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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软桃甜汁软桃就是好吃。

    要不要原谅陈言,怎么原谅?

    有关这个问题,乔鸢想了很多。

    而争执是逼人卸甲的最快路径。

    陈言的焦灼、软肋,一直以来他用生肉所紧密包藏的锋芒尽数暴露,克制崩塌。使得乔鸢亲眼看见了,也证实了。

    他的确非常,非常在意她。

    他因她而深陷。

    但那并不令人喜悦。

    当一个人几乎亲手剥开所有皮瓣,扯乱线管,只为将赤裸裸、血淋淋的心展现给你看时;视线落在他微颤的手指,苍白面皮与失焦的眼眸,你不会快乐,而是酸楚。

    同样的状况下,明野曾失去理智,恶语相向,尤心艺推卸职责。陈言则是满脸淌水近乎叹着气强调:不要这样,元元。这样会伤害你自己,也会伤害到我。

    一遍又一遍。

    他是对的,问题的关键、一切解决的要点便蕴藏在这句话中。

    鉴于家庭和经历,即便他们都是不完整的过错者。然而在怎样对别人好这件事上,信任与包容的课题,陈言始终快她一步。

    因此她们和好了。

    说来简单,他喜欢她,亲口说的。

    她不讨厌他,至少嘴上没说。

    做起来稍微有点困难。

    首先要区分、整合对方的多重身份,调解情绪;其次,有人差点忘记了。

    以夏令营为中点,她一度逻辑严密,辩论能力强到足以让乔老板沉脸不语。

    此后谨言慎行,注重体面。

    如今正久违地释放情绪,重新适应与人抗争辩驳的滋味。

    至于吵架再和好的经验……

    完全没有。

    唔。微妙的尴尬感由此而生。

    金悦小区6栋1701室,坐在邻居‘郑一默’家的沙发上,乔鸢双手捧杯,抬眸便撞上陈言的眼神,好像,有点不自在。

    就一点点。

    前者挪开瞳仁,慢条斯理环视一圈,装作打量室内装修的样子。

    本意缓冲气氛,谁知回到原处,后者仍目不转睛定定盯着她。

    “……”

    石膏做的么,怎么不眨眼。

    她伏下眼睫,唇畔触及动荡的温水,泛开圈圈涟漪。

    奇怪,求和的人是陈言,告白的人也是陈言,他都不觉得难为情。

    乔鸢执杯起身:“我参观一下,没问题吧?”

    自然没有。

    只要不提明野,陈言对她有求必应。

    他的住所,眼盲期间来过一回,没摸详细。

    眼下打着转移视线的目的,小乔同学化身小动物逡巡自我领土,或附属国家,神态放松又认真,混含一丝丝新奇与神气,身后跟着她最忠实的臣民。

    两人沿厨房、客厅,来到书房。

    同一单元楼,相邻两间房面积相同,格局也相似。

    要方便苗苗偶尔借宿,乔鸢往次卧摆沙发床,放了些人体模特、布料打印册等杂物。

    相较之下,陈言的书房宽敞空落,铺深棕木板,架子桌子一律选用黑色,色泽深沉,少了几分活气儿。

    乔鸢径直走到长桌前,掀起笔记本电脑。

    陈言没有阻拦。

    屏幕跳出密码,她输入自己的生日,解开

    了。桌面上图标寥寥,文件夹多,按名称、用途分门别类,整理得格外清晰。

    打算再细看一会儿,可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乔鸢招一招手。

    陈言自觉坐下,拉她到腿上。同时登录企鹅账号,任由她翻看。

    一套动作堪称利落干脆,弄得乔鸢忍不住拍了拍他的下巴。随后倾斜身体,一手握杯,一手操控鼠标随意划拉。

    他的账号联系人超多,绝大部分为走失群亲属,余下则是关系一般的直系学弟学妹、初高中同学老师。

    陈言不爱把太多时间耗在交际上,就延伸出一条判断准则:每周联系三次以上改加微信,如无必要不加。

    就连备注格式都直白地标明姓名、身份以及最后一次聊天日期,便于定期清理。

    唯有乔鸢例外。

    拥有单独的分组,且即便她两年没登录,远远超出某人的标准底线,始终没有被清除。反而像一颗守望石,牢牢固定他的世界中心。

    点开聊天界面,漫游记录。正主毫不费力地找到她们间交集的起点,2012年10月12日,再精确一点,即是下午六点零八分。

    团团圆圆:

    【你是群主对吧?我是群员。】

    【你有义务帮我解决烦恼,不用干嘛,不骗钱。】

    【装垃圾桶就行。】

    紧接着自言自语:【月考反思总结……今天的作业……本周计划……】

    理直气壮的口吻恍若隔世。乔鸢看了只想笑,鞋尖点地,一条腿半悬空气中,问陈言第一次收到她消息时,有什么想法。

    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陈言的确记得。

    那时他刚开学没多久,尝试融入同学们,所以反常规报名篮球社。

    社团活动多,经常打完几场,大家匆匆回去休整。再由社长指名,社员们轮流牵头聚餐。

    那天恰好轮到陈言。

    一间宿舍六个人,夏天热水不够,他时间急,冲完澡刚从卫生间出来,手机咚咚作响,率先跳出来的竟不是社群催促,而是一个陌生人……毫不客气的要求。

    实话实说。

    “有点意外。”18岁的陈言头上盖巾,发稍滴落水滴,眉宇微抬。

    23岁的陈言抬手替她托住陶瓷杯底,似乎在斟酌用词:“通过群,虽然陆续聊了很多人,但像你这么……”

    “任性?乱来?”

    当事人提供参考词。

    他折中说:“自信的小孩子很少见。”

    “或者说在男孩身上多一些,女孩子不多,给人一种‘我要怎么样,世界就该怎么样,所有人必须听话服从’的感觉。”

    简称小霸王气质。

    “有这么夸张?”乔鸢第一次听说。

    “差不多。”

    就好像,所有人不待见她无所谓,喜欢她合理。她想要什么,就大声说出来,然后紧紧盯着那样东西,直到将它捏到手里。

    这是一个桀骜的小孩。

    陈言当时如此判断,加上社长催问,群里疯狂艾特。他便顺从地没有回复消息,每次阅读完文字、关闭聊天框,如同赞助一个极其遥远、万里以外形象模糊的儿童。

    没有花一分钱,然而冥冥中有条丝线将两样个体系成共同体。

    “大三岁而已。”乔鸢反驳,不知情的听了,得以为差十几岁。

    陈言却说三岁已经不少了,尤其处于学生时代。她上初中时他高中,她上高中时他大学,双方交错,终究无法滞留同一阶段,甚至没有机会在同一所学校遇见。

    偏偏经由网络,他们相识。

    “第一次叫你买mp3呢?”乔同学指着聊天记录问,颇为怀疑,“该不会谁跟你要东西你都给吧?当时我就觉得你这人……”

    挺傻挺好骗的。

    话在嘴里转弯,她改口:“特别善良,适合发财,然后回馈社会做公益。”

    陈言听得出来她在揶揄,好脾气地回:“不贵,而且你进步了,说好的奖励。”

    又问:“还要不要水?”

    这才发觉杯子喝空了,乔鸢递出去,顺便要水果。谁让他突然拉人,害得她一碗炒米粉没吃几口,肚子没垫实。

    “有青提和苹果。”

    陈言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要葡萄。”她提高音量,他应好,随即响起冲水声。

    等他再回书房,老样子抱起乔鸢时,乔鸢已然跳阅到一段关系的末尾。捻颗葡萄放进嘴里,再次询问陈言的感受。

    答案是失魂落魄。

    有那么一段时间,陈言时常抽空参与社团活动,和舍友们组队外出、开黑游戏,致力于表演正常。可是很快,他放弃了。

    退出社团,婉拒邀请,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又好似仅仅退回原地,一切并未改变。他依然是他,难以适应无意义的社交娱乐,短暂尝试后以失败落幕。

    分明生活、学业都不成问题,却在自我方面无比迟钝,以至于他至今无从确定自己对乔一元的依赖从何而生。

    为数不多能确认的是,直到她消失,完全淡出他的宇宙,他方缓慢而深刻地意识到,对方无可比拟的重要性。

    “我尝试过找你,请假跑回衡山。”

    陈言有些讶异于自己的坦言,停顿一秒,继续说下去:“你给过我一个收货地址,那里是一家文具店。老板记得你的样子,但不清楚你在哪里上学……”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陈言敢寄东西,乔一元就敢收东西。不过她多长一重心眼,特地将地址定在小学常去的店面。

    离家两条街,老板年纪大,儿子是哑巴,认识她仅限姓名长相,除此以外一概不知,安全有保障。

    且那时乔童安已归家,昔日沸沸扬扬的案件蒙尘锁藏。陈言跑了趟空,独自在衡山徒劳徘徊、打听许久,到底无功而返。

    特地去一趟温市,结果相同。

    线上大张旗鼓的寻人并不周全,不论多紧迫,陈言只得按捺住性子,由焦急心态转为生活中旷日长久的寻找。

    也许她会来南港,也许她会按原计划报考工商专业。

    抱如是想法,他着重留意每年各地商学院录取名单,时时关注各大院校贴吧论坛动态。兴许某天能找到,兴许找到了也不会再做打扰。

    毕竟她做得那么决绝,他猜,大抵不想再触及他一分一毫。

    但无论如何,他不抱期望地找着,等着,指不定在哪一天,哪条街角相逢。

    一幕幕朦胧幻觉串做悬梁长索,支撑他的躯壳继续行动,日复一日去饰演他人眼中冷漠却高效的师哥、孤僻但好说话的室友,乃至不求回报的群主小陈。

    纵使煎熬,比不得那些苦苦寻亲的人们,并没有到油锅的程度,至多是被捆绑蒸炉上。热气腾腾,他无处可逃。

    实在疲于挣扎,便停在原地,低着头颅放任皮肤熏烫出一个个水泡脓包,胀大,破裂,再生。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切换乔鸢视角,事情则简单许多。

    陈言在论坛、互助群存在感极高,群员皆称他小陈,有时说到南港,提及计算机,后头往往跟着一句‘那你找小陈方便’。

    由此凸显出陈言说谎技术差,什么北方人,已结婚,压根不用动脑子,乔鸢远比他想象要了解他的底细。

    “所以——”

    麻烦了,说多了。

    睿智的小乔同学当即住嘴。

    可惜没能拦住陈言望过来的眼神:“所以你来南港,也有我的原因。”

    “你想多了。”她淡淡道:“是我爸打算培养我姐做接班人,我觉得很好,不想再有竞争,才决定报服设。刚好南港有中英合作的……”

    陈言低眸轻笑一声,十分笃定:“确实有我的原因。”

    乔鸢:“……”

    自大鬼,自恋狂。

    一派胡言。

    她扭头捂住他的嘴,力道不重,身体反倒贴紧,手肘压在胸膛上,香气扑漫而来。语气接近于威慑:“我说没有就没有。”

    “一点都没有?”

    陈言从手缝里漏出声音。

    “没有。”

    “……”

    他沉默不语。

    这会儿又不木头了,谁教他的装可怜?

    总不能无师自通吧。

    脑神经乱糟糟弹着,乔鸢思索,迟疑,巧妙地流露出些许动摇:“其实……”

    刚开口,某人便又笑。

    眼睛偏狭长,睫毛莫名长得秀气,一根根分明地垂下来,灯盏光晕晃进去,好比月亮映湖泊,一漾一漾的漂亮。

    见她不言不语盯着,陈言咳嗽一声,转开脸:“我感冒了。”

    世人皆知,感冒易传染。

    特别是通过唾液交换的方式。

    自以为是。乔鸢好笑地放下手:“谁说想亲你了?”

    轮到他模仿语调,云淡风轻地答:“没有人,是我自作多情。”

    眼睑一派浅淡摇曳的影子。

    “……”

    故技重施。

    不过细看的确有点病样,浓黑的眼珠在黯黯的灯下,呈现一点生锈的沉青色。

    棱角分明,皮肤好似蜻蜓翅膀——怪异的比喻,薄而冷清,捏一捏未必发红,可能加倍苍白。倘若掐一下,不必多用力,保准能留上残忍的印子,底下流艳红的血。

    让人不禁感叹,陈言长得好看。

    好看的人生病一样好看。

    “药买了么?”

    乔鸢点着他的眼角问。

    “明天再……”

    陈言话未说完,她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捧脸亲了一下。

    亲完问:“再说一次,什么时候买?”

    “……现在。”

    他服输似的打开外卖软件,搜索药品。

    ——此处感谢苗苗同学喝完鲜美的番茄蛋汤,特地等两人回来,交还手机再离开。

    亲眼确认他下单、付款,乔鸢准备数落一句‘自己难受没感觉,换别人倒紧张’。

    陈言动作更快,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将易碎的杯子转移桌上,甚至往里推了几厘米。旋即抬眼,浅色的唇瓣一张一合,滚着喉咙道:“药买了,所以。”

    “所以?”

    估计不止感冒,乔鸢觉得,他可能发烧了。

    因而喉音才病得厉害,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卷缠细雾,热腻腻的:“再亲一下?”

    “你就要一下?”

    她挑眉反问。

    “可能不够。”他笑,指腹袭上耳畔。

    石头,流水,软的桃子。

    漆黑桌板抵于雪色的背上,修长的指陷入胭红的肉中,乔鸢没由来想起桃子。

    她最爱吃的水果就是桃子,桃子分为软桃、硬桃,家里只她一个人喜欢吃软的,爸妈、姐姐都不理解。

    可软桃就是好吃。

    皮薄薄的,里头又嫩又软又鲜,甚至有点儿娇。白森森的唇齿一咬,果肉往外翻,露出毫无防备的核,汁水淅淅沥沥往外溅。像雨一样。

    滴在人的唇上,溅到睫毛上。

    齿间就剩那么一点点果肉,甜水泡着,被柔韧的舌头舔来舔去,热乎乎的嘴巴含来含去,没一会儿便颤抖着散开来,由一整块完好的桃子被搅分成一缕一缕凌乱的桃丝,再咽下去,蜜柑似的,还能回味好一会儿。

    吃葡萄要吐葡萄皮,不过今天陈言准备的是青提。

    吃青提不用剥皮,不好撕开皮,只是乔鸢小时候调皮,不知道为什么爱玩一个游戏,把吃不完的葡萄弄进玻璃瓶。

    可能想酿葡萄酒吧。

    她总不记得带手套,光着手去塞,一颗又一颗,葡萄太大太圆,经常被挤烂,顺着洁净的瓶壁滑下去,留下一道鲜亮的汁渍。

    那么,倘若反过来,把瓶子放进葡萄里怎样呢?

    会坏掉吧。

    她心不在焉地下结论。

    毕竟瓶子那么坚固,而葡萄酥软。

    乔鸢生着一双柔眼,乍看不具强烈的攻击性,瞳孔却饱满莹亮。

    亲吻时,陈言一度下意识伸掌掩盖,片刻反应过来,一根一根卸下手指,附耳问她:“我是谁?”

    “群主。”

    “师哥。”

    她最后才肯回答:“陈言。”

    用湿漉漉的表情和声音。

    终于不再是披皮的假货,阴暗处的鬼。

    有人拥有了自己的身份,手臂浮满青筋,眸光亦静静地跳动。

    ……原来是这种表情吗。

    一直以来,当他拥抱她,亲吻她,全身细胞叫嚣着情欲渴求时,原来是这幅神情。真是,非常讨人喜欢。

    事实证明,人比桃子、葡萄都坚强好多。

    光影不住晃动,直到桌上那盘提子用光吃空,夜幕转至最深。

    陈言平静下来,照例负担清洗、整理的活,顺便烧一壶热水,开门取到药品,泡了两杯感冒药,一人一杯。

    乔鸢困了,穿着一件宽松不合身的衣服,沾床要倒。

    大约头发没干,意识模糊又被他拉起来,干脆拿枕头垫大腿上,趴着睡。

    混混沌沌,总觉得他趁机提了不少问题。

    什么他和明野,如果只能选一个,她更喜欢谁。

    “……”

    懂不懂什么叫前男友啊,她回,你。

    两个也选你,就你一个。

    他高兴一点,又问她是不是挺喜欢他的长相。

    那叫欣赏,她说。

    身为艺术家,她有发现美的眼光,赏析美的爱好和本能。

    潜台词是:请你继续保持健身,维持肌肉,别轻易伤毁自己的外表。毕竟一个男性单身可以属于自己,一旦交往恋爱,他的美貌、身材,理应归属为对方财产。

    “我知道了。”陈言应。

    谁都不明白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那个调酒师呢?”他问,声音低低的,手指轻轻揉按头皮。

    “谁?”

    乔鸢毫无印象。

    “没谁。”

    陈言说。

    她就闭着眼睛取笑:“怪不得那天心情不好,你想象力真丰富,想哪去了?”

    吹风机尽职尽责送着热气,陈言拨弄头发的手指停滞:“你怎么猜到我心情不好?”

    提了一个好蠢的问题。

    “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乔鸢懒洋洋地回。

    第二个笨蛋问题:“表情?”

    “不是,你哪有表情。”

    她回:“感觉。”

    “感觉……?”

    “嗯。”

    “感觉……”他重复呢喃,似乎极其疑惑又豁然似的,摸了摸她的脸。

    “以后还去那家酒吧吗?”

    “……”

    莫名其妙又绕回来。

    “不去,跟你分了再去。”她故意逗他,掀起一只眼睛,果然瞧见他淡下来的脸色。

    再哄一下:“得一百年以后吧。”

    陈言低头吻她的额头,不再说话。

    啧。

    总不舍得让他太难受的,谁让他长得好,脾气那么好,被她气了一次两次三次,次次都能忍住,疼也要再靠过来抱她。

    因为他清楚,她其实是一个想要被拥抱的人。

    一如她也清楚,陈言想要拥抱,可就算只给一根手指,他也满足,也能将就着紧紧攥住。好比溺水的人碰见救命稻草,有一根都是好的。多么擅长忍气吞声。

    越委屈越让人看得不自在。

    “你学一下调酒。”

    她睁开眼,灯晕亮得吓人,光晕里对方的神色同样温情得吓人。

    果然不太习惯,她看一眼就闭上,光嘴上说:“有空的时候再学,学会了我就不出去了。酒吧都是烟味,难闻。”

    “好。”他说。

    记忆里,每次都好,他就没说过不好。

    接下去叽里咕噜说什么,不记得了,乔鸢睡觉了。

    次日醒来,陈言仍然睡着。床头柜上两台手机同时震动,她拿起来一看。

    上午九点零六分。

    【张宝茵Quella:charlotte,周末抽空来趟办公室,我和nina有话要说。】

    看起来有点严肃。

    这是她的微信。

    打开陈言的微信:

    316吴良:

    【跟你说一声,明野回来了。】

    【听耗子说,你们的事,他都知道了。】

    第72章 鼠目炫光他痛哭流涕。

    明野怎么都没想到,尤心艺会这样对他。

    不顾脸面,跑到学校宿舍楼大喊‘14届电子信息工程专业明野,渣男脚踩两条船’,闹得人尽皆知,只能称小儿科!

    真正让明野气愤无法接受的是,谁惹她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能往他实习公司发投诉邮件、给家里打电话,说他素质低,人品差,恋爱出轨搞大了小三肚子不负责。

    草!!

    一早上被上级谈话,被同事看乐子,家里长辈轮流骂。

    他忍无可忍,借打印资料的空隙拨出号码。

    “嘟、嘟……有事?”尤心艺轻快的嗓音好比一把稻杆,顿时引怒火烧旺。

    “尤心艺!”明野咬紧牙关,控制音量道:“我都说了,不是不陪你打竞技场!我最近真的很忙,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这样——”

    不打招呼,突然就炸!

    “是你啊。”对方一副才认出他的做派,怠慢地说:“你忙呗,关我屁事。”

    “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出国了。”

    明野:!!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你——”

    “跟你说什么,你算什么东西啊。”

    她竟哈哈地笑。

    “没搞错吧明野?我包男模都给钱的,从头到尾没在你身上花一毛钱就是嫌脏啊,服啦,驴脑子啊,你到现在没懂呢?”

    笑声并着电流扭曲,明野几乎能想象自己狰狞的表情:“嫌脏,你还睡?”

    “你是蟑螂,我就是蜘蛛,捏死之前玩一下而已。”

    尤心艺不以为意:“不过我这人就是大气,好歹哄了我一阵子,抛开性格孬、臭穷酸、活又差,你做狗腿挺够格的。”

    “怎么样,收到散伙礼物了?喜欢么?”

    “……为什么?”

    手中的纸捏成团,明野气得几度失声,好不容易才问出来:“为什么突然这样对付我,乔鸢,是不是因为她?”

    他十分清楚,尤心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可全世界唯一能让她动真格、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只有乔鸢,只能是乔鸢。

    乔鸢一定跟她说了什么!他的怨恨尚未出口,尤心艺那儿倏然一静。

    “我一直觉得你挺牛皮的,论厚脸皮。”

    没了嬉笑,她的用词既尖锐且刻薄:“听说你有下跪求婚?想想你干的那些事,明野,就这样你也敢提结婚?张嘴前有动过你那猪头脑哪怕一秒钟么?”

    “像你这种垃圾货色超级巨婴,打个游戏都能上瘾,为了装X到处骗钱。什么时候才能像幅人样?你能担的起什么责任啊我也是不理解,活腻了纯犯贱是吧?!”

    “凭什么怪我一个人头上?!”

    明野怒极反叱:“明明是你——”

    “我求你啦?我拿钱砸你、跪下来脱你裤子叫你一定要去网吧通宵打游戏?谁把刀架你脖子上威胁你出轨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乔鸢早就跟你提分手了!”

    “没感觉你痛快分手呗,顺坡下不就得了,谁教你吃着碗里想锅里,你爸还是你妈啊?笑死人了,一提家人你倒装上了,搞多孝顺似的,怎么出来做人没带一点家教啊?”

    “不就冲着她好看有用能给你长脸么?装得像模像样,实际上就算一天,不是一时兴起,没有半途而废,也不因为她拿得出手,她好说话,你真心实意喜欢她,你有么?”

    分不清谁的呼吸粗重急促,最后,尤心艺轻飘飘抛下话:“她对你够好了,明野。”

    手握把柄,却未置死地。

    严格来说,她对她俩都挺忍者神龟。

    所以才轮到她动手。

    “我不打算回国了,你就慢慢烂着吧。”

    “要让我听说你再去找麻烦,我有钱,有的是时间弄你爸妈。哦你爷爷几岁来着,人老了应该经不起刺激对吧?挂咯,加油上班,记得把你欠别人的钱补上。”

    挂断电话,明野气急败坏,转头迎上满室死寂。

    “我……”

    毫无解释的机会,经理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来我办公室一趟!”

    …

    他就这样被开除了。

    “都怪尤心艺!”

    “都怪乔鸢!”

    “都怪她们!!工作泡汤了,实习没证明,我怎么毕业,怎么跟爸妈交代!”

    当事人持杯崩溃中。

    晚八点,明野赶到港河,约耗子吃夜宵。

    说什么夜宵……不就是负能量抱怨大会么,一口啤酒一句骂,没完没了的,早知道今晚就不出来。

    耗子想着,随口附和:“是有点倒霉,撞上疯婆子了,不过莉莉还好吧。”

    “谁让你想不开呢,好端端女朋友放着不要,招惹第二个干嘛?再不济你先分手啊,给自己弄一个渣男名号……”

    “我们早就分手了!”

    明野一听便急,红脸频频捶桌,声量大得吓人:“是她看不上我!你听不懂么,说几遍了!生日前我们就分手了!!”

    啊是是是,对对对,所以分手前你就沉迷网游不能自拔了,天天跟别的女生组团打本、挂YY,那不就是出轨么?

    自己给自己锤死了,难怪那天饭桌说不上的古怪,无良一老实人酒醒就闹着割席。

    耗子嘴上说:“行行行,分手了,我听到了,你继续喝吧,赶紧的。十点以前我得回去,不然地铁停了,太晚洗澡吵到合租室友,又得挨说。”

    说着,他头也不抬,噼噼啪啪敲打键盘。

    “……”

    江流潺潺,晚风吹得红帐下灯泡摇动,电线特别脏,弄得光也旧了。

    一桌烧烤黯然失色,净是死去的动物,死掉的肉,香味也是臭的,臭得令人发指。

    耗子敷衍的态度摆在眼前,毫无掩藏。明野再也不能骗自己说,已经毕业了,甭管学校里怎么传,总不可能缠他一辈子,绯闻毁不掉他。

    哈。他早就毁了,不知从何时起。

    朋友开黑没他位置,吃饭不喊他。

    无良、吴应鹏、耗子一个接一个搬走,同学各奔东西,实习来到新环境,他忙着应付尤心艺,结果尤心艺同样拍拍屁股走了。

    光剩下梦江湖那个烂摊子,一开始自由自在,新鲜刺激。他学指挥,做帮主,于限定的世界内一呼百应,所向披靡。

    代价是什么呢?

    颠乱的作息,透支的消费,疾速萎缩的现实人脉和征信分数。

    以及接不完的催债电话、恐吓短信。

    让人不忍直视的余额。

    若不是再三保证,今晚纯碰头,不借钱,可能耗子都未必肯出来。

    虽然人出来了,随身携带笔记本电脑,何必呢?特地在他面前摆样子,在苍蝇蚊子缭绕的路边摊上写代码。

    你原本是这么奋发的人么?

    想讽刺我吗?

    他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明野不明白。

    耗子也不明白。

    半年前,明野有朋友,有女朋友,尽管专业成绩一般,起码为人像样。

    他多仗义啊,多圆滑,哥几个有事一块儿抽烟商量,没事上号虐菜,大学该玩就玩,该爽就爽,大不了出社会重新做人,以后有的是社畜牛马老实人可做。

    本以为大家都懂的道理,可谁成想。

    怎么就被一个破网游吸了魂呢?

    明野,找他说话不理,约他打游戏推脱,那就算了,没什么。你爱玩别的,哥们尊重你,不勉强你,可你不能骗人啊?

    嘴上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要奋发上进,最近在忙做简历,把兄弟都感动了。大伙儿凑钱给你买行装,烧光脑细胞替你兜底,完事儿发现从头到尾你耍的猴。

    真情实意给你唱猴戏呢,可不可笑?

    从无良翻脸,学校分岗散伙,再到流言漫天飞,总算摸清半年来究竟怎么一回事。

    吴应鹏直接没话说了,就他耗子肯给脸,最后来见一次。见了不如不见。

    九点半,耗子合上电脑,睨一眼塑料白桌上残羹菜肴、桌下满打满算两箱酒。

    分明一口没吃,他转两百块钱,拍了拍明野肩膀:“我真得走了,明早六点半起来赶通勤,你自己喝吧,悠着点,别整太晚了。”

    他扭头冲老板叮嘱:“我同学,麻烦你盯一下,别让他栽河里。”

    “好嘞。”老板抹把汗,指身后,“这儿就有宾馆呢,几步路的事,放心。”

    耗子放心了,抬脚没走两步,被叫住。

    明野说:“帮我结个账吧。”

    简直怀疑自己幻听的程度,他

    错愕扭头:“你说什么??”

    “我身上……就三百了。包括你刚转的两百。”后者埋着头,一条腿折叠蹬塑料椅上,声音低而粗哑。

    “乔鸢说她出车祸是我的责任,让我掏房租,每个月一千八,加上手术费……”

    一瞬间,有如按下定格键,耗子钉在原地看他半晌。

    “老板,这桌多少钱?”

    他终究付钱,又转五百给明野,表情活像打量一只赌鬼瓢虫,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全然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开朗外向的兄弟室友,并非他所认识的明野。

    “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本来我还觉着师哥不做人。”

    他摇头冷笑:“现在看来,人是比你好几万倍,不怪莉莉选他。”

    “……”

    “……”

    “……”

    耗子走了,隔壁坐着一桌年轻人,玩骰子,讲话好大声,笑更大声,比今晚的江风喧哗,吵得明野大脑青筋突突狂跳。

    “别吵了!”

    他不由分说大吼。

    “烦不烦啊你们!没完了是吗!”

    啤酒涌着泡沫,不要命地往喉咙里灌。

    “……他干嘛啊,发神经吧。”

    “哎呀酒鬼都这样的,别理他。”

    “肯定失恋啰。”

    “什么欠钱、渣男的,听刚才那人说。”

    他们嘻嘻哈哈,转瞬将他扔到脑后。

    果然,人还是做学生比较好,大学生最好,为什么不可以永远上学呢?

    继续自嘲买醉,过了很久很久,老板开始收摊,醉醺醺的明野才反应过来,耗子临走前说了什么……?什么叫,活该。

    乔鸢选择陈言,不要他。

    乔鸢是谁?

    陈言又是谁?

    谁……和谁好上了??

    直到一头栽地,现实中强烈的疼痛促使回神。

    他一激灵昂起头,惊觉自己正在南港纺织大学门前。黏连的上下眼皮,满身呕吐后的痕迹,难闻的气味,手机打车订单、付款记录,一切一切宣示着绝非梦境,不是错觉,他似乎……连夜回到了南港。

    怎么做到的?

    他不记得。

    为什么来?

    他明晰。

    乔鸢,陈言,她们两人的名字于他心间不断打转,他气势汹汹、像一个急迫索要公道的人,丝毫不在乎路人惊讶嫌恶的目光,转头朝马路上走。

    他知道她们住在哪里!

    他知道这些人在议论什么!

    没错,我是明野,我就是那个劈腿的人!你们想怎么样,能怎么样?

    结婚出轨不犯法,警察和法律都拿我没办法,何况你们这些陌生人!除了指指点点,除了掩着嘴巴说话,颠倒黑白地用眼睛羞辱我,拿舌头贬低我,你们知道什么?!

    谁才是小三!

    谁才是先变心的人!

    他看错了陈言,明野想,那就是个卑鄙小人!

    什么狗屁师哥,真正道德败坏的人,下流险恶的货色,他们早早替他挖好了坑,推着他跳下去万劫不复!

    所以才勾肩搭背啊,一口答应他冒充男朋友,无缘无故给他介绍兼职。

    以往堆积的困惑、不解,全部解开了。

    乔鸢则为同谋。她装委屈,装不知情,表面支一张无害脸,实则勾引、教唆、挑拨、恐吓勒索样样都沾。实在好手段!

    分明是她俩先勾搭上,所有人包藏祸心,而他沦为受害者!

    步伐越来越快,明野将将飞奔。

    把责任通通归咎他人,他坚信自己无辜,然后看见那两名罪犯。

    他们从单元楼底走出来,一个替一个提电脑包,他头上有桃花瓣。另一个停台阶上,叫他低头,帮他摘下来。

    不知说了什么,男的笑。

    女生玩闹地掐一下他脖子,紧跟着也笑,从他衣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这算……怎么回事呢?

    世界陡然魔幻起来,血管、神经打结,明野顿觉心脏猛烈压缩,他张嘴欲呕。

    好奇怪啊,他。

    眼睛出毛病了吗,不管揉搓多少次了始终没办法相信,自己究竟目睹什么。

    乔鸢和陈言,两个最无趣最寡淡的人,波澜不惊,枯燥无味,永远用同一副表情和口吻说话,好比设定的机器,死寂的山。

    但为什么,两人凑到一起,却能令熔浆活生生的翻涌呢?

    为什么会这么和谐啊?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他就不可以?

    怎么回事呢?

    体温忽高忽低,有种全身被蚂蚁爬遍的不适感。

    赶在他们接近之前,明野下意识躬身绕道,躲开他们。躲到大树后面,不惜躲进肮脏的灌木丛里,有一道声音在催他嗡鸣。

    快一点!

    不要被那两轮巨大的太阳射伤!

    他浑身发抖,依稀记得要质问。

    慌乱地摸口袋,拿手机,打电话——打不通,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没关系,他被拉黑了,他有另一个账号,实习换城市新办的卡。他哆哆嗦嗦,打开通讯录,用尽力气按下去。

    “乔鸢,乔鸢!”

    拨通的一秒钟,他近乎绝望地发问:“你和陈言,你们早就好上了对吧?跟我没关系,说啊,你跟尤心艺到底说了什么!!”

    “喵!”

    人类真烦。

    被惊醒的三花猫轻巧跳出树丛,晃一晃小脑袋,拉长身体伸懒腰,随即眯眼眸,翘尾巴,慢慢悠悠向陈言和乔鸢走来。

    爱屋及乌,近段时间,它都被某人投喂熟了。

    小母猫户外生存环境极为恶劣,陈言出门前就说,再碰见的话,得想办法带它去绝育,而后送去救助站。

    那边新开通线上领养活动,专为条件不足的学生和工作党打造,只需每月/100元,即可领养一只猫狗,为其取名、使其参与直播出镜,或者花钱为它加餐。

    活动反响不错,陈言提前携带猫条,闻声蹲下身,启用食诱大法。

    “喵呜喵呜~”

    小猫加快脚步,鸣着笛就过来了。

    上周,尤心艺出国,乔鸢没去送她,仅仅发去一条短信。

    可谓一语双关,既解释当年前者同男友外宿,她反应平淡、并未劝阻的原因;也得以提醒尤心艺,不能轻易放过明野。

    此次此刻,乔鸢神色漠然,将同一句话赠送前任:“成年人需要为自己担责。”

    说完挂断,正好陈言捏后脖颈将贪吃猫拎抱起身。

    “喵呜喵呜喵喵喵喵喵喵呜……”猫一边吃一边大声抗议,个头不大,脾气蛮横。

    陈言侧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乔鸢收回眼神,牵他的手,“好像看到一只老鼠。”

    小区有老鼠吗?光天化日下蹿出来?

    “保安会赶走的。”他答。

    “说不定他自己知道走。你确定今天不用去实验室?”

    “嗯。”

    “刚好帮我把衣服缝完,下周该交了……”

    交谈渐渐远去。

    云跟着飘走,显出绚烂明媚的日光。

    “今天天气不错。”

    是谁在赞美。

    又是谁,仰头久久凝望它,声音被海绵吸净。终是痛哭流涕。

    “……”

    太耀眼了。

    太刺眼了。

    一字之差,心态扭曲。

    有太多事,从出发点就错了。

    他抬手挡住眼帘,缓缓地、缓缓地闭上受伤的眼睛,呕出污秽。

    第73章 咖啡牛奶“我在楼下。”

    张宝茵下午才到校。

    晴朗的周六,去完宠物医院,乔鸢泡一上午图书馆。她画电子稿,陈言缝衣服。

    不同于前任好动的特性,摸手机,写纸条,时不时找话题打断。陈言十分安静。

    乔鸢得以专注,全情投入地移动鼠标,搭配数位板、CDR软件绘制服装效果图。

    一伸手,水杯自动到位;

    许是桌板太低,她刚仰头缓解,身旁又不动声色延来一条手臂,手指沿着颈椎两侧不轻不重、力道恰好地捏揉。

    酸痛感顷刻消散

    ,肌肉由此放松,乔鸢不由舒适地眯起眼眸,朝旁边靠了靠。

    顺便活动一下其他关节,她扭动手腕,转头问:“缝多少了?”

    “差最后一行标语。后片,是这么叫的?”

    衣服分前后片、袖子、领子,按件制版裁好,缝合起来才算一件衣服。

    而牛仔裙要缝的图案,乔鸢设计五种版本,nina挑中最繁复的那张。

    精绘图按比例放大,打印出来,再用别针固定服饰上。

    陈言要做的就是找到同色线,按图样一针针缝,缝完再把参考纸清除掉即可。

    比刺绣简单很多,新手也能快速上道。

    “除了同专业同学,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拿针的男生。”

    支腮瞧一会儿,监工乔同学发表评价。

    “是好事吗?”陈同学低垂眉眼,单看硬朗冷峻的外形,大约能被误会成研究一道高难度数学题或刑事案件中。

    结果捏着一根小小的针,指腹粗粝,相对笨重,绣线却细致规整。

    “算吧?”乔鸢不确定:“单纯贪图免费劳动力,你就不会太快被闲置。”

    意思是,不会轻易甩掉他,再丢弃他。

    “那很好。”陈言侧眸,窗外绿野浮动,细长的睫影随之移挪:“因为你会发现,我能做的还有很多。”

    我是一个很好使用的人,一件工具。他这么说着,可能并不习惯如此积极推销自我,旋即抿唇失笑。

    没有酒窝,仅风又大了些。光线中,整层楼无比谧静,衬得他声色动人,好比一根苍劲的棕枝,借着春风向她倾斜,簌簌落下许多瓣来。

    恋爱的人,果然比较容易散发出特别的气息。

    但图书馆是学习的地方。

    “几点了?”乔鸢慢半拍转开眼珠,合上电脑,“中午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陈言反问。

    “我说什么就吃什么?你一点都不挑食么。”

    “还好,只有动物内脏不太吃。”

    “那就去吃鸡杂煲。”

    “……”

    “牛杂也行,吃么?”

    两人一面收拾东西一面气声交谈,并肩走出图书馆才恢复正常音量。

    “真的要吃牛杂?”

    有人一副不确定该不该接受的表情。

    “你求我就不吃。”

    乔鸢胡乱说着,拿出伞。

    陈言接过去按开,墨黑的伞面一时掩盖面容,从骨架上掉下来一声:“求你。”

    低低的,带一缕哑。

    啊……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平时不会被欺负么?

    忽略外在身量和肌肉的话。

    以及好没意义的对话。

    心里这样想,唇角被无形的线牵起来。似乎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就不可避免地变俗气,好在不影响她做设计。

    因此少掉负担,蓝日下宽大的伞缓缓移动,伞下交谈持续:

    “你该不会经常求人吧?”

    “……?”

    “挺熟练的样子。”

    “不然迟一点吃。”

    “怎么了?”

    “先回家,有其他更熟练的事可以做。”

    男声轻描淡写。

    “……”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怎么做到公共场合如此镇定自然说出来的?

    一旦提问,对方指定回答:你觉得是就是吧。

    “表面老实,剥开皮全是坏心眼。”乔鸢捏他,修改判定。“如果你小时候交不到朋友,肯定是因为馅太黑。”

    “不清楚。没有人那样说过。”

    陈言神色不变,牵住她的手,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挤入指缝。

    “但我觉得,你说得对。”

    “……”

    最后吃的食堂。

    中午休息,下午一点钟再次出门,乔鸢没想太多,预计老师要问一下设计进度,或布置些任务。

    虽然辞掉班长职务,新班长一个人不够用的时候,宝茵经常找她搭手。

    陈言则计划回一趟实验室提交项目报告,临走前犹做时间表:

    他去实验室路程,外加跟导师讨论、师弟师妹们交接,用时应该不超过两小时。正好去纺织接她……

    活像要把小朋友送去学校、自己提前贷款紧张焦虑的完美家长。

    “不接也行,我自己长腿了。走了。”乔鸢摆手走掉。

    陈言自动忽略那句话。

    即使了解,有极大概率被嫌腻人、烦人。他想过控制,可惜效果不大。

    假如被乔鸢发现他昨夜一整晚没合眼,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盯着她看,应该有点吓人吧?

    怪诞,偏执,如变态一般。

    他决定隐藏。

    毕竟对方更喜爱他温顺软和的模样。

    于他而言,不拘于形态、方式。

    管用就好。

    …

    定好闹钟,两点半,陈言准时抵达服设楼下。

    乔鸢碰上麻烦。

    本学期专业课提出新要求,所有学生上交的sketchbook不必署名。

    那便意味着,每个人都得下功夫,装饰自己的本子,张扬个性,确保它能在七十多数目间脱颖而出,令老师们一眼相中并快速猜测出制作者才能获得高分。

    乔鸢的问题出在后一项上,以nina和宝茵的原话说:

    “你的本子非常好,从样式、排版到整体质感基本挑不出毛病。但说实话,我和nina看到本子第一时间想起的人不是你。”

    “你明白什么意思吗charlotte?我觉得它像一个精致的样板房,我们没法从中捕获属于你的气质,这对一个原创设计师来说是极其致命的缺陷。”

    “你的设计可以新潮,可以复古,可华丽可简约,唯独不能缺少个人特质。假设你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设计师,你所做出的衣服也就失去让人探究的欲望。”

    简单概括即是。

    “老师认为你的设计风格不够强烈?”

    陈言总结。

    乔鸢点头,拿出三本册子。

    “你翻一下,猜哪本是我的。”

    两本A4、一本B5尺寸,装帧方式和内页传递的感觉不尽相同。

    陈言大致浏览一圈,选中B5,理由是观感比较高级,材料用的克制,符合乔鸢日常穿戴以及房屋装饰。

    乔鸢:“不好意思,三本都是我的。”

    陈言:。

    那很糟糕了。

    的确,完全,分辨不出来。

    既有线条感强烈的排布,又有跳脱拼贴,大胆鲜艳的撞色……

    怎么看都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可你做的衣服很有系列感。”

    好人陈师哥剥下橘子皮,掰下一瓣,先送乔鸢嘴边。

    乔鸢就手吃掉:“因为很早以前就有粉丝提过这个问题。说我有时素描,有时用水粉油棒,技巧好,但类型太杂影响吸粉,建议我的账号固定发某一种类型的画作就好。”

    “我就多注册几个号,不同的画发不同平台,确实转粉率明显提高。”

    “做衣服不一样,是吗?”

    “本末倒置了,相当于提前给自己搭一个框,太限制想象力。”

    橘子酸甜可口,她还想吃,摊开手。

    陈言却把自己的手握上来,空着的那只继续投喂。

    吃就吃吧,乔鸢皱眉,颇为苦恼地望着桌上摊开的册子。

    第二天,收到家属求助的林苗苗火速赶来,两人面对面陷入沉思。

    “有没有可能……”

    后者斟酌开口:“忘掉设计主题,优先考虑个人爱好呢?”

    “比如我的记录本。”

    她翻

    本举例:“我老家在山里嘛,高中到县城上学,从老师放的央视纪录片上第一次看到海,然后就特别喜欢海洋生物。”

    “所以你看,不管什么主旨,我很明显喜欢用蓝、紫、黑色,包括上学期我们一起做的害羞水母。”

    “另外跟其他同学很大区别在于,我认为塑料污染环境,对海洋生物的伤害巨大。班主任上次就说,哪怕有一百本sketchbook,其中最注重环保、最轻快的肯定是我的。”

    同样的原理,林苗苗提议:“元元你不是经常买带波点图案的东西么?可能之前没概念,光想着成衣系列感,忽视了个人符号的长期贯穿。现在用上一定来得及。”

    偏偏整件事的棘手点便在于此。

    “波点……是我姐喜欢的。”

    乔鸢按着太阳穴答:“我能说出自己爱吃什么,不过涉及更详细的东西,例如偏爱什么颜色、哪种衣服款式、类型音乐……”

    剔去姐姐的影响,那里空空荡荡,比废弃仓库还要荒芜。

    她试过回忆童年、询问家人,然而可能间隔太长,遗憾地发觉以前的爱好通通不作数了。

    现阶段的乔鸢对于大多数东西,感官皆止步于‘还好’的程度,问就是不喜欢,不讨厌,反正可以接受。

    “嗯……”

    好诡异的困境。

    怎么会有人说不出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呢?

    气氛再次沉默。

    帮不上忙的陈言正在下厨,端出一盘炒西葫芦。

    开门时油烟气滚滚而来,留意到乔鸢下意识手背掩鼻,苗苗灵光一闪:“不管怎么说,确定自己讨厌的东西应该比喜欢的简单。只需要举点极端例子,元元你吃过牛蛙么?”

    乔鸢:“没有。”

    “醉蟹醉虾呢?听说生吃肉超嫩,就是有寄生虫,你能接受吗?”

    寄生虫啊,你是说,那种在人身体里钻来钻去的活体生物?

    乔鸢沉吟:“应该……”

    “我不太能接受。”

    陈言关上门回答。

    “我还好。”林苗苗持反对意见!

    “海鲜最大的吸引力在于鲜,为了好吃付出一点代价,只要不影响健康我没问题!”

    说完,两双眼同时转向乔鸢。

    乔鸢:“……”

    乔老板应酬多,有意讨好他,酒桌上经常出现一些闻所未闻的珍稀食物。

    乔守峰本人态度一般,吃两口全面子,洪丽早年时常念叨不卫生,叫他不要吃。

    乔童安口味淡,轮到她——

    她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果没有极端情况,我应该不会主动去吃。”

    林苗苗:“下一题,怎么看待摇滚乐?”

    乔鸢摇头:“不了解。”

    “rep?”

    “有点吵,部分歌词不错。”

    “某rapper脏话连篇写歌diss前女友。”

    “人品低下。”

    “能不能接受穿红绿配色花棉袄去逛商城?”

    “……一定要吗?”

    “长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不喜欢。”

    “要说讨厌。”林苗苗纠正,紧接着出题:“过期牛奶!”

    乔鸢:“谁会喜欢……?”

    “嘿嘿,开个玩笑,住叙利亚风白坯房!”

    “可以接受。”

    ……

    就这么一问一答,陈言打辅助,乔鸢混乱不堪的视角一点一点减轻,犹如大雾丝丝缕缕散去。

    “就是效率低了点,样本太少。”

    中场休息,吃饭,当林苗苗如是说时,陈言提出新方法。

    饭后三人直奔咖啡厅。

    信奉节能主义的懒惰店长照常躺平沙发上,闻声摸眼睛,抬起来一只眼皮:“所以,你们想在店里做问卷调查?”

    “随机性大,参考性高。”

    陈言理由充分。

    “不影响做生意的。”林苗苗推推眼镜,拿出以往用闲暇时间碎布头做成的平安符,“我们准备了小礼品……”

    “都有什么题目?”

    表哥勉为其难直起身体:“我看看。”

    随即顺手填了一份。

    姓名:?

    年龄:26

    性别:男

    Q1:你最喜欢的动物是?

    乌龟。命硬。省事。

    Q2:你最喜欢的东西是?最讨厌?

    现金。电子账户。

    后者阻碍他亲眼亲手感受金钱的魅力。

    Q3:你最无法忍受的事是?

    睡觉被打扰。

    有人撬门。

    亲手做的咖啡评价难喝。

    亲自买的咖啡杯评价难看。

    …

    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包含‘你最想跟哪种动物交换身体一天’、‘愿意变成哪种植物’、‘头秃与浑身长毛请任选其一’……

    年轻人想法好多。

    表哥不是很能领会,欣然同意。

    “叫小朱帮你们。”他抖了抖眼罩,十分大方,率先等来亲表弟的道谢。

    “谢了,表哥。”

    接着是眼镜同学:“谢谢店长。”

    再下去该轮到小乔同学了,他提起兴致。

    “谢谢,也麻烦你们了。”

    乔鸢不紧不慢,视线转一圈才停落,神闲气定地随陈言喊了一声:“表哥。”

    家里一水儿男丁、其实并没有表妹的表哥:“……”

    商业大鳄的女儿可怕如斯。

    总之祝福表弟。

    表哥表态结束,继续睡觉。

    楼下被指名的小朱又一次见到暗恋对象,堪称心碎现场。好在效率不错,发完两沓问纸,收获一顿请客。

    免费的晚餐呢!头脑简单的小朱心情立刻多云转晴,一个劲儿拍胸揽责,直说下回有活还找他,他能干。

    就怪憨的。看在性格不差劲的份上,英明店长暂时打消辞退他的念头。

    “今天太匆忙了,等我晚上回去再找一些角度刁钻奇特的问题,说不定作用更大。”

    林苗苗赶着回去做线上兼职,人走出去好远,微信文字咻咻地发。

    【明天见。】

    【压力别太大,你可以的。】

    【握拳奋斗.jpg】

    【信任.jpg】

    乔鸢看得只想笑。

    “有一件事你倒没说错。”她自言自语似的,“人和人之间,有的时候肯示弱,反而拉近距离。”

    “是我说的?”陈言收好文件夹,打算拿快递,让她先上楼。

    梯厢快速上升,乔鸢扶着手臂,想起近两天奇特的经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人。

    姐姐。

    好比一张诗篇,一切由姐姐起始。

    整个下午她都在想这件事。

    苗苗的方法很好用,定然有所帮助,可若要追随根源,真正找回丢失的自我,或许她必须回到另一个地方。

    南港到温市的机票全部售空,高铁仅剩港河-温市。

    南港、港河,两者相距不远,确定要打车连夜赶回么?

    不然明天再走?

    不,乔鸢不想拖延,既然有想法,越快行动越好。

    她按下一楼键,刚想给陈言发消息。

    仿佛洞悉念想,对方竟先一步跳出气泡:【距离港河动车站48公里,买七点的票,凌晨一点能到温市。明天下午返程。】

    【如果要去,现在可以出发。】

    他发来图片。

    【我在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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