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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旧痕挂钟“我在温市,你要来吗?”……

    别墅矗立雨夜。

    天空阴霾密布,乌暗的积云堪比大军压境,雷电伴随狂风呼啸。

    “汪呜……”

    金毛犬垂尾藏回屋檐,客厅光线暗昧,好似重重迷雾遮蔽了视野。

    沙发、桌子轮廓酷肖怪物,电视机发着光,音乐家浑厚高扬的喉音,夹杂儿童啼唱、观众席数张面孔飞快闪替。

    虚渺的欢笑声化作一条沉重湿羊毯,压得人无法喘息。

    直至章姐开灯驱散隐晦,她搬来椅子,高度不够,换成梯子,单手搀扶乔鸢上去。

    一阶,两阶,三阶,乔鸢蹬上第六条横杆,伸手触上棕圆。

    既无玻璃光滑冷然的触感,更摸不见时钟、分针、秒钟。

    如章姐所述,她的指下有且只有一块粗糙不织布,是被资助的大山女童们亲手制作、再拜托基金会转交好心人——也就是她爸妈的工艺品而已。

    ……竟然只是一件装饰物。

    “有问题?”章姐仰头疑问。

    乔鸢张了张嘴,电光将黑夜变白,时间迅速后退。

    五年前,中考前半月,乔一元曾与妈妈大吵一架。

    具体原因不记得了,无非抗议偏心、反对专权,结果饭照吃,生活费照拿,就是摆张木脸充哑巴,连续一周不肯跟姐姐在内的家人们说话。

    为了安抚她,有一天,姐姐提出想报名夏令营。

    “什么东西?”

    乔守峰扫一眼宣传单,眉头皱得老高:“山里有什么好去的?周边全是农村,一下雨,满脚泥,要什么没什么。换成国外走一圈还差不多,好歹能长见识,锻炼英语交流,以后看情况去海外发展。”

    大女儿成绩优异,提前叫明德录取,他原打算趁暑假带她一块儿办公,多跑几个城市,去瞧瞧工厂生产链,分公司和商业会。

    没想到女儿自己有想法,压根不听安排。

    “我们只是经过那片区域,小住一晚休息而已,中间六天都在岛上玩。”

    乔童安解释:“学校和旅行社共同组织的活动,只有我们这一届有,相当于毕业典礼,好多同学都报名了。”

    “挺好的。”洪丽帮腔,“就在隔壁省,让她去吧。”

    好什么好?哪里好?乔守峰神色不悦。

    “我讲中考完了给你们母女三个报旅行团,爱去哪玩去哪玩,你们怎么说的?一个要预习高中内容,一个买数位板画画,一个嫌天热人多不肯出门,宁愿待在家里吹空调。现在把你丢山里反倒积极起来。”

    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乔老板眼神一厉。

    “乔童安,你是不是偷谈恋爱了?”

    乔童安:“?”

    “洪丽,你交代。”

    洪丽:“……想多了阿峰,女儿就是想出去走走,帮我减轻负担。而且老师都说了,要适当放松,上了高中才好再接再励嘛。”

    乔童安一边点头一边给爸爸倒茶,要多乖顺有多乖顺:“我已经结束啦,接下来最重要的人是一元,全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她备考。要是我每天在家晃来晃去,多破坏氛围,就算一元忍得了,妈也看不下去。”

    “中考毕竟不是一桩小事。”洪丽笑着接话,“你的女儿你清楚,姐妹俩凑一块儿比十只猫都难管,一个还顾不过来,两个加起来,哪里招架得住。”

    “……”

    原来是想给妹妹腾位置。

    接收到母女俩拜托的眼色,乔守峰端起茶杯,清嗓子:“一元,你怎么说?”

    乔一元一个人坐茶桌边角,戴着耳机,哼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爱去不去。”

    乔童安:妹妹生气中。

    洪丽:都多久了?这孩子,气性太大。

    “怎么跟你没关系?”茶水太烫,乔守峰眼皮轻跳,沉下嘴角,“你姐你妈说了,接下来家里大小事你说了算。”

    “夏令营你说去,你姐才能去,你不让去她就没得去,老实呆着,等你考完再说。”

    “元元~~~”乔童安立马摆出可怜兮兮的脸色,拖长尾音哀求,“让我去吧,姐姐真的超想去,求你好不好?暑假帮你整理房间!”

    乔老板制定规矩一,小孩不能瞎惯,每个人的房间自己负责清理,别想使唤大人。

    “给你做一周夜宵!每天晚上!”

    姐姐接着加砝码。

    乔家规矩二,该吃饭的时候好好吃,晚七点厨房关门。当妈的九点就要睡觉,得提前酝酿睡意,不论谁肚子饿只能自理。

    “我们一起想办法说服爸爸养狗,怎么样?行吗行吗?”

    眼看女儿算盘逐渐离谱,乔守峰:“我没聋。”

    正健康力壮好端端坐在你们面前听得一清二楚!

    另外郑重声明:“别想养狗,什么品种都不行!又脏又臭,除非我死了。”

    嘿嘿。

    “爸喝醉了,妈作证,你现在说话不算数。我只记得,好像有人答应我,提前招进明德就给奖励……”

    “是谁来着?元元你有印象吗?”

    乔童安频频眨眼,乔守峰脸筋抽搐:“那也不准养!”

    洪丽则明目张胆拉偏架:“好了阿峰,醉了就上楼睡会儿。等一元考完了,我带她们去宠物店挑,养在露台,肯定碍不着你……”

    “我杯子里是茶!”

    “完了,爸都开始说胡话了。”

    “乔童安——”

    “哎呀,算了算了,我扶你爸上去,你们姐妹俩慢慢商量。真是的,这么大人了,喝几口茶也能晕头……”

    妈妈硬拉爸爸起身,姐姐露出得逞的笑容。仿佛上世纪的旧事,乔一元被捧得飘飘然,最终松口答应让她去夏令营。

    才不是有意让她高兴!

    跟爸妈关心谁、在意谁也没关系,她一点都不稀罕。免费给的好处不要白不要罢了,她这样说服自己。

    出发的前一晚,乔童安来敲门,她不开。乔童安便站立门外向她告别:“放轻松,正常发挥就好。一元,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谁要你的礼物啊,乔一元光足跳下床,打开门时,姐姐已经走了。

    走廊灯熄灭了,仅余一条长长黢黑的甬道,像通往怪物胃部的肠子。

    次日,乔童安整装出发。

    夏令营第八天,中考当天,乔童安立案失踪。

    问及事发经过,老师们语焉不详,最后还是与乔童安要好的女同学们鼓起勇气告诉乔家爸妈,其实早在她们准备返程前,也就是前一天傍晚,乔童安便不知去向了。

    她们想报警,想告诉大人,可老师们坚称海岛一天只有一艘轮渡能离开,时间固定上午九点,所以乔童安不可能独自离开。

    且岛屿周围防护措施到位,景区安全度高,意外事故的可能性非常低,兴许只是一时拖延、迷路,没必要恐慌。

    她们以此安抚学生,压下事端,转头组织人手私下搜寻了一整夜,直到天亮船来,实在捂不住了才报案。

    岛上风景虽好,生活不便利,监控少之又少,常住人口不超两千,以家庭单位计算不满八百。

    乡村县级警方人力不足,起初将调查重心放在走访住民上,期间意外发觉个别渔民竟非法拥有并使用渔船从事经营载客及海钓等犯罪活动,这才将目光及时调转向距离小岛最近的区域——即岭阳县。

    洪丽、乔守峰作为家长收到通知时,案件已处于焦灼状态。

    乔守峰第一时间做出决断,公司停工,发动所有员工帮忙。对外表态则愿意提供巨额奖金换取相关情报,按日结高薪聘请当地民众相助寻人。

    与此同时,鉴于他自身广大人脉网、曾以友好企业家的身份同衡山政府合作项目,包括乔童安优异的外在形象。

    案子很快惊动市局,随着案情舆论不断发酵,志愿者协会赶来助力;旅游社、星蒲中学唯恐担责,慌忙出力;

    即将迎接新生的明德高中更是积极组织学生家属们自愿参与寻人活动。

    一时间全城轰动,然而,乔童安仍踪迹全无,形同人间蒸发。

    众所皆知,任意灾难援救、人为案件时常有黄金72小时的说法,意味着受害者存活率高、侦破力度大。

    以此比拟,大家奋力寻踪却不见丝毫希望,便暗暗为这桩‘夏令营失踪案’标出了白银期,七天。黄铜期,一个月。

    再往后,即便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注定被抛诸脑后,压到桌底。

    不巧的是岭阳县隶属南方,临海,六七月处于梅雨季,附近山又多,路难行。

    断断续续的暴雨下了半月有余,刚停没两天,五级台风毫无预兆降临。不论大家有多着急,行动只得叫停。

    乔守峰父母离异,年少独自出来打拼,没有老人负担。洪丽爸妈却闻讯惊惧病倒,一个突发中风住院,一个以泪洗面,每天打电话追问最新情况。

    连日奔波同样使得夫妻俩暴瘦憔悴,迫不得已下,两人只得暂时返家。

    那天是7月10日,所谓黄铜期的倒数一天。

    受台风影响,衡山雷电交加,深夜乔一元被姐姐的尖叫惊醒。

    披着汗涔涔的发丝、黏湿的睡衣和干燥的嘴,她循声下楼,听到妈妈哭声:“阿峰!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说啊,快把东西放下!”

    中间穿插咣、咣、咣的脆响。

    爸爸没有答话。

    乔一元又往下走了两台阶,大门开着,邻居家放来玩的塑料袋被风刮进来,卷缠她的踝骨。她低下头,瞧见小腿乱七八糟的红点肿包。

    抬起脚,底下一排水泡。

    破了又长,长了踩破,变成死掉的皮,一层层叠加。

    “咣——!”

    “别砸了,阿峰,我求你,别砸了行吗!”妈妈急得用力拍打丈夫,脸庞发红,“那是童安的,她用奖金给家里买的钟,回来看不到要难受的!我叫你停手!乔守峰,你有毛病就去医院看!!”

    那是乔一元第一次见到妈妈如此盛怒,第一次听她冲爸爸恶语相向。

    爸爸甩开她,一只手拖椅子,一只手握榔头,自顾自又转移到客厅。

    那时候的他一点不像爸爸,甚至不像一个老板了,机械性举起胳膊,固定住钟盘,用力——锤啊,锤啊,眉眼间晶莹的渣屑纷飞,满脸、满手的血。

    红彤彤的血。

    “总算不吵了,”说完这句话,爸爸扔下锤头,转身上楼。

    与小女儿擦肩时,他低垂眼珠,衣服缝线滑至肩膀以下,一眼都没有看她。如同梦游。

    ——终于安静了。当初的乔一元并不明白他的嘟囔,时值当下方才恍然。

    姐姐回家后,爸的钟停了。

    她的却没有。

    …

    雷鸣一声大过一声。

    扶小小老板下来,章姐格外有职业道德兼节俭精神地递上手机:“门后边捡的,屏幕裂了,开机能用,你还要不要?”

    “谢谢。”乔鸢接过来,“我要上楼了,厨房留着菜。”

    出那么多事,她倒还记得章姐没吃晚饭。

    “行。”后者答应,其实没想多管。见她实在脸色苍白,一副有气无力走不动路的样子,才问一声:“背你上去?”

    “不用。”当事人拒绝得利落,动作虽缓慢,抓着扶梯一步步沉力稳当往上走。

    淋了雨,头发黏腻得不像话。乔鸢取下头绳,脱了衣服——大衣,毛衣,接着是中领保暖衫和薄绒裤,再内衣裤、袜子。仿若蜕皮的蛇,外壳堆叠地上,她从中走出。

    四肢匀长,面目空洞。

    一条成年的蛇。

    绝大多数时候,在洗澡前,乔鸢不介意花些时间认真观察自己的身体。

    仔细研究自己的两半脸是否对称,头发长度如何,肌肉神经怎样精妙地运转。哪里长着痣,有几颗?脚底的茧子有没有变厚。

    但今天例外。

    她仰起脖颈,将水温调到最高,感受到皮肤快速发烫绯红,痛觉舒缓神经。

    热水迎头盖面,粗暴而凌锐,冲击她的身体,穿刺毛孔,唯有如此方能淹没负面情绪。

    只是,还不够。

    痛楚不够强烈,宣泄便无法落于实处。家里没有剪刀、小刀、美工刀,锁得严密,以防姐姐自伤。

    妹妹就利用金属发夹,尖端对准掌心一阵密集地戳;锯齿磨着肉,捕兽夹般留下一排排、一道道深刻的呃印痕。

    ——不够。

    她推开玻璃门,找到藏于管道旁的粉刺针,拆开胶带,反手扎向左臂,十几下,几十下。孔洞滋滋冒。

    乔鸢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随着猛烈的痛楚传遍四肢百骸,腥气蜿蜒蒸腾,糟糕的迷茫与负罪感渐渐消淡。

    她平静地收拾好残局,擦干净镜子、盥洗台、地面星星点点飞溅的血迹,又一次咬断胶带弓身将粉刺针张贴到水管背面。

    头发湿淋淋披肩,她捂左臂,指尖微微发麻。一走出浴室,猝不及防被绊倒,膝盖重重落地,感觉就像。

    她刚回家的那一晚,夜半惊醒,急着下楼所撞出的伤,竟延滞到此时此刻才陡然发作,叫她痛苦地窒息。

    妈,姐,爸,帮帮我。

    她也想喊。张嘴溢出的却只有一团不成型的雾,似羊羔濒死的嘶声。

    房间里一片寂暗,那些她所需要的人,她所渴求的感情,全部在医院。电光之火之间,乔鸢毫无道理地想起一个人。

    “打开……微信。”

    她找到手机,发号施令:“陈言。”

    “陈言,最后一条消息是‘看春晚了吗’,十分钟前。”手机播报。

    屏幕裂得触感不灵,乔鸢点击好友一会儿才触发语音通话反馈。

    双击确认。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道:“我在温市,现在,你要来吗?”

    第52章 漂浮气球“你确定,已经想清楚了?”……

    农历31号,陈言随父母回老家过年。

    由于酒的存在,氛围很快升温。

    陈言少时跟着老一辈生活挺长时间,因而保留房间。他握住手机,转身将纷乱的谈话、笑声阻隔门外。

    结束通话没多久,门被敲响。

    二叔家的两个堂弟接连踱步进来。

    “哥,能借点钱不?”

    大表弟19岁,复读中,伸手比出一个数:“不多,三千,等我高考完了还你。”

    从上往下数,陈言排行同辈第二,自小奖学金拿手软,读研后每月补助金800元;课题项目参与度高,担任主技术员,每次专利奖金发放,他分到的最多。

    更别提其他比赛、生活费,以及长辈们疼惜他独来独往,有家、有爸妈和没有一样,回回碰面给的红包便格外大。

    陈言物欲低,底下弟弟妹妹都知道他有钱,又不像大堂姐小气巴拉,借小孩还要写欠条、收利息,到期不还立刻告家长!

    因此一旦缺钱,都爱找二堂哥借。

    陈言习以为常,只问他做什么用。

    “学车!”表弟脱口而出,立马改口。

    “买资料。嘿嘿嘿,最近我爸老念叨考完就带我去学车,搞得脑子串了。”

    三千块钱买资料?

    陈言从10分26秒的通话记录中抬眼:“说实话。”

    大表弟有点儿怵,期期艾艾犹豫不决。不料被亲弟弟卖掉:“陈嘉琦网恋,他要去奔现!”

    “草!我揍你啊陈嘉瑞!!!”

    前者立刻瞪眼捏拳。

    “到底怎么回事?”陈言皱了皱眉。

    哼,感觉获得靠山,陈嘉瑞底气十足,一溜烟躲过亲哥暴力跑堂哥身边,边打游戏边倒豆子:“他打王者认识的,一女的,好像比我老一点,反正声音特夹。”

    “昨晚她俩连麦,那女的说她爸妈离婚,后爸猥琐男,后妈白莲婊,都欺负她。呜呜呜她好孤独、好痛苦、好绝望,好想见亲爱的嘉琦哥哥啊么么么么么……”

    “然后陈嘉琦就答应去找她,她俩还约好暑假一起去南港玩,我都听见了!

    小屁孩撅起嘴巴,做出索吻的姿态。于他哥恼羞成怒的:“瑶瑶哪里夹了!”

    “你有没有礼貌?!瑶瑶比你大,你应该叫姐姐,她才没这么恶心!!”

    “陈嘉瑞你以后别想我帮你做作业!!!”

    三连吼中,摇头晃脑、穿插叙述完毕。

    陈言:“不借。”

    陈嘉琦:?????

    “哥!!事情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

    陈嘉琦扑通跪扑,悲伤大嚎:“瑶瑶真的巨可怜啊,过年没地方去,只能在网吧包厢里睡觉,你看!”

    他拿出手机,点开小女朋友拍给他的照片网吧:“多危险啊,她一个人——”

    “她今年多大?”陈言打断。

    “16!”

    “上初中?”

    “对。”陈嘉琦察言观色,机灵地补上一句,“也就比我小三岁……”

    “你过去打算干什么?”

    “哥你同意了?”他欣喜若狂,“我就去陪陪她,五天……最多呆三天回来!”

    “住哪?”

    “连锁酒店,开两间房!”陈嘉琦竖起手指对天发誓,我绝对不干嘛,哥你放心,我有分寸。”

    冷不丁地,陈言笑了一下。

    灯下眉眼冷峻,鼻梁英挺,阴影里蔓延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势。

    陈嘉琦:!!

    他后悔了,他想逃。

    他被堂哥捏住后衣领!!!

    “从衡山到北宁,动车票价700,往返1400。机票1200,来去就是2400。”

    “新年普遍溢价,酒店算你150/晚。两个房间,三晚,大概一千块。”

    “除此以外你们要吃喝、娱乐,你找我借三千不够,还得填上自己的压岁钱。”

    “你今年19岁,她16岁。假设她说的都是实话,法律规定无论对方是否自愿,与不满14周岁的女生发生关系,一律按□□定罪。”

    “瑶瑶15周岁了!”

    陈嘉琦脸涨红:“而且我没想——”

    “你认为她家长会怎么想?发现自己的女儿被一个陌生成年男性带出去开房,连续几个晚上不回家。她爸妈加上继父母,但凡有一个人找上门,你准备怎么应对?”

    “如果她撒谎,屏幕后面不是学生,甚至不是女生,你就这么贸然去了可能有什么下场?到时候让你爸妈怎么办,他们会怎样?

    “你确定,你已经想清楚了?”

    堂哥语速不快,一字一句剖析明白,可谓鞭辟入里。

    陈嘉琦一个激灵,意识到冲动背后潜藏的代价,确实怂了。只是畏缩之余又难免良心不安:“万一她没骗人——”

    “可以线上转账,用你自己的压岁钱。”

    陈言刚打完电话,其实心情相当不错。不过面上充冷淡,残酷客观:“至少能长点记性,在她成年以前别想着见面。”

    “呃,好吧,哥你觉得给多少比较——”

    “你自己定。”

    堂哥态度分明,活该!

    目睹亲哥垂头丧气推门退场,陈家瑞爽炸了!当即脱鞋跳上床滋哇怪叫老半天,顺

    便操纵人物存个档,张口也要借钱。

    “买卡带啦。”他显摆一下手里的游戏机,发起控诉:“都怪你小婶太太太小气了!一年只给我买一个怎么够玩啊?唉!烦死了,我们00后的小孩就是这么惨,万恶的中国式教育,中国式家长——”

    “是我就离家出走,去做孤儿试试?”

    两方老辈做邻居几十年,交情深。表哥一家被喊来打牌,他端一叠小番茄慢悠悠晃进房间,瘦长的身体往墙板上一靠,要多散漫多散漫:“咱二叔挺有福气,养一个不知道没脑还是太有脑子,不确定,再看看。”

    “好在小的这个肯定是大孝子,多亏当年计划生育抓的不够严。”

    “我爸又不是你二叔!!”

    他说话拐弯抹角,陈嘉瑞似懂非懂,但不妨碍他觉得自己受欺负。

    小孩子压不住脾气,反嘴就呛:“这里是我爷爷家,你出去!”

    “哦?”表哥笑眯眯,“我要告诉你奶奶,你说她没家。”

    居然敢威胁他?!

    陈家瑞真炸了。

    “关你屁事啊,留长头发的娘娘腔!”

    嫌不解气,他扭头冲陈言粗声吼:“还有你!小气鬼,一点小钱啰里八嗦!唧唧歪歪!我爸说了读书再好有什么用?谁让你把自己弟弟弄丢了!以后大伯死了,他的房子和钱一毛不给你,全部给我和陈嘉琦。”

    “哼!以后你没钱求我也不给!”

    “……”

    哇哦,听到了不起的真心话了。

    作为半个外人,表哥揉揉耳朵,识趣侧身。

    外头不知何时静下来,陈传铭、陈传铠两兄弟一同到来。一个铁青脸,一个走过去逮住儿子往头上狠拍几下,表情真诚:“对不住啊大哥,小孩子乱讲话,别当真。”

    “谁乱讲话!明明就是你和妈——”

    陈嘉瑞刚起头,他妈也小跑进来,啪地盖下巴掌印。

    “叫你胡说,每天上网打游戏学了些什么乌七八糟?什么话都敢讲!”

    言下之意,儿子熊,那是受外界影响,绝非他们存心。

    两位老人年纪大但人不糊涂,气得极了,拐杖连连捶地:“少在这儿跳大戏!陈传铠,你要还肯认我们这对老爸妈,现在就把背地说的话挑明白了,然后带着你两个儿子和媳妇滚出去!”

    “爸!!”陈传铠不可思议,“大年夜,你赶你儿子孙子走?”

    “小言、小光都是我的孙子,儿子有的是。”陈奶奶冷道:“不缺你一个!”

    “……”

    老头老太太发话,照理说余下两个儿子该劝,他们却不约而同扭开眼神,该上厕所往左转,找充电器绕沙发右转,压根不打算掺和俩哥哥的矛盾。

    没办法,谁让大哥大嫂太疯太偏执呢,二哥二嫂做人则差一截。两家子各有各的麻烦困境,哪次闹起来有弟弟说话的份?这些年他们早就说干了劝累了,自然不想掺和。

    反倒他们媳妇小孩好声好气:“今天多好的日子,爸妈别动气,我们陪您去看电视吧,俩兄弟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

    “奶奶,奶奶,我有一张贺卡送给你!”

    “我也给爷爷买了红袜子!”

    周遭一片孝心,老人腿脚不动,眯起浑浊的眼珠越过众人,瞅见孙子平静的眼神,会意了,施施然垂下眼皮。

    “好了嘉瑞,瞧你把爷爷奶奶都招生气了,快给大伯道歉。说对不起。”

    趁老人在场,巴不得事情赶紧翻篇。陈传铠推搡儿子,满脑子速战速决,谁料最不好惹的柳诗龙偏在这时走了进来。

    下挑眼,柳叶唇,少女时候常被夸赞天生一张好面,笑起来比花还要有颜色。

    不过年龄上来,皮肉凹陷,加之万年不变的齐耳发、黑衣裤,戴上沉闷刻板的眼镜。时下柳诗龙在校正是学生们最畏惧的严厉教授,回家亦少有笑脸。

    “开店没起色,我倒没想到,你们算盘打的这么精。夫妻俩平时就是这么教育小孩的?”

    “没错,我丢了一个儿子,找了十几年,兄弟家的苦难好看吗?够笑么?别人兜里的钱闪到你们眼了,自己孩子指望我们养?”

    亲妹子冒火气,不好叫长辈看着。柳家大哥反应快,当即露出笑脸,扶老人去客厅。

    同时关门,留在家儿子在外头备着,甭管吵架打架保准一把好手,小妹吃不了亏。

    房内,陈传铠夫妻被戳中弱处,一时下不了台,脸色难看极了。

    “大嫂讲话别那么难听,态度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又不是我们说出来的。”

    陈传铠忍不住了:“都是一家人,这些年你们怎么对儿子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作二叔的替阿言抱一声委屈怎么了?要不是——”

    “二叔。”陈言站了起来,身量比他高半头,好似要把灯光全挡住。

    音色低沉,脸上几乎没有波动:“您有空可以多关心嘉琦和嘉瑞。”

    “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伸手。”

    陈传铭也说。

    干,陈传铠顿时心中大骂:老大性子古板,媳妇色厉内荏,老实人和文化人结合,偏生出一个能唬人的死人脸。

    没瞧见老子帮你讨公道么?

    陈传铠丢了立场,只恨柳的好命,摊上他们陈家的大情种,一个两个被磋磨成这样还肯护她——

    他没了声,反衬出柳诗龙毫无顾忌:“刚刚饭桌上谈的合资不作数,你们觊觎我儿子的东西,不用跟他爸喊话,找对人再张口。”

    “要是张不开,就先还钱。”

    平地一声惊雷!

    老二去年向老大家借了三十万租店面!又不是小数目,怎么能说要就要呢?!

    老二媳妇揽孩子激动得口不择言:“大嫂!公一码私一码,讲好的事情你怎么能——”

    “跟我儿子道歉!”

    柳诗龙话语凝冰,眼神锋利得简直能杀人!

    夫妻俩又气又急,被迫推出儿子换安宁。又企图说好话挽回一成:“阿言,你弟被网上那些人带坏了,二叔二婶今晚也喝了点酒,实在有点糊涂了,刚才说的那些话……”

    手机铃声响起,乔鸢的电话恰巧打来,顿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五秒钟,一句话。

    没想到柳教授会因为自己和二叔起争执,陈言其实多少有些错愕不适,心脏不轻不重漂浮地怪异。

    刚刚一切反应属于下意识,他垂眼凝视通话记录,仿佛气球绑住窗台,此刻才突然生出实感。

    ——乔鸢不会无缘无故找他。她出事了。

    肯定和她姐姐有关。

    “今晚到此为止,虽然嘉琦嘉睿这几年也先后找我借了一万多。”

    陈言收起手机,刻意停顿几秒,带着冷冷的礼数道:“不过二叔二婶是长辈,没必要向我解释。”

    “爸,柳教授,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车钥匙在哪?”

    “怎么了?大晚上的。”陈传铭摸裤口袋,“车钥匙刚刚还在——”

    “喏。”脚尖顶开门,挂机老半天的表哥终于派上用场,随手一抛。

    “新车,刚加满油,撞坏赔钱。”

    “谢了。”陈言双手接住。

    见他从房间里出来,三婶立即把电视声音调小。老人家关切扭头,察觉他急匆匆的模样不禁问:“去哪儿啊?”

    “你不准走!让老二家出去!扔一个剩三个,我不缺他那一个丧天良的儿子!”

    “……”

    声音飘到房间,陈传铠气得砸游戏机。

    陈嘉瑞登时大哭,满地打滚,脏话不要钱的说,结果又被拽起来抽背。

    当妈的哪里能忍?夫妻俩顿时你来我往地吵嘴。陈嘉琦跑阳台偷摸关心完瑶瑶,刚回来,莫名其妙挨一顿骂。

    陈言已经走到玄关,见状又折回来,蹲身拿出两个厚红包:“今年和表哥一起学做生意,赚了点钱,这是我准备的添岁钱,爷爷,奶奶,你们收着,保重身体。我有点事要先走了,开学再带你们去南港做检查。”

    看起来万分紧急的样子。

    老人便不推拒,忙点头应:“好,好,你去吧,把围巾戴上,外头冷。”

    “医院不着急去,我俩好着呢。你爸、三叔小叔都活着,他们得管我们。”

    “爸妈说得对,我们肯定管~”小婶笑盈盈,“阿言,大衣。”

    “哥哥,给你礼物!”

    “二哥哥再见!”

    “哥记得教我玩魔方,录视频!发微信!你答应我的!”

    “还有我的粉红色录音小熊……”

    小的们一拥而上,陈言一一答应,从陈

    传铭手里接过围巾。

    至于他的母亲,柳诗龙双手抱肘,止步转角,既无露面也没出声询问叮嘱。

    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陈言并不感到意外,换好鞋,披上外套大步下楼。

    身后传来表哥慢条斯理地提醒:“车很贵,天黑,慢点开。”

    “知道了。”

    他应着声,步伐快却不乱。

    径直奔向温市。

    第53章 甜蜜小偷以一种索吻的姿态。

    会不会和明野有关系?

    陈言开着车,没由来想起,大约两小时前明野曾打电话过来,他没接。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而乔鸢忽然致电,很可能与他有关联。那么有四种可能。

    明野坦白罪行,希望和好。

    明野不坦白罪行,依然厚颜无耻地求和。

    明野认错,决意分手。

    明野不认为自己有错,更不知廉耻地提出结束。

    以上猜测无论哪一种成真,都不是陈言想要的局面。

    在乔鸢和明野的那段感情中,他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至多充当有点技巧的小偷,一再违背道德,算计谋划、周密谨慎地行动,不断从中窃取甜蜜,实则由衷盼望他们感情破裂。

    最好争吵,怨怼,彼此撕毁面目,此生不再见面。

    他如是卑劣地想着。

    然而美梦成真之际,丝毫不见惊喜得意。一旦思及重重礼花后,夜空中可能残存的痕迹,陈言只感到胸腔好似锈蚀。

    他不该说谎。

    他后悔了。

    理应采取更完善的策略,更光明的手段,直接揭发明野所为,自清晨的地铁站起便打破名为爱情、恋情的虚假泡沫。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沉溺其中,假冒男友的身份亲昵取悦。

    无形之中,他的存在或许分裂乔鸢的切身感受,宛如夹心饼干中的糖脂果酱,一言一行黏连他们,反倒使明野愈发放纵,肆无忌惮。乔鸢遭受蒙蔽。

    假使能让受害者免除负面影响,或许,陈言宁愿永远披着明野的皮,藏于阴影下做鬼,也好过令她伤心。

    即便只有一分钟,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象,乔鸢溃败的模样。

    没有人比她更要强了。尽管当事人言语简明,语气平静,他听得出来,她处于低谷,否则不会轻易暴露需求。

    前方便是高速站,陈言刹车停靠路边,拨打电话。一次两次三次,无人接听,他继续打。

    第九次,对方终于肯接通。

    “是我。”习惯性先出声,方便确认身份。陈言触摸屏幕切换导航界面,“我过来了。现在上高速,大概五小时能到温市。你在哪?”

    “……五小时?”

    乔鸢怪异地重复。

    “五小时十六分,走最快的路线。”

    临时订票不现实,陈言又问一遍:“你现在在哪里?家里?”

    “外面。”

    “下雨吗?”

    “下。”

    “有没有伞?或者地方躲雨。”

    “没。”

    他提两个问题,她答一个字。

    打开免提,陈言转方向盘往高速入口驶去:“周围人多不多?时间有点晚了,你一个人在那里会不会危险?”

    乔鸢没发具体定位,不过背景音静谧,几乎听不见人声,推测不在便利店、餐厅、咖啡厅之类的地方。

    陈言顾虑安全问题,迂两个圈才说:“今晚通宵营业的店面不会少,找一家坐着是不是比较好?等我到该凌晨了。”

    他一再放缓语调说话,避免给人掌控狂妄、爱控制的感觉。也源于了解乔一元,她最脆弱不安的时刻同样是最敏锐的。

    假设你敢流露出一分怜悯、傲慢、轻视,她必以最强硬的态度反击。

    “乔鸢?”

    “……前面有一个‘财富中心’。”乔鸢慢吞吞移动起来。

    通过电话,陈言能听见风、雨、雷电和鸣笛声,一些无法描述的杂音渐渐过渡为音乐对白。

    乔鸢选了一家西餐店,人少,安静。

    “要到第一个服务区了。”陈言腾出一只手往下勾了勾领子问:“有收到压岁钱吗?”

    “……”

    “我收了四个。”

    他自言自语、给小孩讲故事似的说:“堂姐去年结婚了,没有回来过年。同辈里剩我年纪最大,下面4个堂弟、两个堂妹收得更多……”

    无聊。

    蛋挞不好吃,乔鸢托着脸:“我只有一个。”

    得了回应,传闻中不善言辞、厌烦闲聊的陈师哥仿佛吃到糖果,顺理成章地接下去:“往年我也只有一个,今年去爷爷奶奶家过年,他们分开发红包。我爸发了一个,大舅也给了一个……”

    不影响开车么?

    乔鸢懒得打断,放任人型电台播报,就当白噪音了。

    虽然找话题有点困难,可一能感知对方情绪状态,二能及时确认行踪。

    高速车不多,陈言中途停下来开一罐咖啡,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话题涉及假期,爱好,生活与学业。

    当钟声敲响十二点,似乎宣召全新的未知,纵使大雨亦无法阻挡人们奔向新途的兴奋。店外人潮汹涌,不确定是谁先慢下脚步。

    年轻人们纷纷移下雨伞,让雨珠落到脸上、睫毛上。

    “新年快乐!”他们喊。

    “新年快乐!!”

    大家带着喜悦的笑脸,相互祝福。

    “乔鸢。”电话另一头,陈言慢慢说得十分清晰:“新年快乐。”

    她快乐吗?

    以后会快乐吗?

    乔鸢不知道。

    淡而暖的荧光烛火旁,她轻吐出一口气。手肘折叠、手指弯曲倚在窗台上,身体微微前倾,漂亮清绝的脸庞笼罩烟雾。

    “新年快乐。”

    良久,她叫,“明野。”

    …

    两点半,陈言进入温市。

    两点四十六分,下高速。

    乔鸢打开共享位置,西餐厅已经关门好一阵子。

    满街纸屑和渣滓,她没有伞,不想买,就低头站在滴雨的屋檐下,抿住唇,好像被撵出来的一只动物,湿淋淋地生着闷气。

    “我好像,找到了。”电话传出陈言偏低的声线,“看见你了,隔壁有一家咖啡店?”

    “我看不见。”乔鸢语气寡淡,“但听到一个人声音有点像你。”

    说着,她抬起眼睛。

    仿佛倒退回那一天,鲜亮的霓虹灯牌与影子,然而今夜无红灯,没有马路、拥塞的人流与明野。

    冷风吹动衣摆,陈言静止两秒,随后大步上前,一言不发便拥住她。

    ——紧紧的,有力的,欠缺礼貌的。

    带着雨气的颀长身影蓦然压下,本该令人反感叫人提防才对,可是,……温暖。

    乔鸢直挺挺站着,被他的气息所包裹,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沉静而有力,奇异地穿透了雨夜的嘈杂,将寒意隔绝在外。

    真的,好温暖。

    好似身上所有血液慢慢流回心脏。

    人在进食后血糖升高,那种轻微的、令人迷醉的眩晕感。

    刹那间,几乎能让人产生强烈的被爱感。那种虚幻的体验,伪概念。

    乔鸢感到神经发麻。

    许久,她伸手攥住他的衣服,侧头将脸枕到陈言身上,轻声说:“我不高兴。我想,喝酒。”

    …

    “好。”陈言牵起她的手道,“先上车。”

    商场不允许停车,附近位置难找,陈言把车停在一条街外,大约10分钟路程。

    两人一起走着,陈言有意放慢了脚步,手中大伞撑得稳而实,时不时提醒一声:“三点钟方向有水洼。”

    “再走两步有台阶。”

    言语凝练精准,碰见兴奋跑跳的小孩便揽住她肩膀避开。

    就算被人踩了脚,乔鸢听到,他也只是应一声没关系,再告诉对方,前面有一块井盖松了,最好别踩。

    口吻平静疏离,但毋庸置疑,他是一个好人。

    随叫随到,不求回报。

    应该称为圣父才对,她心不在焉地想。

    车里温度适宜,乔鸢调低座椅,半躺下休息。陈言打开热气、导航,下载一堆app,跑了好几家24小时便利店

    与无人超市,买齐生活用品和乔鸢要的酒。

    期间打不下十五通电话,总算在跨夜年订到一家观感评价还不错的酒店。

    当然,两间房。

    乔鸢脱掉半湿的鞋子袜子,洗完脚从浴室出来。

    收枕头,换被套,用酒精湿巾擦抹器具消毒,顺便检查角落里是否藏有摄像头……陈好人有条不紊地干活。

    想起卫生间里放好的马桶垫、自带浴巾毛巾,热水烫过的簌口杯,就差重新安装一套花洒来用,这下乔鸢相信他有洁癖了。

    住学校宿舍应该挺辛苦,亏他能撑那么久。

    “洗澡吗?我先出去。”

    陈言停下动作,过来扶她。

    “不。”乔鸢恹恹地,“要酒,伏特加、水溶c、苏打水1:2:2比例混合。”

    闻言拆开一次性杯子,陈言问:“是不是加冰块口感更好?”

    “嗯。”

    因为这一个字,他又下楼找值班前台,前台也没有库存,便去对面店铺买冰杯。

    一通跑腿,直到新年第一天凌晨三点,乔鸢如愿喝上第一口‘他制酒’。

    “你酒量很好?”作为下酒菜,陈言额外买来一些果脯零食。

    “不好。”乔鸢头发有点乱,蓬蓬的,咬下一块山楂片。

    “啤酒两瓶就醉。”

    视线扫过酒瓶贴纸标明的38度,陈言:。

    房间打扫好了,酒调完了,为防嘴干也提前备下矿泉水。

    陈言不动声色收起余下大半瓶酒,正要问乔鸢愿意他留下,还是更想一个人独处、有需要再找他时。

    “你什么时候洗的澡?”对方忽然反问,问题颇为冒犯。

    陈言看着她:“上午出门前洗过。”

    他作息固定,每天早起冲澡,睡前再洗一次。

    “再洗一次,就在这里。”语气不像商量,更接近于命令。乔鸢睁着眼胡说八道:“我酒品差,不能一个人呆着。”

    “……”

    三点十分,浴室内水声沥沥,室外雨也未停,宛若一尾尾细长透明的鱼,顺着玻璃蜿蜒流淌。

    房间安静得怪异。乔鸢打开电视机,遥控器摁来摁去没找到一部感兴趣的电视剧,要瞎不瞎的人也没必要看电影,就算了。

    失去操作,电视转为屏保状态,映现一片绿阴阴的幽光。

    视野内诸多深浅不一模糊的图形同时移动,弯曲弹起,叶片摇摆交缠。乔鸢眯眼辨识了好一会儿,原来是竹子。

    宁折不屈,骨子里却是空的,没什么意思。

    咔哒一声倾向,推开窗,她屈身侧靠,指间一点星火明灭,对面恰好竖着巨大的广告牌。

    艳丽的色彩极具视觉效果,俯视下方平躺灰暗的街道,十字路口车流不息,一道摩托马达的轰鸣疾驰而过,又太吵。

    不知道姐姐怎样了。

    她想着,不知不觉间手上的薄荷烟燃尽,皮肤一阵灼热。

    哗——

    带着周身潮湿的热汽,陈言身形高大,发稍淋湿,刚从里面出来。乔鸢便从床边站起来,走过去吻他。

    没有任何征兆,唇瓣与下巴一触即分。

    她毫不客气地质问:“是第一次么?我讨厌别人用过的东西。”

    “你喝醉了。”陈言神色不明,捉住她手,如同镣铐钳住细瘦的肘骨。余光中酒瓶已空,纸杯被拧做一团如垃圾般丢在桌上。

    “我说过,我酒品很差,所以呢?”乔鸢踩他的脚,尾指勾起衬衫,指尖触碰及他犹带水珠的、紧绷的腹部皮肤。

    陈言垂下眼,影子盖住眸光,视线落于她的唇上。

    乔鸢反而抬起头,以一种索吻的姿态盯着他的眼睛,声线刻意轻扬:“谁让你要留下?或者,你也有别的选择,自己不情愿就帮我找别人——”

    并没有留意到那个也字,她的瞳孔浓黑、盈亮,眼神浓稠却又空茫,每一根睫毛都生得柔软迷人,仿若纤细的蛛丝卷做漩涡,唇齿中散发出极为甜腻的酒精与淡淡烟草气味。

    陈言根本没有选择。

    他原想保持理性,冷静、克制,或许只是短暂地为她提供一座休息所,待风暴离去便再被抛向脑后。然而此次此刻,一个倔强的、尖锐的、委屈的乔一元近在眼前,比梦真实,远比设想更冷酷真切。

    好比一团冷冷的火焰,叫嚣着要将他燃尽。

    无形的愤怒占据身体神经,乔一元看起来不打算熄灭它,继续找木板用布料强压下它。她要抒发,要宣泄,那么——

    陈言松开手,陡然拢住她的脖颈,旋即俯首吞下她的挑衅与弯钩。

    这即是他的回答。

    第54章 春水藤蔓“你还想亲我吗?”……

    陈言的吻,与明野截然不同。

    他习惯使用舌头,理智清醒的前提下便不野蛮,只是愈发细致,缠人,如同柔韧的藤蔓无声绞杀猎物,唇齿步步紧逼。

    乔鸢仰着头,无论想不想避,脑后那只手掌始终稳稳固定她,令她无从逃离。

    ——太高了,累。

    她抽不出时间说话,便拧一把陈言的腰,示意他低头。

    对方冷不防弯腰,托臀将她举起。

    忽明忽暗的绿丛流动墙面,人类于昏色中亲吻。

    他的手臂浮起淤青般的色泽筋条,她划过下巴,咽喉,感受它在她的指下滚动,震颤的幅度清晰鲜活,脆嫩与坚硬兼具。

    陈言经常穿衬衫,白的,黑的,版型规整,脱起来意外的方便,一粒粒纽扣是崩裂的火星,啪啪落在地上。

    对比起来,乔鸢上身一件亲肤打底衫,柔软的布料往外凸起手掌印记,后排两排钩子小而密集。陈言擅长敲键盘、写代码,握着鼠标调整模型的手花了一小段时间摸索,才解开。

    空气燥热得不可思议。

    隔一层手心,乔鸢仰躺床上。

    做归做,接吻可以。她不想被看到表情——迫于视线受损,只有她一个人暴露情绪,在他的眼皮下,他却完美冷然,这不公平。就抬臂挡住脸。

    假如陈言够识相,懂知足,就该默契地拉开距离、转攻其他区域才对。然而他贪婪,他非要得寸进尺。

    望见她动作,虽没强硬的掰开,他跟着偏头,追上来吻。

    她的胳膊,手肘,手腕,那些细白的皮肤——乔鸢倏地收紧手心,以指头牢牢掩住最敏感的部分,先他一步。

    隐约间听见他轻笑,春水般浸泡耳膜。

    两秒钟,最多三秒。笑什么,有什么可笑?没等她问,他再度低下头颅,含住指尖。

    唇舌给予热腻腻的吮吻,将他觊觎许久的部件润湿水光。陈言沉沉地呼吸,接着才是她吝啬下仅肯露出的一半张脸。

    秀挺的鼻梁,小痣,嘴唇下方即是锁骨。

    乔鸢不由得收紧腹部。

    雪色皮肤往下凹陷,显出肋骨与外来的手。陈言的手一如她所猜测的、一再感知的那样宽大粗粝,带着薄茧,似乎很适合用来打磨石头。此刻却陷入软的肉里,反复碾磨进退。

    ——她就是那块肉。

    一只甜蜜多汁的艳桃。

    叫他吃得起劲,气息灼热喷吐。

    雨势大了,竹子被风压倒,挺出弓形。叶片摩擦所产生的簌簌声与屋内或重或短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真实感与虚幻交织。

    乔鸢闭上眼睛,喘息着去挠他的腰,那里劲瘦但极具力量感。

    肌肉形状好看,富有弹性。肩膀也很挺阔全身,每一块骨头皆对她的胃口。

    她喜欢。

    可她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

    “乔鸢。”陈言喊了一声,没有应答。

    他一靠近,她又把手抬起来充当面具,把自己盖起来,也将别人推开。

    陈言试着去碰,她不高兴,拳头攥得更紧,变成一副抗争排斥的模样。

    他便松开,双手拢住肩头,将人半拉半拖地带起来,坐到他腿上。

    “莉莉。”他沉默一会儿,微哑声问:“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你想把手先放下来吗?”

    不想。乔鸢想说,可不知为何,许是他的语气太温柔,抚摸后

    背的动作太过于缓和。她不自觉松懈力道,露出脸,同时别开脸,不去看他的眼睛。

    别看我,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她想说,她没说。

    陈言好似看得出来。

    “为什么不说话?”他梳理她的头发,握住她的手,一根一根仔细抚弄她的手指,“我弄痛你了吗?”

    “生气了?”

    “如果你不说,我就没办法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舒服。”

    陈言的投影覆盖她的侧脸,她还是不肯转头,拒绝张嘴。

    又等了一会儿,他道:“至少对话的时候,你想看一下我吗?”

    雨滴噼噼啪啪落下,陈言往无底洞里投石,得不到丝毫回应。

    他没有皱眉,只是叹一声气,旋即伸掌钳握住她的下巴,稍稍施力,逼她往上看。

    陈言逆着光,低下头,目光静静地锁定她。犹如暗夜中矗立的庞然大物,他的身形占据了全部视线,使得乔鸢不得不看。

    可她又看不清。

    姐姐,明野,尤心艺,爸妈,包括她自己。她总是自以为是,可实际上她究竟看清了什么?

    一样都没有。

    反倒被视作怪物,古怪,不祥,虚伪,自私。

    每个人都想批判她。

    “眼睛还是没有好转?”陈言谈起全然无关的话题,指腹拂过线条柔婉的双眼皮,像一把窄开的小扇。他摸她,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眼皮好似被烫,微微发颤。

    一停下来,又睁开来。

    眼尾湿红,像金鱼微微鼓起的肚子。

    两排扑朔的睫毛则令人想起萤虫翅膀,瞳孔圆而黑,水光潋滟。任谁见了都会惋惜,这样一双眼睛,怎么可以看不见?

    “既然看不见。”陈言双手捧住她的脸,口吻温和,“你知道我是谁吗?莉莉。”

    他适时的冷硬递给乔鸢台阶,话语触及自尊。

    ——她当然知道。

    陈言,无言,郑一默,骗子,无耻的胆小鬼。

    “一个我叫了就会来的人。”乔鸢回答,音量不大,话却伤人。好似傲慢的王子,字里行间浮着轻蔑,近乎于讽刺。

    陈言听完直直凝视她,笑了一声。

    乔鸢这才觉得自己过分。

    她其实没理由迁怒他。

    有关昨天、去年的一切,参与者各有其人,她也有自己应付的代价。陈言只是一个局外人,而非专业消防员。

    经过电话亭时,听到急促的铃声与着火消息,只因了解她的声音,便义无反顾跳上车,如同镇痛剂般准时到来。

    他喂猫,他做饭,他替她准备房子,他开6小时的车来温市。纵然有他的用意,事实上从未伤害过她。

    她明知自己的脾气,气急了能吐出多残忍的话。一再努力控制,面对其他人几度隐忍收敛,唯独对陈言如此恶劣。

    明明已经在利用他,何必再去刺痛他。

    乔鸢自认不是一个彻底冷酷的人,也不再是小孩,爱用叛逆乖张的方式引人关注。尽管她需要被注视,被拥抱,被夸奖,不可否认。但她并不想,把所有人都赶走。

    尤其时至今日,仍然愿意接住她的人。

    空调呼呼吹拂暖气,波动的光线中,乔鸢倾身抱住陈言。双臂环绕后背,额头抵至肩头,良久,她道:“你还想亲我吗?”

    声音闷闷的。

    “想。”陈言抚摸她的耳朵,胸膛微动,“你还想继续吗?”

    酥麻感自尾椎骨蔓延,乔鸢转脸贴脖颈,张嘴咬了他一口。又伸出舌头舔了舔。

    好比一只别扭却不坏心的小猫,能给出最直率的回答。

    于是两人又继续依偎起来,以如此亲昵贴紧的姿态,两片皮肤、肢体大面积重合,渐渐溢出细小的汗珠。

    这一次不再有所防备,体内莫名的怒火消失殆尽。乔鸢将大拇指按他的喉咙上,另一只手埋进漆黑的发间,犹如夏天的昆虫,伏他身上,在一片湿漉漉的欲望中发出嗡鸣。

    如同小鱼上岸,鱼尾拼命拍打干燥的地面,声音很响。

    陈言则感到一层玻璃,尤心艺抓挠她,明野想要打破她,家长们或许期望融掉她,彻底改变她,塑造成另外一种样子。

    他什么都不想。

    他要做的便是十分缓慢地、用力地将自己一点一点装进漂亮的玻璃容器中去。一次又一次,无数次。

    玻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耐心的是他,劝导是他,哄骗是他,那个一再热衷取悦她、乐意包容她等待她的人是他。

    猛烈而肿胀的爱意,同样是他。

    不论多少次,乔鸢喜欢以怎样的姿态攻击他,试图吓退他。

    他想,他会接住她的。

    每一片,每一次。

    说实话,这并不困难。

    他梦寐以求。

    第55章 潮湿菌布“抱我一下。”……

    身体与心脏皆战栗不已。

    乔鸢最后的记忆停留对话。

    “流血了。”陈言轻轻捻着她的耳垂问,“刚才刮到了?”

    “耳环弄的,太久没戴了。”

    “上次生日见你戴过。”

    “谁生日?”

    黎明中停顿两秒,陈言说:“我生日。”

    随即手被拉开,乔鸢困了,蜷起身体:“肉长得快,不用管它,放几天就好了。”

    长针穿刺耳肉,快得生不出一丁声响,鲜血刚冒出来便被拂去,回家却开始发炎。流血、流脓,涂上药小半月才好。

    往后许多年,它一直如此,放久了愈合,冷不防贯穿很痛;用的时间长了,连续好几天戴耳钉,耳垂不堪重负,也疼。

    肉在眼睛瞧不见的地方生长,定期被撕裂,再黏连,再捅破。

    乔鸢没当回事,她以为每个耳垂厚的人都这样,经历着同一种漫长反复的微小折磨。又或者说带一股犟劲,不肯大肆张扬,显得自己屈服于这么一块小小的身体部件。

    “睡了。”

    她背对陈言,陈言大约没听她的。抱她躺了一会儿,慢慢将手臂抽走。

    意识朦胧间,身后一阵窸窣动响,似乎有人绕过来,久久地凝视她,伸手掖实被角,俯身亲了她一下。似乎又有人打开门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室内静谧温暖,乔鸢很快睡着了。

    …

    再睁眼已是傍晚,怕打扰她睡眠,床头灯开得极暗,窗帘仅留出两指缝隙。

    一线广告牌所映射的蓝光交混暖色折上床铺。陈言低坐床边,握着乔鸢的手腕。她微一动弹,他便抬眸,撞上她的眼睛。

    可惜了,还是看不清脸。

    昨晚自医院出来,视界出现阴影,乔鸢的眼瞳由只能观赏平面几何转为立体。

    虽然不够具体,清晰度比二十年代的胶片电影更糟一些,顶多能瞧见一个人脸上五官分布、大致比例。

    林苗苗审美很好。乔鸢打量许久,确信自己没有睡掉一个丑男。

    “几点了?”她问,声音好哑。

    “五点。”陈言起身给她垫抱枕,问她饿不饿,又递上温的豆奶。

    他在帮她清理创口,一副理所应当、专业严谨的样子。耳朵凉凉的,乔鸢随手摸了一下,发现那里也抹了药,不肿了。

    真有意思。

    家里常备药箱,昨晚出门前,她胡乱取一张盖住右上臂,包括大腿那些旧疤。

    做的时候情迷意乱,陈言大概没反应过来,或者注意到了也不好说。趁她睡着才跑出去买棉签碘伏,手法活像护士,却一个字都不多

    问。

    果然是大好人。

    再次给予评价,她松开豆奶吸管:“明野。你是一个容易上当的人么?”

    明野是。

    陈言微垂眼睫,拧开一管抗生素软膏,动作柔缓,继续处理眼前一片令人惊异的孔洞,回答:“不是。”

    他擅长编织谎言,利用说谎的人。

    乔鸢:“看着不像。”

    “我没提过温市,一叫你却来了,就不担心传销诈骗,有人捡到手机,模仿我声音?”

    “语气不一样。”

    陈言说。

    合理。

    “如果我昨晚不在温市呢?”她又说,“只是心情不好,想耍你——”

    “那就不在。”

    “你白开六小时的车过来。”

    “嗯。”

    陈言:“抬手。”

    “不生气?”乔鸢抬起胳膊,他依然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操作无菌纱布,一圈一圈贴肤包裹。

    “可能有一点。”陈言语气不轻不重地反问,“我被耍了,你就开心?”

    “可能有一点。”故意用同样的话回敬,乔鸢侧过身,换了一个舒服的靠姿,“你是不是不太记仇?没人说过你小心眼。”

    “我尽可能多记住好事。”

    而我相反,乔鸢心道。往他手里塞喝空了的塑料袋:“可你正在给一个不太好的人涂药。”

    还自愿被她戏弄,使用。她没说出声。

    当事人自己知晓。

    垃圾桶距离远,陈言把袋子先放桌上,捏了捏她的手心。她知道,他不认同说法,又不想太郑重地反驳纠正她。

    她最讨厌那种做法,一准赶他出去。不然就自己爬起来,穿上衣服径直离开。

    陈言有心延长温存的氛围。

    周到的好人最适合做陪伴者,倾听者。

    弯指勾住他的尾指,乔鸢突然发问:“我长得好看吗?”

    说话时她大约无从知晓,自己头发睡得乱掉,蓬蓬的,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眼皮也有点肿,凌晨哭多了。生理性。

    “好看。”陈言慢慢收回眼神。

    “为什么犹豫?”提问者不满,“只有人觉得我脾气差,但我从没被人说过长得难看。”

    “……也许能显得真诚一点?”

    “……”

    某人的幽默无可救药。

    “同一张脸,我姐比我好看,一百倍。”

    太阳大抵落山了,天光彻底泯灭,营造出昏暝的环境,用来诉说故事再好不过。

    收起懒散的语调,乔鸢神情一变,变得格外遥远。

    “可能气质不一样。她爱笑,喜欢晒太阳、跑步,不管补习班排得多慢都不喊累,情绪再低照样能控制住表情。”

    “如果世界像小说电影一样存在主角,那就是我姐。”

    “从小到大,没有人不喜欢她。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有人想要伤害她,拒绝她。”

    哪怕身患自闭症的同班同学。

    乔鸢记得,初二上学期,班级转来一个新生,既不张口也不动弹,课间永远冻结座位上,体育活动则一个人躲到操场角落。

    老师怕她被排挤,安排成姐姐的同桌。

    那女生很高,以至于无法安排到前排。姐姐便主动请缨,搬桌子到后面陪她。

    “你好啊,张同学,我叫乔童安。以后我就是你的新同桌了,我们好好相处吧!”

    姐姐打招呼时,对方扭过脸,如同撞见太刺眼的光,条件反射逃开。

    “她不喜欢你。”

    回家路上,乔一元踢开一颗石子道:“你是班长,又不是医生,老师凭什么要你去照顾别人?她那是在转移责任。”

    “没关系,我不在意。”姐姐笑吟吟抬手,帮她把校服领子翻过来。

    “而且小雪很高啊,等关系变好了,我就可以问她平时经常吃什么、做什么,怎么能长得那么高。”

    乔一元:“……高倒是真的。”

    一般来说,初中女生好少能长到175cm,姐姐知道她想长高,最好比乔老板高,面对面吵起架来更有气势。

    “不过,我已经提醒你了。”妹妹嘴硬说,“你肯定白费力气,张雪不会理你的。有时间帮别人,不如多睡点午觉。”

    “谢谢元元关心我,就知道你最心疼我啦。”姐姐听完便似一只明媚狡诈的狐狸眯起眼睛挨过来。

    她躲开,她又靠。

    个性要强的妹妹嫌肉麻,忍无可忍,拔腿就跑。

    如今想来,那天也是午后,昏黄的太阳半挂天际。等等我,姐姐一边喊,一边跟着跑,马尾与校服、书包垂下的带子一同在空气里荡圈,脸上尽是笑意。

    事实证明,乔一元猜错了。

    在姐姐三百六十度环绕攻势下,张雪很快软化,成为姐姐的朋友,甚至是最忠实的那一个。五年前因冒雨寻人跌落山崖,至今仍躺在病床上,意识不明。

    爸爸承担了医药费,并雇她外婆为公司保洁,交保险;妈妈抽空便去医院探望她,有时候会叫小女儿一起。

    可乔鸢只去过一次,亲眼目睹活生生的人插满管子犹如一块木头被铺在床垫上,任人同情,任人翻转,就再也没去第二次。

    她不敢。

    她想,她当初一定是故意的。

    看准了中考这个重要节点,故意借题发挥,靠闹别扭,靠冷战,企图引起父母的注意,从而夺回一点自我认为该有的待遇。

    姐姐也明白,她总能明白她的计划。并且不愿意让她的斗争输得太难看,决定借夏令营避开战场,最终却有去无回。

    连她的朋友也成了植物人。

    ——一切都是你的错。

    恍惚间,好似有一道声音幽幽地说,乔一元,乔鸢,你有罪。

    幼稚、冲动、偏执,不足以概括你的罪行,所以,应该接受惩治的人是你。只有你,而非乔童安和张雪。

    “……”

    咔嗒,咔嗒,咔嗒。

    钟表走针声去而复返。乔鸢用力按压太阳穴,就着幻听,迫使自己正视往昔。

    说出来的话却半真半假:“我姐本来要去明德高中读书,可是出了点事,她走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我爸妈很痛苦,每天都尝试找她,老把我我认成她,喊她的名字……”

    “然后我爸就不太着家了,我妈也是,比起我更想对着姐姐的照片,很久不从卧室里出来。我不习惯一个人在家,就通过网聊认识一个人,让他监督我学习,陪我一起列任务目标,根据完成情况给我奖励或者惩罚,一开始他做得很好。”

    前面所有铺垫都是为了说出这件事。

    “当然,主要是我很聪明,执行力高,花大价钱请来的名师补习效果不错。我的成绩、高中段里排名进步很快……”

    见她停住,陈言眸色漆黑,终于出声问了一句:“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了。”乔鸢划出一抹浅笑,胃里情绪翻涌。纵使极力装作淡漠的样子,也许她的尾音正在发颤。

    陈言没有笑,一言不发凝视她好久。

    时间无限接近于停止,某种隐秘的东西在流淌,看不见,握不住。

    再过一会儿,搞不好陈言就要承认,他叫陈言,叫郑一默,总之不是明野。

    接着推翻所有谎言,向她解释当年的所作所为。也可能落荒而逃。

    “外面还下雨么?”乔鸢及时打破沉默,她听见声响,但不像雨。

    “下午转成冰雹了。”

    陈言回答。

    “冰雹……”好陌生的词汇,她低喃,“从我出生开始,温市没下过冰雹。”

    “不奇怪,所有事都有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是吗?”

    不确定为什么,乔鸢眼前浮现画面。

    妈妈的哀切,爸爸的隐忍,还有姐姐流泪的样子,怒吼的表情,愤恨撕裂奖章、将她推向地面;白纸灯管闪烁,老人白发驼背,连连感谢,扭头捂脸无声大哭。

    它们真的,都会过去吗?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绝对不会。

    毕竟从昨夜混乱的发病斥责到确定幻听,她的身体里有悲愤,有苦涩,亏欠,唯独没有哭泣的想法。一秒钟都没有。

    然而听到对方用十分沉稳的口吻,笃定地说‘是’时,她很怀疑,假设此刻视线完好,或许她能从陈言静默的瞳孔中清晰望见流下眼泪的自己,和不受控制的面部神经。

    “我没事。”

    乔鸢快速出声,阻止陈言说话。

    数不清第几次,她在他面前失态。突然嚎啕或快速抹掉眼泪假装没这回事都挺逊的。

    便下意识抬眼,细长的眉形相应抬高。眼皮快速颤动,转动眼珠至眼眶左边,使劲抿住下唇。

    再挪到最右边,微微掀唇吐出一口长气。

    像是一个镜头,一把钥匙,刹那间陈言得以从一连串熟练的动作中窥视到她遗落的少女

    时代,潮湿晦暗。

    那些他所不曾插足、断然错过的时日,也许她无数次这样去做,才从乔一元变成乔鸢。从元元化作莉莉。

    他站起身,正要去拿纸巾,乔鸢却拉住他,对他说:“抱我一下。”

    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珠。

    灯光影影绰绰,属于陈言的身影俨然压下,肢体结实有力。

    那种紧紧的,好似绝对不可逃脱、再也不会被放开的拥抱则令空洞者感到一阵奇异满足,弄得乔鸢既想再哭,又想笑,乃至于嘲笑。

    ——我知道你的秘密,陈言。

    你的室友,你的同学,日常来往的实验室师弟师妹、导师们皆所不知的秘密,可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是家属互助群群长。

    因为你也弄丢了你的亲人,你也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我们都想赎罪,不得其法。

    也想过自私歹毒地抛下阴影,独自存活,可是。无论怎么做,我们身负案底,一个嫉妒姐姐、促使姐姐悲惨命运的人,一个弄丢自己亲弟弟的人,不再被父母承认的人,真的有机会再幸福吗?

    有资格吗?

    所以我才走出家门,你才来到这里。

    万籁俱寂时借意缠绵,即便睁开眼,这里没有丢失的弟弟,没有重病的姐姐,仅有我们两位罪人,万恶的源头。

    犯了同一条罪的人,罪犯理解罪犯,罪犯不会谴责罪犯。多么好笑的原理,令人贪恋的体温。

    “明野。”她听到自己说,“我要洗澡。”

    “好。”假的明野说。

    “但是刚涂了药。”假莉莉说。

    “再涂一遍就好。”他说。

    “好。”她说,“你是一个好人。”

    尽管有前科却不妨碍的好人。

    ——我不是。

    陈言想,乔鸢并不了解。

    他绝非值得褒奖的人,而是一个抱罪的人,被恨的人。

    因此,他可以受到惩罚,她却不一样,是那个很好、很努力、值得跃出泥潭的人。

    只有你,一元。

    第56章 果冻湿鱼“你想跟我回家吗?”……

    花洒淅淅沥沥,将人打湿。

    密集的水声好比珍珠,一颗一颗溅到身上,沿皮肤滚落。人则化作湿滑的鱼,剥了鳞片,十指相扣,按压在玻璃上。

    侧脸贴门,是冷的,身后却极其滚烫。

    有人踮起足尖,另一人便往前一步,将自己的脚掌垫进去。更坚实,更紧密。

    温水没至脚踝,不住泛开涟漪。于是乔鸢就像被提起来的天鹅,全身上下,唯一的着陆点在于陈言。

    陈言的手宽大,指骨分明、匀长,干燥。收治的力量似乎能轻易折断圆珠笔,此时格外轻柔地握住乔鸢,给人洗起澡来,既细致又暧昧。

    取下浴巾帮人擦身体、吹头发则接近温柔。

    手指也有点软下来,绵呼呼地穿行于湿长乌黑的发间,指腹轻轻按压头皮,舒服地令人昏昏欲睡。

    好在,其他地方是硬的。

    吹风机呼呼运转,陈言站在雾里,十分陌生但又上手很快的服务着她。

    乔鸢背对镜子,坐在铺了软巾的洗手台上,一条手臂支撑台面,另一只去碰他。

    嘴唇,下巴,生硬的骨头、鼓胀胀的手臂肌肉,以及紧实的腰腹。

    她不出声地把玩着,近似学术研究,以手指丈量人体模特。

    没多久,陈言捉住她的手。

    “先吹干头发。”他道,气息很沉,“别感冒了。”

    “我有说什么吗?”顺势往他的掌心画圈,肌肤若有似无地触到。

    乔鸢身体后仰,拉开距离晃了晃腿,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陈言几乎想笑。

    就算做了也不会因此就变得温顺无害,至多稍微收敛起刺。

    无意间流露出悲伤,一个节拍示弱,袒露无助。紧接着捡起任性倨傲,这的确符合乔一元的作风。

    没人比她更爱折腾他,摆布他的情绪。

    为防她再捣乱,陈言一手按住她两只,用毛巾扎起来。

    活像落入劫匪手中的人质。人质手腕相对,冲他招手,他不理,装没看见。人质旋即开口:“过来。”

    她朝劫匪命令:“往前一点。”

    实在没有比这一位更张狂的俘虏了。

    陈言依言靠过去,她抬起胳膊,套住他的脖子,犹如项圈锁住高大的宠物,陡然使劲——

    两张脸顿时逼近,只隔一指距离,呼吸交错呼吸,嘴唇堪堪碰上嘴唇。

    好似被关进同一个笼子里,罪魁祸首挑起眼睛,与他对视。

    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仅是看着他,瞳孔映出他。

    陈言弯曲着身体,眸色漆黑,去吻她。

    他左手抓台板,右手揽住腰,两只手背爬满蜿蜒的青筋。乔鸢推不动,故意咬紧牙关,不让他的舌头进来。

    入侵者倒也不迫切,缓下节奏转去亲吻她的眉心、眼角。炙热的鼻息掠过耳廓,冷不丁含住耳垂。

    须臾间,耳垂上残留的零丁膏药卷入舌面,猛烈的酥麻感自尾椎骨升起。以至于乔鸢不由得绷直脚背,蜷缩脚趾。

    含吃了好一会儿,直到受害者忍无可忍,拿额头撞他。陈言才慢慢停下,吐出来湿淋淋的一块肉,低笑着问:“还闭不闭?”

    五指更是下流,尤为挑衅地捏了捏她的腿。

    ——乔鸢是这么解读的。

    要打断他的得意,她才去亲他。

    计划浅尝就止,不料对方微愣片刻,当即反吻,唇齿强势地拥堵上来。

    水汽缭绕的浴室内,两人舌头舔着舌头,发出细微的响声,搅弄口腔。

    乔鸢忽然掀开眼,几乎溺毙了,又仿佛能真切望见情欲中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

    由于身高差异,陈言太容易处于天然的俯视地位,周身浓郁的侵略性。

    优点是气息确实好闻,明明用一样的沐浴露,擦拭过她的后背再揉到他哪里。

    可陈言身上仍然散发淡淡的沉香,初闻一股清冷的苦与涩,吞咽下去,反而有一丝微妙的回甘。

    所谓的生理性吸引……?

    倘若能嗅到别人身上独特的气味,说明你们基因契合。网上好像有这一类说法。

    一记要命的长吻过后,乔鸢手掌摁住陈言的嘴:“我们换个位置。”

    “为什么?”唇在她的手掌内张合,陈言一边问,其实已经抱她转身。

    乔鸢挂在他身上,延展手臂,抹镜子。

    朦胧的镜面划出一抹清晰,照出两具紧挨的身躯。这样看就很明确了,陈言也白,但比不上她。身形大约宽出两个巴掌。

    “你太壮了。”

    她道,语气听不出好坏。

    “没有人这样说过。”陈言俯首颈窝,浅浅地吮吻,鼻尖充满她的香气,“你是第一个。”

    “可能脱了衣服才明显。”

    她说着,突然挠了他一下。

    三根手指斜穿背肌留下鲜红的长痕,一如他在底下作乱的数目。

    “可以了。”她听见他低声说,“都是水。”

    简直不像他应该说出来的话语。

    浴室当然有水,盥洗盆里有水,海蓝的地砖淌水,地漏滴滴答答流着水。玻璃推门上也挂着一些,无声无息往下掉。

    “痛么?”

    乔鸢问他:“我弄痛你了吗?”

    “没有。”陈言抬起头,看着她说:“可以多抓一点,只要你想。”

    这么好脾气吗?

    乔鸢双手捧他的脸,说不上威胁:“我还能咬你,你怕吗?”

    “怕。”陈言这样说。可又在她真的咬住嘴唇时平稳地问:“好咬吗?”

    “你是说适口性?还行,像果冻。”

    软软的,嫩滑,给人一种用力咬下去或许会回弹、甚至溢出香甜汁液的奇妙口感。

    “那你开心吗?”陈言又追问,“有没有比刚才开心一点?”

    “有。”

    “那我就高兴。”

    “没人问你。”乔鸢刻意压低尾调,冷冷道:“我不关心你。”

    ——说谎。

    陈言无声反驳,你关心我,所以才说对不

    起。

    说明至少你也不想让我太难过。

    别扭的人喜欢挑嘴关键的时节掩饰真心,那是她的惯性,也是自我保护法则。

    陈言无意揭破,他屈起指节,继续无条件接纳她,也放纵自己。

    空气渐渐冷却,水珠蒸发一并带走热度。皮肤上泛起颗粒,又在对方嘻嘻的舔舐中消融。

    七点钟,当隔壁房间响起微声,好像有人蒙着布说话时。乔鸢咬住下唇,将圆润的指甲嵌入陈言的后脖。

    心跳剧烈撞击,细细密密的电流游走血液。她一下一下掐他,陈言无声胀动。

    走动间产生的刺激格外大,手不能动,就很磨人。

    “解开。”黑暗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乔鸢呼着气,示意自己被束缚的手。

    “不准,用手。”

    指尖点了点他湿润的唇。

    陈言完全可以单手托住她,闻言才微微侧头,显露出线条利落的下巴,咬住毛巾,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尝试解开结。

    ——不管怎么说,他总能领悟她的意思,然后照做。

    作为奖励,也可能反击,乔鸢咬他的肩膀,锁骨,留下深浅不一的齿痕。

    落到喉咙上,变作轻浅的吻。

    男方从中溢出一声闷哼,沙哑短促,挺好听的。

    陈言随即捏紧她的腰与脚踝。

    电视屏保换成一片海崖了。乔鸢眯眼,视线上下摇动,感觉就像在白昼的房间内又开了好几重灯,光线耀眼,眩晕,强烈的失真感袭来。

    身体不停掀起下坠,她花了好一阵子才看出来,屏幕底下翻涌诡黑的是海,洁白如羽毛般轻盈细长的是一艘小船。

    月光斑驳皎洁,使小船晕起莹莹的光。

    浪潮疯狂拍打小船,小船摇晃,终究没被顶翻。

    不知过了多久,冰雹停下,飓风收息,良久。陈言贴着她的脸,缓慢地轻拍后背。她好像袋鼠妈妈口袋里的小孩,浑身晶莹地伏在陈言身上。

    奇怪的比喻,乔鸢无厘头地思考,为什么不能是雄性袋鼠长育儿袋呢?

    陈言就很适合。

    时间突然凝止了,周遭无限宁静。

    不止是身体,似乎精神上、心脏某处空荡荡的黑洞亦暂时被填补。像两条汗湿的蛇紧密交缠,双方的手再度握到一起,居然让人开始觉得圆满,餍足。

    床铺形同软蓬蓬的云朵,任由他们交叠着坐下去,再躺下去。

    身体享受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乔鸢第一次如此明白地感觉到,自我仍沉浸在舒适的余韵中,却问出了那句:

    “我挺喜欢你的。”

    “你想跟我回家吗?”

    “……想。”

    陈言说,手指抚过她的侧脸,食指来回拨弄耳垂。

    声音温情得近似于吻。

    …

    所谓回家,自然不是指带陈言见家长。

    大年初一至初三,在酒店中昼夜混乱地恣意了好几天。第三天下午,乔鸢回到别墅,让陈言在外面等。

    推开门,房子里一派灰暗清冷,电视已然关闭,却丝毫不见人气儿。

    猜想姐姐仍在医院,爸妈不在家,章姐和乐乐也不知去哪儿了。

    客厅凉飕飕的,去年挂的红幔帘一直没人取下来,被风吹得呜咽。

    乔鸢上楼收拾行李,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平板电脑。下到一楼时,咔嚓轻响,一缕火苗飘荡在沙发上,燃破黑暗。

    “你去哪了?”乔守峰问。

    他没开灯,一个人坐在沙发背面、那张三天前章姐搬来的椅子上,身体折成锐角,手肘压膝盖。反复摆弄昂贵的名牌打火机。

    噌,火冒出来。

    “电话打不通,发消息不回,你平时在外面就是这样做事情的?”

    沉甸甸的语气饱含不满疲倦:“知不知道你妈有多担心?”

    乔鸢不语,杖角点触台阶,拎着包往下走。

    噌,火熄灭。

    沸腾的怒意也随之减淡,乔守峰皱眉问:“现在又打算去哪?”

    “重要吗?”乔鸢回,“反正不在家里,不会碍到您的眼。”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反手摔掉火机,乔守峰胸膛震动好半晌,扭头盯着飞舞的窗帘。

    “既然如此,我看压也压不住,说吧。你这些年,是不是一直在怨我们?”

    “不是你们埋怨我吗?”

    半空中一抹瞟不清摸不到的黑影,他的女儿口吻淡然:“在这个家里,为着当年的事,你怪妈,妈怪我,我怪你们。毕竟事情那么大,没有人愿意承担全部责任,都想办法推给别人。”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爸。”

    “要不是妈一直劝一直担保,好话说尽,以你的性格绝对不会同意让姐去夏令营。”

    “我也知道妈怎么想的,要不是我无理取闹,非要跟自己的亲姐姐计较,当初她也不至于迫不得已,放姐姐去到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能理解你们分别的想法,可是,你好奇我的想法吗?”

    “……”

    乔守峰咬紧下巴,一言不发,手指不知何时握成拳头,一只手包着另一只手。

    他极力克制脸上神经胡乱跳动,因此呈现拒绝的姿态。

    “我在想,到底是谁让我们家变成这样的?就算只有一分钟,爸,难道你都没有怪罪过自己吗?”

    “我和姐的关系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妈为什么偏心。我们姐妹间的竞争源头,难道不就是取决于你的态度?”

    “家里掌控经济的是你,最有话语权的人是你,所以你根本不用多说什么做什么,不必特地花力气打压我。”

    “只需要一个眼神,大家就会心照不宣地拿我们对比,再顺着你的眼睛落点去夸姐姐,一次两次无数次。同样的道理,没有人特意贬低我,侮辱我,可是他们都和你一样,一间屋子里几十个人不约而同无视我——”

    “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对我?”

    “我就那么差劲吗?不好意思,我不那样认为。”

    “我和姐姐唯一的差别,分明是你要让姐姐更高,我更低;她更擅长社交就更优秀,我不够听话就不值得做你的女儿。”

    “否则我和姐姐都是妈的孩子,我们长着一样的脸,有着同样的DNA,你以为她为什么要——”

    “——够了!”

    从头到尾,女儿声量不变,语速如常。

    爸爸的脸上却飞快掠过一丝烦乱的神情,足以证明他很清楚自己是谁,在这个家庭有着怎样的地位。

    当然了,那是他的骄傲,他奋斗一生带来的结果。

    至于女儿们,他愿意为她们花钱,提供最好的物质资源,乃至早早规划利落,愿意将此生最重要的事业全权交由遭受重创的大女儿,小女儿则放任其爱好天赋向艺术界伸展。

    他爱她们,毋庸置疑。

    只是与此同时,他无法接受指责。

    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行。

    今天已是额外破例。

    乔鸢不禁笑了笑。

    “爸,是您。”

    “如果非要追本溯源,我们家大部分明暗里的矛盾都和您逃不开干系。”

    “您是老板,手底下有那么多员工,走出公司还有那么多人想跟您结交,跟您合作。您引以为傲的公司、社交网、社会地位,每一项都是其中一环。”

    “有关这点,您很清楚,妈和姐也未必不知情。只是她们不敢说,我来说。”

    “……”

    乔守峰始终没有吭声,眼神随着她说的每一次愈发阴沉。

    他有很多手段能令他的女儿住嘴。停掉生活费,使用家庭归属感或父亲的认可,他常以此管理公司,多少年,由一个基层仓管硬生生挤进人堆里

    ,挤得满头大汗,又臭又累,出来时便成了老板。

    精明市侩,老谋深算,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可到女儿面前,终究颓然。

    他输了。

    他不得不承认。

    输给自己的女儿。

    乔鸢走下楼梯,出门前,身后传来声音:“……门外那男的是谁?”

    “同学。”她答。

    家里装着监控,乔守峰恰好就在附近,进门前同陈言碰面。问他是谁,年轻人语调沉着,有礼有节也说同学。

    模样的确生得不错,剑矛似的又高又直,四肢颀长,说话做事不那么蠢,看起来是个有成算的。

    想必女儿离家这些天,都与那小子在一块儿。

    乔守峰一点都不担心两个女儿会盲目到被毛头小子哄走,他的女儿他清楚。

    只不过——

    “别把家里的事拿出去说。”

    只此一句,乔鸢目光陡然化凉。

    “您放心。”她以嘲弄的语气解释,“虽然您喜欢把女儿当做展览品,但我没有把家事说给别人当消遣的爱好!”

    “乔一元!我没那样想过!”

    男人声如洪钟的呵斥被门板‘砰’一声挡住。乔鸢走出去没两步,响起乐乐由远及近的叫声与手机振动。

    乔老板发来消息:【你小姨不在家,去国外了。这段时间没地方去就先回村里,跟章姐一起,我打过招呼了。】

    她回头望去,窗帘与窗户的缝隙间,对方终于开了灯,努力弯腰去捡那只被他丢下的打火机。而后,迟迟没有再站起来。

    抛开虚荣、势利、好面子的毛病,她了解,爸爸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不够完美却也称不上完全失格的爸爸。失去一个会痛心,精神饱受折磨;被另一个女儿当面撕下脸,他暴怒,否认,然后垮下肩膀,意志消沉。

    她听见自己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风的叹息。

    ——对不起,爸爸。

    乔鸢想,虽然挑破伤口很痛,鲜血淋漓,然而不得不做。因为不该就此放任它一直下去,尽管大家已经期盼太久,事实证明,它显然无法自主愈合。

    谁做坏人无所谓,重要的是。

    也许我们都需要更长时间才能走出伤痛。

    你也是,我也是。

    包括妈妈。尤其姐姐。

    “姐姐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少抽点烟。”

    松开录音键,发出两条微信。

    乔鸢再不犹豫,收起新买的手机,迎着风向前走。

    第57章 蒸米包菜当晚,乔鸢敲响陈言的房门。……

    乔守峰所说的‘村里’,指他的出生地,乔家村。

    乔鸢也是直到这会儿才获悉,原来章姐也曾在同一个村子内生活近十年。按辈分算,她该叫一声阿婆,即乔守峰的堂婶。

    两天前,乔守峰同村里人打了声招呼,托他们打扫祖屋。

    然而大年初一,家家户户忙活着走亲戚,听说只来一个女儿,难免疏忽些,洗杆拖把,拖拖灰尘除除网,再提前打开大门散散味,就算做成了事。

    隔壁邻居们瞧在眼里,觉得不成样子,弄不好要得罪乔老板,便陆续又跑来几趟。你擦桌子我洗窗子,零零星星又清理一番,结果以章慧珠的眼光打量,还是不行,脏。

    脏了的必须先弄干净。

    她扭头借来水桶抹布,开启第三轮大扫除。

    陈言也跟着帮忙。

    身体不好的好处在于能正大光明偷懒,左右两人一个有力气,一个会使唤,不让她搭手。乔鸢吉祥物似的空坐了一会儿,干脆带乐乐出去溜达。

    乔家村依照地域分为一、二、三村,按人口算,是大村。

    只是经济落后,数一村最穷苦,好些年才盼出一位乔老总,发迹不忘祖宗和乡亲,几乎年年捐钱,又走了些政府关系,不停地帮村里铺路盖房修祠堂,且设立助学金。

    到如今,可以说乔家村每走出去五个大学生,至少有两个半,学费、生活费离不开乔老板的援助。

    其中最有出息的那个便是小刘——爹妈没得早,被表亲过继改姓,但人胆色好,想法子打听到地址,独自上门,跪下来求大老板借钱让他去念书。

    后来书读成了,主动回来给乔总做助理,称得上一句聪明记恩,渐渐得到二把手的名号。

    不出意外,以后姐姐接管公司,就是他升职做副总的时刻。

    这方面,乔守峰心里有把称,谁都越不过他,更用不着家人操心。

    周围空气清新,乐乐第一次来乡下,欢腾得不得了。见到别人家院子里的鸡鸭要叫,沿着河一面跑一面叫,发现前头有颗大树也叫。

    那是乔家一村的标注性存在,据说从建村那天栽种,眼下直径约有一米多宽,枝繁叶茂。树下一帮孩子撅屁股摔响炮玩,瞟见金毛狗惊呼一声,立马都围上来。

    “哇,好大的狗!它吃不吃鸭子?”

    “它尾巴也好大好长,有两个小黄!”

    小黄是村里常出没的流浪狗。

    围着狗感叹一圈,眼神顺绳子爬上去,有小孩便留意到牵狗的主人:“你是谁啊?我怎么第一次看见你,你们见过她吗?”

    “没有!”大家异口同声。

    感到他们顿时戒备,一副绝对不能跟陌生人多说话的样子。乐乐急得汪汪叫,乔鸢便道:“我爸以前住在村里。”

    “叫什么名字?”

    “乔守峰。”

    “哦!你是乔守峰的女儿!”年纪大一些的小孩转头跟同伴说,“就是那个大老板的女儿,桥头篮球框就是她爸爸装的!”

    “我知道她家里很有钱。”

    “她妈妈好漂亮的,身上特别香,给我们发饼干,叫我们好好读书……饼干特别好吃,以前每年都有,后面没有了。”

    一个小孩奶声奶气、语序混乱地回忆,活像大人发出万分惋惜的叹声。

    “你们看!”另一个小孩手指树下的灰黑色石碑,“第一行就有他的名字!乔守峰什么妻女捐什么,五十万元整!”

    “携和赠啦。”

    “我要告诉我爸,大老板来了!”

    “是大老板的女儿!傻瓜!”

    一人起头,其他人响应,没几分钟,小豆丁们又一哄而散。

    余下乐乐刚刚享受到被包围的快乐,沮丧地垂下狗尾巴,跑回来蹭乔鸢裤腿。

    现在又想起她了?

    “喜新厌旧。”指头点了点狗脑袋,觉得词汇不足以形容乐乐的变脸速度,乔鸢轻轻地再谴责一句:“狗腿。”

    “汪汪!”

    乐乐一脸听不懂的表情,憨厚.jpg

    托小孩们的福,乔老板女儿回村的消息不胫而走,好比石头投掷湖中。

    有所求的赶紧探路,目前没意图的也想好歹上门刷下脸,不吃亏。

    至于那些帮忙打扫房子的人,一部分笑盈盈搬来枕头被褥,字里行间提醒她,希望她能给爸爸带一句话,证明他们好上心;

    一部分回过味来,挂满手糕点年礼敲门,话里话外全是抱歉,对不住,实在不是不给乔老板面子,而是新年事多,一时忙忘了,千万见谅,千万包含。

    言下之意——别去告状。

    村子太大,几十波人沙丁鱼似的排队挤满屋子。乔鸢是小辈,陈言作为外来者,无论如何不能赶人。

    所幸章慧珠不怕事,她脸色冷,声量大,一句‘有事去找大老板说,少烦小的’,提着扫帚对准他们落脚的地方扫。

    大伙儿躲闪不及,一裤泥土,这才一个接一个离开。

    “又脏了,还得扫。”

    章慧珠板脸放

    下扫把,重新拧干抹布。

    难怪乔老板爱把派头摆到家里。

    乔鸢伸手去摸杯子,一面想,涉及金钱权利,比起血缘身份、辈分,无疑阶级关系才最好用。

    “烫。”陈言及时牵住她的手,往陶瓷杯里添了些凉白开才递给她。

    任俩小年轻在眼皮子底下互动,章慧珠面色如常,只问陈言怎么称呼,他俩晚上睡几个房间。

    她身份摆得很正,只把自己当保镖,当司机,负责陪小小老板散心,不插手私生活。除非影响健康。

    “叫小明就好,明天的明。”

    陈言说完,偏眸看向乔鸢。

    “两间。”乔鸢说。

    陈言垂下眼皮,章慧珠点点头:“行,我收拾一间,小明自己收一间。”

    “好。”

    …

    乔家祖宅不大,原先一间小破屋,前些年乔守峰花钱改建成二楼砖房。

    前院用栅栏铁门围起来,后头一片空地紧邻池塘,姐妹俩小时候经常在这儿养小鸡小鸭,种黄瓜豆芽,完成课外作业。

    回来的第一天,章慧珠一直干到半夜,愣把整栋房子擦洗得一尘不染。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把厨房灶台刷了又刷;拿白醋兑水泡铁锅,使劲抹掉锈层,一字排开摆到前院去晒。

    晒干了再收回来,上午弄前院,下午整后院。

    第三天把荒废池塘上漂浮的垃圾统统打捞起来,瓶瓶罐罐放一袋,其他垃圾放另一麻袋。一麻袋扔掉,一麻袋挨家挨户找人卖。

    午饭叫陈言做的,章慧珠手艺不好,腿脚好,每天天不亮就去买菜,准能买到最新鲜便宜的。

    吃完饭,她怀疑前些天冰雹大,把屋顶砸坏了,晚上睡觉总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滴水声。不知上哪儿弄来一把长长的木梯,打算爬到房顶去补瓦。

    乔鸢见状喊住陈言:“你帮一下。阿婆年纪大了,我担心她……”

    “知道。”陈言仰头望一眼阳台,俯身拍了拍她的膝盖,“就说你身体不舒服,让阿婆带你去买药。瓦片我修。”

    热量缓缓从他的掌心传出来。

    乔鸢:“……你也注意安全。”

    陈言应一声好,唇角软化。

    果然,一说老板健康存疑,章慧珠将修瓦延后,立即风风火火领她跑一趟卫生院回来,发现年强力壮的后生已然代替她扒拉屋顶。

    一转头就戴上手套的章慧珠:“……”

    没薪资的活,居然有人抢着干。

    她抿抿嘴巴,估计时间差不多,转身去厨房煮饭。

    叫上乔鸢一起。

    本来打算说些什么,奈何章慧珠嘴笨,许多人嫌她讲话不好听。

    她暗地里把喉咙清了又清,一兜米反复冲洗五遍,终于张了嘴。

    “要是我当年没走,你该叫我一句阿婆。”

    好容易找到的一句开场白,支撑她说下去。

    章慧珠文化水平不高,语调平铺直述,以前的故事也简单。

    她出生在一个贫穷家庭,上面一个大哥两个姐姐,下面两个姐姐一位弟弟。

    她结过三次婚。

    第一次是养父定下的,她不愿意,结婚当天往嘴里灌农药,差点把喜事变丧事。幸好人救过来了,婚事便不了了之。

    第二次她自己挑的男人,长得漂亮,嘴皮子厉害,定亲前千好万好,结婚后赌i博嫖i娼家暴,什么都干。

    那时乔守峰就住在隔壁,俩人差着辈分,但待遇大差不差,都挨打。经常有事没事被打得半死,你分我一块红薯,我给你一口豆腐,要死不死地撑着。熬着。

    乔守峰出村找活路的第二年,章慧珠快把一身人皮扒下来做抵押,终于也离婚了。

    他们不让她带儿女走,说什么都不肯,她没办法,就没带。

    前夫后面又讨了新老婆,生新孩子。章慧珠的女儿高中没毕业就跟着人跑了,儿子不经常答应见她,见了也没话好说。

    章慧珠总觉得儿子有些冷清,像他爸,不像她生出来的儿子,渐渐便不去了。

    第三回真没想结婚。

    两次婚姻失败后,章慧珠回不去娘家,跑到北方糖果厂打工,一天十二小时,包吃住,一个月能有两千块,她很知足。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老蒋,老蒋是个好人,他女儿也好,说自己亲妈重病没的,她不愿意看爸爸一个人孤零零走完下半辈子,她妈也不会乐意的。

    于是便管章慧珠喊妈,经常来找她,给她买护手霜,求她帮忙去学校开家长会。

    半推半就地,章慧珠又结婚了。

    没多久吧,应当是一年夏天,一家人出门买东西,楼上东西砸下来,两个都死了,就她活着。

    前夫妈背地里找人算命,疑心她八字不好,克人,哭得眼睛快瞎了。章慧珠不想跟她抢遗产和赔偿金,北方也呆不下去了,在那边睡不着觉,再度辗转回到老家。

    村里人消息灵通,发觉她回来了,头一个通知乔老板。

    乔守峰坐等右等,等不来昔日相互扶持的堂婶上门,只好主动找上她。一口一个章姐搞得疏远无情,但要给她开工资,替她找女儿,条件是叫她来家里帮忙。

    一开始章慧珠不肯,不知怎的,去一趟乔家转口答应了。

    洪丽猜想,可能自己的女儿同堂婶丢的那个有些像,她猜对了。也错了。

    因为长相一样,论性子犟,乔鸢更像。

    所以章慧珠才见不得她受苦,想带她来乡下,想叫她高兴。

    可好几天过去了,许是她实在不擅长做妈,更做不来阿婆。眼瞅着连狗都开心起来,一天到晚跑外面耍疯,年轻人却怏怏不乐,总不爱吱声。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应了另一个小年轻的好话,临到话头又忘掉草稿,只好稀里糊涂将自己的往过胡说一通。

    哎。

    不像样。

    “总归,我还活着。”

    一股怪滋味在肚子里翻,努力避免尴尬,她木着脸转动锅铲,边炒菜边简单粗暴总结:“有的人命大,有的人命差,只要看得开,你和你姐会好的。”

    “大不了多干点活,多吃点饭,身子动得多了,脑子少转一点,就舒服。”

    她在说什么?

    她自己也不清楚。

    炒菜讲究火候,多一分生,久一点就怕黄了老了。章慧珠拿碗盛起来,热腾腾的,又问乔鸢包菜掰好没。

    昨晚上陈言做了一盘手撕包菜,乔鸢说好吃,她打算复刻一回。做法步骤全一样,换只手而已,总不至于差太多味儿吧?

    白米饭快蒸好了,电饭煲咕噜噜轻响,喷出大股大股香气。

    “好了。”

    将零散的包菜叶子倒进菜篮,章慧珠接过来,冷不防听人问:“阿婆,你在北边有交到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朋友,章慧珠想了好几分钟:“有。”

    “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

    没问为什么,乔鸢接下来问的是:“阿婆,您觉得朋友和男朋友到底是什么?”

    原来不是在琢磨家里那些事啊。小孩子长得快,你以为她只会走,一转眼她已经能跑了,而且跑得比爹妈快多了,一溜烟跳过一道杠,只是不想又碰上了新的麻烦。

    章慧珠拧煤气灶的动作一顿。

    一生务实、能活就活的她,头一回撞见如此复杂的询问,一听就是读书人才有的困惑。她想了又想,实在倒腾不出多么大道理,便实事求是地回答:

    “我不懂这些,我就知道世上所有东西。”

    丈夫也好,亲生儿子也罢。

    “让我舒服就留下,不舒服就不要了。”

    就这么简单。

    不必在乎那些走散的人,他们或指责你自私冷漠、不够付出,或怀疑你虚情假意,以此借口为自己的背叛开脱。不重要。

    同样的道理,更不用忧心那些自愿留下来的人。没必要时不时不安,想象他们会不会在细微处又对你产生意见;

    明明言笑晏晏,今天亲昵玩闹,某一天却忽然变脸当众叱骂你无情无义。

    一切以自我感受为主。

    依照章慧珠多少年来的生活经验,那就是要允许一切事物流动发生。

    按照乔童安的鼓励,是不要灰心,不要畏惧,绝对不要因一时的坎坷而全盘否定未知的将来。

    乔鸢明白了。

    最后一碗菜炒完就该吃饭,她站起身,要出去。

    “叫小明下来?”章慧珠抬起眼,顺嘴叮嘱:“拐呢?小心门槛。”

    “谢谢你,阿婆。”

    乔鸢说。

    她没听清,关掉水,湿掉的手往衣服下摆抹:“说什么?”

    “对了,阿婆。”

    她叫她阿婆,她才反

    应过来,下意识嗯一声。

    只见院外阳光正好,那张酷似她女儿的脸顺光侧转,眉梢一弯,微笑道:“我们家其实很少用‘您’。”

    “所以阿婆,就算你离婚了,也还是我和姐姐的阿婆。”

    说罢,她走出去。

    良久,哐当一声,锅铲掉到地上去了。真是笨手笨脚。

    章慧珠蹲下去,顺便抹了把眼睛。

    当晚,乔鸢敲响陈言的房门。

    第58章 绚丽山崖一只很大很软的伴睡熊。

    最近几天,乔鸢的态度有点不冷不热。虽不完全回避肢体接触,却也没有过多靠近陈言。

    有关这点,假如提问另一当事人是否察觉,乔鸢合理推测对方的答案大概是:发现了。

    再问:你对此有什么感受?气愤?不满?有没有费力不讨好的烦躁?

    他多半会回答:还好。

    你高兴就好。

    听起来像一个特别好欺负的人,不争不吵,逆来顺受。

    更确切地说,似乎,只要不提及明野,并且允许他以假明野、郑一默,或其他任意身份存在于她的周围。他便心满意足,任她予取予求。

    那多无趣。

    决定给他一个‘惊吓’,乔鸢白天维持疏离脸,半夜却来敲门。

    因此

    “咚咚。”响声打破静夜。

    “稍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串叩门声密集如肋骨,然而未能改变陈言的行动速度。平稳的脚步由远及近,乔鸢一手抱着枕头,最后一下敲在他胸腔。

    恰好叫他的手掌接住。

    “怎么了?”他问,语气不含丝毫惊讶。

    “你猜到是我。”

    陈述句。

    “嗯。”陈言依然托着她的手,指腹轻按手背。身体微微够到门框,偏着头看她。

    “阿婆敲门不会这么小声。有急事,可能直接卸门进来。”

    说得倒挺了解。

    乔鸢:“是我阿婆。”

    “喊别的就不是一个辈分了。”他唇角微翘。人啊,一旦感到幸福,即便控制住表情,从标点符号里也能流出来。

    所以算整蛊成功么?

    不确定。

    阿婆不善言辞,没人提点,突然心血来潮、硬头皮去扮谈心大师的概率极低。

    以此为前提推断,某人之所以不熄灯,不睡觉,大约正等着她来。否则最迟明天早上,他绝对能出现在她的房间外,再以那种令人无从推拒的口吻和方式要求谈话。

    这才是真正的陈言。

    他懂得引蛇出洞,也擅长守株待兔。

    比起贸然前行,更惯常的做法是观察而后巧妙利用他人的实时状态,建立支点。再以最微小的动作间接推动局势,变得对自己有力。

    简单概括,借力使力。

    隐藏在外表下的狡诈。

    遗憾明野最缺脑子,应该没少吃亏。

    至于她。

    姑且算扯平好了。

    “我睡不着。”乔鸢走进房间。除了手上被挟持的枕头,尾巴后面还有一只精神奕奕的黄毛狗,大摇大摆也跟进来。

    “你也睡不着?”

    陈言俯身去摸乐乐。

    乐乐:“汪!”

    叫声超级响亮,大尾巴快乐地摇来摇去。

    乔鸢一声:“乐乐。”

    “呜呜。”狗狗立即收声,胖胖的身体压低伏地,可怜兮兮地仰望着人。

    无论张扬委屈的做派,包括变脸速度,都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让人没办法。

    陈言住的客房,面积不大,一张1.2米宽的木架床和配套床头柜,已是房间内的全部家具。

    一张床显然无法同时容下两个成年人和一只重达七十斤的大狗。狗直接睡地方容易着凉。

    他打开抽屉找备用毯子的间隙,乔鸢扫见桌上竖立的笔记本电脑。

    “我来之前,你在干什么?”

    “建网站。”陈言边说边往地上铺垫子。

    乐乐凑前嗅了嗅,给面子地卧上去。

    “暑假作业?”

    “不是,算个人拓展,想尝试做一个公益网站。”

    没再多说,乔鸢往床上一坐:“还差很多么?”

    “不急。”陈言起身,垂下的手掌顺势盖上屏幕,“明天再做也来得及。”

    眼力劲方面也给一百分。

    陈言的床上有他的气味,淡淡的,很正常。不过当他掀起被子一角,乔鸢应邀脱掉拖鞋躺进去时,不由得产生奇妙的心情。

    像是,买了一只很大很软的伴睡玩偶。熊的身体很大,胳膊厚实,重量恰到好处,静静地将她拥抱进身体里。

    从头到脚,温意形成茧。

    屋里只打一盏台灯,为了多让出点空间,乔鸢靠墙侧躺。

    于是陈言也坐上来,问她平时失眠一般做什么,她答看书。

    见她脱掉厚的外套,慢腾腾从内层掏出一只mini平板。简直像另一只小熊,反手往自己绒绒的皮毛底下取出来一块方形饼干。

    陈言接过衣服放到床头柜上:“可以去变魔术了。”

    “一降温就充不上电,每次都要用暖宝宝贴或者吹风机弄半天,麻烦。”

    乔鸢解释,把平板往他手里塞。

    脱了臃肿的羽绒服,她身量清瘦下来,里面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款睡衣,睡觉不穿内衣。光滑的丝绸缎料流转光彩,领子有些大,裸露出锁骨与左肩。

    上头依稀残留吻痕,浅浅的淤紫色,大概没他肩背上的牙印来得深。

    布料软软地堆叠一起,陈言喉咙缓慢地滚动,伸手理了理,才移开眼神。

    电子设备设有密码,六位数,下意识输入她的生日,跳出一本书。

    “现代设计史,巴洛克时期的绘画与建筑。你们专业考这个?”

    “不考。”墙壁冰凉,乔鸢抓住被角,小动物似的挪一挪,往陈言身旁又贴一贴,“但要了解,说不定能用上。艺术是相通的。”

    她以前也说过这句,陈言印象深刻。

    “读到哪了?”

    “听到3章 ,凡尔赛宫。”

    按目录找到位置,无须提醒,陈言接着往下读。

    他音色低磁,果然很适合用来读书讲故事。

    只是乔鸢一失眠就思维跳跃,忽然道:“我想剪头发。”

    “短发?”

    “差不多。阿婆不打算回市里了,说明天教我犁地,种点蔬菜。短发方便干活。”

    你觉得怎么样?

    下半句没问出来,因为那是她的头发,其实不需要他提意见。

    陈言侧头,看了看她裸在被子外的小半张脸,两排纤长的睫毛与乌浓的长发:“要染吗?”

    服设班有许多学生染头发,红的绿色蓝的,白金色,甚至奶奶灰。

    不同于传统教育,外教们十分鼓励这种行为,曾说无关学业,每位同学也应该多做尝试,致力于建立起自己最喜好或最适合、具有独特标签意义的外在形象。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回答,乔鸢心脏柔软地落下来,仿佛掉在棉花糖上。

    “可能吧。以后再说,还没想好。”

    她把手放到他的身上,拨弄扣子,有些懒懒地低语:“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

    陈言正要接话,又一句与前文毫不相干的新问题冒出来:“冬天过去了,就是春天对吧?”

    当然。就像旧的日历撕掉,新年即是新的开始。

    “也许现在已经到春天了,只是不太明显。”他平缓道:“等你觉得春天到了,夏天也就快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乔鸢想,虽然不讲道理,但她更希望漫长的冬天快点结束。最好从此刻起画上句话,让春天来临吧。

    那么今晚便是初春的第一个夜晚。

    所谓静谧、流动的春夜。

    美好的春夜。

    ——原谅我,姐姐。这绝非背叛。

    “以后别叫莉莉了。”

    陈言忽然听见她说。

    “那叫什么?”

    “……元元。”

    半晌,在他的注视下,乔鸢终于说出那句他早已知晓的答案。

    “叫我元元。”

    “金元宝的元。”

    也是元始的元。

    “好。”陈言应一声,“元元。”

    乔鸢慢慢地也应了一声。

    然后陈言继续读书,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分明,投射墙面的身影长而宽大。

    明明是压迫感才对,此刻让人感受到的却是微妙的安全感。好似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没那么容易受伤害。

    莫名其妙那样觉得。

    不紧不慢的阅读声中,困意上涌,乐乐趴地已打起呼噜。

    乔鸢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清晰的字句与光晕一同落入夜里。又念了一会儿,陈言才放下平板,垂落眼睫。

    莹白的肌肤陷进枕头,长发蜿蜒披散,呼吸清浅而均匀。好比沉睡的公主,一不小心咽下毒苹果,美丽却缺少防备。

    而他的视线沉寂,伴随手指,指节稍稍屈起,则如同一层纱雾,悄无声息抚过乔鸢的额头,眉眼,描绘嘴唇与下巴的形状。

    其实应该多说一点的。

    更热情,更贪婪。

    极尽可能多做一点,趁着真相未明。不论身体抑或心灵,不顾一切地掠夺占有,吻痕,抓痕,掐痕,随便什么印记,彼此身上无法磨灭的痕迹留下越多越浓重才好。

    毕竟没有人比陈言更清楚,他正处于一个怎样绚丽又危险的崖端。

    眼下他所获得的一切,她的倾诉,她的信任,她的亲吻和拥抱,乃至嘲弄迁怒,一切皆成立于谎言之上。

    假如有一天被拆穿会怎样?

    他没有多想。

    即将失去的憎恨与占有欲持续涌动。

    2017年2月3日,距离最后一次线上聊天已有三年。今天是乔一元第一次,尽管没有确切的需要,却愿意主动来房间找他。

    陈言不发一言地凝视许久,最终只是低下头颅吻了一下对方的唇。

    几分钟后,灯熄灭了。

    下巴抵着额头,身体紧靠身体。

    他们相拥而眠。

    第59章 曼蝶尾翅“你也跟男朋友出来玩?”……

    翌日,乔鸢去剪头发。

    长度肩膀往下一些,约莫到锁骨的位置。她发质细密,发尾往里扣卷,省了日常打理的功夫,扎起来方便。

    大年初九,陈言爸妈有事,让他先回衡山。

    初十,姐姐出院。

    整个寒假,乔鸢没再回家,陪阿婆住在乡下。早起早睡,一日三餐,闲着便逗逗小孩遛遛大狗,照顾瓜果。

    不过从播种到收果,似乎是一段超乎想象的长阶段。

    一连半个月,经她手撒下的种粒们不见丝毫发芽迹象,但阿婆说会长的。

    她自小伺候田地,称得上种植的一把好手。乔鸢便不再怀疑,定时定点耐心地施肥浇水。

    每当往脚上套好皮靴,走进搭建好的保温棚,足底缓缓浸陷于松软的湿泥中时。心脏仿佛与坚实宽广的大地相连,令人倍感舒适、安宁。

    2月13日,纺织开学,乔鸢返校。

    临走前,乐乐靠满地打滚呜咽为自己争取到不少美味加餐。阿婆表示会带它减肥,等方便了再带它去市区。

    “汪!”飞机场外,金毛犬鼻头乌黑,毛发光亮,积极替清洁人员减负,在一干陌生人的围观下连蹦带跳独立擦完好几块玻璃。

    章慧珠抓着牵引绳,绕手心缠好几圈。

    一人一狗刚好乡下作伴,也好。

    舷窗春光炫目,一位西服装扮的中年女士打开办公包,戴上绛紫色眼罩。待她摘下来时,飞机已降落南港。

    陈言提前等了一会儿,接到人第一时间去拿行李。牵手的间隙像是谈论天气,极其自然地问:“又见面了,有想我吗?”

    乔鸢:“……”

    就,毫无防备。

    差点把手抽出来。

    形同一枚硬币,‘不肯示弱’的背面紧邻着‘常规情况下,也很难坦率地做出表达’。尤其是过于亲昵的话语,活像烫舌的糖羹。

    她不想回答,顾左右言它。

    上一句提中午想吃油焖虾,下一句跳转飞机上有一个五岁小女孩今天生日,在妈妈的鼓励下,向全机乘客包括乘务人员分享了自己准备的零食——两盒草莓夹心巧克力。

    陈言听着,慢慢应着,将准备好的披肩取出来,把人裹得暖暖。

    清楚她会在意服装及配件的材质和图样,他一一地说:“上周带堂妹去买录音熊,街上看到就买下了。吊牌上写120支山羊绒,店员说是热销款,蓝白格红线复古款。”

    其实买纯色最不容易出错,但他记得她已经有一条驼色的,搬宿舍那天穿过。

    于是在几条不同色系的款式斟酌片刻,排除鲜艳的红色,黯淡的灰色,结合小堂妹与销售的建议,选了显白耐脏最好搭配的石青色。

    南港气温升得慢,湿冷风大。开学季地铁拥挤,来往潮水一般的人流,行李箱轮簌簌滑动。

    两人排队坐的士,很快到了小区。

    1702室门虚掩着,空气里一股清新剂混合轻快的哼乐声。

    应该是林苗苗。

    考虑到她微社恐属性,与外人相处格外不自在;以及两位女生可能有话要说。陈言止住脚步:“我就不进去了。下午去报道?”

    “嗯,要开班会,苗苗和我一起。”

    意思是用不到他了。

    既然这样,灵活地将‘一起吃饭’计划项的日期改为明天,陈言把箱子放进门内,叮嘱一句注意保温,转身准备离开。

    衣角不期然地被拉住。

    他回首,另外一位当事人也松手,扭头,抿唇缓冲两秒,声音落下:“针对你刚才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可能,有一点。”

    “反正不多,就一点。”

    语气如常,可是又没有说谎,眼睛为什么要避开呢?

    或许恰恰因为讲实话吧。

    陈言不由得轻笑一声:“好。你只要愿意有一点就够了,至于我这边,可以想你很多。”很多。

    再多也没有关系,无畏于吐露。

    下雨的时候,下雪的时候,走在街上随意瞥见一道相似背影,夜晚按压眼角时不经意注视灯晕。

    短暂的失神不断累积,名为思念的情绪日渐到了得以建起一座塔的程度。

    你大可以自由地踩踏山谷,凭心情踢一脚、跳两跳都无妨。

    砖头非常坚固,塔也安全。

    不过相较之下,他铺开一条长梯,对方愿意这么快走上来才是了不起。

    既是安抚也作回应,陈言上前一步,从背后拥住她,伏颈将吻落于发缝后脖间。

    很轻。

    不亚于蝴蝶垂下曼丽尾翅,极快地点触。

    乔鸢却眼睫微颤,险些溢出喘息。

    “你走吧。我进去了。”快速挣开怀抱,进门,反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奇怪,更亲密的行为不是没有做过。然而比起汹涌的情欲,普普通通的亲吻、拥抱竟能使人战栗。

    以前和明野谈恋爱时也有过类似体验么?

    完全想不起来。

    …

    次卧内,林苗苗闻动静停下拖把,歪脑袋探出头,惊喜招呼:“你回来啦,元元,怎么——”

    只是普通音量而已,架不住乔鸢翻脸心虚,下意识竖起拇指。

    “……怎么啦?”懂事的苗苗立马转气音:“姓明的在外面?”

    乔鸢摇头,比口形回答:陈言。

    仿佛要证明自己都听到了,有人屈指轻叩门板一声。

    乔鸢:“……”

    “苗苗,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吵——”

    门外传来模糊的闷笑,脚步声这才远去。

    真是,绝对有被他得意到。

    “可以正常说话了。”

    她扶柜弯腰,脱掉鞋子。

    林苗苗拿出拖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我动车延时,还想早点整理完,露一手让你尝尝呢。”

    话落跑到厨房,双手摊开:

    “看,我妈让带的特产,你一份我一份,巨多。”

    “中午吃锅包肉怎么样?甜口or咸口

    ,我都会做!”

    说完再跑回玄关,绕着许久不见的新朋友转圈圈:“真把头发剪了啊?好看!特别好看。”附带真情实意大拇指一枚。

    真正的思维跳跃在这一刻提现得淋漓尽致。

    下午去学院,第一个发现乔鸢发型改变的人是nina:“wow,charlotte,我爱你的新发型!非常好,你考虑为它换一个颜色吗?”

    班主任张宝茵性格较真,思索后给出建议:“我觉得可以先试一下挑染,或者保持黑发,更称你的脸型和五官。设计师的个性归个性,也不是非要改变头发颜色。”

    “班长不如试试粉色。”

    “你们都要染发吗?去店里还是宿舍DIY,搞得我好心动……”

    同学们纷纷加入话题。

    新学期大约一周,大家很快发觉乔鸢的变化。不但外形改变,以前同学们有专业方面的不解,找她问网址借颜料,班长最好说话,基本来者不拒。

    如今却经常视情况婉拒。

    对了,也不能再喊班长了。

    上周末她甚至主动找老师辞去班务。

    “你们说,她怎么想的?突然变化好大。”

    “新年新气象呗,没班长分享素材图库你不行啦?”

    “什么啊!”

    “感觉她们情侣关系变好很多哦,男朋友明明长得那么帅,脾气挺好的样子,动辄陪她到缝纫室一呆就是大半天。不像我老哥,一个城市,我妈让他来看我,他直接说自己晕针晕布,压根不打算来!”

    “哈哈哈哈,哥哥和男朋友能比吗?”

    “通常情况下,亲哥不做人,男朋友热恋期好歹得装一个人样。”

    “不过班长谈好久了吧,成功度过冷淡期,反而变热烈了?不管怎么说,我对帅哥美女组合没意见,祝他们长长久久,至少养眼啊,比河童好多了!”

    “我同意。”

    “米兔。”

    众人谈天侃地,尤心艺收起镜子和口红,翘密的假睫毛向上一掀。

    恰逢乔鸢和林苗苗走进教室,两张面上皆带笑意。

    真碍眼。

    ——你被明野背叛了。

    身边那个假货趁虚而入。

    事到如今,她才不要做好人,没兴趣去提醒乔鸢。

    谁让她一次又一次忽视她的求救?

    冷血的家伙被骗活该受报应。

    她站起身:“有谁想吃日料么?我请客。”

    大小姐一发话,以廖雨婷为首的同学们热情响应:“我我我,带我一个。”

    “miya,我能去吗?”

    “我们去哪吃呀?”

    转眼间,尤心艺化为焦点。

    不论家里发生什么事,奸猾的后妈如何上位,只要她每月生活费不变,她就依然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富家千金。

    愿意给谁花钱就给谁花钱。

    爱请谁包男模就请谁包男模。

    权当世界上没有乔鸢这一号人物,她面无表情,领着一群谄媚的跟班跑腿离开教学楼。

    “元元。”林苗苗表情真诚,“明天我得做兼职,你要是去布料城,能不能帮我带点?不用太多,便宜料子来一点就好。”

    “小事。”乔鸢应下。

    隔日即是周六,上午雾大,她下午出门,理所当然地带一条陈尾巴。

    布料城顾名思义,指零售商们聚集贩卖布料形成的综合贸易地。位置有点偏,胜在地方大,一层主卖针织,二楼梭织。

    三楼分类杂,纽扣拉链一类的辅料应有尽有。

    这次采购布料是为了两天后的‘one-dayproject’做准备,翻译成‘一日合作’或许贴切些。

    令人畏惧的basher主任将带领一部分英国本校学生访华,采购毕设可用的布料,顺便与中国分校的学生们友好开展活动。

    暂定配置服设系两位老生带大一新生,外加一名英国学生、一名摄影系学生为一组。

    活动当天上午九点集合,宣布设计主题,下午五点前完成设计并拍照,六点开始院内走秀。

    要求每个小组在限定时间内做成五套衣服,拍摄且打印出可用的宣传照不少于十张。

    需要提前备好的原料有:

    不同材质、样式的袜子≥20双

    至少五种有趣的面料,宽幅长度不限

    时间紧,任务重,到时候别说吃午饭,是否有喝水跑厕所的空隙都成谜。

    “你的眼睛还没好。”陈言道。

    “英国本土布料贵,就算搭上机票费,还是来我们这边买更划算,种类多。估计以后每年……”

    乔鸢正在转述时隔两月basher再次来访的原因。

    倏地止住话茬,仔细对比手中布料:“左边是不是厚一点?”

    “一个200g,一个280g。”

    “难怪。”

    空气层面料软、轻、厚而不塌,做不了贴身衣服,用于填充塑性却出彩。只一点不好,价格小贵,平均30~50元/米。

    让老板裁两米,乔鸢打算再挑一款面料凑齐六种。同时回答陈言:“我没法用缝纫机,不过可以做立裁。”

    传统服装制作流程:制版——裁布——缝纫。

    立体剪裁则是将布披挂人体模特上,使用工具针固定,略过繁琐步骤,直接以视觉效果进行设计。算一门极度精巧高难度的工艺,灵活性强,又称‘软雕塑’。

    把视觉换成触感,虽无前例,值得一试。

    “而且,所谓有趣的面料,指的必然不是成品。专业里只有我上学期尝试过再造布料,拿视觉换经验,不亏。”

    她说得胸有成竹,陈言倒记挂一个细节:“会被针扎?”

    嗯……

    “待会儿再买一双手套。”

    偌大的商铺堆满料子,呼吸间充满布料放久了的轻微闷潮气。

    乔鸢犹如掉进板栗洞的松鼠,东摸摸,西找找,脸上表情淡淡。十指干净秀气,老练得不可思议,一卷接着一卷飞快地挑。

    “或者你有空可以来。特殊情况,nina批准我找帮工,前提必须是外行人,以免对其他同学不公平。”

    “有回绝的余地吗?”

    陈言问,顺手捡起一匹掉下去的布。

    “没有。”

    小组成绩关乎新学期表现分,包括林苗苗期盼已久的奖学金。她不打算拖后腿,能用的资源自然要全部用上。

    “那就好。”

    “就是你有空、会来的意思?”

    陈言还没回答,乔鸢又选中新的面料,找老板问价去了,完全将他忘到脑后。

    大尾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提上布料,陪她走到下一家店。

    店铺设在夹角,面积不大,挤挨挨的。老板一副‘难得有人能采买到这里’的神色,从躺椅上梗起脑袋:“一米起卖,价钱好。,帅哥美女随便看,有挑中的喊我。”

    “好。”乔鸢应答。

    “谢谢。”陈言也答。

    两人俱是不讲话的性子,一个不声不响拣,一个不紧不慢陪。

    二十分钟瞧中两种料子,老板一瞟便笑:“有眼光啊美女,刚好是大姐上个月跑广侨面料会新批回来的货,别的店都没有。”

    计算机按出一个数,听到转账,她拿出卷尺和剪刀,麻利地一裁一撕一折:“小伙子也帅,郎貌女也貌,搭得很!”

    “来来来,名片拿一张,下次生意,有需要再来啊!带同学一起来”

    伴着老板明朗的笑声,两人往三楼走。

    想起对方的场面话,乔鸢偏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装模作样:“你好看吗?我好像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

    明野的确长相不错,又年轻。不过鲁莽浮

    躁、满嘴谎言足以抹去所有外在优势。

    陈言只当自己来答:“应该还行。”

    “举例说明一下。”

    “……歌唱得不好,初中、高中一直被老师拉去大合唱?”

    “唱得不好为什么选你?”

    “班主任说,用脸凑数。”

    “……”

    好不要脸。

    原来是这么自恋的人吗?

    乔鸢皱眉困惑,缓缓拉开距离。

    陈言立即腾出一只手,揽肩将人捞回来。

    “是你让我说的。”

    “但我确实没想到你能说得这么。”她想起一个词汇:“硬气。”

    “所以觉得我无耻。”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收敛嘴角,乔鸢瞬间恢复沉静。

    “你——”陈言开口,陡然话锋一转,语调冷沉:“你的男朋友,的确不知廉耻。”

    乔鸢:?

    一座楼梯,两处拐角,他们俩往上走,另外一对搭肩搂腰的情侣往下走。

    双方打了个照面,她顺身旁人锋利的视线望过去,对着含混的两张脸辨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明野和尤心艺。

    楼梯中间一条长窗,许久没人去擦。混沌的光与雾摇摇晃晃,只落下一半。

    似一条分割线将两侧泾渭分明地划断,乔鸢感受到陈言的手无声收紧。

    四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仿佛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须臾,尤心艺拨弄卷发,不顾明野的阻拦,甩开他的手率先出声:

    “挺巧啊,charlotte。”

    “你也跟男朋友出来玩?”

    第60章 花茶梨木你什么要选这种人?

    糟了!万万没想到随便走一下,怎么好死不死撞上他们?

    “你、也、和男朋友、出来玩?”

    女生充满挑衅讥嘲的口吻近在咫尺。

    明野视线下意识停留前女友的肩膀,那里有他同寝师哥的手。

    继而想起自己的手臂,正大咧咧放在另一人腰上。他嗖一下缩回来,旋即着急忙慌地拉拽尤心艺,意图捂她的嘴。

    “发癫啊?”尤心艺砸包挣开。

    据说五万块钱一只的黑色菱格纹皮手袋,金属质感的链条于阳光下熠熠闪耀。扣针划破明野的掌心,血条长至手肘。

    他被推到台阶下,好险抓住扶手,痛得龇牙咧嘴。

    尤心艺没分半个眼色,目光始终直勾勾锁定对面,甜蜜饱满的唇瓣开启:“班长,怎么不说——”

    “尤同学,上周咖啡店重新装修营业,新换了一批监控。”陈言出声截断,冷峻的眼神同冷静的言辞形成对比。

    “店长已经检查完视频,确认你上次投诉的情况不会再发生。如果有兴趣,可以再来消费。”

    说完,他才道:“不好意思,打断你的话。你刚才想和元元说什么?”

    尤心艺:“……”

    是……威胁么?

    明野惊诧瞪大眼睛,顷刻汗毛陡立。

    他与尤心艺一个是兼职服务生,一位vip客户,平时少不了碰面接触的时刻。

    至于有没有在店里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该死!他不记得了!

    该不会,师哥也看了那些东西吧?怪不得跨年夜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东西都搬走了,开学至今没往宿舍露过面……

    尤心艺在乎的却只有那个称谓。元元。

    乔一元,好样的!就连交往小半年的男朋友都没说,你脑子被驴踹了?竟然把原用名告诉冒牌货。

    元元,元元,呵!

    有人瞳孔中燃起火焰。

    明野一脸心虚,乔鸢似乎不以为意——她对尤心艺幼稚冲动的敌对性向来采取漠视态度。

    今天撞见纯属偶然,但局面已经乱了,事不可不处理,却也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厘清。

    陈言微跳眼皮,吞下嗤笑。

    他很快做出行动。

    “下周学校分配实习,无良他们在附近买衣服,叫我一起。剩下的辅料明天再买,刚好你朋友提过的那家买手店试营业,可以带她一起。”

    叫了车,说出令人难以拒绝的好理由,确保车辆掉头、渐渐消失视野中。

    “明野。”陈言微微侧头,眼珠滑至眼尾,“聊聊。”

    他径直迈腿出去,明野不禁瞟一眼尤心艺,眼神尴尬又讨好,生怕她发火。

    当然也怕自己如果不跟过去,陈师哥转头朝外一说。不用多,寥寥几句足够他身败名裂。

    “滚啊,怂包。”尤心艺转身就走,名牌包最倒霉,沦为发泄品,被主人甩得摇来摆去,嘭地撞上电线杆。

    呼——

    搞定一个,还有另一个。

    烦躁地抓了抓头,明野硬头皮拐到小巷,慢慢停下脚步,有点畏惧地低喊一声:“师哥……”

    视野一阵旋转,他想躲,不料陈言动作更迅猛。

    待反应过来,活像蟑螂被摁在墙板上。

    往后是灰漆漆、脏兮兮,贴满‘根治不孕不育’、‘器官捐献’广告宣传的直壁,往前一张帅脸,一层薄怒肉眼可见地压出痕迹。

    寒气泼面而来。

    乔鸢一走,陈言方才抑制住的情绪倾泻而出。

    难以言说的压迫感蔓延,明野打了个冷战,争分夺秒澄清:“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哥,你误会了!!其实我和莉莉上学期末就分手了,只是没往外说!”

    他一口气喷完话,生怕挨打。

    “……分手了?”

    片刻,对方似乎从喉咙里挤出询问。

    “分了,真分了。”

    明野举着双手,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怕他。可能跟差生天生没法面对老师一样,他对付不来这种性格古板严肃的家伙。

    “就……生日那天,我们已经分手了。算是最后一点余温吧,我们决定好聚好散,但你们在场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俩……”

    后面的话陈言没听进去。

    既然他们已然分手,他想,他便不能、更没必要冒充明野出现了。

    ——他走错了一步棋。

    大脑本能地运转起来,高效抓取漏洞。理性令他松开手指,装作歉意地压了压眼角眉心:“我没想到……”

    “没事,就是师哥,你俩怎么会……”

    痛到皱脸嘶声,明野抹掉额汗,话到一半自拍脑袋:“草,我给忘了!”

    “莉莉不是眼睛还没好么,我说过,有需要照常联系我就行。结果忘记告诉你那边了,她肯定是把你当成我……”

    蠢人自有一套逻辑,乍听严丝合缝。

    “你和尤心艺在一起了?”陈言打断,“分手不到两个月,你们已经能正大光明走在街上。”

    明野闻言变做陈嘉琦,那个在堂哥面前战战兢兢、羞愧窘促以至于抬不起头的堂弟。白着脸狡辩:“算、暧昧期吧……没谈,而且我们特地没在学校附近……”

    心里则想,有这么严重吗?这人的反应居然比无良还要夸张。难不成他也被劈腿过?他也有妹妹?

    总之道德感真强啊。

    也是,好学生都这样,循规蹈矩的。

    那一夜,乔鸢挂断通话,接着便关机打不通。

    后来,尤心艺接了电话,似乎同样心情不好……阴差阳错,明野跑去绳宁,也就是尤心艺所在的城市。接下去……

    他们重新开始玩梦江湖,游戏中依然是人见人羡的前指挥和富豪帮主。

    游戏外,最近每天都有打微信视频,尤心艺有时候接,有时候不接……

    他为什么要跟陈言解释这些呢?

    说到底,只是一个宿舍同住过的师兄弟,谈不上辈分和阶级。

    况且莉莉联系陈言,出于最起码的礼貌和尊重,陈言也该先跟他打声招呼吧?而不是擅自答应陪她出来。

    甚至把手搁到她的肩上。

    下楼梯怎么了,在陈师哥的视角里,他和莉莉仍处于恋爱关系不是吗?

    如是想着,明野沉下脸:“师哥,之前找你照顾莉莉是我考虑不周到了。既然分手了,我觉得你以后还是不要——”

    “我知道了。”

    陈言应得很快,一副了然的口吻。紧接着道:“你前女友那边,我不会再插手。不过我最近比较需要用钱。”

    前半句令人放心,听到后半句,明野心中警铃大作!

    开学前,他爸算清数目,一次性转账。这回他没敢乱来,欠朋友、平台的钱大多换上了,只一件事,前女友车祸所导致的眼疾和租房钱,他没敢说。

    想着陈言身上不差钱、性格又平稳,应该不至于催债,这才挪了一部分出来,否则别说没法跟乔鸢交差,恐怕他自己吃饭都成问题。

    为难转移到明野的脸上,有关前女友、尤其她的肩膀话题抛到九霄云外。眼下

    他只顾得上自己。

    “这么急吗?哥,你也知道我生活费不多,刚开学兼职工资也没下来,能不能……”

    他示好地凑上去搭肩,手还没碰到衣服,两部手机同时响声。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转身接起。

    另一头却传来完全相同的背景乐,以及乔鸢和尤心艺的声音。

    “衣服买完了?我在附近餐厅。”

    “明野,给你五分钟过来餐厅。”

    …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桌布,乔鸢与尤心艺各坐一端。

    空气中流溢香草肉桂、浓厚的烘焙气息,周围三三两两客人,有的低声谈笑,有的专注办公。服务员往来穿行,笑容甜美。

    十分钟前,空车驶向南港纺织大学,后者被一通电话叫来。

    “我在做梦么?了不起的班长居然还会给我打电话。”

    将包丢隔壁椅上,尤心艺盘臂坐下,语调古怪:“我还以为,至少得出车祸被撞死,我临死前才会发生这种事。”

    “我已经不是班长了。而且。”

    双手捧起花茶恰好掩了面目,乔鸢低下眼,长而密的睫毛翩然垂落。音色淡漠:“即便你被撞死,也和我无关。”

    哈,牛皮,木头人都能咒人了。

    好似很久很久没能如此近距离地、坐在同一张桌上对话,尤心艺打量、审视她许久,倏然厉声:“还有心情出来买布料,乔鸢,你知道你身边的人是谁么?”

    乔鸢答:“我只能确定,你一定知道你身边的人是谁。”

    果然。

    “你早就知道!”

    尤心艺几乎要大笑出声,手指撞倒瓷杯,洁白的碗筷交碰发出脆响。

    她反应过来了:“梦江湖,电八区,烟雨江南,小梨木。妈死了,爸出轨,平时爱去图书馆,原来是这个意思。”

    “乔鸢,你真该感谢我!要不是我给你机会,你都编不出这么精彩的故事!”

    她笑得想抹眼泪,“瞎了眼又怎样,你藏得够深。搞得所有人都跟傻驴似的被你捏手心里,是不是很爽啊?”

    乔鸢动作一顿,握着杯柄浅笑:“为什么要激动,你也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好一个得偿所愿!你以为我是什么?明野又算什么?难道你还能不清楚我究竟为了什么才——

    不。

    她好整以暇,来自她的挖苦使尤心艺倍感耻辱,她有一瞬间想掀翻桌子,想跑,想拽紧乔鸢的衣领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撕成一万片碎片。

    可她怒极反而沉淀,捏着包链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徐徐又坐下来,仰身往后靠。

    笑就笑咯。尤心艺平复心情,画精致妆容的脸上扯出跋扈的笑意:“比起明野,你更喜欢那个冒牌货是吧?看得出来。”

    “因为这一个更高,更帅,更有钱?哦不对,你不缺钱。”

    “那就是因为姓陈的更温柔,更体贴,更狗腿,懂得讨你喜欢。”

    “他不嫌你像个假人,对吧?就算被你骨子里的虚伪冷血吓到,也不会像我一样切割,学明野那样精神出轨。”

    “他比我们好,他能受得了你,你是这样想的?就不怕我告诉他,他自以为骗到你,实际上一直在你的眼皮底下做动作。”

    不对。

    尤心艺否认自己的猜测:“你怕我说出去,所以才找我谈话。”

    “你猜错了。”乔鸢慢条斯理咽下茶,否认她的否认,“我无所谓。”

    “多大的把握啊,认定他跑不掉?”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她唇齿交碰,轻巧念出她的名字。“尤心艺。”

    一刹那,或许是错觉,尤心艺全身血都冷了。

    是没有关系啊,男朋友出轨,女朋友偷情,他俩天生一对。

    而她和明野一个肉骨头一条贱狗,大费周章表演半天,不过是取乐乔鸢的玩具。

    乔鸢扮演斗兽场上的主人,高位端坐,冷眼睨着她们争抢打斗。

    明野输得一塌糊涂,没有知觉;然而姓陈的瞧着不傻,她又凭什么这么笃定?

    俗话说得好,臭鱼烂虾凑一窝,高明的人只会被更阴险狡诈的吸引。到头来,谁玩谁还不一定呢。

    明明她也可以作为一枚棋子,去试探真心。

    “你确定不怕,那还叫我来干嘛?”

    尤心艺恨恨凝视,近乎固执地追问:“我说出去会怎样?不管姓陈的有什么反应,你想怎么对付我?”

    她铁了心要跟陈言比高低,比谁的分量更重。

    无异于自取其辱。

    “你们线上的聊天记录,我都有。”乔鸢说。

    她不玩游戏,那么还能有谁呢?

    林苗苗。

    真是条忠心耿耿的狗!

    不甘心就这样输掉,尤心艺嘴硬道:“那又怎样?了不起就被说几句。学校里那群人一半拜高踩低,一半是没眼力劲的穷鬼,你以为我——”

    “万一传到你家人那里呢?”

    没有花力气搅拌,温热的液体于杯中泛开层层涟漪。乔鸢像提出一个无害的假想:“后妈的孩子让你处境变得更糟了吧。就我所知,你爸爸对你的脾气也……”

    “如果再听说他的女儿在校胡作非为,甚至影响到生意——”

    “害死我妈的臭小三凭什么生孩子!跟她狼狈为奸的狗东西也没资格做我爸!”

    茶水四溅,餐碟因晃动的桌面而抖动。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声量失控,引来围观。

    毕竟她的原生家庭,她的阴影痛苦,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乔鸢的。

    有什么东西在喉管中涌动,尤心艺咽下去,咬紧牙关:“你要这样对我?就因为一个男的?”

    “是因为你。”乔鸢抬起眼睛,剪短的头发很好看,挺适合她。

    她一直那么漂亮出彩。

    光线流连到指尖,都舍不得散开。

    尤心艺无知觉地盯一会儿,目光挪开。

    恍惚间,两人仿若隔桌对视。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高一低,往昔记忆流淌,偏偏局势翻转。

    尤心艺觉得自己好比圣诞节那天受威胁的明野,而乔鸢是另一个她。

    就像她对待明野那样,她则对她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你恨第三者,为什么要让我经历和你一样的痛苦?”

    短短一句话,令尤心艺失力跌下。

    昂贵的背包浸满热饮,湿哒哒滴着水。

    “我……”

    表情僵在脸上,她张嘴失声。

    我是为了让你明白,爱情比友情虚假,明野不可能比我真诚啊。

    他就是一个小人,谎话连篇,见异思迁,仗着你的男朋友身份,你给出去的那些信任,一再欺骗你敷衍你,背后见不得人的嫉妒你挑剔你贬低你。

    就算跟我绝交,你为什么要选这种人?

    我很糟糕,可他比我恶心无数倍。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及时清醒,甩掉馊味的垃圾。

    她差点就要剖白,不顾自尊坦言。

    好巧不巧,刺啦一声门被推开。

    明野和陈言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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