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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临近深秋时节。

    芦苇荡的风都带着凛冽的凉意。

    棠惊雨正在芦苇荡里午歇。

    连绵掩覆的蒲苇丛里有一块较为宽阔的空地, 三张一人高的酸枝木雕雪梅图大座屏围挡住黑漆螺钿罗汉床的三个面。

    屏风与罗汉床之间还临时支起了一个纱幔棚,顶端覆以花鸟绣纹黑缎流苏床帘,压在床帘下方的是霜白、浅粉、淡黄色堆叠的三层纱幔。

    如此摆设,既可以挡风遮阳, 防止飞絮叨扰睡眠, 还可以亲近天地自然, 养心养性。正是:

    三屏交围罗汉床,纱幔轻扬戏秋风。

    美人拥衾午睡浓,郎君得见情兴动。

    谢庭钰轻轻掀开围裹的三层纱幔, 从稍显明亮的棚外, 进入到光线暗沉的棚内。

    走上前低头看她,简直如她在《芦雪庵记事录》所言“不觉昏天暗地”般熟睡,忍俊不禁地抬手掐了一把她的左脸,她无知无觉。

    他轻声道:“真能睡。怪不得错过那场秋雨。”

    他脱下乌皮靴, 坐到床尾, 低头一看两只纤细的脚露出锦被, 胡乱地搭在毛毡褥垫上。

    睡相真差。也不怕寒气从脚底钻进去。他如此想着, 然后伸手将她的两只脚都裹进锦被里。

    滑腻的触感仍在。

    下一瞬, 他的手就滑进被窝里, 捉住她的一只脚,握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捏。

    他原先十分自信自己能控制好先天的情欲,能克制对她的思念与情动, 直到中秋的那场戏, 昏暗坐席里的一滴不愿被人察觉的泪。

    直到从影影绰绰的蒲苇丛中, 看到朦朦胧胧掩映在纱幔中的身影。

    霎时间,硬得跟一根铁棍一样。

    她有意无意间带来的情欲,他根本就无法拒绝的了。

    他忽然觉得这段时间的刻意远离, 就好像一场笑话一样。

    若不是她现在睡着了,估计这会儿裙衫都被他撕烂了。

    如此汹涌的情潮澶漫而出。

    熟睡中的人似有所觉,蹙起眉悠悠转醒,脚掌的束缚感传来,她挣了挣没挣脱,睡眼惺忪地弓身往床尾望去——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尽管四下昏暗,她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眼睛里幽深而浓烈的欲。

    她坐起来,与他近在咫尺地对望。

    熟睡中乍起,她的意识尚且朦胧,只当他是自己的午后惊梦。

    “奇怪……”棠惊雨喃喃自语,“怎么会梦到你?”

    握着脚掌的大手往上伸到小腿处。他顺着她的话答道:“这是你的梦。会梦到我,说明你想我想的要命。”

    “果真在梦里也这般无耻。”她起了愠意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脚上扯出来,扔出被窝,“给我滚出去。”

    她裹着锦被侧身躺好,闭上眼让意识重新沉下去。

    作恶的手又伸进被窝,握住她的脚继续摩挲。

    越睡越不踏实。她又坐起来,目光幽怨且不解地盯着某位恶人:“你怎么还在这儿?”

    “这是你的梦。你应该问自己。”

    “……”棠惊雨抿唇沉思,似乎在思考怎么将他从梦里赶出去。

    他侧头去吻她的耳畔,在她耳边吐息道:“因为你想见我,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只要我醒了,就可以不用见你了。”

    她一说完就掀开被子,似要走出棚外。

    谢庭钰将要站起来的人搂进怀里。

    棠惊雨挣扎道:“你干什么?!给我——”

    “对不起。”他说。

    “……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更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他将头埋到她的脖颈处,严丝合缝地抱着她,“原谅我好不好?”

    一阵秋风呼啸而过,三层纱幔鼓起——裂开——缓缓落下——渐渐合拢,日光进来一瞬,又被迫离开。

    “不好。”她还当这是一个梦,“我才不要原谅你。这辈子都不要原谅你。”

    他抱紧在怀里推拒挣扎的人,有点愠怒地说:“你爱原谅不原谅,反正我不会放开你的。”

    “给我松手。”她捶打他的后背,“该死的。这什么噩梦。为什么还不醒。”

    他本就在强行忍耐,被她这一闹,哪里还控制的了,直接将人压倒在床上,与她额头相抵,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气息错乱地质问道:“这两个多月,我想你想得快要疯掉。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我吗?恨我恨到我如此卑微乞求你原谅也不肯吗?”

    字字句句重如万钧。

    她沉默着。顷刻间如鲠在喉。

    “对!我一点儿都不想,我不肯原谅”这句话明明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哪怕是在她误以为的梦里。

    很快,她避开他的目光,双臂抵在他肩上挣扎,边说:“你给我起开——”

    两只手腕被束缚在一只大手的手掌里,高举过头顶。

    缠绵热烈的深吻。

    太久没有相拥,二人都过于兴奋,身体如被拨动的琴弦般颤栗着。

    偏厚的秋衣渐渐堆叠到床沿,在震动中一件拖着一件摔到脚凳上。

    直到左肩被咬了一口,痛楚从肩颈直戳心口,棠惊雨才顿悟,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梦。

    “谢庭钰……”

    “这会儿知道醒了?”

    “等等——”

    “不等。”

    呼啸的秋风迭起,纱幔鼓动纷飞反复起落,流苏在风里争斗纠缠。压在泥土上的罗汉床床腿不断地磨碾,在土里碾出不规则的圆痕。

    酣畅淋漓了三回,才晓得停下来歇息。

    谢庭钰从身后拥住棠惊雨,一只手抓住她的左手手腕,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手臂,鼻尖嗅着她身上清幽淡雅的松沉香。

    “玩够了,就离开。”她两眼淌着泪,“还我清静。”

    他愧疚地搂她更紧。“对不起。我那天不该说那种话……我只是太生气了。第二天就后悔了。真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不好。”啜泣声更重,“我不要原谅你。”

    “要骂要打都随你。”他强硬将人翻过身,捧着她的脸啄吻,“你哭得我心碎。”

    流着泪的拥吻,很快就演化成舌剑唇刀的“战场”。

    棠惊雨又一次搬回岱泽楼。

    次日又是一个上朝日。

    谢庭钰将睡成糯米团的人从被窝里扯出来,一下一下耐心地把怀里的人亲醒,柔声恳求:“起来替我更衣,好吗?”

    这件紫色襕衫,棠惊雨已经十分熟悉,即便还没有完全清醒,她依旧能熟练地为他穿好,系上玉鞓带。

    屋内寂静无声。

    青铜炭炉鼎里还有未散尽的余温。

    谢庭钰一直垂眸看着她,见她穿好最后一步,忽然伸手拉起她的左手,一下往嘴边放。

    棠惊雨以为他又要咬左手虎口,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缩起肩膀。

    好一阵没动静。

    她慢慢放松,抬眸,静静地看他。

    谢庭钰顿时发出一声叹然的轻笑——原来他做了这么多不理智的事情,也只是为了能得到她的抬眸赏光而已。

    侧头吻了吻她的掌心,放下,摸一摸她的头,手往下托住她的下颌,爱怜地亲了一下她的唇,温柔地看了她一会儿。

    他抬步离开了。

    期间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

    有些情意,是不需要言语的。

    一下朝,谢庭钰就匆匆回来寻她。

    彼时棠惊雨正坐在书案前,提笔对宣纸走神地写写画画。

    低头看去,满纸都是大小纷乱的“谢庭钰谢玄之”六字。

    他暂且按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不专注的人从圈椅里拉起来:“替我更衣。”

    这衣袍一更就是半个时辰。

    朝服还能理智地搭在木架上,剩余的衣袍裤裙都纷乱地落在羊毛毡上。

    各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谢庭钰坐在屏风后的藤椅上,将棠惊雨放到腿上揽抱着。

    他微仰着头看她,用今天要吃羊肉泡饭一样的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等忙过这阵后,我找相师算个合适的日子,摆酒宴客——”

    她以为他又要带她见客,情不自禁地蹙眉。

    “纳你为妾。”他说。

    她惊愣地看着他。

    “日后若是娶妻,定然娶一个能接纳你且真心待你好的妻子。即便娶妻,我最心疼的人也只会是你。如果一直娶不到合适的妻子,等我过了自己的那关,”他目光真挚且诚恳地望着她,“便娶你为妻。”

    她呆呆地,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然后说:“哦。”

    谢庭钰:“……”

    算了。她不说些“我才不要嫁给你”之类的鬼话,他就当她是一时间高兴过头没回过神来。

    接着,他又说:“过几日圣上要在德善行宫秋猎,顺道举办一个‘秋野集宴’,为期三日。你同我一起去。”

    她的表情略有抗拒。

    “皱什么眉。”他用大拇指指腹抚摸她那微微隆起的眉峰,“我只是要你跟我一起去,不要你跟我一起参加这儿或那儿的宴会。你自己去玩儿。行宫里也好,行宫外也罢,随你喜欢。届时我会让莲生和霜夜跟着你。”

    说罢,他不放心地补上一句:“你不要逃走,好不好?”

    听他说完,她目光盈盈闪亮地兴奋道:“真的?”

    对比她方才那副愣愣的表情,如今灵动的神情让谢庭钰颇为不满。

    他不高兴地“啧”了一声,说:“为什么你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

    棠惊雨心情尚可,有心与他斗嘴:“那估计看不上你。”

    “我看你眼比天高,我还配不上你了?”

    “那你是从头到脚没有一点配得上我。”

    “行。”他好气又好笑地说,“就当是我吃到天鹅肉了。”

    她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他也跟着笑起来,重复刚才的问话:“你要真的高兴,不能骗我,更不能趁机逃走。”

    “嗯。”她笑吟吟地点头。

    “如果你骗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出府了。”

    “等你找到我再说。”

    “棠惊雨!你成心气我是吧?”

    谢庭钰伸手就去挠她的痒痒,她笑着要逃,逃不了就回击去挠他。

    二人笑着闹作一团。

    难得的好心情,难得的好天气。

    *

    德善行宫的山脚下。

    有一个策马山野的比赛在如火如荼地报名中。

    棠惊雨忽地想起当初谢庭钰纵马山林的恣意身影,一时兴起也要去报名。

    莲生怕她被挤着,就让霜夜去报名,二人留在较为宽阔的地方等着。

    等待期间,听到附近有人奉承一位公子——

    “崇文兄现任翰林学士,家父是东平王,大姐是将军夫人,二姐嫁予平康郡王,此等显赫家世,着实令我等钦羡不已呀。”

    “崇文兄不仅才情俊逸,更是人物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骑射礼乐也是各有高招。佩服,在下实在佩服。”

    “我看这场赛马,崇文兄定能轻松夺魁,拿下头奖。”

    听到这里,棠惊雨兴致盎然地跟莲生说:“莲生,我说我能拿第一,你信吗?”

    莲生:“天下第一信。”

    棠惊雨笑。“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银铃笑声传到众星捧月的苏崇文耳边。

    苏崇文往笑声处一瞧,真是:琼姿皎皎芙蓉面,笑意盈盈胜桃柳。

    奉承的话听到耳朵生茧,难得闻此俏丽之语,苏崇文拨开众人,朝棠惊雨走过去,也不问好,径直说:“姑娘,话说的太满,只怕招笑。”

    棠惊雨傲然与他对视,回道:“郎君若是太过自傲,只怕丢脸。”

    哟呵。苏崇文当下就来了兴趣,说:“我这骑马之术,周围无人能敌。”

    棠惊雨:“我有一位厉害的师父,倾囊相授,对付你这样的文雅公子,不成问题。”

    苏崇文:“有意思。你我一较高下,看谁能夺得头奖。若我输了,再补你黄金百两,若你输了,再补我一份鹿肉。”

    她:“我又不缺银子。你既然能出一百两,我便也出一百两。”

    苏崇文:“好!一言为定。”

    第42章

    贾文萱惶惶不安地在厢房里走来走去。

    她总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事情还要从七天前说起。

    她去找贾文菡说事情, 碰巧遇上围杀现场,而倒在血泊里的人,是一名贾姓远亲——她今年还见过几次。

    彼时贾文菡刚扔掉手里的匕首,掏出丝帕擦拭手上的血迹。

    她吓一跳, 连忙上前问二哥出什么事了。

    贾文菡一脸阴冷, 说家里出了点小事, 要妹妹三缄其口,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而他要去怀阳一趟, 若是他人问起, 就说他得了风寒在屋里养病。

    贾文萱对怀阳有一些了解,那里有贾家监管的一个铁矿开采场,见二哥如此行径,八成是矿场出事了, 而且事情还不小。

    原以为贾文菡至多五天回来, 哪知到现在了也没回来, 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仅如此, 她的爹爹贾丞相也不见人影, 娘亲更是多封书信传给还在汨罗治水的大哥贾文藏和江陵的祖父。

    问起娘亲, 娘亲也只说姑娘家不需要知道这些东西,让她在行宫好好玩乐就是。

    山雨欲来。

    越是一知半解,贾文萱越是担心。

    偏偏她还要按家里的要求, 摆出一派正常的模样, 连往日里最爱去的游玩宴会, 她都没待多久,心神不宁地早早回房了。

    “谢庭钰——”贾文萱逮到例行巡逻的谢庭钰,“你要去哪儿?”

    皇子之争愈演愈烈, 不管谢庭钰愿不愿意,他都已经被百官自动划到三皇子阵营中,既如此,那他便下定决心要不遗余力地助好友一臂之力。

    因此,他此番正是要在巡逻过程中顺路去三皇子的院落商量计策。

    不想意外碰上贾文萱。贾文萱身后的贾家势力,与三皇子一派虽不是水火不容,但也不算紧密来往。

    所以他含糊其辞地说:“职责在身。四处巡逻。”

    “可是你都没有穿官服。”

    “我这官职,哪有真正放松的时候。”

    “我来找你,是想让你这几日时刻待在我身边保护我。”

    “出什么事了?”

    “你就说愿不愿意嘛。”

    她这模样看上去不像是遇到危险,更像是小姑娘蛮横撒娇,故而谢庭钰婉拒道:“我找子良安排两个禁军给你。”

    “为什么不能是你?我就要你保护我。”贾文萱气得满脸通红,“不然你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

    谢庭钰还算耐心地解释:“我有公务要处理,不便外人所知。还请三小姐见谅。”

    她忽然想到桑桃说过棠惊雨是随谢庭钰一起来的,两个人住在一个厢房里,只不过这人没有跟在他的身边,也没有去各种宴会,不知上哪儿去了。

    情急之下,贾文萱脱口而出:“什么公务?棠惊雨是不是?难道她的命比我的重要?”

    谢庭钰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起来,贾文萱的气势刹那间就歇了下去。

    “在大奕律法中,不管是皇室贵族抑或普通百姓,都是大奕子民,皆受律法公门护佑。往后还请三小姐慎言。”

    贾文萱垂头丧气地盯着地上的一块青苔,说:“凶什么凶……”

    “若无他事,在下告辞了。”话音未落,谢庭钰就抬步离开了。

    贾文萱望着谢庭钰远处的身影,恼怒地掉头回厢房了。

    他说到做到,不多时就有两位禁卫前来报道。

    贾文萱正气头上,吩咐桑桃说让他们守在门外,不准进来。

    贾文萱躺倒在大榻上生闷气时,帷幔后方两个家丁打扮的男子互相对视一眼,露出充满恶意的微笑……

    再说谢庭钰。

    他从三皇子院里出来后,到底放心不下第一次不在他眼皮底下离开行宫耍玩的棠惊雨。

    骑马下山时,他的脑海里闪现的都是她要离开他身边的回忆,尤其她那句“是自由死掉的味道”。

    他忽然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也是巧,他下山的那条路,与策马比赛的路径很靠近,因此瞧见这样一副景象——

    身穿秋日骑装的棠惊雨,将披在肩上的长发利落地挽了起来,未施粉黛的一张芙蓉脸绽放着靓丽爽朗的笑容,驾驭着身下的高大骏马,穿梭在秋日暖阳下的广袤的山林丛野,姿态潇洒,自在飞扬。

    那身骑装不是她出门前穿的衣服。

    那匹马也不是她今日骑出去的马。

    搭在马鞍上的布袋,他更是从未没见过。

    天啊,连山风都是自由的味道——他仿佛能清晰地听到她此刻心里的声音。

    当一个人一开始就设立了一个不好的结果,那么他接下来所见到的一切事物,都只是在证明这个结果。

    炽热燃烧的怒火吞没他的理智。

    “棠惊雨——你给我下马!”

    随着怒意而起的是林间扑棱扑棱惊乍而起的飞鸟,随着吼声一道疾驰而去的是道道冷箭。

    距离终点还差三里地的棠惊雨急急拉动缰绳,悬停骏马。

    她转头看到怒气冲冲的谢庭钰,疑惑道:“玄之,你怎么在这儿?”

    谢庭钰怒视着她:“给我下马。”

    棠惊雨惶惶无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终点就在前方,她心有不甘,抱着对他的喜欢,蹙眉哀求道:“为什么?我——”

    见她还想策马,谢庭钰举弓执箭,箭尖牢牢对准她的眉心:“下马。”

    深秋时节,阳光再亮,风也是清寒的,尤其在山里。

    一阵稍大的山风吹过,金黄棕褐各异的秋叶嗦嗦作响,仿佛下起了一场短暂的淋漓山雨。

    谢庭钰见她终于舍得下马,收了弓箭,翻身下马,盛怒之下情不自禁地朝她扬起一个巴掌。

    掌风最后没有落下去,悬停在她左脸的一指距离。

    她的身体,没有下意识地去躲去挡去做任何需要保护自己的举动,甚至直到他的手掌停住的下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要做什么。

    “为什么?”她的眼眶霎时溢满泪水。

    悬停的手落下抓住她的左上臂,他气愤地开口:“为什么?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我同意放你出去玩,不是让你用来背叛我的!”

    她突然笑起来。

    蓦地想起以前还在醉花楼的时候,林妈妈为了让底下的姑娘听话接客,先是十分宽容地说“不接客也没事儿,就是银钱少一些”,然后每晚吩咐打手对其痛打一顿。

    下手时也很有讲究,用被子裹在姑娘的身上,只会痛,不会留痕。

    不出几晚,再不听话的姑娘,都听话了。

    再对比谢庭钰近日作为,与昔日林妈妈所为——最后结果都一样。

    棠惊雨深吸一口气,清寒的冷意穿胸透肺,湿透的双眼充满怒意地回看谢庭钰:“背叛你怎么了?我一点儿都不稀罕你的谢府。我这棵野草,本就属于天地。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我早该清楚,你的想法从来就没有变过。既然如此,我还放你出来干什么。”他突然靠近她,脸颊压着她的半边脸,恶狠狠地说,“我就应该把你关在暗室里,天天*。*到你一看到我就不敢动,还要张开腿央求我的疼爱。最好*烂*坏,让你只能躺在床上,哪儿也不去了。”

    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几乎要吻住她的唇,继续说:“之后,你只能日夜念着我的名字,乞求我能给你一点怜爱,给你一口饭吃,一口水喝。”

    浓烈而炙烧的缠吻。

    爱与占有,模糊不清。

    恨与不甘,交织不明。

    在她快要失去呼吸时,他才大发慈悲地放开她,在她耳边哂笑一声:“软骨头。抖得跟个筛子一样,方才的气势哪里去了?”

    棠惊雨相信,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因此哪怕此刻在心里已经将他咒到要即刻打落地狱十八层,面上仍软着语气说:“玄之……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嘁——果然啊,这招对你最有用。”

    他的眼神变了,将她拖到丛林掩映的深处……

    正是:鬓发纷落宽衣处,惊涛骇浪云雨时。

    到底是抽空下山,不能肆意妄为,不过一回便结束了。

    谢庭钰攥着棠惊雨走出来,打算将她带回行宫,不再让她出门。

    棠惊雨双腿酸软地跟在他身后,牵住自己先前骑着的那匹马,声音略带沙哑地说:“我要还马。”

    “还什么马。”他立刻皱起眉,“刚才*你还不够狠,还有力气动歪心思是不是?”

    她浑身颤抖地贴着那匹黑马,目光小心翼翼地看他:“这匹马不是我的。”

    谢庭钰皱眉更深,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是——”话到嘴边,通通化成滚滚落下的热泪。

    一刻钟前,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钟声——比赛结束的钟声。

    很多很多无法言明的苦楚与委屈,在这一刻通通涌入心口。

    “不许哭!”谢庭钰硬着脾气说道,“别指望我会心软可怜你。”

    他这话音一落,就听纷沓的马蹄声渐行渐近,是莲生与霜夜的声音,在找棠惊雨。

    他们很快看到站在一起的棠惊雨和谢庭钰。

    莲生连忙下马,在谢庭钰还没来得及问责前,先行开口:“谢天谢地。有主人在姑娘身边。起初看到第一名的不是姑娘的时候,我就猜到是不是出事了。我就说凭姑娘的骑术,怎么可能输给那个翰林院出来的公子。”

    霜夜随之接话:“是啊。比赛都结束了,姑娘还没有出现,我们就赶紧找出来了。”

    “什么……比赛?”谢庭钰仿佛被人从身后重重敲击脑袋一般,恍然空白地立在那里。

    是他先入为主,一叶障目。一开始,就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莲生:“嗯。策马比赛。头奖是一整块上好的鹿肉。”

    谢庭钰满眼后悔地看向贴着黑马捂脸痛哭的棠惊雨。

    他伸手,要去擦她脸上的泪水,被她抬手打掉。

    又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哈——我说是哪家的姑娘敢跟我如此夸下海口,要跟我争头奖。”跟着莲生和霜夜骑马追过来的苏崇文扯紧缰绳,停在四人面前。

    “原来是少卿大人的人,怪不得敢跟我赌黄金百两。”苏崇文翻身下马,“看来少卿大人也没有倾囊相授嘛,比赛都结束了她还停在这儿。”

    话音一落,苏崇文就发现谢庭钰身后的棠惊雨正掩面哭得不成样子,大方道:“不就是一场赛马嘛。这还是那老板为了让人买他们家的马,才特地立下规矩说只能骑他们家的马。骑不惯很正常嘛。”

    她哭得更厉害了。

    苏崇文又说:“要不,那鹿肉我让给你?那一百两你也不用出了。本来我就是图个乐儿。”

    谢庭钰已知自己大错特错,只是此时有外人在旁,他维持表面的平静对苏崇文说:“既然说好的,输了就是输了。明日我会叫人将这一百两送到苏翰林的房里。”

    苏崇文的目光越过谢庭钰,直直落在哭个不停的棠惊雨身上。

    谢庭钰脚步挪到,将她牢牢挡在身后,然后对苏崇文冷声道:“苏翰林还有什么事吗?”

    苏崇文:“听闻少卿大人在朝中可是备受同僚敬佩,总不至于,对自己的女人生气吧?”

    “自然。”

    “那她这是……”

    “向来输不得。见笑了。”

    “噢——这有什么。下次我们找机会再比过一场就是了。我随时有空。”

    谢庭钰忍住想把苏崇文的脑袋拧下来的冲动,对他礼貌地点头微笑。

    苏崇文策马离开后,谢庭钰将哭成泪人的棠惊雨搂进怀里,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曹子宁骑马匆匆赶来。

    谢庭钰只好先松开棠惊雨,随曹子宁走到一旁,听他耳语:“贾家三小姐被歹人掳走。贾夫人已经昏过去了。”

    时间太赶,谢庭钰翻身上马,只来得及给棠惊雨留下“等我回来”这样简略的一句话。

    此番情景,有教是:

    多情更多疑,情天亦恨海。

    见人不见心,青衫掩戚戚。

    第43章

    回到德善行宫的厢房里。

    棠惊雨抱着药枕缩在炕床上一角哭泣。

    她忽然觉得自己此生就是三个字:求不得。

    人生世事, 千件万件都是“求不得”。

    如今连一个小小的策马比赛,她都无法做主。

    件件不如意。

    事事不如愿。

    她哭得快要死掉。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沉,屋里点着几座十五连盏铜灯, 满室莹亮。

    吃饱喝足, 洗净换衣。

    再裹着棉被坐回炕床时, 沉闷的心情意外地好了不少。

    谢庭钰还没有回来。

    尽管没有再踏出屋外一步,但四处弥漫的紧张气氛与时起时伏的喧闹声,让她明显地感觉到外面出了大事情。

    最明显的, 要属被谢庭钰留守在此处的章平洲。

    棠惊雨此人, 要喜欢一个人很难很难很难,要不喜欢这个喜欢的人也很难很难很难。

    因为章平洲,她有一点点点点原谅谢庭钰。

    “莲生,我觉得我简直是这个世间心地最最善良的姑娘。你说是吧?”

    “嗯!我也觉得你就是这个世间心地最最善良的姑娘!”坐在一旁守着她的莲生如是说。

    “是吧?实在便宜了谢庭钰这个王八蛋。”

    “是啊。实在便宜了我家主人。”

    棠惊雨心情大好地拥被入睡。

    半夜。

    火光, 人群, 喧闹, 哭喊……各种纷杂的响动吵醒熟睡的棠惊雨。

    朦胧起身时, 她披着一件裘衣, 睡眼惺忪地问莲生发生什么事情了。

    里间没有点灯, 暗暗的,莲生的脸都不甚真切。

    “姑娘……出事了。”莲生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惊惶过。

    棠惊雨不由自主地跟着紧张起来,急忙穿好裘衣, 踩上靸鞋, 问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主人他……”

    “他怎么了?”

    绕过楠木山水雕画大座屏, 撩开透着微光的三层薄纱帘幔,一副惊骇的场景映入眼帘——

    穿着常服的、轻甲的、官服的各种人鱼贯而入。

    或年轻或年老的人提着药箱一个接一个地进来。

    柳世宗下令吩咐无关人等通通出去。

    披着一件斗篷,鬓发凌乱, 满脸污泥的贾文萱,瘫坐在圈椅上抱着她的侍女桑桃不停地哭。

    冷山燕沉着冷静地系好襻膊,拿起木托上的剪刀小心剪下床上之人破损的衣物。

    赵英祯面容冷肃地立在一旁。

    姜子良有条不紊地安排四周的布防。

    小小的隔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盆盆清水端进来。

    一盆盆血水端出去。

    谢庭钰周身是伤,脸色灰败,如同刚咽气不久的尸体,死寂沉沉地躺在炕床上。

    接着屋外端进三座高过一人的杏黄色团花纹行障,牢牢遮住炕床周围的视野,只留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进出。

    贾文萱要追进去,被姜子良拦在外面,她只好又退了回去。

    棠惊雨站在明暗交接的帘幔处,怔怔地看着发生在面前的一切。

    她骤然摔下帘幔,转过身去面对昏沉沉的黑暗。

    她不敢相信刚刚看到的事情,虚幻得就像一场水墨墨痕沾水后团团洇开的噩梦。

    可是身后起伏的喧闹太真切,四处弥漫的不安气息太浓重。

    教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谢庭钰身受重伤,而且好像快死了。

    明明下午的怨怼还没有解决,到了半夜,他就要死了?

    凭什么?为什么?他是不是故意的?

    荒唐。荒谬。荒诞。

    她无法接受,也无法承受。

    眼眶酸涩肿胀,流不出一滴泪。

    恐惧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溢满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刺骨的冷意从背脊蔓延至周身的每一处。

    任凭薄纱帘幔后方喧嚣多么汹涌,她都不要回头,也不要靠近。

    她坐回炕床,用暖被裹紧自己。

    她在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办?

    如果谢庭钰真的死了,那她在这个满是天潢贵胄的行宫里要怎么办?

    隔间纷乱之际,贾夫人前来厢房,哭喊着将贾文萱带了回去。

    回到院落,贾夫人立即屏退所有下人,脸上的泪水都来不及擦,悄声问贾文萱:“萱萱,你看见掳走你的人是谁了吗?”

    “援兵赶到时,就着火把上的光,我看见了,那人……是贾年丰。”

    “他被活抓了?”

    “看着像死了。我没办法确定,因为前来的禁军立刻将我拉开了。谢庭钰就倒在他的旁边。”

    “他们交谈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太害怕了。娘,我不知道……”

    贾夫人将桑桃叫进来,让她照顾好小姐,接着吩咐现在能调动的暗卫,去探查谢庭钰和贾年丰的情况如何。

    此事并非简单的贾氏族人之间的纷争。

    贾年丰不仅跟怀阳的铁矿矿场有关,还跟当年的军饷贪污案有关,至于他身上是否还牵扯着别的什么要案线索,还有待勘察。

    因此天未亮,谢庭钰就被护送回府,期间能接触他的,都是由姜子良亲自挑选安排的人,其余人等一律不得接近。

    谢庭钰回府后,替他治伤的人就由王留青接手。

    岱泽楼里里外外都被围得密不透风。

    外人无法探知谢庭钰到底情况如何,是死是活。

    回府当天,就有人急不可耐地安排杀手要刺杀谢庭钰。

    如今谢府一律谢绝探访。

    贾文萱在府外闹得再厉害,也没能进去。

    回到贾府后,贾文萱抱着贾夫人啜泣:“娘,谢庭钰是为了救我才会伤得这么重。如果他能挺过去,让我嫁给他,好吗?”

    “那怎么行?这也太便宜他了。”

    “娘!如果不是他,你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呸呸呸。不许胡说。”

    “娘——”

    贾文萱流着泪恳求娘亲。

    贾夫人沉思片刻,说:“他若真能挺过去,娘就为你说说情。”

    见母亲松口,贾文萱顿时破涕为笑,跳起来就往屋外跑,边说:“我现在就去佛堂,求菩萨保护谢庭钰。”

    贾文萱走远后,一个黑衣人从暗处走出来。

    “夫人。大爷跟二爷正在赶回来,后日就能回到府上。”

    “嗯。”贾夫人稍稍放宽了心,“谢府那边——”

    “我们的人摸不进去。不过这左少卿平日里树敌不少,这才两天,已经有三批不同的刺客前去暗杀了。”

    “嗯。你们注意些,千万不能落人把柄。”

    “是。”

    如今谢府内外都飘荡着有大事要发生的肃杀气息。

    棠惊雨暂住芷清苑。

    她大约是这场动乱里最平静,最淡然的人了。

    当所有人想方设法查探谢庭钰的情况时,她一句话都没有过问过。

    因为与她而言,眼下无非就两种情况——

    第一种,他死了。一生爱恨随风去。

    第二种,他没死。舍命救下的贾文萱,必然要以身相许,嫁进谢府当正妻。

    不管哪一种情况,棠惊雨似乎都没有要继续留在谢府的必要。

    这几日,她时常会想起那个秋日的午后,那场她本可以轻松获得头奖的策马比赛,那块本应该属于她的鹿肉。

    不想再陷入到本该属于她的东西被其他人夺走的困境里了。

    果然啊,做人就是会越来越恶心。

    那些怨恨啊,惊惶啊,痛惜啊,快乐啊,甜蜜啊,愤怒啊……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侵蚀她的心。

    再变回草木好了。

    一年不行,就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不对,她的身体还没有养好,至多还有八年的时间,活着的时候变不回去,死了就真的能成草木了。

    她从百宝柜里取出一块上好的桃木无事牌,这是珍艺馆的掌柜听说她喜欢草木——想来是从李达那里得来的消息——特地为她从各地搜寻来的。

    她全神贯注,用刻刀一笔一划地上面刻字。

    离开前,再给谢庭钰留下一个祝愿吧。

    在一个寒雨淋漓的午后,谢庭钰醒来。

    柳世宗、姜子良、陆佑丰和黎堂真四人,这阵子轮流守在岱泽楼。

    谢庭钰醒来的时候,值守的是姜子良。

    他被搀扶着起来,刚喝下两口水润喉,就赶紧将那晚贾年丰对他说的话一一传达,二人简单商议片刻后,姜子良匆匆离开。

    解决完一件心头大事,谢庭钰仰头喝完一壶温水,接着看向一旁候着的李达,说:“惊雨呢?叫她过来见我。”

    李达低头踌躇道:“这个点儿,姑娘在午睡呢。主子刚醒来,再歇一歇吧。”

    谢庭钰摆摆手:“不了。去将她叫醒。我现在就要见她。”

    他拼着一口气要活下来,就是想着自己还没有好好给她道歉。

    他等不了了,现在、立刻、马上就要见到她,要把她抱进怀里,要乞求她的原谅。

    李达支支吾吾地不肯动。

    “为什么还不去?”谢庭钰有些着急,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姑娘她……”

    “她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你们快说啊——”谢庭钰弯腰咳起嗽来。

    李达急忙上前给他递水。

    他推掉那杯水。

    “快说!”

    瓷杯摔在地上的声音与谢庭钰的怒吼交叠在一起。

    李达只好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到谢庭钰的面前。

    咳嗽渐渐歇了。

    信封正中央落款“玄之 收”三字。

    着急的情绪忽然一下就散了,不可置信与惊慌失措两种不同的情绪交织涌上心口。

    他的动作变慢,变得迟钝。

    拿到信封时,是物件往下坠的重量。

    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块木牌。

    取出来一看,是她最喜欢的桃木无事牌。

    牌面上是她亲手刻下的字,字曰: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落款:棠蕤。

    第44章

    玉京城戒严。

    各个城门重兵把守, 严格搜查进城出城的每一个人。

    明面上是因为德善行宫发生刺杀事件,且在逃刺客与玉京城内有关联,实际上是随着贾年丰一事往里深查,不仅发现怀阳盐铁副使贾成隐瞒铁矿坍塌事实且有私下售卖铁矿嫌疑, 还查出军饷贪污案和凉州节度使灭门案的新线索。

    更重要的, 是因此翻出先太子一案的最新疑点。

    玉京城内满城风雨。

    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是夜, 明月高悬。

    谢庭钰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遥望天边的圆月。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他的目光从圆月落回手中摩挲的桃木无事牌, 想起许多关于心中那位思念之人的事情——

    例如这两句诗, 一开始她就说这是她听过所有离别诗句里,觉着最好的两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最喜欢这两句诗。

    例如这个“蕤”字,初时给她取这个小字的时候, 她还嫌字形复杂, 写起来麻烦。如今, 已经可以用刻刀, 不损字形笔划的美感, 清晰地刻在木牌上了。

    例如这块无事牌周身氤氲着的蔷薇香气。

    此香气还挺有说头——

    本朝蔷薇花原系大食国引进而来, 芬芳清雅的香气令无数文人骚客着迷。

    其花特制的“蔷薇水”,哪怕价格昂贵,依旧备受追捧。

    得亏他手底下有一间馥玉香斋, 抢得几株蔷薇藤种植培育, 现在得以拥有一小片蔷薇花丛。

    他还能取两株栽种到府里, 扎成一个蔷薇藤架,闲来无事搬张藤椅或小榻到藤架下方,或是听风赏花, 或是看书下棋都十分舒畅得宜。

    最有意思的,就是能“捕捉”到平日里对花无甚兴趣的棠惊雨。

    她跟在花匠后面,津津有味地听对方介绍其花习性如何如何。

    蔷薇花开满藤架时,那真是:花气薰人沾青衫,不饮酒来也微醺。

    彼时用蔷薇入香,多是用蔷薇水浸泡沉香、降真木等名贵香木,做法也复杂,又是将香木劈作薄片,又是浸透蔷薇水放入甑内,蒸干过程还得慢火爇之,如此才能得到最清绝的馥香。

    或是以蔷薇花瓣上下覆盖香木薄片,一起放入瓷盒蒸制,反复几次,可得崭新且美妙的合香香气。

    棠惊雨本来也要用这两种方法制作合香,结果因为得了这一块桃木无事牌,一时兴起,决定让它充满蔷薇花的香气。

    只是桃木毕竟不是沉香等香木,两种方法试下来都效果显微,费时费力不说,藤架上的蔷薇花都快被她薅没了。

    谢庭钰还因此笑她,说:“人家好好的一块桃木,你非要让其充满蔷薇香。你说你这不是强木所难吗。”

    把她气得一拳锤在长案上,案面上的各种工具都震荡了一下。

    她硬气回敬道:“强木所难怎么了?人定胜天呢。我就不信搞不定这一块小小的木头。”

    之后再去瞧时,发现她正在用特制的蔷薇花油刷涂桃木无事牌。

    刷法也有讲究,先是薄薄涂一层,搭在金丝架上放进瓷盒里自然风干,接着再薄涂,不断重复以上步骤。

    他很是佩服她的耐心,面上仍要故意逗她,说:“你这是作弊。”

    “为求结果,不择手段——还是少卿大人教的好。”

    “哟,这都能诋毁我一句?那你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名师出高徒。应该的。”

    “一张巧嘴,厉害得跟那啄木的鸟似的。”

    “好说。在你这张嘴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客气。吃得你苦叫连连满眼清泪不在话下。”

    “谢玄之!”

    “哦?你现在就要试试?”

    “啊——你给我起开——”

    回忆就像是深秋寒夜里的冷酒,越品越苦。

    “主子,夜里冷,您的伤还没有好,还是把窗关上吧。”

    李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叫醒深陷回忆里的人。

    谢庭钰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圆月。

    原来明月无恨,离人长恨矣。

    长长的一声叹息。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疲惫:“不用。就这样开着吧。”

    李达见劝他不动,只好吩咐下人端来取暖用的青铜鼎式炭炉,左右各一个放在谢庭钰旁边。

    房里又只剩他一人。

    他将桃木无事牌放到鼻下嗅闻,鼻间满是清雅芳馥的蔷薇花香气,好似她还在身边一样。

    月色冷清,寒风瑟戚。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谢府派出去的人,依旧没有找到半点关于棠惊雨的踪迹。

    她如今的易容化形技艺愈加高超,饶是趁乱,也能从重重把守的谢府悄无声息地离开。

    倘若她真心想藏,谢庭钰就是把玉京翻个底朝天,也不一定能找到她。

    谢庭钰只能豪赌一把,赌她对自己的一点浅浅情意。

    他吩咐李达去给自己准备“丧事”,还要夸大其词地渲染自己的伤重不愈时日无多的病情,且无论是谁问起,都要摆出一副哀痛万分的表情,还要说“主子他……哎——”之类含糊不清的话。

    李达办事十分利索,当天下午,府里就挂满了白绸,还像模像样地在置了一口造价高昂的楠木棺材放在偏厅。

    效果相当显著,次日谢府门庭若市。

    真心的假意的,什么人都有。

    谢府依旧一律谢绝探访。

    消息传得很快,“谢大人到底什么时候离世”的议论传遍大街小巷,甚至地下赌庄都在下注谢大人到底是死是活,是十日内离世,还是这个月内离世……

    柳世宗从谢府侧门进入。

    踏进岱泽楼的书室后,柳世宗取下斗篷随意搭在木架上,走到谢庭钰面前坐下。

    柳世宗心情不错,夸好友真是奇招频出。

    先是向外界释放自己伤重的假消息,引得暗地里的许多人都蠢蠢欲动,甚至有人急不可耐到露出了马脚。

    然后是他借刺客一事,移花接木说成府里遭了贼,偷走他心心念念的宝贝。那宝贝价值连城,哪怕挨家挨户地搜,悬赏白银五千两,也要将其找回来。

    “……如此一来,不仅能迷惑背后之人,扰乱他们的视线,还能让百姓配合搜查,给他们提供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是恼怒玉京的戒严。实在高招,佩服佩服。”

    柳世宗兴致勃勃地说完,余光瞥见长案一侧摆放在水盂旁的镂空松梅紫檀木桌屏,见其诗句与落款,抬手指了一下那屏面,调侃道:“我说,丢宝贝一事儿,不会是棠姑娘给你出的奇招吧?”

    谢庭钰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神情落寞地笑了一下,说:“正是。”

    柳世宗低头喝了一口温酒。“是了,棠姑娘如今还好吗?那晚你出了事,她深受打击,在屋里空坐到天明,一回到谢府就发烧了。是山燕照顾的她。听山燕说,她昏睡的时候一直在梦里哭。三天左右烧才退了。”

    谢庭钰怔怔地看他,如鲠在喉:“有这一回事?”

    “是啊。”柳世宗点头,奇怪地看他,“她没跟你说吗?”

    “没有……”

    谢庭钰的大拇指指腹重重按在手掌里的桃木无事牌面上的刻字,一前一后地摩挲着。

    新鲜的刻字,尽管已经做了打磨处理,撇捺折弯钩的位置依旧是带着点锋利的。

    温软的指腹按压上去,摩挲中会有一阵阵钝感的轻刺痛意传到心口。

    继而演变成更沉重的锥刺之痛。

    柳世宗是玉京城里少数几个清楚谢庭钰身体状况的人。

    那时谢庭钰的身上除了刀剑伤,还中了暗器上涂抹的毒。庆幸的是救治及时,那毒得到了遏制,且王留青已经给他解了毒。

    按理说,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大有好转,怎么会是现在这副形容消瘦脸色灰白的模样?

    柳世宗关心地问道:“莫非身上的毒还没有完全解掉?我现在给你叫王留青过来。”

    “不必。”谢庭钰虚弱地摆摆手,“我没事。”

    “当真?”

    谢庭钰一手扶额,遮住自己泛红的眼眶,轻微地点了下头。

    柳世宗心中困惑,饮了一杯温酒,又看了一眼那桌屏,突然有一个十分惊骇的想法:“庭钰,你说你丢了件宝贝,原来不是幌子,而是真的?且那件宝贝,不会就是棠姑娘本人吧?”

    谢庭钰并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柳世宗不清楚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当下还以为是棠惊雨觉得谢庭钰要死了,所以树倒猢狲散,自个儿跑了。

    “她既是那种见你伤重就离开的薄情人,你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柳世宗颇为不忿道。

    “不,不是。是我——”谢庭钰仍单手扶额,语调里带着一点点的哭腔,“是我先对不住她。是我不好。是我让她失望了。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跟她说清楚。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

    棠惊雨易容成男子模样,伪装自己是江湖浪客的身份,藏身在平康坊里最大的青楼——枕鸳楼。

    人迹混杂的场所里,她还是最熟悉青楼。

    要离开玉京,光靠易容化形还不够,她还需要路引。

    可惜的是,刚给鬼市里最会做路引的人下了定金,那人就被“请”去官府了。

    不仅如此,玉京城里任何一个她所知道的,能做路引的人,都被“请”去官府了。

    适逢玉京城内戒严,她只能先滞留在青楼里继续住着。

    这日,乔装成农妇出门买东西,走累了,她寻了一处茶馆坐下。

    茶馆里正热热闹闹地说着玉京城里一件传得沸沸扬扬的逸闻——

    “五千两?什么宝贝这么矜贵?”

    “五千两算什么,那你是没见过上回在天宝阁拍的一尊弥勒佛翡翠佛像——就巴掌这么大——落槌七千两!”

    “听过听过。天宝阁那儿出来的宝贝好是好,可值不值那个钱,啧,大伙还不清楚嘛。”

    “要我说,那肯定是惊天动地稀世罕见的宝贝。否则能这么大动干戈挨家挨户地搜查吗?这要能拿去天宝阁,怕是得超过七千两。”

    “我觉着也是。要不然这少卿大人能昼思夜想到日日咳血?听说现在谢府里处处挂着白绸,那管家还去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这人怕是……”

    “打听到了吗?那宝贝是件什么样的金石玉器?”

    “说什么的都有。恐怕是谢府的人担心拿回来的是赝品,只透露那宝贝身上刻了两句诗。”

    “什么诗?”

    “什么桃李一杯酒,什么江湖孤灯的。”

    “真是个笨脑子,这么两句诗都记不住。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正是正是。”

    …………

    热茶溢出茶碗,漫到桌面,再滴到双腿。

    直到热茶浸透秋衣烫到皮肤时,棠惊雨才回过神来。

    她连忙放下茶壶,取出竹篮里的一块布帕收拾。

    不一会儿就收拾干净,她却还拿着湿漉漉的布帕,盯着灌满热茶的茶碗,蓦然落下泪来。

    她用左手挡住自己的脸,在喧闹的茶馆里,小声哭骂道:“去死,谁是你的宝贝。”

    第45章

    莲生差点跟丢棠惊雨。

    对方这易容化形的技艺实在精妙, 穿过一条长廊就变成了出街采买的丫鬟模样,混在枕鸳楼的丫鬟堆里,真是火眼金睛也难分辨。

    连续翻错三间厢房,莲生终于在第四间更为隐秘的厢房里, 瞧见窗边梳妆桌一侧摆着一只素烧细颈瓶, 瓶中只有一朵含苞待放形态的枯荷, 荷尖插着一小株两三朵紫色的野豌豆花。

    如此野趣,必定是她。

    莲生悄无声息地跳进屋。

    她正在打量屋内四周环境时,披着一件鹤氅松散着长发的棠惊雨从四面曲屏后走出来。

    见了莲生略感惊讶, 棠惊雨扯着鹤氅的两侧交叠裹在胸前, 抱着手臂走到红木摇椅前,曲腿躺好后,才开口问道:“怎么发现我的?”

    她自觉与四周融合得浑然一体。

    莲生答:“茶馆议论时,只有一位农妇奇怪地红了眼眶。”

    “啧。”棠惊雨懊恼地捂住额头, “那你这是——”

    “跟在姑娘身边, 誓死保护你。”

    “你是认真的?”

    “是。对于姑娘, 主人只对我下过一个命令:就是让我保护好你。主人予我有再造之恩, 我得报恩。”

    “说的真是冠冕堂皇。”棠惊雨好笑地看向莲生, “你是他的人, 我不相信你。”

    “我也是你的人。”莲生站在半开的窗前,秋风吹动她的发尾,阳光拉长她的身影, “你们之间的爱恨, 我就跟看戏台上那些扮唱走戏的角儿一样, 怎么也看不懂。但我清楚,芦雪庵的日子,我也很喜欢。”

    “我希望姑娘的每一天都能跟在芦雪庵时似的, 自在快乐。”莲生说着,在棠惊雨面前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我觉得主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瞒着不报,不算背叛他。”

    棠惊雨静静地看着站在秋日阳光的莲生,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向墙面上悬挂着一副牡丹图,感慨道:“他将你教的,倒是好。”

    莲生立即接话:“姑娘将主人教的,那才叫好。”

    奇妙的一番对话。

    棠惊雨轻叹一声,放松身体,完全躺倒在红木摇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着。

    “随便你吧。”棠惊雨如是说。

    得此准许,莲生走到圆桌前卸下腰间的短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水已经凉了。

    她喝完,先起身去找炭,接着用火折子点燃红泥炉的黑炭,打算再烧一壶热水。

    棠惊雨看着,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询问莲生关于谢庭钰的近况。

    “并非谣传。”莲生拿着一柄小蒲扇轻轻扇着炉子里的炭火,“主人身上除了刀伤还中了毒。吐血是真,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也是真。那些跟主人有仇的人,都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去死,前来暗杀的刺客一波接一波。”

    棠惊雨稍稍坐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一脸平淡的莲生:“他要死了,你一点都不伤心?”

    “人总是要死的。”莲生往红泥炉里添了一块黑炭,“要伤心,也轮不到我。”

    是啊。围绕在少卿大人身边的人有这么多,就是要伤心,也得排好长的队才能领到一个伤心的资格。

    棠惊雨慢慢躺回去。

    从他人口中听说谢庭钰要死了,和从莲生口中得知他要死了,原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棠惊雨怔怔地,不知为何先是头皮发麻,而后是四肢,最后是周身发麻。一阵一阵,像是不小心吃了麻药一样,意识还清醒着,身体却难以动弹。

    她咬了一下舌尖,清晰的疼痛让身体稍稍苏醒。

    她撑着力气翻过身,拉起搭在腿上的羊毛毯,将自己裹着严严实实,然后听到身后的莲生跟说晚膳要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地问:“姑娘,我们要去送主人最后一程吗?”

    “……不用了。要送,也轮不到我送。”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到鬓发里。

    与此同时——

    黎堂真看了看正堂空地上正在撒黄色纸钱做法事的一群人,穿过长廊,通过重重把守,来到谢庭钰的面前。

    “老大,那边做的是什么法事?”黎堂真指了指身后。

    “哦,跟上天借命的法事。”

    黎堂真“噗嗤”一下笑出声。“真行。越演越真了。”

    谢庭钰自动忽略他的话,问他那些案子都查得怎么样了。

    黎堂真将手里的箱子搁到一边打开,把里面的卷宗端出来放到长案上。

    二人聊了一个时辰。

    黎堂真大口喝完一碗热茶,随即说:“上面说让你再‘病重’一些时日。”

    谢庭钰风轻云淡地点了一下头。

    黎堂真的目光忽然落在长案一侧的镂空松梅紫檀木桌屏上。

    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结合这段时间的种种,黎堂真恍然大悟:“原来谢府失窃不仅仅是一个幌子,而是棠姑娘不见了。”

    谢庭钰长叹一声:“怎么人人都猜的中。”

    ——因为心事太明显,因为眉间愁绪太浓重,因为一直在身边的人骤然消失。

    黎堂真莫名生气起来:“老大,若你心中只有棠姑娘,何故招惹元仪?你受伤的这一阵,她时常为你感到伤心。”

    谢庭钰的左手手掌里握着桃木无事牌,大拇指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闻言看向黎堂真,直言道:“你喜欢宋小姐,是不是?”

    “我——”黎堂真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们只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堂真,去告诉对方你的真心。不然……”谢庭钰垂眸看向手中的木牌,“会后悔的。”

    黎堂真心事重重地离开。

    当晚他便悄悄翻墙去了宋元仪的院子。

    宋元仪正神思恍惚地在宣纸上涂涂写写,过了好一阵,目光聚焦到眼前的人身上,吓得一下扔掉手中的毫笔,拍着胸口站起来。

    正要说话,又左右看了看,她才压低声音说:“堂真,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吓死我了。”

    “你别再喜欢我老大了,他的心里只有棠姑娘。”

    “你胡说。那他为什么舍命去救贾文萱?”

    “彼时去搜救文萱的除了大理寺的人,还有殿前司的人。舍命相救,更多的是因为公门的职责在身。那天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那又如何?他曾经跟贾小姐说过,不会只喜欢一个人的。”

    “当时的他,或许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心罢了。他只会喜欢棠姑娘一个人的。——谢府失窃一事,你可听说?”

    “嗯……”

    “他在满城风雨地找丢失的宝贝,而‘那件宝贝’就是棠姑娘。那两句诗,也是她写的。”

    宋元仪愣住,忽的一下想起一件十分久远的事情——当年的折桂宴,她和贾文萱问过谢庭钰,他腰间一直佩戴着的黑玉玉牌是何人相送。彼时,那块玉牌上,刻的就是这两句诗。

    宋元仪怔怔地坐回圈椅里,红着眼圈看向黎堂真:“所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黎堂真摇摇头,接着拿起她摔在宣纸上的毫笔,挑了宣纸的一处空白位置,提笔写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是来告诉你——我的真心。”

    他搁下笔,调转宣纸的方向,在宋元仪探头去看时,望着她说道:“元仪,我喜欢你。”

    宋元仪惊愕地看着黎堂真。

    今夜明月不圆,但情意圆满了。

    *

    东梨戏班原定的离京日期因为玉京戒严一事而推迟。

    反倒成了玉京城内一件难得的喜事。

    琼影目光独到,抢先花下重金,邀戏班班长与天香酒楼的掌柜签下演出契约。

    天香酒楼日日客似云来,伙计们招呼的身影就没有歇下来过,白花花的银子跟流水一样进账。

    这阵子,几位掌柜的得知东家命不久矣,一边伤心难过,另一边还得摆出笑脸迎客。

    对比进账越来越多的银钱和白绸越挂越多的谢府,他们是悲喜交加,哭来又笑,笑来又哭。

    日子还得接着往下过。

    莲生花了五倍的价钱,从一对夫妻手中买了两张戏票。

    “我想知道这出戏我能不能看懂。”莲生将其中一张递到低头制香的棠惊雨面前,“姑娘陪我去看看罢。”

    去的时候,棠惊雨将二人扮成寻常邻居相约来看戏的一对姊妹。

    一文一武,正正合适,没人怀疑。

    铜锣连敲三声,人声鼎沸的酒楼渐渐安静,乐声响起,生净旦末丑咿咿呀呀地连接登场。

    …………

    祝英台:只是,你我结拜,何以为证?

    梁山伯:你我求学,草桥扑蝶,因此相识,不妨就在那草桥上结拜,让那蝶儿作了证人!

    …………

    梁山伯:贤弟,彩鹞飞得再高,只要线儿收拢,终难随风舒展,扶摇直上。你我还是温习功课吧!

    祝英台:梁兄……

    梁山伯:贤弟,会考就要到了,我们还是背书吧。

    梁、祝齐声背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

    …………

    玉蝴蝶,玉扇坠,蝴蝶本该成双对。

    …………

    我想你,夜拥孤衾难入眠

    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

    我想你,提起笔来把字忘

    我想你,神思昏沉苦断肠

    我想你……

    曲折婉转且多情的一出戏,渐渐落幕。

    酒楼上下是此起彼伏的哭泣声。

    棠惊雨也叹然自己竟然哭湿了绸帕。

    挑灯时分。

    棠惊雨坐在桌灯前,提笔描绘草桥上蝴蝶双飞的场景,最后在扇面一侧写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46章

    凡人似乎都爱犯贱。

    没看这出戏以前, 棠惊雨总觉得自己的爱情是一枝苦莲,哪哪都是苦的。

    如今跟双双殉情的化蝶爱情相比,又觉着自己的爱情似乎也没有这么苦。

    最后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竟然提出要莲生再去谢府看看谢庭钰如今情况如何。

    话一出口, 她就后悔了。“算了, 还是不要了。他死不死活不活的, 也轮不到我来在乎。”

    莲生看着在厢房里走来走去的人,蹙眉道:“还是别看了。我担心姑娘会趁机逃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笑话。我能跟那厮一样?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棠惊雨开始细数谢庭钰的不是,“当初说好要放我走, 连灵州的船票都买好了, 结果呢?还有,一边要我无名无分,另一边又要我‘耍心机’讨名分;还有,这边说着我影响他娶名门正妻, 现在又要纳我为妾, 那边又去舍命相救丞相千金……”

    “既要又要全都要!”棠惊雨说着转头, 把气撒在莲生身上, 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拍着方桌气愤地坐到灯挂椅上, “赵高都没他贪心!”

    赵高是前朝有名的大贪官,贪得人尽皆知,史书上浓墨重彩。

    莲生对此不置可否, 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打开, 递给棠惊雨:“纳妾一事主人很上心的。这是给锦绣坊送去的喜服图样。”

    棠惊雨愣了一下, 接过图样看了看,颓然垂下手臂,问:“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主人让我负责这件事。本来是想等全部喜服都做好后再给姑娘试的。哪知, 人有祸兮旦福。所以,”莲生指了下放在木柜上的一套喜服,“看戏回来的路上,我就顺道去取了一套刚做好的喜服。姑娘试试?”

    踌躇片刻后,棠惊雨还是换上那套喜服,站到铜镜前,沉默地打量自己。

    “好看!美若天仙。”莲生在她身边转了两圈,夸个不停,“姑娘的身形没找裁缝量过,只是拿着主人给的尺寸去做。起初我还担心会不合适,没想到会处处合衬。不知道另外两套做完会不会更好看?”

    “做好又怎样,教我跟鬼拜堂吗。”棠惊雨阴沉着一张脸,转身回到屏风后换回常服。

    “说不定王大夫妙手回春,给主人治好了呢……”

    “你到底是不是他故意派来我身边劝说的?”

    面对已经换回常服的棠惊雨,莲生一脸无辜地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绝对不是。那天主人醒来看到姑娘留下的木牌,当即一口黑血——那时他身上还中着毒——吐得满地都是。我自知有错在先,请罚二十鞭鞭刑。他气到嗓子都是哑的,骂我说‘打死你她就能回来吗,给我去找’这样的话。”

    “装模作样。我是不会回去的。”棠惊雨抱着腿坐到圈椅里,“他就不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

    “可是……主人只在姑娘面前如此摇摆不定过,除此之外的任何决策,他都是相当坚定果决的。”

    “你是他的人,自然替他说话。”

    “我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闭嘴,我不想听。”

    次日。

    谢府三里外的隐秘位置。

    棠惊雨跟莲生谈好条件,她拿着莲生的短刀,莲生拿着她身上全部的银票,一个在此地候着,另一个只身潜入谢府去探谢庭钰是何状况。

    即便是莲生这样的身手,刚行至岱泽楼附近,就被在廊下与柳世宗交谈的谢庭钰发现。

    他目光狠厉地飞出一把小刀,刺向树上形迹可疑的人影。

    人影逃得快,被小刀切断的木枝唰啦啦地落下来。

    追着人影而去的曹子宁回来禀报道:“是莲生。我不会认错。还要继续追吗?”

    “莲生?”谢庭钰低头想了片刻,“不必追了。让谢府的人都回来,还有……”

    谢庭钰对着曹子宁一一吩咐下去。

    那厢的莲生寻到等候的棠惊雨,领着她匆匆离开此处。

    二人悄无声息地回到枕鸳楼。

    “他们没追上来吧?”棠惊雨问。

    莲生摇摇头,一副颓唐模样地坐在圆凳上。

    “他——怎么样了?”见她这副模样,棠惊雨莫名紧张起来。

    “看来这毒实在凶险,竟连王大夫这样的圣手也无力回天。主人怕是……”说到后面,莲生摇着头,左吁右叹。

    棠惊雨神情恍惚地坐到小榻上,看了眼梳妆桌一侧的素烧细颈瓶,枯荷尖端的野豌豆花已经凋零,衰败的紫色花瓣落在桌面,零星几片黏在地上。

    满是深秋寂寥的味道。

    隔日。

    莲生从外面回来,摆出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对棠惊雨说:“谢府的人都回去了。主人放话说,既然这件宝贝与他无缘,连死前都不能再看一眼,只愿‘它’流浪路途中能一直顺遂,不要磕着绊着,日后能遇到一个有缘人,好好珍藏爱惜。别像他那样,一时不察,就被人偷了去。”

    莲生接着还说谢庭钰私底下一一委托他的几位好友,同他们说,若是日后遇到棠惊雨,希望他们无论如何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照拂她一二。

    棠惊雨听完,突然双膝发软,面如死灰地往下一坐。

    莲生急忙上前扶起她。

    她撑着木柜站稳,抽出自己的手,扶着一件件桌椅案台,绕过四面曲屏,抱着一只锦枕躺进架子床里。

    她在秋衡山时被谢庭钰骗过,所以并没有完全相信莲生说他就要死了的话,直到刚刚。

    莲生在屏风外听到哭声,上前问道:“姑娘,你还好吗?”

    “别进来。”

    “主人怕是就这两三天……我们真的不去送他最后一程吗?”

    “闭嘴。”

    莲生不再出声。

    香几上的镂空缠枝莲纹青铜熏香炉,一蓬蓬地升起袅袅青烟。

    松沉香那股清幽旷远的香气弥漫在一室之内。

    那些或痛或怨或恨,或爱或甜或暖的各种回忆反复出现在脑海里,模糊又清晰,像水墨洇开的山水画,也像历久弥新的铜雕錾刻画。

    在回忆里睡去,在回忆的梦里挣扎,又在回忆里醒来。

    脑袋昏昏沉沉,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知是何年月。

    听莲生说现在是申正一刻,姑娘不过睡了两刻钟。

    是吗。她却觉得仿佛睡了很长时间一样。正是:

    一梦枕黄粱,醒来万事长。

    疑似烂柯人,空闻室炉香。

    棠惊雨洗了把脸,走到香几前去摸熏香炉——已经冷了。

    打开镂空铜盖往里一看,只见墨黑色的香屑。轻轻一嗅,还能闻到熏香炉里残存的淡淡幽香。

    人死了,是不是就像这烧完的沉香屑?

    她合上铜盖,披着一件裘衣坐到红木摇椅里。

    更漏声点点滴滴。

    冷风吹开木窗,瑟瑟寒意呼啸着灌入室内。风中送来街巷里的零散杂声。

    莲生走到窗前,合上木窗时瞧了一眼天色,随口说道:“好像要下雪了。”

    仿佛飞鸟衔果路过湖面一时松懈,那果子扑通一下落入湖面——

    “走吧。我们去谢府。”棠惊雨说,“去送他最后一程。”

    抵达谢府后门时,天色阴沉昏晦,风雪漫天。

    可谓是:天风淅淅飞玉沙,白绸翻飞正萧索。

    铜墙铁壁般的谢府,外绝访客,内挡刺客,是只苍蝇飞不进来,蚂蚁也爬不出去。

    唯独对棠惊雨一人宽松。

    莲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四下是空荡的回廊走道,处处是迎着风雪飘荡的片片白绸。

    待站到岱泽楼的房门前,棠惊雨才忽然发现,自己对谢府已经熟悉到从进门开始就没有停下脚步思考过路线。

    叹息般的一声笑声,在风里转瞬散尽。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

    风雪比人更着急地冲进屋。

    棠惊雨落后风雪一步踏进屋,关上门,纷揉广密的玉屑慢悠悠落下来。

    屋内多半烧着炭火,飘荡的暖意袭来,渐渐消融脸上的寒意、门边的碎雪。

    堂屋到里屋的距离,屋梁上竟也挂满了交错的白绸。宽长而轻飘的白绸一片片坠下来,离地一寸。

    隔间的支摘窗半开,琐碎寒风灌入,更换屋内沉积滞闷的空气,也拂动片片白绸,惹得此情此景,就似步入太虚幻境般缥缈奇异。

    棠惊雨拨开重重白绸,终于看见躺在填漆床里的谢庭钰——

    削瘦。苍白。死寂。

    早没了往日的神采。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庭钰。

    耳闻其况,到底不如两眼亲见。

    她甚至不太敢走过去。

    呼吸间,已是两眼湿热,滴滴清泪接连滑下。

    她终于走了过去,慢慢坐到床沿,伸手去摸他的手时,没有回忆中的温热,而是触感一片冰凉。

    从进入谢府到现在,每一处都在提醒她:他如今已是弥留之际。

    或许是才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棠惊雨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处捂热时,泪流不停地说:“谢玄之,你死后,我是不会殉情的。我还没活够呢。

    “但我也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你与我而言,无论如何比较,都是恩情大于怨恨。

    “还记得当年你在秋衡山上遭遇刺客,骗我重伤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为你守陵。是我的承诺。”

    轻而缓的话音渐渐融在炭炉弥漫的徐徐暖意里。

    “守陵?岂不是遂了你要隐居的心愿?那我更不能死了。”

    原以为快要死的人,骤然攥紧她的手腕,力度之大宛如铜铁不可撼。

    谢庭钰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蕤蕤,抓到你了。”

    彼时屋外细雪纷飞,散漫交错,蔼蔼浮浮。

    落满谢府,落满通义坊,落满皇城内外,落满街头巷尾,落到每一个期盼它已久的人身上。

    这是今年玉京的,第一场雪。

    第47章

    棠惊雨仿佛石雕一样愣在原地。

    此情景于她而言, 惊悚程度不亚于在深夜的野坟里遇到诈死的“尸体”。

    惊悚之余,竟然还有丝丝欣喜的情绪如雨后春笋般滋生。

    很快又被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代替——

    王八蛋,王八蛋!

    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又骗我!

    等棠惊雨在几轮浓烈的情绪冲击下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床边, 而是被他抱到腿上搂进怀里, 一齐坐到靠近青铜鼎式炭炉的灯挂椅上。

    靠得极近,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充满精神与力量感的活人气息。

    真能演。棠惊雨愤恨道:“下作……怎么没把你自己咒死!”

    终于等到她缓过神,谢庭钰放松地吁出一口气。

    她的头搭着他的左肩,整个人斜靠在他的怀里, 翻涌交织的情绪化作滚滚热泪落下。

    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坐起来, 另一只手掖着袖角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微仰着头看她,语调缓缓道:“不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坏了。

    “都是我的错。

    “是我不该先入为主地误会你。

    “也不该不信你。

    “更不该那样吓唬你。

    “那天晚上我昏过去之前,想的都是你。

    “想着我还没有好好地给你道歉, 还没有乞求你的原谅。

    “想着我要是就这么死了, 你一个人在行宫怎么办?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比我更疼你。

    “所以我不能死。

    “我得好好活着。

    “活着得到你的宽恕, 跟你好好过日子。”

    字字如万钧的情意扑面而来。

    他的眼眸如一池潋滟的春水, 静静地, 静静地望着她。

    室内静寂了几息。

    “你装什么——”后续的话到了嘴边, 都变成呜咽。

    棠惊雨又哭起来——为很多事情,很多回忆,很多情绪。

    谢庭钰伸手捧着她的脸, 要去亲她的唇。

    被她轻易躲开。

    她推开他的手, 侧过身, 伸臂环抱他的肩颈——任梨花落满肩头。

    他抱紧她,难免眼眶湿热。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小人,狗官, 无耻,下作,卑劣,伪君子,王八蛋……我恨你!”

    谢庭钰无声地拥着她,两滴清泪落下,浸湿她颈侧的衣料。

    只要人在身边,她如何痛骂,他都认。

    激荡的情绪很快发泄完,她的哭声渐渐歇了。

    还是庆幸的。

    庆幸他还活着。

    人只要还活着,很多很多的事情,就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她松开他的肩颈,慢慢坐起来垂眸看他。

    两对湿热泛红的眼睛,近如咫尺地对望着。

    他们吻在一起。

    情欲如一颗火星落入晒干的稻草堆。

    轰——

    一簇跳动的火苗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

    炽火焚烧、吞没着所有的理智。

    烧连成片的火海淹过来,淹过来,把凡人的血都煮沸。

    怨憎、嗔恨、贪痴、妄念、疑忌、疯魔、求不得……腥苦生涩的各种情愫都下进去,滚熬成一碗春色烧骨的浓汤。

    喝下去,魂魄都化作水雾。

    飘飘荡荡地浮上天空,凝成繁华绮丽的霞。

    屋外的雪变大了。

    氛氲萧索,瀌瀌弈弈。

    呼啸的冬风猛烈而无章法地灌入屋内。

    柔软的白绸被吹得鼓起来,与前后左右同样鼓起来的白绸相撞。

    冬风无章法,白绸落下的轨迹也无章法,底端扭绞在一起,风越吹,缠得越紧。

    青铜炭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更烈。

    暖意融融,寒气不侵。

    一对有情人在芙蓉春帐里缠绵相拥。

    雪下了许久。若这时有人在浮荫山庄,推门出去站在旷月堂赏此番雪景,必将挥毫写下: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入夜时分。

    风雪已经小了许多。

    窗前搁着一张四方平条桌,桌面摆满了新鲜的蔬菜肉食,中央放着长条炭炉,炉上架着烧烤架。

    沐浴更衣完的二人,避开风口坐在桌前。

    谢庭钰将烤好的鹿肉薄片装在瓷碗里,姿态讨好地递给身边的棠惊雨。

    “尝尝。”他又将蘸料递了过去,“是跟那天赛马头奖一样新鲜的鹿肉。”

    棠惊雨生气:“不一样!我不吃!”

    “那比赛明年还有,我们明年再去赛一次好不好?”

    “不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说着又要哭起来。

    他急得匆匆放下筷子,连掉了一支在地上都没注意。

    将人小心翼翼地拥进怀里,他耐心地哄道:“错过了这一场,往后还有很多场,也会有更多更好的头奖。不哭了,好吗?”

    棠惊雨揪着他的衣襟,啜泣道:“谢庭钰,你永远欠我的。”

    “是。”他轻抚她的腰背,“我还你一辈子,这辈子还不尽,就下辈子接着换还。”

    沉默了两息。

    棠惊雨:“哼!”

    谢庭钰即刻松了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将人扶坐起来,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两行泪,倾身亲了一下她的唇,又吻了一下额头,然后说:“想吃什么?”

    她拨开他的手,坐正,将面前的那份烤鹿肉推给他,低头看着暗红轻燃的炭炉,轻声说:“再烤一份新的。”

    谢庭钰呵笑出声,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说:“成心折腾我是吧?好——现在就给你烤一份新的。你自己先去舀碗干笋鸡汤喝。”

    她起身,很快就捧回一碗热汤,拿着木勺小口小口地喝着。

    人的改变是悄无声息的。

    从前那个连“我希望能永远留在元光四年的除夕夜”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的棠惊雨,如今已经可以在他的面前肆意发脾气,毫无负担地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你永远欠我一份头奖,一块鹿肉,一个深秋山林里阳光正好的日子。

    她以前总觉得做“人”真是恶心。

    其实不敢承认的是,做“人”也会上瘾的。

    悲欢苦痛,喜乐哀愁都尝过一遍后,就会越来越想做“人”。

    *

    深宵风寒。

    谢庭钰悠悠转醒,忽然发现棠惊雨的身影正在撩开帘幔要往外走。

    他急忙掀开锦被,靸鞋也来不及穿,飞快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不管他跑得如何快,就是追不上她,就是与她隔着两步远的距离。

    明明她走得并不快,慢吞吞地,仿佛散步一样。

    “棠——”

    四周是浓墨一样的黑暗,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

    他望着她的背影,一直追,一直追。

    无论他怎么喊她,在她的身后说什么好听的难听的话,她既不停下来,也没有回头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潮水般的恐惧涌上来。

    他几欲要哭。

    追着追着,一路追出去,追到不知什么样的街道,又追到了河边。

    他追着她踏进河水里。

    离岸越来越远。

    水面越漫越高,已经到了他的心口。

    棠惊雨沉进河里。

    他猛吸一口气,一下扎进河里。

    昏暗的水里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呼吸快要不够。

    浮起来,四面看了看,岸上一片漆黑空无。

    又沉下去,这里游那里也游,也是一片昏暗虚无。

    呼吸殆尽。身体如灌铅般不断往河底下沉。

    谢庭钰骤然惊醒。

    急急忙忙拨开床帐,靸鞋也来不及穿,赤脚迈出屋外。

    连廊的防风灯笼下,有人在值守。正是曹子宁。

    曹子宁见主子鞋也不穿地匆匆往前走,还以为出了什么连他都没有发现的大事,也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曹子宁:“主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谢庭钰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臂,语气激动地问他:“蕤蕤呢?你有没有看到蕤蕤往哪儿去了?她又离开了,又趁我不注意离开了——”

    曹子宁被他癫狂的神态稍稍吓了一跳:“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谢庭钰:“她人呢!你有没有看到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曹子宁诧异道:“姑娘不在房里吗?我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出啊。”

    正在谢庭钰怔愣时,一道清脆如击玉般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谢庭钰,你吵什么呢?”

    谢庭钰回过头,看见棠惊雨正提着一盏羊角防风灯站在五步外的长廊下,身上裹着一件雪狐斗篷,细细的绒毛在风里浮动。

    长廊光影昏暗,灯火如豆。

    月色并不明朗,影影绰绰。

    分不清她是真是幻。

    谢庭钰三两步来到她面前,突然停下,低头,小心翼翼地看她。

    “蕤蕤?”呼出的白雾瞬间散在寒风里。

    “嗯?”棠惊雨抬头看他,“怎么了?”

    他叹息地笑出声,伸臂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是温暖的,具体的,馨香的拥抱。

    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脑子得以意识到身体衣着单薄。

    谢庭钰打了一个喷嚏。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又赤着脚,棠惊雨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松开。

    她将宽大而厚实的斗篷解下来,裹在二人身上。

    二人同披一件斗篷。

    他负责抓好斗篷两端,她提着灯引路似的带他往屋里走。

    他牢牢地粘住她的身侧,垂眸看着二人的脚步和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乖乖地跟她回去。

    等重新收拾好,再入被安睡时,谢庭钰从她的身后抱住她,煞有其事地说:“我觉得女娲造了你,就是为了让你遇见我,跟我在一起的。”

    棠惊雨气笑了:“谢大人这厚颜无耻的功力,简直突飞猛进。”

    “反正你离了我,肯定不行。”

    “嘁——”

    “没我在身边,你是不会开心的。”

    “……”棠惊雨抱着久违的药枕,懒得搭理他。

    安静了一会儿后。

    谢庭钰忽然说:“对不起。”

    棠:“……”

    谢:“我真的知道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棠:“你总是说话不算数。”

    谢:“再也不会了。我发誓,再有一次我就不得好死。”

    棠:“换一个毒咒吧。就换……再有一次,我们生生世世永不见面。”

    谢:“不行!绝对不行!”

    棠:“你发不发?”

    安静,安静,还是安静。

    “……”谢庭钰假装睡着。

    “……”棠惊雨暗骂,“王八蛋!”

    其实这一次,她不会再离开了。

    她从来都认为自己的人生就是“求不得”,因此为了避免痛苦,极少去争取过什么东西。

    隐居,也不过是当年因“求不得”而劝解宽慰自己的一个十足恰当的逃避理由。

    当草木也是在逃避,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受人世之苦了。

    但现在,做“人”也不错。

    如今的她,有重头再来的勇气,也有势在必得的信心。

    思及此处,棠惊雨渐渐宽心,在他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合上双眼入睡。

    意识朦胧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脖颈处。

    第48章

    “少爷。”一名小厮走到苏崇文面前恭敬行礼, “小人查过了,谢府的管家不停地往府里购置做白事需要的东西,甚至请过几个法师进府做法事,做的还是向天借命的法事——看来谢少卿时日无多了。”

    苏崇文正在给金丝笼里的鹦鹉添食, 听小厮继续往下说:“谢府如今谢绝探访, 又有重兵把守, 我们的人只能守在谢府附近,目前只知道那位棠姑娘随行回府后,就没有再出来了。”

    “继续守着, 有任何消息再来禀报我。”苏崇文说道。

    小厮得令离开后, 正在一旁煮茶的侍妾,好奇地抬头,看向正在逗鸟的少爷,调笑道:“爷是打算收了那位姑娘?”

    苏崇文闻言, 关好鸟笼, 走到榻前, 脱了靸鞋, 懒散地躺在靠枕上, 拿脚去拨弄侍妾的腰臀, 说:“真儿吃味了?”

    真儿被他弄得咯咯直笑。“这是哪儿的话?妾自然希望爷能将好姑娘都收进府里,好好伺候您。”

    真儿说着,轻盈盈地抬手往后拨开那只作乱的脚, 然后将沸茶倒进六瓣葵口杯里。

    苏崇文低头轻笑一声:“不敞亮。日后真收进来, 怕是要受你一番磋磨。”

    “妾哪儿敢呀?”真儿将苏崇文拉到自己身边坐着, 把斟上茶的六瓣葵口杯递过去,“爷心尖儿上的人儿,妾当然也要好好疼着。”

    苏崇文只是笑, 端起葵口杯闻一闻,小抿一口,赞叹道:“你这手茶艺,这么些年,还是无人能及。”

    真儿满意地笑:“那爷看上她什么呀?”

    “她呀……”

    苏崇文忽地想起那个深秋的午后,暮色浓郁,棠惊雨站在谢庭钰身后,哭得好不伤心,也哭得实在漂亮。

    红通通水涟涟的一双眼,山风里轻颤的杨柳身姿,呜咽啜泣,微微娇啼,令人心疼又心醉。

    那时,他真是嫉恨谢庭钰,居然得了这么一位美娇娥。

    “……哭起来漂亮。”苏崇文略带痴迷地说道。

    真儿从他这句隐晦的话里,品出了旖旎的味道。

    “那,妾祝爷心想事成。”

    “好说。”

    苏崇文抿了一口热茶,看向窗外簌簌而下的白雪,盼着谢庭钰能早点死。

    梨花似的雪纷纷落下。

    陆佑丰从角门进入谢府。

    进屋后,仆人上前接过他取下来的斗笠和披风。

    李达将其引到温暖的东厢房,示意其坐到一架宝相绣纹黑缎行障旁。

    彼时陆佑丰并未多想,掀袍落座,自顾自地拿起温好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畅快饮完一杯后,问道:“庭钰呢?”

    “这儿呢。”谢庭钰懒散的声音从行障一侧传来。

    “为何要隔着行障说话?”

    “我是为你好。”

    “何解?”

    “说说贾年丰吧。”

    谢庭钰将话题扯到案子上。

    二人一聊就是半个时辰。

    酒都换了两壶。

    “哦对了,还有一个事情——”陆佑丰特地强调道,“这是大人专门交待我安排你做的。”

    “鬼扯。”谢庭钰一听就知道有问题,“我这儿都快‘躺棺材’了,能给我安排什么事儿?分明是你自作主张。”

    “嗐——毕竟能干成这件事的,非你莫属。”

    严肃谨慎的案件聊完,难得放松说些寻常事,陆佑丰这才觉得眼前的行障过分碍眼。

    两个大男人说话,如此避讳像个什么样。诡异得很。

    陆佑丰站起身,绕过行障往里走去,边说:“我说你出什么事儿了?非要隔着——”

    刚过行障,他顿时停下脚步,被眼前之景愕然怔住——

    罗汉床前摆着一张长案,长案前坐着棠惊雨,她低着头,提笔在册子上书写,神态审慎,估摸是在记录方才二人关于案件的讨论。

    而谢庭钰,坐在她的身后,双臂抱着她的腰,下巴轻轻搭着她的左肩,像一块巨大的糍粑黏在她的身上。

    陆佑丰:“……”

    约有两息,陆佑丰才反应过来。

    救命。陆佑丰一板一眼地说:“打扰了。”

    转身,阔步回到原来的位子里,陆佑丰连喝三杯温酒压惊。

    ——男人,一旦痴迷风月,那行径简直没眼看。

    “你瞧。都说了是为你好。”谢庭钰的话里甚至带着一点调侃的腔调,“叫你好奇。”

    陆佑丰:“呵。谁能想到谢大人也会跟十五岁初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样,荒唐。”

    谢庭钰不过一声笑。如今他美玉在怀,并不介意他人笑话。

    还是说回正事。陆佑丰接着前边没说完的事情往下说:“大人要跟太常寺、鸿胪寺、翰林院这三家抢人。你想想,跟这三家比起来,大理寺能是舒服的地儿?我可没你会忽悠人,这封请愿书你来写最合适。”

    “是谁?能让大人费如此心思?”

    “你听了准觉得奇。是太常寺正卿严大人之独女——严飞凝。”

    “啊——”

    “你之前不在玉京,不晓得此女,且听我给你慢慢道来……”

    刚好是谢庭钰去凉州的那三年发生的事情。

    严大人老来得女,对严飞凝十分爱护,且此女自小知书能文,十四岁就成了女学士,形貌更是出挑。当爹的誓要为乖女儿寻一个有才有貌的佳婿。

    吴御史有一个儿子名吴善芳,年二十,尚未娶妻,人物还算周正,但是文章学问普普通通,会试连考不中,走了后门才得以寻个官来做,现在边做官边读书。

    吴御史得知严大人有位佳女,便要为自己的儿子说媒,与严大人做亲家。

    严大人哪里同意,百般拒绝。

    吴御史怀恨在心,借机在前往西辽讲和的使团请愿名录里,加上了严大人的名字。

    去西辽讲和,路途遥远不说,还可能命丧于此,是一门极危险的差事。

    然而圣旨颁下来,年迈的严大人只好启程前往西辽。

    严大人担心吴御史会对女儿不利,临行前要将她交由其表舅照顾,哪知严飞凝决意随父前往西辽,与使团众人一同承担讲和重任。

    严大人说不过她,百般思量下,答应她一道同行。

    如今西辽与大奕两国之间的讲和书已经戳章签字,一份送回西辽,一份上呈大奕。使团不日就要启程返京。

    皇上听闻严飞凝在西辽的事迹,大为赞叹,书信严大人,问其除了各种赏赐外,还想为女儿求一门好亲事还是一个好官职。

    严大人为女儿求一个好官职。

    人物虽少,但本国确有女子入朝为官的案例。

    因此,有了太常寺、鸿胪寺、翰林院与大理寺抢人的事情发生。

    谢庭钰听完,感慨道:“巾帼不让须眉。——写是能写,但人家能不能看上大理寺,我可管不着。”

    “得嘞。”

    事情一说完,陆佑丰立刻起身告辞。

    实在受不了这个肉麻至极的地方。

    行至长廊时,巧遇前来寻谢庭钰的柳世宗。

    陆佑丰即刻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与柳世宗互行一礼后,说:“柳侍郎,你赶紧去看看庭钰罢。他……哎!”

    柳世宗当下还以为谢庭钰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急匆匆进屋,绕过宝相绣纹黑缎行障径直走进去。

    “庭钰,陆大人说你出事了?你——”

    柳世宗眉宇间的担忧瞬间变成冷漠鄙视——

    这时的谢庭钰是左手揽着棠惊雨的腰,右手点在她方才记录的册子上,指正补充上面的内容。棠惊雨一边听着,一边按他所说用朱笔在册子上批注修改。

    见了柳世宗,谢庭钰冷嗤一声:“这个陆佑丰,方才还说我能忽悠人,我看他这忽悠人的功力也不低。”

    柳世宗比陆佑丰强一些,还能此地滞留片刻。

    他扫了一眼低头提笔的棠惊雨,再看向姿态慵懒的好友,摇摇头,说:“实在没眼看。”

    谢庭钰飞来得意的一眼。

    柳世宗闲然转身,绕过行障,走到行障一侧的桌前坐下。

    桌面已经重新收拾过,李达知道这位柳侍郎不爱喝温酒,故此给他奉上的是一坛冷凉的玉潭春。

    这次前来,柳世宗是来跟他说先太子一案已经被圣上翻上台面,要彻查玉京各大世家。

    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康复”了。

    说完后,柳世宗端着一杯玉潭春,望向屋外淅淅沥沥的玉沙雪,叹道:“这玉京,怕是要翻天了。”

    谢庭钰比他乐观些:“也说明,润文的机会来了。”

    柳世宗低头一笑,饮尽手中的凉酒:“有理。”

    *

    据闻谢府来了一位云游圣医,短短时日就治好了谢少卿身上的伤,他不日便可回到大理寺继续任职。

    这下,玉京城里是炸开了锅,对此事议论纷纷——

    “一脚踏进鬼门关都能救回来,这谢大人真是命不该绝啊!”

    “云游圣医呢?谁知道圣医如今去哪儿了?”

    “能起死回生的圣医,应该很贵吧?”

    “欸——所以谢大人那件丢失的宝贝找回来没?”

    …………

    在民间,还能将谢庭钰一事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在官场里,一切与先太子一案的有关人等,几欲吓破胆。

    甚至有几个实在怕死的,已经在深夜里悄悄拜会谢庭钰要投案自首了。

    贾府。

    贾文藏背着手站在格扇门前,看向庭院里的簌簌雪景。

    贾文萱因谢庭钰“起死回生”一事欣喜异常,完全忽略了府中数位长辈忧愁沉闷的情绪,兴冲冲地跑到大哥房里,寻到亭廊前沉默看雪的贾文藏。

    “哥哥!”贾文萱飞到大哥身边,“之前娘亲答应过我,如果谢庭钰平安无事,就让我嫁给他。”

    贾文藏的目光从庭院中的雪景转到妹妹脸上。

    一张多么明媚妍秀的脸。

    贾文藏抬手,轻抚她的脸,流连地看着。

    贾文萱见大哥许久不回应,还以为他会不同意,讨好似的抱住他的腰,拿脸蹭他的胸膛,央求道:“哥哥,求求你了。若是你能答应,贾家没人敢反对。如果不是谢庭钰舍命相救,我现在哪儿还能这么抱着你撒娇呀。”

    半晌,贾文藏终于出口:“好罢。谁让他救了我妹妹的命呢。”

    “哥哥!”贾文萱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看他。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呀?”

    “你亲自去谢府拜访他,亲口跟他说这件事。”

    “太好了!我现在就去!”

    “急什么?等明日雪停了,再去罢。”

    “不行不行。我一刻都等不了了。”

    “那你路上小心。看着点儿,要是摔进雪里,就不好看了。”

    “我才不会呢!我走啦——”

    望着贾文萱如春日喜鹊般欢快的身影,贾文藏原先温和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萱萱,这个家,属你最天真。该长大了。

    第49章

    锦绣坊将做好的几套喜服都送到了谢府。

    谢庭钰将梅园里正在剪梅枝的棠惊雨抓来试穿喜服。

    若不是之前发生诸多事情, 他早就摆酒宴客,纳她为妾了。

    偏巧当下又遇着几桩大案,他这忙得脚不沾地,纳妾一事只能一拖再拖。

    连五天前送来的喜服都只能拖到今天才开始试穿。

    而另一位当事人, 丝毫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要不是他提醒, 她都不知道喜服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换到第三套时,棠惊雨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圈椅里。

    谢庭钰站在铜架穿衣镜前,看着镜中兴致高昂的自己和不知道干了什么一副累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的棠惊雨, 顿时略感不满地拢起眉峰。

    转身, 阔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

    谢庭钰抱着手臂垂眸看她,没好气地说:“方才在梅园里,风大雪大的, 只是为了剪个梅枝回来插瓶, 你都能跟只猫似的弯来绕去。如今在这儿温暖的房里, 不过叫你换身衣裳, 就累到不会动了?”

    她依旧趴着, 嘟囔道:“我觉得这几套喜服都差不多啊。都好看。都能穿。不用都试了吧……”

    实则她心里想的是:好无聊好想逃好想去玩雪好想剪梅枝插瓶。

    她这无心的一句话, 直戳谢庭钰的心肺。

    他气愤道:“差不多?这里每一件的款形制样、绣纹针线、布料种类都不一样!你跟我说差不多?你这双眼睛都是怎么长的?”

    她无所谓道:“就是差不多啊。”

    怒极反而冷静了,他平静道:“你那些草才叫各个都一样,也不知道你寻这么多来作甚。”

    “哪里一样!”她瞬间有了力气, 恼怒地站起来, “叶片形状、颜色深浅、枝干粗细, 通通都不一样!”

    他学她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哪里不一样,不都是惨绿惨绿一大片?”

    “你这眼睛才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还大理寺少卿呢。”她火大地去解束腰带,“我不试了。”

    “好啊。你不试我现在就去叫人把拢翠馆的雪松全砍了。”

    “谢庭钰!”

    …………

    屋里的喧闹透过半开的支摘窗传出来, 守在檐廊下的曹子宁与章平洲默契地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无可奈何。

    二人同时摇摇头——又来了。好无聊的争吵。

    本月初九。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

    谢府来了一个特别的访客——贾文萱。

    谢庭钰闻言蹙眉,合上案件相关的手册,想了想,接着吩咐仆从将人请到会客厅。

    他大约能猜到贾文萱前来所为何事。

    贾家如今的境况可不太妙。

    贾文藏倒是个厉害人物,极有耐心,回京多日却始终悄无声息。

    没想到贾文藏这第一招,就是冲他来的。

    谢庭钰才踏进会客厅,贾文萱即刻放下手中的热茶,两眼亮晶晶地追到他面前,脆生生地喊:“谢庭钰——”

    谢庭钰稍稍愣住,退后一步,朝她友好地点了下头:“三小姐请坐。”

    “不用。”贾文萱双手背到身后,笑吟吟地看他,“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我还要特地来见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庭钰温和地笑笑,略带警惕地看她,顺着她的话问道:“为什么?”

    她忽然娇羞起来,低头看向他衣摆下方那片翻涌的云浪银绣纹,嗓音含笑地回:“你之前重伤不醒时,我就跟娘亲说过,如果你能好起来,就同意让我嫁给你。如今……而且我大哥也答应了。”

    说着,她扬起一张双颊泛红的桃花脸,定定地望着谢庭钰,继续说:“我大哥都答应的话,贾家上下没人敢反对。你说过虽然喜欢我,但不接受入赘,如今没关系了,我可以嫁给你了。”

    谢庭钰目光震惊地看着贾文萱。

    是时,庭院深深风雪重,呼啸声冷锦衾寒。

    见谢庭钰半晌不吭声,贾文萱还以为他是太过高兴还没有反应过来,笑着去拉他的手,晃晃他的手臂,问:“你怎么不说话呀?”

    他叹然地笑出声,然后抬起右手捋下她的两只手,态度疏离地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三小姐,你真是有位好大哥。”他说。

    “谢庭钰,你什么意思?”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沉了下去,“你知道不用入赘就能娶到我,是一件多么有荣幸的事情吗?若不是你对我舍命相救,贾家根本不会这么便宜你。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我不会娶你的。”谢庭钰的语气尽量温和地说。

    贾文萱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惊愕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贾文藏能让你来,说明你是一点儿都不清楚这玉京发生了什么事情,贾家又出了什么事。”

    “你胡说。贾家能出什么事。”

    “贾年丰之所以冒死绑架你,是因为他身上背着凉州军饷贪污案里的两条人命,由于怀阳铁矿矿场出事而跟着东窗事发,他想寻求你爹的庇护,结果这次,他被你爹放弃了。故此他才怀恨在心,要用你的命来威胁你爹。”

    “我爹不庇护他是对的。他一个远方亲戚,犯下这么大的事情,还想连累我们贾家吗?”

    谢庭钰静静地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贾文萱。她在说“我们贾家”的时候,完全没有把贾年丰放入其中。

    谢:“你真以为,你爹跟贪污案和矿场没有关系?”

    贾:“我知道我爹位高权重,京中想拉他下马的人不在少数,可我没想到你一个大理寺少卿,竟然也和他们一样龌龊!”

    谢:“你大哥在汨罗治水三年,引洪分流的工程还差一成就能竣工。如此大的功劳,说放弃就放弃,匆匆赶回玉京,你说是为了什么?”

    贾:“你如今不仅要将脏水泼到我爹身上,还要污蔑我大哥?”

    谢:“因为你们贾家,跟先太子一案有关。他放弃玉京的锦绣前程,苦心劳力去汨罗治水,就是为了今天。为了保全你们贾家。”

    “你胡说!”贾文萱大叫,眼眶泛红地望着谢庭钰。

    其实她对一些事情有过疑问,又觉得凭借贾家在玉京的势力和父兄的实力,什么大风大浪都能轻而易举地挺过去。

    她不相信根系深厚的贾家,会这么容易就垮下来。

    但面对谢庭钰接二连三的话,她还是感到了慌张,心中思绪万千,能说出口的,也还是一句“你胡说”。

    泪眼朦胧间,她看着眼前这位丰神俊朗的郎君,心中依然割舍不下,上前一步,语气带了点恳求:“贾家不会这么容易倒的。而且这些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了,那跟我要嫁给你,其实关系不大的。”

    “三小姐,如果你不是贾家的三小姐,”谢庭钰的语气很淡,甚至带着一点冷意,“而是那些死去的矿工的女儿,又或者是永宁郡主,你会希望我怎么做?”

    永宁郡主是先太子的遗女。当年她的父亲与两位弟弟皆死于马车突然失控坠崖而亡,母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久后跟着离世,她深受打击,不顾圣上反对,执意削发为尼,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贾文萱怔怔地后退一步,跟谢庭钰拉开距离,惶惶然地说:“我又不是她们。也不会变成她们。我一直都会是贾家的三小姐贾文萱。”

    在他康复的消息传出来之前,贾文萱一直在佛堂吃素祈求他能好起来,这样自己就能嫁给他了。

    因此,她这段时间对“要跟他成亲”一事有些执着。

    当下即便知晓诸多内情,她依然轻声地问他:“那如果……我不是贾家的人,你会娶我吗?”

    谢庭钰愣了一下,接着避开她的目光。

    “那棠惊雨呢?!”贾文萱大声叫起来,“为什么她可以?!为什么她能留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能对她这样无权无势的人这么好?”

    谢庭钰沉默了两息,随即说:“时候不早了,三小姐请回吧。”

    “最后一个问题——”贾文萱定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公门中人,职责在身。”

    “所以那天不管换作任何人,你都会舍命相救?”

    “是。”

    应是雪层积得有些厚了,屋外传来什么塌陷下去的声音。

    贾文萱顶着呼啸的风雪,阔步回到马车,要立刻返回贾府。

    听着咕噜咕噜的木轮转动声,贾文萱冷静了不少。

    终于想明白谢庭钰起初那句说她“真是有个好大哥”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如果是贾文藏对她说,她只会认为大哥是不同意她嫁给谢庭钰,故此,残忍地要她亲耳去听谢庭钰亲口说。教她再也不要对谢庭钰抱有任何的幻想。

    而她满脸泪痕地从谢府离开,又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谢庭钰刚正不阿,不听贾家之人的任何求情。

    一个两个,各藏心思。

    “这么快就回来了?”候在前厅的贾文藏叫住贾文萱,“与谢大人聊得如何?”

    贾文萱顿住脚步,看着明知故问的大哥,不知为何,骤然想起谢庭钰那句“如果你是死去的矿工的女儿或是永宁郡主,你会希望我怎么做”的话。

    “哥哥,你去汨罗治水,究竟是为了贾家,还是为了汨罗的百姓?”

    听着妹妹的问话,贾文藏突然笑了几声,然后说:“你真是相中了一位好郎君。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情。待明年开春,你就与户部的张胧明张大人成亲。两家已经交换庚帖了。”

    贾文萱的脑子突然“轰——”的一下全然空白。她大叫道:“我不嫁!”

    贾文藏冷冷道:“你不嫁,就让你的三表妹继承你的名字和身份嫁过去。而你,则剔除‘贾’姓,一辈子关在后院不得外出。”

    说着,贾文藏上前一步,低声在宛如石像的妹妹耳边隐隐威胁道:“你以为当年你那二堂兄,是如何疯的?不听话的人,就是这种下场。”

    贾文萱双膝一软,直直跌坐冰冷的青石砖上。

    她突然觉得大哥好陌生,这个家好陌生。

    而在另一边的谢府。

    贾文萱离开后,谢庭钰的心中腾升起一股奇异的愁绪。

    下次二人再相见,或许就是仇敌了。

    好似失去了一个关系亲近的好友一般,望着屋外广而密的雪片,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在拢翠馆寻到棠惊雨时,她正坐在长案前,凝神静气地对着案面上一只斗大的汝窑花囊,思考着如何将手边剪切下来的松竹柏蕨草等植物插放上去。

    说来也是离奇,回回只要见到她,什么愁绪哀苦都会瞬间随风散去。

    谢庭钰走过去,挨着她坐到榻上,从她的身后伸手轻轻拥住她,脸颊贴着她的肩背。

    棠惊雨拿起一根手指粗细的松枝修剪,边问:“你心情不好?”

    “嗯。”

    “为什么?”

    “偶尔会对这世间的人性恶意,感到害怕。”

    “呀——真是稀奇。我一直觉得你在这个人世间如鱼得水。”

    他笑。“哪里如鱼得水?光是为了你,我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她:“呵——”

    “蕤蕤呢,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你啊。”

    “棠惊雨。”

    她笑。“有的。”

    “是什么?”

    “唔——”她看向面前油润翠绿的草木们,闻着他身上漫过来的蔷薇沉香香气,思考片刻后开口道,“怕死罢。我想活得更久一些。”

    他听着心中倍感动容,抬头在她的脖颈处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嗓音缠绵温柔:“会的。你会长命百岁的。”

    十六月圆夜。

    雪霁月明,朗空清澈。

    谢庭钰难得闲暇,忽然看到一个木匣,想起那里装着棠惊雨藏身在枕鸳楼时购置的物件。

    一时好奇,他走过去翻看了一番,拿起一柄折扇,缓缓打开。

    当整个扇面出现在眼前,他霎时愣住。

    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神来,朝坐在书案前临帖的棠惊雨喊道:“惊雨,你起身走到左边的博古架,寻到一只长匣,里面有把扇子,你打开来瞧瞧。”

    棠惊雨闻言,搁下笔,起身,寻到长匣,打开,取出扇子,推开扇面,只见扇面描绘着双蝶纷飞的场景,且扇面一侧,写着两行与她的字迹有九分相似的诗句,诗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所,相似的双蝶纷飞,相似的字迹,同样的《梁祝》,同样的诗句。

    棠惊雨愕然抬头,急切寻他。

    煌煌烛火里,二人隔着轻轻晃动的水晶珠帘对望。

    棠惊雨合上折扇拿在手里,快步,拨开水晶珠帘,上前抱住他。

    谢庭钰早已张开双臂,等人一抱过来,就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晃荡的水晶珠帘哒哒作响,烛光将二人相拥的影子拉长。

    此番情景,当真是:

    人生在世,以爱为食。

    不求纯粹,饱腹足矣。

    第50章

    是日, 雪晴云淡,日光清寒。

    两只毛发蓬松的小雀挨在窗前的香樟树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突然,一道激动的话音从屋内传出来, 惊得两只散懒的小雀登时振翅飞走。

    “什么?你说你要去哪儿?”

    谢庭钰倏地一下站起来, 直直盯着正在更衣的棠惊雨。

    棠惊雨低头系着绣白梅棉袄的衣带, 边说:“秋衡山。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吗。”

    “不行!”他的反应相当激烈。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他。

    他立刻歇了气势,上前一步, 一边松开她系好的衣带, 一边好声好气地说:“这个时节,山里天寒地冻的,还是不去的好。”

    “我就要去。”她拨开他的手,重新去系被他解开的衣带。

    “你要去只能跟我一起去。”他又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她连忙侧过身躲开他的手, 飞快系好衣带, 再抓住他的两只手, 对他说:“你待会儿不是还要去大理寺?也不知道你要忙到什么年节呢。我不等你。”

    “棠惊雨!你成心气我是吧!”他一怒之下反过来攥紧她的两只手腕。

    她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他霎时怒气尽散地改握她的两只手, 语调尽量轻缓道:“为什么一定要去秋衡山?”

    她:“想去看看当年错过的雪景。”

    两个人都清楚是哪个“当年”。

    他细细打量她脸上的表情, 还没来得及说话, 又听她说:“正好气你一气。”

    谢庭钰怒眼瞪她。

    【她好嚣张她好嚣张她好嚣张她好嚣张她好嚣张她好嚣张她好嚣张她好嚣张她好嚣张!】

    见他此番神态,她顿时低头笑起来。

    他松懈紧绷的双肩,坐到一旁的灯挂椅上, 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微仰起头看她, 说:“你发誓,只是去看雪,看完就回来。”

    棠惊雨一派闲适地举起左手, 有模有样地发誓:“我发誓,去秋衡山只是看雪。若有半句虚言,就教我——”

    即将说出口的毒咒被吞进绵软的亲吻里。

    过了好一阵,谢庭钰才松开她,近在咫尺地望着她,语调缓缓地说:“傻丫头,谁要你发毒誓了。——真的只是看雪?我没做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吧?也没说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吧?你心里有我的对不对?你……”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时不时抬手轻抚她的墨发与腰背,情意从眼底流出来,漫淹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抬手用右手食指的指腹轻轻抚过他的左眼眉骨。

    ——若说今生没奇缘,偏又遇着他。

    他抓住那只作乱的手,拉下来,拢起眉峰盯着她那张漫不经心的脸,不满道:“棠蕤,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棠垂眸,与他四目相对。“玄之,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说。”

    “你要信任我。”

    谢庭钰安静了两息,然后紧紧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心口,呼吸着她胸前芳馥的松沉香香气,心中惶惶不安,不愿答应。

    “好。”他最后如是说。

    这厢一说完,那厢等候了一阵的曹子宁提醒谢大人该动身了。

    待谢庭钰忙完回到谢府,已经是戌正一刻。

    夜色黑沉沉,广庭雪霏霏。

    他阔步走到长廊里,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叫住前方的李达。

    不用等家主问话,李达就心中有数地说:“姑娘是天黑前回到府里的,现下正在屋里,说要画什么天涯霜雪图。”

    混沌纷扰的情绪悠悠地安定下来,呼出的白雾团团散在寒风里。

    他故作冷静地“嗯”了一声。

    还是要亲眼看到人才能放心。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去浴房,而是绕路到岱泽楼,透过半掩着的幽窗,瞧见坐在画架前的棠惊雨。她对着一幅约六尺长三寸宽的长形宣纸,托着下巴沉思。

    他那悬了一天的心,此刻终于稳稳放下。

    没过几日。

    “又要出去?”谢庭钰惊讶道,“往常也不见你这么爱玩。如今是怎么了?”

    “往常你会同意我出去?”

    “怎么没出去过?”

    “那些个什么宴会的不算!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棠惊雨积怨已久地怒瞪他一眼,“全是你逼我去的。”

    “棠惊雨,我看你是——”

    她定定地看着将要发怒的郎君。

    此郎君在她的目光下,顷刻间沉下气。

    谢庭钰长叹一声。“这回又是去哪儿?”

    棠:“昭明山。”

    谢:“你这是在故意惹我生气吗?”

    棠眉眼弯弯地看他。“嗯。我就是在故意惹你生气。”

    谢庭钰深吸一口气。

    【她好猖狂她好猖狂她好猖狂她好猖狂她好猖狂她好猖狂她好猖狂她好猖狂她好猖狂!】

    棠惊雨凑前去看他,明知故问:“你生气呀?”

    “没有。”他轻咳一声,尽量缓和脸上的寒意,“山中积雪多,你玩儿的时候,小心一些。”

    “嗯。有霜夜和莲生在,不会有事的。”

    她本人的确不会有事,但不妨碍有人闻着味儿凑了过来。

    “呀——真是巧。”派人打听到她的行踪后即刻追上来的苏崇文如是说。

    正在弯腰剪山楂树枝的棠惊雨停下手中的动作,侧头去看从翻身下马的人。

    莲生和霜夜飞快来到她的身旁。

    苏崇文完全忽视她身边的二人,神态自然地走到她面前,笑着对她说:“你剪它们做什么?”

    棠惊雨重新低下头,继续剪枝。

    “玩。”她说。

    苏崇文虚心请教:“是插瓶赏玩?还是点缀糕食羹饮?”

    “插瓶。”

    “那为何连叶果衰败的枝条也剪下来?”

    “衰败也是一种美。”

    此话一出,苏崇文见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情愫。

    “那是你的马?”他扬手指了指栓在树干前的一匹高大白马。

    棠惊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你是如何知道的?”

    “小瞧我?”苏崇文笑,“初见时我便同你说过,我自小习马,什么样的马没见过。那匹白马可不简单。”

    棠惊雨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苏府小厮牵着的那匹高大棕马身上。

    苏崇文了然,说:“你我再赛一场如何?”

    棠惊雨扬起目光看他。

    既然又在昭明山,终点就还设在当时的位置。

    细碎的雪点纷纷扬扬地落在山林里。

    马蹄纷沓,身姿跳跃。

    苏崇文记得前方有一个既长又宽的塌陷土坑,朗声提醒道:“当心,前方有塌陷。”

    记得这个土坑的,不止他一个。

    因此在他照例绕行而过时,特地落后他一丈远的棠惊雨,扬鞭策马,腾空飞了过去。

    瞬间胜他一大截。

    待苏崇文抵达终点时,牵着马的棠惊雨一派闲然地朝他招了招手。

    “行。愿赌服输。”苏崇文喘着气翻身下马,“你方才真是冒险。但凡出了一点差错,人和马都得没命。”

    “那是你胆子小。”棠惊雨约是心情好,言语间都带着轻微的笑意。

    “是,我胆子小。”苏崇文气笑了。

    身后的莲生不满苏崇文许久,径直上前,对棠惊雨说:“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了。不然主人该担心了。”

    苏崇文扫了莲生一眼,背在身后的左手握起拳头,心中愤恨谢庭钰这厮竟能死里逃生。

    “棠姑娘。”

    坐在马上的棠惊雨低眸看他。

    “方才你我忘了下赌注。这样,你既胜了我,我便欠你一份情。日后你有任何需要,随时到宣明坊的梅雪居寻我。风雨无阻,我必现身。”

    棠惊雨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但佯装思考地沉默片刻,在莲生的催促声中,朝苏崇文点了下头:“记住了。”

    待谢庭钰忙完回府,莲生立即将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说与他听。

    谢庭钰当下气得火冒三丈。

    几乎跟话本里的“凌波微步”般咻的一下现在棠惊雨面前。

    “你跟苏崇文赛马了?”

    棠惊雨头也不抬,站在长案前,一手拿着铜剪一手拎着繁杂的山楂果枝,思考着如何留枝剪果合适,懒声应道:“嗯。”

    “他还让你可以随时到梅雪居找他?”

    “好像。”

    “棠惊雨!”谢庭钰高声喊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我不准你去找他!”

    谢庭钰双掌拍在长案上,案面上的山楂果枝、小物件、土陶瓶等都震了震。

    棠惊雨终于舍得抬眸看他一眼,奇怪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找他?”

    恼怒的人冷静了不少,挺起腰,沉声道:“任何时候都不许去!”

    “嗯。”棠惊雨咔嚓一下剪掉食指粗细的果枝条,“我明天就去。”

    谢庭钰大为光火:“你说什么?!”

    棠惊雨沉着脸看他:“你可以喊得再大声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她现在简直无法无天!】

    棠惊雨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低头继续剪枝。

    谢庭钰立即讨好似的蹭过去,从她的身后揽住她的腰,贴着她温声道:“既然你已经赛马赢了他,便是完成之前的心愿了。以后他再寻过来跟你说话,你不要理他。那厮就是个伪君子,心眼坏的很。”

    “……”棠惊雨不理他。

    他拿脸颊蹭刮她的后脖颈。“刚刚我就是关心则乱,稍微大声了一点点。你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

    “呸。”

    他笑起来,侧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将黏在自己身后的人扒开,指使他道:“往那儿去。”

    他看见方桌前的一个食盒,走过去,打开,里面躺着一碗太极山楂奶露。

    他惊喜道:“回来时特地给我买的?”

    “不是。”她又拿起铜剪和果枝条,“那碗自己生出来的。”

    他笑出声。“淘气。”

    坐下来尝了一口,真是比他以往吃过的都甜。

    棠惊雨想起买甜食的路上听说的一件事,便问道:“贾小姐要与别人成亲?”

    “这有何稀奇的?”

    “我还以为她会对你以身相许?”

    “你这话是小瞧我。那晚被挟持的无论是王孙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公门中人都应该舍命相救。”

    “哦——谢大人高义。”

    “好说。”

    话说到这里,谢庭钰便顺道跟她说起宋元仪与黎堂真二人的事情。

    宋元仪与黎堂真二人心意相通后,黎堂真便去向定国公府提亲,成亲的日子就定在年前。

    又因为宋元仪忧心英国公府里的婆媳、姑嫂等关系,黎堂真瞒着家里,跟李正卿申请调任,要前往祁水府衙任职。

    时间也着急,明年开春黎堂真便要去往祁水,宋元仪自然同去。

    兜兜转转,一对青梅竹马到底有了一份好姻缘。

    此事也传到贾文萱耳中。

    彼时她正站在亭廊下,望着庭院里的簌簌雪景,回头看了一眼屋里来来往往布置她的婚事的仆从婢女。

    她没能抵住贾文藏的磋磨,不多时便松口答应婚事。

    她跟宋元仪都是嫁人,一个嫁给喜欢的郎君,而另一个却是听从父兄之命嫁给不喜欢的人。

    她垂下一双明媚的眼睛。

    前来看她的贾文藏见了妹妹这副模样,说:“那位谢大人摆酒纳妾了。即便是他,正妻之位同样要留给门当户对之人。在这玉京城里,大家都一样。你不必如此难过。开心一些罢。”

    原来只是妾吗。

    贾文萱笑出声,心情确实莫名其妙的好了一些。

    看来谢庭钰也不过如此。

    她再次望向庭院外的纷纷落雪,心情大好地说:“知道了。我会开心的。”

    *

    远在西辽的严大人与女儿皆收到大理寺的来信。

    尤其那封清新隽逸、笔墨不群的请愿书,执笔人之风流俊雅如在纸上。严飞凝可谓是日夜捧读,爱不释手。

    严大人悄悄书信给李正卿,提了一些诸如那位谢少卿是否青年才俊,有家室否,为人如何之类的问题。

    李正卿纵横官场多年,并不正面应答,只说大理寺人才济济,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不少,待严飞凝亲自来大理寺一探究竟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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