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琼华再次被带到辛禾面前。
昔日叽叽喳喳最是话多的人,此刻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魏明烬没要琼华的性命,但却给琼华灌了哑药。
辛禾坐在靠窗的榻上。她穿着素白绣芳草的衫子,乌发松松挽了个发髻,脸色苍白唇色惨淡。
旁侧的桌上放着一只甜白釉梅瓶,里面插着一枝瘦骨嶙峋的梅花。
这梅花是前几日琼华折来插在这里的。琼华不在这几日,也无人照看它,如今瓶中的梅花已有枯败之相。
辛禾不敢看琼华,而是将目光定在掉在桌上的梅花瓣上,淡淡开口:“你既知道了我与公子之间的秘密,此刻就算放你出府,只怕你也活不了多久。”
魏明烬做事向来讲究永绝后患。
“从前你在花房做事,回头我同窦嬷嬷说一声,还让你回花房。待过一段时间,我会想办法帮你要回身契,届时再放你出府。”
若是之前,这会儿琼华定然又要说个不停。可今日,她却只安静的跪在地上。
辛禾的目光仍定在梅花上,似是要将梅花瞧出一个洞出来。
“若是你没有异议,那你就先回去,回头我……”话至此处时,辛禾察觉到裙摆被人拉了拉。
她转过头来,就见琼华不知何时已膝行至她身侧了。
见辛禾看过来,琼华先是摇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辛禾,然后做了个将脸贴在辛禾腿上的动作。
琼华不会手语,也不识字,只能用这种笨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思。
辛禾一怔,旋即试探问:“你不想回花房,你想留在我身边?”
琼华用力点头。
辛禾十分惊诧。她以为,琼华得知此事后,会迫不及待想离开她身边。
“你留在我身边不安全,回花房最起码安稳些。我私下会同窦嬷嬷说,让她多照看你几分,就算你回了花房,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
顿了顿,辛禾以为琼华是担心魏明烬出尔反尔。
“至于公子那边,你不用担心。他既然答应不会杀你,最起码你在府里这段时间,他绝对不会再动你。”
但琼华却仍摇头,她神色急切,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
从前辛禾总嫌琼华叽叽喳喳的话多,可现在她不能再说话了,辛禾却又心如刀割。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辛禾握住琼华的手,含泪向她道歉。
要不是她,琼华也不至于成现在这个样子。
琼华不住摇头,她想说,这不是辛禾的错,但她却发不出声音。
虽然她很震惊,辛禾和魏明烬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层见不得人的关系。但被灌了哑药后的这三日,她想了很多。
旁人得知此事后,可能都以为是辛禾引诱的魏明烬。
可作为辛禾贴身侍女的她却知道,不是这样的。
虽然从明面上看,是辛禾主动去魏明烬院中居多。但琼华能感觉到,辛禾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去。
而且很多时候,她能明显看出来,辛禾巴不得魏明烬离她远一点。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主动勾引呢?
琼华拍了拍辛禾的手,冲她摇摇头,示意不是她的错。
旋即,她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又做了先前那个将脸贴在辛禾腿上的动作。
“你想留在我身边?”辛禾眼眶泛红看着她,“可若是你留在我身边,公子定然不可能放你出府的。”
而且她已经开始筹划,要如何离开这里了。
所以她才想着,让琼华回她先前待过的花房,之后寻个机会要到琼华的身契,让魏明烬答应放她出府。
只要琼华一走,她就能毫无牵挂的离开这里了。
可琼华一旦留在她身边,到时自己若求魏明烬放她出府,魏明烬定然会起疑的。
琼华冲辛禾摇头,示意自己不出府,就留在辛禾身边伺候。
她父母皆已过世,哥哥们也已各自成家了,离开魏家她也无处所去,所以她宁愿继续留在辛禾身边服侍。
这让辛禾有些犯难了。
但她也没有直接拒绝琼华,而是拿帕子给琼华擦了擦眼泪:“留在我身边远没有你回花房安逸,你让我想想。”
琼华点点头,又默然拿来剪刀,将梅花花枝下端斜着剪了些,又给梅瓶里换过净水后,这才退下了。
辛禾独坐在窗畔,在思考琼华的事。
如今琼华既已知晓了她和魏明烬的事,为了后面能让魏明烬松口放她出府,眼下让琼华回花房是最好的选择。
可琼华想留在她身边。
其实凭心而论,琼华留在她身边,对辛禾来说更有利。
若琼华去花房,魏明烬势必会再派个侍女过来,届时她身边就全是魏明烬的人了,她想做什么都不方便。
可若琼华仍留在她身边,自己筹划离开一事,琼华说不定也能帮忙。
但在离开前,她得安置好琼华。可魏明烬那人向来聪睿,但凡她流露出送琼华出府的意图,只怕他转头就能猜到她的心思。到时她非但走不了,反倒还有可能会连累到琼华。
所以仔细思索过后,辛禾决定,还是将琼华送回花房去。待日后寻个合适的机会,让魏明烬放她出去。
但辛禾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同琼华说,魏明烬便已替她做了主。
“她虽然哑了,但看在她对你忠心的份上,日后还叫她在你身边伺候吧。”
魏明烬这么一说,辛禾担心推拒反倒惹魏明烬生疑,只得敛目应了。
端药进来的琼华闻言,顿时朝魏明烬行了一礼,只是这一礼上明显多了畏惧。
之前在琼华眼中,魏明烬是个脾气极好的主子,平日从不斥责打骂下人。可那日,他突然要杀她时,琼华才明白,人不能只看表面。
魏明烬自然察觉到了琼华的畏惧,但他不在意,只向琼华这边伸手。
琼华当即将乌木雕花托盘往魏明烬面前送了送,魏明烬接过药碗。
辛禾怕琼华在魏明烬面前失仪惹魏明烬不快,便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先下去。
琼华会意,便退下了。
“怎么,怕我吃了那丫头?”魏明烬漫不经心搅着汤药。
辛禾嗔笑着道:“怎会,是那丫头胆子小,妾怕她在公子面前失仪,惹公子不快。”
魏明烬对此不置可否,只将手中的药碗递到辛禾面前。
那药碗甫一凑近,辛禾就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她立刻用帕子捂住鼻子,可怜兮兮看向魏明烬:“公子,这药味太难闻了,妾不想喝。”
“不能不喝,这是给你调理身子的。”魏明烬的语气不容拒绝。
辛禾不敢违逆魏明烬的意思,只得接过药碗,憋住气一饮而尽。之后又连连漱了好几次口,吃过蜜饯后才觉得好些。
魏明烬倚在一旁,看着辛禾忙碌。
辛禾此番小产后,大夫特意叮嘱,如今天寒地冻容易落下病症,让最好别见风也别食寒凉之物。
魏明烬嫌麻烦,直接让底下人按照妇人做月子伺候辛禾的日常起居,又请了大夫每隔五日登门为辛禾诊脉,之后每日补品流水似的往辛禾院中送。
辛禾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身体,不管大夫开的药再难喝,她都会捏着鼻子喝,厨房送来的补品她也来之不拒。
不过半月,她的气色就好了许多。
关于那个夭折的孩子,辛禾再没问过,魏明烬也从不提,底下自然也无人敢提起。
有时辛禾独坐在窗畔,看着外面的飞雪时,神思还会恍惚。
那个孩子真的存在过吗?还是之前只是她的错觉?
“叮铃叮铃……”
有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辛禾回过神来,就见琼华抱着一盆水仙从外面进来。
琼华自从不能说话之后,就在她的鞋上缝了一个铃铛,每次她人没到,铃铛声总会先到。
琼华将那盆水仙花放在辛禾的小几上,又拿了一把红绳来。
开始挨个儿往水仙上绑红绳。
琼华从前在花房待过,所以在侍弄花草上是一把好手。自她来到辛禾身边后,辛禾屋里的花就没断过。
看着那水仙,辛禾不禁感叹:“真快,一转眼又要过年了。”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辛有志家中,帮他们扫撒除尘,拆洗缝补所有人的衣物被褥。
如今一眨眼,又是一年将尽了。
辛禾垂眸,盯着自己抱着手炉的手。
自从她到辛有志家中,一过立冬,家中碗筷衣物就全归她洗。所以每年冬天,她的手都会生冻疮。
一双手冻的青紫交加,十个手指头全都肿的老高,有时还会破皮流血。可一但捂热之后,又会奇痒难耐。
所以从前,辛禾最讨厌的就是冬天了。
而今年冬日,她不用再在冷水里洗衣,屋内燃着炭盆温暖如春,出行也抱有手炉,但她的手还是生了冻疮。
只是今年的冻疮没有往年的那般严重罢了。
琼华将水仙花上的红绳绑完后,又拿了一个药膏来,坐在小杌子上,细细将药膏涂抹在辛禾的冻疮上。
从前总是琼华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如今她说不了话了,她们两人独处时,辛禾就成说话的那个了。
“今儿腊月初三了,府里应该开始置办年货了吧?”
琼华点点头,然后又比划了一通。
辛禾看懂了:“你是说,但办的不如往年丰盛?”
琼华再度点头。
“老爷刚过,公子尚在孝期中,今年过年自然不比往年。”说到这里时,辛禾不由又想到了二房,“二夫人如今怎么样了?”
琼华又比划了一通。
辛禾颔首,喃喃自语:“还是老样子也好。”
在死去的丈夫,和活着的儿子之间,邹氏选择了儿子。
如今她彻底疯了,魏明绚也就安全了。
但辛禾不敢想,若是有朝一日,魏明绚知道了真相之后,该有多恨他们。
他原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家,但全被他们毁了。
魏敬尧是魏明烬的杀的,邹氏也是魏明烬逼疯的,虽然她什么也没做,但她在这些事里并不清白。
蓦的,辛禾的袖子被人扯了扯。辛禾回过神来,看向琼华:“怎么了?”
琼华朝外面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又在辛禾面前噼里啪啦的比划了一通。
琼华说不了话之后,辛禾与她朝夕相处,如今琼华的比划她已能看懂了大半。但这次琼华比划的有点快,她不太确定。
“你慢点再同我说一遍。”
琼华便放慢了手速,又同辛禾比划了一遍。
辛禾这下才看懂,她立刻倾身:“你是说,我二叔一家又来了?而且还得知我小产的消息了?”
琼华点头。
辛禾小产后一直昏迷不醒,有许多大夫和方士进出魏家,此事自然瞒不住。
辛有志夫妇两口子不知怎么的也听见了。只是十里村消息闭塞,他们才得知此事,当即就巴巴的赶来了。
自从辛禾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后,辛有志夫妇来了好几回。
辛禾只第一次见过他们。之后几次,辛禾让人将他们请进偏厅,然后就那么晾着他们。
一晾就是大半日,待晾的差不多了,辛禾再让人去同他们说,她身体不适,让他们先回去,改日再见他们。
即便不见辛禾也知道,这两口子是想着她有了身孕,就又想用那可笑的亲情来裹挟她,问她要银子了。
真是笑话!从前她寄住在他们家中时,他们成日对她吆五喝六,拿她粗使丫鬟使时,他们可曾想过,她是他们的侄女。
如今见她身上有利可图,他们立马就换了副嘴脸,开始说他们是一家人了。
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宁可将银子丢进水里听个响,也不会给他们。
之后辛有志夫妇又来了好几回,辛禾每次都用这一招后,这两口子自然看出来,辛禾这是故意在耍他们。
他们两口子在魏家偏厅里骂了一通辛禾是白眼狼之后,就气愤的走了,之后再未登门过了。
如今得知她小产的消息后,这两口子突然再度登门,总不至于是来故意奚落她的吧?
辛禾问:“公子去见他们了?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琼华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然后又打手势询问辛禾。
辛禾摇摇头:“不用去打听了。”
夜里自然有人会告诉她的。
果不其然,入夜后辛禾刚躺到床上,就听见琼华行至门口的铃铛声突然一顿。
辛禾扭头,有一抹颀长的身影被投到地上。
是魏明烬来了。
最近这段时间,魏明烬偶尔夜里会宿在她这边。
只是先前很多时候,他都是夜半三更才来,今夜倒是来得早。
辛禾刚这么想着时,就听琼华的铃铛声又响了,不过这次是朝门口的方向响去的,隐隐还带着迟疑。
很快,魏明烬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屋内只燃着一盏灯,床幔低垂。
魏明烬走过去,单手撩开床幔,就见辛禾面朝里侧卧着。
魏明烬脱了外袍,掀开被子上床,将背对他的人捞进怀中。
“公子,你来了。”辛禾嘟囔说了声,一副很困的模样。
魏明烬也没戳穿她装睡,而是从身后抱着辛禾,抓着她的手把玩的同时,闲聊似的问:“不想知道你叔叔婶婶今日登门的目的?”
“我进魏家后不肯帮衬他们,他们一直骂我白眼狼。想必是听说了我小产的消息,上门来看我笑话来了。”
“非也。”
辛禾一愣。不是来看她笑话?
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那么多年,辛有志两口子是什么德性,没有人比辛禾更清楚了。
就算天上下红雨了,那两口子都不可能是为关心她而来。
“他们说,你如今已经小产了,想求我恩典给你封放妾书,让他们接你回去。”
辛禾闻言,身子猛地一顿。
下一刻,魏明烬将头枕在她的颈窝上,声色轻缓,似是在征求她意见一般:“禾娘想要离开我吗?”
她想要离开他吗?自然是想的。
可相处这么久之后,辛禾太了解魏明烬了。
她今夜若是敢如实回答,那明年的今日便是她的忌日。
辛禾心下略微思忖片刻后,转过身依偎进魏明烬怀中,楚楚可怜望着魏明烬:“妾依附公子而活,若公子怜爱妾,肯留妾在身边,那妾感恩万分。可若公子厌弃了妾,妾虽不舍舍得公子,但也不会违逆公子。”
辛禾以退为进来试探魏明烬的态度。
魏明烬察觉到了,他垂眸望着楚楚可怜的辛禾,指尖抚上她的脸颊。
他声音温润含笑,仿佛情人间的呢喃:“禾娘既对我这般情深意重,我怎会辜负禾娘呢!禾娘放心,来日不管我行至何处,我的身侧永远都会有禾娘的一席之地。”
“妾谢公子怜悯。”话落,辛禾做感动状将脸依偎在魏明烬胸口上,但她眼底却是一片冷漠。
看来魏明烬是不肯放她离开了,那她就只能逃了。
可在逃之前,她得拿到魏明烬代父写的放妾书才行。
否则即便她逃出去了,回头魏明烬去官府报官,她还是会被抓回来的。
第42章 提防
如今辛禾小产尚未足月,魏明烬晚上过来自然也做不了什么,很多时候他只是抱着辛禾入眠。
辛禾知道魏明烬这人向来敏锐,便不敢当着魏明烬的面,再想逃走一事,只得佯装犯困打了哈欠,趁势转过身面朝里睡了。
但魏明烬却没放过她。
魏明烬将人捞过来,自身后抱着她的同时手脚都压着她,然后才心满意足道:“睡吧。”
辛禾:“……”
这要她怎么睡!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辛禾知道分说无用,便也懒得再费口舌,径自闭上眼睛。
大夫给辛禾开的药有助眠的功效,所以没一会儿,辛禾就当真睡着了。
魏明烬这才慢慢将怀中的人松开,人又往后退了退。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原本面朝里睡的辛禾开始翻身平躺着睡了,而且腿也不老实,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呈弓型。
魏明烬单手撑着额角,目光落在辛禾脸上。
平常辛禾在他面前时,总是或装乖顺,或扮柔弱装可怜博他怜惜。但睡着后的她,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嫌热了就推他,他占了她的地方,她直接毫不留情抬脚踹他。
她小产后有天夜里,他被惊醒后漏夜来看她。
当时辛禾睡的很沉,他坐在床畔看了她许久,她都没有醒。
而他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也懒得再回去,索性便掀被上床与她同眠。
结果刚躺下快要睡着时,脸上便重重挨了一巴掌。
他愤然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发怒时,辛禾又一脚踹在他腿上。
他顿时忍不下去,直接将熟睡的人摇醒。
辛禾满脸不悦醒来,看见他出现在这里时,表情呆了呆,然后又一副十分惊奇慌乱的模样。
虽然她表情转变的很快,但魏明烬还是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嫌弃。
魏明烬顿时被气笑了。
漏夜来看她,结果被又打又踹的人是他,她反倒还嫌弃上他了?
而那时的辛禾穿着单薄的寝衣跪在床上,耷拉着眉眼向他认错道歉。
但话里话外都说,她睡相不好睡着了喜欢拳打脚踢,而且她也习惯了一个人睡。
言下之意,是他上赶着来挨打的,怪不得她。
若搁在往日,她这般牙尖嘴利,魏明烬早就教训她了。
但当时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以及确实是自己突然过来的,魏明烬只冷笑一声,重新躺回床上:“下不为例。”
“可人睡着了之后哪有理智可言……”
魏明烬直接打断辛禾的试探,阴恻恻盯着她:“若夜里你再不老实,我不介意把你的手脚都绑起来。”
话落,魏明烬就看见辛禾双肩耷拉下去,满脸不情愿回了句是。
之后辛禾夜里睡觉时虽然再没对他拳打脚踢过了,但她的睡相仍不老实。
不过鉴于那时辛禾是真的睡着了,魏明烬也就懒得同她计较。
他的目光落在辛禾的脸上。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调理,如今辛禾的气色好了许多,不再像之前她刚小产时那样病恹恹了。
魏明烬盯着她看了许久后,抬手将熟睡的人揽进怀中。
在辛禾小产前,无论是她这个人,还是她腹中的孩子,魏明烬都未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辛禾不过是一只闲暇时逗弄解闷的狸奴而已。待三年他守孝期满时,他们之间的这场风月会与辛禾一起,成为永远的秘密。
可这次辛禾小产后,他看着她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呼吸越来越微弱时,心中突然涌起一抹古怪的感觉。
一想到她若是就这样死了,他竟然觉得难过。
他这人面上装的再谦逊温和,也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寡恩薄义。当年他母亲过世时,他只有八岁,但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而今年他父亲过世,他面上装的悲切,心中更是没泛起半分波澜。
可如今,对于辛禾这样一个,与他相处不过才短短三个多月的人,他竟然会因她快死了而感到难过。
魏明烬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样的情绪对他来说,既陌生又新奇。
辛禾在他怀中翻了个身,衣领里的红绳露了出来。
魏明烬用指尖将那红绳勾出来。红绳下端缀着一枚黄符。
这是他发现那些方士都是无用的蠢货后,亲自去慈云寺找主持为她求来的。
他幼年时求过神佛太多次了,但神佛从未显灵过,所以他一直不信神佛。
却没想到,这次死马当活马医时,神佛竟然显灵了。
辛禾翻了个身,魏明烬掌心的黄符便被她带走了。
魏明烬回过神来,将翻走的人重新捞回怀中。
先前他想着,待守孝期满后,他们之间的风月事会与辛禾一道,成为永远的秘密。
但经此一事后,他改主意了。
他会将辛禾留在身边。
就像先前他同辛禾说的那样,来日不管他行至何处,他身边都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但是禾娘,前提是你不能背叛我。”魏明烬搂着怀中的人,呢喃低语,“你若是敢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而睡的正沉的辛禾自然没听见这话,她此时正沉浸在一场美梦里。
梦里没有黑心的叔叔婶婶,也没有喜怒无常的魏明烬,她一个人过得自在且幸福。远远的,有人站在廊庑下等她。
她欢喜的朝对方奔去。
可就在她即将要看清楚对方的面容时,积雪坠地的声音惊醒了她。
辛禾睁开眼,又看见了头顶熟悉的承尘,而她身侧早已没有魏明烬的身影了。
辛禾拢着头发起身,走到窗畔。
隔着琉璃窗,看见天地间银装素裹。
“叮铃叮铃”的铃铛声由远而近行来,辛禾刚转过头,肩上便被披上了件外衫。
“没开窗,屋内又燃着炭盆,不冷的。”辛禾解释。
但琼华却冲着她比划。意思是她如今身体不比常人,需要好生养着,否则会落病根的。
辛禾拗不过琼华,只得将外衫穿上。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辛禾梳洗更衣后,又将朝食端来。
辛禾早上胃口不好,只浅浅用了几口便搁筷了。
婆子进来将饭撤下,没一会儿,琼华又端了药来。
辛禾喝完药之后,同来了葵水的琼华道:“我这会儿再睡一会儿,你不用再这儿伺候了,也回去歇一会儿吧。”
琼华行礼后退下了。
辛禾并未再睡,而是独坐在窗畔,望着外面的茫茫积雪,思索着要如何才能拿到放妾书。
昨晚她试探过了,让魏明烬给她写是不可能的。
那么退而求其次,她得想办法拿到魏明烬的私印。
放妾书魏明烬不写没关系,只要那放妾书上落有魏明烬的私印一样可以。
可魏明烬的私印应该放在他书房,她得想办法去找一找。
打定主意后,辛禾穿上了厚厚的衣裙,又拿了狐裘来披上,便想去魏明烬的书房探一探。
可她刚走到门口时,就被两个侍女拦住了。
“姨娘如今尚未出月子,公子特意叮嘱过,让姨娘在房中好生养着的。姨娘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婢子便是。”
辛禾脚下一顿:自己光想着要找私印了,怎么忘了这一茬。
辛禾随口找了个借口搪塞完侍女后,又折返回窗畔坐下。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此事急不得。若让魏明烬看出端倪,反而得不偿失了。
而且她如今的身子尚有亏损,确实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养一养,也要好好策划一下后面的事。
年关将至,铺子中的账目以及有些人情往来皆需魏明烬拿主意,所以魏明烬最近这段时间总是早出晚归。
这天他忙完回府时已是酉时末了,得知辛禾上午想出去一事,便直接来翠微院了。
从前他们二人夜里见面还会避嫌,自从这孩子没了之后,魏明烬便将翠微院上下全换成了他的人,如今即便他夤夜前来,也无人敢多嘴半句。
魏明烬撩开帘子进来时,辛禾正坐在桌前练字。
如今辛禾不能出门,她在房中便穿着家常的衫子,头发松松挽了个发髻,鬓边只戴了拇指大小的珍珠簪。
辛禾写的认真,并未察觉到魏明烬进来。
魏明烬便径自走过去,就见纸上密密麻麻的皆是他的名字。
魏明烬神色一顿。
“怎么就是不像呢!”辛禾盯着面前的字嘟囔时,冷不丁看见自己身侧多了道影子。
辛禾猛地扭头,看见近在咫尺的魏明烬时,顿时吓了一跳。
“公子,你什么时候来的?”说话间,辛禾飞快抓起桌上的纸,掩耳盗铃似的藏在身后。
魏明烬哼笑一声:“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辛禾讪讪低头。
有侍女进来替魏明烬上了盏茶。魏明烬轻啜了一口后,撩起眼皮看向局促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怎么突然想写我的名字了?”
“妾闲来无事,便想着练练字。”辛禾的谎话张嘴就来。
魏明烬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只将骨节分明的手朝她探过来。
辛禾下意识将自己写的纸给魏明烬,却不防被魏明烬攥住了手腕,跌进了他怀里。
魏明烬刚从外面进来,但怀抱却很温暖。
辛禾心头浮上一计,便依偎在魏明烬怀中,软声撒娇:“公子的名字妾怎么都写不好,公子今夜既来了,不如亲自提笔写给妾瞧瞧,回头妾好照着写。”
结果话音刚落,她眉心便一痛。
辛禾捂着眉心,不解的看向魏明烬。
“都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字注重筋骨,而非形似。”说话间,魏明烬在辛禾的腰上拍了一把,“坐起来。”
辛禾只得乖乖坐起身子。
魏明烬重新换了张纸,然后自身后拥着辛禾,手把手教她:“这次若再写不好,回头便该罚了。”
辛禾不敢反驳,只悄然撇了撇嘴。
她想哄骗魏明烬写下他的名字,回头她将这名字拓到她的放妾书上,一样能瞒天过海。可谁曾想,魏明烬却执着教她写。
很快,魏明烬三个字便跃然纸上。
这三个字颜筋柳骨力透纸背,与她先前写的截然不同。
写完后,魏明烬松开辛禾的手:“你再写一遍给我看。”
辛禾只得照着先前魏明烬教的,重新又写了一遍。
但她写的与魏明烬写的放在一起,完全是天壤之别。
辛禾的眉眼顿时耷拉下来了。
魏明烬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我四岁开蒙,至今已有十五年,你才练了几日,就想一步登天了?”
辛禾暗自在心中腹诽:她并非想一步登天,她只是单纯想模仿他的字迹而已。
但按照她目前的水准,显然是痴人说梦。
现在看来,她只能等出了月子,去魏明烬的书房找他的私印了。
这天夜里,魏明烬并未在辛禾这里留宿,而是又回到了他的院子里。
而且他甫一回去,便将奉墨叫过去。
“最近这段时间我不在府里,你多盯着辛姨娘些。”
奉墨顿时一头雾水。什么叫多盯着辛姨娘些?
现在孩子没了,辛姨娘不应该更要想方设法讨好他们公子了才对么?怎么他们公子反倒让他多盯着些辛姨娘呢?
但他不敢多问,只得恭声称是。
待奉墨退下后,魏明烬才倚在圈椅里,以手抵着眉心,陷入沉思中。
辛禾很不对劲儿。
之前她一直担心自己会杀了她,所以她把腹中的孩子当救命稻草,各种卖惨扮可怜想让他留下那个孩子。
可如今她的救命稻草没了,她却丝毫没有惶恐不安,也没再在他面前扮柔弱装可怜过。
一开始,他还只当是孩子没了,她太过伤心所致。
但今夜辛禾突然开始写他的名字时,魏明烬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魏明烬一张脸隐匿在灯后,让人看不清他此时脸上的神色,但他身上却有股淡淡的戾气在萦绕。
之后魏明烬虽然人不在府中,但辛禾每日做了什么,奉墨都会事无巨细的禀给魏明烬。
辛禾每天窝在房中,饭后不是同侍女们说会儿话,就是看书练字打发时间。每天过得极规律,丝毫没有半分不对劲儿的地方。
但魏明烬并未掉以轻心,而是道:“继续盯着。”
窗外阴晴雨雪弹指而过,转眼便到了辛禾出月子这日。
这日是个暖阳和煦的好天气。
琼华知道,在房中闷了整整一月,此刻辛禾早都憋坏了。
但她还是执意等日头正盛时,才允许辛禾出来走动。
足足一月踏出房门半步,甫一出来,辛禾便被日光晃的眯了眯眼睛,好一会儿才觉得适应。
其实能出来走动之后,辛禾便当即想去魏明烬书房的。
但她又觉得此举太容易惹人怀疑了,所以便耐着性子,又等了数日。
这日她得知魏明烬出府后,便带着琼华去了魏明烬的院子。
意料之中,在院中遇见了奉墨。
辛禾上前同奉墨说明来意:“我闲来无事待着闷,想来公子书房找几本书拿回去看,可以么?”
“姨娘自然可以进去,只是琼华……”
辛禾会意,转头同琼华道:“你在外面等我吧。”
琼华点点头,奉墨将辛禾一直送到书房门口。看辛禾掀开挡风毡帘进去后,奉墨又折返回琼华身边:“姨娘进去应该得一会儿,你随我去旁边边烤火边等。”
琼华谨慎的摇摇头,表示自己就在这里等。
“你杵在这里等成什么样子?而且瞧这天色,应该马上要下雪了,多冷啊!”说完,奉墨不由分说将琼华拉走。
琼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得跟着奉墨走了。
而奉墨前脚将琼华带走,后脚院中的仆从瞬间也跟着消失了。
而此时进了书房的辛禾丝毫不知道此事。
她一月没来这里了,书房的布局没有丝毫变化。
辛禾印象中,魏明烬并未用过他的私印。但这种东西,为了取用方便,应该在桌案上。
辛禾直奔桌案而去,在桌上翻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
正弯下腰,准备打开桌屉翻找时,魏明烬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禾娘在找什么?”
辛禾身子一僵,她慢慢转头。
就见此刻本该在府外的魏明烬,宛若一个蹲守已久的猎人,从书架后走出来,一步一步朝辛禾这边行来。
第43章 哄骗
辛禾手脚僵硬,浑身的血液似在顷刻间被冻住。
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魏明烬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魏明烬在她面前站定。
“禾娘在找什么?”魏明烬又问了一遍。
说话间,他伸出手抚去辛禾鬓边的冷汗后,冷白的指尖并未收回去,而是宛若一条正嘶嘶吐着信子的小蛇,在辛禾的脸上游走。
辛禾头皮发麻,心中的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魏明烬的耐心显然已经告罄了。
就在他的大掌下移时,辛禾突然颤声开口:“匕首。”
“什么?”魏明烬没听清。
“我昨晚做梦,梦见二少爷知道了我们做的那些事情。这把匕首不知怎么的,也到了他那里。他拿着那把匕首去府衙,举告我杀了人,县令大人判我斩首。”
辛禾脸色苍白如纸,磕磕绊绊说完后,她突然扑进魏明烬怀中,身体抖若筛糠:“公子,妾好怕。”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了魏明烬的意料之外,他愣了愣,半晌没动。
而扑进魏明烬怀中的辛禾此时心跳如擂鼓。
在看见魏明烬出现在书架旁的那一刻,辛禾就知道,魏明烬是在守株待兔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惹的魏明烬怀疑。
魏明烬是不会放她走的。一旦让魏明烬知道,她今日是来偷盗他私印的,那后果不堪设想。
她灵机一动,只能拿那把杀过人的匕首说事。
此时辛禾不知道魏明烬信没信,但她只能赌一把。
若是魏明烬没推开她,那么此事或许能被糊弄过去。
辛禾倚在魏明烬怀中小声啜泣的同时,也在偷偷观察魏明烬的反应。
在短暂的怔愣过后,魏明烬的大掌落在了她的脊背上,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儿。他声音淡淡的:“不过是个梦而已,有何好怕的?”
“公子又不是不知道,妾一向胆子小。”似是要印证这一点,辛禾又将魏明烬搂紧了几分。
从前辛禾也时常像现在这样靠在魏明烬身上。
但那时她有孕在身,每次也只是虚靠着,两人身子并未完全贴紧。
而如今那孩子已经不在了,辛禾为了让魏明烬相信她的害怕,便如一株娇弱无依的兔丝花,紧紧攀附在魏明烬身上。
而卖力演戏的辛禾丝毫没注意到,魏明烬看她的眼神变了。
魏明烬如今已然通晓风月,辛禾养身子这月余里,他从未碰过她。
如今温香软玉在怀又紧紧贴着他,这让魏明烬如何不意动。
“你的身子如何了?”魏明烬冷不丁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正埋头在魏明烬怀中假哭的辛禾一愣,下一瞬,她的耳垂就被人捏着了。
魏明烬指尖揉捏着她莹润的耳垂,带着某种隐秘的暗示。
辛禾身子一僵。
她今天只是来找魏明烬私印的,并不想赔上自己。
但先前她说的那番话,也不知道魏明烬信了还是没信。若她此刻拒绝了魏明烬,魏明烬神思清明的再想这事,保不齐她会露馅。
倒不如顺了他的意。他一时色令智昏,也就顾不上这事了。
辛禾只得将头埋在魏明烬怀中,装出羞怯的模样:“大夫说,已无大碍了。”
话落,辛禾只觉身子一轻,便被魏明烬拦腰抱了起来。
魏明烬书房里侧隔有一间小小的休憩室,里面放有一张榻。从前魏明烬夜里读书读的晚了,常在这榻上就寝。
这榻魏明烬一人睡刚好,两人躺便有些拥挤了。
但魏明烬有的是办法。
二人缠绵交吻,彼此呼吸滚烫。
衣裙簌簌滑落,辛禾下意识蜷缩了下身子,但下一瞬便被人扳住肩膀,旋即炙热的吻便落了下来,在她瓷白的皮肤上开出点点红梅。
魏明烬的大掌所过之处,如星火燎原。
辛禾在艰难的喘息里,紧紧抱着魏明烬的同时,不忘正事:“公子能把那把匕首给妾么?”
正在忙碌的魏明烬抽空看了辛禾一眼。
此时的辛禾轻咬朱唇,眉眼如揉皱的春水,满含希冀的看着他。
魏明烬轻笑一声,俯身咬上她素白肩膀的同时,给了答案。
“看你表现。”
然后很快辛禾就明白,魏明烬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之前许是因她有身孕的缘故,魏明烬与她行欢时,总是要顾忌几分。
而如今,辛禾仿佛又回到了醉月楼那晚。
汗水迸溅,抵死缠绵。
一番云雨过后,辛禾躺在榻上,欢愉过后便有深深的疲倦席卷而来。
但显然魏明烬并未餍足,他的大掌还搭在她腰上流连。
辛禾身子瑟缩了一下,抓住魏明烬那只作乱的手,软着声向他撒娇:“公子,妾如今身子刚好,大夫叮嘱妾还是要注意些的。妾与公子来日方长嘛。”
魏明烬垂眸,看着怀中粉面含春仰头央求她的人,挑起她的下巴与她交吻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人下了榻。
待听到内室的门被关上后,辛禾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躺在榻上又歇息了片刻,这才拥着被子坐起来,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裙捡起来。
好在魏明烬没有撕人衣裙的癖好,她的衣裙还能穿。
辛禾将衣裙穿戴整齐后,甫一下榻双腿就颤了颤。她扶着旁侧的桌案缓了片刻后,这才慢吞吞的往外走。
打开书房门,除了琼华之外,池砚也在。
池砚将一个盒子递上来:“这是公子吩咐交给姨娘的东西。”
辛禾颔首,琼华立刻接过去。
甫一回翠微院,琼华便飞快打手势问辛禾:姨娘你还好吧?
“我没事,去备水,我想沐浴。”
之前辛禾每次沐浴都不让人在旁伺候,但今日她实在太累了,且如今琼华已经知道她和魏明烬之间所有的事情了,辛禾便将她留下替自己添水了。
琼华如今不能说话,但看着辛禾的目光里却全是心疼。
眼下净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琼华便偷偷给辛禾打手势,问她:姨娘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虽然辛禾和魏明烬之间有这么一层关系,但辛禾名义上还是魏大老爷的妾室。
若是从前,琼华会觉得,辛禾既跟了魏明烬,那魏明烬自然会想办法护住她的。
可那日她不小心撞破了他们之间的事情后,魏明烬当即便要杀她时,琼华才意识到,那个温和体恤下人的魏明烬其实是假象。
所以她有些担心辛禾的以后,也希望辛禾能早做打算。
辛禾眼底滑过一抹纠结。
琼华是她在魏家唯一能信赖的人,她该将她的计划告诉琼华的。但她又怕若告诉琼华了,日后反倒连累琼华。
思忖片刻后,辛禾道:“我的以后也不由我说了算,且走且看吧。”
今日她差点在魏明烬面前暴露了,此事只怕还得徐徐图之。
琼华脸上浮现出难过之色。
“不说这些了。”辛禾岔开话头,低声同琼华道,“你想法子给我抓副避子汤来。”
先前那个孩子打了辛禾个措手不及,如今她已决定要逃,那就绝不能再弄个孩子出来。
琼华点头应了后当即去办此事了。
辛禾又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后,才取了干巾帕擦了身子,自己更衣出来。
先前琼华带回来的盒子还放在桌上。
辛禾走过去打开,里面放着魏明绚送她的那把匕首。
当初魏明绚送了她这把匕首后,她并未细看,所以也不知道,上面有魏明绚的名字。
那晚她带着这把匕首去见周水生,单纯只是想壮胆而已。她没想到,醉酒后的周水生竟然意图侵犯她,而她惊慌失措下会捅了周水生。
她更没想到,这把匕首会落到魏明烬手中。而且魏明烬还用这把匕首逼疯了邹氏。
辛禾拿起匕首,将刀拔出来,刀刃上光可鉴人,泛着泠泠寒光。
但辛禾却看见了刀刃上的血。
有周水生的,有邹氏的,也有她的。
“姨娘。”门外骤然响起侍女的声音。
辛禾吓的手一松,匕首哐当掉在了地上。
那侍女在门外禀:“梁小姐来了。”
梁婉莹是魏家的常客,虽说她每次来找的都是辛禾,但府中上下无人不知她的心思。
辛禾原本懒得见她,但拒绝的话说了一半,她突然又改了主意。
“请梁小姐去花厅,我即刻过去。”
那侍女应声去了。辛禾弯腰拾起匕首,重新放进盒子里装好后,才披上狐裘往花厅的方向行去。
而此刻,梁婉莹已在花厅里等着了。
之前梁婉莹每一次登门,都是为魏明烬而来。唯独这一次,她是为辛禾而来。
听闻辛禾小产的消息后,梁婉莹曾想亲自登门探望的。
但她母亲说,妇人小产不便探望,而且她又个未出阁的姑娘,更不好亲自来,所以之前梁婉莹只派侍女来了几次。
如今辛禾出了月子后,她才亲自前来。
一面是为探望辛禾,一面则是为了看辛禾如今在府中的处境。
前段时间,梁婉莹听说辛禾小产后,她的叔叔婶婶曾登门见魏明烬,说是辛禾如今既已小产,他们想求魏明烬给个恩典,给封放妾书,让他们将辛禾接回家去。
但魏明烬却说,虽然孩子没保住,但辛禾到底为他父亲孕育过子嗣,怎能一封放妾书便将她打发了呢!
他问过辛禾的意思,辛禾想留在府里。
既然如此,魏家会照顾辛禾的往后余生。
门外响起仆从向辛禾行礼的声音,梁婉莹当即便站了起来。
挡风毡帘被婆子掀开,披着狐裘的辛禾从外面进来。
她穿着一袭碧色蝶戏花的蜀锦袄裙,外罩一件雪白狐裘。乌发髻间斜簪着一枚梅花白玉流苏簪。簪尾上的细碎流苏落在她颊边,更衬的她眉眼如画,气色更盛从前。
梁婉莹不由怔了怔。
辛禾已行过来,含笑向她赔不是:“让梁小姐久等了。”
“没有。”梁婉莹回过神来,忙亲热的拉住辛禾的手,“婉莹早就想来看姨娘了,但又怕打扰到姨娘。姨娘如今的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有劳梁小姐挂念。”
说话间,两人一同落座后,各怀心思的闲聊着。
辛禾成日被困在后宅中,她喜欢听梁婉莹讲外面的事情。而梁婉莹则想从辛禾这里探听魏明烬的动向,两人各怀心思,但却又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眼看着马上就要过年了,梁婉莹说的多是各处筹备过年的盛景。
辛禾垂下眼脸,语气哀伤:“听梁小姐说的我都想出门一观了,可惜我如今的身份却不能单独出府。”
说者无意,但听着有心。
梁婉莹心思微转间,便有了主意:“这有何难?姨娘若想出府,婉莹愿陪姨娘逛一逛。”
虽说魏大老爷过世刚满半载,但辛禾偶尔出趟门还是可以的。
“可我不知道公子肯不肯同意让我出去。”辛禾指尖搅弄帕子,一副想出去,但又怕魏明烬不允的模样,“毕竟如今我这样的身份是不宜出门的。若实在要出门,少不得得劳烦公子陪我一道。”
而梁婉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如今魏明烬尚在孝期,若魏明烬与她一道出门,难免会遭人非议。
可若他们中间有辛禾这个魏大老爷的妾室在,那就另当别论了。
梁婉莹亲热的挨着辛禾坐下,游说她:“再有几日就过年了,魏公子总要歇歇的呀。姨娘若担心,不若我去同魏公子说?”
若魏明烬同意了,她自然高兴。
可若魏明烬不同意,她能见魏明烬一面也不亏。
辛禾佯装不知梁婉莹的心思,她低头略微思索片刻道:“老爷不在了,公子是家主,过年这段时间事多,公子定然不得空,少不得得年后。而年后又有何能出门的名目呢?”
辛禾故作苦恼状。
“上元节呀。”梁婉莹一脸喜色,“魏公子如今虽然有孝在身,但上元节这种日子,他还是能出门观灯的。”
辛禾暗自在心中算了算。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五了,到上元节还有两旬。
这两旬里,她应该能有机会拿到魏明烬的私印。而且上元节街上游人如织,正好方便她逃走。
辛禾应了梁婉莹的提议。
梁婉莹得知魏明烬今日在府里,当即便与辛禾一道去见魏明烬。
此刻的魏明烬正在同管家明叔商议为各处掌柜们年底分红一事。听说辛禾与梁婉莹一道求见时,魏明烬顿了顿,颔首道:“将人请进来。”
明叔见状便先退下了。
梁婉莹与辛禾一道进来时,魏明烬正坐在主座上翻看账簿。
看见她们二人,魏明烬阖上账簿,含笑同她们打招呼。
辛禾应了声,便垂下脑袋,搅弄着手中的帕子。
梁婉莹丝毫不知道,眼下十分避嫌的两人,一个时辰前却暗约偷期共赴云雨。
听完梁婉莹的来意后,魏明烬率先看向辛禾。
辛禾正垂下眼脸,搅弄着手中的帕子,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
“可以么?”梁婉莹看向魏明烬。
魏明烬收回视线,眉眼温润:“姨娘与梁小姐一贯交好,既然梁小姐盛情相约姨娘,魏某怎好扫兴。”
这便是应了的意思。
梁婉莹顿时欢喜起来:“多谢魏公子。”
原本她还担心这事不成呢!没想到魏明烬竟然同意了。
之后有管事来见魏明烬回事,梁婉莹也不好再叨扰,只得起身告辞,辛禾也顺势与梁婉莹一道走了。
送走梁婉莹之后,辛禾带着侍女往翠微院折返。
路过假山时,隐隐听见假山后有说话声。辛禾也没当回事,径自往前走时,冷不丁听见有人道:“真是可惜!听说还是个男胎呢!若能平安生下来,老爷留下来的家产,她可就能分一半呢!”
辛禾脚下蓦的一顿,旋即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整个人狼狈毕现。
“谁说不是呢!可惜这辛姨娘福薄啊!”
“谁在哪里?还不快出来!”
侍女的斥责声,与另一人的感慨声同时响起。
很快,假山那端就连滚带爬出来两个婆子。看见辛禾时,那两个婆子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忙不迭跪下向辛禾磕头认错。
“好你们两个刁奴,竟然敢在背后私自议论主子,回头我便将此事禀给都窦嬷嬷,看窦嬷嬷不撕了你们的嘴!”辛禾身边的侍女正厉声叱骂那两个婆子时,辛禾已步履凌乱的走了。
那侍女担心辛禾出事,顿时也顾不上斥责这两个婆子,急忙去追辛禾。
自辛禾小产后,翠微院没人敢在辛禾面前提起这个孩子。辛禾也从没问过,所以她从来都不知道,那是个男胎。
辛禾一路疾步而行,那侍女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但甫一回房,辛禾便直接将门关上了。
那侍女不敢打扰,可又怕辛禾出事。她在廊下犹豫片刻后,终是去了趟魏明烬的院子。
而琼华不知此事,她寻来了避子汤药,亲自煎好送来时,就见辛禾坐在窗边,眼眶有些泛红。
琼华忙打着手势问:姨娘,您怎么了?
辛禾摇头:“我没事。”
自从小产后,辛禾一直在心里告诫她自己:那个孩子不出生对她和对这个孩子都好。
为了说服自己,她甚至从没问过那个孩子。
可今日在听见那两个婆子说,那个离开的孩子是男胎时,辛禾心中莫名就涌起一股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难过。
这种难过无关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只关乎那条逝去的生命,曾在她腹中待了四月有余。
他们日夜相处,她曾经确切的感受过他的存在。
如今他离开月余,再次听到别人提起他那一瞬时,先前被辛禾强行压抑去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悉数喷薄而出,所以辛禾才有些失态。
见琼华还担忧望着她,辛禾飞快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竭力冲她挤出了一个笑容:“我真没事。这是避子汤么?”
琼华点点头。
辛禾端过避子汤。那药味有些难闻,但辛禾却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捧着药碗一饮而尽。
而辛禾刚将避子汤喝完,魏明烬就过来了。
见魏明烬的目光在药碗上顿了顿,琼华顿时有些心虚。
辛禾便让琼华下去,她则斟了茶递给魏明烬:“公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魏明烬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
“哭了?”魏明烬声色平平问。
辛禾不承认,只垂下眼睛,揪着帕子道:“没哭,只是不小心被风迷了眼睛。”
魏明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将人拉进怀里,抚着她单薄的脊背,淡声道:“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这是魏明烬第二次说这话。
先前辛禾小产刚醒来时,魏明烬也同她说过这话。
那时辛禾不确定,魏明烬是在随口安抚她,还是真想与她有以后。
但现在辛禾确定了,是后者。
可此刻辛禾心中非但没有感动,反而觉得讽刺。
之前她怀着魏明烬的孩子,成日汲汲皇皇想与他有以后,但魏明烬却对她不屑一顾。
如今孩子没了,她对他彻底死心了,魏明烬竟然开始同她说以后了。
多可笑啊!
他这样心狠手辣,而又自私凉薄的人,何谈以后。
但辛禾面上却不露分毫,轻声应下了魏明烬的话。
魏明烬陪辛禾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而甫一出翠微院,辛禾就同池砚吩咐:“既然那两个粗使婆子那么爱嚼舌根子,那就拔了她们的舌头,赶她们去庄子上种地。”
“这马上就过年了,拔舌头会不会不吉利?”池砚试探道。
他觉得,这两个粗使婆子背后议论主子是不该,魏明烬打她们几板子,罚她们几个月的月钱以儆效尤就算了。拔舌头是不是罚的有些重了。
魏明烬冷漠扫了池砚一眼:“拔了两个不吉利,拔三个就吉利了。”
池砚立刻改口:“是,属下这就去办。”
当天午后,那两个婆子因私下妄议主子,而被拔了舌头赶去庄子上一事,就在下人间传开了。
一时魏家的下人个个噤若寒蝉。
而辛禾并不知道此事,她还在思索,要如何拿到魏明烬私印一事。
魏明烬最近这段时间很忙。
眼看着快要过年了,往年魏家上下自有魏老爷拿主意。今年魏老爷不在了,魏明烬又是头一回掌家,各处都要寻他拿主意。
原本她去魏明烬书房翻找私印是最好的办法,但今日她已被魏明烬抓个正着,虽然眼下魏明烬已经不计较此事了,但不代表他没有防备。
若再有下次,只怕就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了。
可不去书房,她又如何能拿到魏明烬的私印呢!
很快,辛禾又想到了一个既能得到魏明烬私印,又不会被魏明烬察觉的好办法。
如今魏明烬掌家,且年关将至琐事多,各处都要魏明烬拿主意。
那总有需要魏明烬亲自落名,或者盖私印的地方吧。
只要她能弄到一张魏明烬亲自落了名,或者盖有魏明烬私印的空白纸张,那她的放妾书不就有了吗?
第44章 到手
打定主意后,辛禾便愈发黏魏明烬了。
每日魏明烬在书房处理事情时,辛禾总会假借无聊之名去寻魏明烬。
魏明烬也不赶她,而是提笔在纸上写了个书名,递给她:“你既无聊,便去架子上替我将这本书找出来。”
辛禾照办将书找来后,魏明烬却道:“这书是给你看的,有看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回头一起问我。”
辛禾:“……”
她是来偷私印的,不是来看书的!
但鉴于这事不能做得太明显,辛禾只得认命的拿起书,走到她的桌案前看了起来。
魏明烬给她选的是本游记。
最开始,辛禾是抱着敷衍态度看的。但这写书之人笔法幽默风趣,渐渐的辛禾就看的入迷了。
魏明烬朝她这边扫了一眼,辛禾都没发现,魏明烬便自顾自忙他的了。
一时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时不时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
这本游记写的引人入胜,辛禾看的忘乎所以,直到脖颈酸痛,她搁下书短暂歇息时,才忆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辛禾看了一眼仍在忙碌的魏明烬,顿时将书合上,轻手轻脚朝魏明烬那边行去。
还未靠近,已被魏明烬察觉:“有不懂的地方?”
“没,就是看的有些累了,公子也忙许久了,歇一会儿吧。”
辛禾又唤人上了热茶糕点来。
魏明烬便搁下笔,喝了几口茶后,问辛禾:“看到哪里了?”
辛禾说了,魏明烬略微思索了片刻,便说出了辛禾看的内容。
“对对对,就是这个,看过这么久的东西,公子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公子好厉害呀。”辛禾一面替魏明烬捏着肩膀,一面恭维道。
魏明烬倚靠在圈椅上,哼笑道:“既好也不好。”
“为何?”辛禾不明白。
“我能过目不忘,而我的同窗不能。”
辛禾瞬间懂了。这言下之意是,别人跟不上他。而在书院里上课,夫子授课的进度是根据大多数学子掌握的程度而定的。
辛禾半是劝慰,半是奉承:“妾觉得这是好事。公子有过目不忘之能,便可以博览群书,在学业上就能永远快同窗一步。哦,不,是快很多步呢!”
辛禾眉开眼笑,一双乌瞳亮晶晶的。
但魏明烬的目光却落在了辛禾的唇上。辛禾说话间,唇张张合合,时不时会露出白皙的贝齿。
魏明烬蓦的握住辛禾的手腕,将人拉下来。
毫无防备的辛禾,只觉一个天旋地转间,她已跌进了魏明烬的怀中。
“你这张嘴倒是一如既往的会哄人。”
魏明烬话罢,便捏着她的下巴,低头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叩开了她的贝齿,长驱直入与她纠缠起来。
辛禾一时没反应,脑子都是懵的。
魏明烬却不满她的失神,惩戒似的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回过神来的辛禾,这才慢慢回应他。
虽然如今他们两人的关系在魏明烬院中,几乎是已被摆到明面上了,但关上门是一回事,敞开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此刻魏明烬书房门窗皆开着,时不时还能看见有仆从从廊下经过。
虽然知道他们不敢朝这边看,但辛禾还是没来由的紧张。尤其在察觉到,魏明烬越吻越凶,且手有往她裙底探去的架势时,辛禾忙一把握住他的手。
原本沉溺在与她交吻的魏明烬退开些许,垂眸不悦看着她。
若在平日里,魏明烬用这种眼神看她,辛禾早就吓的立刻求饶了。
可今日的魏明烬虽然满脸不悦,但他薄唇微红,眼中因欲念涌动有些烦躁,反倒少了那股震慑力。
辛禾便圈住他的脖颈,讨好似的蹭着他的鼻尖,软声央求:“公子,现在是白天,而且门窗还开着。”
“那你去关上。”
辛禾:“……”
重点是这个吗?
“公子,现在是白天。”辛禾只得硬着头皮提醒他。白日宣淫要不得。
魏明烬提着辛禾的腰,将她放在他的桌案上,俯身冷笑着靠近:“我们之前白天还做得少吗?”
辛禾眉心一跳,下意识想去捂魏明烬的嘴,却反被魏明烬攥住手腕。
“放心,没人敢在背后胡言乱语。”
辛禾还在垂死挣扎:“公子,这不是胡言乱语的问题,这……”
辛禾花说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池砚的声音:“公子,有帖子到。”
魏明烬的动作一顿,辛禾趁着这个机会,立刻从桌案上跳下来,站至魏明烬身后飞快整理衣裙。
魏明烬闭了闭眼睛,冲门外道:“进来。”
池砚进来将帖子送给魏明烬,正欲退下时,就听魏明烬突然道:“去扫一个月的马厩。”
“啥?!”池砚睁大眼睛。他做错了啥?
魏明烬面无表情:“两个月。”
池砚满心不知所措,但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苦着脸说了声是,便如丧考妣的走了。
再一回头,看见辛禾怯生生望着他的模样,魏明烬先前旖旎的心思顿时便消散了大半。他不再看辛禾,径自拂袖在圈椅上落座后,继续埋头处理手中的事情。
辛禾自是察觉到了魏明烬的不高兴,她整理好衣裙后,缓步走到魏明烬身侧:“妾帮公子吧?”
魏明烬冷着脸不言语。
辛禾并不气馁,而是径自挽起袖子,在一旁替魏明烬研磨。
魏明烬则埋头处理他的事情。
写了一会儿,魏明烬突然将笔撂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同辛禾道:“把你面前的桌屉打开。”
辛禾立刻照办。
“把里面的盒子拿出来。”
辛禾将里面的盒子递给魏明烬。
“打开。”
辛禾打开后,看见里面的东西时,眉心猛地一跳。
这盒子里装的是竟是魏明烬的私印。
魏明烬问:“落印会吗?”
“会。”辛禾忙不迭点头。
辛禾便将一叠他看过的纸推到她面前:“在每张纸的右下方落印。”
说完,魏明烬便自顾自低头又去忙他的了。
辛禾拿着魏明烬的私印,手微微有些发抖。
现在私印有了,可在魏明烬的眼皮子底下,她要怎么样才能偷偷将这印落在一张空白的纸上?
辛禾落印的同时,目光不受控的在魏明烬身上,以及他手旁的一沓宣纸上流转。
魏明烬似是毫无察觉,只全神贯注的处理手上的事。
辛禾见状,微微侧过身,趁着魏明烬不注意时,将魏明烬看过的那些单子弄乱。然后借着整理的功夫,飞快将一张空白的宣纸塞进需要落印的单子里。
做完后,辛禾下意识看了魏明烬一眼。
见魏明烬仍十分专注的模样,辛禾一颗心砰砰直跳,握着私印的掌心不停冒汗。
但她却没有丝毫迟疑,将印落在那张空白宣纸上。然后她又借着宽袖的遮挡,将那宣纸圈起来塞进袖中。
做完这一切后,见魏明烬仍没察觉后,辛禾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门外又有人来禀,这次是奉墨:“公子,辛有志又来了,这次是来求见姨娘的。”
辛禾如今以得偿所愿,正想寻个借口离开,听到这话,当即便道:“那我去看看。”
魏明烬颔首,辛禾便趁势离开了。
原本一直伏案忙碌的魏明烬,盯着辛禾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
而辛禾出来后,并未直接去前厅见辛有志,而是先回了趟翠微院。
甫一回去,辛禾便将侍女全打发下去,径自进内室将袖中的宣纸抽出来展开。
空白的宣纸上落着一枚鲜红的印记。
成了。
辛禾抬手细细抚摸着宣纸上的印记,眉眼里全是激动。
有了这枚印记,回头她自己再写上放妾书,那她就能彻底摆脱魏家妾室的身份了。
从此天高海阔,任她远走高飞。
辛禾将宣纸贴在胸口,激动的抱了好一会儿,才又将宣纸细细叠好,放进妆奁台的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后,辛禾才往前厅行去。
其实她并不想见辛有志。但先前她拿见辛有志当借口,如今若不去了,反倒会惹魏明烬生疑。
辛禾到前厅时,就见辛有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在前厅里团团转。
看见她进来,辛有志如见了救命稻草,迅速迎过来,神色急切道:“禾娘,你救救二叔吧。”
之前辛有志两口子过来,总会先虚情假意的同她寒暄两句,从没像今日这样直接求救的。
可见是真遇上了什么事。
辛禾径自在圈椅上坐下后,不咸不淡开口:“二叔这是怎么了?”
“二叔欠了人二十两银子。那人说,若二叔不还钱,他就将二叔剁了论斤卖。禾娘,你父母过世的早,是二叔将你养大的。如今你在这福地洞天里享福,而二叔都快被债主逼死了。你行行好,给二叔些银子吧。”
辛有志说的涕泗横流,辛禾却听笑了。
暂且不说从前辛有志他们两口子拿她当粗使丫鬟使那些事,单就说今年,魏大老爷看上她之后,曾给过辛有志夫妇一笔银钱。
但辛有志夫妇将她绑着送进魏家时,却一个铜板都没给她。魏大老爷给的那些钱,全被他们一家昧下了。
如今的辛有志一家在村里,不说是最有钱的,但最起码过的也不差。怎么会因二十两银子被逼到这种地步呢?
之后从辛有志的口中,辛禾才得知,是辛有志的小儿子来城中找活干,结果活没找到,他竟然学会了赌钱。
起先他还手气极好的赢了好些回。但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运气急转直下,连连输个不停。
“如今他欠了城中赌坊好几百两银子,赌坊里的人天天到咱们家里闹事不说,还将咱们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你大嫂闹着要分家,我不同意,她就带了孩子回娘家,你大哥也怨我偏心,如今同住一个屋檐下,他连爹都不肯喊我了。你二婶也被气病了。禾娘,二叔实在走投无路了,你救救二叔吧。”
辛有志说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但辛禾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动容,反倒对一事生疑了。
辛禾不动声色问:“二叔因何事欠了人二十两银子?”
“就……”辛有志吞吞吐吐,好半晌才道,“嗐,是为了替你弟弟还赌债,问人借的银子。禾娘,你如今孩子虽然没了,但魏公子仍旧对你礼待有加,还说魏家会奉养你终生。你定然不缺银钱的,你就看在咱们是一家人的份儿上,帮二叔一次吧,就当二叔求求你了。”
说完,辛有志便作势要给辛禾跪下。
“二叔,你我叔侄一场,按说你既开了这个口,我这个做侄女的总不好拒绝。但若是因天灾人祸,家中缺银钱,我这个侄女定然义不容辞。可这是因堂弟嗜赌欠下的银钱,我若帮了这个忙,岂不就是在与二叔你一道纵着他了?”
辛有志一听后面这话,顿时急了:“禾娘……”
辛禾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而且若我记得没错的话,先前就是在这个花厅里,二叔你和二婶愤然怒骂,说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还说要同我断绝关系?”
辛有志脸色一僵。
他没想到,辛禾竟会提起这事情。
辛有志又忙找补:“禾娘,当时是二叔和二婶数次登门,但你始终晾着不见我们。二叔和二婶一时昏了头,才说了那些气话。二叔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你别往心里去啊。”
用人时朝上,不用时朝下,这是辛有志一贯的行事作风,辛禾早已习以为常了。
“可是二叔,我已经往心里去了。”辛禾看着辛有志。
辛有志一愣,他没想到辛禾会这么说。但转瞬,他便又想故技重施用下跪那招来裹挟辛禾:“那我跪下给禾娘你赔不是。”
辛禾知道,辛有志不过是想做做样子,她便冷眼旁观看着。
辛有志看着辛禾,膝盖慢慢往下跪,他笃定辛禾不会让他这个亲叔叔真的跪他。
果不其然,在他的膝盖即将触碰到地上时,辛禾终于开口了。
“二叔,咱们之间就别演戏了,怪累的。”
辛有志面皮一僵,就听辛禾又道:“今天我就把话挑明了说吧,既然你和二婶觉得我养不熟的白眼狼,那日后你们无事就别来找我了。有事更不要来找我了。自从我被你们绑着卖进魏家后,我们之间就再无关系了。”
说完,辛禾也不再给辛有志开口的机会,径自起身朝外走。
等辛有志反应过来,想去追辛禾时,门口的两个粗使婆子已伸手将他拦住了。
辛有志没想到,辛禾竟然这么绝情,当即被气的跳脚,指着辛禾的背影怒骂道:“你这个白眼狼,当年你父母过世,要不是老子养的你,指不定你现在……”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赶来的奉墨已指挥两个小厮,将辛有志堵住嘴拖了出去。
这天夜里,魏明烬照旧是来辛禾这里过夜的。
临睡前,魏明烬突然没头没脑说了句:“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辛禾原本正在拉被子,闻言转头看向魏明烬。
“你小产后,你叔叔突然登门,想求我恩典给你封放妾书,让他们接你回家。你可知为何?”魏明烬只穿着中衣,双手枕在脑后,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
辛禾心中隐隐闪过一抹猜测。
辛有志夫妇向来是无利不起早。他们突然来接她回家,定然有所图谋。
“他们已替你找好了下家,是你们邻村的胡屠夫,且已收了人家二十两聘银。”
辛禾脑袋里嗡的响了一声。
十里八村谁不知道邻村的胡屠夫。那人就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人长得魁梧丑陋不说,喝了二两黄汤就开始发疯打人,他前两个妻子都是被他打死的。但凡有女儿的人家,哪个不是一听见他的名字,就躲得远远的。
她的亲二叔,之前为了银钱将她卖进魏家来做妾。
如今在她小产还没出月子时,她明知那人是什么德性,竟然已收了人家二十两的聘银,还想转头再卖她一回。
“做他的春秋大梦!我就算是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也绝不会被他再卖一次的。"
见辛禾被气的发抖,魏明烬将人拉进怀中搂着安抚。
“放心,有我在,我必不会让你那黑心叔叔得逞。”
说话间,魏明烬挑起辛禾的一缕青丝,放在指尖把玩的同时,又垂眸望着辛禾,漫不经心道:“但是禾娘,我护你的前提是,你对我不生二心。”
辛禾心里顿时咯噔一声。难不成魏明烬发现什么了?
但她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宛若无依不能活的兔丝花靠在魏明烬身上,软声道:“妾怎么会对公子生二心呢!妾可是起过誓,一辈子不背弃公子的。”
魏明烬闻言哼笑一声,抬手挑起辛禾的下巴。
被迫与魏明烬对视的辛禾面上装的镇定,可实则已是心跳如鼓了。甚至某个瞬间,辛禾都已经开始在想,若是魏明烬当真知道了,她要怎么蒙混过关了。
但魏明烬却低头,盯着她眼睛的同时,在她鼻尖上蹭了蹭:“那禾娘可得说话算话,若你敢食言……”
后面的话,魏明烬并未再说,而是突然吻住了辛禾。
床幔低垂,将她们二人圈在了一方小天地里。
魏明烬一面吻着辛禾,一面揽着她躺下,指尖有条不紊的解开辛禾的衣带,继续先前在书房未做完的事情。
辛禾的眼前被蒙上了一层轻纱,烛火落在帐子里,像是跟里面镀上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波纹。
灯晕跳动间,纱帐里的波纹也跟着晃动。
躺在锦被上的辛禾,一开始她还分神在想,魏明烬那句“若你敢食言”后面是什么。
但很快,纱帐上的波纹掀起风浪后,她就分不出精力再想这些了。
而漫漫长夜才开始。
第45章 安排
岁末年终,辞旧迎新。
三十这一日,清源县各处灯火辉煌,爆竹声连绵不绝。
魏家两房因今年皆在孝期,府中上下丝毫不见张灯结彩之景,在这喧嚣的日子里倒有几分冷清。
魏明烬想着二房如今如今只剩魏明绚母子,遂请了他们母子二人一道来大房这边用年夜饭。
酉时刚过,魏明绚便带着邹氏来了。
辛禾上一次见到魏明绚还是两个月前,如今的魏明绚比先前瘦了很多。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经历了这一番变故后,眉眼倒是多了几分稳重。
“姨娘如今可大好了?”魏明绚过来同辛禾说话。
辛禾含笑道:“劳二少爷记挂,我已无大碍了。听公子说,二少爷如今已接手铺子中的生意了?”
“我做的不好。”魏明绚垂下眼脸,神色惆怅。
他爹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也不是。
他从前一心想习武,然后仗剑走天涯。而他爹一心想让他读书走仕途,父子俩都没想过让他承袭家业。
如今他爹突然不在了,他得挑起二房的重担。但偏偏他对做生意又一窍不通,如今一面努力跟着铺子里的老掌柜学怎么谈生意,一面又要照顾邹氏,很多时候都分身乏术。
“幸亏兄长一直在帮衬我。”魏明绚抬手抹了一把脸,苦笑道,“我本来就不争气,若不是兄长一直帮着我,只怕我们二房早就垮了。”
辛禾听的心下十分不是滋味,她劝慰道:“二少爷你别妄自菲薄,公子有公子的阅历,而二少爷你也不差的。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一定会做的很好的。”
“我可以么?”魏明绚不确定的看着辛禾。
自从他父亲过世后,他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人情冷暖。
昔日与他一同打马嬉闹的少年郎们,如今皆默契的与他保持了距离。昔年与他们家有生意往来的老主顾,在他父亲过世后,也有许多与他们中断了合作。
魏明绚挨个儿上门去拜访。
那些从前一口一个唤他世侄的叔伯,此刻皆换了一副面容。
他们说,他们是做生意的,所图的无非是个利。他爹在时,他们是看着与他爹的交情上,才与他们家合作的。如今他爹不在了,他又从未经手过生意,这让他们如何放心再与他们合作呢!
魏明绚拼命向他们保证,他会经营好铺子的,但人家完全不吃这一套。
他们只道:“世侄,你在我们这里说的天花乱坠没用。我们只看利益,若你能将你家的铺子经营的起死回生,回头不需你来找我们,我们自会登门去找你合作的。”
虽然经历了这一系列的变故,但魏明绚心中到底还有几分傲气。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知道多说无益。便想着将自家生意做的蒸蒸日上,回头狠狠打看不起他这些人的脸。
但到他真正上手经营后,魏明绚才发现,做生意这种事并非是有傲气就能做成的。
如今不过短短两月,他的傲气就已经在铺子里被打击的所剩无几。要不是魏明烬遣了人来帮衬他,这铺子别说生意蒸蒸日上,只怕过不了多久就得关门大吉了。
魏明绚经营铺子的事情,辛禾也有所耳闻。她道:“万事开头难,二少爷你这样聪明,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一定能行的。”
辛禾瞳仁乌黑清亮,看向魏明绚的目光,柔和的如一泓清泉。
原本被打击的有些心灰意冷的魏明绚,在对上辛禾这样坚定的目光时,他心中骤然又升起斗志来。
这是他从前心仪过的人,她既这般信任她,那他绝不能让她失望。
魏明绚攥紧拳头,先前颓废黯淡的眸子里,也重新燃起了亮光:“谢姨娘吉言,我会好好做的。”
辛禾点点头,见魏明烬过来了,便去寻两位姨娘说话了。
魏明烬是独子,如今魏大老爷夫妇都不在了,过年难免冷清。除了魏明绚母子外,魏明烬还将清梧院两位姨娘也一并请过来了。
这两位姨娘进府年岁已久,魏大老爷在时,她们二人虽不得宠,但性子却十分随和,时不时还会指点后进府的姨娘一二。因此后进府的姨娘都会客客气气的唤她们一声姐姐。
如今魏大老爷的妾室都已陆续出府,待在魏家的就剩她们三个了。
现在辛禾虽没了孩子傍身,但仍住在翠微院,过着仆从围绕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两个姨娘便知,辛禾与她们不同。
但她们二人如今只想留在府中颐养天年,并不想多生其他是非。是以也从不多嘴,甚至在辛禾过来同她们说话时,这两个姨娘待辛禾也十分客气。
她们三人闲聊几句后,三人的目光皆不约而同的落到了邹氏身上。
邹氏正披着斗篷,在院中看小厮们放爆竹。每当爆竹响起时,她一面往婆子身边躲,一面拍手叫好,神态宛若三岁稚童。
“二夫人那样要强的一个人,如今却……”其中一位姨娘说到这里时,重重叹了口气。
另外一位姨娘接话:“二夫人此刻若清醒,定然也是痛苦万分。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想,开心一日是一日。”
辛禾没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邹氏身上。
邹氏看了一会儿爆竹觉得没意思,正想寻个新玩意儿时,就看见了辛禾。
她双眸一亮,立刻提裙朝辛禾跑过来。
“夫人,您慢点。”身侧的婆子忙追过来,向辛禾行礼。
邹氏今年三十有七,她仰着脸看着辛禾,指了指她鬓边的绒花宝石簪:“姐姐,你那个簪子好好看,能拿下来给我看看吗?”
辛禾抬手将簪子取下来,递给邹氏。
邹氏放在掌心细细看了一看,抬手就往自己发髻上插去。
“哎,夫人,这是辛姨娘的。”邹氏身边的婆子忙劝。
但邹氏却不理她,只仰头看向辛禾:“我戴着好看吗?”
“好看的。”
“好看那你就送给我吧,好不好?”说着,邹氏拉住辛禾的手,神态宛若小姑娘似的向她撒娇。
正在同魏明烬说话的魏明绚眼角余光扫到这边后,忙快步走过来,同邹氏道:“娘,这是姨娘的簪子,您快还给人家。您若想要,回头我重新给您买一支。”
“不要,我就要这支。”邹氏摸着头上的簪子,开始耍小孩子脾气。
魏明绚正头大时,就听辛禾道:“无妨,一支簪子而已,二夫人若喜欢,送给她便是。”
魏明绚转头,就见辛禾亭亭立在灯火下,橘黄的灯晕兜头落了她一身,愈发衬的她曲眉妙目,面容柔和美好。
他娘神志不清,记不得从前那些事了。可辛禾却记得,他阿娘曾对她做过什么。
但如今,她仍愿意将她的簪子送给他娘,哄他娘开心。
魏明绚心中顿时涌起浓浓的感动,他同辛禾行了个揖礼:“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同姨娘推脱了。回头我再重新让人给姨娘送支新簪子来。”
“不用了。”辛禾笑着拒了。
魏明绚还想再说话,魏明烬已经走过来道:“饭已经摆好了,入席吧。”
魏明绚便将话又咽了回去,与众人一道入席落座。
如今是在魏明烬府中,魏明烬坐主位,他左侧坐着魏明绚母子二人,右侧坐着辛禾及其他两位姨娘。
邹氏如今神志不清,性格有点像小孩子。在席上坐了没一会儿,她就说屋里闷,闹着要出去玩儿,魏明绚便让下人陪着她一道去了。
席间,魏明烬同魏明绚二人说着话,辛禾则同清梧院两位姨娘闲聊,一时倒也其乐融融。
待用过饭,城中有人放起了烟花。
原本黑漆漆的夜空,被飒沓流星照亮。
辛禾与侍女们站在廊下看烟花,魏明绚的目光,不可抑制的落在辛禾身上。
无论是从前,辛禾怀着他大伯的遗腹子,还是现在她失了孩子,魏明绚都无比清楚,他们之间此生绝无可能。
像如今这样,能远远看她一眼,对他来说,便已是天赐的机会。
亥正左右,邹氏困了,便闹着要回去歇息,魏明绚只得告辞。
魏大老爷在世时,每年除夕夜都要守岁。
今年他不在了,魏明烬便同三位姨娘道:“夜里寒气重,我去祠堂在列祖列宗面前守岁便是,几位姨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辛禾与清梧院两位姨娘应过后,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但两刻钟后,辛禾沐浴完出来撩开床幔欲就寝,就见原本该在祠堂守岁的人,此刻正躺在她床上。
辛禾不由一愣:“公子不是说,要去祠堂守岁吗?”
“大过年的,对着那排乌漆麻黑的牌位有什么意思。而且老头子在时,从来都不让我去祠堂。”说话间,魏明烬拍了拍身侧。
辛禾只得顺从过去,躺在魏明烬身侧。
魏明烬今夜喝了酒,身上有淡淡的酒味,不过并不难闻。
辛禾靠在魏明烬身上,好奇问:“老爷为何不带公子去祠堂?”
她进府时,魏明烬正在准备去省城赴试,中途似乎回了趟魏家,但她并没有看见。
之后魏明烬再回来时,魏大老爷已经过世了。
关于他们父子之间,辛禾一无所知。
但从魏明烬在孝期里,毫无顾忌同她行欢,以及提到魏大老爷时,魏明烬眼底的冷漠来看,他们父子之间应该不睦。
而且之前她在与魏明烬行欢时,摸到魏明烬背上有陈年旧伤。除此之外,一到阴雨天时,魏明烬总是会下意识揉他的膝盖,显然膝盖也旧疾。
但辛禾听闻,魏明烬的母亲在他八岁时就过世了,那么他身上的旧疾只会是一个人造成的。
可辛禾想不明白。
魏明烬可是魏大老爷的独子,魏大老爷怎么舍得对他下这么重的毒手?
“禾娘想知道?”魏明烬挑起辛禾的头发,似笑非笑问。
辛禾心下一颤,立刻改口:“也没那么想知道。”
“你改口倒是快。”魏明烬哼笑一声,大掌抚着辛禾的脊背,神色淡漠道,“他既盼着我出息,又怕我出息。”
什么叫既盼着他又出息,又怕他出息?
辛禾不明白,但魏明烬脸上神色难辨,她不敢再贸然询问,便在魏明烬怀中打了个哈欠。
魏明烬眉眼低垂,倚在床上,漫不经心把玩着辛禾的头发。
他父亲喜欢热闹,每年除夕夜,他都会让府里所有人陪他守夜。
他的那些妾室们挤在一起,围着他父亲叽叽喳喳说着话。让魏明烬有种他父亲掉进了秃鹫堆中的感觉。
而他那脑满肠肥又色欲熏心的父亲浑然不觉,反倒还十分享受这种莺莺燕燕环绕的感觉。魏明烬身处其中,但却冷眼旁观。
其实很早之前,魏明烬就知道,他父亲终有一日会死在女人身上。
果不其然。
如今又是一年除夕,他那爱热闹的父亲,现在独自埋在地上,不知道是否会觉得冷寂。
但转念魏明烬又觉得,他父亲应该不会觉得冷寂。
毕竟他二叔也下去了。
黄泉路上,他们兄弟二人也能作伴而行。
外面的炮竹声逐渐弱了下来,魏明烬回过神来,就见辛禾不知何时,已窝在他怀中睡着了。
“你睡的倒是香甜。”魏明烬抬手在辛禾腮上拧了一把。
睡的正沉的辛禾毫无察觉,魏明烬索性便将怀中的人楼紧了几分,然后也闭眸睡了。
辛禾这一觉睡的很沉,第二天她正睡的迷迷糊糊时,突然有人给她喂了个东西。
她下意识睁眼,就见琼华站在她床头,手中还拿着一个剥开的桔子。
而她身侧早已没了魏明烬的身影。
看见辛禾醒来,琼华便又将手中的干荔子往前递了递。
大年初一,早晨睁眼第一件事,要吃桔子和荔子,寓意一整年都会大吉大利。
从前辛禾在辛有志家中时,每年大年初一,辛禾的二婶也会给她的孩子们吃桔荔,但从来都没有辛禾的份儿。
这是辛禾第一次吃桔荔。
吃完后,辛禾摸出一个荷包交给琼华。
荷包是她亲手绣的,里面装的是钱裸子,琼华的也比别人的多了两个。
琼华开心接过,向辛禾拜完年后,就去外面让人端水进来服侍辛禾梳洗。
待梳洗过后,辛禾将翠微院的女管事寻来,让她将一小匣子钱裸子发给底下人。
那女管事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底下人便都来向辛禾磕头谢赏。
辛禾面上带着笑意,心里却在滴血。
她如今仰魏明烬鼻息而过,手中其实并无多少银钱。这些银子还是前天午后,窦嬷嬷让人送来的,说是让她打赏下人用的。
辛禾心里有些舍不得,但也不好昧下这些钱裸子。
待前来磕头谢赏的人离开后,辛禾独自回到房中,捧着自己的钱匣子里。
魏大老爷吝啬,先前她每个月的月银只有一两。
后来魏大老爷过世了,她因怀有魏大老爷的遗腹子,魏明烬吩咐,她每月的吃穿用度都比着他的,她的月银便涨到了二十两。
但先前她被周水生勒索过,如今这匣子里只剩下最近这两个月的月银。
这四十两她还得分一半给琼华。到时候她手上就只剩下二十两,也不知道离开魏家后,这二十两能支撑多久。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离开魏家。
一念至此,辛禾又走到妆奁台前,将手伸进夹层里,摸出那张来。
还在就好。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上元节的东风了。
过完年后,有一天夜里,辛禾趁着魏明烬高兴,便试探的向魏明烬提出,放琼华出府一事。
“你先前不是说,你习惯了她服侍么?”
“妾是习惯了琼华在身边不假,但琼华如今已到嫁人的年纪了,妾总不能为了妾的私心,而蹉跎琼华的大好年华吧。”辛禾倚在魏明烬身上,软声道,“刚好前段时间,妾听琼华说,她表哥有意娶她为妻,妾便想着不如趁着过年给个恩典放她出去,好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尽兴过后的魏明烬倒是十分好说话:“她是你的丫鬟,你既想放她出府,我自是没意见。”
魏明烬这般好说话,出乎了辛禾的意料之外。
但辛禾还是有些担心,她小心翼翼求魏明烬:“琼华如今已经不能说话了,如今公子既给了恩典放她离府,琼华心中定然会对公子感念万分,出府以后她绝对会将我同公子之间的秘密彻底烂在心底的。公子能不能当真放过她?”
先前魏明烬就说过,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
辛禾害怕魏明烬只是嘴上答应放琼华离开,待琼华出府后,他又暗中派人对她下手。
魏明烬今夜似乎格外好说话,他颔首:“我既答应你放她出府,那我自然会说到做到。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的。”
说着,魏明烬举起手,便要立誓。
“不用立誓,妾信公子。”辛禾忙抓住魏明烬的手。
她只想确认魏明烬没骗她,眼下魏明烬既能这么说,便意味着这次他真愿意放过琼华。她便得见好就收,万万不能得寸进尺真让魏明烬为此事发誓。
第二日,琼华便拿着她的身契来找辛禾。
她双亲皆已过世,哥哥们也早已各自成家,如今家中已无她的容身之地,她情愿留在魏家服侍辛禾。
辛禾便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琼华。
琼华听完后十分震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凭心而论,他们公子表面上看,确实是可堪托付终身的良配。但经过上次那件事之后,琼华每次看见魏明烬时,都会忍不住瑟瑟发抖。
辛禾想逃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很快,琼华就做了决定。她冲着辛禾打手势:婢子和姨娘一起走。
反正现在她们家中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辛禾既然也打算逃走,那她宁可跟着辛禾一起走。
“不行,跟着我太危险了。”辛禾当即拒绝。
她离开魏家后,自己都朝不保夕的,若再带上琼华,说不定会连累琼华的。
辛禾说完,将自己先前准备的二十两塞到琼华手上,压低声音道:“这是我存下来的私房钱,你若是不想回家,就拿着这笔钱离开清源县。去投靠信得过的亲戚也好,去做个小营生也好,但是一定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辛禾怕自己逃了,魏明烬会迁怒琼华,所以替她将后路也想好了。
琼华感念辛禾替自己考虑的这么周到,但她却摇摇头,含泪冲着辛禾打手势:婢子就想跟着姨娘你。
“可是跟着我太危险了。我自己都没出过清源县,我不知道以后会遇见什么事,我连自己的安危都不敢保证,更别说你的了。”
琼华打着手势回:婢子也没出过清源县,所以婢子想跟着姨娘你一道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婢子从小就能吃苦,婢子也不怕危险,而且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姨娘,求你了。
说着,琼华便要给辛禾跪下。
辛禾忙扶住她。辛禾其实害怕连累琼华,但最后实在拗不过琼华,只得同意带上琼华一起走。
琼华这才高高兴兴的起来。
既然要带琼华一起走,辛禾便将自己的计划悉数告诉了琼华。
为了避免让魏明烬生疑,辛禾让琼华先离府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再去置办马车和干粮等。待上元节当夜,她们在城中的古树下汇合,到时一起离开清源县。
琼华记住后点头应了。
她在拿到身契的当天,去向魏明烬磕过头后就离开魏家了。
而她前脚离开,后脚窦嬷嬷又往辛禾身边塞了个侍女,顶替琼华的位置。
辛禾对此不置可否,但以不喜人打扰为由,平日不许侍女轻易进她的内室。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上元节。
第46章 上元
上元节这天酉时刚过,梁家的马车便到了魏家的府门口。
为了今夜能给魏明烬留个深刻的印象,梁婉莹特意用他们铺子里新到的浮光锦做了一身衣裙。这浮光锦表面上看着平平无奇,但人若站在灯火下,衣料上便会泛起粼粼光芒,十分独特稀有。
检查完衣裙后,梁婉莹又问她的侍女:“我头发乱不乱?妆容有没有花?”
“头发不乱,妆容也没有花,我们姑娘今晚就是整个清源县最好看的女娘。”
梁婉莹被侍女夸的心花怒放,但嘴上却还要嗔怪道:“就你嘴甜。”
“婢子这不是嘴甜,而是实话实说嘛。”那婢女刚笑嘻嘻说完,突然道,“姑娘,魏公子和辛姨娘出来了。”
梁婉莹下意识看过去,就见辛禾与魏明烬一道从魏家的府门里出来。
魏明烬一袭霜白长衫,面如冠玉眉眼清隽,唇畔噙着一抹淡笑,整个人气质出尘,令人见之难以移目。
而他身侧的辛禾,一身百褶如意罗裙,裙面上绣着团团梅花,外罩狐裘披风,愈发衬的她肌肤胜雪,容色昳丽。
两人并肩走出来时,宛若一对珠联璧合的佳人。
梁婉莹先是一愣,旋即便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从脑海中剔除出去。
辛禾可是魏大老爷的妾室,她和魏明烬怎么能会是珠联璧合的佳人呢!
“魏公子,姨娘。”梁婉莹撩开车帘,同他们二人打招呼。
魏明烬与辛禾一道过来,同梁婉莹打过招呼后,辛禾上了梁婉莹的马车,而魏明烬单独乘一辆马车。
甫一上马车,辛禾就发现,今夜的梁婉莹妆容精致衣裙簇新,显然是女为悦己者容。
辛禾心下一动,连连夸了梁婉莹一番。
梁婉莹被她夸的面红耳赤时,辛禾才转到正事上,她用佯装试探的语气问:“梁小姐心仪我家公子吧?”
梁婉莹没想到,辛禾会问的这般直接,她脸颊一红,虽然十分羞赧但还是承认了。
“魏公子才貌双全,又性子温润,婉莹自是仰慕。”
此事辛禾早就知晓,今日她突然这般直接问梁婉莹,也不过是为她接下来的话做铺垫而已。
“梁小姐,你我相识已久,今夜既然你对我坦诚相待,我便也不瞒你了。其实我也十分希望你能嫁给我们公子。”
辛禾拉住梁婉莹的手,一副对她推心置腹的模样:“如今我的孩子没了,我在魏家便没了倚靠,往后余生得仰仗公子。公子心善,让我们这些姨娘留在府中养老。可他娶妻后,后宅的事终究是主母说了算。而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亦掌握在主母手中,若遇见个不慈的主母,那我们日后的日子如何能好过。
“梁小姐,我与你相识许久,我知你品性温婉贤良,你既心仪我们公子,那我愿意助你。只盼着日后你若成了我们府中的主母,能予我们这些人在府上能有一席容身之地。”
辛禾肯助她,梁婉莹自是高兴万分。
她亲热的拉住辛禾的手:“我与姨娘相识已久,我是什么人,姨娘还不了解么?我若能嫁给魏公子,我定将姨娘当做长辈敬重。”
“我一个妾室,岂敢做主母的长辈?到时梁小姐能予我个容身之所,我已感激不尽了。”
辛禾奉承梁婉莹一番后,才又说到今夜出行观灯上。
她今夜若想在魏明烬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走,那就得靠梁婉莹去吸引魏明烬的注意力,所以辛禾提前同梁婉莹商议。
梁婉莹今夜盛装而来,就是为了让魏明烬的目光在她身上驻足。如今辛禾肯撮合他们二人独处,梁婉莹心里自是一万个愿意。
听辛禾细细为她安排,梁婉莹点头如捣蒜的同时,对辛禾也愈发亲切了。
辛禾面上仍与梁婉莹周旋,心中却有几分惴惴不安。
魏明烬那人一贯谨慎多疑,但这次她逃走一事,却进行的格外顺利。
这让辛禾既高兴,又有些不安。
但愿等会儿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上元夜城中家家户户都出门观灯,主街上行人摩肩接踵,马车根本行不过去。
所以马车行至快到主街前,他们一行人便下了马车,步行去街上观灯。
今夜明月高悬,街上灯盏璀璨亮如白昼,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嘈杂声至十余里。
辛禾从前住在十里村,从十里村到县城坐牛车都得一个时辰,所以她自是没有机会目睹上元节时,县城中观灯的盛景。
甫一下马车,见辛禾看的目不暇接,梁婉莹便提醒道:“姨娘,前面的灯更好,我们去前面看。”
“好。”
辛禾与梁婉莹一道走,魏明烬则跟在她们身后。
今夜家家户户都出来观灯了,街上行人如织肩摩毂击。辛禾与梁婉莹艰难的行至了一处卖花灯的铺子前。
“姨娘喜欢哪盏灯?我送姨娘。”梁婉莹巧笑倩兮开口。
辛禾仰头,望着密密匝匝的花灯,每一盏她都很喜欢,她选不出来。
梁婉莹则选了一盏兔子灯。回头见辛禾还在纠结,梁婉莹便给她出主意:“那盏莲花灯和双鱼灯都很不错呢!”
辛禾顺着梁婉莹的视线看过去,莲花灯和双鱼灯是很不错,但不是她喜欢的。
这里也不能久留,所以纠结过后,辛禾随手指了指一盏:“要那盏。”
梁婉莹的目光顺着辛禾指的防线看过去,脸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而那卖灯的小贩先是一愣,旋即将辛禾选中的灯取下递过来的同时,笑着恭维道:“娘子真是好眼光呢!这蟾蜍灯虽然长得不好看,可它寓意极好,想来娘子家中来年应是有人下场参试吧。”
辛禾:“……”
她只是觉得这盏灯丑的十分有特色,压根就没想那么多。
但此刻见所有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她只好道:“是,多谢小哥你吉言。”
梁婉莹心中顿时滑过一抹懊恼。
刚才挑选花灯时,她只顾着挑选好看的了,而忘了这一茬。
不过魏明烬去岁虽中了解元,但他得为父守孝三年期满后,方能重新下场,以后她还有机会的。
梁婉莹正欲唤侍女来付银钱时,魏明烬已将花灯钱付过了。
梁婉莹有些羞赧:“说好的我送姨娘花灯的,到最后竟让公子付钱了。”
“两盏花灯而已,谁付都一样的,梁小姐不必放在心上。”魏明烬衣袍盛雪,他眉眼清隽温润,唇畔噙笑的立在灯盏下,暖融融的灯晕落了他一身,愈发衬的他超凡脱俗,恍若谪仙。
别说是梁婉莹,就连辛禾这个深知他秉性的人,在这一刻,也会被他这刻意装出来的外表所迷惑。
但转瞬,辛禾就清醒了。
美色有毒,沾之毙命。
回过神的辛禾见前面人潮拥挤,提议道:“我们去前面再看看吧。”
“好。”魏明烬好脾气的应了。
这次仍旧是辛禾和梁婉莹走在前面,而魏明烬带着奉墨独自跟在他们身后。
周遭人声嘈杂,辛禾挽着梁婉莹的胳膊,一面同梁婉莹点评着周遭的花灯,一面轻轻在梁婉莹胳膊上捏了一下。
梁婉莹会意,见前面有家卖面具的铺子,梁婉莹便转头同魏明烬道:“魏公子,我与姨娘想去那个面具铺子上看看,可以么?”
“自然可以。”魏明烬含笑颔首。
她们一行人便又在铺子面前驻足。
这次梁婉莹学聪明了,她让辛禾先挑。
辛禾便随手指了一个。刚才她一路过来,看见好几个人都戴过这张面具。
梁婉莹觉得这张面具太普通了,便选了个福娃娃笑脸面具。
她们二人挑好了之后,梁婉莹又转头看向魏明烬:“魏公子也挑一个吧。”
魏明烬对这种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便婉拒了。
之后她们一行人继续逛,哪里人多辛禾就带着梁婉莹往哪里钻。
人多的地方既拥挤又闷热,梁婉莹精心描绘的妆容都要被挤花了时,前面不知谁喊了句:“有贼”,人群一下子就骚动起来了。
梁婉莹一时不防被人挤的身子失衡,身后有人在她肩上扶了一把。
温和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梁小姐小心。”
梁婉莹猛地转头,看见身后的魏明烬如见救星了一般,她紧紧攥住魏明烬的衣袖。
周围人太多了,且一直不停的朝前挤去。深陷在人群中的魏明烬等人,只得被迫跟着人流往前走。
待走到宽阔的地方,人群逐渐散开后,梁婉莹才松开魏明烬的袖子,在一旁休息。
她的侍女在旁忙前忙后照顾着。
魏明烬负手立在一旁,目光在人群里巡逡,但始终没看见辛禾的影子。
没一会儿,被挤散开的奉墨姗姗来迟禀:“公子,辛姨娘不见了。”
“许是先前那会儿人多,姨娘被挤到其他地方了。”满身狼狈的梁婉莹扶着侍女的手站起来,语气虚弱道,“先前我同姨娘说过,我今夜在明玉楼定了雅间。待人群散开后,姨娘找不到我们,定然会去明玉楼的。”
魏明烬眼睫倾垂,眼底滑过一抹讥笑。
看来她终究是按耐不住了。
不过他面上并没有丝毫焦急之色,反倒含笑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去明玉楼等便是。”
他们一行人便慢悠悠的朝明玉楼行去。
而此时的辛禾刚从人群中挤出来,扶着一棵树不停的喘息。
人太多了,挤的她呼吸都不顺畅了。
可即便如此,辛禾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左右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身后没有人跟着她之后,她才掀开面具。
辛禾一张粉白的脸上薄汗涔涔,她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飞快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辨别了一下方向,便朝与琼华相约的地方行去。
上元节城门不关,百姓们可以通宵到达的玩乐。
眼下魏明烬定然被梁婉莹缠着,应该无暇顾及她这边。只要她能顺利见到琼华,她们就连夜离开清源县。
等到魏明烬发现时,她们早已跑远了。
辛禾心潮澎湃,疾步朝晴虹桥那边走去。
她们之前约好,今夜在晴虹桥旁的古树下见面。
因通往晴虹桥最近的那条路上杂耍卖艺的人太多,辛禾不得不绕路而行。
远远的,隔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辛禾就看见了站在古树下的琼华。
辛禾心下一喜,提裙便上了晴虹桥,欲往琼华那边行去。但刚走了两步,辛禾蓦的看见,琼华身后的元宵铺子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
那男子的身形隐隐有些眼熟。
辛禾脚下一顿,心中陡然浮起了一丝惊疑不定来。
这次的出逃计划顺利的不可思议,可在即将与琼华汇合这一刹那,不知怎么的,她的心突突跳了好几下。
辛禾向来相信直觉,她便没贸然过去。
恰好桥上有小摊贩卖些小玩意,辛禾便蹲下身子,装作挑选东西的同时,偷偷盯着那黑衣男子的一举一动。
那男子面前摆着一碗元宵。
上元有吃元宵的习俗,这男子在小摊上吃元宵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个小摊的生意很红火,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而那男子却一直纹丝不动的坐着,面前的元宵也始终没动。
他不是为吃元宵坐在那里的,但那里也不是赏灯的好地方。
“小娘子,这个,还有这个都好看。”卖首饰的大娘一股脑儿的向辛禾推销自己的首饰,并热情道,“你可以戴上试试看,我这里有镜子。”
“哦,好,那我试试。”辛禾一面心不在焉的试着,一面继续盯着那黑衣男子。
恰好有两个小男孩提灯打闹从那男子面前经过,其中一个不小心撞了那男子一下,那男子伸手扶住那小孩时,头上的斗笠歪了一下。
辛禾看清他的脸时,瞳孔猛地一缩。
池砚!那竟是池砚!
难怪她最近这几天一直都没看见池砚,原来魏明烬派他来跟琼华了。
先前辛禾觉得这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魏明烬是故意装作视而不见,想在今夜捉她个现行。
辛禾瞬间觉得毛骨悚然。
“小娘子,小娘子……”摆摊大娘的声音唤回了辛禾的思绪。
那大娘还在热情给辛禾赛她的首饰:“还有这个珠花,这个也好看的。”
“不好意思,我不买了。”说完,辛禾头也不回的踉跄原路返回。
池砚的注意力被那两个孩子分走了,一时没注意到桥上这边。而那厢的琼华还乖乖站在古树上,左右张望在人群中寻找辛禾的身影。
下了桥的辛禾径自往人群里走,哪里人多她就往哪里走,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辛禾一边步履匆匆的走,一边飞快思索自己眼下该怎么办。
如今琼华就是挂在鱼竿上的饵,一旦她去找她,那池砚就能将她捉个正着,到时她们俩谁都跑不掉。
若她不去找琼华,就这样离开清源县,说不定就能逃出魏明烬的魔爪。
她如今已有了放妾书,也不必担心魏明烬报官,官府再将她抓回去。日后天高海阔,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得趁着这个机会逃的远远的。
打定主意后,辛禾直奔城门口的方向而去。
魏明烬笃定她会去找琼华,眼下他还派人在那里守株待兔。他一定想不到,她没有去找琼华,而是直接出城离开。
等魏明烬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逃的远远的,他休想再抓到她。
可在遥遥看见城门口时,辛禾强逼着自己不去想的事情,在这一刻终究蹿出来了。
她可以一走了之,可琼华该怎么办?
池砚既然守在那里,那便意味着,魏明烬已经猜到她的打算了。
若她就这么不管不顾的逃走了,那落在魏明烬手中的琼华,下场定然会和魏敬尧一样。
魏敬尧之死,可以说是他贪得无厌所致。
可琼华什么都没做,相反她一直站在她这边。可她为了自己的自由,要狠心致她于死地吗?
她已经害她说不了话了,如今还要让她因她而赔上性命吗?
明明城门口近在眼前,但辛禾却怎么都迈不开脚了。
这一刻,辛禾心里骤然涌出无限对魏明烬的恨意。
魏明烬这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他竟然拿琼华的性命来逼她就犯!
辛禾又气又恨,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身后有人不耐烦催促:“喂,你走不走?不走就别挡道!”
辛禾挪到一旁,蹲在地上狠狠大哭一场,将心里的气愤和恨意哭出来之后,她擦干眼泪,又深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后,然后毫不犹豫转身往回走。
而辛禾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往回走了之后,原本在城门口观灯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后,便远远的跟在她的身后。
先前梁婉莹已经同辛禾说过了,今夜她已在明玉楼定了雅间。
但辛禾并不想过去杵在她和魏明烬中间,所以她没去明玉楼,而是直接回到了魏家。
进府后,辛禾本想直接回翠微院,但管家明叔却拦住了她的去路:“公子在正堂等姨娘,姨娘请。”
辛禾一愣。
此刻魏明烬不应该在明玉楼,和梁婉莹一起赏月观灯吗?他怎么会在府里?
辛禾心中虽然满是疑问,但却不得不调转脚步,往正堂的方向行去。
今日过节,魏明烬体恤下人,除了当值的之外,其余人皆可出府观灯。所以辛禾一路行来,并没有看见下人。
远远的,她看见正堂里灯火通明。
管家明叔只将辛禾送到正堂外便离开了,辛禾独自在廊下站了须臾。
虽然今夜她没让池砚捉了个现行,但显然魏明烬已经知道,她想要逃走一事了。
此刻进去,也不知道她会面临的是什么。
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辛禾站在廊下呼吸吐纳片刻后,终是鼓起勇气,提裙走了进去。
正堂里灯火通明,却只有魏明烬一人独坐。
魏明烬仍是先前出门观灯的那件霜白衫子,他原本在单手扶额闭眸假寐。似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了,他撩起眼皮,抬眸看过来。
目光清清淡淡的,与平常无异。
他朝她伸手的同时,嗓音温煦开口:“回来了?”
他这语气,仿佛辛禾只是单纯出门游玩了一圈。
辛禾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将手搭在魏明烬掌心,然后乖顺伏在魏明烬的膝头,宛若一只听话的狸奴。
灯火哔啵,两人谁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魏明烬的指尖抚上辛禾的侧脸。才开口,语气似是叹息,又似嘲弄:“禾娘,你终究是心太软了。”
辛禾不答,只是悄然闭上眼睛,以免眼里的恨意流露出来。
而在不久的将来,魏明烬才知道,辛禾心软是分人的。
譬如对他,辛禾就不会心软。
第47章 蛰伏
上元夜那晚,在古树下一直等到灯会散,都没等到辛禾的琼华不放心,第二日来魏家见辛禾。
琼华见辛禾的第一句话,不是问辛禾昨夜问她为何失约,而是问她好不好。
辛禾顿时便红了眼眶。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昨夜行至城门前那一瞬,选择了迷途知返。
昨夜回来后,辛禾才知道,魏明烬除了派池砚去盯着琼华,还在城门口也安排了人手。
即便昨夜她狠心抛弃琼华,也出不了城门。
“但看在你为了那丫头,迷而知返的份上,她那条命我就暂且留下了。”
昨夜魏明烬说这话时,语气轻飘飘的,但辛禾却不寒而栗。
差一点,她就害了琼华。
幸好,最后那一刻,她选择了回头。
她们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后,得知辛禾不打算离开魏家后,琼华怔愣片刻,她没有问辛禾为什么,而是打着手势同辛禾道:那婢子重新回来服侍姨娘。
琼华在魏家为奴已有十年,这十年里她因蠢笨,被许多人欺负过。
琼华发誓要出人头地,所以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把她积攒下来的所有银子全塞给管事,央求管事将她调到辛禾身边伺候。
那时她想着,辛禾是老爷的新宠,她被调到辛禾身边伺候后,就没人敢再欺负她了。
可真到辛禾身边伺候之后,琼华才发现,辛禾这个新宠只是表面上风光,实则私下过的还不如她这个下人呢!
琼华有点同情辛禾。
所以在辛禾被其他姨娘针对没有饭吃时,她会把她偷藏的馒头给辛禾吃。
辛禾毫不客气的吃了,还指挥她给她倒水。
后来辛禾有了遗腹子,骤然成了香饽饽后,二老爷说她笨手笨脚的不会服侍人,要给辛禾换聪明伶俐的来。
辛禾却说,她习惯了她在身边,不换。
二老爷又说,既然辛禾习惯了她服侍,那将她打发在院子里做粗使丫鬟也一样。
但辛禾不肯,坚持要她做她的贴身侍女。
那时琼华就在心里想:她们曾同甘共苦,如今辛禾苦尽甘来也没有抛下她。那她就要一辈子服侍辛禾,一辈子对辛禾忠心。
如今她已经拿到了身契,但在听到辛禾不打算离开后,她便义无反顾的决定重新回到辛禾身边。
这偌大的魏家,有个人陪着,辛禾总能好过一些。
其其实辛禾并不希望琼华再回来,但若就这么放琼华离开,她怕魏明烬会对琼华下手。
之前魏明烬之所以那么痛快给琼华身契,也答应真的放琼华离开,是想抓她个现行。而且昨夜魏明烬说的是,琼华那条命只是暂时保住了,辛禾怕日后魏明烬会再对琼华下手。
如今琼华既自己说要回来,辛禾考虑过后便答应了。
琼华留在她身边,她能护住她性命。
魏明烬得知此事后不置可否。
之后琼华便又重新回到了辛禾身边服侍。
而辛禾上元节出逃一事,魏明烬并未放到明面上说,之后他似乎也不再计较此事,仍一如既往的待辛禾。
但不知上元节那晚魏明烬同梁婉莹说了什么,先前老爱借故来魏家寻辛禾的梁婉莹,自上元节之后,再没来魏家寻过辛禾了。
自此之后,辛禾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之后她便如被豢养的鸟雀一般,待在魏明烬身边,被魏明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便又过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譬如辛禾从刚进府时的目不识丁,到如今已博览群书了,而且她还能写一手好字。
字迹与魏明烬的已有八分像。
譬如,这一年多里,魏明烬也带辛禾出了好几次门。
但辛禾却仿佛认命了一般,再未有任何出逃的意图。甚至有一次,她和魏明烬走散后,她非但没有再逃,而是独自一人折返回了魏家。
魏明烬问起她时,她依偎在魏明烬怀中,宛若被豢养的失去了野性的雀儿,软声道:“街上人太多了,我怕我再去找公子,反而会和公子走散了。所以我就先回府,让府里的人再去通知公子。”
再譬如琼华嫁人了,嫁的是窦嬷嬷的儿子有庆。
有庆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却是个踏实勤奋的。最要紧的是,他对琼华很上心。
有一次琼华扭伤了脚,有庆忙前忙后的,每日都拜托翠微院的人给琼华送东西,辛禾才无意间得知他们之间的事。
琼华心里也有有庆,但她担心自己若嫁了人,就剩辛禾一个人在魏家熬了。
所以哪怕有庆同她说了许多次嫁娶之言,琼华一直没点头,也没将她和有庆之间的事情告诉辛禾。
辛禾得知此事后,既心疼又愧疚的摸了摸琼华的头。
“傻丫头,你能找到好的归宿,是件很好的事,我很为你高兴的。”
琼华却神色愧疚冲辛禾比划:可我若嫁人了,就剩姨娘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辛禾感动的几欲落泪,她俯身抱住琼华:“傻丫头有你的路要走,我不能一直将你困在我身边。而且……”
辛禾声音骤然压低,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而且我很快就会离开魏家的,你嫁给有庆,我反而会安心。”
有庆是窦嬷嬷的儿子,而窦嬷嬷是魏明烬的奶娘。
琼华嫁过去之后,她就不担心魏明烬会再对琼华下手了。
琼华则惊的瞠目结舌。
这一年多里,辛禾处处表现出认命的模样,她还以为,辛禾真的打算留在魏明烬身边了。
没想到,辛禾心中竟然另有筹谋。
但旋即,琼华便意识到,这事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一旦被人察觉,她们又得重蹈一年前的覆辙了。
知道了辛禾的打算后,琼华便应了有庆的求娶。
之后窦嬷嬷与辛禾先后去魏明烬面前,为琼华和有庆求恩典。
魏明烬也十分给面子的答应了。而且魏明烬不但答应了他们二人成婚,还为他们二人脱了奴籍。
这样日后他们二人有了孩子,孩子就不再是奴籍了。
成婚前,琼华来辞别辛禾。
辛禾将自己攒下的体己钱拿出了大半,给琼华做了添妆。末了又拉着琼华的手,含泪道:“跟我这些年,苦了你了。日后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不必挂念我,我会好好的。”
对琼华而言,只有彻底与她疏远,来日她离开后,魏明烬才不会迁怒她。
琼华明白辛禾的苦心,但她坚决不肯要辛禾给的添妆。
她虽不知道她的计划是什么,但离开魏家后,辛禾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多些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辛禾却态度强硬将装着添妆的匣子塞到琼华:“拿着,这是我的心意,不准推辞。”
她愧对琼华,如今只能从钱财上弥补一二了。
琼华推辞不过,只得含泪收了。
之后琼华便被她哥哥们接回家中筹备婚事了。
自琼华离开后,辛禾虽然表现的与平常无异。但魏明烬却察觉到了她的不舍。
魏明烬道:“若你愿意,她成婚后,仍可回来伺候你。”
“不了,她如今既已觅得良人,便让她去好好过她的日子吧。”辛禾生怕魏明烬再动将琼华叫回她身边服侍的念头,忙转移话题,“再说了,公子不是说,待出了孝期,便要带妾一道入京赴试么?”
这两年里,辛禾摒弃了所有想要逃跑的念头,在魏明烬面前扮听话顺从,终于勾的魏明烬对她生了不舍之情。
前段时间,魏明烬曾同辛禾交过底:待今年冬月出了孝期后,他会带她一起入京,去参加明年的春闱。
听到这话时,辛禾心中那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魏明烬这人生性凉薄自私,又装了这么多年白玉无瑕的君子。
辛禾深知,在他出孝期前,若不能勾得他对她动了不舍之情。那魏明烬出孝期那日,将会是她的死期。
只有她死了,他们之间这段见不得人的关系,才会随着她的尸体一并埋进地下,永远成为秘密。
所以这一年多以来,她一直做小伏低,处处讨他欢心,只为打消他杀了她的心思,如今总算得偿所愿了。
辛禾小声道:“公子要带妾入京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魏明烬自然听出了辛禾话中小心翼翼的试探之意。他将人拉至他怀中坐下,抚着辛禾的面容,轻笑道:“怎么?怕我出尔反尔?”
辛禾察觉到魏明烬动了欲念,便宛若无依不能活的兔丝花,乖顺凑过去吻魏明烬的唇角,语气可怜:“琼华嫁人了,如今妾就只有公子了,公子别弃妾。”
“你乖乖听话,公子身边便永远有你一席之地。”话落,魏明烬拥住辛禾,反客为主。
很快,辛禾双眸便染上了濛濛雾气,雪肤上也似被抹了上一层浓艳的胭脂,瑰丽的红蔓延开来的同时,她的呼吸里全是灼热的烫意。
窗外春阳和煦微风徐徐,紫藤花架上新开的花串,在风中摇曳晃动。
辛禾试图想要逃走,但却被魏明烬擒着腰,动弹不得。
辛禾难受的紧,只能求饶似的去吻魏明烬。
魏明烬这才将手抽出来,打横将她抱到床上,一把拽下床幔。
一切春色悉数被围在床幔里,不让人窥见半分。
辛禾在一阵潮汐中仰头时,蓦的将指尖抠进了魏明烬背上的皮肉里。
而在她指尖抠住的地方,还有许多交错纵横的旧疤。
那些疤痕形状可怖,从魏明烬的肩胛骨,一直延伸至他腰上。
仿若是嶙峋的梅枝,横亘在魏明烬这个无瑕君子的后背上,格外刺眼醒目。
但除了辛禾之外,无人能知晓。
第48章 假死
琼华成婚那日,辛禾去观礼了。
是魏明烬带她去的。不过他们并非是以主家的身份前去,也没惊动任何人,而是站在人群里,远远看着琼华与有庆拜了天地。
琼华盖着盖头,辛禾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但一贯不苟言笑的有庆,那日目光像黏在了琼华身上一样,眉眼里皆是自豪欢喜。
而平常总穿的老气横秋的窦嬷嬷,那日也穿了身喜庆的紫红色对襟长衫,脸上难得上了妆,坐在主座上满脸都是笑容。
看得出来,她对琼华这个儿媳也是很满意的。
辛禾站在人群里,看着拜完天地的琼华和有庆被人簇拥着送往新房的方向行去,心中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琼华是个好姑娘,这些年跟着她受了许多的苦。
现在她有了婆母,有了丈夫,有了新家。日后她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而且有窦嬷嬷和有庆在,也没人敢再欺负她了。
辛禾虽不舍,但很为琼华高兴。
待一对新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辛禾才回首看向魏明烬:“公子,走吧。”
魏明烬颔首,带着她逆着人群往外走。
人间四月,天气清朗和煦,绿草茵茵江河水满,有船只轻快的穿过晴虹桥,留下冗长的涟漪在水中荡漾。
辛禾仰着脸,感受着久违而又短暂的自由。
魏明烬原本已打算回府了,见辛禾这般模样,顿时便又改了主意。
他唤奉墨牵了马来,然后俯身一把揽住辛禾的腰,将人提上马背。
辛禾惊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时,一顶幕篱已兜头盖了下来。
与幕篱一道下来的,还有魏明烬的声音:“坐稳了。”
辛禾下意识抓住面前的马鞍。下一瞬,身下的马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嗖的一下就蹿了出去。
辛禾吓的紧紧抓住马鞍。
魏明烬一路打马疾行,转挑僻静之处走。
辛禾在短暂的惊慌过后,情绪便逐渐平复下来了。见魏明烬已打马出了城,周遭山清水秀花木繁盛,辛禾不禁转眸四处看。
她生于乡野,长于乡野,本可以在乡野间自由穿梭飞行。
但因在采桑时被魏大老爷看中,便被叔婶送进了魏家,成了关在笼子里的鸟儿。
魏大老爷死了,关她的人就成了魏明烬。
更准确的说,魏明烬没有关着她。他只是在她头顶悬着一把刀,她为了不让那把刀落下来,只能自剪双翼,各种讨好他,做一只只能依附他的雀儿。
如今骤然回到了她熟悉的天地里,辛禾顿觉神清气爽。
“公子,再快一点。”
魏明烬见怀中的人不再害怕后,便重新打马,让马疾行起来。
暮春的风里非但没有凉意,反倒还带着花草树木的清香。见周遭并无人烟,辛禾索性撩起幕篱的帘子,贪婪而尽情的去欣赏久违的山色。
这日他们巳时末打马出城,一直到快酉时才姗姗回府。
甫一回府,明叔便迎了上来。
辛禾知他应当有事要向魏明烬禀,便先回翠微院了。
从前琼华在时,除了琼华之外,辛禾对其他人都十分冷淡。
如今琼华嫁人了,明夏便顶替了琼华的位置,成了近身侍奉辛禾的人。
明夏是魏明烬派来的人,平日辛禾虽对她十分冷淡,但她对辛禾仍毕恭毕敬的。
辛禾沐浴出来时,明夏已将梅子汤备好了。
“今儿天热,喝梅子汤最合适不过了。但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婢子怕搁冰太寒凉了,所以就只让她们用井水湃了湃。姨娘尝尝,若觉得滋味不好,婢子再让取些冰来。”说话间,明夏笑吟吟的将白瓷盏奉到辛禾面前。
辛禾淡淡道:“你有心了。”
“这都是婢子该做的。”
待辛禾接了梅子汤,明夏便又走到辛禾身后,拿起干帕子替辛禾绞起头发来。
辛禾初进府时,头发还有些干枯泛黄。
但进魏家后,每日得以吃饱穿暖后,她的头发也慢慢好了起来。
后来发现魏明烬喜欢把玩她的头发,辛禾便常用桐叶同麻子煮米泔水沐发。经年累月的养下来,如今她的头发养的既茂密又乌亮,看的许多人艳羡不已。
辛禾歪在榻上,一面喝梅子汤,一面随口问明夏:“我与公子今日不在府里时,可是有人来寻公子了?”
“是,族中的三叔公来过了。”
明夏虽是魏明烬的人,但辛禾问什么,她都会答。
辛禾顿时了然。
再有半年,魏明烬就出孝期了。
自今年开春后,来魏家登门的人便多了起来。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来给魏明烬做媒来了。
辛禾的孩子没了,魏大老爷留下来的万贯家财,就皆归魏明烬一人独有了。而魏明烬又才貌双全,他两年前已高中解元,待守孝期满后再下场,定然能金榜题名。
这样的乘龙快婿,自然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不但魏明烬昔日的师友同窗们多番登门,就连魏氏家族的族老们,也陆续来魏家要为魏明烬做媒。
但都被魏明烬婉拒了。
不用说,今日三叔公登门,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一盏梅子汤刚喝完,辛禾就觉得小腹微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进去一瞧,果不其然来了月事。
每次同魏明烬行欢后,辛禾总要喝避子汤。喝的多了之后,她的月事便不准了。
但每次月事来时,辛禾心中总会松一口气。
她又平安度过了一个月。
辛禾换过衣裙后,明夏又替她换了盏红糖姜水来。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院中各处掌了灯。橘黄的灯盏,在漆黑的夜里摇曳,仿若是星星点点的鬼火。
辛禾披着头发坐在靠窗的榻前,小口小口抿着红糖姜水。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想到了梁婉莹。
人们常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细算起来,梁婉莹是最早打魏明烬主意的人。
但不知上元节那夜,魏明烬同她说了什么。自那之后,梁婉莹不但再未来魏家找过辛禾,还在不久后就嫁人了。
辛禾听说,如今她都已做了母亲。
“在想什么?”魏明烬的声音蓦的响起。
辛禾下意识转头,才发现魏明烬不知何时正站在身后。
“在想公子何时过来,妾都饿了呢!”辛禾撇撇嘴,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魏明烬负手含笑:“诓人之前,是不是得先将碗收起来?”
“妾喝的是红糖姜水。”说着,辛禾生怕魏明烬不信似的,将碗往魏明烬面前凑了凑。
红糖姜水虽被辛禾喝完了,但碗上却残留有姜味。
魏明烬不禁蹙眉:“你来月事了?”
辛禾讨厌姜味,只要来月事难受时,她才会喝姜熬的红糖水。
“是呀,妾这会儿好难受。”辛禾一手捂在肚子上,蹙着眉心,娇气哼哼着。
魏明烬一撩衣袍在她身侧落座,将大掌贴在辛禾小腹上,替她轻柔的同时,语气不悦:“你又喝避子汤了?”
他记得,辛禾刚跟他时,每次来月事似乎并没有像现在这般常常难受。
辛禾现在小腹坠坠的疼,听见魏明烬这话,她顿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不喝避子汤难不成还要再弄个孩子出来吗?
但她面上却不敢对魏明烬这般无礼,只柔弱无骨依偎过去靠在魏明烬肩上,可怜巴巴道:“妾也不想喝,但妾没办法呀。妾如今名义上还是老爷的妾室,老爷都过世两年多了,妾突然又有了身孕,那回头族老们还不将我浸猪笼?”
“你是怪我没给你名分?”魏明烬替辛禾揉着小腹的手一顿,抬眸看她。
“妾不是这个意思。”
之前魏明烬无意得知辛禾一直在喝避子汤时,曾嘲笑辛禾胆小,还说有孩子了,她可以生下来。
有他在,没人敢置喙什么。
辛禾嘴上答应了,但转头便立刻喝了避子汤。
魏明烬嘴上说的轻巧,来日一旦东窗事发,被惩处的只有她,和她肚子里那条无辜的生命。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若她信以为真了,那她就真是老寿星上吊自寻死路了。
但眼下魏明烬为此事隐有动怒之相,辛禾少不得得伏低做小安抚他。
“妾是想着,妾与公子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一时要孩子嘛。再说了,公子不是说,待出了孝期就要带妾一道入京么?若妾有了孩子,如何受得了路途颠簸?孩子以后有的是机会要,但这是公子第一次入京赴试,妾想陪在公子身边嘛。”辛禾轻声软语的哄骗着魏明烬。
魏明烬却信以为真了,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但辛禾却知道这还不够。
她宛若兔丝花一般,紧紧抱着魏明烬的胳膊,继续道:“至于名分这事,先前公子不是已经同妾说过了么,不论公子到何处,只要妾听话,公子身边总会有妾一袭容身之处的。难不成公子在哄骗妾?”
说到最后一句时,辛禾脸上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不安惊惶来。
魏明烬脸上的不悦这才彻底消散,他抬手在辛禾的眉心惩戒似的敲了一下:“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言而无信。”
“可我听说,最近族老们一直在为公子做媒呢?”辛禾倚靠在魏明烬怀中,满脸委屈的打探消息。
魏明烬娶谁辛禾都不在乎。
可眼下,她在魏明烬面前扮演的是离了他就不能活的菟丝花。若她对魏明烬的婚事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模样,魏明烬定然会生疑的。
所以在魏明烬面前,她少不得得演一演,让魏明烬安心。
“他们想做媒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还是禾娘觉得……”说到这里,魏明烬挑起辛禾的下巴,垂眸望着她,“我会被那群老东西拿捏?”
“在妾的心里,公子聪明绝顶见解独到,怎么可能会被几位族老拿捏呢!”辛禾仰着脸,以便让魏明烬更清楚的看见她眼底的信赖笃定。
魏明烬被辛禾取悦了,他松开辛禾的下巴,将人揽在怀里:“你知道就好,再过段时间,我就送你离开魏家。”
辛禾闻言,面上仍装出乖巧的模样,但心中却砰砰直跳。
她被困在魏家快三年了,如今终于能离开了。
辛禾开始暗自期待起来。
但她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中秋过后,清源县再度飘起桂香时,奉墨给她送来了一碗乌黑的汤药。
彼时辛禾瞳孔猛地一缩,面上顿时流露出惊惧来,下意识看向魏明烬。
魏明烬搁下书,看见辛禾瑟瑟发抖的模样,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她没出息。
“不过是一碗让你看起来身体虚弱的药而已,你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了?”
辛禾一愣,结结巴巴道:“看起来身体虚弱的药?”
“若不想个法子让你金蝉脱壳摆脱我父亲妾室的身份,你如何能与我一道光明正大去上京?”
听魏明烬这么说,辛禾脸上的惊惧这才消散了些许,但她还是不安的看着魏明烬。
魏明烬有心想要训斥,但看着她脸色煞白眸中惊惧未散的模样,话在唇舌上滚了一圈后,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转过头,朝奉墨伸手:“给我。”
奉墨立刻将汤药递给魏明烬。
魏明烬当着辛禾的面喝了一口,然后将药碗递给辛禾:“现在信了吧?”
辛禾忙双手接过药碗。
如今魏家上下皆是魏明烬的人,若魏明烬当真想要她性命,他大可不必用这么复杂的办法。而且这汤药他已经当着她的面喝过了,应该真的只是让人看起来身体虚弱的汤药。
所以辛禾不再犹豫,当真魏明烬的面,将汤药一饮而尽。
这碗汤药下去后,辛禾当天夜里就发热了。
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是染了风寒所致并无大碍,给了汤药服用。
但服过汤药之后,辛禾非但没有好转,反倒越来越严重了。
之后辛禾开始反反复复的发热,整个人也日渐昏睡起来。魏明烬请了许多大夫来瞧,汤药流水似的往翠微院送,但辛禾的身体非但没有起色,反倒是每况愈下了。
这日,辛禾难得有短暂的清醒,她让明夏扶她到窗畔坐一会儿。
自中秋过后她就病了,如今缠绵快大半个月了,窗外的桂花已经落了,木芙蓉此刻开的正盛。
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人在门外禀:“姨娘,有庆求见。”
有庆,琼华的丈夫。
自琼华成婚后,辛禾就再没见过琼华了。但偶尔却能从下人口中听到琼华的消息。
她们说,琼华如今过的很好,她和有庆成婚后,两人开了一间小饭馆,小日子过得很是红火呢!
辛禾思虑好一会儿,最终摇摇头:“不见。”
她马上就要离开魏家了,不见任何跟琼华有关的人,对琼华就是最好的保护。
那侍女去了,很快又回来了。
但她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篮子。
篮子里装着石榴。
那婢子道:“姨娘,有庆托婢子转告您,说当初您心善成全了她和琼华,今日她是来向您报喜的,说是前两天琼华已被诊出有了身孕。”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重新躺在软榻上,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明夏仍在一旁伺候,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辛禾道:“这石榴看着不错,你给我剥一个尝尝。”
辛禾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之后,她便一直不思饮食。今日难得她想吃石榴,明夏忙应了声,立刻坐在小杌子上给辛禾剥了一小碗。
辛禾吃了一颗后,又吩咐道:“有点冷,你再给我取个毯子来。”
明夏应声去了后,辛禾才忍不住喜极而泣。
有了身孕好,有了身孕,琼华以后的日子就更有盼头了。
当天午后,窦嬷嬷也亲自来向辛禾报喜了。
“姨娘,琼华有身孕了,您好好养好身子,回头孩子满月了,您得去坐主桌呢!”
“我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辛禾朝窦嬷嬷笑了笑,伸出枯槁的手攥在窦嬷嬷的腕子上,声音虚弱道,“窦嬷嬷,琼华是个好姑娘,你和有庆得好好待她,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窦嬷嬷顿时吓的跪在辛禾面前:“是,老奴谨记于心。”
辛禾这才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我累了,你下去吧。”
当天夜里,丑时三刻时,翠微院骤然响起哭声。
辛姨娘没了。
第二日天亮后,魏明烬遣了人去十里村,向辛有志夫妇报丧。
辛有志夫妇当年靠将辛禾卖进魏家做妾,得了一大笔银子,他们当即便盖了青瓦房,也给大儿子娶了媳妇儿。
但不过两年,辛家就破败了。
辛有志的小儿子赌钱欠了赌坊的银子,赌坊天天追来十里村要赌债,搅的辛有志一家鸡犬不宁。
辛有志求助辛禾无门,为了保小儿子的性命,只得将新盖的青瓦房卖了还小儿子的赌债,一家人重新搬回摇摇欲坠的老屋过活。
为此大儿媳妇儿撂下话来,不分家就和离。
辛有志也知道自己此举对不起大儿子一家,只得答应了大媳妇儿分家的要求。
分家后,大儿子一家立马在老屋的界线上砌上了一堵墙,一副要同他们彻底断绝往来的架势。
而辛有志前脚掏空家底为小儿子偿还完赌债,后脚胡屠夫就上门来要钱了。
辛有志曾收了胡屠夫二十两聘银,说要将接回家的辛禾嫁给她。但魏明烬没放人,那二十两聘银也被辛有志填进小儿子的赌债里了。
胡屠夫来问他要银子,他自然没有。
胡屠夫也不同他废话,直接手起刀落废了他两条腿偿还。
魏家的下人找到辛有志家中时是辰时末,辛家所有人都下地干活了,只有辛有志拖着两条空荡荡的裤管坐在地上。
待魏家的下人说明来意后,辛有志非但不难过,反倒不住拍掌大笑:“死的好!那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早该死了!”
若非她见死不救,他们家怎么会落败成如今这副模样。
魏家的下人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回府将辛有志的反应告诉魏明烬。
魏明烬叹了一口气,道:“既然辛姨娘的亲眷不认她,那便在城外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好生将辛姨娘葬了吧。”
因辛禾是魏大老爷的妾室,她的“后事”办的十分低调。只有清梧院的两位姨娘,以及魏明绚来送她最后一程。
经过两年的锤炼,如今的魏明烬已褪去了从前的青稚,眉眼间也有了成熟稳重。
他站在辛禾的坟前时,眼眶通红的几欲能滴出血来。
她还这样年轻,怎么就突然病故了呢!
魏明绚觉得,老天无眼。
魏明烬则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宽慰道:“姨娘已逝,二弟节哀。”
魏明绚只得收起难过,勉强冲魏明绚笑了笑:“兄长,我没事。”
但一回头,看见那座新坟时,魏明绚的眼泪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但魏明绚不知道的是,当天夜里他们回府后,辛禾的坟重新被挖开,有人将辛禾的尸身从棺材里抱出来,然后重新又将坟茔恢复成先前的模样后,便带着辛禾的尸身下山了。
山脚下,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今夜无星无月,夜空漆黑的如墨倾倒,寂静的山林里却有一点星火在向前移动。
待近了后,守在马车旁的人仔细辨认一番后,隔着车壁禀:“公子,奉墨他们来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那点星火便移到了马车旁。
魏明烬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奉墨怀中的人,伸手将人接过来。
池砚坐到车辕上,一扬马鞭,马便辚辚朝前行去。
魏明烬揽着怀中的人,感受到她身上活人的温度时,才在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
虽然辛禾在众人面前断气是服用假死药所致,且棺材里也留了气孔,不会出什么岔子。
但直到这一刻,魏明烬才觉得心定下来了。
如今城门已关,魏明烬一行人并未回城,而是在城外一处庄子中落脚。
待魏明烬抱着辛禾到庄子上时,已有人提灯等在那里了。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服侍过辛禾的明夏。
看见魏明烬将辛禾带来后,明夏忙跟进房中,将辛禾身上的寿衣脱下后,替辛禾擦洗一番,又重新替辛禾换了一身衣裙。
明夏刚做完这一切后,辛禾也悠悠醒转了。
“姨娘,您醒啦。”明夏面色一喜,当即便道,“公子就在外面,婢子去请公子。”
话落,明夏就跑了出去。
辛禾躺在床上,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只觉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后她就来这里了。
这是哪里?!
辛禾正觉茫然时,魏明烬已撩袍在她床畔坐下,关切望着她:“可有哪里不舒服?”
“渴。”辛禾沙哑开口。
魏明烬便倒了茶来,让辛禾倚在他身上,慢慢喂辛禾喝。
直到两盏茶喝完之后,辛禾才生出了自己回到人间的真实感。
她抱住魏明烬,将头埋在魏明烬怀中,身子不住发抖:“公子,妾好怕。”
“怕什么。”魏明烬大掌抚着辛禾的脊背,温声音温润含笑,“我父亲的辛姨娘已经病故了,从今以后,你只是禾娘。”
辛禾应了声,紧紧抱着魏明烬不放。
之后明夏备了吃食来。辛禾已有三日不曾用饭,但她却毫无胃口,只浅浅用了半碗粥就说自己饱了。
明夏进来将饭菜撤下去后,辛禾又依偎在魏明烬身身畔,不安问:“公子今夜会留在这里么?”
魏明烬颔首。
待到就寝时,魏明烬正要熄灯时,辛禾突然道:“公子,留一盏吧。”
魏明烬挑眉,对上辛禾希冀的目光后,便将那盏灯留下了。
夜渐渐深了,外面偶尔有风声响起。
魏明烬已经睡着了,辛禾蜷缩在他身边,睁大眼睛啃着自己的指甲。
虽然先前服了假死药,但躺在棺椁中时,辛禾曾有过短暂的清醒。
棺材里黑漆漆的,只有她一个人,她听见了土砸在棺椁上的声音。
那一瞬间,辛禾心中涌起了无限恐惧。她怕自己真的会就这样死了,她曾拼命想推开棺木,奈何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
她试图开口,也发不出声音。
她躺在棺材里动弹不得,只能惊恐的听着土砸在棺椁上,一点一点将她埋在地下的声音。
虽然很快之后,她又失去了意识。
但那短暂清醒里的惊恐却像是烙进了辛禾的心底一般,此刻哪怕亮着灯她也不敢睡,她只能紧紧抱着魏明烬的的胳膊,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直到第一声鸡鸣声响起后,她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辛禾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到她再醒来时,身侧已没有魏明烬的身影了。
日光穿透窗纸,落在屋中的桌椅上,泛出斑驳的光影。
明夏听见动静从外面进来,见辛禾拥被坐在床上,忙快步过来:“姨娘您醒啦,正好公子为您请的大夫也到了。婢子服侍您梳洗用过饭后,让大夫替您瞧一瞧?”
辛禾点头。
明夏便端了热水进来。辛禾自己净过面后坐在铜镜前,一面熟练的自己梳头,一面问明夏:“公子呢?”
“公子有事先回城了,说是改日再来看姨娘。”
辛禾听明夏这么说,便也不再多言。
用过朝食后,那大夫被请了进来为辛禾诊脉。
辛禾服用过让身体虚弱的汤药,以及假死药,是药总有三分毒。
那大夫替辛禾诊过脉后,说她的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喝几副汤药调理一番就无碍了。
之后大夫开过药方就离开了,明夏去煎药,辛禾则在庄子上转悠起来。
很快,她就将庄子上摸清楚了。
这庄子上除了有一户庄头负责这里的所有佃农外,就只剩下她和明夏两个人了。
第49章 逃走
之后辛禾就在庄子上住了下来。
而魏明烬快出孝期了,再加上他打算一出孝期就赴京,这样正好能赶上明年的春闱。所以这段时间魏明烬很忙,只有偶尔抽空才能去庄子上一趟。
但即便如此,辛禾每日做了什么,魏明烬仍了如指掌。
虽然最近这一年多里,辛禾一直十分乖巧,也再未流露出想要逃离的念头。
她宛若被豢养的失去了野性的雀儿,对他俯首帖耳,一副身心依赖的模样。
但魏明烬却仍没有掉以轻心。
此番将辛禾假死送去庄子上之后,魏明烬故意将下人都撤走,给辛禾逃跑的机会。
但没想到,独自被留在庄子上的辛禾,非但没有任何逃跑的意图,反倒带着明夏在庄子附近找野菜摘野果,每日都忙的不亦乐乎。
这日戌正时分,奉墨从外面进来。先是一如既往的禀了辛禾一整日的动向后,然后将一个装满山果的篮子呈到魏明烬面前:“公子,这是姨娘亲手摘的野果,姨娘让李庄头派人给您送来,还让问您什么时候得空,去庄子上看她。”
自从辛禾被送到庄子上之后她虽然挖野菜摘野果忙的不可开交,但每日早起和临睡前,她都会要问一回明夏,魏明烬什么时候来看她,仿佛是怕魏明烬将她弃之不顾了。
百忙之中的魏明烬往篮子里看了一眼。
篮子里是野梨和山楂。
魏明烬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奉墨见他没有其他吩咐,便提着篮子出门,将里面的山果洗了一部分,装在白瓷盏里给魏明烬放在桌案上。
魏明烬这段时间很忙。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了,下个月他便能出孝了,魏明烬打算下月月底就带辛禾赴京赶考。
到京城时,正是腊月底。在京城过个年,春二月正好下场参试。
两年前,他父亲过世后,魏明烬便已陆续将家中的产业转去京城了,如今清源县这里只剩下十之一二了。
这十之一二都是不好挪动的生意,一部分被魏明烬变卖了,另外一部分魏明烬则直接交给了魏明绚打理。
经过这一年多的磨炼,如今的魏明绚逐渐能独挡一面了。
得知魏明烬要将这一部分生意交给他时,魏明绚生怕让铺子赔了,忙连连推辞。
魏明烬则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同他道:“这些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先前族老们轮番来魏家,为魏明烬做媒。被婉拒后,有人便将主意打到了魏明烬的产业上。
魏明烬也不惯着他们,他直接说他已将一部分产业移至京城了,而剩下的这部分,他是要交给魏明绚打理的。
那帮族老们虽然恨魏明烬精明,但又不敢同魏明烬撕破脸。
毕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魏明烬才华横溢,明年春闱金榜题名,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事。他若高中做官了,他们与有荣焉的同时,魏氏在清源县的地位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魏明绚则被魏明烬的话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父亲过世后,若不是魏明烬处处让人帮衬着他,只怕他们二房早就垮了。如今族中人争相想替魏明烬打理这些产业,但魏明烬却坚定的说,这些产业只有交给他,他才能放心。
族中比他擅长做生意的人多得是,他何德何能能得魏明烬如此信赖。
“可是兄长……”
“没有可是。”魏明烬打断魏明绚的话。
魏明绚如今在生意上可以独挡一面了,但在亲人面前,却还是一副婆婆妈妈的模样。
魏明烬心里有些不耐烦,但面上却仍装出一副对他兄弟情深的模样:“明绚,你我虽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我心里却一直拿你当亲弟弟看的。旁人我信不过,我只信你,你明白吗?”
魏明绚到底涉世未深,顿时被魏明烬这番话感动的痛哭流涕。
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语气坚定向魏明烬保证:“兄长,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嗯,我信你。”
冬日昼短夜长,时光一日一日飞逝的极快。
转瞬便到了十一月中旬,彼时魏明烬守孝期满。魏家再次杀猪宰羊,设置祭礼,魏氏族人前来祭奠,魏明烬在坟前除服后,便意味着守孝结束,从此他就可以下场赴试议婚娶妻了。
这日魏氏的族老们也在,看着除服过后,被人簇拥着的魏明烬,魏氏族老们心中五味杂全。
他们魏氏出了魏明烬这样一个才子,是他们魏氏之幸。
但如今的魏明烬,虽然面上仍旧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待他们也与从前一样客气有礼。
可经过做媒和产业那两件事后,魏氏族老们算是看出来:魏明烬非池中之物不假,但他也非表面上看着那般温润好说话。
但即便如此,眼下魏明烬高中在即,们还想着日后沾一沾魏明烬的光,自然也不敢同他撕破脸皮。
除服过后,魏明烬将魏家最后一点琐事料理完之后,便择了冬月二十六这个吉日,带着池砚一道入京赴试。
从清源县入京水陆皆可,而魏明烬选择的是陆路。
冬月二十六辰正时分,魏明烬一行人便动身了。魏明绚早早来大房这边,一路将魏明烬送至城外。
兄弟二人道别后,魏明绚洒泪目送着魏明烬的马车走远直到看不见了,这才依依不舍的转身折返回城。
而池砚赶着马车沿着官道行了约莫两刻钟,远远就看见官道旁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戴着幕篱看不清面容,而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明夏一个是奉墨。
池砚将马车赶至他们三人身前停下,然后跳下马车,将脚凳放好。
明夏便扶着辛禾上了马车。
甫一撩开车帘,辛禾看见端坐在车内,一手执卷的魏明烬时,当即便开心扑过去,抱住魏明烬的胳膊,半是委屈半是撒娇道:“妾还以为,公子不要妾了呢!”
那厢池砚已一挥鞭子,马车重新又辚辚行驶起来。
魏明烬放下书卷,将辛禾揽进怀中,抚着她的乌发,浅笑道:“怎么会呢!”
辛禾不说话,只宛若怕被人抛弃的狸奴一般,紧紧抱住魏明烬的腰,窝在他怀中不肯起身。
魏明烬轻笑一声,也就随她先去了。
魏明烬在动身前,已给京城的管事们去信了,所以他们此行便算是轻车简行,只有两辆马车。
一辆是魏明烬与辛禾坐,另外一辆则放着他们的行囊。
两辆马车昼停夜歇,一路上辛禾将魏明烬照顾的极好。
魏明烬看书,辛禾就在旁为他端茶倒水。魏明烬若写文章,辛禾便替他挽袖研磨。
即便如此,魏明烬仍未完全信任辛禾。
上京这一路上,他不着痕迹给辛禾制造了很多次便于她逃跑的机会,但辛禾却一次都没有尝试过逃跑,她一直安分守己的待在他身边。
魏明烬这才略微安心。
他们冬月二十六从清源县出发,抵达京城时,已是腊月二十了。
马车驶过城门,穿过熙攘的街市时,辛禾没忍住撩开帘子向外看。
外面落日熔金,夕阳的余晖洒在雕梁画栋的房屋上,闪烁着璀璨的金色光芒。主街阔约二百余步,行人络绎不绝。不远处的珠翠红楼上,有浓妆美人凭栏而立,正朝行人挥舞着帕子,媚眼如丝的邀他们登楼。
这便是天子脚下的京城了。
马车辚辚而行,辛禾趴在窗边,好奇的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奉墨则赶着马车,轻车熟路的往魏明烬在京城宅子的方向赶。
今年开春后,魏明烬让奉墨来了趟京城,与京中掌柜一起为他置办宅子。
奉墨在京中跟着庄宅牙人看了许多宅子,最后才敲定了如今这座宅子。
新宅坐落在城北的梧桐巷。
是座两进两出的宅子,宅中移步换景,各处修建的十分雅致。
前宅子的主人是工部官员,这宅子里的许多地方,都是前主人亲自设计建造的。因他要告老还乡,才将宅子出售。
到了宅子前,奉墨勒停马后,便上前去叩门。
宅子中的下人都是奉墨亲自挑选的,所以门房自然也认识奉墨。
“公子到了,快叫几个人来搬东西。”
那门房忙不迭照办。
辛禾与魏明烬一道下了马车,仰头看向门前的宅子。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两盏竹骨灯在门口摇曳着。没一会儿,府中的下人便鱼贯而出来向魏明烬行礼。
魏明烬点头应了,带着辛禾一道入府。
府中的管事亲自提灯引路的同时,又向魏明烬禀:“得知公子这几日会抵京,小人已将府中又收拾了一番。公子您住主院,至于这位……”
管事的目光看向辛禾。他不知辛禾的身份,所以不敢贸然安排。
但这管事的脑子转的很快,他只停顿了两个弹指,便道:“离主院最近的是松雪院和清竹苑。”
“她与我一道住主院。”
原本还以未来京后就能单独住的辛禾:“……”
“是。”那管事应了声,也不敢多问。
这宅子里的下人已配备齐全了,见主人来了之后,他们当即便忙碌起来。
魏明烬他们一行人舟车劳顿,到了府中后沐浴更衣,草草用过夕食后,便皆就寝了。
不知道是换了个地方的缘故,还是白天睡多了,躺在魏明烬身边的辛禾毫无睡意,便时不时翻着身。
在她又一次打算朝里翻身时,腰上骤然横过来一只胳膊。
辛禾一愣,转眸,就对上了魏明烬睡眼惺忪的双眸。
“是妾吵醒公子了么?”辛禾忙道,“妾有些睡不着,要不妾还是去别的地方睡吧?”
说着,辛禾正要起身时,却被魏明烬抬手揽到身前。
“为什么睡不着?”魏明烬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倦,“是搬到新地方不适应?还是有心事?”
搭在她腰上那只大掌的热度让辛禾无法忽视,辛禾只得道:“都有。”
“有什么心事?”
“在想公子来年的考试,还有……”说到这里时,辛禾顿了顿,才道,“还有妾的以后。”
辛禾在想着自己逃走一事。魏明烬却误以为,他是担心日后日后他娶妻,她在府中处境艰难。
“我说了,只要你听话,我的身边永远都有你的一席之地。至于其他的,你不必担心。”魏明烬此刻困倦至极,说完,他直接将辛禾揽在怀中,态度强硬道,“睡觉。”
辛禾便不再言语了,只是眼中滑过一抹浓浓的讥诮。
只要她听话,他的身边永远都有她的一席之地。这种日子她在魏家已经过够了。
先前,魏大老爷为了驯服她,让她听话,故意夜夜来她房里留寝,让其他那些姨娘们因妒生恨各种刁难对付她。
这时,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向她抛来可以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杨柳枝。
那时她都没对魏大老爷屈服,魏明烬凭什么觉得,她会对他屈服?
他是觉得,他有一身好皮囊吗?
辛禾的目光落在魏明烬身上。
魏明烬今年二十有一,他确实生了一副金玉皮囊。但每每在床上与她耳鬓厮磨时,也没有文人的文弱,反倒极为骁勇善战。
辛禾在魏明烬怀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可是再好的皮囊和再强健有力的身体,三年也足以让人生倦了。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默然将人间这一刻的悲欢离合尽收眼底。
第二日用过朝食后,魏明烬去书房温书前,辛禾毛遂自荐:“公子,快过年了,不若妾去置办年货?”
魏明烬的目光在辛禾身上转了一圈,颔首应了。
辛禾当即便欣然去了。
不过她对京城不熟,除了带了些侍女小厮外,辛禾还叫上了奉墨。
“京城里公子的产业你最清楚,有些年货若能在自家铺子办,咱们就在自家铺子里办,也能省很多事。”
奉墨不知道辛禾要置办那些年货,便将魏明烬在京中的产业名目悉数同辛禾说了。
辛禾记在心中后,便高高兴兴去置办年货了。
之后辛禾一直从腊月二十一忙碌到腊月二十八。这八天里,辛禾每天用过朝食后就出门,一直到快用夕食时才回府。除了置办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外,辛禾也暗自将京城各处的布局都摸清楚了。
到了过年这日,自入京后就在温书的魏明烬终于拔冗歇息了一日。
不同之前在清源县那两年,今年过年只有魏明烬和辛禾两个人。
所以今年的年夜饭并未摆在正厅,而是在魏明烬院中用的。一顿年夜饭吃的与平常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外面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和欢笑声,昭示着今晚与平常不同。
辛禾斟满了一盅酒,举杯浅笑着敬魏明烬:“妾祝公子吉吉利利,百事顺意。”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①魏明烬说完,满饮杯中酒。
这两年多里,因魏明烬这个夫子教的用心,如今辛禾也渐通文墨了。她听完魏明烬的话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是也抬袖满饮了杯中的酒水。
因今晚是除夕夜,用过夕食后,魏明烬没再去书房看书了,而是与辛禾一道窝在狐裘榻上,听着外面时不时响起的爆竹声,看着漫天烟火盛绽,两人依偎在一起闲话家常。
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成眼下这副场景了。
辛禾咬着自己的手背仰面躺在榻上,面色潮红眸色迷离,原本黑漆漆的夜空蓦的被烟花劈开,一时飒沓流星在天际如雨散落,将整个京城照的亮如白昼。
外面隐隐有风声呼啸而过,似乎还夹杂着有人欢呼:“下雪啦。”
而房中的辛禾却被逼出的一身汗。
有泠泠的水声响起,辛禾偏头,就看见了站在铜盆前净手的魏明烬。
他的手指削瘦而修长,指甲修剪的圆润整齐。
辛禾却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脸移开了目光,默然低头整理衣裙。
魏明烬在京城既无亲眷也无朋友,所以也不用出府拜年。铺子里的掌柜们知道他是来京赴试,的无事也不登门叨扰。
是以除夕过后,魏明烬便继续成日待在书房中温书。辛禾有时去给魏明烬研磨,有时则自己在房中看话本子消磨时间,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将侍女叫来,向她们打听京城的新鲜事。
来京的路上时,奉墨和池砚还照旧唤辛禾姨娘。
但来京城后,他们便都默契的改口唤辛禾辛姑娘。那底下人最擅察言观色。
辛禾虽没有名分,但却住在魏明烬的主院里,且魏明烬带来的两个随从皆对她尊敬有加,她们自然也不敢造次,便也恭恭敬敬的唤辛禾辛姑娘。
最开始辛禾听到这个称呼时,还觉得十分不适。
但如今时间长了之后,也慢慢适应了。
毕竟如今她虽摆脱了魏大老爷妾室的身份,但却是无名无分跟着魏明烬的。
下个月便是春闱了,如今京中人议论最多的就是春闱了。
除此之外,坊间议论最多的便是嘉和公主。
嘉和公主出身高贵,是圣上最宠的公主,她放话要在今科士子里挑个士子做驸马。
辛禾一听这话,下意识就朝魏明烬的书房看去。
魏明烬虽然自私凉薄,但他一贯会装。今年他榜上有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且他又生了一副好皮囊,嘉和公主能看中他的概率极大。
“只是只怕没有学子愿意。”那侍女道。
辛禾不解:“为何?你不是说,嘉和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么?若娶了嘉和公主,不就简在帝心了?”
“姑娘,您有所不知,我朝有律令,驸马不得在朝为官的。”
辛禾顿时懂了。
但凡能参加会试的,哪个不想高中在官场上大展抱负。可若尚公主了,那便意味着,他们往后余生便再与仕途无缘,只能做公主身边的陪衬了。
之后转眼间已又是上元节了。
这晚,一直埋头苦学的魏明烬突然来兴致,要带辛禾一道出门观灯。
去岁上元节观灯时,辛禾看的目不暇接。可直到来到京城后,辛禾才明白,何谓小巫见大巫。
同清源县那个偏僻的小县城不同,京城的上元节办的恢弘而盛大。
勾栏瓦舍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声声悦耳。街上车水马龙衣香鬓影,万盏华灯流光溢彩一直蜿蜒至天际。
如今的魏明烬与辛禾之间再无身份阻碍,见街上人多,魏明烬索性直接握住辛禾的手,拉着她顺着人流而行。
京城是天子脚下,南来北往的商客皆汇聚于此,街上有许多东西都是辛禾不曾见过的。
辛禾喜欢热闹,便径自往人群里钻。而魏明烬却嫌这热闹嘈杂,他陪着辛禾走一段路之后,便将辛禾拉住:“你想逛的已经逛的差不多了,从现在起你跟着我走。”
“好吧。”辛禾只好应了。
魏明烬不喜人多拥挤,便挑人少的地方走。
而辛禾是个喜欢热闹的,走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面上便露出索然无味之态。
魏明烬指了指前面:“那儿有个卖灯笼的小摊,我们过去瞧瞧。”
辛禾乖乖跟着魏明烬过去。
魏明烬这才松开她的手,指着小摊上的灯笼,道:“喜欢哪盏?我买给你。”
辛禾兴冲冲挑了盏提篮花灯。
结果一转头,看见魏明烬眸光深邃看着她。辛禾顿时便转头,又指着一盏灯:“老板,除了这个,我还要那盏独占鳌头灯。”
小贩立刻将那盏灯取过来递给辛禾的同时,一面笑呵呵恭维:“夫人也是陪夫君来京赴试的吧?小老儿观这郎君面相,便知郎君定然才高八斗。今夜夫人又替这郎君买了小老儿这盏独占鳌头灯。定能保郎君中个进士回来,回头再为夫人争个诰命夫人。”
“多谢您吉言。”辛禾也没多解释,径自将那盏独占鳌头灯塞到魏明烬手中。
魏明烬虽然没再多说什么,但却又握住了辛禾的手。
上元节过后,一日一日便过得极快,转瞬便到了应考的日子。
这日辛禾与奉墨和池砚等人收拾妥当后,一同乘着马车送魏明烬去赶考。
贡院门口马车拥塞,到处都是水泄不通。有来应考的学子,也有来相送的人。
下了马车后,辛禾将奉墨备好的考篮交给魏明烬时,正要开口说话,一道男声先一步响起来:“魏兄,辛姑娘。”
魏明烬与辛禾同时扭头,就看见了一个褐色的身影朝他们这边过来。
来人名唤李善,是云州那边来的举子。去岁上京时,他们在路上遇见同行过一段时日。
辛禾便将话咽了回去,转身与魏明烬一同和李善打招呼。
李善是个话篓子,之前他们一起同行时,他除了睡觉和吃饭之外,嘴就没停过。魏明烬嫌他话多,便以要去探望一位亲戚为由与他分道扬镳了。
而李善此人毫无眼色,哪怕魏明烬不欲与他深谈的意思表现的很明显了,但他却毫无察觉,仍缠着魏明烬喋喋不休说着话。
甚至在贡院门打开后,他还热情的要与魏明烬一同进贡院。
魏明烬只得直白道:“还是李兄先行一步吧,我有几句话要同他们交代。”
这下李善可算是反应过来了,忙道了声不好意思后,便提着考篮先去前面排队了。
魏明烬这才得以同辛禾单独说话。
他伸手抚上辛禾的面颊,眸光幽深望着她:“禾娘,我考完试出来,还能见到你吗?”
直到现在,魏明烬仍未对辛禾彻底放心。
辛禾握住魏明烬的手,迎上魏明烬的目光,甜笑道:“待公子考完那日,我与奉墨和池砚一道来接公子回家。”
“好。”魏明烬应了,但在临走前,他的目光又朝奉墨扫了一眼。
奉墨瞬间会意,冲着魏明烬轻轻颔首。
待魏明烬进了贡院后,辛禾便与奉墨与池砚一道折返回府了。
本朝的春闱要考三场九日。
魏明烬不在这九日里,奉墨和池砚已经做好二人轮班盯梢的准备了。
但让他们没想的是,这九日里辛禾连一步府门都没迈出去。成日不是待在主院里为魏明烬缝制衣袍,就是在府里逛园子。
若辛禾还想逃,魏明烬进贡院这九日,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机会,但辛禾却这般安分守己,这让奉墨和池砚对辛禾彻底放下了戒心。
辛禾说到做到,待第九日贡院大门打开那日,魏明烬同赴考的学子们一起出来时,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辛禾。
辛禾穿着梅子青色的衣裙,头梳低髻,鬓边簪着一朵浓艳的山茶花。看见他时,她眼睛一亮,旋即提裙穿过重重人海朝他跑过来。
“公子……”辛禾刚在魏明烬站定,正要说话时,却被魏明烬揽进怀里。
先前答完考卷后,魏明烬坐在考舍里,听着外面潺潺的雨声时,他心里泛起一层浓浓的焦灼。
这九日他被关在贡院里,也不知道府里怎么样?更不知道辛禾怎么样了?
她若想离开他,这是最好的机会。
在踏出贡院门的那一瞬,魏明烬甚至做好了辛禾逃走的准备。
这一刻,将辛禾拥入怀中时,魏明烬才觉得,自己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辛禾则圈住魏明烬的腰身,柔声笑道:“妾答应公子,今日会来接公子归家的,妾没有食言。”
魏明烬喉结滚了滚,应了声嗯。
在贡院这九日里,辛禾心想魏明烬定然吃不好也睡不好,便早早吩咐人备了热水饭菜。
魏明烬甫一回府,便先沐浴了一番。原本他是打算倒头就睡的,却被辛禾制止了。
“妾已命厨下备好了饭菜,公子用些才睡吧?”
对上辛禾殷切的目光,魏明烬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颔首应了。
很快,下人便将饭摆上了。满满的一大桌子,都是按照魏明烬的口味准备的。
魏明烬胃口不佳,勉强吃了些便搁下碗筷了。
辛禾见状也不再勉强,她让人将饭菜撤下后,刚进内室就被魏明烬攥住手腕,魏明烬神色困顿:“陪我睡一会儿?”
“妾不困。”辛禾替魏明烬脱了外袍。服侍魏明烬躺下后,她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笑容温婉恬静,“公子好好睡吧,待公子睡醒时,妾给公子备了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辛禾狡黠一笑:“待公子睡醒就知道啦。”
魏明烬见状也不再多问,便阖上眼睛。
辛禾弯腰将他的靴子摆正,然后放下纱帘,轻声推门出去。
魏明烬即将睡着前,又转头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身碧色衣裙的辛禾走到门口,提裙正要迈过门槛时,她似是有所察觉,转头冲他弯唇笑了一下后,便将门阖上离开了。
日光璨璨,午后的庭院寂静无声。
院中的桃花静静绽放,偶尔有风拂过,吹得花瓣簌簌而下,落了树荫下蜷缩着身子睡觉的猫儿一身。
而猫儿浑然不觉,仍睡的香甜深沉。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
普通到一向警醒机敏的魏明烬毫无察觉,眼睁睁看着辛禾离开。
而辛禾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第50章 醒来
魏明烬在贡院考试这九日里,奉墨一颗心一直悬着。
哪怕辛禾表现的十分安分守己,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直到如今魏明烬归来后,奉墨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
得知魏明烬用过饭后歇息了,奉墨想着短时间内,自己应该也没有其他差事,便也想着回房中补个觉。可他前脚刚回房,后脚便有人来传话,说辛禾找他。
原本已脱了外裳的奉墨只得迅速又将衣裳穿好去见辛禾。
辛禾同奉墨道:“公子下场考试辛苦,我打算给公子一个惊喜,你能陪我出趟门么?”
自他们来京城之后,但凡辛禾出门,池砚和奉墨总有一个,要以保护之名跟在辛禾身边,所以这次辛禾直接来找奉墨。
奉墨自然不敢拒绝,当即便与辛禾一道出门。
如今春二月,天气温暖和煦,正是呼朋唤友出门踏青游玩的好时节。
辛禾如今已将京城各处都摸透了,她径自带着奉墨去买她想要的东西。
短短两刻钟,奉墨面前抱着的东西已垒成小人高了。
辛禾拍了拍手,道:“我想买的东西已经买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剩去趟布料店了。”
说完,辛禾轻车熟路带着奉墨到了一家衣料铺子。
女掌柜的热情迎上来:“姑娘里面请,小店有衣料也有成衣,姑娘是想买衣料还是买成衣?”
“成衣衣料都看看。”
“好,成衣在这边。”说话间,那女掌柜便带着辛禾去看成衣。
辛禾转头同奉墨道:“我估计还得一会儿,你先将东西放下,坐哪儿歇一歇吧。”
奉墨应声称是后,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自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辛禾一面看衣料的同时,一面同女掌柜道:“我们二人走了许久,现下我有些渴,不知掌柜能否给我们倒盏茶喝?”
“自然可以。”
那掌柜忙吩咐店中伙计倒了茶来。
辛禾拿一盏道:“我那个随从规矩重,只怕这位小哥送过去他不敢喝,我给他送过去吧。劳烦女掌柜将刚才说的那匹雨后天青色的缎子找出来,我等会儿来瞧瞧。”
“哎,好。”女掌柜忙转身去找料子了。恰好又有客人登门,那伙计忙去招呼新客人了。
辛禾端了盏茶走到奉墨跟前。
奉墨刚站起来,辛禾已浅笑着将茶盏递过来:“掌柜说他们铺子里又新进了一批料子,极适合裁衣,她正在给我找呢,估计得一会儿,你先喝盏茶在这儿歇歇。”
他们出来也快小半个时辰了,奉墨这会儿确实口干舌燥,他谢过辛禾后,便不疑有他的捧着茶盏喝了起来。
很快女掌柜就将辛禾要看的料子找出来了,但辛禾看过后不喜欢。
女掌柜便热情道:“我们楼上还有一批料子,我带姑娘上去瞧瞧?”
“也好。”辛禾与女掌柜一道上楼去了。
奉墨便老实的坐在角落里等着的同时,目光一直落在楼梯上。
他等啊等啊,不知怎么的,突然有困意涌了上来。
奉墨想着许是最近这段时间一直提心吊胆没睡好的缘故,他在自己脸上轻拍了几巴掌,试图让自己清醒。
但却无用,他仍困的眼皮直打架。
奉墨跟着辛禾出来了好几次,知道辛禾买东西向来磨叽,便想着那就闭目养会儿神吧。
初时闭目养神的奉墨耳朵一直听着周遭的动静。
虽然衣料店里人来人往,但他能辨认出辛禾的脚步声。
一开始,他的耳朵确实在听着。但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就那么睡着了。
衣料店里人来人往的,但因辛禾特意“交代”过,所以无人去叫醒打扰奉墨。
再加上先前那九日里,奉墨没有一夜能睡好。今日身心骤然皆放松下来后,他便睡的格外香甜,格外沉。
直到一阵闹哄哄的吵嚷声将他吵醒,奉墨才耷拉着眼皮坐起来,一手搭在后脖颈上揉着,一边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但却无人应声。
刚睡醒的奉墨这才骤然反应过来,他现在不是在府里,而是跟着辛禾出了门。
辛禾呢?
奉墨立刻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冲到柜台前,一把拽住男掌柜的衣领:“我家姑娘呢?”
那男掌柜猝不及防被奉墨拽的一个踉跄,他又气又怒:“你家姑娘谁啊?我怎么知道?”
“是个碧色罗裙的姑娘,大概有这么高……”奉墨对照着自己的身形比到一半,见先前那伙计还在,便松开男掌柜的衣领,去逼问那伙计。
那伙计却道:“你家姑娘早走了。”
“走了?!”
“是啊,走了得有两个时辰了吧。她临走前还交代我们,说你最近辛劳,让我们不要吵醒你……”
奉墨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
那伙计后面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见,他满脑子都只有那一句“走了得有两个时辰了吧。”
奉墨倏的转头,就见先前还春阳璨璨的外面,此刻已是红霞满天。
他是习武之人,而且有差事在身,再困也不能一下子睡两个时辰。
奉墨骤然响起先前辛禾递过来的那盏茶。
那盏茶有问题。
奉墨当即踉踉跄跄出了衣料铺子,看见有人牵马而过,他当即扑过去一把抢走对方的缰绳,便翻身上了马背。
“哎,我的马!来人,有人抢马啦!”
马的主人当即尖叫起来,伸开胳膊试图阻拦奉墨,不让他离开。
奉墨则拉住缰绳,飞快丢下一句,“对不住,我有急事在身,借你马一用,回头我就给你送过来。”
说完,奉墨顿时一掌狠狠拍在马臀上,马吃痛顿时撒蹄狂奔起来。
那马主人不想被踩成烂泥,当即便闪身躲开了。
“哎,小哥,你的东西没拿,东西!!!”衣料铺子的伙计追出来时,就见奉墨的衣角在街角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奉墨心里抱着最后一丝幻想。
魏明烬进贡院这九天里辛禾都没逃,如今魏明烬都已经回来了,她怎么可能还会逃呢!
她或许是看自己睡着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但她又不想等他,所以自己先回府了。
对,一定是这样。奉墨自欺欺人的想着。
他一路打马疾行回梧桐巷。
远远看见府门后,他勒住缰绳,马还未停稳,他已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脚步虚浮而急切的去找门房。
“辛姑娘呢?辛姑娘回来了没有?”
“没有啊,辛姑娘不是跟奉墨哥你一起出门的吗?”门房怯生生答。
奉墨听到这话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踉跄着想进府去找魏明烬禀,可因走得太急不小心一脚踩空,竟然一下子跌跪在地上。
“奉墨哥,你没事吧?”几个门房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他。
奉墨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被扶起来之后,他便面色仓惶往主院而去。
他得将此事告诉他们公子。
主院静悄悄的,知道魏明烬要补眠,下人们无事便不出来走动。
但在奉墨踉跄进院的那一瞬间,池砚突然就蹿了出来。
看见奉墨满头大汗,整个人摇摇欲坠时,池砚还吓了一跳,忙扶住他:“你怎么了?生病了?”
说着池砚下意识将手掌贴在奉墨的额头上。
不烫啊!
奉墨却一把将他的手拍开,沙哑问:“公子还没醒?”
“没呢!”池砚说完,见奉墨还要往魏明烬的卧房门口去,忙一把拉住他,“公子一连九日没睡好觉,你要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最好等……”
“等不了。”奉墨推开池砚,满脸绝望,“辛姨娘不见了。”
池砚闻言,脸色也顿时骤变。
他们公子向来有起床气,如今骤然被叫醒后要面临这样一个噩耗,池砚不敢想,奉墨会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
下一刻,池砚没有丝毫犹豫,便与奉墨一道去了。
他们两个人一同承受魏明烬的怒火,总比奉墨一个人承受的好。
很快,明夏也知晓了此事。
明夏和池砚与奉墨相识已久,震惊过后,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同他们道:“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公子醒了没有。”
“多谢姐姐。”池砚忙拖着奉墨向明夏道谢。
明夏转身推门进屋去了。
时近黄昏,房中光线暗淡,但依稀能看见床幔低垂,一双靴子整整齐齐的摆在脚踏上。
显然魏明烬还没醒。
明夏顿时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魏明烬醒了,奉墨和池砚进来禀辛禾不见了是一回事。可若魏明烬没醒,奉墨和池砚将他叫醒向他禀辛禾不见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今日,显然奉墨和池砚运气不好。
明夏虽有心想帮他们,但也无能为力。
明夏转过身,正欲退出去时,床幔里突然传来魏明烬的声音:“禾娘,过来。”
明夏脚步一顿,旋即转过身行礼:“公子,是婢子。”
床幔里的人顿了顿,旋即一只手撩开帘子,露出魏明烬那张睡眼惺忪的脸。
“何事?”魏明烬问。
若无事,明夏不会在不知道他醒没醒时进来。
“回公子,奉墨和池砚在外面,说是有事要向公子禀。”
魏明烬捏了捏眉心,垂下眼睫道:“让他们进来。”
明夏应了声退了出去。
很快,奉墨和池砚二人就同手同脚的进来了。
魏明烬刚醒,整个人此刻还有些没缓过神来,正倚在软枕上。听见脚步声后,他头也不抬道:“说。”
奉墨咚的一声就跪在了魏明烬面前。
“公子,辛姨娘不见了。”奉墨哆哆嗦嗦禀。
魏明烬与辛禾的关系,他们三个从清源县一道来京的都晓得,所以私下在魏明烬面前,他们还是遵照旧日唤辛禾姨娘。
魏明烬揉着眉心的手一顿,一张冷白如玉的面上,难得闪过一丝茫然。
他刚醒来,神思还有些混沌,一时竟没懂奉墨话中的意思。
“什么叫辛禾不见了?”魏明烬将揉着眉心的手放下来,怔怔望着奉墨。
“先前公子睡下后,辛姨娘来找小人,说是要给公子准备一个惊喜,让小人与她一道上街买些东西,小人便与辛姨娘一道去了。逛到一家衣料铺时,姨娘递给小人一盏茶,让小人边喝茶边等她。小人喝完茶之后,不知怎么的,竟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等小人再醒来时,姨娘已经不见了。”奉墨跪在魏明烬面前,抖着声将经过复述了一遍。
这次魏明烬听懂了。
辛禾不见了。更准确的说,她逃走了。
反应过来的这一瞬间,魏明烬只觉荒谬和不可置信。
辛禾上次出逃,已是两年前了。
这两年里,虽然辛禾在他身边百依百顺,但魏明烬仍从未对她掉以轻心过。
无论是过去那两年里,还是来京的路上,他都曾给过她好些逃跑的机会。但辛禾却宛若是无他不能活的兔丝花,紧紧依偎在他身边,不曾动过一次逃跑过的心思。
百般试探后,魏明烬已经信她没有二心了。
可现在,她却逃走了。
魏明烬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他睡前,辛禾离开前,曾冲他狡黠一笑说:“待公子睡醒后,妾有个惊喜给公子。”
原来这就是她给他的惊喜。
魏明烬怒极,气极,恨极,但最后却反而笑了:“禾娘啊,你确实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奉墨和池砚齐齐跪在地上,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池砚,让管家去官府报官,你亲自领人去找。三日内,我要见到人,生死不论。”
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奉墨和池砚身子齐齐颤了颤。
他们公子虽然最恨痛恨,但辛禾到底陪伴了他多年多,且当年还为孕育过子嗣,虽然最后那孩子没能平安生下来,但他们之间到底有几分情意的。此番辛禾逃走虽然确实有错,但生死不论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但眼下魏明烬正在气头上,奉墨和池砚都不敢触魏明烬的霉头。
“至于你……”魏明烬的目光落在奉墨身上,眼里杀意毕现,“一个弱女子都能将你玩弄于鼓掌间,留着你还有什么用?”
“公子,奉墨有错确实该罚,但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辛姨娘。小人一人难免力有不逮,不若让奉墨先与小人一起找辛姨娘。待找到辛姨娘之后,您再罚他?”池砚小心翼翼为奉墨求情。
奉墨也磕头道:“公子,此番是小人办事不利。辛姨娘是在小人面前丢的,小人恳请公子给小人一个机会。待小人找到辛姨娘后,小人愿自戕谢罪。”
京城不比清源县,如今的魏明烬既无官身也无人脉,多个得力之人找辛禾,就多一分尽快找到辛禾的希望。
魏明烬最终应了:“那你的命暂且欠着,待找到辛禾,我再取。”
奉墨和池砚又一道向魏明烬行了个礼后,便离开去办魏明烬吩咐的事情。
魏明烬一人独坐在床上。
外面残阳如血,一点一点西沉。慢慢的,暗色将天地间最后一抹亮光也吞噬殆尽了。
魏家上下都上了灯,唯独主屋中,魏明烬不吩咐,无人敢擅自进去。
魏明烬一人独坐在房中,被暗色包围着。
过了不知许久,一直守在廊下的明夏听见魏明烬在唤人,忙走到门口:“婢子在,公子有何吩咐?”
“掌灯,让人备饭。”黑暗中传来魏明烬的声音。
明夏忙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主屋又重新变得灯火通明起来。
侍女们将饭菜摆在桌上,盥洗过后的魏明烬穿着件宽大的衣袍,撩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独自用饭。
明夏随侍在旁时刻他吩咐。
用过饭后,魏明烬漱过口,又去了书房。
如今春闱已过,其他应考的举子此刻不是在歇息,就是在通宵达旦的宴饮玩乐,唯独魏明烬又在书房待了大半夜。
待亥时末,魏明烬才从书房里出来,手中多了一个画轴,吩咐道:“让池砚来见我。”
一刻钟后,满头大汗的池砚跪在了魏明烬面前。
他们报了官,带着府中的人也找了,但目前不仅没找到辛禾的人,连辛禾的踪迹也没寻到。
魏明烬一看池砚这模样,便知道了眼下的结果。他径自将手中的画轴递给池砚。
“拿着这副画像去黑市金榜悬赏。”
每个地方都有黑白两条道。曝在太阳下的是官道,而太阳找不到的地方则是黑市。
京城也有黑市。官府严令禁止的东西,在黑市都可以交易。而寻人找物这种也可以在黑市张榜,只要赏金给够,多得是赏金猎人争着接单。
而黑市张榜分为金银铜三个等级。
其中金榜接单的人最多,但赏金也是三榜中最高的。
池砚双手接过画像后,迟疑片刻后,终是多嘴问了一句:“公子,那悬赏榜单是否也要写生死不论?”
赏金猎人不比官府那般在乎人命律法。一旦在悬赏榜上加上这句“生死不论”,那么到时带回来的,只怕多半是尸体了。
毕竟对黑市那些赏金猎人来说,尸体可比活人好带多了。
“写,她既敢叛逃,那就休怪我无情。”魏明烬明明坐在灯火中,但却宛若夺人性命的罗刹。
池砚顿时不敢再多言,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可在他走到门口,即将要将脚迈过门槛时,魏明烬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追过来。
他改主意了。
“要活人。”
池砚一个没忍住回头。
就见魏明烬仍坐在煌煌灯火里,他虽然改了主意,但眉宇间却笼罩着要让人生不如死的阴鸷。
蓦的,魏明烬撩起眼皮看过来。
池砚心下一抖,忙应了声是,便忙不迭的去了。
池砚离开后,魏明烬便回卧房径自安寝了。
被褥上有淡淡的香气,与辛禾身上的如出一辙。
这香气像丝丝缕缕的细线,将魏明烬缠绕在其中。
魏明烬在这香气里冷笑。
他笑辛禾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也笑自己愚蠢。
今日出了贡院,看见辛禾站在人群里冲他笑的那一瞬间,魏明烬一面对辛禾彻底放心的同时,一面在心中做了另外一个决定。
原本他想着,待他高中娶妻后,就纳他为妾,一生护佑着她。
但那一瞬,他突然改了主意。
他要许辛禾贵妾的身份。
但没想到,辛禾转身就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的同时,让他意识到,他的自作多情多可笑。
这个惊喜他收下了。
魏明烬躺在锦被里,睁眼望着头顶的承尘,神色轻蔑道:“但是禾娘啊,你想逃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他既报了官,又在黑市金榜悬赏,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再见了。
夜已经深了,但魏明烬却仍旧毫无睡意。
他记得,当年辛禾求他救她时,曾立过誓,说会对他言听计从,永不背弃他的。
但现在她食言了。
魏明烬在丝丝缕缕的香气中想:到时他要怎么惩治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