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车,乔鸢系上安全带:“表哥的车?”
陈言:“嗯。”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回家?”
车辆打闪转弯,他侧眼望着后视镜说:“多看两眼就猜到了。”
乔鸢:。
了不起的陈师哥,每天学人讲话。
同时也是为缓解紧张。
夜晚的城市车水马龙,灯火辉煌,高速公路化作黑色绸带。
人类视线局限于方寸,前方无垠的昏色,两侧模糊的景物线条飞逝,一切失真得厉害。
心脏快得要从喉管中跳出来。
她想做什么,说什么?临时起意的旅途最终将获得什么,导致怎样的结果。
每道问题能够延伸出一百种可能,上万条回答密密麻麻拥堵胸口。
乔鸢拿出纸笔,可涉及姐姐,不论打多少次草稿写多少字,她终究心里没底,上了动车仍罕见地表现出焦躁。
整整五小时车程,她扭头眺窗,不发一言。
直至深夜车厢内的乘客陆续走空,她方出声:“我姐是自己逃出来的。”
她的手冰凉,陈言脱下外套盖着,她攥了攥,继续说。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那天早上,很早,我戴着耳机,用你买的mp3听英语听力,一开门,她就在那里。”
“像乞丐一样,刚杀完人的凶手一样,身上特别脏,衣服又旧又破,我们对视好久,
感觉有三年那么久,谁都没有发出声音,好像谁都没有认出谁。”
“直到我妈出来,尖叫着扑上去。”
“隔壁邻居被吵醒了,因为她叫太大声了。”
“你很难想象,有一个人不用喇叭、光靠自己的身体就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们带她去医院,查出很多问题。警察很快赶来,他们想了解案情,谁是拐子?用什么手段,当初我姐为什么会被列为目标,她经历了什么,从哪里来,怎么回来的,记不记得那人的长相或掌握其他信息……”
“他们特地让女警来沟通,申请心理专家辅助问话,没用。”
“我姐一个字都不肯说。”
“到现在也是一样,她按时吃药,定期接受心理咨询,顶多说一点无关紧要的细节,最重要的部分绝口不提。医生说,那就是她的治疗没成效的原因,她不愿意信任别人。”
“也许她会相信我,世界上没有人比我离她更近。可是。”
一层衣料已不足以盖住情绪,接下来的话,乔鸢没有说出来。
姐姐的状况摆在那里,要是专业人士都不去挑战,是否代表风险很大?既然连业内知名人物都做不到,她能行吗?就凭她一时兴起?凭她是病人的妹妹,她无所顾忌?
失焦的瞳孔仿若坍塌的沙,她生出忐忑。不可避免。
怕自己冲动而为又一次招致恶果,生怕新的罪行再次将乔童安推向地狱。
那也将是她的地狱。姐姐在里面,妹妹便不可能独自完好地出来。倘若妹妹侥幸在外,绝无可能抛下姐姐不管。
“一直躲避解决不了问题。”充任倾听者的存在,陈言由始至终不作声地注视着她,神色沉静,挑选适当的时机给予建议。
“如果担心意外,可以提前让熟悉你姐姐情况的医生到场。你有信得过的人吗?”
乔鸢混乱的心绪被拉回来,好似经他的目光牢牢绑定。
“文医生。”
她顺逻辑回答:“还有一个私立医院的主任……”
“有联系方式吗?”
陈言继续口吻冷静、平和地问,右手掌放置她的膝上,体温驱走寒意。
乔鸢摇头:“爸妈不让我过问太多,但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章慧珠,阿婆,她在家里做了一段时间司机,频繁护送姐姐去医院。
“我先给她打电话,让她想办法联系。”
凌晨一点半,她们抵达温市。
前院花草沉寂,少了风,树梢纹丝不动,漫下浓郁的影。
章慧珠身旁卧着狗,别墅亮灯,陈阿姨、文医生、长期负责姐姐身体治疗的陆主任,该来的都来了,所有人严阵以待。
陈言止步一楼,乔鸢独自走向书房,乔守峰、洪丽正眉头深锁、穿睡衣坐在办公桌后。
乔鸢十分意外地发现,乔老板的桌上多了一只相框。
目光一掠而过,她道:“我要跟姐姐谈谈。”
医生都喊来了,她的‘谈’显然不止姐妹俩聊几句笑一笑那么简单。
“你打算怎么谈?”乔守峰习惯性掰弄火机,橙明的火苗一跳一跳。
“有多少把握?”
“没有很多。”
他的女儿回:“但我想试试。”
那是要你姐姐的命啊!怎么能乱来呢?
洪丽惶惶不安,搭在丈夫肩上的手指悄然捏紧。
丈夫一双清明的眼直勾勾钉视火焰,透过火光打量他的女儿,无端想起那一天,大约她便是以同样端肃的表情问他,爸爸,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想?
时光匆匆,她在他的瞳孔中飞速倒退,逆回新生的婴儿,护士肩膀顶开室门,朝他喊恭喜,两个女儿。
岳父岳母领他去看,笑呵呵教他怎样去摸去抱。
“你有女儿了,阿峰。”他们说。
“以后你在世上就不是孤零零的。”
传承着基因血脉的存在,一晃就能落地翻滚跑跳,冲他大声说话,欢欣,亲热,邀功,诉苦,动不动出言争执、挑衅、顶撞,紧接着无限放大,凝成眼前的模样。
空气静然定止,他清楚,母女俩在等他回复。
“想做就去做。”
放下打火机,乔守峰沉声道:“只要不是天塌下来,有人给你兜底。”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父亲,他同样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回来。
样样优秀出色、让人骄傲的大女儿。
自小乖张叛逆、叫人头疼的小女儿。
最好是都能回来。
…
一点四十分,乔鸢敲开姐姐的房门。
乔童安回头裸出一张憔悴的面,面上浮起薄笑:“回来了?”
“阿姨烧了饺子,你吃了吗?我好像听见章姐和乐乐的声音。”
她尚不知情,章慧珠按辈分算阿婆。
“你把男朋友带回来了,他就是陈言?”
“是他。”
然而今晚他并不重要。
姐姐屈腿坐立床上,被子掩住跛掉的那条。妹妹推门走进来,慢慢蹲身,握住她的手:“姐,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前者视线伴随降落,手指蜷抽出来:“一定要说吗?”
轻柔的嗓音暗藏抗拒,暴风雨前,积云堆压,飓风席卷,白昼会突然昏暗如夜。
而她们是双胞胎,姐姐必然有所感知,因此才以率先发问的方式意图含混主旨。
发觉失败便立即错开眼睛,望着空白的墙道:“……已经很晚了,元元,不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
近乎恳求,乔鸢狠下心来。
“姐,你讨厌我吗?”
简简单单六个字,乔童安受惊般抬眸,双手抓住被角翻折,抚平。指甲不住刮擦布料留下痕迹,语气尽力保持温和:“怎么乱说话啊,元元,你是不是……”
听别人说了些什么?
病人脸上有惊讶,有慌乱,几分愧疚懊丧,七零八落,验证猜测。
“很合理啊。”乔鸢维持下蹲的姿势,笑着说,“毕竟我那么难相处,你一发病就问我怎么不去死。”
乔童安瞳孔收缩。
走廊灯光往门缝下投出锯齿光带,她瞥见人影出现在那里,笑容不由得摇摇欲坠:“你想多了元元,生病、不受我控制,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话,那不是我。”
“你们都知道的。你知道的。”
不要这样对我,元元。
手指无意识痉挛,她以令人怜惜的姿态说。恳请变成哀求,无形的乞求。
乔鸢却忽地站起,灯影碾过她的脸庞,折延至窗顶。
笑意全然不见,久别的妹妹神色冷然,化身恶魔,咄咄逼人:“我只知道我讨厌你,乔童安,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阴影,我活了二十年一直被你压制得没法呼吸。”
“你比我聪明,比我开朗,所有我能想到的,喜欢的,你轻而易举就能拿到手。你是真正的天才,可你抢走太多东西了,姐,只要有你在,根本没人看得见我!”
“我排斥你,嫉妒你。我经常不想看见你,不想跟你说话,因为一张嘴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向着你发火,你又不傻,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呢?”
“不、不是那样的,你、我……”
乔童安呼吸急促,刚吐出几个字音。
“说白了,有我这样一个妹妹,你也觉得丢脸吧。况且我每次都扫你的兴,泼凉水,就这样你还敢说不烦我吗?”
“在你最痛苦的那段期间,被打断腿的时候,你光在喊爸妈么,单在求救而没有一秒钟想到我吗?明明我才是那个,害你沦落到那种处境的人。”
“我是罪魁祸首,真正毁了你的人。”
“——元元!”
够了,够了,够了,你这坏孩子,怎么能讲这种话!你姐姐怎么受得了!
你又哪里……背得起责任?
泪水打湿眼眶,洪丽着急得想冲进去,捂住小女儿的嘴,终止这场深夜拷问。
无奈丈夫的手铁钳般死死扣住她的肩。
光影将空间切割,一半是姐妹,一半装着局外人。
“不要说了,元元,那个时候……我没有、你也不知道,你弄错了。”
乔童安头脑混乱,语序濒临崩溃,无从注意妹妹同样发白的嘴唇。
好比一条毫无预兆被抛上岸的鱼,自顾不暇,重影闪烁,恍惚间好像再听见那些污言秽语,威胁哭嚎,铁链哗啦啦摇动,木棒捶打水泥地与人体上发出的闷响。
伤痕累累的生理远比心里反应激烈。她抬手按住即将分裂开的头,指甲深嵌肉中。
总之。
“
我累了,今晚就这样好吗?”
事情为什么演变成这样,对话为何急转直下,乔童安不明白,她亦不想明白。
一切来得太突然,她猛然发觉,自己好像,不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
这不对劲,一定有哪里出错了。她需要缓冲,需要时间平复心情,找到症结。
她尝试喊停。
偏偏乔鸢不肯,手握镰刀,直截了当地挥下:“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要不是我,你就不用承受那些,所以你怨恨我,有机会最想替换的人是我,甚至杀了我吧?我都敢承认你为什么不行?”
“是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善良高尚?”
“乔童安。”
她看着她,面无表情,如同俯视一头畸形怪物。一字一句近乎冷酷地质问:“你为什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摔倒就赖在地上不起来,非要我想尽办法哄你陪着你。”
“可你在打什么主意?到底想被我拉起来,还是想把我也拽下去?”
就在这时,书架上啪嗒掉下一只木雕摆件。
她明明已经后退了!
她有什么错?她报名夏令营,她主动让出战场,她成全妹妹,都说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拜托,叔叔,阿姨,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家住在衡山、爸爸做生意很有钱的,不管你们要多少都会给的。
真的,请相信我,绝对不会追究责任的,不可能报警不是拿性命保证了吗为什么不信!!为什么非要步步紧逼!!
怨气无处发泄,乔童安恶狠狠捶床!
再抬起头,喉间充满铁锈臭气,姐姐肢体痉挛,下颌神经质地开开合合,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是说,这两年来,我装病,故意在报复你们吗?”
“难道不是么?”妹妹瞳孔黑得瘆人,“你现在不就打算再发一次病?”
前者闻言哈哈大笑。
冷不丁地,后者扔下一样物件。
是刀。
折叠刀于灯下凝结弧光,顿时引发门外两声怒吼。
“乔一元!!!”
“你把东西捡起来!”
这下连乔守峰都不再阻拦,夫妻俩双双要往里跑。
“陈言!”
乔鸢不回头地喊。
章慧珠一具身体挡不住两个,陈言手握扶梯飞快上楼,下意识帮忙拦截两位长辈。随即发现刀的存在,他也一怔。
没有人说得明白,乔鸢什么时候藏匿的道具,下定如此极端的决心。
“放开我,你谁啊,章姐!章姐!你快拦着她啊。”洪丽登时大哭。
“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元元!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逼死姐姐和你妈妈吗?!”
乔守峰怒叱:“滚开!轮不到你们管!”
当事人丝毫不受影响。
“你捡啊。”乔鸢教唆,“把我变得和你一样,你就舒服了。”
她说的对。
“你以为我不敢吗?”
乔童安眼白发红,慢慢捡起来,艰难地站起来,比她的妹妹高出半截身体。
弹出的刀刃映出两张面庞。
“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吗,元元?”
“那你来。”乔鸢摊开双手,一副绝不挣扎、不躲闪、不怯懦的姿态。
窗帘扬起,别墅外的榕树彻底停止沙响,空气凝滞地令人窒息。
唯有血管轰鸣,乔童安拖着坏腿,一步一步靠近乔鸢,乔鸢闭上眼睛。
顷刻间,洪丽汗毛竖立,她转头看向丈夫,两人皆打彼此的眼中读到恐惧。
“不要,安安,不要碰你妹妹……”
啜泣声作为背景乐,姐姐的影子笼罩妹妹的脸,她的手抚上她脆弱的脖颈,只须往大动脉上决绝一划——
她在潮湿阴冷的地窖中受折磨,她稳坐教室内读书写字。
她的身旁充满老鼠、蜘蛛蟑螂、张嘴能咬断人一根手指头,从身体里掉出活生生死去的肉时;她享受阳光、青草、干净的午餐和完整足以蔽体的校服。
即使是双胞胎,孕育于同一个子宫,冠以相似的姓名,她们之中,一个每逢阴雨天便下肢疼痛难耐,每逢夜里噩梦缠绕;一个拥有喜爱的学业、朋友、男朋友。
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仅有同病相怜。
唯独把妹妹也撕碎,你我生着一样的脸,破损腐烂的便不止姐姐一个。
喧叫声中,她蠢蠢欲动。
人类劝说不了她,下一刻,狗吠起来。
“汪——!”
“汪汪汪呜,呜呜!”
脑袋挤不开,乐乐急得又蹿又跳,从纠结的人体部件中伸出一只嘴筒:“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它想保护的究竟是哪一位主人呢?
乔童安忽然忆起自己临行前的那一天,彼时未知灾厄降临,她们一家人围坐茶桌上,气氛愉快,妹妹说她想养一只狗。
爸爸毅然决然:不可能。
爸爸嫌弃狗,妹妹非常喜欢。
多少年来,任凭她们母女三人怎样如何拐弯抹角地试探、说服、央求,爸爸不为所动。她失踪的那两年,家里依然没养。
直到她回家,瞧着屏幕里牵狗的轮椅女主角出一会儿神,爸爸从监控中留意。
那天晚上,他结束应酬,大汗淋漓,抱着狗回来,故作轻松地交代:“小区外面碰见的,捡回来玩一下,不喜欢就算了。”
狗扒拉手臂,露出黑葡萄似的眼珠,尾巴后,她看见妹妹的脸,安定而寂照。迎上她的目光便笑一笑,眸光清澈澄明。
一直以来,她在家庭中所占据的就是这些。
爸爸不容置疑的偏爱,妈妈不自觉的依从倾斜,以他们做支点,她高高地悬空,伸手便可摘星。妹妹则沉坠触地,有过不满,有过抗议,终究默然接受。
纵使姐姐不再优异,意志消沉,爸爸坚持要将自己毕生最重要的公司托付给她。妹妹对此毫无怨言,她呢?
不止一两个瞬间,而是数十年如一日,占据如此切实的好处,一次都没有为自己感到庆幸,开心,一秒钟都没有吗?
——怎么可能呢。
妹妹说的对,她不是圣母,她只是一个,天真又狭隘的普通人。
刀具当啷掉地,乔鸢掀开眼帘。
同一张悲伤的脸彼此对峙,难以想象,原来乔童安的瞳孔颜色,似乎比乔一元浅一点,眼神又更深邃一点,宛若氧化的琥珀。可琥珀氧化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姐姐,我们怎么能直到此刻,才如此近距离地凝望对方呢?
“……姐,你讨厌我吗?”
回归最初的问题,乔童安轻轻哽咽着反问:“别太爱我了,元元,就因为我是你的姐姐,比起爱惜你自己,你更在乎我能不能走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熟悉的笑容,闪动的眸光。
以及张嘴就能爱来爱去、用词肉麻的家伙,没错,乔童安是乔一元的姐姐。
从来都是,从未改变。
坦白迟来太久,积压的酸楚、后怕最终决堤,乔鸢指尖抖动,几度努力才找回声带:“对不起,姐,那些话不要当真。”
“我不应该挑那个时候抗议,我知道你会让着我。只要我提出来,你每一次都帮我,我只是想……快要中考了,为什么爸妈只在乎你,为什么没人那么费心地帮我备考。我不服气,但我没想到会有夏令营。”
一切都是我的错。姐姐。
我的私心造就你的滑落,你可以恨我,但不能一直停在原地。
毕竟你才是我的榜样,如果连你都没法接受自己的情绪,不被允许做一个总有负面的人,我又凭什么去争求宽恕?
“如果可以。”乔鸢开口。
“我宁愿跟你交换,当初——”
“不要胡说。”
乔童安低头将脸埋进妹妹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颈窝,言辞坚定:“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元元,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
“说出来恐怕会连累到你,至少你要好好的,我老这样闷头想。一边为逃避找借口,一
遍拒绝康复,我……其实特别自私,清醒的时候没办法消化情绪,反而要借生病发泄出去,弄得全家都不好过。”
“我的确非常、非常痛苦,也非常非常痛恨那段经历。他们,没有人把我当做一个人对待,好像我只是一头牲畜,太可怕了。但就算那时有选择,我绝对、不跟你换。”
那种黑暗,一元,你无须承受。
全世界所有女性本不该遭受。
“汪汪!汪!”
才不管人类再说什么有的没的交心时刻,总算突破障碍!金毛犬摇尾巴跳上床,仰头拱她胳膊,又跳下来扒拉她的腿。
陈言、章慧珠一齐让开。
洪丽泪流满面,跌跌撞撞上前一次性抱住两个女儿,几乎泣不成声:“你们都没有错,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同时照顾好你们两个。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妈妈……”
乔守峰压住伤感,扶住妻子,目光沉沉投向两个女儿:“我知道你们能走出来的,我乔守峰的女儿没那么好打倒。尤其是你,童安,虽然用时比我设想的要长了一些……”
“……”
一家四口谈了好一会儿心。
没有用上医生是好事,陈言借用乔老板的车分别送人回去。打开车门时恰好接到小方的致电:“到了到了!老陈!钱到账了!”
“我们的网站可以上线了!”
假使人在眼前,估计小方能兴奋地扛起他绕操场一口气跑十圈。
喜讯突如其来,陈言驻足车旁,脚下一圈静谧的影子:“我知道了,那就优先把做好的资料页放出去,最重要的是宣传。”
“你那边怎么说?”小方问。
“你想好了吗,爸妈同不同意?你弟弟的照片信息要不要也一起放上去?”
沉默片刻,回答。
挂断电话,他望见乔鸢。
好似在不远处站了挺久,在他旋身时,有如一只瞥光的飞蛾,夜色中向他扑来。
“……我做到了。”
“我姐保证,她会把所有事情说出来,好好接受治疗甚至把细节都告诉警方。”
那个夜里,春季潮湿温暖,承接余冬的清寒气与夏日前奏。
月光落树叶间流动,尽管亲属近在身后,轮到乔鸢学会包容、体谅,善意地让出暖巢,转身奔赴另一座港湾。
“我做到了,是吗?”
“陈言。”
她紧攥他的衣服,心脏仿佛被轻轻握住。倘若扬眼便能见证头上枝条摇颤,路灯光流淌,周遭随处可见蓬勃的生命力。
“对。”
他抱住她,第无数次镇定地接住她,低声道:“你做到了,很厉害,乔一元。”
那是发生在2017年的事。
次年同日,重阳特大拐卖案宣布告破,经过漫长的暗中调查,警方当场抓获犯罪嫌疑人32名,成功解救受害儿童、妇女7名。
其中有一位22岁青年,原名陈光。
2018年5月12日,陈传铭、柳诗龙接到消息赶往偏远的县城,许是遗忘,许是顾不上,没有人通知陈言。然而他还是来了。
警局内,陈传铭摘下眼镜,抬腕抹眼。
当地老村长提着裤腰带,操方言大咧咧道:“俺们穷是穷,没对他不好哩。爹娘后头又生一个娃,也没叫他去,就是要他别念书了,帮家里干一点活——”
话未说完,叫女人狠厉的目光唬住,他音量转小,兀自嘟囔:“娃娃到俺们手上又没受苦,凭啥要罚俺们的钱,白养他……”
“行了,谁让你说话了。”
中年警察打发他出去。
全天下丢了孩子的父母都一个样,陈言进门时,父母正搂着弟弟惊喜又疼惜,说着‘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眼泪滚滚而下。
而他的弟弟,陈光,个头不是很高,身形极度消瘦,皮肤黝黑,套短一截的裤子,脚下一双编织草鞋。头发乱乱的。
陈光有点儿愣愣看着他,好像弄不清楚他又是谁。
陈言喉咙滚动,停在原地说:“小光,我是……哥,你还记得我吗?”
曾经咯咯笑着说哥哥你像老鹰的小孩,隔着突然冒出来的爸爸、妈妈、警察,置身闹哄哄乱糟糟的警局中央,十分腼腆地扯出一点点笑弧,生疏地喊了一下:“哥。”
他溃不成军,只得背身抑住情绪。
夫妻俩都请了假,打算带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去理发店,去商场买新衣服,去吃一顿热腾腾的香饭,还要改名字、迁户口,太多事急着要做。
大儿子的到来在他们意料之外,陈传铭拍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
“你们去吃吧,确定是小光,我就回去了。”陈言说。
他的懂事显然令大家都松一口气,陈传铭点点头:“注意安全。”
紧接着捕捉一道身影,有些困惑:“你一个人来的?还是……”
“和女朋友,她叫乔鸢,在纺织上学。”
“哦哦,乔鸢,挺好。”陈传铭又点头,实在找不到其他话可以叮嘱,便道:“你去吧,这里环境不好,别让人家等久了。”
陈言应一声,同弟弟打招呼:“小光,哥走了,回衡山再见。”
陈光懵懂地晃晃下巴。眼看大儿子背影走远,莫名的冲动令柳诗龙出声:“陈言!”
孩子止住脚步。
一晃眼,好像在她完全瞧不见的角落,他就长这么高大了,可在父母眼中,永远都是孩子。
该说什么好呢?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我们一家人团聚?
妈妈不怪你了。
妈妈也有错,当初不该对你说那种话。
为什么丢的不是你。我宁愿小光在家发烧烧死,用不着你带他出去瞎走。
毕竟那一年,你才七岁。
复杂的心绪翻涌,柳诗龙教中文,奈何言语此刻贫瘠无力。
“这些年。”她微微张唇,至多道一声:“妈妈对你,是不是太苛刻了?”
并没有想象中的流泪、委屈。
陈言低着头回:“没有。”
“弄丢小光,是我的错。”
脏乱落后的小县城警局前,母子相顾无言。
“我先走了。”
陈言颔首,转身时飞起衣角。
一切都太迟了。
柳诗龙迟滞地意识到。
她有两个儿子,偏偏心太小,仅能握住一个,永远要在丢失的时刻方才意识到另一个的存在。太晚了。事到如今,陈言业已成人,更需要弥补的人是陈光。
“小光,走吧,你爱吃什么?妈妈带你去买。”她含泪笑着,牵起小儿子的手。
陈传铭紧随其后。
陈言望了几秒,回过头,晴空中光斑闪烁,麻雀在枝头蹦蹦跳跳。
说不清的情绪涌动,他快步走向另一道身影,真的会像一只长条大熊。
乔鸢受力连退数步,伸手抱住肩背,弯曲手肘去拍拍脑袋。
“怎么又哭了呢,陈老师,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你入赘,以后逢年过节去我家。”
“我妈不会介意的,我姐应该养得起我们。”
她轻快地安慰,指尖软软的抚弄发丝。
“没哭。”
陈言无奈地否认,同时将她更抱紧。
阳光既和煦且灿烂地勾勒边缘,当下春夏交接,万物温柔。
假使有机会穿梭时空,陈言设想过千百次,他有且仅有两件事要做。
第一是绝不放开弟弟的手。
第二则是,一定要回复信息,及时接起视频。
你好,乔一元。
当视频接通的刹那,他会那样对她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陈言。
我在南港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