结束会更好?
一天以前,一周以前,一个月两个月以前,要是能果断利落地结束掉就好了,干脆不要开始。
别去看那场排球赛,不要去休息室,前往不要在他的身上错投一刹那的自己和姐姐的倒影。或许那样就能避开所有目前既定的走向可是——
难道她真的不明确吗?
她真的设想不到吗?明野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又是怎样的本性,以她们那样的差距,走到一起终将得到怎样的结果。
当故事开始连载的一刻,无论几千百种念头轮番掠过脑海,决定要翻开书页的人是她。
也许感情正是这种东西,不管做了多少防备,割断的那一秒钟,肉在撕开。
痛得好像剥开了皮,抽走骨头。
她不确定自己在卫生间呆了多久,外面传来敲门声。
不会是苗苗,苗苗有钥匙。
力气悉数流失,她需要静一静,一个人安静懒惰地躲藏一会儿。
偏偏门外的动静转到隔壁,不肯安分,继续往更缺少防卫的地带靠近。
深呼吸。乔鸢摊平手掌,用力按压眼睛,继而起身来到次卧,也就是书房。
借助月光,她能大致看到一抹怪影翻越低矮的隔断,凭空出现在她的阳台。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大概会笑。像陈言那种人,居然也有狼狈翻墙的时候。
可惜眼下没有心情。
次卧外面是玻璃推门,大约也察觉她的存在,陈言大步往前迈:“乔鸢,我听到一些声音,敲门你不开,所以——”
“停下。”
乔鸢站在门内,面目以上皆是雨的阴影,语无波澜:“不要再靠近了,不然我会报警。”
“我只是,”陈言停下脚步,驻足门外,“担心你。”
“为什么?”人果然是爱乱撒气的动物。明野一问再问的问题,她拿来问他,话间带着湿漉漉的潮意,兴许也有几分刻薄或挖苦的含义。
“为什么你要担心我,关心我,非要给我买零食做饭。你就那么喜欢我么?郑一默。”
“即便我有男朋友,喜欢到可以为了我做第三者,大晚上也不怕手滑摔死。”
“如果我说是。”
陈言问:“你会考虑和他分手吗?”
“说实话,我不在意谁做你的男朋友,可是乔鸢。”他顿了顿,“不管他是谁。”
“他
不该让你这么难过。”
混沌的天空下,闪电劈开幕布。
夜色缓缓灌进他的眼睛,风吹起他的发稍。他的话语极其轻,无限接近于叹息。
抛开所有,这一秒,乔鸢忽然有了打破玻璃、踩着碎片去亲吻他的冲动,多么扭曲突兀。
她想。
或许她真的是一只怪物。
第40章 番茄蛋汤元元就是最好的元元。……
乔鸢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很晚了,你走吧。”她赶他走,他不走,动也不动地钉在原地。随便。
扶着柜子靠近推门,食指拨动锁扣、触发弹簧只需要一秒。
乔鸢出房间没多久,林苗苗提着夜宵回来:“我看到你关门了,觉得你可能想独处一下,就去买了一份西红柿蛋汤和煎饺。”
“吃点?”
她拉开消毒柜,拿餐盘碗筷,浅色的外套背后一大块泅开的深色。
“外面不是下雨吗?”
乔鸢倚在门边问。
“没事啊,我找老板多要了几个塑料袋,用衣服盖着,没淋湿。”
她解开结,把汤倒到碗里,那些升腾的热气撞上玻璃,凝出一团虚雾。
“我说你,没带伞,没必要走那么远。”
“如果我说要把电脑拿回来,苗苗。”乔鸢微低下头,令长发隐没自己的神情,很轻地问,“你会不高兴吗?”
或许她想问的是,你还会在这里吗?
此时此刻,冒大雨带来一碗鲜美的热汤,仿佛在暴雪中送来一根干爽的柴火,点燃摇曳的烛光。
“现在吗?”将袋子剪掉提手,扔进垃圾桶,对方做出思考状,“宿舍应该关门了,你觉得我像蜘蛛侠一样咻咻咻爬上六楼夜闯女生楼全身而退的成功率……能有百分之六十吗?不然明天怎么样?”
“虽然天气预报说会继续下雨。”
她转过身,双手捧着汤碗:“但我总感觉,说不定会回温耶。”
她满脸湿意的笑,良久,乔鸢望着她也笑了一下,浅浅地,说谢谢。
番茄汤清淡温暖,饺子蘸醋也很好吃。
“他在外面。陈言。”乔鸢按着遥控调小电视音量,一边吃一边说,“郑一默。”
“不会吧?”
林苗苗一惊,用毛巾抹着头发,悄摸摸走向隔壁,挪开门缝瞄了一眼。
“……真的还在。”
风雨交织,夜空撕裂,那扇门外漆黑的轮廓,好比一颗顽石,一张被水浸湿、黏腻虚幻的老照片。
“会感冒吧。”林苗苗咋舌,“要叫他走吗?”
“不理他。”
乔鸢神色称得上冷淡无情,话语却打拐:“今晚我睡次卧。”
“好哦。”
次卧空间不算大,多的是书柜、书桌,只有一张沙发床。
熄灯时,一线光影掠过室外人的面目,转瞬即逝的雷电宛若濒死的血管,照亮阳台积水与他泡在水里的袜子——仿佛低暗发霉的色块。
乔鸢定定看几秒,闭上眼睛。
半小时后,她睁眼,开空调,支起金属拐杖,径直下床走到推门边解锁,而后从自己的床上抽出一张毯子盖到地上。
“今晚你就呆在那里。”她指着那片划定般的范围说,“不要翻身,不要走动,不要跟我说话,最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还有。”
“明天我醒的时候不想看到你,雨停了就原路回去。”
陈言喉咙上下滚动,说好。
——卑鄙,阴险,下流,装乖卖巧,乘虚而入。
乔鸢有无数词汇用以数落当下的他,可实际上,他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天地间只有雨声作陪,她睡在沙发上,他侧躺地下。
白光反反复复照明两人的脸,有一下子,乔鸢发现自己似乎想说些什么,居然有点想要问他,你在想什么?
陈言。出现在衡山的那一刻,决定翻越阳台的那一秒,你的理智是否也没有参与决策。你后悔吗?
当初欺骗未成年说自己其实是三四十岁的已婚老男人,你对此感到歉疚吗,才会一直徘徊在周围。
乔鸢没有问出来。毕竟眼下这个人叫做郑一默,不是陈言。
她不想、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于是转向面壁,她弯曲身体,往被子外露出几缕松软的长发和脆弱脖颈,接着便梦到陈言。
五年前的陈言。
他第一次给她寄礼物,是一个mp3
因为她说想要。
乔一元在数学课上听英语录音被抓包,老师没收手机,说必须家长来才能归还,那就糟了。她妈一定会被吓死。
自从姐姐毫无缘由地消失,在妈妈的视角内,全世界都变成不安定的因素,到处藏有危险的气息。
高中生怎么可以使用网络呢?
万一被不怀好意的成年人欺骗了怎么办,被敲诈犯、绑架犯盯上怎么办。就算是同龄女生也不可信任,谁能断定头像背后的人长着几根利爪、那些看似友好热情的文字底下又埋着多少尸骨呐喊以及怪物狰狞的尾巴?
人是一种好脆弱的生物,吃东西噎死,喝东西呛死;手误戳死、扎死、电死、毒死,脚软摔死、溺死,出门有可能被砸死、撞死、捅死,哪怕呆在家里,紧闭大门,也很可能好端端地烧死、病死、猝死。
经常有些时候,乔一元怀疑自己已经在妈妈的头脑里、心里、梦里、幻想里死了千百万倍。难怪。
妈妈看待她的眼神永远那样疲惫,像注视一个怎么都死不干净、死而复生,却又耗费完母亲所有眼泪痛苦的不懂事的女儿。
万一被妈妈得知自己偷用手机,不管用来干什么,家里的天都会塌掉。
乔老板不行,他没空。
刘助理也不行,他乃乔老板一号走狗,表面笑眯眯人畜无害高中生之友,转头把她卖得一干二净,简直叛徒。
好烦,烦烦的乔一元便于那种情景下极不客气地向一个陌生人索要礼物:【不是说给奖励么?我想要mp3,不用太贵,能听听力就好,寄到xx市xx路xxxx文具店。】
【知道了。】
陈言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一位伟大的圣诞老人——好吧,她承认,那不是她的真心话。读高一的她其实觉得。
他是一个笨蛋傻瓜,搞不好智力有大问题。
谁会给一个没聊两句的网友买东西啊?
陈言会。
甚至多买了一套全科试卷,叫高中生无语。
可惜乔一元收到礼物的时机不太好,新一轮月考,她认错一个英文单词,作文有离题的嫌疑,只得一半分。排名一下子掉出段前三。
“没关系,下次再努力就好。”
“比起成绩,只要你每天按时回家就可以了。”
“你不是你姐姐,没必要强求。”
老师的勉励,妈妈的舒气,爸爸好似宽容又近乎轻视的话语,没有一个字能真正安抚她的情绪。
他们不明白,没有人明白,她必须要做好,做得很好很好,决不能放任自己往下滑落一点点。一厘米都不准,否则那股气散了,姐姐就彻底消失了。
她是姐姐的延续,她与姐姐共生。
只要她很好,不管在哪里,姐姐一定不会过得太差。
乔一元如是坚信。
她气冲冲地登上账号,看见陈言的留言,下午两点十分:【收到了?】
团团圆圆:【我月考没有前三。】
他懂她的意思,回复:【我不会批评你的。】
团团圆圆:【我不需要你批评,我要你骂我。】
无言:【也不会骂你。】
团团圆圆:【那你就是个失格的监督人,做好了有奖励,做不好没有惩罚,这算什么?你是滥好人吗一点原则都没有。】
陈言说:【我的原则是,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对自己不满意,说明我做得更差,那么最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
【你可以骂我,接着去吃饭,整理错题,专项练习,像你一直以来做得那样。】
【那你干什么?】她没事找事,敌对、挑刺地质疑:【我要你干什么?只会顺坡说好话、寄礼物,我又不缺钱,你根本没法督促我。像你这样,只会让我变得越来越差!!】
她真
的是一个很烂的高中生。她想。
无缘无故朝别人大发脾气。
陈言输入许久,发出来只有一句话:【既然约定成立,现在应该由我判断你需要什么、该做什么。去吃饭。】
【吃一些你喜欢的东西。】
冷静,平静,很合时宜的强势与沉稳。
乔一元顿时泄气,又隐隐松了口气,从激愤转化为负气:【家里没我爱吃的东西。】
陈言:【出去买。】
团团圆圆:【我妈不让我出门,怕我被拐卖。】
陈言:【你找一些,我买给你。】
冤大头,她爱顶撞的毛病又冒上来:【你钱很多?还是恋i童癖?】
陈言:【是奖励,上次你考得好。】
【你都说是上次了。】
【没有人规定,奖励只能给一次。】
无趣,生硬,死脑筋,过往的陈言。
以他的性格,绝无可能抛下道德廉耻妄图抢夺别人的女朋友,所以你又经历了什么呢?陈言,在我们所失散的时空里。
和我有关么?
带着未解的谜题恢复意识,乔鸢抬手挡着额头,渐渐掀开眼皮。
依然是抽象图块组成的世界,外头雨滴砸,疏疏落落的声响,果然今天也是阴天。
满室昏暗,她的床头却亮着一盏小小的水母灯。白濛濛的一圈柔光晕,磨砂质感的长触旋转舞动,悬浮空气里。
有点儿像旋转的清洁机器。
乔鸢收回手指无故联想,笨笨的。把哀愁的氛围一下子打散了。
毛毯自肩头滑落,陈言已经不在了。
可房间里依然留着他的气息,沉沉缓缓,像一阵风拨动竖琴。
何必呢。
大半夜——或者凌晨爬起来,轻手轻脚弄过来一盏灯。明明就不知道她能看到。
叮咚,叮咚,叮叮,轻快的节奏伴着脆声,乔鸢发了会儿呆,循声转移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阳台外多出一只……风铃?
坠物红彤彤的,轮廓鼓长,像是金鱼。
她有点想凑过去摸一摸,却又疲倦地枕上手臂,放任自己沉落床被里。
五分钟就好。
弯曲的黑发覆盖后背,衣摆翻皱巴,从被角里随意地探出两根脚趾。
乔鸢不眨眼地凝视灯,听着铃声。
她给自己一个晚上、再加上五分钟调整好情绪,起身去泡咖啡。
清晨嚯一下围上来。
“莉莉,你好早。”林苗苗打着哈欠刷牙,“今天你去学校吗?”
“最后那款面料我有点想法了,想在家实验一下。”
“太好了!”苗苗单手握拳,又问:“拒绝假话,需要我请假陪你吗?”
“不用,我大概……也没有那么难过。”
热水冲开棕色粉末,乔鸢垂着眼睑,口吻漫不经心,倒也算不上逞强。
她疑似对自我情感极其迟钝。高兴、失落、生气,太多情绪一压再压,被扔入混沌的地带,逐渐失去确定的形状。
单这方面说,明野的存在其实是一件好事。……大约。
啊,原来我有那一面。
发火挺有攻击性的。
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激发出条件反射式的状态么?
约比艺术家一刀一刀雕刻纹路,她用线条一根一根拆解自己,重新辨识自己。
林苗苗认为这一点很了不起。
尽管莉莉一直了不起,外貌形象,性格爱好。不过在她看来,莉莉特别擅长突破了不起的边界,变得更加了不起。
“我走啦,中午给你打包食堂的菜!”
“好,拜拜。”
“拜拜~”
房屋顿时空下来,家里垃圾袋用完了。
乔鸢顺手拿起伞,下楼打开才发现伞架已经生锈很久,根本没法用了。
绣屑簌簌洒落,说起来,不是今天才发现的。那些端倪,其实许多事情皆在细微末节中早有预兆。例如南港持续的潮气。
变幻莫测的天气也好,雨伞也好,她从未花时间去系统化地了解相关知识,真正努力去维系它、保养它,多少存了些偷懒的心思,只是一味利用它消费它。
大不了就换一把。
平心而论,绝对那样想过吧。
再譬如,依稀记得在买下这把伞时,‘伞架看着很细,很容易坏掉的样子’,诸如此的判断曾一闪而过,然而当时的她的的确确急需一把伞应对雨季。
空洞的内心需要填补。
学生、班长、女儿、画家、妹妹,她扮演着多重角色,实在无暇顾及更多。
于是为图便利,匆匆买下一把不适合的伞,度过最棘手的雨期,又草草扔置到架上。
所有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伞究竟是怎么坏的,几分人为因素,到底多盲目的家伙才会那么天真冲动的误以为拥有一把伞就可以无惧闪电雷鸣。
事到如今再去想这些,已然无意义。
爱不是固定不变的东西,会犹豫,会权衡,会冷却,再正常不过。人和雨伞一样容易破损,她要做的——是接受。
接受现状,接受失败的自己。
失败这个词不太好,但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出其他。
凉气混着雨丝下落面庞,乔鸢仰起脸,想起离单元楼最近的一家小区便利店,就在两百米外。不算远。
要跑过去试试吗?
她问自己,内心好似已有答案。
会被雨淋湿吧?显得狼狈奇怪吧?
只买垃圾袋吗?抑或再多买一把伞。
有关这一类的问题,以往推敲得太多,乔鸢决定从今天起,她要少想一点。
不再瞻前顾后,向内挤压。说不定,她打算就此允许自己更轻率、更乱来一点。
姐姐,你会怪我吗?
抑或为我感到高兴。
当双脚踏入雨天,溅起的水花顺小腿流下,一股凉意充斥胸腔。
恍惚间,乔鸢似乎听到姐姐的声音。
元元,元元,姐姐温声笑着。
元元就是最好的元元啊。
她陡然止步,回头望去。
浑浊的天色下,被雨雾所笼罩的城市灰瞑飘摇,好似调色盘被浸染开来。她的身后,除了一条莹润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外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又把头转回来。
姐姐,我很想你。
但我也了解。
不应该再以你为借口,接下来的路,我总要学会自己向前走。甚至——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