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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香芋水粉“生日快乐,明野。”……

    明野生日当天,下雪。

    医生手握CT、OCT报告来回琢磨:“神经损伤是一定的,不过不该那么严重。你说吃药没用,只有情绪受刺激才能好转?”

    “不算好转。”乔鸢指着前方视力表,“能看清上面两行黑色,但没有朝向。”

    再指一下医生的水杯:“白的,中间有印花,上次来一团模糊,现在也没法分辨图案。但按色块大小排序有红色、蓝色、紫色,也许还有一点粉色?”

    “去掉光影效果,您的脸在我看来同样接近于一个平面纯色块,没有五官线条,缺乏立体度。”

    活像水粉画?

    “也就是说,光能提取大致颜色,结合以前的常识和经验去做推理判断。”

    “表面上比失明的人好很多,可对日常生活的妨碍还是很大,尤其你学设计是吧?”

    “嗯。”

    “我倾向于心理因素影响多一些。”

    医生沉吟:“等你有空挂一下精神科吧,不排除平时比较焦虑、抑郁,或者应激障碍导致的视觉问题。要是那边检查完,确定没问题,我们再去考虑做一点小手术去改善它。”

    “然后你也多注意,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毕竟人的身体是一个总体,不管治疗什么疾病,好心态非常重要……”

    从医院出来,乔鸢在公交车站坐了一会儿,乘车回学校。

    尤心艺请假了,据说家里出事。昨天上午廖雨婷外放音量、同她通话时,电话另一头止不住的争吵摔碗声,近似一场失控混乱的交响乐。

    尖叫、哭喊、指责不绝于耳,字里行间似乎与孩子、家产有关。

    “我想起来了,她爸有情人的!”

    挂掉电话,廖雨婷神秘兮兮道:“听说尤心艺她妈去世没两天,她爸立马把情人带回家。年纪跟我们差不多,估计是怀上了,想要名分。”

    “不会吧,好狗血??”

    “难怪尤心艺昨晚发那种朋友圈……”

    “有点可怜,同父异母的妹妹还好说,万一蹦出来个弟弟,哎……”

    同学们眼眼相瞪,不敢深思。廖雨婷拨弄头发,轻描淡写:“不至于。她舅挺有本事的,能把姥姥、姥爷接去国外住。就算姑姑伯伯爷爷奶奶那些亲戚全倒戈,大不了找妈那边的呗。”

    “所以说她命好咯,就是脾气太差了。”

    “我要是她,肯定不跟我爸闹,这么关键的时刻,装乖卖惨怎样不行啊?先想办法把长辈们团结起来,重要的是家产,必须捏自己手里。小三怎么了?有钱人都爱找,外面有多少要多少,只要别挨到我的钱,管她——”

    “Sophia。”

    突然被叫英文名,廖雨婷扭头,迎上林苗苗尴尬不失礼貌的笑脸:“你、压在我的sketch本上了,你的座位在那边,这里……我座位来着。”

    她身后站着乔鸢。

    她就跟狗似的,老跟着乔鸢。

    “sorry啦,待会儿请你吃下午茶。”

    廖雨婷笑着腾位,招呼女生们:“差点忘了,尤心艺的卡还在我这,卡里剩两千多。反正她说以后不想去那家咖啡店了,让我们随便用,你们想想要吃什么……”

    笑容比盛放的花朵更娇艳。双方擦肩而过时,嗡嗡,嗡嗡,乔鸢包里手机一直在振。

    来电没有备注,少说打了五六次,她没有接。

    十几秒后,致电者好似终于了悟她的决绝,放弃拨打第七次。

    “莉莉。”林苗苗牵着乔鸢坐下,展开笔记本电脑,显示出梦江湖游戏界面。

    “尤心艺昨晚突然把帮会解散了,师徒关系也断了,说要退游。明野……最近好像都没有上线,群里艾特他也没反应。”她小声问:“我还要继续登游戏吗?”

    “……莉莉?”

    乔鸢乍然回神:“都行,我已经不需要了。”

    “那我直接卸载掉,刚好清内存。”

    林苗苗动作利落,下线销号,又听到身旁说:“苗苗,下课去吃冰淇淋吗?”

    “好啊!”她眼前一亮,“雪茶家出了一款香芋甜筒,只要三块钱,我眼馋好久了!为了庆祝今年第一场雪,你放开吃,我请客!”

    “好的。”乔鸢弯唇:“林老板。”

    下了课,刚出教学楼,苗苗一拍脑袋想起速写本没带。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丢三落四的毛病啊救命!!

    乔鸢:“去吧,我拿着电脑。”

    “嘿嘿。”她比划手指,表示三分钟就回,转头飞奔。

    绵密的雪色扑盖校园,乔鸢裹着羊绒围巾,微微吐出一团白汽。

    她立在门檐下,视线捕捉一条高壮的白日暗影——大约穿着经典款羽绒服,活像鼓起来的圆桶气球人。

    身体俨然往左躲,对方却好像完全不看路般,还是直愣愣撞了上来。

    装订纸张哗啦啦翻页,挂在手臂上的帆布包应声落地。

    “对不起。”他手忙脚乱,低头捡起绑着皮筋的颜料盒往她手里一塞,指头僵硬得好比尸体。声音低而粗犷,语速极快:“多注意你男朋友。”

    “经常陪你的那个,是假的。”

    说罢,他扯下羽绒服帽掉头就走,步伐仓促凌乱。

    而林苗苗恰好从台阶下来,弯腰勾起雪地上的钥匙串。一只胖墩墩的手缝小羊挂件,穿着粉蓝条背带裤,小角装饰嫩黄色小花,怪可爱的。

    “是你的吗?怎么弄掉了。”她把小熊猫递给乔鸢,有些疑惑地向前转眼,“你在看什么?”

    “没事。”乔鸢握着挂件摸了摸,放入包中,“走吧,去吃冰淇淋。”

    …

    黄昏织出云雀的翅膀,两人吃完冰淇淋回到家,明野提着一盒蛋糕以及一大堆打包菜在外面等了好一阵子。

    说笑声戛然而止。

    碰到寿星,出于礼貌,理应来一句‘生日快乐’才对。可惜林苗苗说不出来,开门换好拖鞋,跟乔鸢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扎进卧室。

    乔鸢倒是留在客厅,不过任凭他推桌挪椅、拿碗拆盒装盘一顿忙活,她不闻不问、熟视无睹,自顾自披着毛毯‘听’恐怖片。

    余光瞄见荧幕上红一下白一下血浆女鬼突脸,明野看得发毛。

    乔鸢却神情平静,不紧不慢地吃着青梅干果。

    唇瓣稍稍张开,雪一样白的牙齿咬住食物,撕下果肉,缓慢地咀嚼。胜血鲜红的舌头推出果核,吐到纸巾上。

    不像进食,像凌迟。

    与其理解为陪同,实际上更符合……陌生人上门维修家具、借用厨房。为防他乱碰东西,她才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客厅。

    为此,饶是明野心绪复杂、一肚子话想说,见状只得咽下喉咙,省得自讨没趣。

    六点,无良一行人伴着感应灯光临。一进门便惊呼:

    “这么隆重啊,明野,你会烧菜?”

    “说什么呢。”耗子推吴应鹏,“寿星哪能下厨,肯定是莉莉做的。莉莉好久不见,眼睛好了?”

    “没,我叫的外卖。”发现乔鸢一声不吭,丝毫没有招待的意思,明野赶紧放下拖鞋,“乌龟投胎啊你们,我说最迟六点,真好意思踩点来!”

    话题即刻转移,耗子按着脖子干咳,吴应鹏使眼色。

    仨人体格不算小,结结实实挡着大门。无良拉一下袜子,弓下去把鞋摆好。

    拥堵的视觉骤然空出一大块,明野这才留意到陈言,表情古怪地静止两秒:“……师哥,来了。”

    陈言嗯一声:“实验室有事,出门迟了。”

    “问题不大,坐。”

    许是人多了的缘故,林苗苗掩门出来同大家打招呼。

    乔鸢也终于肯关掉电视,施施然起身。

    明野如释重负,拉开身旁的椅子正要让她坐,无良冷不丁开口:“坐这吧。”

    众人循声抬头,一张长方形餐桌,侧面最多坐一人,他们一共七人。

    明野作为今天的主角,自然落座主位,与吴应鹏面对面。左手无良、陈言、耗子打算挤一挤,右边乔鸢挨着明野,林苗苗手刚碰到椅子。

    “乔同学。”无良指名道姓重复:“我们换个位置,你坐我这里。”

    吴应鹏立即补话:“我们买了两箱酒,让便利店的人搬上来。你们女生不要靠门坐,不然一会儿开开关关的,耗子皮厚,让他坐,保准冻不死。”

    “去你丫的。”耗子呲牙归呲牙,搁下筷子,“下雪来的,确实冷,别再给整病了。餐具我没用啊,就拿一下筷子,要不要换?”

    “换了吧儿子。”吴应鹏直言,“用着膈应。”

    “滚——!”

    陈言不语,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刚要起来,无良的手竟搭了上来:“师哥不用动,我和乔同学换一下就好。”

    全场安静片刻,明野投来不解的目光。

    他的意思是,让莉莉坐在明野和陈言中间?

    甚至严格来说,和自己的男朋友明野隔着一个夹角,反倒与不熟悉的陈言并排肘碰肘?

    这像话吗?

    “无良你小子,酒盖没开,人先给醺上了。”吴应鹏笑骂,“又不是你家,你说了不算。”

    “没错!就算莉莉跟你亲妹再像,也不能拉下人苗苗啊,会不会做事?”

    耗子跟着打圆场。

    然而事不如人愿,奇怪的氛围并未因此软化,几乎所有人

    皆停原地不动。

    “不好意思,林同学。”半晌,在耗子的疯狂拽袖子示意下,无良哽着脖子出声,“我今天就想坐乔同学那个位置,你要不介意——”

    林苗苗摆手:“我不介意,我不要紧。”

    于是所有人的关注重点转到乔鸢身上。

    “无良师哥也关注星座?我猜你是金牛座,正好,我的幸运方位在东南。”

    乔鸢浅浅一笑,轻松化解尴尬。

    “那就换吧,我可以的。”

    婉拒帮助,她伸手搭明野的肩膀,手臂绕过他的后脖,一股柔腻的香气疾速贴近旋即抽离。

    一愣神,乔鸢、陈言、林苗苗相继坐下,无良捧着碗筷去对面。目睹眼前的座位变化,明野情绪微妙,错过时机,有话也不好再说。

    “哇哦,神了,他的确金牛!”

    “服你了无良,什么时候信起星座了,爸爸怎么不知道?”

    吴应鹏、耗子一唱一和。

    “接下来干嘛?切蛋糕?”

    “拆礼物啊兄弟。”

    “搞咩啊,先唱生日歌好不好,有没有常识?”

    啪嗒,不知谁按下开关,室内顿时陷入昏暗,几根蜡烛犹如萤火亮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明野于歌声、催促声中闭眼,一口气吹掉烛火。

    “生日快乐!”灯光复明,大家接连递出礼物。

    耗子送一件有牌子的衬衫,包装精良;吴应鹏送皮鞋。明野最近的‘改革’他们看在眼里,说好三个人凑一整套整装方便他面试、实习用。

    无良主动包揽最贵的西装西裤,结果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额外添了一顶帽子。

    偏偏是绿帽子!

    ——妈的,这小子今天属实不对头。

    耗子、吴应鹏暗地里交换眼神。

    “不好意思,学长,我不知道你生日,所以……”林苗苗睁眼说瞎话。

    “我来得急。”陈言道:“有机会再补。”

    空气又冻结刹那。

    ——草,空调不给力啊,遥控器在哪?

    耗子心想。

    ——一个比一个夸张,没一个正常,确定在庆祝生日而不是摆鸿门宴么?林同学就算了,左右不熟悉,第一次见。可师兄未免……

    吴应鹏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忙忘了?

    怎么可能!!耗子犯嘀咕,打比方他们的脑子是人脑,师哥起码得是超精密般活体计算机,旁听一场讲座,隔半个月能一字不落地给你复述一遍。

    哪能忘了明野的生日?

    ——那就是上回吵架没和好。

    虽然前几天还约篮球来着。

    总之,吴应鹏再次身挑重担,笑眯眯打破沉默:“明子别发傻,快拆莉莉的礼物。”

    没错,出乎明野的意料,莉莉居然真给他准备了礼物。

    巴掌大的盒子,看着不像鼠标、剃须刀,是蓝牙耳机么?运动手环?又或者打火机——不对,莉莉不可能买那个。所以是戒指?

    带着未知的猜测,明野拆开一层层礼纸、打开礼盒,看见自己的礼物。

    即三个月前、交往第三天,他在图书馆送她的礼物。

    那对情侣表中的女表。

    表链有断裂修补的痕迹,表盘擦得一层不染,于光下绚丽生辉,崭新得仿佛从未使用。

    盒子里夹着一张迷你贺卡,字迹清秀端正。

    明野打开它时,一瞬间,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一如乔鸢从修理店取回手表,当着师傅的面、拜托林苗苗帮忙写下内容时,脑海中也曾交替着诸多过往。

    生日快乐,亲爱的。

    随意听一耳朵谈话的钟表师以为她会这样写。

    再见,明野。你给我的花早在失明的那一天便枯萎,杯子碎裂,表也摔落。你给我的东西一样接着一样过期、损坏。尽管我选择拿去维修。

    我们的情侣表终于又可以戴了。

    但比那更快的,是你的爱先失去光芒。

    林苗苗以为她会那样要求。

    明野同他们的想象大差不差。

    抛开矛盾、忍住悲伤先为他庆生,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发表分手感言,他几乎下意识地想,乔鸢大概率二则一,抑两者兼有。

    不料展开纸张,跃入眼帘的仅有两行字:

    【我很好奇,明野。】

    【以跨城面试为由,通宵抽烟游戏好玩吗?】

    第42章 荆棘奶油他俯身吻了上来。

    看清文字的瞬间,血液逆流头顶!

    明野倏然扭头看向乔鸢。

    而乔鸢——

    她从未打扮得如此秾艳。

    开扇形的眼皮铺陈些许薄荷绿色,眼睫纤长分明。

    眼尾以灰粽弯翘起近软刺的弧度,好比一片夏日湖泊,闪动着鳞片光泽。

    眼睑微微鼓胀,脸腮做一捧散开的雾。

    明野隔着雾凝视她,仿佛越不过的荆棘包裹玫瑰。

    他不太懂女生妆造,只了解乔鸢的穿衣风格。相比潮流风向大概更注重衣服的实用性和质感,所以经典款、简约款最多,花哨跳脱的单件少;素色多,图案印花少。

    通常是温婉清冷的装束,谈不上明艳,但大气,混合书卷气。

    用他妈的话说,一看就是个性情好、家教好、能主持住局面的女孩子。

    今天的乔鸢一身贴体针织长裙,V领低至锁骨下,袒露出小片皮肤。

    耳饰晶莹,与腰间长长细细的银链一并随主人的动作而摇晃,起伏轻轻地荡,叫人止不住留神去看。

    “怎么了?”乔鸢侧眸,一脸无辜。

    “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耗子摆手:“怎么会,他可是标准‘莉莉脑’。但凡你给的怎么可能不喜欢?”

    “儿子,别愣啊,什么好东西啊给我们也瞅一眼呗!”

    当事人张嘴未言,吴应鹏:“收礼物的又不是你,少说一句。”

    “我也想看。”无良说,目光投向陈言,“师哥你就不想看么?”

    字里行间似乎暗藏敌对。

    陈言单手持杯,抬眸回:“都行。送礼物的人说了算。”

    “那就给大家看看吧,我不介意。”乔鸢转头,蜜糖捏成的一张脸侧倚到‘男友’身上,“你同意吗?明野。”

    她叫他的名字,每一个音咬得清晰明快。

    实在太过分了!无异于被锤了一拳,强烈的羞耻感、被背叛感纷涌而来!

    明野几乎拍桌跳起、不可置信地质问乔鸢,你!你怎么能——!

    怎么能挑这种时候!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对付我?!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明知他最要脸面,偏要在人多的场合践踏他。乔鸢这么做,跟火锅店那天当众报出他学校姓名的尤心艺有什么区别?!

    眼看耗子伸长脖子,一副蠢蠢欲动的姿态。瞬息间明野只有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让他们看见礼物和贺卡,尤其是那上面的字!

    故猛地关上盒子,他脸色青白,假装没发觉众人或惊或疑的神色,咬着牙说:“我、饿了,先吃蛋糕。大鹏帮我分一下。”

    吴应鹏刚拆包装,乔鸢打断:“让师哥来吧。听说师哥又得奖了,恭喜。”

    “麻烦给我切一块大的谢谢。”林苗苗恰到好处地附和:“马上要交期末作业了,希望能沾到师哥的好运拿高分……”

    陈言不着痕迹地望一眼身旁,应好。

    行吧,吴应鹏便玩笑一句‘要是这样就能蹭到学霸运,我保证以后天天借师哥的枕头睡觉’,主动递出一次性餐刀。

    根本没人问寿星的意见,明野垂着头,一会儿想谎言被拆穿的后果,一会儿又记起分手时乔鸢替他整理衣领的画面,心情烦乱。

    乔鸢不爱甜品,浅尝两口便放下。

    “你们慢慢

    吃,我先回房间了。”

    她单手支桌,陈言下意识去扶。

    腕掌交错时,乔鸢屈起食指,极轻地挠一下,再抵着对方的掌心皮肤伸直。

    旋即落到明野的肩上,十分亲昵地从后背抱他几秒。

    “但愿你能享受今晚。”

    “生日快乐,明野。”

    乔鸢音调柔婉。

    说完,她转身离去。

    她走了,林苗苗还在。耗子、吴应鹏压着满肚子疑惑不方便问,继续东拉西扯,好容易借酒把气氛搞缓和点。

    鬼晓得无良到底犯什么抽,冷不丁冲陈言问:“师哥,你有暗恋的人?明野说的。”

    “咳咳咳咳咳……”

    吴应鹏突然呛住。

    陈言倒没回避,反问,“怎么了?”

    无良:“她知道么?”

    “你指什么?如果是我喜欢她这件事,就算以前不知情,现在应该清楚了。”

    被询问者出乎意料的坦荡态度打破无良的心理准备,他脱口而出:“那你还——”

    “我们有我们的打算。”陈言不紧不慢,神情中好似有股洞悉所有的镇定。

    他在暗示什么吗?

    无良一愣,改口:“我最近也有好感的女生,她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两个人谈恋爱的底线是什么?”

    吓死他了,原来是请教恋爱经验啊,那没事了。

    耗子笑嘻嘻拎起酒瓶:“简单。管住嘴,别偷腥。”

    无良状似认同地点点头,见师哥不答话,扭头怼上另一位男主角:“明野,我羡慕你,能交到那么好的女朋友。”

    “从来不跟别人对比,不收贵重的礼物不要红包,不干扰你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基本不提过分的要求。她真挺体谅你的,所以我一直以为你俩能走很久——”

    “说什么呢,是不是喝多了?”越听越不对劲,耗子桌底下的手重掐一把大腿。

    无良把手撇开,依旧直直瞪明野:“不都是他自己在宿舍讲的么?他是我们寝唯一一个脱单的人,他有一个校花女朋友。”

    “女朋友长得漂亮,会弹钢琴会画画,自从新生晚会上台表演完,附近几个学校加起来,追她的人少说几十个,最后数他最专一持久运气好,才能甩掉一批情敌成功上位。”

    “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羡慕你们感情好。”

    无良面无表情,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字摆上脸。

    明野额头青筋狂跳,不敢问他到底想说什么,只能装聋作哑,不停往喉咙中灌酒。

    吴应鹏、耗子直接听麻了,一个换位置到明野身边陪喝,一个疯狂给找茬大王夹菜,恨不得堵死他的嘴。

    顺带生疏尴尬地招呼一下林苗苗:“呃,你也吃,多吃点哈。”

    “你们也吃。”

    林苗苗客气回应。

    碗筷交碰,灯盏明亮。明野、无良、乔鸢、林苗苗,这四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不至于表现得如此反常。

    陈言想。

    明野显然心不在焉,拆完礼物便心事重重。

    无良的言行似有他意,乔鸢顺势而为,林苗苗看破不说破。

    将所有人的反应收进眼底,根据他们以往的性格与处事逻辑,陈言差不多能摸清局面,唯独不好断定乔鸢的心思。

    她既想让明野出糗,又为他操办生日,目的是什么?

    隔着墙与电视杂声,那一晚陈言只听见依稀的呕吼,而后目送明野颓然走进电梯。

    截止今天以前,乔鸢照常上课,明野一天到晚蒙被躺在床上。

    两位当事人态度迥异,使陈言无从确定他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吵到什么程度。

    但不管怎么说,情侣间生出嫌隙即是好事,有利于第三者借机行动。

    眼下时机不够好,所幸陈言向来耐心,安静等待着时间游移,直至桌上酒菜半消、大家脸上多多少少被醉意占据。

    在无良左一声‘别拉我,我没醉’,右一句:‘明野你是真的牛,我搞不懂你’中。

    他放下杯子。

    起身动作幅度不大,吴应鹏捂头,耗子趴桌,几人忽地都被惊动:“……散场了?”

    “没。”陈言说,“我去洗手间。”

    “……哦。”

    他们齐齐挪开眼神。

    两分钟后,主卧房门叩响。

    来的人会是谁?

    苗苗、明野、陈言,好比一张旋转赌盘。

    把手拧动之际,乔鸢最率先想起的,是上午来自医生的建议。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医生犹豫片刻,给出建议:“既然怀疑跟情绪有关,那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内,你可以尝试多刺激一下它。比如听摇滚乐、悲伤故事什么的,说不准有意外的效果。”

    好巧,她也是那样想的。

    为此在拉开门的那一秒,尽管早已从脚步和对方身上独有的气味判断出身份。可她还是抬起头,故作欣喜地扬唇喊:

    “明野?”

    明是明月的明,野代表野蛮。

    虚幻的滤镜破碎以后,每一次念及这个名字,与之挂钩的不再是盛夏和蝉鸣。

    乔鸢可能要花很久才能忘记那个雨夜,湿淋淋的前男友带着怒气上门。

    拥抱被拒,他张嘴一通中伤数落,指责她性格有问题,家庭有问题,活该生病无人关心,社会关系也经营得一塌糊涂。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个字,她记得清清楚楚。分手归分手,可惜原谅是另外一回事。

    乔鸢从未否认过自己锱铢必较,所以用一顿饭恐吓明野,同时借他的存在进一步刺激陈言。反正不花多少力气。

    有什么好过分的?

    气愤,悲伤,懦弱与无助,她不允许仅有自己被窥见分手脆弱的一面。

    从而产生不衡的心理,也要看看陈言被迫卸下冷静、失控时究竟会做些什么。

    结果,可能玩弄得有些过了。

    她客观反思。

    交换立场,不论作为师哥或邻居,亲眼目睹她对明野的一再包容、刻意做出亲密行为,陈言收到的打击大概不比她少。

    静静的、冷冷的沉默横亘片刻。

    好吧,游戏结束。

    乔鸢掀开唇角,正要叫停。

    谁知没等她发出声音,没有丝毫预警,陈言便骤然俯身。

    吻了上来。

    第43章 荔枝果酒近乎蛮荒、暴戾的吻。……

    近乎蛮荒、暴戾的吻,它来得突然。

    但乔鸢没有忘记他们正身处卧室外,一个只要有人离开餐桌、往客厅走两步,转眼便能窥见全形的地方。

    林苗苗还好说,假设被男生们看到,保准生出事端。换做明野,估计会大打出手,大家今晚非得多跑一趟医院不可。

    明野干得出那种事。

    正常情况的陈言不至于,眼下不好说。

    乔鸢反应很快,伸手推陈言,被他攥住手腕。

    踩他,他不在意。

    即便她把两只拖鞋都用上,隔着棉层踩他的脚背。他面不改色,反倒往前一步,反手关门,旋即摁住后脑勺往下亲吻得更深。

    ——真是疯了。

    象征性有一点亲密接触而已,虽然叫错名字,又不是第一次,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乔鸢无法理解,踉跄着回到地面。

    清醒一点,陈言。

    她想说别太夸张了,然而始终没找到间隙,只能微微喘息着不断后退。

    意图拉开距离,谁知他就像一张扑盖下来的网,猎物越是挣扎便缠束得越紧。

    她退一步,他就更进一步。

    直到身体碰到书桌,陈言双手掐腰往上一抬,将她放到桌上。

    唇与唇片刻分离,荒唐的闹剧理应到此为止。偏偏陈言不讲道理,没等乔鸢匀气,立刻又托住她的脸,另一只手掌紧贴着脖颈再度倾身吻下。

    “头发……”

    只言片语尽数吞吃。

    发觉乔鸢后背抵墙,脑后的抓夹大约很不舒服,陈言伸手去摘。

    顷刻间,长发倾泻而下,有如缠卷的海藻,带着弯曲的浅痕流过他的手臂。

    他不禁亲得更深,更用力。

    舌尖肆意翻搅。

    所谓不知餍足,形容的一定是此刻的陈言。

    他像给猫喂牛奶似的低头,宽阔的肩膀向前弯拱着,乔鸢的手按在那里。本想挠破他的皮肤,让他流血;

    或者拽他的耳朵头发,总能把人扯开。

    可是冬日室内,由于他脱了外衣,内衬单薄,使

    她摸到一截发烫的皮肤,也能清晰感受到掌下大片大片紧绷的、坚实的肌肉。

    说实话,并不讨人厌。

    这种被迫切渴求的感觉,在克制与破坏侵略间反复摇摆。

    好似失去你就难以存活的模样。

    包括陈言身上永远干净苦涩的气味,硬的骨头,软的舌头,乃至指腹薄茧艰难控制着力道、徐徐摩挲下巴脸颊时粗糙的质感;

    他舔舐与吮吸的方式,一切都恰到好处。仿佛为她量身定做,完美符合她的心意。

    因而乔鸢指尖停顿,不再一味推拒,而是将胳膊环上他的后脖。

    毕竟,没有人规定单身的人不能随意与异性接吻不是吗?

    哪怕她才分手不到半个月,接吻的对象是前男友的同寝师哥。

    甚至正因如此,大家眼中乔鸢的正牌男友手握礼物,坐餐桌上庆生。

    陈言是毫无瑕疵、不可挑剔的存在。

    无人知晓他们在暗处接吻,唇齿勾缠。

    混着微妙的禁忌感,房间瞬间被烂葡萄般腥甜发腻的气息充满。

    欲望令人昏天黑地,况且屋里本就是沉的。只远处几声车鸣,一道圆光透窗帘打在天花板上,沿着横线缓缓游动。

    窗外到处是雪,澄净谧静。

    桌上有缸金鱼,玻璃罐子倏地一荡,陈言扫了一眼,分神去稳住。但水还是泼出来,鱼吓一跳,嗖地窜进假山造景里。

    “鱼……”

    乔鸢看见了,手指收拢,拧他的喉咙。

    带着一股警示的意味,陈言猜她想说,别弄坏我的鱼。不然你也别想好过。

    ——你说你讨厌金鱼。

    超市里她厌恶的眼神历历在目,陈言差点问出声,但那是属于郑一默的记忆。

    当下的他叫明野,假借明野的名义偷吻着女友,于是唇边溢出的唯有吻与热气。

    空气几欲沸腾。

    好一会儿,狂风骤雨似乎总算停歇。

    小鱼不安地探出脑袋,一张一合吐出气泡。

    陈言终于肯停下来。他偏头低喘了好几口气,又把锋锐的下颌转过来,唇角带着湿润水光,抵着乔鸢的嘴唇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叫别人切蛋糕?”

    漆黑的眼眸中占满情i欲春色。

    他双手撑在体侧,声线沙哑:“我就坐在旁边,走的时候为什么让他扶?”

    黏糊糊、滑腻腻的气音叫人头皮酥麻。

    “不是讨论过了么,陈言。”

    乔鸢同样气息不稳,单手拽住他的衣领,恶意戏谑地停两秒才慢悠悠地接下半茬:“你吃他的醋?”

    “对。”

    “你喝酒了?荔枝味。”她舔了舔唇,而后扬眉,“味道还行。”

    “为什么让师哥来?”

    陈言不受糊弄执着于答案。

    明野怕事情败露,必定竭力避免三人同场。林苗苗脸盲,虽说见了几次面,基本没直视过他。

    今天整张桌上最白给的人是无良,大概察觉他与明野的替身把戏,满腔失望不解。

    无良对此感到气愤不假,可他对明野的义气也是真的,到底没撕破脸。所以这顿饭,主导的人看似无良,实际上却是乔鸢。

    纵使身体贴得多么近,陈言想摸清她的心。

    乔鸢却道:“你今晚问题特别多。”

    摆明不想回答。

    陈言:“让你不高兴了?”

    “有点。”

    “我道歉。”

    说话时,陈言一直盯着她的嘴唇。

    窗外投射来的光和影在他面上忽明忽暗地流动,他低垂下眼皮,太明显了。

    滚烫的视线快把人灼伤,乔鸢拿手盖住,漫不经心问:“哪个你?”

    惹我生气的那个,还是顶着微信小号的那一个?

    陈言任她蒙着眼睛。

    “每一个。”

    他说。

    意思是,就算是明野犯下的错,他也愿意一并赔罪?

    倒是挺能哄人开心。

    乔鸢松开手,一旦沾染笑意,她那张清冷细白的脸便会变得柔软,唇色嫣红。

    腕间光泽莹润的珍珠手链下滑触及陈言,他仰头含住。

    “痒。”乔鸢转腕挣开,他便随之挪眼。

    双方视线交汇,呼吸再次急促。

    “——莉莉!”

    门外呼声乍响,乔鸢侧头:“听见没?”

    “莉莉、莉莉。”

    明野的声线掺了醉意,无比高亢。

    陈言充耳不闻,径自贴近。

    “有人在喊我。”乔鸢挡他。

    “没有。”他抬掌捂住她的耳朵,语气平静无波,高大的背影逆着光。

    两排浓密严谨的睫毛下垂,掩住大半瞳孔,第三次亲了上来。

    周遭温度再一次上升,只苦了屋外的吴应鹏。

    明野跟无良就够他受了,俩互掐怪不知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开始比赛喊莉莉。

    关键耗子酒量也菜,没几杯下去,好家伙,少一个帮手,又多一个昏迷的。

    哐当!明野独自干掉整箱酒,白红混着喝,脑子可能都被酒精泡发了。

    他踉踉跄跄踢开椅子,边走边喊,“莉莉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无良紧随其后,抓住他衣领:“你别跑,明子,为什么答应的事没做到?”

    “你谁啊?”明野双眼充血,甩开妨碍22,“我找莉莉,我要跟她道歉……对不起莉莉,你出来啊!开门,出来!”

    无良一口气吞不下,指着他的脑门吼:“你道个屁!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当大家是傻子?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酒瓶哗啦啦倒地,场面乱得吴应鹏完全顾不上他们在说什么。这边刚叫醒打鼾的耗子,那边又冒出炸耳的摇滚乐。

    眼见两个酒鬼傻愣愣撞上装饰墙,扭头挥拳要打,他连忙大跨步过去拦。

    下秒钟被绊一趔趄,三个人歪歪扭扭,好险没摔成智障。

    幸好他命大!

    余光瞄见及时搭手的林苗苗,吴应鹏十分感激,忍不住提醒:“你电话”

    其实是网易云音乐才对。

    “不急。莉莉应该睡了,我先帮你、嗯,把他们弄出去。”

    林苗苗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飞快掠过紧闭的卧室门,试图搀吴应鹏起来。

    奈何两人屁股涂胶水似的非赖地上。林苗苗力气不够大,吴应鹏手不够多,拉这个躺那个,折腾得头都炸了。

    “耗子。”他揉太阳穴求助,“酒醒点没,来帮忙!”

    耗子耸着肩膀,涣散的眼神四处漂移,从客厅再转到卫生间。

    “师哥呢?”他没由来问。

    “师哥去哪了?”

    林苗苗瞳孔微缩。

    不等她找托词,吴应鹏头也不抬地给兄弟们套鞋:“走了。他酒精过敏,整了杯果酒胃不舒服,刚刚给我发消息说先走了。你快点,再磨蹭回不去宿舍。”

    “……哦。来了。”

    耗子拍脑袋,摇摇晃晃站起。

    “苗苗,真不好意思,只能麻烦你收拾一下。”

    可算把人都推出去了,吴应鹏窘迫不已。

    “没事,都是一次性的。”

    假装挂电话,林苗苗关掉音乐,想起玄关抽屉里的挂件:“对了,这个……”

    “无良的。”吴应鹏一眼认出来,“他妹给他缝的小羊,幸好没丢,不然事情大了。谢谢你啊。”

    “莉莉捡到的,她说有可能是你们的。”

    礼貌性微笑,嘴上说慢走、小心、注意安全,关上大门。林苗苗以最快速度打扫好卫生,洗手时不禁又瞅了瞅卧室……

    脑海浮现半小时前看见的那一幕,陈师哥声称去洗手间,人却朝房间方向走。

    而莉莉则交代过,晚上主要防明野找茬发疯,不用管其他人。

    猜测两人大概、应该、也许还在卧室里,林苗苗没去敲门,单是编辑微信知会了一声:【莉莉,时间还早,我去学校缝衣服。大概十点钟回来><】

    然后换下拖鞋,啪嗒关灯。

    咔哒,门扉闭拢。

    电梯厢飞速下降,说不清为什么,林苗苗按住胸腔,总感觉自己心跳有点快。

    可能因为她也算一个知情人?负责在大家眼皮底下打辅

    助,属实有点刺激!

    至于乔鸢和陈言两人,此时究竟在封闭的空间里做什么……

    无所谓。她由衷地认为。

    只要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陈言,刘言,郑言管他什么言都行。

    她是莉莉的朋友嘛,所以。

    只要莉莉觉得开心就好啦!

    第44章 糯米蒸包“如果现在出现,可以拥抱我……

    全实验室都发现了陈言最近心情超好。

    证据一:师哥回答问题更耐心了。

    “师哥有空吗?能不能请教你一下……”

    “高级数字图像处理技术专题,我发你的数据集。其他都没问题,就训练模型反复检查了好几遍……”

    “原来是这样,谢谢师哥。”

    学妹A十分客气地留下一个苹果,抱着笔记本朝大家点头。

    证据二:就算发现他们犯巨低级的错误也不发火。

    实例如下:

    “哥,那个专利申请书,张老师说你有经验,让我找你再检查一下。文件刚刚发你了,是直接转一份给律师吗?”

    “我看一下。”陈言站在工位前,倾身打开文档稍稍皱眉,很快又松开。

    “发明人排序跟老师再确认一下,要确保和科研系统上传一致。说明书附图不能有彩色和灰度,重新绘制流程图吧。”

    说完补充:“改完先发我校核,律师那边我来沟通。”

    “ok!”

    师弟B竖起大拇指,扭头小跑进茶水间,咕咚咕咚下肚一杯凉白开,抹嘴道:“绝了!师哥那双眼,十分钟能干我半小时!”

    “谁敢信,这还是他昨晚跟张教搞代码到凌晨三点后的状态??”

    “天选学研人你以为呢?”

    “别低估被所有导师争着要的含金量。”

    “最基本的排序都搞错,换郭教必开骂,陈言还是给你留面了。”师姐C打着哈欠,搅动汤匙,手中咖啡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看来你们没猜错,他的确反常。”

    “是吧?!我就说,虽然师哥脾气不错,能力强,但不懂为嘛老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学霸和学渣们的沟壑吗?”

    “因为有洁癖吧,加上自律。”

    学妹A若有所思:“师哥的工位是所有人里最干净整齐的,除非教授发话,不然他很少跟我们去聚餐、吃夜宵,无关学业拒绝闲聊。感觉他就属于那种……习惯性把工作、生活区分很开的人?”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师哥哪里人。”

    “衡山。看我干嘛?我没说过么,我和他以前同高中。”

    咖啡太苦,往嘴里塞一块牛奶糖,师姐面对大家惊奇的目光,摊手:“没了。我就知道这么多,他不爱提自己的事。”

    总的来说,陈言作为标准版别人家的小孩,传说中的学神,成绩一流,性格低调。

    回顾三年高中生涯,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破纪录、得高分,然后被老师们当做模板,用以激励同学们积极奋发。倒没听说他有什么爱好,或同什么人交好。

    堪称毫无感情的学习机器。

    大学版陈言已经优化太多。

    “好歹高冷不失礼貌。”

    学姐如是评价,引来争议。

    “确定吗……我刚来那阵什么都不懂,一天十几个问题,他最多挑一两条有技术含量的回答。后来混熟脸了,直接已读不回。”

    “师哥厌蠢,鉴定完毕。”

    “活该,师哥只是师哥谁让你把人当保姆用啊?”

    “总之,抛开以前不提,最近师哥就是人很好!特善良,不仅熬夜陪我们组写代码,上周末还请奶茶,谁同意?”

    正聊得上头,众人身后幽幽插进一道声音:“哦,是吗?陈言有那么好?”

    “对啊,昨天我们说纺织食堂一家煲汤很有名,他也说可以帮我们——”

    女生边说边转头,声音惊滞:“郭郭郭……教早上好。”

    救命!导师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早。”郭教授语气平和,点名学生A,“课题做完了吗,下午能发我?”

    而后笑眯眯望向学生B:“张老师的活归张老师,我有另外任务要给你,没问题吧?”

    小A&小B:啊这……

    老油条师姐熟练地端起杯子开溜,师弟师妹们慌乱跟上。

    “一个比一个会躲懒。”郭教授摇摇头,负着双手,慢慢悠悠来到陈言身后。

    “陈言,昨晚那个代码……”

    “改好了,在您邮箱。”

    “流体仿真的项目截止不到一周了吧?”

    “新增了一些边界条件,正在重新调整设置,最迟明天中午可以交。”

    “好,效率不错。”

    不愧是他看好的学生,全实验室最靠谱的苗,能跟上他的速度。

    郭教授满意地连连点头,拿出u盘:“听说你对网站建设有兴趣,这是我找隔壁刘老师要来的课件讲义,你看能学到什么程度。”

    “刚好现在网络课比较火。刘老师对线上开课没把握,拿你试试水。”

    余光瞥见一旁亮起的手机屏,备注元元,明摆着女孩子。

    “谈女朋友了?”郭教授问。

    陈言并未否认,语气沉稳:“不会耽误做项目。”

    “你有分寸就好,也不用绷太紧。”拍着肩膀,郭教授语重心长说完。

    提包走进办公室时,回头恰好瞧见自己一贯周正笔挺的学生放松了坐姿,低眸握手机的模样要多专注有多专注,竟显得那张肃冷的脸、线条都软化几分。

    年轻啊。

    啧。郭教授又摇头,不禁感慨:小年轻,甭管平时多老成,陷入爱情都一个样!

    …

    6:32【郑】:早,买了你和你朋友的早餐,放在门口。

    6:32【郑】:出门记得带伞。

    11:46【郑】:服设专业期末要做衣服?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11:52【乔鸢】:剩两套。

    11:53【郑】:好,在吃饭。

    17:02【郑】:晚上想吃什么?打算做酸菜鱼和蒸芋头。到草莓的季节了,超市里看着还不错。

    断断续续地聊着天,得益于昨晚的勤奋,今天任务不重,陈言提早离开实验室。

    收到回复时,他正在结账。当即关闭付款码,切换到微信界面。

    乔鸢态度冷淡,仅发来两字:【蓝莓。】

    【好。】陈言前脚走出超市,下秒掉头寄存到,惹得阿姨一脸奇怪。

    “忘买东西啦?”

    她穿着统一的工作服问。

    “对。”陈言微微颔首,“这里有卖润喉糖吗?”

    听师弟师妹们聊天,都说冬天喉咙干痒。乔鸢偏爱吃酸辣刺激的食物,应该用得上。

    “有的有的。”阿姨热情指路,“往左拐,不晓得哪个货架但肯定放最上面,你找找。我家小孩说红盒子的好吃。”

    “谢谢。”

    陈言挑好糖和蓝莓,再次排队付款,一面向乔鸢汇报:【草莓也买了,要是不喜欢,可以送给朋友吃。】

    乔鸢:【她今晚住宿舍。】

    郑:【那我少买一点。】

    “一共52.9元,要袋子么?”

    收银员的询问促使陈言抬头。

    这些天来,他一直以‘郑一默’和‘明野’的身份交替联系乔鸢,后者毫无水花。托厨艺合格的福,乔鸢偶尔肯回前者几句。

    只是她眼疾未愈,第一不发表情包,第二不带语气词。回复简短,总是一副意兴索然的样子。

    陈言并不介意,始终保持恰当的、不至于令人反感的频率维持存在感。

    温水煮青蛙,前提是青蛙够迟

    钝。

    而乔鸢敏锐、警觉,可能被他持续性付出姿态所打动,又或者是,终于愿意仔细打量一下这位近在咫尺、看似无害的追求者。

    她难得主动发起话题:【你在超市?】

    陈言秒答:【小区附近那家。衣服做得怎么样?】

    【就那样。】乔鸢反问:【你呢,今天干嘛了。】

    紧接着,陈言另一个账号也收到消息。

    乔鸢:【在哪?】

    郑一默,机械工程学院同级生,按课表应该在上理论力学、材料力学和机械原理。上午复习公式、做题,准备期末考,下午补CAD作业。

    明野则以临时抱佛脚为荣,上周开始不再以面试为理由去网吧,但凡没课便瘫在宿舍里看动漫、刷英美剧。

    【郑一默】:刚交完作业,专业课拿了82分,可以庆祝一下。

    【明野1】:学校外面,头痛,好像感冒了。

    同时编出两套行程,给出截然不同的答复。说来幼稚,陈言承认,他想试试,哪个人更得乔鸢的重视。

    坏消息是,乔鸢无视郑一默,单独回了明野。

    好消息,一辆货车嗖地穿过视界。

    伴随着熙熙攘攘的嘈杂声,红灯,陈言提着一大袋食材,驻足的刹那无意间在马路对面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乔鸢接过伞,挥手,看样子在跟林苗苗道别,另一条手臂上折挂着塑料袋包裹的成衣。

    小雪纷扬扑飞,身后烤肉店早早亮起招牌。

    她站在路灯下,刘海围了一条很厚的围巾,米黄色。呼吸间带出的热气若有似无地从绒隙间跑出来,衬得脸嫩生生的,像蒸笼上的糯米包子。

    形状捏得太漂亮,鼻尖、耳垂冻得薄红。

    隔着五米距离,寒风卷起她的发稍,露出光洁的额头。

    扑通,扑通,心脏顿时轻快地漂浮而起。

    陈言径直按下通话键。

    七八秒钟,他望见她埋下头,把拐杖和伞一并转到右边,腾出左手。

    动作平稳有序,而后用戴着半截手套的食指戳了好几下屏幕,接起电话。

    “你一直没回我消息。”陈言先声夺人,眼不转睛,近乎炙热、冒犯地目视她。

    “嗯。”周围吵得厉害,乔鸢往旁边挪两步,偏头道:“两个都不想回。”

    所有恋爱中的人都差不多,不搭理人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在生气。

    “我道过歉了,除开那天晚上。”陈言放低声,“每天都在给你买花和礼物。”

    当然是以明野的名义。

    每天乐此不疲地研究、挑选气味不同的花种。以至于玫瑰花中的香水宝塔、粉荔枝、白荔枝、弗洛伊德,雪香兰和百合。

    在真正的明野日复一日、自顾自躲在寝室里逃避现实时,他的室友陈言没有放过任何一层身份向他的女友示好。

    “那又怎样。”乔鸢似乎不为所动,语气淡淡的,“你不知道么?我是一个气性很大的人。”

    “现在知道了。”陈言失笑。

    伞面倾斜,一粒雪落在眼睫。

    他垂眼抹去,再抬起眼皮便听到乔鸢说:“没事就挂了。”

    “别挂。”

    雪掉到裤脚边,渐渐晕开一滩深色。

    静默片刻,他说:“其实我今天被老师公开点名了,平时出勤率太低,可能会挂科。”

    尽管看不清晰,乔鸢无所事事地看伞柄:“……和我有关系么?”

    “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好。”

    不确定哪来的莽撞,陈言撒着谎,一句接着一句:“所以,如果我现在出现在你的眼前,你可以安慰我吗?”

    “也许抱我一下。”

    亲吻就更好了。

    卑鄙的替身不知廉耻地想,被断然否决:“不可能。我还没原谅你。”

    “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原谅?”他笑着问,“只要你说我都做到,一直道歉到你消气为止。那样就可以提前安慰我吗?就当预支和……鼓励。”

    想得还挺美。

    因为披上一层假皮,就什么话都敢说了么?

    乔鸢慢慢地眨一下眼睛,声线却有所缓和:“考虑一下。”

    “要考虑多久?七秒够吗?”

    视线上移,陈言看着闪烁的灯牌:“还有五秒。”

    “四秒。”

    “三秒。”

    “最后一秒。”

    绿灯乍现的时刻,人群倏然涌动,他撑着伞,带着浅笑迈开腿,一步步向她靠近。

    根本无需乔鸢移动,他们之间的距离快速缩短。

    手指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秒。

    双方身影交叠。

    猝不及防,男生在远处喊:“莉莉!”

    ——是明野。

    陈言步伐一顿,只得挂断电话,迅速往身旁错开。

    第45章 幻灭雪光他愿意束手就擒,随时接受审……

    “……有两本书落在你家了,期末考要用。”

    视线落在乔鸢满载的胳膊上,明野想也不想:“衣服弄好了?重不重,我拿吧。”

    一个有眼力见的男朋友通常都会帮女朋友背包、提重物,这是很自然的事,纯属本能。他的动作却被躲开。

    眼见乔鸢笼着雪光的面孔冷然,一副疏远的做派。

    落空的手折叠收起,明野握住后脖,也就没问她吃了没、要不要一起去美食街吃晚饭。

    背景为疏疏落落的雪花,两人各自撑一把伞,伞尖若即若离。

    行走的路上似乎有所对话,好像没有。以陈言的角度捕捉不到任何声响和表情。

    天色陡然晦暗,沉下来的苍穹既没有月亮也缺乏星光。

    路灯影影绰绰,目送他们走进电梯。陈言驻足单元楼下,迎着雪,仰头默数到第十七层楼。

    1702室阳台摆有两盆薄荷,叶片盛着些许暖光。循玻璃门往里,乔鸢和明野就在那里。

    大门敞开,许是分手后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关系,空气好似凝固,氛围颇为怪异。

    “那天是我犯抽了,对不起。”背对乔鸢,明野蹲在客厅矮柜前,说出自己准备好的台词。这些天他翻来覆去想了好几轮。

    “你应该了解,其实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话,你也别放在心——”

    “不了解,没必要。”

    衣服暂时铺挂餐桌上,乔鸢走进厨房,摘下手套,打开水龙头。

    明野喉咙哽住。

    “明明记得就放在这里的,奇怪,到哪去了……”

    他卖力地翻找,双手扒开扒去,像一个年老体衰的人费力弯腰去捡一张丢掉的纸屑。

    表演好一阵子独角戏才肯罢手,语音犹豫:“苗苗今天怎么没陪你?你一个人干什么都不方便吧。”

    “莉莉,我知道错了,我们能不能——”

    “好聚好散吧,明野。”

    青葱似的十指不断交错摩擦,最标准的洗手有七个步骤,每一步花费时间不低于十五秒。乔鸢十分耐心、规范地清洁着污渍:“不适合就分开,受不了也就是分手。”

    “结婚也可以离婚,恋爱只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部分,就算承认失败也不会被看作罪犯,没到影响人生的程度。”

    怨怼,控诉,伤心苦涩一律没有。

    明野忍不住扭头,然后极其悲哀地发现乔鸢或许是真的感到厌烦了。

    对他,对他们长而短暂的恋情。

    乃至在说那些切割的话语时,活像一个局外人,不带一丝情绪,清醒地不可思议。

    “可是我——”他还想争取。

    “够了!”声线瞬间冷凝,乔鸢不免蹙眉,更加用力地搓手,才能洗去顽固的污渍。

    她毫不留情地拆穿:“我们已经结束了,不可能复合。为了你的面子,有话可以直说,没必要再打感情牌。”

    “……”

    她把他的真心说成感情牌,着实伤人。

    可那天他也是那样伤害她的,利用他对她的了解,她对他的不设防。他将匕首捅进她的身体,如今也被一颗颗反

    扑的钉子扎入毛孔。

    生疼的锐意密密麻麻统治感官。

    明野好似斗败公鸡般偏转回头,双眼失神地盯着抽屉。

    他张了张嘴,良久,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想……暂时不跟别人说我们分手的事。你有什么自己不方便的或者麻烦的事都可以随时找我,包括去医院复查拿药什么的。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再公开。”

    “行。”对方爽快答应,“车祸是你的责任,之前我自费的部分不需要你补,以后医药费你出。直到痊愈为止,房租对半。”

    “希望你说到做到,否则有人问起,我不敢保证,会帮你隐藏秘密。”

    对比十一月初提分手,这次乔鸢的要求可谓苛刻许多。

    倘若没有最后一句,明野一定二话不说便点头。

    然而那句话切实存在,提醒他此前忽略的细枝末节。

    “你——到底知道什么?”

    冷汗倏然冒出,他语气惊慌:“谁告诉你的?尤心艺?林苗苗?”

    他谎称求职去网吧上网,明明做得很隐蔽。如果乔鸢早就清楚这件事,那么——

    “陈言,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找他——”

    “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乔鸢反问,“事实摆在眼前,我怎么知道重要吗?”

    她的意思是,既然做了,何必又怕被发现。

    “……你还是想凑合林苗苗和陈言?那天吃饭你们也听见了,师哥有喜欢的人,他眼光很高,和你朋友没可能的。”

    “不过你说得对,都不重要了。”

    话说到这一步,明野撑膝站起来,拿着教材书走到乔鸢身前,郑重其事地承诺:“就照你说的那些,你提的事我会办到。”

    垂坠灯轻微摇晃,仗着身高优势,明野凝视她清丽的面孔。澄澈的眼珠,秀挺的鼻梁,以及梁上那粒小巧的痣。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这么看她。这样近距离、面对面地。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绪复杂。

    与此同时,乔鸢应该看不见才对,却无比敏锐地扬起下巴,目光对准他所在的方向:“我只信看得到的东西。”

    难道要他立字据?还是录音?

    明野难以置信:“你一定要这样说话么?莉莉,我们好歹认识那么久,我有这么逊吗,一点都不值得你相信?”

    回答他的是乔鸢低眼抹手,无声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他想要叫,想大哭,冲着这张脸,胸膛内情绪起伏跌宕,最终压了下去。

    “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就算你反悔把所有事都说出去,我也认了。当我活该。”

    控制住发白的手指,明野努力扮演一个成熟洒脱的前男友。直到系上鞋带,关门时才最后听见乔鸢的声音。

    “以后别来了。”她说。

    “……再见。”

    他说。

    大门闭合,属于乔鸢的身形一点一点消失阻隔。长廊感应灯坏了,闪闪烁烁,亮不分明,暗得又不彻底,倏忽间照得明野也人不像人,鬼不成鬼。

    楼层上咚咚作响,有小孩蹦跳的杂音。

    他们究竟是什么走到这一步的?

    悔恨,解脱,难以言喻的自厌或者孤独,明野不确定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此刻的他仿佛握着一根终于崩断的皮筋,分明是意料中的结局。然而以往种种掠过眼前,那些遥远的、美好的、曾经灿烂到让人无法直视,包裹起来又担心会枯萎的记忆,全部化作手腕上反弹的淤痕。

    犹如珍藏的牛奶过期,叫人怅然若失。

    在这段恋情最初的起点,他满怀热衷,倍感幸福,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以后。

    毕业,同居,结婚,婚礼绝对要选草坪上,拒绝老土的中式礼服和无聊的应酬环节。他们去旅游,养一只猫狗,可能也会有像楼上那样捣蛋的小孩。

    他们应该要过上最平凡的生活。

    有争吵,转天就和好。

    故事的终点,光照幻灭。

    明野眼皮颤动,缓缓盖住酸胀的眼睛。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再见,乔鸢。”

    他低喃道:“对不起。”

    从7月到新年1月,我们关系终结。

    我再也不会打扰你。

    你也,再也不用因我而失望。

    叮咚,电梯门打开,明野后背靠墙,拿出间歇性震动的手机。

    陈言:【刚才我在实验室,可能误触通话键。】

    陈言:【截图.JPG】

    陈言:【需要回复什么?】

    聊天框内,师哥又发来一条新内容:【抱歉,上次太匆忙,生日礼物放你桌上了。你和乔鸢……还好么?】

    吴应鹏:【真没用,明子,无良不肯收你给的皮肤,兄弟尽力了。】

    耗子:【不是儿子,你到底干嘛了把无良招惹成这样?宿舍都不回了,说什么明年不去实习就申请换宿舍,搞咩啊,最后一个学期了他图什么?】

    【他狗倔,不管怎么说让让他呗。这话还是你上回跟我说的,有什么矛盾解决了,别耽误爸爸新赛季开黑。】

    老妈:【儿子,工作找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开始放寒假啊?】

    一条条消息堆积,他根本没有力气回复。

    上一秒才整理好情绪,以为自己已经接受现实,能够从容解决。下秒钟好比火山喷发,痛彻感它太迟钝,姗姗来迟,令他瞬间失力地跌坐下去。

    书本咣当。

    ——到底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为什么要骗人,都发誓了还要打破,知道不该偏要去碰,难不成游戏真的有那么好玩?背着所有人通宵有那么爽吗就算分手也无所谓,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因此弄出的烂摊子、好像人生被逼进了夹角一切都烂透了,值得吗?

    明野尝试问自己。

    扪心而问,你觉得值得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书页冷冷缄默着,他双手掩面,粗重地喘气。

    他在下坠,浑身冰凉。同一栋楼内,相邻的电梯厢与之交错快速上升。

    屏幕光洁亮眼,郑一默于两分钟前收到讯息。

    来自邻居元元:【厨房水管堵了,来帮忙。】

    12月29日,那天所有人都喝了酒。明野、无良、耗子醉得神志不清,吴应鹏表面不受影响,但后劲大,一觉醒来记忆截止于切蛋糕前,往后照样模糊混沌。

    他们无人察觉异样。

    姑且跳过林苗苗,距离明野上楼已经过去整整半小时。以他的性格,没第一时间打电话来质问,说明尚未发现楼漏洞。

    那么,一切主导权仍在乔鸢手上。

    那就够了。

    无论她是否发觉什么、打算怎样做。现在上楼会不会与明野狭路相逢。

    既然她叫他来。

    既然他来了。

    正如那个夜晚,不管明野进不进那间房,被撞破亲吻又将引发怎样糟糕恶劣的后果。——或许那是一个陷阱,以香甜的奶酪为利诱,后面暗藏着毒牙刀锋。

    陈言当然有所感知,却依然做好了设想,准时抵达,不顾自己流血的腿。

    他在用实际行动表明,他愿意束手就擒,被捏住把柄。换句话说。

    他可以随时接受审判,如乔鸢所愿。

    倘若她要谴责他的虚伪下流,他会点头认同。

    她要打骂,他就顺从地低下头。

    如是想着,叮咚,电梯来到17层楼。

    陈言走进1702。

    第46章 气泡羊羔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姐姐。

    陈言做好了明牌的准备,然而,乔鸢只字未提他们间的事。

    让出厨房,疏通管道,顺便借地方让他发挥厨艺,吃完饭收好餐桌再以天色太晚为由,体面疏离地请好心邻居离开。

    毕竟期末在即,比起恋爱,乔鸢更在意自己的学业。

    经过一整月的连轴转、疯狂脚踏缝纫机,她和林苗苗总算赶上全班第一份交成衣,成功拿下加分。

    1月18日,学院就本次学生作品举办走秀。她们被安排压轴出场。

    一共5套服装,廓形从不规则的长圆桶逐渐过渡为轻盈灵动短蓬裙。

    布料统一自制,蓝紫色调为主,辅以大量抽褶、流苏工艺。尤其最

    后一套,为充分体现主题,她们还设计了一顶水母帽。

    结合海洋生物与古典新娘头纱做灵感,神秘优雅,遮盖半面;

    背心裙则一片纯白,模特走动时,裙摆自然浮动散落,极具生命力。仿若水母在湛蓝无垠的洋流中飘荡游行,栩栩如生。

    “我喜欢这个系列。”坐在U型T台转角最前方的中年男人用英文说,“系列感十足,主题明确,而且所有面料都是再造的?”

    “yeah!”Nina双手托着下巴,神态骄傲,“裙摆部分包含六层布料,表层用同色丝线手缝水母图案,夹层藏着珠串。”

    “灯光下也许不够明显,当它来到你的眼前,你能够触摸到独特的肌理,更能近距离听清它们碰撞发出的微响。”

    “因此,会说话的布料,我和Quella这样称呼它!非常有创意吧?”

    “它隐藏了一些惊喜,听起来像极简主义和极繁的世纪大和解。”

    男人手里握笔,调侃间打下分数。

    后排林苗苗正襟危坐,使劲往前够眼睛。固然看不到具体分值,却不妨碍她受宠若惊,歪头靠近乔鸢超小声说:“basher夸我们了,完了,看来这次我们只能含泪拿下段前三了。”

    中英学院规模不大,抛开大一新生,她们年段拢共三个班级一百号人。

    Basher是英方设计系主任,特点光头,长胡须,大家私底下喊他‘大胡子’。

    不过比起外在形象,更叫人闻风丧胆的是他作为专业教师的严厉与不留情面。

    早在新生入学第一堂课上,nina播放她在英国本校教学录像。

    影片内Basher将某学生的设计稿揉团扔进垃圾桶,并冲着镜头说出此后在她们专业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无论你花费多少精力,垃圾就是垃圾,不足以称为设计。”

    去年Basher第一次来中检查教学成果,上台发言:“我从未听说你们国家有任何一所出名的服装设计院校。”

    同时对全体学生提出两点要求:

    1、请不要在任何社交平台上传自己的设计稿和未完成服装,否则它很可能受到剽窃,你将缺乏最有利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原创性。

    2、希望所有中国学生停止对婚纱、晚礼服的过度迷恋,尝试更多不同的品类去做设计,而不是一味想要通过‘大廓形’和豪华的衣服来表现设计。

    为此,大家一夜清空朋友圈所有设计相关图文。每次得知Basher要来前,总有人惴惴不安到失眠,问就是怂,心慌。

    “要是能让他变成哑巴就好了,不然被大胡子说垃圾,我肯定忍不住会哭的。”

    一个同学胆怯地说,引起另一同学残酷吐槽:“stop!不管你哭多大声,我坚持,垃圾就是垃圾,不足以成为设计!”

    可想而知,这样一位声色俱厉的大魔王级别老师,能得到他的赞誉,林苗苗受宠若惊,怀疑自己快飘上天了。

    乔鸢却问:“怎么不大胆一点,哭着拿下段第一?”

    吓!

    “这么狂的吗?”林苗苗转头,眼冒金星,“可我上学期班里成绩才排第十八,中等水平,前进的步伐迈这么大是不是不太好?”

    入目乔鸢神闲气静,微笑:“我是第一。”

    不仅上学期,不仅设计课,甭管英语缝纫以及哪学期,只能说班长不愧为班长,门门期期铁打第一不动摇。

    nina经常夸她有天赋,Quella也让她们向莉莉学习,多思考多吸收多表达。

    上至历史哲学下到市井乡村,说白了,所有艺术都逃不开一条道,那就是思维与生活的结合,才能创作出真正的好作品。

    这么说来……

    有莉莉在的小组第一名很合理吧?

    而她慧眼识学霸抱条大腿蹭蹭分数突飞猛进也不过分吧?

    林苗苗果断抛弃前三,开始暗暗期待:拿第一!拿第一!到手绩点下学期有机会争取奖学金!嘿嘿!

    人有梦想才有动力,走秀结束后,Basher分别给予每个同学成衣改进建议并宣布学期成绩。

    结合日常出勤、课堂表现、sketchbook和最终成衣评分,林苗苗和乔鸢以小组形式斩获设计课段第一。

    可惜病情限制,乔鸢本学期缝纫课只得基础分,限定毕业前自行补上课堂作业。

    而尤心艺因私人缘故请长假,缺席期末考,每门分数都不高,几乎垫底。

    期末考结束后即是寒假,有刘助理提早订票、林苗苗帮忙收拾行李,21日,乔鸢登上返程航班。

    她家在温市,一座以全民投商、积极创业闻名的二线城市,距离南港大约5.5小时动车,坐飞机只须一小时。

    白云绿田接连掠窗,假期机场人头攒动,乔鸢最晚下飞机,拄着导盲杖缓慢移动,在距离最近的服务台等了一阵子才见到来接她的人。

    女性,似乎生面孔,听声音年纪居于40-45岁之间,打扮也不像公司职员。

    主要没穿西装,不符合乔老板根深蒂固的面子工程。

    “我好像没见过你,怎么不是刘助理来?”

    乔建峰极重隐私,最倚重小刘,很少让其他人沾碰家事,更别提涉及女儿。

    “我姓章,不认识别的助理。老板叫我主要给家里开车,修家具、做护理,散打也会一点,以后有事找我就成。”

    章姐话不多,单手抓起包往行李箱上放,又拿了乔鸢拐杖。

    另一条手绕背按住她的胳膊肘,一面把箱子往前推,中气十足地喊让开;一面步履生风,愣是突破重重人潮包围,很快领她出了机场。

    “等着,我去开车。”

    讲话干脆利落,不同于刘助理的八面玲珑,动作却格外快,一会儿就把家里常用的那辆亮黄车刹过来了。

    车门一开一甩,几十斤的箱子随手拎着往后备箱塞,拐杖一并折起来。

    抬眼见白花花瘦巴巴的小小老板仍干杵在那,她拍了拍手,绕道去给她开后座车门。

    是这个意思吧?

    短视频都这么播,有钱人不轻易自己拉车门。

    “谢谢。”乔鸢说,“我坐前面。”

    除开乔老板出门谈生意比较讲排场,家里人都没有特地区分上下级的习惯。所以也不是发呆走神或等人服务,下意识准备一起上车坐前排而已。

    “前排有人了,二老板。”

    觉得自己没讲明白,章姐又蹦出一句:“我管你妈叫二老板。”

    下句‘你姐小老板,排到你就是小小老板’还没说出来,乔鸢已然搭着车门侧头喊:“妈?”

    “元元。”

    回应声来自后排前方。

    “……姐?”手指悄然蜷缩,乔鸢视觉中影影绰绰映出一抹轮廓。

    “太久没回家,已经认不出声音了吗?亏我买了你最喜欢的无糖柠檬汁呢。”

    乔童安慢声轻调打趣。

    小时候便有人说,乔家双胞胎一个属水一个属火,一个急性子,剩下那个好比天生的慢脾性。跟龟兔赛跑似的,成天你嫌我慢慢悠悠,我嫌你匆匆忙忙,没少为这点差异吵嘴斗凶。

    乔鸢对此毫无印象,也就拒不承认。

    她只记得她们姐妹感情很好,亲密无间,所有不敢不愿不能告诉外人的话,唯独肯讲给对方听。

    至少表面上如此。

    而眼前这人,的的确确,就是她的姐姐没错。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姐姐。

    “姐姐!”她不禁又叫一声,弯腰往车里钻,“我怎么不知道你要来接我?”

    “正常情况下应该说,你怎么不提早告诉我才对吧?”姐姐笑着纠正。

    乔鸢接过柠檬汁:“没区别”

    “她打小不就这样?老师怎么教都不肯说‘你帮我’,非讲‘我要你帮忙’,喜欢把自己放在前面,被爸爸罚了好多次都改不了。”

    车辆启动,副驾驶座上妈妈转过

    头:“一元坐好,让妈妈看看眼睛。”

    乔鸢不理,依然咬着吸管,径自享用酸味冲天的果汁,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瘫着。

    一如曾经尤心艺倚着她,林苗苗挽着她,眼下也轮到她,只管放开重心,任凭身体歪斜靠到姐姐那里。

    又被催促好几声,这才象征性睁大眼睛先给妈妈看,再给姐姐看。

    “这是几?”姐姐比划出一个数字。

    “六。”

    “完了。”姐姐摇头,“妈,给元元拜师学推拿吧。”

    “盲人推拿?”乔鸢顺嘴问,“收入怎么样?多我就退学,正好下学期不用去了,以后开一家推拿店,给你们打五折。”

    “胡说。”

    姐妹俩分开文静,凑一块儿总是不成样。好在这回碰面氛围还不错,洪丽松下紧绷的肩膀,无奈提醒:“我就算了,千万别在外面乱讲,传到你爸爸那里,他能气得一星期吃不下晚饭。”

    “应该要一个月吧。”

    “很好啊,他也该减肥了。”

    两人同时张口,闹得洪丽直笑。

    乔童安也在笑,两只线条秀美的杏眼弯作月牙,眉头却静静蹙合。

    温市的冬季从不下雪,气温跌得不算厉害。她身穿厚厚的羊绒大衣,落于脸庞的指尖冰凉,触及妹妹的纤长的睫毛与眼角,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忧愁。

    出于双胞胎间独有的感应,乔鸢漫不经心说:“跟高度近视差不多,虽然有点不方便,可没到影响常规生活的程度,也不妨碍我设计课得第一。”

    乔童安:“所以生病有生病的好处?”

    “对啊,跳出视觉局限,有时反而更靠近艺术。”

    证据就是她再造的面料得到Basher的大力肯定,甚至找她要了许多小样,打算带回英国分享给海外学生们观赏。

    感受到妹妹字里行间的傲气自得,姐姐暂时抛开担心,揉揉她的脑袋:“行行行,知道你厉害,最有艺术细胞了。”

    “一元,身体坐正一点,别压到姐姐。”

    妈妈像尽职尽责的保镖,时刻盯牢后视镜,不忘警醒:“让爸爸听到又该训你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爸爸只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为元元骄傲。”

    姐姐出声解围,手指亲昵地替妹妹拨开散乱的发丝:“而且妈妈有一点说得不对,你是越来越优秀了。”

    是吗?

    姐姐的肩膀羸弱而单薄,把脸蛋搁在那里,如同挨近一只绵软馨香、却可怜的小羊。对方皮肤间馥郁的香气,举止下无言的爱怜,有关姐姐的一切。

    一切皆交织作美好温暖的气泡,仿佛云朵与绿洲,使乔鸢感到宁静。

    她便没有反驳,仅仅垂下眼皮。

    第47章 曲奇芭蕾自那天起,爸爸再没有叫错过……

    自夏令营事件后归家三年,姐姐愿意主动外出的次数屈指可数,前往地点不外乎两个,医院和诊所。

    前者检查身体,后者归属私人性质,乔守峰花许多精力才找到一家医疗服务团队人员全为女性、且只接待女性病患的咨询室。

    甚至于她们之所以从衡山搬回老家温市,正是源于姐姐与那位文医生相处不错。

    诊所一贯光亮整洁,大厅待客桌上花茶沸煮,香炉漫溢清新舒缓的气味。

    目送乔童安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将整张脸藏得黑漆漆,弓背一瘸一拐吃力地走进咨询室。

    乔鸢心微沉,坐下的第一件事便是问姐姐身体情况怎么样。

    “……还那样。”

    洪丽低垂下头。

    上回大女儿深夜割腕,幸好章姐在楼下做小区卫生,远远瞥见窗户外垂下来一条淌血的胳膊,二话不说跑来叫门。

    发现及时,童安住院期间顺便做了复查,骨盆错位、宫颈糜烂、踝关节畸形、内分泌紊乱、贫血、营养不良……

    那些洪丽做梦都想不到的病症名字,一个个被安到她最心爱的女儿身上。愤怒宛若一顿难以消化的石头,长期横亘于她的咽喉。

    “不过最近挺好的。”她轻轻抹眼,牵起嘴角,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已经很久不发病了,平时都有出房间好好吃饭、按时吃药,就这样保持下去,肯定很快就能恢复了。医生也这么说,迟早会好起来的……”

    多少年来,她信耶稣,拜神佛,求医生,找警察,捐款上香做礼拜,吃素食,凡能做的能试的一样不肯落下,所求不外乎这一件事。

    假如善恶有报,请让她无辜受害的女儿先好起来。

    …

    心理咨询结束后,文医生单独跟妈妈谈话。

    回去的路上又在街边买了些小吃,母女三人到家五点半。暮光低垂。

    金毛乐乐从庭院草丛中探出一只狗脑袋,迟疑观察良久,终于认出人,冲着乔鸢又叫又跳,亢奋地直往身上扑。

    “乐乐?乐乐,坐下!”

    “哎呀,身上全是泥巴,让章姐带它去散步吧。你们先进来,吃完饭再跟它玩。”

    洪丽一边说一边推门。咔嗒,咔嗒,短促清晰的机械音划过耳膜。

    乔鸢托着小狗前掌侧目,发现正对大门的位置,墙上嵌入一块深棕的圆。

    估计是家里新买的挂钟。

    今晚是她放假回来的第一顿饭,难得乔老板有空在家。

    饭桌上乔鸢表现得安静低调,妈妈无意间提起成绩,只得他一声不冷不热的:“别太得意了。寒假把眼睛治好,免得再耽误事。”

    一时招致沉默。

    “你昨晚一直咳嗽,多喝点梨汤吧。”

    “爸爸恭喜发财,新年祝福语已经提前说了,别忘了以前我和元元不管谁得第一,你都会发红包的。不要耍赖。”

    妈妈、姐姐轮番开口,饶是乔大老板再爱摆架子也得退让,一言不发地点开手机,给小女儿转了两万块钱。

    饭后乔守峰去工厂检查样品,妈妈浇花,姐姐收拾书房。

    说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乔老板视书房为重地,平时不准任何人靠近,就连洪丽意外发现门没关紧、进去扫一下地都会挨骂。乔童安却拥有钥匙。

    一把银白色、形状酷似甲字的钥匙。

    姐姐是不同的。

    乔鸢很要便明确这一点。她能随时敲门,随时推门,被允许使用爸爸办公的电脑,在书房里帮爸爸整理书桌文件、听爸爸传授商业知识以及大把大把人情世故经验。

    而一向冷肃严苛的爸爸也会特地抽空批改姐姐的试卷,解答姐姐的问题,甚至倾听姐姐交朋友、担任班干部的细节。

    即使同样的作业、相似的疑问、那些想要分享给家人的生活琐碎,妹妹也有,但妹妹不可以。

    尽管是双胞胎,就好像,只有姐姐才是爸爸的孩子。

    3岁?7岁?也可能12岁,乔鸢想不起来了,差异从何时诞生。

    她只知道,大约在她们刚满周岁的时间节点,公司换新楼,爸爸便往办公室里放了一张全家福,后来又添了一张姐姐的照片。

    没有她的。

    夜色泻进走廊,白炽灯光照得转角花瓶棱角闪烁。

    楼下隐隐传来几声狗吠,应该是乐乐回来了。

    爸爸厌恶宠物,妈妈也不大喜欢,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能够分给它。

    上大学前,乐乐的起居玩耍皆由乔鸢负责。难得章姐愿意带它出去,它一定很高兴吧?乔鸢有些失神地想,应该多买一些玩具给它的。或者干脆带狗一起去上大学?

    虽然听起来很怪咖。

    她觉得好笑,无所事事地仰头,微小的唇弧转瞬即逝,无声隐没于昏暗。

    乔童安掩门出来时,不禁一愣:“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叫我?”

    “没你帮爸做的事重要。”乔鸢把头发全部扎起来了,折三叠束到脑后,袒露出与姐姐完全相同的五官及轮廓。

    “晚上一起睡吗,聊聊天?”她提议。

    被拒绝了。

    理由是乔童安认为自己睡相不好,怕影响她。

    “白天坐车累了吧?今晚先好好休息,我还有很多好奇的事情想问你呢,到时候别嫌我烦就好。”姐姐说着,口吻温和坚持。

    好吧,既然毫无回旋的余地。

    乔鸢被姐姐带回房间,推进浴室,用新毛巾、新牙膏、新牙刷洗漱,换好睡衣。

    又在姐姐的陪同下泡脚缓解疲劳,接着被按上床,盖好被子。

    “才十点钟……”

    她试图抗议。

    抗

    议无效。

    “晚安。”姐姐关灯离开。

    回神已经躺平的乔鸢:“……”

    总觉得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过学期结束,成绩还算符合预期,可能紧绷的神经终于得意喘息。

    咔嗒,咔嗒,伴随钟表规律的催眠声中,乔鸢沉入梦乡。

    那是一个极长、混乱的梦,家庭录像般失真且片段化。

    起初跳跃无序,镜头飞速扫过她们曾经的家——布满绿植、诗情画意的顶楼露台;姐姐的舞房,她的钢琴。

    周围飘满花香,托盘上有妈妈新烤的抹茶坚果曲奇。

    “过来呀!”层层叠叠轻薄的裙摆拂过视角,姐姐盘着头发,纤长的肢体摆动,转过头,笑眼生动。

    “就帮我画一张啦,一张就好,新买的相机借你用一个星期行不行?”

    “元元。”妈妈提着浇水附和:“给姐姐画一张吧,她想好久了。”

    “给你妈也画一个。”新买的复印机坏了,旧机器被母女三个搬到楼上杂物间。

    爸爸不止一次嚷嚷着要立刻抬到楼下去,可不知怎的,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仍旧一趟一趟麻烦地跑着。头也不抬说:“每天关着门,也不知道画成什么样。”

    “元元,爸想看你的画!”

    姐姐扬声点破。

    “画得好就让她去学吧,以后可以走艺考,文化分要求低一些。”

    妈妈不失时机地劝说:“再打印几张框起来,家里客厅挂一副,往公司也挂一副,就说自己女儿画的,多有面子。”

    “——我才不要!”乔鸢听到自己说,脚步却不受控地向前走去。

    咔嗒,光影变化,她介于明暗之间,回头能望见一对双生姐妹,小时候因为不能拥有一样的东西而相互推搡、嚎啕大哭,长大后又因为只有一样的衣服而闹别扭。

    “两姐妹怎么总是吵架,就不能友爱一点吗?”妈妈叹气。

    “没个安生。”

    爸爸一生气就沉脸。

    往前看,巨大的喧哗声蓦地降临,乔鸢发现自己正落座观众席间,双手捧着玻璃罐。

    四面八方都是人,炽热的灯光啪嗒亮起,姐姐出现在舞台中央。

    “接下来欢迎三年(1)班乔童安同学为我们带来经典芭蕾舞剧《天鹅舞》!”

    声音与画面并不同步,姐姐踮起脚尖。

    轻步曼舞,旋转盛放,犹如扬起的浪花流水,她跳得非常好,非常美。乔鸢看得目不转睛,听到身旁许多人小声议论:“真厉害啊,这小女孩,打小学跳舞?”

    “刚刚主持的是不是她?英文讲得好。”

    “听说成绩也不错,段里前几名……”

    尽管如此,爸爸频频低头看表,径自望手机,接电话,一点都没注意观看自己女儿的节目。眼神淡薄锐利,一副忍耐着才没有立刻起身离开的表情。

    ——真逊。

    九岁的乔一元心想,爸爸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除了赚钱什么都不懂。好在有她,给老姐准备了礼物,待会儿给她大惊喜!

    她模糊记得,那时的她欢欣雀跃,期待着校庆晚会结束;相当努力控制才没有跳起来大喊‘乔童安真棒,你最牛’,而是把脆弱的玻璃罐夹在膝盖间,空出双手拼命地鼓掌;

    也记得自己是怎样大步奔跑,如何急促地喘息。

    不料一切转机发生于瞬息。

    化妆间有人,她慢慢停下脚步,惊异地看着最擅长冷脸的爸爸此刻正与另外一个男人——别人的爸爸谈笑风生。

    “还是你厉害啊乔总!不光生意做得大,能把女儿培养得这么出色,到底有什么秘诀?快说快说,救救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夸张了,你儿子也不差。”

    爸爸宽大的手掌放在姐姐头上,略带矜持回:“我平时忙,基本没空管她。跳舞也是她自己想学的,她妈妈每周末接送一下。”

    “得,天生的好苗子!”

    男人比出大拇指,称赞不绝:“乔总就是乔总,基因好!别看安安年纪小,你是不知道,她班干部当得有多好,现在就能主持晚会,以后……总之未来可期啊!”

    “安安。”他说着,低头逗小孩,“将来发达了别忘记带叔叔一个,要是嫌叔叔老,就给宇轩一个机会!要的不多,你吃肉分他一点汤就行,好不好呀?”

    “叔叔和爸爸吃肉,我和林宇轩吃青菜,能长高。”姐姐回答得稚气得体。

    “哈哈哈哈哈!”男人大笑,“我就说安安有你的样子,瞧瞧,多会说话。”

    爸爸亦微微一笑,冷光照亮了眉毛,眉骨阴影下面卧着眼睛。

    乔鸢在那里捕捉到一种混淆着惊喜、骄傲、恍然的复杂情绪,再往外延伸,化作松动的唇角、眼角炸开的纹路,同他那张威严的面容格格不入。好陌生。

    乔一元愣愣瞪着陌生的爸爸,然后听到他问:“童安,除了芭蕾,你还会什么?”

    音色前所未有的温柔。

    一刹那,乔鸢身体震颤,不由得松开手。

    幸福感宛若玻璃一样掉在地上摔碎了,取而代之的肺部剧烈灼热地疼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2006年7月12日,小学建校一百年庆典。爸爸将姐姐领奖时的照片打印出来,用深棕色木框装着,摆上办公桌。

    自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叫错过她们的名字。

    …

    凌晨一点,乔鸢陡然惊醒。

    地板下传来一声尖叫。

    是姐姐!

    第48章 惊梦昼鹰一直都是你,元元。

    凄厉的尖叫刺破夜空,床铺上的乔鸢近乎瞬间弹起。

    全然遗忘拐杖的存在,脚趾、膝盖撞上硬物,她只嘶一声,继续在不开灯的长廊中疾奔,凭记忆跌跌撞撞往楼梯下跑。

    “安安?安安?!怎么办推不开啊,门后面有东西!”

    “我、我去拿钳子。”

    “让开,我来!”

    乔丽、住家陈阿姨焦急分立两旁,乔守峰和章姐一同撞门。

    “咚、咚、咣——!”昏暗间巨大的声响,锁扣崩裂,重物移挪倒下。

    “开了!”乔丽似箭般飞了进去!

    乔守峰身穿睡衣,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不稳的小女儿。仿佛逮住捣乱者,一个绝不该出现的人,他语气冷下来:“出来干什么?回去,这里用不到你!”

    与此同时。

    “不要——!!”高亢的叫喊仿若泣血,顷刻压倒阻拦者的沉音。

    乔鸢即刻挣开桎梏,一进房间,阴影与绝望纷围上来。

    姐姐好比无处藏匿的动物,惊恐,无助,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嘶吼:“不要过来!别靠近我!走开!走开!妈妈——!!爸——!”

    白日驱逐梦魇,她像是被夜晚捉回绝境。那种暗无天日的处境,那些残暴狰狞的脸孔,她用尽全力去推,去锤,去踢踹,依然如置泥沙般下坠。

    “童安!!”

    令人惊骇的痛楚恨意源源不断从她的体表下冲出来,带着攻击的形状。

    妈妈登时泪流满面,任由孩子撕扯捏掐,她无惧伤害,扑上前拥抱自己伤痕累累的女儿:“妈妈在这,安安别怕,妈妈在!”

    “醒过来,童安!”

    抛开大老板的精明冷厉,爸爸也仅仅是一位为女儿痛心的爸爸。

    他像根柱子,动作稳健,一手揽着妻子,一只手掌握住女儿的肩膀,稍稍施力:“你已经回家了,没人能伤害你!乔童安,听到没有?爸妈都在你的身边,睁开眼!别让那些东西再困住你!”

    这并非乔鸢第一次亲眼目睹姐姐惊梦,不过每一次,她都像被无数根铁链捆绑于飞速旋转、失衡的罗盘中央。

    扑通、扑通,世界颠倒无序,耳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与血流逆冲的水声,胃部痉挛。猛烈眩

    晕感从未因次数增多而减轻。

    好在妈妈的安抚、爸爸的厉声起作用了,罗盘越转越慢。

    姐姐渐渐安静下来,如同婴儿般依偎在父母的怀里,啜泣着掀开眼帘。

    “爸,妈,我……对不起,又让你们担心了。”经历一场噩梦,她眼神空茫,面无血色。声线更是沙哑乏力,目光移到前方,朝妹妹伸出手:“元元……”

    属于她们三人的色块亲密交融,乔鸢以外来者的身份摸索上前,握住姐姐的手。

    “没事的,没关系,有妈妈陪着你。”洪丽紧紧拥抱女儿,生怕一松手就会消失。

    乔守峰递上纸巾,陈阿姨伸手去摸被子,发觉湿透了,当即忙活着换床单、套被芯。又说厨房炖盅里温着茯苓安神汤,热一下就能喝。

    “麻烦陈姐了。你们回去接着睡吧。”

    待最紧张的情绪缓冲完毕,洪丽冷静下来,替女儿抹去额上冷汗。低头抚开她两只掌心,极为心疼地看着斑驳掐痕、咬痕,好艰难才忍住流泪冲动,拿起棉签细细消毒。

    一句‘这里留我就够了’刚要冲口,不想小女儿道:“不用收拾了,妈,今晚姐去我那睡。”

    “你自己都弄不过来,怎么照顾——”

    “妈。”乔童安轻声打断,“我去元元那儿。”

    “可是……”

    洪丽有神经衰弱史,易疲劳多思、入眠困难,一晚睡不好,往往需要一周乃至更长时间去调理。

    女儿们为她着想,她明白。偏偏两个女儿一胎双命,姐姐蒙受不幸,长久难以抽身;妹妹却平安顺遂,弯道超车。

    前者精神不稳定时,后者的存在虽能镇静更易引爆。让她们单独待在一起风险太大,洪丽不赞同地抿唇。

    乔守峰接过撕下来的药膏贴,扔进垃圾桶:“听童安的。”

    丈夫做决定向来不容置疑,何况洪丽因大女儿的事自认失职,愈发短了心气,不敢争执。只好起身一再嘱咐:“空调温度别太高,你姐受不了闷的,皮肤要出问题。柜子里还有干净杯子,多拿一套,别不够盖,万一感冒了……”

    “上楼是吧?”

    章姐听不来当妈的没完没了叮嘱,双手抱起乔童安,两腿蹭蹭上楼,把人往床上一放,拍手:“行了,散吧,俩姐妹说说话,我们几个老的杵着干嘛。”

    “……”

    话糙理不糙。

    洪丽看她一眼,乔守峰也看了她一眼。奇怪的是两人什么都没说,确定房间温度适宜、窗户上锁后转身离开了。

    乔童安出的一身汗,简单冲澡,换套干净衣服,再饮碗热汤,熄灯躺下。这场为时一个多小时的午夜插曲才算告一段落。

    空调呼呼吹出暖气,清幽的月光洒过缝隙。

    “姐。”乔鸢想说些什么,想来想去竟无话可说,便提起那个被打断的梦,“你记不记得,小学校庆,你上台跳过一次《天鹅湖》。”

    乔童安已许久许久未从他人那里听到过往,爸妈、陈阿姨、章姐,所有能出现在她身边的人皆视为禁忌,有意无意地回避。包括她自己。

    “……嗯。”她温吞吞应声,“那之后,你就不肯上芭蕾课了。”

    “然后你也不学了,改成古典舞。”

    乔鸢问:“为什么?”

    几秒后,乔童安翻过身,背对她闭上眼睛:“睡吧,元元,我累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出声,呼吸浅缓,似乎真的睡了。但乔鸢清楚,她没有睡着。

    她在哭。

    别哭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如此轻描淡写到残酷的话语并不适用当下,被褥下,乔鸢抬起双臂,自姐姐肩旁延展。

    她的手指,穿过她干枯、稀薄、不再乌黑亮丽的头发,触及她粗糙的肌肤,蜕皮的脖颈。

    那样脆弱,令人不由得想起坏死的花茎,一掐便要折断了。

    “姐姐。”

    她抱住她,依赖而亲昵,像抱住另一个自己。

    “……”

    姐姐未做声,湿漉漉的手指握了握她,随即移开。

    “乔童安。”

    她将头抵在她的背上。

    上学时,同学们时常觉得古怪,乔童安和乔一元怎么会差那么多?!

    难以想象善良大方的乔同学居然有一个性格孤僻、喜欢跟男生打架的妹妹。关键她们还是双胞胎!

    “怪不得她们家搞差别待遇,我要是她们爸妈,也喜欢大的,不喜欢小的。”

    那些不待见妹妹的人就说:“我要是乔童安才不管乔一元呢,说她一句就翻脸!成绩不好,脾气超烂!”

    老师头疼于姐妹俩天差地别的功课,妈妈则偶尔感慨:“一元越长大越叛逆,假如能向姐姐学习就好了,让妈妈省点心。”

    面对诸如此类的言论,乔一元身体里烧着一团火焰,总是怒气冲冲,紧握拳头,故作漠然。

    唯有乔童安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严肃地直视反驳:“我是我,元元是元元,为什么一定要比较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特长,你们那样讲并不公平,而且我们是姐妹啊,不是敌人。”

    姐姐和妹妹,素来不必分高低。

    所以为什么不再跳你最喜爱且擅长的芭蕾了呢?姐姐。

    因为你也发现了是吗?似乎无论做什么,你都比我出色,以至于大家投向你的视线长长久久,总是比给我的热烈。

    十倍,一百倍。

    我一度享受芭蕾,此后喜欢画画,喜欢数学,而你生怕我再受打击,不愿让我一蹶不振,于是你经常做的事情,我不做不碰。察觉我热爱的物品,你也战战兢兢避开。

    多少年来,无需言语和文字,我们彼此警觉,保持着多么荒诞的默契,谨慎地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做一对父母的女儿。直至那件事发生。

    事到如今,妹妹沦为拙劣的仿制品,姐姐固执封锁自己。你以为这样就能好吗?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切断关联,用缄默阻止毒血外流,腐烂你一个人就够了。至少妹妹没问题,可以继续行走在阳光下,毫无负担地活下去,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可是乔童安,我的姐姐。

    泪水逐渐打湿枕套,一旦姐姐情绪激烈,躬身颤抖,紧附其后的妹妹也将被迫弯折脊骨。

    毕竟是双胞胎啊,姐姐。

    乔鸢缓缓盖下眼帘,无声喟叹。

    如同长在一根茎上的两朵花,一张纸的正反面。既然你被撕毁了,我又怎么可能……完好无损?

    …

    下半夜无梦,清晨又在咔嗒咔嗒的走秒噪音中醒来,乔鸢不得不怀疑家人也在她的房间里放了钟表。

    搞不好不止一个。

    奈何扫视一圈没找到可疑物体,留意去听又不见了声响,只得作罢。先吃早饭。

    得知姐姐在整理房间,乔鸢招呼乐乐,一人一狗绕庭院走两圈消食,扭头趁大家不注意直奔上三楼。

    只见走廊两侧军训列队般堆放着十多个黑色垃圾袋,食物发馊、饮料腐败,大量木质碗筷滋养细菌幼虫、裤袜长期潮湿未晾生出霉斑……诸多怪味交织,实在算不得好闻。

    乔鸢屏住呼吸,勾着狗项圈谨慎穿行,好不容易来到门口,活像卷入台风现场。

    桌椅床柜,各种家具无论大小通通移位,七歪八扭摆一旁;卧室窗户、窗帘闭得严实,通风不好,采光差,活生生制造出黑暗森林。

    按照常理推断,靠墙那堆规整的长条几何体属于书本,瓶瓶罐罐无疑杯子水壶护肤品,至于床上小山似的……衣服,地上金字塔一样的存在……杂物。

    “有什么我能做的?”乔鸢出声。

    乔童安正在清理地板,拖着一条不大灵活的腿,整个人跪趴地面,自床底下翻出许多肮脏蒙尘、碎裂的相框——都是她的照片和奖状。笑着说:“怕你受不了。眼睛没治好,再把鼻子熏报废了。”

    “简单,让爸想办法给我多挂一个专家号,我愿意接受你的压岁钱作为精神补偿。”

    “醒醒,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现在就惦记上我的红包啦?”

    乔童安思量片刻,使唤乐乐咬拖来一筐衣架:“刚烘好的衣服,劳烦您挂一下。”

    “按件收费,一件十块。”

    “你很奸商诶。”

    “我是残疾人,就业有补贴的。”

    “应该找政府出吧?”

    “懂了,我找妈要。”

    姐妹俩说着无关紧要的俏皮话,乔童安滴落精油,香薰灯袅袅散烟。

    香味与臭味结合,乔鸢:“更可怕了。”

    乐乐:“汪汪汪!”

    听不懂但好亢奋所以要叫一叫.JPG

    “数你难讨好。”乔童安嗔怪,分类摆放书籍之余,见妹妹手机震动不断跳出微信提示:“不看看吗?人气王,一下子收到好多消息。”

    八成是陈言。乔鸢猜。

    离校前她并没有特意打招呼,考虑到南港大学放假更迟,想必敲了几回空门。

    但陈言没有表露出任何疑似不快不满的情绪,只问她是否安全到家。

    接着照常披上伪装,分头扮演邻居和假男友角色,有事无事分享日常,以一种无需回应、能发出去就好的姿态,保持恰到好处的存在感,既不至于招人厌烦,又让人无法将他彻底抛忘脑后。

    耐心,周全,懂分寸,行事虽有目的却不显张扬功利,鲜少给他人造成负担,这就是陈言比明野优越的地方。

    说实话,也是令乔鸢经常想不好怎么处理他的缘由。

    当属人之常情。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好似全心全意为你付出却不求回报的人呢?

    “——那个朋友发来的?”姐姐不知内情,疑惑地眨眨眼:“你们和好了?”

    “谁?”

    “喜欢戴铃铛的女孩子。”姐姐想了想说。指尤心艺。

    “她家出事了,前段时间一直给我打电话,我没接。”

    乔鸢口吻淡淡。

    “所以没有和好?”

    “没必要。”乔鸢盘腿坐在床沿,就近摊平衣物,根据形状判断品类,再把衣架穿进去,“我已经有新朋友了,叫苗苗。她是北方人,很聪明,有想法,未来应该能成为了不得的服装设计师。”

    然后赚很多钱,过上奢靡无度的美好生活。

    堪称林苗苗的毕生梦想。

    然而姐姐还是在意尤心艺:“她是你在大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绝交得那么突然,理由呢?你终于弄清楚了?”

    “……”

    乔鸢与尤心艺,一度是好朋友,形影不离那种。

    在南港纺织,凡认识尤心艺的人,无不知晓她全世界最要好最看重的朋友为乔鸢,她们日常腻在一起,一起出门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甚至一起参加自愿者协会做公益。同款衣服、手链、鞋子、包……

    她们有无数姐妹款,比双生更像双生。

    假设你听说过南港纺织大学的乔鸢,就不会不知悉她身边那个叫尤心艺的朋友,长相甜美,性格泼辣乖张,有钱,爱炫耀,且有着极强占有欲。

    不允许任意同性越过自己结交乔鸢,占用后者的课余时间;更不准男生约乔鸢。甭管你是谁,即便只想要个联系方式,传到尤大小姐耳中,她能立刻找到宿舍楼下,甩你一叠钞票让你滚蛋。

    时过境迁,眼下的她们称不上死敌,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有什么好探究的呢?

    总回头看,才容易令人停滞。

    “不重要了,原因无所谓。”乔鸢答,“反正不会再来往。”

    “男朋友呢?”

    书架整理完毕,地板、桌面也擦干净了。乔童安犹豫拿起相框,望着墙上一块块凹凸,胶水留下的痕迹,终于下定决心,用抹布抹去浓厚的灰尘。

    照片中年轻、靓丽、活泼的面容渐渐清晰,同玻璃倒映出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

    她不由得咬唇,被修剪圆润的指甲狠狠抓向玻璃,眉眼笼罩阴翳。

    “汪!汪呜!”乐乐忽然大叫,乔鸢放下衣架:“姐?怎么问起他了。”

    差点又失控了!

    乔童安弯腰撑床,胸口仍起伏不定:“……一直没听你提起他,吵架了?”

    “分手了。”

    “这样啊,元元,帮我扶一下椅子。”

    决不能被以前的自己打败。

    乔童安脱鞋踩上椅面,慢慢站直身体,接过相框和胶水,用力往墙上粘。分心问:“打算谈新的恋爱吗?”

    乔鸢:……?

    还以为会问为什么分手、谁提的之类,她始料不及,诚实回答:“不知道,没想好。”

    “那就好。”

    姐姐笑了。

    “好在哪?短期内不用往一个坑里摔两回?”话音刚落,荣获一个额头板栗。

    “明知道不是那个意思,还要故意曲解我。”乔童安佯怒,语气始终如一的柔婉,亦可以称为劝解。

    “一次失败不算什么,况且谈恋爱这种事,肯定不像考试一样有标准答案吧?”

    换言之,即便以分手告终,也不能简单评判这段感情毫无意义。更不能一概而论,从此对所有恋爱相关话题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果然,双胞胎姐姐就会是全世界最了解你的生物。

    乔鸢沉默几息,平静陈述:“谁让我没有你擅长总结,错题集做的永远没你好。”

    “你只是思维跳跃,讨厌做挑战性低的事而已。”乔童安摇头,肩膀一高一低、跛脚走向床头柜,立起另一个木框。

    镜头下,两个脏兮兮的泥小孩手拉手,一个歪着脑袋,神情桀骜;一个瘪嘴,好像快哭出来。

    多滑稽啊,她轻笑出声。

    “这张照片……清明节拍的,我记得那天是老家宗族祭祀,凌晨五点就要起床,排一条很长的队伍,要走好几个小时去山上。”

    “一般只有男孩才能在前面扛旗举牌,但架不住爸实在出了太多钱修祖坟,所以只能坏点规矩,安排我们去前几排。”

    “爸得意死了。”乔鸢接,“他虽然不想儿子,但最烦别人老说他光有女儿,没儿子接班,一辈子白打拼。但凡我们能出风头压倒别人儿子,他就高兴。”

    “对,所以后来下雨,妈让我们先下山,有不认识的叔叔要背我们,我们都拒绝了。理由不是陌生人,而是怕爸知道了,觉得我们丢他面子。”

    “……有吗?”

    乔鸢记忆空白。

    “有。”乔童安十分肯定。

    不过那时她们才五岁,短胳膊短腿,再怎么小心,最后还是摔倒了。特别疼,地上泥巴臭烘烘黏糊糊……

    她干脆趴在地上哭,一直不肯起来。

    “爸爸妈妈会来抱我的。”不管妹妹说什么,她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他会骂你。”乔一元拉不动她,气呼呼松手,“不起来算了,我自己走,不管你了。”

    “不行。我一个人害怕。”

    “那你爬起来。”

    “不行的。”她弱弱地哭,“我衣服都弄脏了,丢人,不好看。”

    “白痴!”妹妹大声喊,“你像乌龟一样趴在泥土上才最难看,要是被别人看到,老爸丢脸死了,回去不让你吃晚饭!”

    听起来好有道理,乔童安被说服了,赶紧打泥堆里抬起一张黄脸,伸出双手:“元元你别走,拉我一下,我、我是姐姐,妈妈说我们要一起走。”

    “知道自己是姐姐还哭!”乔一元无比嫌弃,可还是拔萝卜似的咬牙将她拽起来。

    两个小孩淋了一路雨,姐姐一路抽噎,妹妹一路训斥,到了大祠堂,妈妈急得差点报警。爸爸问清前因后果,先怪她们笨,为什么不让伯伯背?兜里有钱怎么不坐车?

    随后不由得在一声声‘虎父无犬女’的恭维声间稍稍露出笑脸,找人给她们拍照。

    大人举起相机比划茄子之际,乔童安紧紧牵着妹妹的手,软声软气地商量:“你刚

    才跟我讲话太凶了,以后不那样好不好?元元,因为我是姐姐,你要对我好一点。”

    乔一元撇嘴:“谁先爬起来谁是姐姐。”

    “不对,我本来就是你姐姐。”

    “你不是。”

    “我是。”

    “不是。”

    “就是。”

    “我说不是就不是。”

    “……”

    两人争论不休,谁都没注意到天上移开的乌云。

    一缕金色的光束闯入室内,照映墙面,折射成炫彩的光斑。

    而鸢,含义老鹰。

    所以啊。

    你的确记错了,元元。

    乔童安浅笑着抚过照片,无声道:

    我们之间,勇敢的是你,坚强的是你。一旦遇到挫择,跌倒了,能第一个停止哭泣,迅速站起来的人也是你。

    一直都是你。元元。

    第49章 樱桃尖刺“新年快乐。”

    下午章姐陪挂眼科,专家意见与南港相同:生理心理双管齐下,以保守疗法为主。若病情超拖过半年,须手术以防神经病变。

    年底正是公司琐事最多的节点,知悉小女儿病情后,乔守峰并未多说,忙着出差,连续几天没露面。

    小区里来往走动的住户倒是日益增多,院门外时不时经过车声人语,逼洪丽封锁窗户,贴消音棉,拉布帘,一天到晚开着电视机,就差放音乐去掩盖。

    乔童安则闭门不出,仍旧夜夜睡不安稳。

    随着日期临近,洪丽愈发忐忑,担心丈夫赶不及回家过年,忧心三百万分之一的飞机失事概率。此外还得分出第三份心,唯恐大女儿受外界影响,病况加剧,撞上春节哪能保证诊疗?

    愈想愈不安,她失眠得厉害。

    所幸在她日盼夜祈外加无微不至的关怀下,丈夫于新年前一晚安全到家,女儿暂无发病迹象。

    仅天气不好,泛着一层将雨未雨的青。

    “哪有除夕下雨的呢?”

    妈妈叹归叹,到底欢喜起来。

    □□联、挂灯笼、贴福纸……乔守峰卸下一整年大老板做派,终有一日肯在家人们的指派下做一点力气活。

    陈姐两天前叫女儿接走了,洪丽独自忙活得昏天黑地。抹茶曲奇、焦糖奶贝、桂花酒酿丸子……

    姐妹俩爱吃的糕点应有尽有,章姐应邀拿上两块,拎起警棍就说要去帮保安巡逻。

    “谁挑她毛病似的,一天闲不住!”乔守峰瞧不惯她那副瞎勤快的模样,脸沉如墨水。

    “章姐情况不同嘛。”洪丽边煲汤边道,“再怎么说,我们一家人能团聚,她却孤零零的,比较起来多伤心?”

    “难受也没见她早来找我,难不成还得我求她——”

    “哎呀。”洪丽摘下隔热手套,“姐高兴你就随着她,荣轩阁经理电话有吗?问问他,师傅食材买好没有,什么时候能来做菜。”

    “喊的这么亲热,不知情的以为你亲姐。”

    乔守峰颇有些阴阳怪气,拿出手机,刚发一条微信。乔童安不知何时来到推门边:“爸,妈,需要我帮忙吗?”

    洪丽动作一滞,夫妻俩对上眼神。

    “上回包装袋运输问题,你提的建议不错,一定程度上减少损耗。不过最近客户反馈,袋子放仓库堆压久了还是有折痕……”说着,乔守峰自然而然女儿往二楼书房走。

    尽管女儿历经浩劫,不再表现优异,他仍习惯性同她讲公事,询问她的看法,采纳她的意见。洪丽对此欣慰兼惶恐。

    但愿童安能明白她爸爸独特的鼓励方式,慢慢振作起来吧。

    大家各有事做,衬得乔鸢格外悠闲,一会儿掐花一会儿逗狗,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没一个节目能撑二十分钟。

    用洪丽的话说,浮躁。

    心浮气躁的乔鸢吃吃喝喝,等来年夜饭。

    大厨手艺一如既往的好,晚饭时,乔守峰首先总结一年经验、公司状况以及发展计划,其次让大家立目标。

    乔鸢尽快恢复视力,保持学业成绩之余,争取多联系多参观品牌公司,进一步分析市场前景。洪丽想学古筝,打算请老师到家里教学,乔童安答应一起学。

    “工作不急,家里不缺你那点钱。先把该做的事做好做稳,步子太快摔跤,走得太慢容易被人甩下,你自己调整好。”

    乔守峰说着,目光落至大女儿。

    “至于童安,我想过了,不用再回学校。等你什么时候康复好了,直接跟我去公司,从秘书入手,让小刘带你。”

    “先摸清楚我每天在干什么,公司主要业务、客户有哪些,有把握了挑一个部门进去,做得好升经理,做不好就多来几轮。你又不笨,只要有心,总能历练出来。”

    柔光拂去褶皱,霎时间,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容竟充满温煦。

    低垂的眼睫化作尖刺,长存视界。

    杨梅酒有些苦了。

    乔鸢放下杯子。

    洪丽生怕女儿压力太大,连忙道:“妈妈和往年一样,只要你们姐妹俩健健康康,每天开心就……比什么都好。”

    说罢,她掏出两封厚厚的红包。

    “新年快乐。”

    姐妹俩扬声。

    “干杯——”

    液体激荡冲淡了压抑,应是节日喜庆的缘故。被四面八方深浅明快的红色所熏染,身旁妈妈劝酒,爸爸不理:“你别管!一年到头就这一天,家里也只有一元能跟我喝上几杯。今晚算我们的局,你们娘俩吃自己的。”

    姐姐不沾酒,不劝酒,安安稳稳给自己夹一只螃蟹壳,给妹妹来一根烤乳鸽腿;

    自己打一勺蛋羹,往妹妹碗里放扇贝排骨葱油鱼……不断催她快点吃。

    “跟幼儿园老师管小朋友似的。”妈妈笑得歪头,靠爸爸肩上,“时间过得真快啊,小时候妹妹教训姐姐,四处帮姐姐出头。长大换姐姐护着妹妹了……”

    “能不快么?”爸爸直言,“你都五十了。”

    “四十五!”妈妈矫正。

    “不管爸妈多少岁,在我和元元的心里永远年轻~”姐姐分别敬杯,妥帖的话语引得两人皆满意点头。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夜晚了。一家人节发自内心地认为。

    …

    春晚还没开始,洪丽、乔童安切水果,乔守峰被赶去洗手间抽烟。

    乔鸢悄悄盛菜给乐乐加餐,——有乔老板在,它别想进家门。

    冬夜寒风凛凛,章姐不知上哪儿去了,总之不在庭院。

    最近同城常有给猫狗投毒事例发生,安全起见,乐乐被栓在院子侧边靠里的位置,路灯下浅黄色的一大坨,乖乖趴在狗屋里玩它的乳胶橄榄球。

    “乐乐。”乔鸢一叫,它原地弹跳,张嘴一通叫:“啊呜汪汪汪汪汪汪汪!

    “安静。”主人话音落下,乐乐听话收声,坐下,两颗圆眼亮闪闪直勾勾紧盯饭盆,尾巴控制不住地扫来扫去。

    “吃吧。”

    终于可以开饭啦!乐乐埋头大快朵颐,吃得喷香。时不时拿狗脑袋、狗鼻子蹭一蹭最最爱的小主人以表感激。

    狗毛浓密厚实,乔鸢蹲下身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觉得妈妈白操心了。今晚应当不会下雨。

    手机忽然震响,她解开密码锁,收到林苗苗积极分享的南北方年夜饭差异;微博粉丝留言询问大大最近怎么不上线了?是不是换账号了?纷纷私信祝福她新年快乐。

    乔鸢回完消息,顺手接起电话:“喂?”

    “……”

    似乎没想到她会接,对面愣怔两秒,嘈杂纷乱的背景很快转为安静。

    咔,乔鸢捕捉住轻微的关门声响,随后才听见对方慢十拍地问询:“是我,吃饭了吗?”

    ——陈言。

    陌生人!乐乐警觉地支起毛绒大耳朵,又被主人按下去。

    “吃了。”她答。

    “吃了什么?”他问得自然,于是她也自然地数:“白灼菜心、口水鸡、啤酒鸭、螃蟹,炒茭白,待会儿还有樱桃和草莓。”

    陈言:“很丰盛。”

    “骗你的。”蹲累了,乔鸢抽一张晾晒中的狗垫盘腿坐下,“其实我刚跟我爸吵了一架,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没钱买饭吃。”

    “这样。”陈言耐心听完,很善良地问:“需要转账吗?”

    “手机也坏了,没法拍照扫码。”

    “说明只能把现金送到你的手上。”陈言想了想说。

    “对。”乔鸢问:“你能么?”

    “现在?我出门了。”

    陈言秒答。

    乔鸢:?

    “也不用

    这么急,等我有需要……”

    “好。”他语音带笑,“我等通知。”

    “你最喜欢的设计师秀场……”

    陈言开启新话题。

    “AlexanderMcQueen,他是鬼才,2010年自杀离世。”乔鸢向他提过一次。

    “你看了?感觉怎么样?”

    “不太理解。”

    “正常,你在秀场上看到的属于品牌概念的传承与革新诠释和未来时尚趋势。包括色系、廓形、元素应用,对市场起引领作用。”

    “看起来跟日常风格差距大,穿不出门,不过经过二三线品牌、私人设计师的提取解构、重新组合,就成了生活中新的流行。”

    “不同体系要求不同,比如我们中英服设对比隔壁院系,外教就更鼓励大家放大设计,天马行空,走学院派的路子,结果做出来的‘奇装异服’也特别多。”

    “优点是不受拘束,创作理念先进。缺点明摆着,不接地气,实用性低,需要在自我和市场、艺术性和商业性间不断找平衡……”

    乔鸢今晚心情好,说了许多。

    陈言静静听着,间或应一声,没插话,也没让人觉得敷衍走神。

    一小段时间后,对话陷入默然,双方都能听到对面轻微的呼吸与断断续续的炮竹声。

    她们都在等。

    一个等对方问,一个等对方先坦白。偏偏出于某些未知的顾虑,终究没人开口。

    “有电话,先挂了。”僵滞的局面被打破,第二位致电者的身份使人惊奇。

    “莉莉……”

    明野反应过来,急喊:“别挂!”

    “先别挂……五分钟就好,能不能跟我说说话,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

    听上去相当失意的样子。

    “一元,春晚要开始了,快来!”

    屋内传来妈妈的叫声。

    “知道了。”

    乔鸢提高音量,平静道:“四分五十二秒,接着说。”

    不可否认,她坏心眼,尤其爱听一些得罪过她的人,生活不幸的小故事。

    而明野不知是太天真,新年买醉失去理智;或人缘暴跌到一定境界,竟真的迫不及待,忘情地朝前女友倾诉起来。

    “我和你分手,还有那些事……我爸妈都知道了。”

    他哑声说。

    哪些事?乔鸢简单回忆并总结了一下:谎称实习,蒙骗父母兄弟,不惜借钱负债在游戏中充大款——据林苗苗粗略估计,明野至少在游戏中砸了两万,充作人人羡艳的阵营指挥、大帮主。

    那些离谱、不正当的行为,明野一向抱有侥幸,却被他爸于年夜饭时挑破,可谓公开处刑。

    他羞恼惭愧不已,年轻的自尊心摇摇欲坠,九分后悔自己犯下的错。余下一分则懊丧自己的马虎,漏出太多马脚,否则只是一时想岔,何至于人人唾骂?

    “我爸打了我一顿,爷爷、奶奶、姑姑伯伯……所有人都拦着他,也骂我。只有我妈抱着我哭,一直哭……她一点都没怀疑过,到处跟别人说我已经找好工作……”

    回想那副场景,明野百般滋味。

    “我爸答应帮我还钱,可是,以后生活费就不给了,让我自己打寒假工,开学找兼职……”

    “你意思是出不起房租和医药费了?”

    乔鸢不含一丝感情问。

    “不,不是。”明野否认,“我会给的,你放心,我只是……难过。”

    他袒露脆弱,乔鸢似乎没有安慰他的意思。

    当然了,若非他求得快,她大约在听清他声音的第一秒就挂电话了。

    明野不免自嘲,他在奢望什么?

    新旧年交替的一夜,街道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只有他一个人,像丧家犬,无处可去,居然独自跑到便利店、挤在一群大呼小叫刮彩票的年轻人旁边喝啤酒。

    抬眸撞上玻璃那张脸,颓靡挫败,落魄至极。

    “我知道不可能,但。”他压低声音,紧捏手中易拉罐,突然道:“我还是想问,莉莉,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做,我们——都不可能和好了对吗?”

    乔鸢:,

    “你喜欢过我,对吧?”

    明野忽然有些怀疑,喃喃求证:“你是真的喜欢过我吧?和尤心艺没关系。大家都知道她前脚跟你闹掰,后脚找我告白,单纯想刺激你而已。所以——”

    “我们的确相互喜欢过,不是我搞错了或者自作多情,没错吧?”

    乔鸢摁断电话。

    取乐结束。

    乐乐吃完饭,舒服地打起饱嗝。

    “开始了,一元呢,怎么还不来?”沙发上,乔守峰喝了酒,声量放得比平时更大。

    洪丽放下织针,乔童安先说:“我去吧。”

    难得除夕夜氛围好,她怕妈妈说话不留神,凭白让妹妹难过。

    “不行!”洪丽神情紧张,“你怎么能去?”

    她也怕外头有生人路过,一个不好,刺激到宝贝女儿怎么办?

    “那就一起去。”

    女儿抱上妈妈的手臂,两人打开大门,恰好另一个女儿要进来,手机再次亮光。

    所谓无巧不成书,好似所有事皆碰撞上同一个点,由众多独立的部件组成完成链条。

    “一元,怎么出去这么久?爸爸叫你呢。”妈妈伸手拉她,眼瞳掠过刺眼的光线,“谁的电话?怎么这时候打来。”

    “同学。”乔鸢说着,准备拒绝,不料一串火光蹿上黑幕,小区天空炸开一捧烟花。

    受噪音影响,她手一偏,点了同意。

    “莉莉——”明野带着醉意的声线即刻流出,定睛一望,迅速转做惊骇,“莉莉,是你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是微信视频。

    乔鸢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她或妈妈,兴许不慎按了镜头反转,也许手机确实故障了。明野此刻看见的人只怕是乔童安,她的双生姐姐。

    紧接着,不等她关闭视频。仿若生锈的钢钉刮擦玻璃,姐姐张开嘴,从喉咙发出怪异的尖啸。

    第50章 恶鬼咒语“难道是我把姐姐拐走的吗?……

    乔童安一掌拍掉手机,转身冲上楼。

    “童安!!”洪丽大惊失色,紧随其后。

    乔守峰落后一步,丢下遥控器与播放中的小品节目,提起乔鸢奔上楼梯。

    ——不会的。

    乔鸢试图在心里告诉自己,姐姐不会因此就发病的。

    然而当他们抵达三楼,咣当哐啷摔砸物品的巨响间夹杂怒吼、哭声。毫无疑问,姐姐的身体已被魔鬼占据。

    一只尖酸丑陋的恶鬼,她的爸妈,连同本人都这么认为。

    “安安,安安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妈妈进去跟你说行吗?”

    除了书房,家里所有门都拆了锁,挂着把手做摆饰。

    没有得到回应,洪丽翼翼小心推开门,目光自满地枕头床单、木屑药瓶掠过,一只只花瓶,一座座奖杯四分五裂。她仰头凝视站在墙边椅子上的女儿,刚掀开唇:“安安……”

    “谁让你们干的?”乔童安音色如鞭,眼睑一片血红,粗暴地扯拽放相框往地上砸!

    “砰——”

    “又把这些脏东西拿出来,谁允许了!!”

    “咣——”

    “我就知道你们不死心!!!”

    她披头散发,面额蜿蜒血丝,近乎狠戾地大声咆哮:“每天看着这些东西,故意让我看这些……你们就是想恶心我!怎么,嫌我现在废了瘸了,觉得我丢脸啊?只想要你们以前那个女儿回来,受不了疯子了是不是?是不是?!你说啊——!敢做为什么不敢说,不要脸的老货!”

    “……不是的,不是的童安……”

    泪水纷涌而出,洪丽神情惊恐,意欲上前却被呵止。

    “滚啊!再走一步我就砸你头上!”

    乔童安手持玻璃,一边威胁,一边愤恨地撕扯划刮纸张,鲜血染湿指缝。

    百年校庆晚会最佳舞台奖……

    小天鹅全国青少年芭蕾舞表演个人组铜奖……

    语文杯中学生作文大赛市一等奖……

    年度金话筒……

    省级辩论赛……

    碎片纷纷扬扬落下,光影映照过往,洪丽眼里唯有此刻濒临崩溃的女儿,慌乱止步:“好好好,妈妈不走了,我不过去,你别伤害自己……安安……”

    “这些奖状和旧照片……上次爸爸妈妈陪你一起收起来,放在床底下了,你记不记得?没有人想伤害你,你相信妈妈。要是不喜欢,我们

    扔掉就是了,以后再也不拿出来好不好?”

    “这么说,你们不嫌弃我?”

    乔童安眼神恍惚,看起来有所动摇。

    一枚盖子沿圆弧线滚出去好远,啪嗒落定。

    “怎么会呢?”洪丽又激动又可怜地挤出笑,衣领叫泪水淹没,“你是我的女儿,世界上哪有妈妈会嫌弃自己的小孩?别的事情都不重要,对妈妈来说,只要你能回来,能健康、快乐就够了。”

    “你没回家的那些年,妈妈每晚做噩梦,一睁眼就去找人帮忙。她们讲普罗山特别灵,凌晨四点妈妈就往上走,走三步跪一次,五步拜,七步叩,早上八点才进大殿。怕菩萨觉得我们心不够诚,从立案的那天起,全家吃素,一口荤腥都不敢碰。不信你问爸爸,阿峰你说是不是?你快说啊!”

    她向前扑倒,接近匍匐,急得直拉丈夫袖子。

    乔守峰唇线绷紧,额头青筋隆起:“你妈发誓,做十年慈善,折十年寿,这辈子不吃肉不杀生,换你回来。”

    算佐证了妻子的说法。

    洪丽双手紧握,好似当年跪求宝殿神像一般的姿势,眼带哀求地望着女儿。每次皆是如此。每一回发病的女儿暴怒质问,她便如此徒劳地解释。每一回得到的结果相同。

    “骗子!!都是骗子!!!”

    对方嗓门陡然拔高。

    “我被打断腿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关地窖的时候在哪里?!”

    “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一直哭,一直喊,你们真有那么想我,凭什么找不到我!!”

    表情如皱纸般扭曲,乔童安跳下椅子,膝盖踹翻,随后张嘴大笑。袒露出猩红的舌头,猩红的咽喉,仿佛顺着喉管一路滑下去,便是破损的心脏。

    下一秒声色俱收,她伸出两根长指,将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向着妹妹嫣然一笑,温善得不可思议:“元元回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过来,靠近点,让姐看看你。”

    “来啊。”

    玻璃落地,她敞开双手,一副待拥抱的姿势。

    “一元!”洪丽这才想起另一个女儿。

    “别过去!”乔守峰沉声,双手攥紧妻子的肩膀将她扶起,也控制着她。

    “不、不行,她得去!”发觉自己声线尖利,洪丽扭头哭泣:“一元,去吧,你姐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洪丽!”乔守峰难得动怒。洪丽不管不顾,继续说服:“她是你亲姐姐,一元,你要帮帮她!算妈妈求你好不好?帮帮你姐姐。她已经好久不这样了,是你害她发病的,你必须——”

    “够了洪丽!住嘴!”

    “元元,你不喜欢姐姐了吗……?”

    乔童安不解蹙眉。

    空气于寂静中震颤。

    幽暗的室内,炮声不绝,晚风静止。

    妈妈的逼迫、责怪,爸爸动气,姐姐期待,三者面目模糊,远近分立,情绪却浓郁编织,像一张网,骤然垂盖。

    原来是三角形啊。

    乔鸢不合时宜地意识到,她们四人站位似乎恰好形成一个标准的直角三角形,自己又一次位于最远端。而姐姐侧对窗户。

    那里太危险了。

    三楼,足以令人摔断另一条腿。

    故乔鸢缓步上前,拖鞋软底碾过玻璃碎屑。

    “元元,我的妹妹,太好了。”脚掌传来细密刺痛,姐姐紧紧拥梏她,依然是那股云朵气息。她捧住她的脸,笑吟吟抚摸。

    “真好啊,每次看到你这张脸……就让我觉得人生不至于绝望,毕竟我也可以这么好,不对,应该是比你更好才对。所以你很高兴吧?元元。”

    “终于没有人能挡住你了——”

    “家里只剩你一个,你就变成了最优秀的那个。爸妈眼里看得见你,老师夸奖你,同学们也愿意搭理你。你好开心啊,巴不得永远过这种好日子,永远别让姐姐回来。反正——”

    “她就是个矫情、做作、爱抢风头爱装好人的烂货!死了活该!失踪也活该!你是这样想的对吧?做梦都让我死在那个地方别逃出来!是不是?!”

    我没有那样想过。

    乔鸢难以出声。

    “——安安!”

    洪丽惊呼。

    “乔童安,松手!”

    乔守峰一脚踢开拦路的椅子,乔童安一概不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啊。”她悄声细语,面目狰狞掐着妹妹的脖子,猛然往前一推!

    变故瞬息之间!

    乔鸢后脑撞桌摔地,耳边犹萦绕那一句‘一起死吧,我的好妹妹’。当事人已扒上窗户,倾身翻了出去。

    砰——

    一楼传来闷响。

    …

    医院走廊一派死寂。

    半小时前,章姐赶来得及时,当机立断拽了院子里风干中的地毯垫子、待捐的旧衣服扔到地面充当防护措施。

    扭头叫上保安,两人合力,成功接住乔童安。

    只是在洪丽进门以前,乔童安往嘴里灌下太多药,需要洗胃。

    手术灯昏昏亮着,章姐陪左臂骨折的保安包扎。乔守峰补完手续回来,跑得满头大汗,视线转向长椅上伏倒捂面的妻子和兀自立在一旁的小女儿,总算有空追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大女儿突然发病?

    他出差前不止一次叮嘱封窗,必须封窗,干嘛不封!

    “童安、童安她不喜欢,她说跟坐牢一样,太压抑了。”

    洪丽稍稍抬起头,满面悲凄颓唐:“难得这么久不发病,小文说她状态很好,加上姐妹俩前段时间单独聊天收拾房间也没出事,我就想、就想顺着她点,以为她马上要好了……”

    “你以为你以为!天天你以为!你算什么,我又算什么!要不是姓章的手脚快,今天你女儿就死了洪丽!该动脑子的时候偏要犯蠢,但凡听我一次都折腾不出现在这种局面!”

    “爸——!”乔鸢突然出声。

    乔守峰吞下话语,单手扶额剧烈地喘气。

    “我真的没想到,呜呜呜……吃饭好好的,切水果也好好的,我一直盯着她,不敢让她拿刀不敢让她碰火,她说出去喊一元,我不让去,她说一起去。本来都好好的,什么事没有,谁知道……谁想到一通视频蹦出来……”

    好似说不下去了,洪丽语音渐弱,自顾自地啼哭。

    乔鸢能感受到爸妈的目光,好比蜻蜓,先后轻轻地、无声地往她身上点了一下。

    手术灯灭,有医生护士出来,称姐姐洗胃完成,药粒都清理出来了。不过高空坠落,保险起见,最好拍片检查一下头颅、脊椎腰椎情况,以及一些常规项目,确保没有因应激引发心肾损伤。

    “我们现在要转去2栋单人病房,家人可以陪同。其他注意事项你们应该清楚,我就不多说了,一会儿看童安状态,没问题直接安排检查,不好就按铃,让护士注射镇静剂。”

    “总之以病人为主,尽可能别再刺激到她。”

    私立医院讲究隐私,纵使乔童安来的频率特别高,节点特殊。值班医生毫无打探的念头,简单交代两句便走。

    眼看女儿被推出来,洪丽抬脚便跟上,走了两步才回神说:“一元,你……先回家吧。”

    “为什么?”乔

    鸢偏头直视妈妈。

    “既然姐姐没事,这里有我们就够了,你回去睡一觉吧,明天再来。”

    “为什么?”她一动不动,语气平板:“医生说不能受刺激,你们就叫我走。平时没事不让我回来,最好有事也别往家里打电话,因为你们觉得我就是那个最容易刺激到她的人?后悔让我回来过年了是吗?”

    “……”洪丽语塞,尴尬求助丈夫。

    乔守峰顿时拉下脸:“怎么跟你妈说话的,让你回去就回去!叫章姐送你。”

    “我就不走,你们能怎样?”乔鸢听到自己说,态度意外地倔强恶劣,“打我?骂我啊,当着外人的面,难道你们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吗?”

    “乔一元!”最好面子的乔老板第一个震怒,“你在胡说什么?!”

    “元元!别说了!”洪丽软下声调,“先回去吧好不好?这里够乱了,妈妈求你了,跟章姐一起回去,有事明天再说……”

    ——总是这样。

    爸妈总是这样。

    尽管早已习惯,大多数时候也确因为自己年少期一时的阴暗妒忌、为姐姐的失踪而自责,甘愿承担代价。

    可在某些瞬间,譬如这一秒钟,浓烈的情绪倏然撕裂神经,比同焰火烧灼皮肤,炙烤她的肺腑,令她难以遏制地想要反问:

    难道是我把姐姐拐走的吗?!是我将她玷污又撕碎了吗?!

    整整两年半,九百零一天,她消失的每一分每一秒;之后又是三年,她归来后苦苦挣扎的、痛苦着循环地一千多天,难道是我想变成这样??

    不是说知道了吗?不是已经告诉你们,我在打电话吗?

    讲了一遍,两遍,三遍,马上就进来了,很快,不用催,你们先看。究竟什么节目有这么好看,两分钟而已,你们只需要安心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相互谈天其乐融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出来呢?

    难不成这也要怪我吗?

    刚好打开的大门,刚好炸开的烟花,刚好误触的手指,刚好出错的手机。包括姐姐报名夏令营,失踪后突发的暴雨恰巧抹去所有痕迹,组织方的倏忽,警方的不给力,一切都怪到我的头上。

    我这不是在承担吗?

    你们言语外的鄙夷,有意无意地谴责,如果当初不是你……要是你也能像姐姐一样保送,不用参加中考,说不定就……

    对姐姐的担忧、挂念、悔恨与期盼,对我的失望、不满、忽视和排挤,这么多年,我不是本本分分一声不吭地低头承受着吗?你们到底还想怎么样?非要我和姐姐一样,被拐卖的人变成我才满意吗?

    是这样吗?

    ——眼眶因长期怒瞪而发涩,立足于刺鼻的消毒水味中,头晕脑胀。

    乔鸢不禁稍微想象了一下,假如她这么说的话,爸妈将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一定很伤心吧,寒心地垮下嘴角,催她离开。

    或唾弃她的斤斤计较,小鸡肚肠,别人就算了,做妹妹的怎么总跟亲生姐姐锱铢必较呢?实在有点过于小心眼,太自私啦。

    她不止一次收到这种评价。

    因此她最终没说。

    应该没有。

    毕竟他们忙着照顾姐姐、为病痛缠身的姐姐奔波,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姐姐需要爸妈,爸妈也足够劳累受惊,那么,妹妹就懂事一点吧。

    像姐姐一样乖巧。

    像姐姐一样温顺。

    向姐姐学习。

    短短五个字仿若咒语环绕,有关自己后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怎么离开医院,乔鸢全无印象。

    一记强光侵袭,她豁然归神,发觉自己正坐在车上。

    前方红灯闪烁,挂饰左右摇摆。车外哗哗下着雨,一辆披雨衣的电动车逆行擦过窗边,留下一句‘新年快乐’!

    倦怠感排山倒海涌来。

    咔嗒、咔嗒的秒声实在令人心烦。

    “章姐。”乔鸢靠窗垂眸,“把闹钟关了吧。”

    “嗯?”章姐双手把着方向盘,手腕上空空的。

    “秒表,铃声,提示音,随便什么,关了吧,太吵了。”

    红灯开始倒计时。

    闻言,章姐掏出手机,扭脖看了她一眼,又环视周围,回答:“没有。”

    轰——!

    绛紫色的闪电劈开天幕,前面的车迟迟不走。章姐按了一下喇叭,雨刷来回折叠:“我没听见声音,车里没有。”

    怎么可能?

    乔鸢猛地坐直,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自回家的那天起,她无时无刻都能听到那道清晰冷然的机械声,如影随形。

    除非——

    “家里呢?”

    “一楼玄关对面墙上,二楼、三楼走廊,我的房间是不是都有挂钟?你和陈阿姨在家都能听到声?”

    她语速很快,神态古怪。

    怀抱财字的猫咪摆件规律打晃。

    轮胎碾过井盖,大约意识到什么,章姐第二次回头看她,颇为谨慎地回答:“你家没有钟,你爸不让放。”

    轰隆——!又一条闪电落下,照得世间黑白分明,乔鸢心脏剧烈跳动。

    倘若章姐没有撒谎……

    那十几天来,她日夜听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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