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星子闪烁。
街上遥遥有梆子声传来,提醒着已到亥正了。
原本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店小二揉了揉脸,睡眼惺忪走到门口,朝街上望了一眼,确定四下再无客人后,便将客栈的门拴上了,然后回去倒头就呼呼大睡了。
而此刻客栈二楼的窗户却被人推开,露出了一张荆钗布裙也难掩丽色的脸。
此人正是魏明烬明里暗里正在找的辛禾。
辛禾倚窗而立,眺望着无边的夜色时,心想:魏明烬现在应该已经收到她的惊喜了。
他那样倨傲的性子,只怕会被气疯吧。
单单想到这里,辛禾就眉眼愉悦。
她在魏明烬身边待了快三年。这三年里,她日日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扮柔弱装乖巧。即便如此,魏明烬对她仍存着防备之心。无论是在魏家,还是在上京路上,魏明烬一直有意无意给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她非但没有上钩,反而装出一副离他就不能活的柔弱模样,借此打消了魏明烬的戒心。
先前她原本打算,在魏明烬进贡院时逃走。
魏明烬要在贡院里待九日,待他出来时,自己早已逃之夭夭了。
但在上元夜那晚,辛禾突然又改主意了。
魏明烬试探了她一路,此番他进贡院考试,定然也会防着她。
那时她非但逃不走,反而极有可能暴露。一旦暴露,她此生都休想再离开魏明烬的身边半步。
几番思索过后,辛禾最终决定,将逃跑的时间选在魏明烬考完出贡院这一日。
彼时魏明烬正是最劳累,也是对她最松懈的时候,这个时候逃跑,成功的几率会大很多。
所以在魏明烬去贡院这九日,她一直待在房中。
在奉墨和池砚眼中,她十分安分守己。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九日里,她一遍又一遍的推演着今日逃跑一事。
眼下魏明烬那边的人,应该已经去追镖局了吧。
一开始,辛禾打算药晕奉墨后,跟着镖队走。
她一个弱女子,若跟着镖局走,路上的安全有保障。她已同镖局的人商议好,让他们接她一起走了。
但今日药晕奉墨后,在去镖局的路上时,辛禾突然又改了主意。
先前她去镖局交定金时,镖局的人曾说过,他们镖局此番离京路程和时间都是早已计划好的,若她超过约定的时间还没到,他们不会等她,也不会退还她定金的。
辛禾答应了。
今日药晕奉墨后,辛禾若去先前约定的地方,是完全能赶上与镖局一起走的。
但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先前魏明烬教过她的——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成于心思,谋于深思。”
她去镖局交定金一事虽做的隐秘,但魏明烬若要查,定然很快就能查到。
一旦她跟着镖局走,那最迟明日,她一定会被魏明烬找到。
所以那一刻,辛禾当机立断做了另一个选择:她没去与镖局约定的地方,而是买了一头驴子,独自一人出了京。
辛禾刚想到这里时,突然隐隐听到山间有马蹄声传来。
辛禾眼皮一跳,当即谨慎的转身吹熄了房中的灯盏。
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楼下便隐隐传来勒停缰绳的声音。
有人问:“奉管事,这里有家客栈,可要敲开门问一问?”
辛禾听到“奉管事”这个称呼时,一颗心顿时砰砰跳了好几下。
她离京至今不过四个时辰,奉墨竟然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
而楼下的奉墨看了一眼面前又破又小的客栈,吩咐道:“留两人拿着画像去客栈里打听,其余人跟我走。”
眼下他们查到的线索是辛禾跟着镖局走的,但为了谨慎起见,一路上但凡看见客栈,奉墨还是挨个儿打听。
交代过后,奉墨带了一部分人打马疾行离开了。
而留下的两个人则哐哐敲客栈的门。
“来了来了。”小二困倦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没一会儿,客栈的大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客官住店啊?里面……”请字还没说出来,已被人打断。
面前的人递了一副画像过来:“小二,打听一下,你们客栈今夜投宿的客人里,可有这个女子。”
那小二睡的正香被人吵醒,本就一肚子怨气。见他们二人又不住店,只是找他打听人,便敷衍的朝那画像上扫了一眼。
“没见过。”说完,那小二便哐当一声将店门关上了。
“哎,你什么态度啊!”其中有一个人想砸门同小二理论,被同伴拉住了。
“我们有任务在身,就别同他一般见识了。既然他没见过,那想必辛姑娘还同镖局的人在一起,我们也别耽搁了,快些去追奉管事复命。”
很快,楼下的马蹄声便渐行渐远了。
躲在窗子后面的辛禾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魏明烬的动作比她想象的还快,接下来她得更加谨慎才行。
辛禾不敢再点灯,借着月光摸索着回到了床上。
这一日她身体很疲惫,但因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绷的很紧,所以一夜几乎都没能好睡。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辛禾便起来了。
小客栈里没有铜镜,她只得从包袱里翻出一把匕首来。
是先前魏明绚送她的那把。
从魏家离开时,辛禾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把匕首防身。而包袱里的其他东西,都是她路上添置的。
辛禾将匕首拔开放在桌上,对着雪白的刀刃,将一株药草揉碎,开始往脸上抹了起来。
不一会儿,映在雪白刀刃上的人影便换了一个。
先前面容白皙清丽的女子已经消失不见了,此刻映在刀刃上的,是个皮肤蜡黄的女子。
做完这一切后,辛禾又在自己的腰腹上裹了两件衣裳,让自己的身形看着臃肿了许多后,又拿了块蓝色碎花的头巾拢住头发,整个人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憔悴妇人。
收拾妥当后,辛禾带着自己的包袱下楼去了。
这会儿时辰还早,但客栈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小二正在麻利的擦桌子。
看见辛禾下来,那小二便问:“大姐可要用早饭?”
客栈里的早饭是另外算钱的。
“你帮我拿些烙饼来,我路上吃,另外我的驴子喂饱了没有?”
“喂饱了喂饱了,大姐你等等,我去给你拿烙饼。”
那小二转身折返去厨房,不一会儿就拿了一油纸包的烙饼出来:“这个时节天气不热,这烙饼够大姐你吃好一阵子。不过大姐,你这独身一人风尘仆仆的要到哪里去?”
辛禾本不欲与这小二多说,但又怕奉墨他们折返回来打听时,小二露了破绽。
她遂低下头,故作愤恨道:“我那死鬼丈夫不做人,当年我不顾父母反对与他私奔。如今他琵琶别抱,竟想让我做妾。我不肯与他大吵了一架后,他竟将我赶了出来。我走投无路,只得去投奔娘家父母。”
那小二没想到她的遭遇这般“凄惨”,遂又背着掌柜,多给了辛禾两张烙饼。
辛禾谢过后,在天色熹微时,骑着她的炉子走了。
而此刻,奉墨一行人昼夜兼程赶路,终是在沐阳县赶上了辛禾付了定金的镖队。
镖队经过一夜的休整后,人马皆神采奕奕。一行人在客栈用过朝食后,正要再出发时,就被一行人团团拦住去路。
随行的镖师们齐齐抽出刀护在马车旁,随时准备动手。
奉墨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先客气开口:“敢问这是可是顺远镖局的镖?”
为首的一个镖师站出来:“正是,不知搁下是?”
“在下主人姓魏,昼夜兼程赶来是为寻人。我家姑娘前段时间同我家主人闹了别扭,在顺远镖局下了镖,昨日与顺远镖局一道离京。主人得知消息后,当即命下人来请姑娘回去,还请镖头行个方便。”
为首那镖师听到这话,思索片刻后,问:“阁下要找的可是禾姑娘?”
“正是。”奉墨立刻点头。
这镖头既然知道辛禾,那想来辛禾就在他们镖队上。
奉墨正要松一口气时,就听到这镖师又道:“可是禾姑娘昨日没随我们镖队一起走。”
“她不是在你们镖局下了镖吗?怎么可能没跟你们一起走?”奉墨顿时急了。
镖师解释:“禾姑娘在我们镖局下镖一事不假,也与我们约定昨日未正时分在城门口汇合。但昨日未正时分我们镖局到城门口时,并未看见禾姑娘。而我们昨晚要赶在这里落脚,所以便先行一步了。”
奉墨顿时觉得天塌了。
辛禾下了镖,但却没与镖师一道走。
可从昨夜到今日,他调查的方向,却一直是顺着顺远镖局这条线调查的。
奉墨不死心,可这镖师坚决不肯让他们搜镖队。最后眼见两方都有些剑拔弩张时,奉墨这边又不能强行搜镖队,只得让了路。
待顺远镖局离开后,奉墨转头又进了他们昨夜住过的客栈。
那小二一开始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但在奉墨砸下银子后,他顿时将昨夜顺远镖局住店的人马数目以及个人长相都倒了个干净。
根据小二的描述里,确实没有辛禾。
奉墨顿时如丧考妣。
从昨日午后到现在,这一路上他除了一直在追顺远镖局外,途径的所有客栈他也皆一一排查过了,都没有人见过辛禾。
奉墨此刻心如死灰,一面打马往京城返,一面将希望全寄托在池砚身上。
但却殊不知,池砚忙了一宿,也是一无所获。
池砚除了去黑市张贴金榜外,还带人将京城所有的客栈全搜了一遍,但仍没找到辛禾的身影。
池砚不敢耽搁,当即便将此事禀了魏明烬。
魏明烬坐在圈椅上。
昨日得到辛禾离开的消息后,魏明烬除了让他们找之外,他自己全程似乎丝毫没有受影响。该用饭用饭,到时辰就歇息。
可今日池砚跪在魏明烬身前时,却看见了魏明烬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但只匆匆看了一眼后,池砚便立刻将头埋了下去。
魏明烬听完后,沉默须臾后,淡淡道:“奉墨回来后,让他立刻来见我。”
话落,魏明烬起身去了书房。
从小到大,魏明烬待在书房的时间,甚至比他待在卧房的时间还长。
对他而言,书房既是他做决策的地方,也是能让他心平气和的地方。
可今日,无论是练字还是看书,都没能压下魏明烬的满心烦躁。
直到奉墨归来回禀,说他并未在顺远镖局的镖队里找到辛禾时,一直以温润君子示人的魏明烬,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他暴戾的一面。
他一脚将奉墨踹翻,目露阴鸷:“她不在顺远镖局的镖队里,那她在哪里?”
她一个弱女子,不跟着镖队走,与一块行走的肥肉有何区别?
池砚向来与奉墨同甘同苦,听见书房的暴怒声,他立刻进去。
就见奉墨被踹翻在地,魏明烬手执长剑,宛若修罗。
“公子。”池砚扑通一下跪在魏明烬面前,为奉墨求情。
魏明烬那一脚丝毫没收力道,奉墨只觉他肩膀上的骨头都要裂开了。但下一瞬,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在魏明烬的面前跪下请罪:“小人无能,这一路上的客栈,小人也挨个儿盘查过了,并没有辛姨娘的身影。”
这一刻,奉墨甚至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他们跟在魏明烬身边多年,从没见过魏明烬这般愤怒。
池砚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管用,只得不住磕头求魏明烬饶奉墨一命。
窗外春光正浓,书房内气氛却肃杀冰冷,池砚一下又一下磕着头哀求魏明烬。
不一会儿,他面前的地砖上已有斑驳血迹。
魏明烬却觉得厌烦。
他本以为,昨日辛禾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只是侥幸。最多两三日,她就会被抓回来。
所以他气定神闲的等着。
可如今一夜过去了,奉墨却说他连辛禾的踪迹都没找到。这让魏明烬如何不生气!
“公子,昨夜小人已将辛姨娘的画像张贴在金榜上了,黑市那些赏金猎人一向神通广大,相信不日他们定能将姨娘带回来。”池砚额头已磕出了血,但他仍在为奉墨求情。
慢慢的,魏明烬也逐渐恢复理智了。
京城不比清源县,如今他在京城根基尚浅,若此刻杀了奉墨,与自断一臂没什么区别。
而且池砚说的在理,黑市那些赏金猎人向来神通广大。假以时日,他们定能将辛禾抓回来。
“哐啷——”一声重响。
魏明烬将长剑扔在地上,薄唇掀起,厌恶吐出一个字:“滚!”
池砚如蒙大赦,忙拉着奉墨退下了。
待出了书房之后,奉墨满脸愧疚看向池砚:“对不住,是我办事不利,连累你替我求情。”
“咱们哥俩就别说这种见外的话了。”池砚小心翼翼扶住他,“走吧,先找个郎中来替你瞧瞧伤。”
之后,魏明烬又在府中等了数日,但黑市那边仍没有消息。
而魏明烬从一开始的气定神闲,逐渐变得暴躁易怒起来。府中的下人见奉墨和池砚陆续被罚,他们更是噤若寒蝉,生怕触到了魏明烬的霉头。
一开始,魏明烬想着,辛禾一个弱女子出逃定然破绽百出。有黑市那帮赏金猎人出马,三日内定然能将辛禾抓回来。
他甚至连怎么惩罚辛禾都想好了。
但三日过完又三日,日日复日日,仍旧没有赏金猎人来领赏金。
魏明烬愈发急躁的同时,甚至遣人快马加鞭回了趟清源县找琼华。
辛禾与她叔叔一家早已断绝关系,这世上要说唯一值得辛禾记挂的人,就剩下琼华了。
魏明烬寄希望于琼华或许知道些什么.
但很快,这希望就破灭了。
琼华什么都不知道。
正当魏明烬又要发怒时,池砚兴高采烈来禀:“公子,有人揭了咱们悬赏的榜文。”
在黑市有人揭了榜文,便意味着他完成了任务。
当天夜里,魏明烬他们主仆三人戴着面巾到了黑市。
池砚如今已经摸清了京城的黑市规矩,他径自将魏明烬带到了快活楼。
快活楼下面两层是做皮肉生意的,上面三层是谈生意的。
进到快活楼,戴着骷髅面具的小二问清他们的来意后,便将一块木牌子交给他们:“将木牌挂在腰间,上三楼金字二号房。”
魏明烬他们三人提灯顺着蜿蜒而黑黢黢的楼梯往上走。
到了三楼后,池砚提着灯找到了金字二号房。
推开雅间的门,魏明烬以为会看见辛禾,却不想里面只有一个黑色衣袍的男子。
那男子朝魏明烬身上扫了一眼,看见魏明烬腰间的木牌后,他将一个盒子推到魏明烬面前。
魏明烬打开,里一只绞丝银镯。
这镯子很普通,在清源县穷苦人家的中年妇人腕间更是屡见不鲜。
辛禾也有一只。
自从辛禾跟了他之后,他在首饰上从没亏待过金禾,金玉玛瑙翡翠宝石等镯子都给她置办过。
钗环辛禾一直换着戴,但唯独镯子辛禾从来都不戴,她腕间戴的永远都是这只绞丝银镯。
之前他曾嘲笑着只镯子丑。辛禾却道:“它虽然丑,但却是我阿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
辛禾将这镯子视若珍宝,从不离身。
“我兄弟三人看见阁下发的金榜后,一路追踪至渔淳县时,终于找到了阁下要找之人的踪迹。
"但我等慢了一步,阁下想找之人乘坐的那艘船在水上遇见了水匪,船上之人皆被屠杀殆尽。我等兄弟三人颇费了一番功夫,在其中一具女尸上找到了这只镯子,那女尸的面容身形皆与画像上别无二致。”
虽然遮着面,但却难掩魏明烬身上的书卷气,那赏金猎人想着,此番赏金定然十分好拿。
却不想,他刚说完,先前还一身书卷气的男子,骤然撩起眼皮,目光凉薄如刃:“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破镯子,就想来诓骗我的赏金?”
那赏金猎人下意识要辩解,但目光无意滑过魏明烬攥着那银镯的指尖发白时,他顿时又改了主意。
“既然阁下不信在下之言,那便请将镯子还给在下。”话罢,那赏金猎人直接伸手向魏明烬讨要。
他做赏金猎人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眼前的人嘴上说着不信,但却死死攥着那银镯不肯撒手。
瞧他这模样,摆明了是不肯接受镯子主人已死的消息。
这种人他见的多了。
魏明烬捏着手中的银镯与那赏金猎人对视,而那赏金猎人毫无退缩之意。
僵持须臾后,魏明烬喉结滚了滚,蓦的站起来,只丢下一句,“给他赏金,继续悬赏”后,便大步朝外走。
那赏金猎人嗤笑一声,心里暗讽:装什么装!最后不还是败下阵来了吗?
下一瞬,池砚便将一个钱袋子砸到他身上。
那赏金猎人一时不防,被一袋金子砸的踉跄了两步。他怒目瞪向池砚,正欲说话时,池砚却头也不回的去追魏明烬了。
那赏金猎人立刻低头数赏金。
确认数目与金榜上标的一样后,他这才大度的放过池砚一马。
出了快活楼后,池砚一直亦步亦趋跟在魏明烬身后。
他们都坚信,找到辛禾是迟早的事情。
今日得知有赏金猎人揭了榜单后,他和奉墨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没人知道,辛禾离开这段时间,他和奉墨这两个在魏明烬身侧近身侍奉的人过得有多艰难。
他们想着,辛禾找到之后,他们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赏金猎人带来的竟然是辛禾的死讯。
这一刻,池砚几乎不敢去看魏明烬的脸色。
而魏明烬却不信辛禾已死这个消息。
辛禾那么能耐从他的身边逃走,她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死了呢!
这一定是她的障眼法。
魏明烬不信,仍在黑市张榜悬赏寻找辛禾,甚至赏金一直是金榜上最高的。
之后又有好几拨赏金猎人揭榜。但他们带来的消息,无一例外皆是辛禾的死讯。
魏明烬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仍不停地加赏金。
但却再无赏金猎人揭榜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贴在黑市金榜榜首那张重金悬赏的告示褪色了之外,房中辛禾留下来的香气日益变淡,最后彻底消失了。
这天夜里,魏明烬又梦见辛禾了。
是辛禾临走前的那一幕。
她提裙行至门口时,似是察觉到了他在看她,她回头对着他嫣然一笑。
“公子,妾给你备了一个惊喜,等你醒来就知道了。”
有光落在辛禾的身上,映的她眉眼皎洁温柔。
眼前的场景骤然一转。
他看见辛禾漂浮在水面上,她那身碧绿的罗裙,仿佛盛夏的荷叶一般,在水面上铺展开来,而她脸被水泡的肿胀发白,整个人毫无声息。
魏明烬蓦的睁开眼。
房中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而魏明烬坐在无边的暗色里,心里突然空荡荡的疼。
第52章 白旭
辛禾睡的正香时,突然觉得胸口上像压了一块巨石,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辛禾难受的睁开眼,就看见胸前蹲着一座白色的小山丘。
“小白!”辛禾的声音既带着无奈,又带着叹息。
她伸手将胸前的小白山丘抱下来,侧身搂在她怀中,泄愤似的揉着它毛茸茸的脑袋道:“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要再来蹲在我胸口上了,你好重啊!”
怀中的白色小山丘不知道是在装傻充愣,还是没听不懂。它直接将尾巴一盘,又靠在辛禾身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辛禾满脸无奈,却又不能拿它怎么样,只得在它背上又撸了好几下,这才转过头。
此时晨光熹微,但已能看见屋内的布置了。
屋内虽然狭小,但收拾的很干净。桌椅衣柜都已颜色斑驳,但上面却纤尘不染。透过敞开的竹编窗,能看见山间皑皑流动的晨雾,和一团在晨雾中摇曳的药草。
这是个小山村,而辛禾来这里也已快有小半个月了。
离京后,辛禾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她知道,她逃的越远,魏明烬就越不容易找到她。
所以她便一直往北走。
走到岔路口时,她就直接将决定权交给驴子。驴子带着她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走。
一连走了两旬后,辛禾正想找个地方暂且安顿下来时,却无意在一家客栈里,遇见了带着她画像的赏金猎人。
从那些猎人口中,辛禾才得知,魏明烬在黑市张榜悬赏找她,赏金已从五十金加到了现在的一百金。
是黑市金榜的榜首。
赏金猎人们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意,每次做任务时总是凶险万分,如今难得有个活儿轻,松赏金又多的悬赏,他们自然乐意干这个,所以现在黑市上的赏金猎人几乎都做这单生意。
辛禾在心中痛骂魏明烬有银子烧的慌的同时,连夜收拾包袱跑路了。
这一路上,辛禾不是装年迈的老妪,就是装三四十岁的妇人。她除了用草药将自己脸和手涂的蜡黄外,还用衣服将身形也改变了。
一开始,从没人怀疑过她。
直到来找她的赏金猎人越来越后,辛禾有一次不小心露了馅,惹了对方怀疑。
那时辛禾深知自己即将暴露,便慌不择路的上了一艘船。
却不想,那船上竟然也有赏金猎人。
辛禾的伪装被识破,那些赏金猎人捉住了她,打算等天明靠岸时,就带她回京领赏金。
而与辛禾一道关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名女子。
那女子与她面容眉眼有六分像,要不是她爹娘只有她一个孩子,辛禾都要怀疑她是她失散多年的姊妹了。
辛禾与她交谈过后才得知,她也是被赏金猎人抓来的。
那女子说她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但赏金猎人不信,非要将她强掳来,还说要送她回京去领赏银。
“可我的亲人就在渔阳啊。”那女子将头埋在双膝间啜泣。
辛禾在心中暗骂魏明烬作孽的同时,也对这帮见钱眼开的赏金猎人深恶痛绝。
这帮赏金猎人摆明了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心态,只要长得跟画像像,他们就打算将人带回去领赏金。
先前即便被赏金猎人识破伪装,辛禾一口咬定,画像上的人不是她。
但此刻她若不承认,这女子就会受她连累而背井离乡,辛禾心中过意不去。短暂犹豫后,辛禾叫来赏金猎人,主动承认他们要找的人是她,让他们放了这个可怜的女子。
那赏金猎人此次只为求财,既然找到正主了,他们也不愿多带个累赘,当即便痛快的答应了。
他们与辛禾约定,待明日船靠岸就放了这女子。
但不想这天夜里,却生了巨变,他们遇上了水匪。
那些水匪甫一上船,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辛禾靠躲在水中逃过了一劫。
待水匪走后,辛禾重新爬上船后,发现船上之人皆被屠杀殆尽了。那两个来抓她的赏金猎人死了,那个面容与身形皆与她有六分像的女子也倒在了血泊中。
那女子双目撑圆,眼中惊恐未消。
差一点,她就能回家了,但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辛禾上前,轻轻替她将眼皮拢上。
水匪离开前在船上放了一把火,这船不能久待。辛禾起身,打算离开时,蓦的看见了不远处,那两个也已死去的赏金猎人时,她脚步蓦的顿住了。
魏明烬既在京城的黑市张榜寻她,只要她一日没被找到,一日就会有赏金猎人来找她。
魏明烬不缺银子,他拿银子砸,哪怕她淘到天涯海角,也总会有赏金猎人替他将她捉回来。
可若是她死了,这些人总该消停了吧。
辛禾的目光落在那个面容与身形皆有六分像的女子身上。顿了片刻后,她折返回去,跪在那女子面前,朝她低低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将自己腕间那只从不离身的绞丝银镯褪下来,哆哆嗦嗦的戴到那女子的左腕上。
做完这一切后,辛禾又向那女子磕了三个头,然后赶在船裂开前,跳下水游走了。
辛禾在水里泡了好几个时辰,上岸后她也不敢停歇,一直不停的往前走。
辛禾走啊走啊,走的身上的湿衣变干,又出了一身汗,头脑浑身双腿发软时,辛禾才意识到自己染了风寒。
她幼时随她爷爷一道常常进山采药,所以懂得一些药理。她自行去找能治风寒的草药,但却在拔一株紫苏时,失足跌下了山坡。
等辛禾再醒来时,她就在这里了,她左腿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
“汪汪汪……”门外骤然传来犬吠声。
紧接着,一道男声低喝道:“大黄,别吵,阿禾姑娘还没醒。”
门外隐隐也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急促的人声:“阿旭,我婆娘摔了一跤,直嚷着肚子疼,你快去瞧瞧吧。”
辛禾听见动静,忙穿好衣裙下床。等她一瘸一拐打开房门时,正好看见白旭与人走远的身影。
白旭是这个小村里唯一的赤脚大夫。
那天辛禾在路边晕倒后,正巧遇见了上山采药归来的白旭,白旭便将她带回了家中。
自那之后,辛禾就一直在白旭家中养身体。
白旭家中只有三间土房,一间正堂,一间诊室加药房,另外一间是白旭的卧房。
白旭将辛禾捡回来之后,就将他的卧房让给辛禾住了,他现在夜里都宿在诊室。
被撵回来的大黄见辛禾起来了,当即折返回来,跑到辛禾面前,不住的向辛禾摇尾巴。
辛禾摸了摸它的脑袋,拿牙粉刷过牙,又从水缸里舀了水来洗脸。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了,即便是早上也不怎么冷了。
辛禾用冷水洗完脸后,拿起笤帚,将屋里屋外都扫的干干净净后,又一瘸一拐将先前被白旭搬出来,还没来得及放上木架晾晒的药材,一个一个放到晒架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辛禾额头已覆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她站在廊下,看了一眼院中一排排被晒开的药材后,心中十分有成就感。
这会儿太阳已经慢慢升起来了,辛禾坐在廊下喝过水歇息一会儿后,又轻车熟路进了厨房。
虽然在魏家那三年里,辛禾从没下过厨,但她在辛有志家中做了整整十年饭,做饭对她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
辛禾揭开锅盖,熟练的舀水下锅后,又将切成小块的地薯和小米一道下锅。
然后一边煮着粥,辛禾一边又麻利的收拾起菜来。
白旭没种菜,但村里人总会时不时给他送些菜来。辛禾在篮子里翻了翻,找出一把新鲜的荠菜和一把蕨菜。
荠菜焯水过后,撒上剁碎的辣椒,再淋上少许热油香醋,吃起来十分美味,而蕨菜辛禾则是与腊肉一起炒。
巳时初,白旭背着药箱推开院门时,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日光熠熠,小院被洒扫的一尘不染,大黄小白正趴在廊下睡觉。先前他走得匆忙,尚还没来得及放到晒架上的药草,此刻都被整整齐齐的晾好了。厨房上炊烟袅袅,有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白旭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自他母亲过世后,他每次回来时,小院总是冷冰冰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母亲过世后,感到院中有了人气。
似是听见了动静,厨房的小窗内探出一张不施粉黛,但仍清丽动人的笑靥:“白大夫回来啦,正好可以吃饭了。”
白旭如梦初醒,一面放下药箱,一面忙道:“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到处走动的。”
说话间,白旭疾步往厨房走。
“已经没有大碍了,若再不到处走走,躺的我都要发霉了。”辛禾笑了笑,正欲将碗递给白旭时,看见了白旭手中的鱼。
辛禾问:“还活着么?活着的话,我去找个盆先养着。”
“活着呢,我去。”白旭翻出一个木盆,舀了些水之后,将鱼放进木盆里。
先前那恹恹的鱼顿时便在水中游了起来。
“这是三婶给的,回头给你炖汤喝。”说话间,白旭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你是病人,我还让你做饭,真是对不住。”
“要说对不住也该是我说对不住。你救了我,我非但没有付你诊金,还在你这里白吃白住。”
辛禾身上最后的银钱都在她弃船跳水后被弄丢了,眼下她身上一穷二白,除了魏明绚赠她的那把匕首,什么都没有。
就连她身上此刻穿的衣裙,都是白母的旧衣。
“我是大夫,救病治人本来就是我的职责。而且你住进来之后,还拖着病体帮我收拾院子晾晒药草,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
白旭虽然相貌平平,但不知道是不是医者仁心的缘故,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温柔。
他的温柔可亲与魏明烬不同。
魏明烬是装出来的,而他是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自辛禾来这里之后,小院里每日总有人来找白旭。
不是来找白旭看病的,就是来请白旭去看病的。但给诊金的少,多数都是以粮食或者肉等做诊金。
白旭也不计较,仍乐呵呵的收下了,转头他自己还得靠卖药材补贴。
所以白旭的院子肉眼可见十分清贫,但白旭却仍真心对待每一个来找他看病的人。
这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辛禾知道,再与他争论谁对不住谁,也争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便端起粥盆,笑着打趣:“我饿了,白大夫,要不咱们暂且休战,等用过饭后再继续讨论是谁对不住谁?”
白旭听到这话顿时也笑了,忙接过辛禾手中的粥盆:“我来我来。”
白母过世后,白旭基本都是一个人用饭的。如今多了辛禾一个人之后,白旭顿时觉得饭都比以往有滋味了不少。
待菜上桌后,辛禾才小声解释:“我见厨房有一截腊肉,想着天热了肉不禁放,索性也就一起炒了。”
自她来到白旭这里,就没看见白旭自己做过肉。
但先前村里有人给白旭送过熟食肉,辛禾见白旭吃过,所以今日便擅自做主将这腊肉与蕨菜一道炒了。
“瞧我都忘了还有腊肉呢!”白旭忙解释,“我之前不是故意每天让你喝粥吃腌菜的,实在是我这人厨艺不好,只会做些简单的饭菜,像这炒肉我就做不来。”
辛禾猜也是这个缘故。此刻听白旭这么说,她才放下心来。
两人一同用过朝食后,辛禾才问:“我今日做的饭菜可合白大夫的口味?”
“很合的。”白旭不敢告诉辛禾,他都吃撑了。
辛禾便试图跟他商量:“既然如此,那日后我能不能以做饭洗衣抵诊金?”
“自然可以。”白旭脱口而出。
辛禾做的饭太好吃了,他很久都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但旋即,白旭又忙道:“这怎么好意思呢!阿禾姑娘,你的伤……”
辛禾打断白旭的话:“只是小小崴伤而已,已经没有大碍了。我没有银子付白大夫你的诊金,现在还在你这里白吃白住,若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报答白大夫你,我心有不安。”
说完之后,辛禾巴巴的望着白旭。
白旭拒绝不了她祈求的目光,也拒绝不了辛禾做的饭菜,只得道:“那行吧,只是你只需做每日两餐就好,不用替我洗衣。厨下的时蔬瓜果还有肉什么的,你都可以做。”
顿了顿,白旭又补充道:“我这人不挑嘴的,阿禾姑娘你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我都吃的。”
“好。”辛禾挑唇笑开,又冲白旭道,“白大夫,你叫我阿禾就好了。”
每次白旭叫她阿禾姑娘时,辛禾觉得既别扭,又会想起先前在京城时,明夏他们叫她辛姑娘。
她不是辛姑娘,也不是辛姨娘,她是辛禾。
“好,阿禾。”白旭从善如流改口之后,也同辛禾道,“那你也别叫我白大夫了,村里都叫我白旭。”还有阿旭。
但辛禾毕竟是个姑娘家,白旭怕阿旭这个称呼让她太难为情,所以就咽了下去。
辛禾便也改了口:“白旭。”
然后两人对视皆是一笑。
之后辛禾便要起身收拾碗筷,但却被白旭抢了先。
“你既做了饭,那便该我来刷碗,你快坐着歇着。”说完,白旭便抱着碗筷跑了。
辛禾摇头失笑,只得重新又坐了回去。
春光明媚,远处的山林里绿意渐浓。
小白和大黄趴在廊下睡觉。微风徐徐,吹来了新燕衔泥在廊下筑巢。
辛禾坐在廊下的树荫里,闭眼仰头时,春风温柔拂过她的面颊,她心中顿觉惬意无比。
在厨房洗碗的白旭悄悄朝这边看了一眼。
见到此景后,他刷碗的动作也莫名变得轻快起来。
第53章 亲往
自此之后,辛禾就在白旭这里住了下来。
白旭管她吃住,辛禾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作为回报,日子倒也过得安乐舒适。
这日用过朝食后,有人来找白旭看病。辛禾麻利收拾完厨房后,便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
这是个依山而建的小村子,村里约莫有五六十人家,村里常年以种地打猎为生,所有人的日子都过的清贫。
村里洗衣是在一条小河边,之前白旭同辛禾指过。
从白旭家中出来后,辛禾抱着木盆径自朝河边走去。
今日天气好,村里许多人也来这里洗衣了。辛禾与她们不熟,便没过去打招呼,而是选了个偏僻的地方开始洗衣。
白旭家中每日都有人来来往往,所以自辛禾醒来之后,村里人很快就都知道,白旭捡了个女病人一事。
之前还有人打着看病的幌子去白旭家中看辛禾,不过没有一个得逞的,都被白旭给挡回去了。
今日辛禾甫一出现在河边,先前那些聊家长里短的人,顿时全都噤了声,齐齐不约而同的看向辛禾。
乖乖,白旭这是捡了个女仙子吧。
这样漂亮好看的姑娘,他们只在镇上的画上看过。
有那等胆大开朗的妇人便挪过去,同辛禾搭话。
辛禾虽与她们不熟,但人家既主动同她说话,她自然也不能不理人家。
可对方没两句话之后,就开始打听她的过去了。
辛禾便半真半假的说了。
“我父母亡故,黑心的叔叔婶婶侵吞了我父母留下来的家业后,还要将我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妾。我抵死不从,便逃了出来。谁曾想,路上竟遇见了水匪,好在我会凫水,之后就辗转被白大夫救下了。”
听完辛禾这番遭遇后,不少人都面露同情。
有人正要安抚辛禾时,旁边的妇人突然拉了一下的衣角:“柳儿来了。”
那妇人一转头,果见村长的小女儿抱着木盆朝这边走来,那妇人立刻就闭嘴低头洗衣了。
辛禾不禁心下奇怪。
这柳儿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且生的也不彪悍,为何妇人们一听见她来了,顿时就齐齐噤声了。
但奇怪归奇怪,辛禾面上却没表露出来,仍垂首认真洗衣。
洗衣做饭这种事情,辛禾做了十年。虽然中间有三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如今重新做起来时,她仍做的十分得心应手。
“这是阿旭哥的外衣?”一道女声冷不丁在辛禾身边响起。
辛禾抬头,就见身侧站着个长脸的女子。
先前周遭的妇人说,她叫柳儿,她父亲是村长。
这是辛禾第一次看见柳儿。
但辛禾却从柳儿眼中看见了敌意。
辛禾顿时了然,这敌意只怕是因白旭,所以她点头:“是,我身无分文,又欠了白大夫的诊金,所以只能用洗衣做饭来偿还。”
“算你识趣。只是你负责做饭洒扫就成,洗衣这种事我替阿旭哥做。”说完,柳儿径自将白旭的衣袍扒拉到她的木盆里去了。
辛禾:“……”
不过有人愿意帮她分担,辛禾自然不会拒绝。
辛禾便埋头继续去洗她的衣裙了。
柳儿坐在辛禾身边,一面洗衣,一面语气傲慢朝她打听:“你用的是什么脂粉啊?”
“啊……”辛禾茫然抬头,“我没用脂粉啊。”
“骗鬼呢!没用脂粉你的脸会这么白?”柳儿不信。
他们村子里的人因常年劳作,个个不是黑就是黄。而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虽然不用下地劳作,但不知怎么的,她也不白。
此刻看着辛禾雪白柔细的侧脸,柳儿就十分艳羡。
辛禾心中思忖:柳儿是村长的女儿,自己如今暂居在这里,自然不能得罪她。
“我真没用脂粉,我脸之所以这么白,是因为受伤之后气血不足,所以脸看着白些。”辛禾瞎诌了个借口。
柳儿却信以为真了。
而且辛禾生得纤细婀娜,好看是好看,但不健康的好看有什么用。柳儿在心里酸溜溜想的同时,又忍不住敲打辛禾。
“阿旭哥那人心地善良,之前他上山采药时,遇见什么受伤的小动物,他也会捡回家中悉心照料的。你别以为,他捡了你回家,又对你悉心照料,就是对你有其他意思。”
“我没有这样想。”
“没有这样想最好。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让我知道,你私下仗着你这张脸勾引他,我立刻就让我爹把你赶出村子!”
“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辛禾不想得罪柳儿。
见辛禾这般识趣,柳儿一面继续洗白旭的外衣,一面又大发慈悲同辛禾闲聊。
“我听人说,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是有下人服侍的。你既没有银钱付我们的诊金,那日后你就暂且留在我们家当下人吧,什么时候偿还够了诊金,你什么时候再走。”
“我们家?”辛禾没忍住,看了柳儿一眼。
柳儿娇羞的用指尖绾着一缕头发:“我日后可是要嫁给阿旭哥的。”
辛禾:“……”
两刻钟后,辛禾的衣裙都洗完了,柳儿木盆里的衣物有大半还没下水。
柳儿当即指使辛禾:“你来帮我洗。”
“我想帮,但是我帮不了啊。”辛禾满脸无辜道,“这会儿差不多到用午食的时辰了,若我再不回去做饭,只怕你的阿旭哥要饿肚子了?你忍心让他饿肚子?”
柳儿自是不忍心让白旭饿肚子的,所以她只能放辛禾走。
而河边洗衣的妇人们这会儿也陆陆续续都洗完离开了,就只剩下柳儿一个人哭丧着脸蹲在河边了。
走了几步的辛禾回头看见这一幕,好笑的摇了摇头。
这小姑娘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宠着长大的,虽有些娇纵蛮横,但却是个好糊弄的。
十六七岁的年纪真好啊。
但转瞬,想到自己十六七时,成日像头一刻都不能停歇的老黄围着辛有志一家打转干活时,辛禾立刻又道:“十六七岁有什么好的,还是现在最好。”
现在她不怕黑心的叔婶再卖掉她,也不用再成日兢兢业业的在魏明烬面前演戏。
如今已是四月了,春闱应该已经放榜了吧。
魏明烬那人虽然人品不行,但才学却是毋庸置疑的,他定然会榜上有名。
其实辛禾也盼着他能榜上有名。
毕竟一旦魏明烬入朝为官后,他的一言行举止都会受御史们约束。魏明烬为了维持他的君子人设,定然会有所收敛的。
而且此刻她的“死讯”想必已经传回京城了,希望那只她忍痛割爱的绞丝银镯能让魏明烬彻底死心,不要再对她穷追不舍了。
反正在他心里,她不过是他解闷时无聊的消遣罢了。
远远的,辛禾看见了白旭的身影,白旭似乎是出来找她的。
辛禾顿时将魏明烬抛之脑后,脚步轻快朝白旭走去。
而此刻的京城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时节。
春闱放榜后,有人一朝名动京城,有人名落孙山痛哭流涕。
而魏明烬毫无意外是前者。
之前在清源县时,无论是大考还是小考,魏明烬总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如今在人才济济的春闱,他仍是稳坐第一,得陛下御笔亲封提做状元郎。
春闱放榜后,魏明烬这个名字在一夕之间传遍了京城所有的高官门第,有无数帖子送至了魏府。
但除了琼林宴之外,其他的宴请魏明烬一概婉拒了。
奉墨和池砚为此都十分心焦。
自从辛禾的死讯传来之后,他们公子表面上看着跟个没事人似的,每日照旧看书习字,但一到夜里却明显不对劲儿。
有天夜里,池砚当值时,隐隐听到卧房有响动。
池砚闻声进去,就见他家公子披散着头发,目光空洞坐在窗边的榻上,他将刀刃压在自己的左臂上,轻轻一划,立刻便有涓涓的血珠从他的手臂上涌出来。
可魏明烬的脸上非但没有痛色,反倒皆是沉醉之色。
池砚当时都快吓死了。
除了他和奉墨这个跟随魏明烬多年的人之外,无人知道,魏明烬有自伤的毛病。
但这毛病随着魏明烬逐渐长大后,已有许多年都没再犯了。如今怎么突然就又犯了呢?
池砚同奉墨商议了一番,但却又商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都很清楚,魏明烬这样是因为辛禾。
可如今人死不能复生,沓樰獨家諍裡他们有心想为魏明烬分忧,但却无能为力。
奉墨和池砚便每日提心吊胆的伺候着,只盼着待春闱放榜,魏明烬高中后能将辛禾暂且抛之脑后。
可谁曾想,如今魏明烬如他们所愿的高中了,但除了琼林宴之外,他竟然将其他所有邀约的帖子全都婉拒了。
要知道,越是天子脚下,人情世故这种东西越重要。
他听说,除了他们公子之外,其他进士们如今皆在四处应酬,为自己的仕途铺路呢!
奉墨和池砚正欲劝谏时,魏明烬先一步同他们道:“我要去渔阳,明日就动身,池砚与我同行。”
这话宛若一道惊雷,劈的奉墨和池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因辛禾逃走一事,奉墨被罚的几乎没了半条命,如今事关辛禾,他不敢再轻易开口。
池砚便试探着道:“可是公子,您如今刚高中,眼下四处都在盯着您的一举一动,您此刻去渔阳恐有不妥。不若属下亲自去一趟。”
池砚知道,魏明烬还是不信辛禾已死。
“不,我亲自去。”魏明烬用指腹压在琴弦上,面无表情道,“对外就说,我是回乡祭祖。”
魏明烬中了状元后,已被授予翰林修攥的官职。
但魏明烬却上书奏请,提出想先回乡祭祖,再入翰林院任职,陛下应允了。
魏明烬的目光不经意滑过窗外时,无意看见了廊下默然盛绽的牡丹。
先前来京的路上时,辛禾读到“数苞仙艳火中出,一片异香天上来”时①,他曾允诺,待今年京城牡丹盛开时,他带她去丰园赏牡丹的。
如今京城的牡丹开了,但辛禾却不在。
所以他得亲自去一趟渔阳。
要么将辛禾抓回来,要么将她的尸骨带回来。
第54章 查到
辛禾河边洗衣不久后,一个中年妇人就来找白旭了。
这十里八村里只有白旭一个大夫,且他医术好诊金又收的低,附近村子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来找白旭看病。
白旭原本蹲在院中侍弄药材,见有人进来,便从药圃里走出来。他一面将人往诊房带,一面问:“婶子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不舒服,我今儿来啊,是为白大夫你做媒来了。”那中年妇人一脸喜色道。
原本正在翻药草的辛禾手一顿,见白旭面色变得局促起来,辛禾忙道:“瞧我这记性,厨房里还有疙瘩汤呢,我去看看。”
说完,辛禾就进厨房去了。
其实疙瘩汤早就被辛禾盛出来晾着了,但辛禾怕自己在那里白旭会尴尬,情急之下就躲到这里来了。
但干坐等也不是事儿,辛禾便开始擦起灶台来。
白旭从前所有的心思都只在他的药草上,厨房除了做饭的灶台和他惯用一副碗筷尚且干净外,其他地方都覆着厚厚的灰尘。
自从辛禾来厨房做饭之后,辛禾便将厨房里里外外全收拾了一遍。先前凌乱蒙尘的厨房,在她的手下变得整洁明亮起来。
“阿禾。”蓦的,白旭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正埋头堆柴火的辛禾闻言,就见白旭站在厨房门口。
辛禾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眸光清亮带笑:“你们这么快就说完啦?刚好疙瘩汤也凉了,我们要现在就吃饭么?”
白旭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却只道:“现在吃吧。”
话落,白旭走进来端了汤盆,辛禾则拿着碗筷跟着他出去。
两人走到廊下将木桌放下,白旭将汤盆放在木桌上,辛禾拿过勺子盛饭。
这疙瘩汤白旭从没吃过。
是辛禾来这里之后做给他的,将面加水拌成米粒大小,再放上炒过的腌菜和地豆,吃起来滋味极好。
白旭和辛禾各捧着一只碗,坐在廊下喝疙瘩汤。
大黄和小白则在院中嬉笑打闹。
吃过饭后,白旭又抢着去刷碗,辛禾也没闲着,她将那些晾晒的差不多的药草分门别类的装了起来。
这些药草一部分会放进白旭的药柜里,另外一部分则会被白旭拿去卖了补贴家用。
等白旭刷完碗出来时,就见辛禾已经将药草收拾好了,此刻正在扫院子。
药草晒干后很脆,装药草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有碎渣会掉下来。
白旭见状,便去倒了水来。
辛禾刚扫完后,白旭便指着廊上道:“阿禾,你去喝口水歇歇吧,我来洒水。”
“好。”辛禾也不推辞。她径自走到水缸前,将水舀在木盆里,洗了脸和手之后又折返回廊下。
廊下的木桌上放着一碗水,辛禾喝的第一口,便尝到了蜜的甘甜。
她来这里之后,一直喝不惯这里的水。
但她从没同白旭说过,可白旭不知怎么看出来了,每次给她倒的水里不是放有蜜,就是放了紫苏或者藩荷。
辛禾捧着碗,慢吞吞的喝着蜜水。
而白旭则端着木盆,在院中走动洒水。清扫过后的院子被洒过水之后,瞬间变得洁净起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白旭才折返回廊下,与辛禾坐在一起喝水。
夕阳坠下了山头,慢慢有暗色涌了上来。
此时已是孟夏了,夜风袭来时,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和不知名的花香。
沉寂了一天的田里逐渐热闹起来,蛙声虫鸣此起彼伏。
辛禾抱膝坐在廊下,望着远处寂静而黢黑的山林,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白旭偷偷看了她好几次,似是想同她说什么,但终究没能鼓起勇气。
辛禾没看见的白旭的欲言又止,她只沉浸在夏夜凉爽的微风中。
过了好一会儿,白旭轻轻唤了声:“阿禾。”
“嗯?”辛禾歪头看向他。
“我明日要去镇上卖草药,你可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我帮你一并带回来。”白旭温柔道。
辛禾想了想,道:“醋和盐都快完了,你明天既然去,那就买一点囤着吧。”
他们住在村里,去镇上一趟不容易的。
“好,还有其他的么?”
辛禾又认真想了想,其他的好像不缺什么了。
“没有了。”辛禾摇摇头。她如今身无分文,吃住都在白旭这里,她也不好意思再让白旭破费为她买什么了。
而且她如今吃住不愁,她也没其他想要的东西了。
原本辛禾想再坐一会儿的,但考虑到白旭明日要去镇上得早起,她便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歇息吧,明日你还得早起呢!”
“好。”白旭起身,走到厨房提了桶热水放在辛禾的房门口。
如今天热了,辛禾夜里临睡前总要擦洗一下的。白旭想着她是女子力气小,每次都帮她把热水提到门口。
辛禾擦洗过后躺到了床上。平日她几乎都是倒头就睡,但今夜她却有些睡不着了。
辛禾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稀薄的日光,不得不开始思索她的以后。
她的脚已经彻底好了,如今无论是走还是是跑都没有问题了。
按说她该识趣告辞了,可离开这里之后,辛禾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而且这里的生活太安逸太美好了,她有些舍不得离开。
而白旭也从未说过让她离开的话。
他们二人就都默契的没提这事。辛禾便也抱着“得一日清闲是一日清闲”的心态,不去想自己的以后。
可今日媒人上门之后,让辛禾意识到,她不能再赖在这里了。
白旭如今已在议亲了,自己待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不说,还有可能会影响到白旭议亲。毕竟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家中还养着一个女子的男子。
看来她得找个时间同白旭辞行了。
但离开后,她又要去哪里了?而且她身无分文,她又能去哪里呢?
一想到这些,辛禾就觉头疼欲裂。
先前她还能逃避,但现在她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既然打算离开前,那在离开前,她得想办法赚点钱。
隔着敞开的竹编窗,辛禾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山林里。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白旭就起了。
昨日白旭已同村里有牛车的人家说好了,他今日要乘人家牛车去镇上卖草药。
镇上路远,即便是坐牛车,他们也要早早就出发。
临出门前,白旭同辛禾交代:“我这一去,应该得午后才能回来,你在家饿了就自己做饭吃,不必等我。”
“好。”辛禾笑了笑,送白旭出门。
牛车的主人知道白旭要卖草药,所以特地将牛车赶过来,让白旭少走些路。
白旭将药材放到牛车上,回头同辛禾道:“回去吧,记得锁好院门。”
辛禾应了,目送着白旭坐着马车离开后,她又折返回小院。
不过回去之后,辛禾并未再睡回笼觉,而是盥洗过后,将两张饼和一竹筒的水放进篮子里,锁好院门后就往村外走。
这会儿天慢慢亮了起来,已经陆续有村民开始下地干活了。
路上辛禾也遇见了好几个村民。有人同辛禾打招呼问她这么早做什么去,辛禾便大大方方的说她要去找药草。
辛禾是在山中长大的,而山中的人向来都是靠山吃山。
山中遍地都是宝,只要勤快肯动手,总能找些东西变卖出银钱来的。
辛禾信心满满。
而此时的牛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牛车上除了白旭之外,还有好几个同村人。
同村人看见先前白旭同辛禾依依惜别的那一幕,这会儿都在打趣白旭。
“阿旭,先前婶子还以为你是菩萨心肠又犯了,现在看来,你这是给自己捡了个媳妇儿呢!”
“不是不是。”白旭试图解释,但有人已接话了。
“嘿,你们还别说,旭哥这次捡的这姑娘,长得跟个天仙儿似的。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吃不了苦也下不了地,难不成每天供着!”有位上了年纪的婆子语重心长同白旭道,“阿旭啊,你别听他们胡诌,你听我老婆子的,娶媳妇儿最要紧的是她勤快眼里有活能生孩子,长得好不好看那都是虚的。”
“周婶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啊。我媳妇儿要是长得好看了,我自己有面儿不说,我干活也更有劲儿了呢!”
一开始这些人只是单纯的打趣白旭,但说着说着,话题就歪到娶媳妇儿好看有没有用上了。
白旭一贯性子温厚,听话题都歪到没边了,他便抱着自己的药材默默坐在角落里没说话。
他们村子偏僻,从村里即便是坐牛车,也得走一个时辰才能到镇上。
到了镇上后,牛车上的人便陆续下来,问清楚牛车主人回村的大概时间后,他们便结伴进城去赶集了。
白旭拎着他的药草径自去了常去的药铺里。
药铺的掌柜与他相熟,看过他带来的药草后,仍按照从前的价格收了。
待掌柜算好账后,白旭将一张药方递过去:“朱掌柜,劳驾。”
每次白旭来这里卖完药草后,总要在这铺子里再买些药,都是村里没有的药。
那掌柜一面替他包药,一面摇头道:“怪道你们村和附近村都说你心肠好,你这简直就是活菩萨下凡嘛。”
掌柜这话说得三分称赞,七分奚落。
常人言,‘黄金有价药无价’,无论是开药铺的,还是坐馆大夫,哪个不是赚的盆满钵满的。
只有白旭这个傻小子,非但没赚到银钱,反倒还赔了不少钱,同行私下哪一个不骂他蠢。
但一身衣袍洗的发白的白旭却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家父临终前曾叮嘱过在下,莫要忘了医者仁心四个字,在下不敢辱没父命。”
朱掌柜嘴上没再说什么,但却在心里暗骂了声:呆子。
很快,白旭要的药材就包好了。
朱掌柜算过账之后,发现扣除白旭今天卖的药草钱之外,白旭还得再给他补二十文。
白旭从袖中拿出钱袋,小心翼翼数了二十文交给朱掌柜之后,这才出了药铺。
之后白旭又陆陆续续去买了盐和醋以及一些家里缺的东西。先前空荡荡的背篓,很快就装的快满了。
家中缺的东西差不多都买完了,而白旭的袖子里还有余钱。
白旭思量再三后,终是鼓起勇气走进了一家布店里。
女掌柜见他进来,立刻热情的迎上来:“小哥要买布啊?是要自己裁衣,还是给家里人裁衣?”
“给家里人裁衣。”白旭细若蚊蝇道。
“那家里人是男是女?”
“是女子。”
这是白旭第一次进布店给女子买布,所以他十分不自在。
那女掌柜瞧见他耳尖红红的模样,顿时了然:“哦,是给心上人挑选裁衣布料吧。那小哥你来这边看,这边都是店里最时兴的布了,好多姑娘都买它回去裁衣呢!”
这边的布花花绿绿的有很多。
白旭却一眼看中了一匹牙红色的料子。
辛禾如今穿的都是他母亲的旧衣。他母亲上了年纪,衣物大多都是灰褐色的,但辛禾生得白,她穿红色一定很好看的。
女掌柜见白旭盯着那匹红布,当即便打趣奉承道:“小哥你眼光真好,好多成婚的姑娘都选这匹布料做嫁衣呢!你若给你心上人买了这匹布回去,保管她明日就答应嫁给你。”
“不是不是,我们不是这种关系。”白旭忙仓惶解释,但一张面皮却红的厉害。
他只是单纯觉得,阿禾是个姑娘家,应该穿些鲜亮的衣裙,而不是一直传他母亲的旧衣。
而且他救她也只是出于医者仁心,并没有想要挟恩图报逼她嫁给他的意思。
但白旭怕女掌柜的再说,索性飞快选中一匹:“我要这个。”
是一匹桃红色的布。
一刻钟后,这匹布被白旭背着出了布店。
出了布店之后,白旭才想起来,他今日原本打算来镇上买鞋的。但现在他的钱袋里只剩五文钱了,买鞋肯定是不够了。
恰好旁边有卖饴糖的。白旭便走过去,用仅剩的五文钱买了一包饴糖。
幼年时,每次他爹娘来赶集,他在家中最盼望的,便是爹娘回来时给他带包饴糖了。
今日阿禾没来,他也给她带包回去尝尝。
买完这一切之后,白旭兴冲冲带着饴糖往城门口的方向走。
现在他要买的东西已经买齐全了,就等大柱办完事,他就能坐着大柱的牛车回村了。
到了城门口,大柱还没来,白旭便将背篓放下,坐在一处树荫下纳凉。
如今已是四月下旬了,再有十来日就是端午了,天也一日比一日热了。
白旭坐在树荫下纳凉的同时,目光落在进进出出的人身上。
他们这边每旬逢二六八有集。来这里的基本都是附近的村民,有的来镇上卖山货,有的来买些日常家用的东西。
蓦的,一匹马闯入了白旭的视线。
白旭一怔,他们这个小镇上,见到最多的是牛车,甚至连骡子都不多见。可现在,这里却出现了一匹马。
不,更准确的说,是七匹马。
这在他们这个小镇上是十分罕见的。
白旭下意识看向打头的那个男子。
那男子一身霜色锦袍,头戴白玉冠,他端坐在马背上,明明生了副清隽温和的皮相,但眉眼间却全是漠然冷冽。
他身后的六个随从,个个腰间挎着刀。
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瞧着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他们的靴子和马蹄上都沾有泥。从衣着打扮和周身气度不难看出,这行人非富即贵。
白旭匆匆看了一眼后,便移开视线了。
这样的人非他们平民百姓能沾染的。
但此时的白旭丝毫不知道,这群人很快就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阿旭。”有人在叫他。
白旭转头,就见大柱赶着牛车出来了,他忙背上背篓往牛车的方向走去。
而池砚一群人很快就找到了客栈。
镇上最好的客栈在他们眼中,仍十分破败。
池砚亲自将杯盏用沸水烫了好几遍之后,才倒了盏茶递给魏明烬。
魏明烬只喝了一口,顿时便蹙眉。
这茶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入口透着一股霉味。
池砚立刻道:“那小人再重新去买些茶叶来。”
说着,池砚就要去,却被魏明烬叫住。
“不必了。”魏明烬将茶盏放到桌上,吩咐道,“办正事要紧。让所有人用过饭后,拿着画像上街挨个儿找人询问。”
一旬前,魏明烬离京后,快马加鞭赶到了渔阳,到了发现辛禾尸体的地方。
因水匪劫船一案尚未告破,跟此案有关尸体暂时都留在渔阳府衙里。
魏明烬去府衙里看过。那女子的身形虽然与辛禾很像,但她后背左侧肩胛骨上却少了颗红痣。
那一瞬间,魏明烬有种回到了人间的感觉。
死的女子不是辛禾,而辛禾的镯子却是从这女子手腕上摘下来的。那便意味着,这女子之前曾同辛禾见过面。
为了弄清缘由,魏明烬耐着性子留在渔阳县,帮县衙破获了这桩大案。
但那群水匪却无一例外都说,他们从没见过辛禾。
当时他们已经痛快认了劫船杀人一事,犯不着再在这种事上撒谎,魏明烬便信了他们的话。
若他们没见过辛禾,而辛禾的镯子却出现在被他们杀了的女子腕间。那便意味着,这镯子是辛禾给那女子戴上的。
至于是生前戴上的,还是死后戴上的,那就只有辛禾这个当事人最清楚了。
不过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意味着,辛禾曾在渔阳出现过。
在渔阳出现过就好。
雁过留痕,他总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到她。
池砚应过后,忙去照办了。
魏明烬独自坐在客栈桌边,望着窗外耀眼的日光,神色愉悦。
禾娘,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你等着我。
第55章 求娶
白旭到家已是月上中天了。
原本他午后就能到家的,但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隔壁村的人,他被请去隔壁村看病了。
此时村里的人大多都已歇下了,偶尔有犬吠声传来。
白旭背着背篓一直走到他家门外,还没伸手叩门,就听见院内传来了大黄的叫声。
紧接着里面就响起辛禾防备的声音:“谁?”
“阿禾,是我。”白旭应声。
很快,院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
今夜月光很亮,门被打开的那一瞬,看见白旭站在门外时,辛禾顿时喜笑颜开:“白旭,你可算回来了。累坏了吧?”
“还好。”白旭柔柔笑笑。
辛禾招呼白旭进来,帮着白旭将背篓放在廊下。
辛禾又倒了水递给他:“你先喝口水歇歇,我给你端饭去。”
说完,辛禾就转身去了厨房。
白旭坐在廊下,看着辛禾为他忙碌的模样,突然就想起昨日隔壁村婶子那句“你娶了媳妇儿,以后回家就不再是冰锅冷灶了,多好啊”。
自他母亲过世后,每次他看完诊回来,小院里总是十分冷寂。
可自从辛禾来了之后,她不但替他将家里收拾的焕然一新,还让院子里也有了烟火气。
一想到辛禾还在家中等他,这一路上他都是疾步而行的。
而先前辛禾打开门,看向自己的眉眼里带着明晃晃的开心时,让白旭意识到,不但他牵挂着辛禾,辛禾也在记挂着他。
那一瞬间,白旭的心蓦的砰砰跳了好几下。
“我烙了饼,还烧了野菜汤。本想等你一起回来吃的,但村里去赶集回来的人说,你被请去隔壁村看诊了,我就先吃了。”辛禾端着烙饼和野菜汤过来,边走边解释。
白旭忙伸手去接:“我来我来。”
烙饼和野菜汤被放在木桌上,辛禾将筷子递给白旭:“饿坏了吧?快吃。”
白旭此刻确实腹中饥饿,但他却没急着吃,而是先去水缸里舀水洗了脸之后,才折返回来从竹篓里掏出个纸包递给辛禾。
“给你买的。”
辛禾接过拆开,看见里面的饴糖时,不禁愣了愣。
她幼年时,辛有志夫妇偶尔去赶集归来时,也会买上一包饴糖哄孩子们。
但那饴糖从来都没有她的份儿。
辛禾从没想过,在她长大之后,有人会给她买上一整包。
辛禾捻了一颗放进嘴里。甜味顿时在口腔中四散开来。
“好吃么?”白旭问。
辛禾点点头:“好吃,谢谢你。”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买糖吃。
“你喜欢就好。”白旭温柔笑了笑,这才开始吃饭。
白旭平日吃饭吃得快早已养成习惯了。但辛禾吃饭很秀气,他也不好再狼吞虎咽,所以便也逼迫自己吃的文雅一些。
辛禾一颗糖吃完后,白旭也吃饱了。
他甫一放下碗筷,辛禾便道:“我去刷碗,你歇息一会儿,将买来的东西归整一下吧。”
说完,辛禾就拿着碗筷朝水缸那边去了。
白旭便没同辛禾争抢,而是将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
盐和醋等调味品,白旭拿去厨房了。其他家用和买来的药材,都被白旭拿去放在里屋的桌上,打算明日再归置。零零散散整理完了之后,背篓里就只剩下那块桃红色的布了。
买的时候白旭没有丝毫犹豫。但如今要拿给辛禾时,他却蓦的生出了退缩之意。
这布的颜色也不知道辛禾喜不喜欢。
正在白旭犹豫不决时,辛禾的脚步声逐渐朝他这边过来。
“你今日累了一天,厨房我烧有热水,早些洗洗睡吧。”说着,辛禾便要去厨房,但却被白旭叫住。
白旭犹豫再三,还是将那匹布料递到辛禾面前。
辛禾一愣,有些不确定问:“是让我帮你参考?”
昨天有人来给白旭做媒,辛禾以为是这白旭给女方准备的东西。
“不是,是买给你的。”
辛禾怔住。买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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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旭磕磕绊绊解释:“我今日赶集,看见这块布很适合你,所以买来给你裁衣裙,你看看喜不喜欢。”
辛禾看了看白旭,又看了看手中的布。
这布的手感有些粗粝,比她那三年在魏家时穿的布料差远了,但辛禾心下却涌起一抹温热的感动。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被人惦记的滋味。
“我很喜欢,谢谢你白旭。”辛禾如获珍宝捧着布料,眼里全是感激。
白旭这才松了一口气。
出了布店之后,他又十分担心:辛禾若是嫌这颜色俗气怎么办?
好在她是喜欢的。
“你喜欢就好。”白旭也如释重负的对着辛禾笑了笑。
而对面的辛禾开心过后,眉宇间又笼上一抹愁色。
白旭眼尖瞧见了,当即便问:“阿禾,我不在家时,有人来欺负你了么?”
虽说村里人大多都很良善,但白旭知道,也不乏有几个流氓坏胚。
“没有。”辛禾回过神来,看见白旭关切的眼神,便知他是误会了,“没有人欺负我。”
辛禾拢了拢抱在怀中的布,终是同白旭开诚布公道:“只是我如今身子已经好全了,也不好再继续叨扰你,我想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至于欠你的药钱诊金,我会在走之前,用采摘的山货药草来抵。”
“你没有叨扰我。”白旭脱口而出。
他没想到,辛禾竟然突然提出要离开,这太猝不及防了。
白旭有些无措问:“阿禾,是不是我最近做错什么了?或者说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了?如果是这样,我向你道歉。”
“你怎么会这样想?”辛禾诧然。
“要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怎么会突然决定离开?”
辛禾笑了笑,解释:“也不算突然吧。毕竟我如今身子已经好全了,也不好再叨扰下去了。”
“我不介意的。”白旭飞快说完后,似是怕辛禾误会一般,他又捏着袖角描补,“而且阿禾你也没有在我这里白吃白住,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和大黄小白都胖了一圈不说,你还将我家里也收拾的井井有条。”
白旭目光急切望着辛禾,他想挽留住辛禾。
辛禾自然感受到了他的真心,但——
“白旭,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家中还养着别的女子的男子。”辛禾提醒道。
先前她有伤在身,留在白旭家中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如今她身子痊愈了,若再赖着不走,会招来非议不说,还会影响白旭议亲。
白旭听到这话,便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陆续有人来给他说媒一事,被辛禾放在心里了。
白旭急急道:“可我没有答应与对方相看。”
“但你总要成婚的。”辛禾站在月光下,眉眼清明。
先前她已经身不由己做过一回妾了,如今她能自己做主了,她绝不会与人再共侍一夫。
白旭顿时耷拉下眉眼,他听出了辛禾要离开的坚决之意。
“可是阿禾,你不是说,你父母都已过世,你叔叔婶婶对你又不好,还将你卖给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妾么?离开这里,你打算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辛禾如实道,但她眉眼里却没有对未知前途的茫然,反倒语调轻松,“走一步看一步吧。天地之大,总有我的一席容身之处吧。”
而白旭满脑子里都只听见了那句“我也不知道。”
阿禾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既然如此……白旭蓦的脱口而出:“那你可愿嫁我?”
话一出口,别说是辛禾,就连白旭这个当事人都愣住了。
不过既然这话已说出了口,白旭索性便一鼓作气说完。
“咱们相处这么久了,我是什么秉性,阿禾你应当也清楚了。若你肯嫁给我,咱们还像从前那样相处,但家中的银钱都由你来掌管。”
说完之后,白旭又生怕辛禾觉得他是在挟恩图报,又忙道:“阿禾,你别误会,我并非是想挟恩图报。而是我如今已到娶妻的年纪了,恰好阿禾你也无处可去,而这段时间我们两个人相处的还算愉快。比起娶个陌生的女子做妻子,我更愿意娶阿禾你。而阿禾你若嫁给我,你就有家了,日后也不用再四处飘泊了。”
白旭结结巴巴说完之后,神色紧张的望着辛禾。
辛禾脸上的表情有些震惊,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顿了顿,她羞涩而慌乱的垂下头:“这事太突然了,你容我考虑考虑。”
“好。”白旭也知道这事急不得,所以便应了。
之后他们两人各自回房中歇息。
白旭的求娶既在辛禾的意料之中,也在辛禾的意料之外。
她自小就生的漂亮,身边从来不缺对她爱慕示好之人。而且从前她为了找一个好夫婿,没少周旋在男子之间。像白旭这样青涩笨拙的人,辛禾一眼就能看穿他。
可真正让辛禾心动的,还是白旭那句“你若嫁给我,你就有家了,日后也不用再四处飘泊了。”
从前辛禾汲汲营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有个家,不用再战战兢兢看人脸色过日子,也不用担心再被人卖掉。
而眼下她若答应嫁给白旭,那这一切她就都拥有了。
白旭性子温柔绵软,辛禾有把握拿捏住他,让他一辈子都对她死心塌地。
这样安稳的日子是辛禾梦寐以求的。
可如今真有这样的机会摆在她面前时,辛禾却突然生出了犹豫退却。
为了这份安稳,她要嫁给白旭吗?
但转瞬,辛禾又屈服于现实了。
如今的她,能有一个安稳的家已来之不易,她得珍惜。
所以很快辛禾就做了决定。
她对白旭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白旭是个很好的人,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可以。
第二天,用过早饭后,辛禾叫住了白旭。
不过她并未告诉白旭的决定,而是先问:“白旭,你想知道我的从前吗?”
虽然眼下她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回京城了,想必魏明烬也不会派人再找她了。
但她毕竟给魏大老爷做过妾,且与魏明烬之间又有那三年。白旭是大夫,有些事能瞒得过别人,但却瞒不过白旭这个大夫。
与其婚后让白旭心存芥蒂,倒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
若白旭接受不了她的过去,那她就继续漂泊。
白旭其实是想知道的。
但他看得出来,辛禾并不想提及从前。
而且先前他为辛禾诊脉时,就已知晓辛禾曾滑过胎一事。
所以短暂的思索过后,白旭道:“每个人都有过去的,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贪心,我只限要阿禾的以后,可以吗?”
白旭耳尖泛红,眸光缱绻望着辛禾。
辛禾心下一软,顿时生出无限的感动来。
面前这人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辛禾上前一步,抱住白旭的腰,以一个身心依赖的姿势靠进白旭怀中,轻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成婚吧。”
他既不介意她的过去,那她愿意许他一个以后。
第56章 相见
辛禾答应之后,白旭便兴冲冲的筹备起他们两人的婚事了。
村里人是最藏不住事的地方,很快左邻右舍都知道,白旭要娶辛禾了。
村长家的小女儿柳儿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急了。
“爹,你不是说,让阿旭哥娶我的吗?可现在他怎么娶别人了?”
柳儿痴恋了白旭好几年。但白旭对她无意。
白旭年纪轻轻又有一身医术。原本村长也很好看他这个后生,既然自家闺女喜欢,村长也有意将女儿嫁给他。
从前白母在时,村长便让他媳妇儿去找白母说过此事。
白母身体孱弱,常年缠绵在病榻上。得知村长家看中了白旭,想招白旭做女婿,她自是十分高兴。
但她也没贸然应允,而是说要问问白旭的意思。
那时白旭的答复是,他暂时无意成婚。
这算是婉拒了。
但柳儿却以为,白旭是真的暂无成婚的打算。再加上她那时只有十五岁,她能等得起。
之后不久白母过世,白旭要为母守孝。
这期间,柳儿又三番四次向白旭示好,都被白旭婉拒了。
但柳儿仍不死心。
她想着,就算白旭现在不喜欢她,但日久总会生情的。
可现在白旭却要另娶旁人,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村长受不了自家女儿的痴缠,正想着去找白旭说道说道时,白旭却先过来了。
白旭此番过来,是来告诉村长,他和辛禾成婚的吉日已经定下了。
是下月初六。
白旭邀村长届时去观礼。
村长看着面前,斯斯文文的青年。将烟锅在鞋底上敲了敲之后,语气似威胁又似提醒:“阿旭,你想好了,当真要娶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阿叔,我想好了,届时还请阿叔来吃席。”
村长闻言便不再多说什么。
待白旭离开后,柳儿便冲进来,哭着道:“爹,你怎么能这样啊!你明明答应过我,要让阿旭哥娶我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牛不喝水没有强按的道理。而且刚才你也听见了,他想娶那女子的决心很坚定。”
“可你是村长,村里人谁敢不听你的话?爹,只要你开口不让阿旭哥娶,阿旭哥怎么敢违逆你的意思!”柳儿抱住她爹的胳膊,哭的梨花带雨,“爹,你就帮帮女儿吧。”
柳儿是他的老来女,村长如何不心疼自己的闺女。
可是村里人不敢违背他的意思,但白旭敢。
白旭是这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夫,这附近村但凡谁有个头疼脑热,都要来找他看病。
这些年,随着白旭的医术越来越好,附近好几个村的村长私下都来找过白旭,并且承诺给屋给地,让白旭搬去他们村里住。
而白旭因这里是他爹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所以皆婉拒了。
如今他若仗势欺人寒了白旭的心,回头白旭直接带着那女子搬去别的村,到时村民们怨声载道,只怕他这个村长也就当到头了。
“爹也想帮你,但爹无能为力。”说完后,村长站起来,将自己婆娘叫进来,“你给她收拾两套换洗的衣裳,回头让大柱套车,你亲自将她送到镇上她二哥家待段时间,等白旭成完婚再回来。”
柳儿一听她爹也不帮她了,顿时哭的更凶了,
尽管柳儿百般不情愿,但当天午后还是被她娘强行送去了镇上。
辛禾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悄然松了一口气。
柳儿对白旭的情意她是看在眼里的,此番若不让白旭趁机去试探村长的态度,辛禾怕往后的日子不安生。
如今白旭前脚同村长说完他们要成婚的消息,后脚村长就将柳儿送去了镇上,那么村长的态度就不言而喻了。
之后白旭就高高兴兴的筹办起婚事来。
因为家里要忙的事太多了,白旭分身乏术,便托了一个信得过且操持过喜事的婶子,让她在赶集时帮忙采些办喜事要用的东西。
白旭对那婶子有救命之恩,那婶子当即满口就答应了。
到了赶集这一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李婶子就已坐上了大柱的牛车,往镇上去赶集了。
他们一路上紧赶慢赶,到镇上时才辰初。
李婶子下了牛车后,就开始挨个儿采买起白旭交代的东西来。
慢慢的,日头越升越高,镇上赶集的人也愈发多了。
李婶子忙碌了大半个时辰,终是将白旭交代的东西买齐全了。
见大柱还没回来,李婶子索性便坐在路边歇息等大柱。
不远处,有一群人拿着画像在挨个儿找行人问着什么。李婶子好奇,不禁伸长脖子朝那边望去。
冷不丁的,身后传来一道男声:“婶子,劳烦问一下,你可曾见过画像上的人?”
李婶子扭头,就见一个黑衣男子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一张画像。
画像上的人正对着她。
那人薄粉覆面云髻峨峨,一身绮罗杉裙嫣然巧笑,宛若天上仙。
“这不是旭哥媳妇儿吗?”李婶子脱口而出。
手持画卷的池砚顿时面色一变。
他们来到这镇上已有四日了。
四日前,他们来这镇上时,镇上往来的人还很多。可他们用过饭再出来时,却发现街上的人已是寥寥无几。
询问过后才得知,是因为散集了。
得知下次赶集是在三日后,池砚几乎是两眼一黑。
魏明烬此番是以回乡祭祖的名义向陛下告假的,他不能在这里久留,所以每一日都至关重要。
一想到到要在这里再耽搁四日,还未必能查到辛禾的踪迹时,池砚就头大如斗。
但最终,他还是无可奈何的将此事同魏明烬说了。
魏明烬沉思片刻后,道:“那就再等三日。”
这三日里,池砚等人仍没闲着。除了镇上之外,他们还曾拿着辛禾的画像去了附近的村落,但却皆一无所获。
他们便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今日了。
好在眼下他终于听见了一个好消息。
“你确定吗?”池砚目光紧紧盯着那村妇,语气急促。
李婶子被他盯的有些害怕,畏惧的点点头:“好像是的。”
“什么叫好像?婶子,劳烦你再看看。”说话间,池砚不禁将画像又往李婶子面前凑了凑。
这种没把握的事,他不敢贸然往魏明烬面前报,否则吃挂落的就是他。
可既然这婶子说有些像,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李婶子遂又凑近画像看了看。
作画的人笔力很厉害,画上的人被画的栩栩如生。
“眉眼五官都是白旭他媳妇儿,只是就是,白旭他媳妇儿平日穿的素雅,不像画像上这么华贵。”李婶子嘟囔说道。
池砚一听这话,心顿时狂跳了好几下。他强压下激动,同李婶子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婶子同我们走一趟,去见见我们公子。”
“可是我还有事在身,我……”
李婶子想拒绝,奈何池砚话音刚落,立刻便有几个人围过来。
这些人皆一身仆从打扮,腰上挎刀,一副不好惹的架势。李婶子不敢同他们硬碰硬,只得战战兢兢随他们一道去了。
魏明烬等在客栈的雅间里。
说是雅间,实则不过是间向阳的屋子罢了。屋内逼仄狭小,桌椅板凳无一不是斑驳掉漆的老物件。
魏明烬从前过得虽不好,但他父亲那人也极为好面子,在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衣食住行上,他从未亏待过他。
魏明烬长这么大,唯一在衣食住行上吃苦,除了下场考试外,就是此番在寻过辛禾的路上。
这一路行来,他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将以前从未吃过的苦皆吃了个遍。
“笃笃笃……”有敲门声响起。
紧接着,外面响起池砚激动的声音:“公子,有辛姨娘的消息了。”
“进来。”魏明烬当即搁下茶盏。
池砚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战战兢兢的村妇。
当着魏明烬的面,池砚不敢复述李婶子先前的话,只同魏明烬道:“公子,这位婶子见过辛姨娘。”
说完,池砚便后退两步,让李婶子向魏明烬回话。
李婶子被他们一群人看似请,实则威逼过来的,此刻见了魏明烬之后,更是紧张害怕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明烬看出了她的害怕,便语气温和道:“婶子别怕,在下只为寻人,并无恶意。若在下这帮随从对婶子有不敬之处,在下代他们向婶子赔不是。”
话落,魏明烬当真站起来,抬袖斯斯文文向她行了个揖手礼。
魏明烬本就生了一副极具迷惑人的温和皮相,此刻他又这般彬彬有礼,倒让李婶子有些无所适从了。
“没有,没有,是我这个妇人胆子小,他们没有对我不敬。民妇不敢受公子的大礼,公子快快请起。”说完,李婶子还不伦不类的向魏明烬还了个礼。
魏明烬这才站了起来,又吩咐人去叫小二上了茶和糕点来。
“天热,婶子坐下喝盏茶润润嗓子吧。”说话间,魏明烬亲自将一盏凉茶递给李婶子。
李婶子受宠若惊。她今日忙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早就渴的喉咙冒烟了,她接过茶盏一口饮尽后,方才觉得浑身舒坦了不少。
魏明烬见这村妇神色放松下来,这才将话题继续绕到画像上。
魏明烬本就生了一副温润清隽相貌,此刻他又刻意装出温和君子的模样,李婶子顿时就对他放下了戒备。她将辛禾是如何来到他们村,以及辛禾是如何同他们说她的身世,外加辛禾即将要与白旭成婚等事,皆一五一十的同魏明烬说了。
在听到辛禾不日就要同辛禾成婚这个消息时,魏明烬的眼底蓦的掠过一抹杀意。
她竟敢背着他另嫁旁人!她怎么敢!!!
坐在一旁的李婶子隐隐察觉到了魏明烬的情绪,她心中咯噔一声,小心翼翼问:“不知公子你是阿禾什么人?”
他是辛禾的什么人?他是她的主君!
但魏明烬并未将这话告诉李婶子,而是敛了情绪,重新又露出温和的模样:“我是阿禾的表哥,听说他叔叔婶婶待她不好,我欲去接她回家的,但却迟了一步,待我去时阿禾已经逃走了。之后我一路打听,才寻至这里。幸亏遇见了婶子,否则只怕我也不能找到阿禾了。”
原本李婶子对魏明烬还有怀疑,但魏明烬这么一番话说下来之后,李婶子顿时便信以为真了。
“既然如此,那你今日与我一道回村。阿禾若见到你之后,一定会很高兴的。”李婶子提议。
魏明烬长睫微敛。
他确实迫不及待想见到辛禾,但现在去却不是好时机。
魏明烬心思微转间,撩起眼睫,含笑看向李婶子:“我也想快些见到阿禾,但既然婶子说阿禾不日便要成婚了。我如今尚未准备贺礼,就这么空手去了总归不好。”
“公子这话可就见外啦。您既是阿禾的表哥,您能去对阿禾来说,就是最大的惊喜了。”
“不!这个惊喜还不够。”魏明烬微微一笑,“我想等阿禾大喜之日出现,既奉上贺礼,也算给阿禾一个惊喜。还请婶子千万替我保密,莫要同阿禾说。”
说完后,魏明烬朝池砚扫了一眼。
池砚会意,当即便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李婶子:“先前我们几个兄弟多有得罪,还请婶子别往心上放。”
“不会不会。”李婶子说话间的同时,忙推辞道,“哎呦,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这是在下的一片心意罢了,婶子莫要推辞了。还是婶子不肯替我保守秘密,给阿禾一个惊喜?”
最后李婶子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拿了银子,欢天喜地的走了。
池砚亲自将她送出客栈外,还又交代了一遍,让她莫要同任何人说话,李婶子满口应允了。
待李婶子离开后,池砚又折返回去找魏明烬禀:“公子,小人已经安排人跟着那村妇了。”
“嗯,让他们远远盯着就好,不准打草惊蛇。”
池砚应了。
魏明烬坐在窗畔,慢条斯理的喝着水,眉眼里俱是愉悦。
禾娘啊禾娘,当初你离开前,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你的惊喜我收到了,如今我也还你一个。
希望到时你还能像你离京那日,送给我惊喜前那般淡定。
而此时的辛禾对此一无所知,她和白旭在一同筹备婚事。
辛禾知道白旭家底空空,便主动提出一切从简。
而白旭因为从前太过扶危济困,此时突然娶妻,确实也拿不出多余的银钱来,甚至连辛禾的喜服都是先前,他送辛禾的那匹桃红色布做的。
白旭满脸愧疚对辛禾道:“对不住阿禾,让你受委屈了。”
“婚事办的简单点也无妨,日后你待我好就好了。”辛禾体贴道。
白旭心中既感动又甜蜜,他握住辛禾的手,柔声许诺:“我发誓,我日后一定待阿禾好。阿禾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那你可得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若敢食言……”说到这里时,辛禾故意顿了顿。
白旭立刻自觉补上:“若敢食言,就罚我跪搓衣板。”
辛禾被白旭这话逗笑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从哪儿听来的?”
“听村里人说的呀。她们说,她们丈夫惹她们不高兴了,她们就让他跪搓衣板。”
辛禾:“……”
他们正说话间,外面响起李婶子的声音。
“白旭,阿禾,你们在家吗?”
“婶子,在呢!”白旭忙应声,从屋中出来,就见李婶子带着好几个村里人过来。
明日就是白旭和辛禾成婚的日子了,村里人将各自家中的桌椅板凳都提前送过来,方便明日摆席用。
白旭忙去招呼他们了,李婶子便来同辛禾说话。
“阿禾,明儿就是你和阿旭成婚的日子了,你可有什么遗憾?”
辛禾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没有,阿旭很好,我没有遗憾。”
“那你就不想见见你的亲人?”李婶子忍不住问。
“亲人?我爹娘皆已过世,我的叔叔婶婶只认钱不认人。自从他们强行将我卖了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不是我的亲人了。”
李婶子听辛禾这么说,正要开口时,门外又走进来了几个妇人。
那些妇人先是向白旭和辛禾道贺后,才说明来意:“明儿就是你们的大喜之日了,我们过来瞧瞧,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辛禾就过去招呼那些妇人了,李婶子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曾答应过魏明烬,要替他守口如瓶一事。
“好险好险,刚才差点就说漏嘴了。”李婶子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也去旁边帮忙了。
因白旭仁善,平日但凡找他看病,他诊金都收的极低。村里人念着他的好,此番他要成婚,左邻右舍便都赶来帮忙,一直到快子时方散。
待到将人都送走后,白旭掩上院门,看向廊下眉眼困倦的辛禾道:“累坏了吧?厨房有热水,我给你提一桶来,你早些洗了歇息。”
虽说他们之间已许了嫁娶之言,但没成婚前,他们两人还是各居一室。
白旭将热水提着放到辛禾门口就离开了。
辛禾简单擦洗过后,坐在镜子前通发。
这镜子也是这几日新添置的。除此之外,屋里还添置了许多女子用的东西,门窗各处也贴了囍字。
这是白旭从前所住的屋子,也是他们明日的喜房。
辛禾今天一整天都很累,但这会儿躺在床上却突然毫无困意。
明明一切都按照最好的方向发展了,但不知怎么的,她总是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辛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后,索性将竹窗推开。
今夜月明星稀,竹窗甫一打开,便有凉风扑面而来。
辛禾惬意的眯了眯眼睛,又朝白旭所在的房间看去。
白旭房中黑黢黢的,显然他应该已经睡着了。
辛禾睡不着,索性便趴在窗子上,看着外面的月色。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困意慢慢涌了上来,辛禾这才打着哈欠折返回去倒头就睡。
第二日一早,村里人便都来白旭家里了。
妇人们一部分忙着在厨房做席面,一部分则忙着为辛禾梳妆打扮,而男人们则翘起二郎腿,坐在一起吹嘘。
辛禾今日是新娘子,她什么都不用动手,只需坐着被人伺候就好了。
今日这婚事虽办的简陋,但上过妆后的辛禾仍美艳的不可方物。
喜房里的那些妇人皆开呆了。
好一会儿,才有人道:“新娘子天仙下凡,阿旭真是好福气呢!”
“就是就是,当初我就说了,照阿旭那个乐于助人的性子,只怕迟早得给自己捡个媳妇儿回来,如今这不就是应验了。”
一时喜房里笑声不断。
白旭则穿着喜袍,在同村人之间穿梭,面上皆是欢喜。他所到之处皆是恭贺声一片。
村里的小孩子在席间来回跑动,笑闹声传的很远。
在一片热闹声中,傧相高声喊道:“吉时到,迎新娘子。”
先前叽叽喳喳说话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喜房的门被打开,一身桃红色嫁衣戴着喜帕的辛禾被两位妇人扶着走了出来。
白旭已被众人簇拥过来,辛禾甫一出来,他便抓住了花球的另一端。
辛禾和白旭嫁娶都在一处,便省掉了那些繁文缛节,出了喜房后,喜娘直接领着那人去正堂拜堂。
待他们二人站定后,傧相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
白旭与辛禾正要行礼时,一道人声似迅疾的闪电一般,蓦的劈进来:“且慢。”
这道声音劈的辛禾身子轻颤,她一把掀开盖头。
就见原本围在喜堂外的众人被分开,一个手持玉骨折扇,唇畔噙笑的锦衣公子,姿态悠闲从外面进来。
魏明烬!他怎么会找来!!!
辛禾整个人瞬间抖若筛糠。
而白旭却毫无察觉,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魏明烬身上。
“这位公子是?”白旭满脸不解。
他记得魏明烬,但并不知魏明烬姓名,也不知魏明烬今日为何会来他家。
魏明烬将白旭的茫然和辛禾的恐惧尽收眼底,他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目光落在辛禾的脸上。
“禾娘,你来告诉他,我是谁。”
白旭的目光顿时又落在辛禾身上。
辛禾面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明明她的“死讯”已经传回京城了,为什么魏明烬还会找来?
而且只差一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她就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了,为什么魏明烬要出现在这里,毁了她的一切。
辛禾对魏明烬又怕又恨。
“阿禾。”白旭从没看过这样的辛禾,他担忧的叫了一声。
魏明烬轻叹了一声:“看来禾娘是不肯说了。没关系,她既不肯说,那我来替她说,禾娘是我的爱妾。”
这话一出,满堂宾客皆惊。
什么!白旭娶的是人家的妾室?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白旭身上。
白旭脱口而出:“不可能!”
“我不是……”辛禾也下意识反驳。
但刚出口,辛禾就对上了魏明烬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们之间朝夕相处了三年,辛禾太了解魏明烬了。
魏明烬这人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她若将他惹怒了,说不定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们之间的事抖落的一干二净。
辛禾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她不连累白旭也被人看不起。
辛禾便不敢再开口,只是目光哀求望着魏明烬。
魏明烬却不再看她,而是朝池砚伸手。
池砚将一张纸递过来。
魏明烬将那张纸递到白旭面前:“这位公子,你若不信,这是纳妾文书。”
话落,魏明烬一把握住辛禾的手腕,径自将她带着往外走。
外面的宾客见状,齐齐将路让开。
魏明烬将辛禾带到廊下,左右看了看,便带着辛禾往那间贴了囍字的喜房走去。
辛禾隐隐已经察觉到魏明烬想做什么了,她当即便要挣扎,魏明烬的声音却阴恻恻在她头顶落下:“禾娘若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我也不介意。”
一句话,瞬间让辛禾放弃了抵挡。
辛禾知道,魏明烬这人就是个疯子,他说得出就能做得到,她不敢赌。
“都散了,都散了。”魏明烬带来的仆从在驱赶宾客。
魏明烬一脚踹开喜房,拉着辛禾进去,反手关上门后就将辛禾压在了房门上。
“禾娘,才三个月而已,你就琵琶别抱了?”魏明烬的目光如刮骨刀,一寸一寸在辛禾的脸上刮过。
辛禾瑟缩着身子,哭泣哀求:“公子,你放过我好不好?求求你,你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谁能放过我呢!”
魏明烬单手攥住辛禾的两只手腕举过头顶后,强势抵开辛禾的膝盖。
“禾娘,他能让你欢愉么?”
第57章 暂别
辛禾心里很抗拒,但身体却被魏明烬掌控。
他们在一起三年了,魏明烬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样让辛禾欢愉。
这是一场魏明烬单方面对辛禾的取悦。
可作为被取悦的辛禾,却仿佛被魏明烬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她的身体不受控的沉沦在魏明烬技术高超的手段中,但她心里却涌出对魏明烬深深的恨意。
明明她的“死讯”已经传回京城了,为什么魏明烬还要对她这般穷追不舍?!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她!
辛禾跌坐在地上,欢愉过后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她看向魏明烬的目光里,却带着深深的恨意。
魏明烬正站在她面前,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着手指。
看见辛禾眼里的恨意时,魏明烬先是一怔,旋即蹙眉:“禾娘,你从前在我面前不是这样的。怎么才短短三个月,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是我像变了个人似的,而是因为从前我一直在同你虚与委蛇。”辛禾冷冷道。
如今他们已经彻底撕破脸了,辛禾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但她没想到,魏明烬非但没生气,反倒看向外面,一副了然的神色。
“看来是外面那个大夫教坏了你。池砚……”
辛禾心下一惊,立刻扑过去,一把拽住魏明烬的袖子,厉声道:“你别动他!”
今日白旭已经因她而颜面尽失了,她不能让魏明烬再伤害他。
“你在命令我?”魏明烬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辛禾。
辛禾太了解魏明烬。
魏明烬一个眼神,辛禾就知道,魏明烬想要什么。
魏明烬想要她服软。
若现在她独身一人毫无牵绊,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和魏明烬硬碰硬,但是现在白旭也被她牵扯进来了,她不能将白旭的性命弃之不顾。
见魏明烬眉宇间已有不耐烦之色,辛禾只得咬牙,塌下腰又换上了从前柔婉的姿态:“公子,妾错了,妾知道错了。他对妾有救命之恩,若非他妾早就死了。妾求求你,你放过他吧。”
话落,辛禾颊边有清泪滑落。
魏明烬弯下腰,一把捏住辛禾的下巴,目光落在辛禾的脸上,语气不悦:“禾娘,你的泪是为谁而流?”
“妾是为自己而流。”
老天爷为什么从不肯厚待她!
当初魏大老爷过世后,她本来想拿到那笔遣散银就此远走高飞的,可那个突如其来的孩子打乱了她的计划。
三个月前,她费劲千辛万苦从魏明烬身边逃走,甚至为了制造她已死的假象,不惜将她阿娘留给她的镯子都赔上了,可却还是没能瞒得过魏明烬。
明明只差一步,她就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了,老天爷为什么要让魏明烬找到她!
魏明烬盯着辛禾。
辛禾已经如他所愿向他服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辛禾的眼泪,魏明烬心中却有股莫名的烦躁。
尤其那眼泪在落到魏明烬指尖时,魏明烬竟然有种被烫到的感觉。他倏的收回手,丢下一句:“收起你的眼泪,给我把这身廉价的衣衫换掉,难看死了”后,魏明烬就冷着脸径自将门打开出去了。
屋里披红挂彩,囍字成双,辛禾跌坐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膝里,双肩不住的抖动。
好一会儿,外面传来叩门声。
紧接着,池砚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辛姨娘,公子在等你。”
话中的提醒不言而喻。
辛禾不想连累白旭,只得擦干眼泪站起来,到柜子里找衣裙。
却意外看见了那把匕首。
那日她渡水上岸后,发现钱袋丢了,浑身上下只剩下这把匕首。
此刻看见这把匕首时,辛禾眼底滑过一抹寒意。
池砚还在外面催促,辛禾迅速换了身衣裙后,将匕首揣在怀中,然后将房门打开。
前来赴宴的宾客已悉数散去了,院子里的桌上还摆着残羹冷炙,原本高高挂起的大红囍字此刻落在地上,上面踩满了脚印。
“公子在正堂等您。”池砚低声禀。
辛禾如行尸走肉一般过去,就见魏明烬坐在他们拜堂要用的高堂椅上,一身喜服的白旭则站在一旁,身影凄清寥落。
辛禾心下蓦的一痛,就听魏明烬开口了。
“白大夫,我听禾娘说,是你救了他的性命,这是我的谢礼。”魏明烬话音刚落,他身侧的仆从便将一个匣子呈上来。
匣子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银锭。
那些银锭太耀眼了,刺的白旭眼睛有些发疼。
他长到现在,从没见过这么多银锭。若有了这些银锭,他可以开间他梦寐以求的医馆,也可以买许多他因囊中羞涩而没能买的药材,日后他可以救治更多病人。
但白旭却摇摇头,声音艰涩道:“不,我不能收。”
“怎么?白大夫嫌少?”说到这里时,魏明烬哂然一笑,“也对,禾娘可是我的爱妾,这点银子确实不够买白大夫对她的救命之恩。”
话落,魏明烬抬手将腰上的一块玉佩解下来,扔在银锭上。
“这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所雕,且出自名家之手。虽说不至于价值连城,但当上千两却绰绰有余。”
魏明烬虽是含笑说这话的,但语气里的轻蔑却毫不掩饰。
自从他踏进这小院后,他就觉得这小院破败不堪。
摆在院中的桌椅无不是斑驳掉漆的,前来赴宴的宾客皆是村夫野老,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容黝黑。明明是大喜之日,但却一无红锦织毯铺地,二无笙箫鼓乐助兴,到处都透着穷酸气。
而白旭家面容平平,身形平平,待人接物也平平。
魏明烬不明白,辛禾为什么会看上他?难不成是他挟恩图报?!
而在魏明烬打量白旭时,白旭也在打量魏明烬。
自魏明烬来到他家之后,虽然言语上十分客气,但举手投足间却带着高人一等的傲气。
尤其是他看他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
白旭不在乎魏明烬怎么看他,但他不能让魏明烬用银钱侮辱阿禾。
一向温柔从不与人起争执的人,这次却攥了攥袖子,鼓起勇气反驳魏明烬的话:“在下救阿禾只因医者仁心,而并非求财。而且魏公子,人命也非金钱能衡量。”
先前辛禾同他说过,她是被她的叔叔婶婶卖给富商做妾的,那时白旭就十分心疼辛禾的遭遇。
如今魏明烬虽口口声声说辛禾是他的爱妾,但却转头却拿银钱来侮辱人。他不但侮辱的是他,也是在侮辱辛禾。
魏明烬听到这话,眼底闪过一抹鄙夷。
这人穷的大喜之日穿的都是旧靴子,竟然还学别人装清高,真是可笑至极。
不过既然他想装清高,那他成全他便是。
魏明烬施施然起身:“白大夫的话魏某受教了。”
说完,魏明烬又转身吩咐:“来人,快将这些俗物收起来,免得污了白大夫的眼。另外吩咐下去,让人去镇上为白大夫制作一块医者仁心的匾额,回头记得敲敲打打给白大夫送来,以赞扬白大夫医者仁心的高尚品德。”
那下属正要应声时,一道清脆的女声蓦的道:“且慢。”
魏明烬与白旭同时转头,就见一身布裙的辛禾从外面进来。
“公子,白大夫品德高尚不肯不肯收是白大夫的事,但若不报白大夫的救命之恩,妾心下难安。”
说到这里时,辛禾又转过身面向白旭这边。
她不敢看白旭的眼睛,只盯着白旭沾了泥土的袍摆,哽咽道:“白大夫,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只能以这些黄白之物来报答你,求你收下吧。”
辛禾用的是求。
她明白白旭不肯收这些银锭,是觉得魏明烬此举是在折辱她。
她感激都到现在了,白旭还愿意维护她。
但人总要面对现实的。
白旭家底空空,此番为了筹办婚事,还曾借了人不少银钱。
如今婚事没成,但银钱已经花了。辛禾不想到头来,白旭什么都落到不说,还欠了一身的债。
辛禾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白旭如何还能不明白辛禾的意思呢!
辛禾是在告诉他,骨气不能当饭吃,她希望他能收下这笔银钱。
白旭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同辛禾说。
他想同辛禾说,今日之事她不要自责,他没有怪她。
可魏明烬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此刻若说了这话,他怕给辛禾惹来麻烦。
所以他只能将满腔的话咽了回去,含泪点头:“好,我收。”
魏明烬冷眼旁观看着这一幕,只觉自己像在棒打鸳鸯。
他眼底顿时浮起一层冷色,一把拉住辛禾的手腕:“禾娘,我们该走了。”
话落,魏明烬径自大步朝外走去,辛禾被他拉的踉跄而行。
白旭站在原地,神色痛苦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很快,院外就传来马的嘶鸣声,紧接着便是马蹄陆续离开的声音。
村里人虽然被魏明烬的随从赶走了,但他们却一直都暗中盯着白旭家中的动向。此刻见魏明烬一行人都离开了,左邻右舍们不放心白旭,纷纷去白旭家探望白旭。
白旭家院门大敞开,左邻右舍门一面往里走一面扬声唤:“白旭?旭哥儿?你怎么样?”
在屋中的白旭闻声,忙用衣袖飞快擦了擦眼角,然后走至廊下。
左邻右舍见白旭好端端的站在他们面前,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腿儿之后,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白旭站在廊下,向左邻右舍道:“今日让诸位叔伯婶子受惊了,我在这里向诸位叔伯婶子赔不是了。”
说着,白旭站在廊下,朝众人深深作了个揖。
有人忙道:“哎哎哎,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就是,旭哥儿,今日之事不是你的错。都怪那个阿禾,要不是她花言巧语哄骗你,你怎么会上她的当!”
“就是就是。一开始啊,我就觉得那女子心术不正……”
白旭不想听他们说辛禾的不好,当即便打断他们的话。
“诸位叔伯婶子,我今日累了,若是你们没什么事,就回吧。”
白旭还穿着那件喜服,但先前笑容满面的人此刻却是面如死灰。
众人心中此番变故对白旭的打击很大,便也不好再多逗留,说些安慰之言后就纷纷离开了。
待到大门被关上后,整个家中就剩下白旭一个人了。
金乌西坠,没一会儿暗色便涌了上来。
白旭像孤魂野鬼似的,手持一盏油灯从厨房走到贴了囍字,摆了龙凤喜烛的喜房。
这里是辛禾从前住的地方,也该是他们的喜房。
可现在喜字犹在,他的新娘却被人带走了。
他想明媒正娶的妻竟是别人的妾!
这一瞬间,白旭强撑了一整日的情绪瞬间土崩瓦解,他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自小就良善,自从开始行医后,也始终牢记医者仁心这四个字。但凡来寻他看诊的人,他诊费都收的极低,有的实在家贫,他甚至分文诊金都没收。
可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幼年丧父,少年丧母,如今好不容易能娶自己心仪的姑娘为妻了,可现在也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白旭痛哭了一场,将心中的情绪发泄干净后,又在暗色里摸到了魏明烬留下来的那一匣银锭。
魏明烬口口声声说辛禾是他的爱妾,可今日从他的言行举止上来看,他对阿禾没有半分尊重。由此可想而知,阿禾从前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如今他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阿禾再被他强行带回去呢!
不行!他不能让他就这么带走阿禾!
一念既起,白旭再也无法坐以待毙。
迢迢夜色里,白旭抱着那匣银子,跌跌撞撞出了家门。
他要去找魏公子,他要用这匣银锭去换辛禾。
第58章 怒意
夜色如墨倾倒,窗外闷雷阵阵。
魏明烬坐在灯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她的姿态一如从前的乖顺柔婉,但说出来的话,却没一句是魏明烬爱听的。
“公子,关于从前的种种,妾都会彻底烂在肚子里。若您不信的话,妾也可以喝下哑药。妾求求您,您就放过妾吧。”辛禾涕泣涟涟,像是被捉住要往笼子里关的雀儿,拼命做最后的挣扎。
魏明烬揽住辛禾的腰,将人捞至自己面前,单手掐住辛禾的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她。
“放过你?禾娘,昔年你亲口说,你此生对我言听计从,永不背弃我。这些誓言你都忘了吗?”说话间,魏明烬的大掌在辛禾细嫩的脖颈处徘徊。
若是从前,此刻辛禾早已吓得求饶了。
但如今辛禾却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心意,她哽咽道:“公子,是妾对不起您,您想要怎么惩治妾,妾都毫无怨言。只求您看在妾服侍了您三年的份儿上,放过妾吧。”
说到此处时,辛禾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从前每次看辛禾垂泪时总有种温顺美,而如今辛禾垂泪却有种执拗倔强,这让魏明烬很不喜欢。
“放过你?”魏明烬闻言挑唇笑开,他抚摸着辛禾的脸,眸光深深凝望望着辛禾,“禾娘,我不是说了吗?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呢?”
魏明烬这话说的情深似海,但言下之意却昭然若揭。
她休想,他不会放过她!
他既然不肯放过她,她何必又再这般委曲求全的伏低做小!
辛禾身子蓦的往后一缩,避开魏明烬触碰的同时,一改先前的温顺,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我看在与公子三年朝夕相处的份儿上,好言相劝想同公子好聚好散,但公子却咄咄逼人不肯。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
“哦。”魏明烬单手撑着下巴,神色玩味的看着辛禾,“那禾娘想怎么做呢?”
“公子别忘了,我是魏家妾不错,可我是你父亲的妾室,亦是你名义上的庶母。公子文采斐然,如今又已金榜题名,日后封王拜相定然不在话下。公子应当不想因与庶母有染而锒铛入狱,彻底断送仕途吧?”
辛禾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魏明烬。但那双清眸里没有惧怕没有畏缩,只有赤裸裸的威胁。
而魏明烬听到这话,非但没生气,反倒笑了:“跑了三个月,禾娘的胆子倒是比从前大了不少。”
“我没同你开玩笑。”辛禾满脸肃然。
魏明烬颔首:“我没觉得禾娘是在开玩笑。只是禾娘似乎忘了,我父亲的妾室辛姨娘已于去岁九月染病过世了,她的后事都是我操办的。”
辛禾等的便是魏明烬这话。
如今魏明烬说了之后,她当即便站起来:“公子所言有理,魏老爷的妾室辛姨娘已过世,那我自然也与魏家再无干系。”
说完,辛禾便要走,却蓦的又被魏明烬叫住。
魏明烬好整以暇坐在那里,望着辛禾轻笑:“我父亲的妾室辛姨娘确实已过世,可我的妾室可没过世。”
辛禾一时没明白魏明烬话中的意思。
什么叫他的妾室可没过世?
魏明烬抬手,将一张纸递给她,含笑道:“禾娘不妨瞧瞧这个。”
辛禾提防的看了魏明烬一眼,这才将纸接过来。
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后,辛禾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这竟然是一封纳妾书。
末尾处还有她的落款和指印。她对魏明烬避如蛇蝎,怎么可能会再心甘情愿给他做妾!
“这上面的落款和指印是假的,我从没见过这份纳妾文书。”辛禾抓着那封纳妾文书,目露愤然,“魏明烬,你熟读朝廷律法,该知道伪造契书是何罪名。”
“我自是知道伪造契书是何罪名。可是禾娘,你不妨再仔细看看,那纳妾文书上的笔迹。”
辛禾听出了魏明烬话中的胸有成竹。她遂快步走到灯下,又细细辨认了一番上面的字迹。
这一细看后,辛禾的面容顿时变得骇然起来。
这上面竟然真的是她的字迹。
“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没签过这份纳妾文书?这上面怎么会是我的字迹?”辛禾蓦的扭头,目光逼视魏明烬。
魏明烬走过来,自身后拢住辛禾,将下巴搁在辛禾的肩膀上,含笑道:“去岁上京路上大雪封山那日,我将禾娘可是伺候的极为舒坦呢!”
辛禾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
她记得那日。
上京的路上魏明烬一直在埋头温书,行至胡洲时偶遇大雪封路,他们一行人便在客栈歇息。
那日原本在伏案做文章的魏明烬不知哪根筋有问题,突然丢下笔拉着她桌前行欢。
那日的魏明烬与从前格外不同,他一直专心在侍弄她。
中途他来了兴致,突然让她提笔在他身上作画。
辛禾想起来了。
那副画画完后,魏明烬握着她的手,曾同她说:“禾娘,留个落款吧。”
当时他一面勾着她交吻,一面掌控着她的所有,他将她所有的意识都搅成了一团,她哪里还能分得出精力去分辨这些。
她依稀记得,魏明烬握着她的手亲笔写下她的名字后,又抓着她的手摁下了指印。
原来那时,魏明烬就已经将她推进了他设下的陷阱里,而她毫无察觉。
辛禾气的浑身发抖。她蓦的转身,抬手对着魏明烬就是一巴掌:“魏明烬,你无耻!”
他竟然在那种时候,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骗她签下卖身契。
这一巴掌,辛禾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魏明烬一时不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转瞬,他冷白如玉的左脸颊便迅速浮起指痕来,唇角也有血珠渗出来。
魏明烬的眼里瞬间浮起一抹戾气。
但这戾气在看见辛禾气的浑身发颤,双目通红死死瞪着他时,顿时又被强压下去了。
他耐着性子道:“禾娘,就算没有这封纳妾书,你也逃不掉的。你又何必……”
魏明烬的话还没说完,已被辛禾打断。
“滚!你给我滚!”辛禾像只被困住的幼兽,她突然发起火来,将手边的东西一股脑都往魏明烬身上砸去。
魏明烬被砸了好几下,他怒喝道:“辛禾,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适可而止!”
但回答他的,则是一个飞来的茶壶。
魏明烬狼狈闪身避开,茶壶擦着他的肩头飞过去,砸在窗上,顿时四分五裂。
池砚听见动静进来,顿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辛禾在一面拿东西砸魏明烬,一面声嘶力竭的怒骂:“滚!你给我滚!!!”
魏明烬忍无可忍,厉喝道:“池砚,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打晕她。”
池砚只得依令而行。
魏明烬是个文人,辛禾盛怒之际他压根近不了辛禾的身,而池砚可以。
可池砚虽然可以,但在成功将辛禾打晕前,他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池砚疼的龇牙咧嘴的。但一转头,看见自家公子一身狼狈的模样,池砚立刻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只像扶着烫手山芋似的扶着晕过去的辛禾,询问魏明烬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魏明烬深吸一口气,将人从池砚怀中接过来。冷声道:“去请大夫来给她瞧瞧,看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她竟然敢这么对他!
很快大夫就被请来了。
大夫甫一进来,便直奔明显是伤员的魏明烬而去。
但魏明烬却扬了扬下巴,指向床的方向:“病人在那里。”
那老大夫又忙转头,走到床边坐下后,摸上了辛禾的脉象。
池砚恭恭敬敬的立在魏明烬身后,将从小二那里要来的冰用布包好,小心翼翼递给魏明烬。
魏明烬将布包压在肿胀的脸颊上。
一股寒意顿时侵袭而来,冰的魏明烬关都在打颤,但他心中仍燃着熊熊怒火。
“大夫,你好好看看,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魏明烬磨着后槽牙,目光凶狠的瞪着躺在床上的辛禾。
要不是得了失心疯,她怎么敢对他又打又骂的,她是活腻了不成!
但大夫的答案让魏明烬失望了。
“这位夫人并没有得失心疯,她只是太过情绪激动了而已。”
魏明烬听到这话,顿时脸黑如锅底。
所以辛禾是在清醒下对他又打又骂的?
池砚见状,忙不迭岔开话题:“可是心火旺盛?大夫可要开药?”
“心火旺盛是心火旺盛,情绪激动是情绪激动,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那老大夫捋着白花花的胡须,一脸“你不懂就不要乱说”的表情,然后又道,“是药三分毒,不必开药。”
说完,那老大夫的目光在魏明烬和池砚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魏明烬身上。
“老朽作为过来人,同公子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夫妻相处之道有三,下为殴打,中为叱骂,上为服软。古语有言,夫顺妻乐则家和睦……”这老大夫讲起夫妻相处之道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池砚见魏明烬的脸阴沉的几乎都都能滴出水来,顿时也顾不上再请那老大夫为魏明烬看诊了,忙打断那老大夫的话:“老大夫,您请。”
那老大夫这才意犹未尽的闭了嘴,颤颤巍巍的跟着池砚走了。
房门被掩上后,房中顿时只剩下魏明烬和辛禾两个人了。
魏明烬单手托着冰包敷脸,目光落在辛禾脸上,眼底有怒意在翻涌。
当初辛禾愚弄他逃走后,他气的咬牙切齿:想着若找到辛禾,他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改变了主意了。
就这么杀了辛禾,太便宜她了。他要将她捉回来,放在身边好好折磨,让她看看背叛他是什么下场。
可后来,辛禾的死讯传来后,他第一反应是不信。
第二反应是,她都还没为她的背叛付出代价,她怎么能这么就死了呢!他不允许。
他发疯似的将黑市的赏金提到最高,只为能找到辛禾。
之后陆续有赏金猎人来领赏,但他们带来的,无一例外都是辛禾的死讯。
他还是不信,仍重金悬赏让人继续找。
寻找辛禾的布告一直稳居金榜第一,但陆续却再无赏金猎人揭榜。
所有人都告诉他,辛禾已死,让他接受这个现实。
他偏不!他不信辛禾已死!
在那些孤枕难眠的夜里,魏明烬的心像突然被人掰去了一块。那里有个洞,里面空荡荡的疼。
那时魏明烬就改了主意。
他想着,只要辛禾活着,他可以原谅她。
原谅她愚弄他,原谅她逃走,也原谅她背着自己想另嫁他人。
只要她能重新回到他身边,这些他都可以当做没发生,他还像从前那样待她。
可他怎么都没想不到,他都已经大度的原谅她这次的背叛了,她为什么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不再温顺乖巧,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恨意。
“禾娘,做错事的人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恨我?”魏明烬盯着辛禾,冷冷道。
送走大夫回来的池砚见到这一幕,下意识要退下时,却听魏明烬突然阴恻恻道:“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池砚脚步一顿。
“你去杀了那个大夫。一定是他用了什么妖术蛊惑了禾娘,禾娘才会性情大变。”
池砚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但魏明烬又道:“另外,飞鸽传书给奉墨,让他将南疆最好的蛊医找来。”
池砚原本想同魏明烬说,白旭一介村野大夫,应当不至于会巫蛊之术。可如今魏明烬话已说到这里了,他自然不敢再劝,只能低头称是。
而很快魏明烬就会知道,辛禾没有中妖术,也没有被人下蛊,她只是单纯的恨他而已。
而且他从前看见的那些深情,也不过是她装出来骗他的。
从始至终,辛禾都没有对他动过心。
第59章 回京
自此之后,辛禾对魏明烬就再无好脸色。
魏明烬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他软硬兼施逼迫辛禾,想让辛禾像从前那样对他服软。
但辛禾偏不向他低头的同时,还在回京的路上不断试图逃跑。
虽然无一例外都被魏明烬捉住了,但辛禾仍屡败屡战毫无退缩之意。
在辛禾又一次试图逃跑被捉住后,魏明烬将她压在锦帐里,眉眼里皆是风雨欲来的阴翳:“禾娘,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别逼我。”
“我逼你又如何?有本事你杀了我!”辛禾抬眼迎上魏明烬的目光,眼里全是不屑。
之前她耐着性子同魏明烬虚与委蛇,是想着她在世人眼中已过世,只要她脱离魏明烬的掌控,逃的远远的之后,魏明烬就再也无法禁锢她了。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魏明烬竟然这么卑鄙,私下设陷阱诓她签了纳妾书,让她稀里糊涂成了他的妾室。
如今有那封纳妾书,她这辈子都别想再脱离魏明烬的掌控。
既然如此,辛禾索性破罐子破摔。
哪怕眼下她正处于劣势中,她也仍毫无畏惧之色。反倒挑衅似的仰着纤细的脖颈,冷笑看着愤怒至极的魏明烬。
“若是你不敢杀我,我还会再逃的!”
魏明烬所有的隐忍克制,因辛禾这句话,瞬间崩塌了。
他眼里杀意毕现,他下意识伸手,辛禾纤细脆弱的脖颈近在眼前。
只要他握住用力。很快,辛禾就会像他从前养的那只猫一样,她美丽的头颅会软软的垂下来。
到时他将她也埋在他院中的花树下。每日他推开窗,就能看见她。
这样她就再也不能对他生二心了,也会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魏明烬的手搭在辛禾的脖颈上,可他还尚未用力,心脏就蓦的传来熟悉的疼意。
这疼意是在辛禾死讯传来后,突然毫无征兆出现的。
如今它再次出现时,瞬间拉回了魏明烬的理智。
魏明烬原本被戾气控制的双眸逐渐变得清明起来,他收回落在辛禾脖颈上的手,垂眸与那双执拗而又充满恨意的眸子对视。
从前的辛禾温顺乖巧,万事皆按他的心意而行。
可这段时间,魏明烬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全新的辛禾。
她在他面前再无往日的温顺乖巧,仿佛是骤然长出利爪的狸奴,但凡他靠近,她总要拼尽全力给他一击。
过了片刻后,魏明烬叹息似的抚上辛禾的侧脸。
辛禾迅速躲开的同时,眼底滑过一抹厌恶。
魏明烬的手一顿,旋即似投降,又似低喃道:“禾娘,你知道的,我舍不得。”
一开始发现辛禾改变之后,魏明烬怒不可遏。
他软硬兼施想逼辛禾服软,但从前柔韧如蒲草的人,如今却坚若磐石。
魏明烬逼迫辛禾不成,反倒在辛禾那里屡屡碰壁。每次当他被气的失去理智对辛禾动杀意时,心脏的疼意纵会骤然让他清醒过来。
辛禾终究与他昔年养的那只猫儿不同,他舍不得杀辛禾。
辛禾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她笑了起来。
“魏明烬,你舍不得我?你的舍不得就是用卑劣的手段骗我签下卖身契,让我给你做妾?那你的舍不得可真够无耻的。”辛禾毫不留情的嘲讽魏明烬。
魏明烬却不再与辛禾争执,而是垂首专心伺候她。
他用唇舌挑逗辛禾,取悦辛禾,将辛禾送上云霄。
辛禾无法控制身体上的欢愉,便用指尖紧紧揪住魏明烬的头发。
因为太过用力,魏明烬的发冠被她揪歪,原本束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被辛禾拽的凌乱起来。
魏明烬却毫不生气,反倒紧紧将辛禾抱在怀里,手脚并用压着辛禾。
只有这个时候,魏明烬才觉得,怀里的辛禾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想想真是可笑。
从前他总觉得,辛禾是一株无他不能活的兔丝花。
可现在他却成了藤蔓,只有紧紧缠绕住辛禾时,他才觉得辛禾是属于他的。
怀中的辛禾还在喘息,魏明烬紧紧搂着她,低声道:“禾娘,你一心想逃走,是为了那个乡野大夫吧?”
辛禾闭眸不答,她只盼着魏明烬快滚,她想沐浴。
但魏明烬不滚,他道:“可那个乡野大夫就是个利欲熏心的懦夫,他当着你的面说他救你是因医者仁心,可我派人回去找他时,却发现他已经带着那匣子银锭逃走了。”
魏明烬将这件事告诉辛禾,是想让辛禾看清楚白旭的真面目。
却不想,辛禾却冷笑一声,语气满是嘲讽:“不逃等着成你的刀下魂吗?”
魏明烬顿时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辛禾则推开他,满脸冷漠裹着衣衫坐起来:“你要是没事就滚,我要沐浴。”
辛禾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魏明烬额头的青筋迸了迸,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冷着脸甩袖离开了。
很快,便有人将热水送来了。
辛禾褪了衣衫,坐在浴桶里,让热水洗去身上黏腻的同时,辛禾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了解魏明烬的为人,所以那日临走时,她曾转头飞快用唇语告诉白旭:快逃。
可当时白旭只愣愣看着她,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但魏明烬就在她身侧,她没有机会再同他说第二次了。
如今看来白旭是听懂了。
白旭逃走了就好。她本来就对他有深深的歉意,如今得知他逃出了魏明烬的魔爪,她也能彻底放心了。
而没了白旭,魏明烬就更别想拿捏她。
之后辛禾仍锲而不舍的想方设法逃走,魏明烬则严防死守不让她得逞。就这样,两人一路纠缠到了京城。
看着魏家熟悉的府门,辛禾满眼都是不甘。
在回京的路上,魏明烬曾绕路去了趟清源县。当时她装病骗过了池砚,差一点就能逃出去了。
但却偏偏时运不济,被赶回来的魏明烬抓个正着。之后魏明烬便寸步不离跟着辛禾,甚至夜里睡觉时,魏明烬还将他们两人的手用铁链绑在一起。
就这样,在魏明烬的日夜看管下,辛禾被他强行带回了京城。
可即便如此,辛禾仍没有自暴自弃。
她仍旧不给魏明烬好脸色,但却从来没有亏待她的身体。
每顿饭她都会吃得饱饱的,然后继续拼尽全力的逃。
虽然每次连二门都没逃出去就会被抓回来,但辛禾仍不气馁。
而在这期间,奉墨请的巫医蛊师也都陆续抵京了。
他们陆续来看过辛禾。但却无一例外说,辛禾身上并没有丝毫中巫术或者蛊虫的痕迹。
魏明烬仍不死心,他直接问:“会不会是诸位学艺不精,没瞧出来?”
在旁侍奉的奉墨听见这话,嘴角顿时抽了抽。
他请来的巫医蛊师无一不是他们那一行的佼佼者,他们公子说这话可就太得罪人了。
果不其然,魏明烬这话一出,那些巫医蛊师个个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有那等暴脾气的直接站起来,丢下一句“魏公子既然觉得我等学艺不精,那不妨另请高明”后,就直接扬长而去。
而其他蛊医巫师也皆怒气冲冲的告辞。
奉墨张了张嘴,他本想同魏明烬说,这些人都是他们那一行的翘楚。他们既然替辛禾看过,说辛禾并没有中巫蛊的痕迹,那便意味着,辛禾应当是真的没有中巫蛊。
但在对上魏明烬掩耳盗铃的目光时,奉墨顿了顿,又默然将话咽了回去。
看来有些事,他们公子不是不懂,而是不愿相信罢了。
自己若不长眼色的上赶着非要将这事捅破,逼他们公子相信,到时候遭殃的还是他的屁股。
奉墨见魏明烬再无吩咐,正要退下去时,就听魏明烬又道:“再去请更好的巫医蛊师来。”
奉墨心中叫苦不迭。
他已经将最好的巫医蛊师都请来了,现在他去哪里请更好的呢!但这话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问魏明烬。
奉墨正要憋屈应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冷笑声:“你就算将南诏国的大祭司请来也无济于事。”
奉墨一扭头,看见辛禾满面嘲讽从外面进来时,顿觉头皮发麻。
从前的辛禾性情温婉,对他们这些下人也十分好。可自从她出逃被他们公子带回来之后,她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待他们这些下人再无从前的亲近不说,她对他们公子竟然也没有好脸色,动辄便是挖苦讽刺。
以至于现在每次看见辛禾过来,奉墨都有种提着脑袋在当差的感觉。
毕竟两位主子吵架,遭殃的永远都是他们这些下人。
“辛姨娘,您来了。”奉墨赔笑上前,试图岔开话题,“厨房准备了您最喜欢吃的……”
奉墨话还没说完,就已被辛禾打断:“别找这些借口,你杵在这儿是不是想听我怎么骂你的主子?我听说上次我跑了,他差点要了你半条命。你碍着他是你的主子不敢有半句怨言,实则心里怨气重着呢!所以你想杵在这里,听我骂他解气?”
辛禾突然扣过来的大锅都将奉墨砸懵了。
但奉墨的身子比脑子快一步,他嘭的跪下后,才忙不迭解释:“公子,小人冤枉啊!小人从不敢有这种心思,小人……”
“滚出去!”魏明烬打断了奉墨的喋喋不休。
奉墨身子一僵,忙不迭给魏明烬磕了个头,然后逃也似的退下了。
待出去之后,奉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辛姨娘在胡搅蛮缠,但自己就这样被撵出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不然若留在那里,等会儿他家公子被辛姨娘刺激的情绪失控下,只怕倒霉的还是他。
幸好幸好,自己现在出来了。
而奉墨退下之后,辛禾看向魏明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魏明烬,事到如今了,你还想着自欺欺人呢!”
辛禾被带回京城的第二日,便陆续有人来看她。
虽然明夏说,那些人是大夫,是来为她诊脉的。
可辛禾不是三岁稚童,巫师蛊医她还是能分得清的。所以转瞬她就猜到,魏明烬请这些人来看她的目的是什么了。
辛禾向来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如今魏明烬将她囚禁在这里,她也不会让他好过。
“既然你不信那些巫医蛊师说的,那就让我来亲口告诉你。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倾慕过你,从前种种,不过是我在演戏罢了。可笑你竟然全信了。”
辛禾话音刚落,就听到咔嚓一声脆响。
原本被魏明烬捏在掌心的茶盅,此刻四分五裂从魏明烬掌心落在地上,上面还沾染着斑驳的血迹。
魏明烬踩着那血迹,一步步朝辛禾行来。
他面孔雪白,瞳仁乌黑,仿若是褪了人皮的恶鬼。
但辛禾却毫无畏惧之色。
魏明烬用一封纳妾书和重重院门困住了她,她若是逃不出去,她便要日日诛魏明烬的心。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疯掉,不会被驯服。
而走近的魏明烬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面颊上的肌肉都在颤抖,他看着辛禾的目光里皆是冷冽的杀意,瞧着似是恨不得要将辛禾千刀万剐。
但辛禾却毫无惧意,她直视魏明烬的目光,想看魏明烬无能的暴怒。
如今她被困在这里,唯一让她能得到慰藉的,只有每次魏明烬被她气到暴怒的模样。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魏明烬的怒意只在转瞬就烟消云散了。
他目光缱绻望着她,轻声道:“既然你从前在演戏,那你日后就继续演吧。”
魏明烬这个反应和回答是辛禾没想到的。
有那么一瞬间,辛禾甚至觉得魏明烬疯了。
不然他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日辛禾是抱着气魏明烬而去,但最后却铩羽而归。
而魏明烬也在同辛禾的诸多交手中,逐渐找到了解决之法。
之后辛禾又连连在魏明烬手上吃了好几次瘪,正当辛禾郁闷时,魏明烬却开始上值了。
从明夏口中,辛禾得知,魏明烬中了状元后,已被授予翰林修攥的官职。
只因他向陛下奏请,他想先回乡祭祖,再入翰林院任职,陛下应允了。
如今他既已归京,那便该去翰林院当值了。
那时辛禾以为,魏明烬每日去翰林院上值后,她就能寻到机会出逃了。谁曾想,魏明烬竟然将府中的围的如铁桶一般。别说是她了,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正当辛禾气馁时,嘉和公主却突然来了魏家。
早在春闱开考前,嘉和公主便放话,要在今科的士子里则一位士子做驸马。
意料之中的,嘉和公主看中了魏明烬。
第60章 祈求
嘉和公主对魏明烬一见钟情。
春闱放榜后,礼部秉承圣意,在琼林苑设宴款待今科士子。
因嘉和公主早早就放话说,要在这一届春闱的士子里选驸马。所以那一日,嘉和公主也去了琼林宴。
琼林宴上花灯绮丽宾客齐聚,而在诸多士子中,嘉和公主一眼就看中了人群里的魏明烬。
那日魏明烬衣袍朴素,除了腰间坠了一枚弯月青玉佩之外,通身上下再无任何华贵之物。
可在那群进士里,他整个人却宛若鹤立鸡群,让人见之难以移目。
而皇室宗亲无人不知,嘉和公主是个见了美色就走不动道的主儿。
此番初见魏明烬,嘉和公主就看上了魏明烬那张脸。底下人见状,当即便去打听魏明烬的门户。
这一打听后,嘉和公主顿时更满意了。
魏明烬这人不但脸长得好看,还文采斐然,竟是新科状元。
这倒不怪嘉和公主惊讶,而是在今上登基这三十载里,历届三甲中,除了如今的礼部尚书崔浔,于二十三年前登科时因文采斐然,又生了一副好相貌,而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之外,其他三甲要么便是头发花白,要么便是瘦骨嶙峋眼底缀着两个硕大乌青,没一人是好颜色。
之前嘉和公主放话要在这一届进士中选驸马,纯粹是因和云贵妃赌气说的气话,她来琼林苑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毕竟历年进士们的相貌已摆在那里了,嘉和公主对今年进士的容貌也没抱多大希望。
却不成想,竟然看见了魏明烬这个意外的惊喜。
嘉和公主着人打听到,魏明烬去岁刚出父亲的孝期,如今尚未成婚,也无婚约在身后,她当即就兴冲冲的去同云贵妃说,她要让魏明烬做她的驸马。
原本云贵妃已经答应去替她求陛下赐婚,但临去前,云贵妃又多问了一句:“你看中的这人在春闱是何名次?”
“他考的挺好的。”嘉和公主蓦的开始扭捏起来。
“既然考的挺好的,那你还这般扭捏做什么?直接将名次告诉我。”
嘉和公主这才吞吞吐吐说了实话:“那什么,他一个不小心,就考了个榜首。”
云贵妃听到这话,差点厥过去了。
榜首?那不是状元吗?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一向眼光高,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一眼就相中了今科状元!
“他不行!”云贵妃当即拒绝,“你换别人。”
“为什么他不行呀!”嘉和公主急了,“儿臣让人打听过了,他尚未婚配。”
“尚未婚配也不成!他是今科状元,而且还是个十分年轻的状元。你父皇虽从不许本宫过问前朝的事,但本宫也清楚,你父皇一直求贤若渴,如今出了个少年英才的状元郎,你父皇盼着他在朝堂上大展拳脚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舍给你做驸马,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云贵妃向来性子温婉,这是她第一次将话说得这般决绝。
但嘉和公主自幼被娇宠惯了,如今既遇见了个才貌双全,又无半分油腻作态的美男子,她如何肯放手。
云贵妃既然不答应,嘉和公主转头便去求她父皇。
今上平日确实宠爱嘉和公主,但这宠爱却是在嘉和公主不干涉政事,且与政事没有冲突的前提下。
如今听说嘉和公主看中了他看好的状元郎想招为驸马,今上自然不愿意。
但今上并未直接拒绝嘉和公主,而是笑着道:“看来咱们父女俩眼光一致,竟然看中了同一个人,这可就难办喽。”
“父皇,您不是老觉得女儿贪玩没个定性嘛,你把魏明烬赐给女儿做驸马,女儿一定立刻收心。父皇,求求您啦,您就成全女儿吧。”嘉和公主抱着今上的胳膊撒娇。
今上满脸无奈,最后只得叹了一口气:“你呀,最是知道怎么拿捏朕。”
嘉和公主面色一喜:“所以父皇同意为我和魏明烬赐婚啦?”
“急什么。”今上瞥了嘉和公主一眼,慢悠悠呷了口茶后,才摩擦着手中的瓷盏,道,“成婚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光你在这里剃头挑子一头可不成。这样,你去问问魏爱卿的意见,若他肯放弃仕途娶你,朕便为你们二人赐婚,如何?”
春闱高中的士子们,哪个不是苦读数十年,只为高中后能大展抱负的。
今上不觉得自己钦点的状元郎会这般目光短浅,为了尚公主而舍弃自己的仕途。
恰好他也不愿做伤女儿心的恶人,遂将这事的决定权推到魏明烬身上。
而魏明烬从前便擅长洞察人心,如今了京城高中后,他更是懂得揣摩上意。
是以嘉和公主兴冲冲来寻他说完此事后,魏明烬直接断然拒绝:“多谢公主错爱,但在下粗质陋颜配不上公主,还请公主另择良婿。”
说完后,魏明烬便离开了。
嘉和公主向来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如今魏明烬直截了当拒绝了她,嘉和公主懵了好一会儿,便又哭哭啼啼回宫曲找她父皇。
她可是公主!魏明烬竟然敢拒绝她!!!她还就非要让他做她的驸马不可了!!!
嘉和公主又是哭又是撒娇,想让她父皇直接下旨赐婚。
但昔日十分疼她的人,如今却只有一句:“赐婚可以,但要魏爱卿愿意娶你才行。”
虽说她父皇说这话时,神色一如既往的慈祥和善,但嘉和公主却窥见了这慈善下的不耐烦。
嘉和公主心下蓦的一惊,知道自己若再闹下去,不仅今上不会为他们赐婚,反倒她还会因此失了圣心。所以她便乖乖的不再拿此事去烦她父皇,而是转头继续从魏明烬这头下手。
很快,嘉和公主就打听到,魏明烬虽然尚未成婚,但他在来京赴考时,身边曾带着一个妙龄女子。
嘉和公主瞬间便明白,魏明烬为什么不肯做她的驸马了。
之后嘉和公主多番派人打听魏明烬带来的那妙龄女子,但却一无所获,所以今日嘉和公主便直接来了魏家。
嘉和公主到魏家时,正是辰时四刻。
奉墨刚与人换防,正端着碗蹲在廊下扒饭时,就听到了这个噩耗。
“嘉和公主不是知道公子这会儿在翰林院上值吗?她怎么这么点来府里了?”奉墨端着碗,茫然抬头。
“公主说,她今日登门不是来见公子的,而是来见辛姨娘的。”
奉墨甫一听到这话,差点一个倒插葱栽到廊下的花丛里。
天爷啊!一个活祖宗都已经将府里折腾的人仰马翻了,现在又来一个,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奉墨站起来,踉踉跄跄朝外疾走的同时,哆嗦问:“现在公主人呢?”
“已经往主院的方向去了。”
听到这话的那一瞬间,奉墨好像看见了黑白无常在向他招手。
“快,快去通知公子,快!!!”奉墨颤声交代完,抄近道往主院那边拔足狂奔的同时,他在心中从观音菩萨到如来佛祖,再到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以及天上各路神仙都求了个遍。
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显灵,终于保佑他在嘉和公主进主院前赶到了主院。
主院外的仆从见奉墨面目狰狞。捧着个碗拔足狂奔而来,吓的瞬间全站直了身子。
却不想,奉墨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公公公主来了吗?”
“公主?没有啊。”
奉墨这才觉得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他膝盖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同时,额上的汗吧嗒吧嗒掉进了碗里。
直到此刻,奉墨才意识到,自己还端着自己的碗,遂将那碗递给旁边的守卫。
守卫不明所以接过后,学着奉墨先前的样子小心翼翼抱着。
奉墨见他这副傻样正要骂时,却先看见了朝这边行来的一群人。
打头之人面如满月,身上环佩叮当,举手投足间,皆带着天潢贵胄特有的气质。
奉墨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飞快调整好呼吸,然后陪笑快步迎上去:“小人参见公主。小人已命人快马加鞭去请公子了,还请公主移步去正厅稍候。”
“我今日不是来见魏明烬的,你让开。”嘉和公主一脸不悦道。
奉墨不敢让,他脑子转的飞快,忙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您想见谁哪有让您屈尊来见她的道理。不若这样,公主您先去正厅上坐着,小人去将辛姑娘请来,如何?”
嘉和公主做事向来随心而动,平日她从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若是见旁人,此刻她都走到院门了,自然会直接进去。可今日她见的是情敌,她便觉得奉墨说的在理。
她堂堂公主,岂能屈尊去见一个普通百姓。
嘉和公主有意端一端公主的架子,遂道:“那就依你所言吧。”
“是,公主,您这边请。”
奉墨将嘉和公主请到正厅上坐下,正要让人上茶盏瓜果来,却被嘉和公主打断。
“本公主今日不是来喝茶的,你也别想着拖延时间等魏明烬回来。一刻钟之内,本公主要是没见到那女子,本公主就让人掀翻你们府里。”
心思被戳穿的奉墨身形有一瞬的僵硬,旋即忙不迭道:“小人怎么敢敷衍公主呢!公主稍等,小人这就让人去请辛姑娘。”
说完,奉墨快步出了正厅后,又将小厮叫来。
“再派人去催公子。”
那小厮当即去了,但奉墨仍头大如斗。
即便让人快马加鞭的将消息告知魏明烬,一刻钟内,魏明烬也是决计赶不回来的。
而从嘉和公主的面上不难看出,这位骄纵的公主一刻钟之内若是见不到人,只怕她真的会将他们府里掀翻的。
奉墨心急如焚在廊下焦急思索了片刻后,终是想出了一个大胆能拖延时间的法子。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嘉和公主放下茶盏,正要发难时,奉墨已快步从门外进来:“公主,小人已将辛姑娘请来了。”
话落,一个妙龄女子从门外进来向嘉和公主行礼。
嘉和公主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对方穿着淡青色衣裙,身段勉强称得上窈窕,行礼的姿势也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嘉和公主倨傲开口:“你抬起头来。”
对方依言抬首,但目光却并未直视嘉和公主,而是规规矩矩的垂下了眸光。
嘉和公主看清了她的脸之后,顿时大失所望。
她以为,她的情敌定然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所以魏明烬才会拒绝做她的驸马。
谁曾想,这女子竟然这般姿色平平。
不过她虽然姿色平平,但能让魏明烬连她这个公主都敢拒绝,定然有过人之处。
嘉和公主也不敢小觑她。
之后嘉和公主便端出公主的架子,狠狠将对方敲打了一番。
而不论她说什么,对方都将姿态放的很低,并且且乖顺的应了。
嘉和公主见她这般知趣,便也没再为难她,终于大度的道:“行了,起来吧。”
“多谢公主。”那人慢慢站起来。
但许是因为跪久了腿有些发麻,她刚站起来时身子突然晃了晃,身侧的奉墨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的同时,下意识说了句:“明夏姐姐小心。”
但说完后,奉墨就后悔了。
因为下一瞬,他就发现嘉和公主正目光探究的望着他们两人。
奉墨忙不迭将手收回来,立刻垂首而立。
而此刻门外有个小厮正急的团团转。
主院那边出事了,辛姑娘又闹起来了,他们拦不住,所以特来找奉墨拿主意。
但偏偏奉墨此刻又在嘉和公主面前,他又不敢当着公主的面说这事。
就在这小厮心似在油锅里煎时,嘉和公主收回了视线。
虽然觉得,奉墨扶人的动作有些不妥。但再细想,这女子既是魏明烬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奉墨自然不敢让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
嘉和公主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而是起身要离开了。
奉墨如释重负,忙道:“小人送公主。”
结果甫一出正厅,奉墨就看见了主院一个守卫,此刻正面色焦急的站在角落里朝他这边看来。
但嘉和公主还在,奉墨只当没看见,他想着先将嘉和公主这尊大佛送走,再去料理主院那边的事情。
毕竟眼下府里府外都围的如铁桶一般,辛禾一个弱女子绝无逃出去的可能。
但奉墨不知道的是,这次辛禾的目的并非是逃出府,而是见嘉和公主。
嘉和公主进府的阵仗太大了,哪怕她人没进主院,但主院里的辛禾还是听见了动静。
后来奉墨匆匆派人将明夏请去正厅时,辛禾就猜嘉和公主此番或许是为她而来。
自从被魏明烬带回京城后,她成日被困在这深深的宅院里,犹如困兽一般。如今嘉和公主既然来府里了,无论她是不是为她而来,辛禾都想见她一面。
所以自明夏离开后,她便在心中估摸着时辰,然后选了个恰当时间,再一次试图闯出主院。
这一次,辛禾没像从前那般偷偷摸摸的逃。而是直接拔下头上的发簪,抵着自己的脖颈,眉眼冷冽的告诉那些守卫:“你们若敢拦我,就做好替我收尸的准备。”
如今魏明烬不在府里,奉墨又在嘉和公主那边,其他守卫便是一盘散沙。
今日辛禾以性命做筹码威胁,他们不敢用强,只能步步后退的同时,让人去找奉墨拿主意。
但偏偏奉墨那时一心想的是赶紧先将嘉和公主这尊大佛送出府,回头再料理辛禾这边。
结果他在送嘉和公主的路上,正好遇见了用簪子抵着自己脖颈,从主院逃出来的辛禾。
在看见辛禾时,奉墨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幻视了。
而嘉和公主看见眼前的阵仗时,也怔了怔,满脸不解的看向奉墨。
奉墨张了张嘴,但辛禾却抢先一步开口:“如今公主已在这里,你们还想拦我不成?”
辛禾这话一出,主院的仆从顿时面面相觑,齐齐看向奉墨,想让奉墨拿主意。
而此时的奉墨却已是眼睛发直面如死灰了。
辛禾直接忽略所有人,径自朝嘉和公主行礼:“民女辛禾,拜见公主。”
嘉和公主虽性子娇纵,但却不是傻子。
几乎是须臾间,她就明白,自己先前被奉墨骗了。
“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连本公主都敢戏耍!”嘉和公主盛怒之际,抬手就扇了奉墨一巴掌。
奉墨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脑瓜子正嗡嗡作响时,就听嘉和公主又甩手痛呼:“嘶,疼死本公主了!”
原本跟在嘉和公主的随从们当即围过来,七嘴八舌的关心嘉和公主手的同时,又颐指气使的吩咐魏家的仆从去取冰来。
辛禾:“……”
“公主,咱们先回正厅用冰敷一下就不疼了。”一个女官劝道。
嘉和公主甩了甩发疼的掌心,眼里已隐隐泛起了泪花,她委屈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奉墨:“至于你这个戏耍本公主的狗奴才,你就跪在这儿给本公主好好反省思过。”
说到这里时,嘉和公主看了一眼天色。又追加了一个时间:“不跪够一个时辰不准起来。”
奉墨只得称照办。
见嘉和公主处置完奉墨后,便要转头离开时,辛禾当即便唤了声:“公主。”
“本公主耳朵没聋,你跟过来,本公主有话要问你。”
如今嘉和公主都发话了,自然无人敢再拦辛禾。
奉墨跪在花园里的同时,又再次焦急吩咐:“再派人去请公子!”
若魏明烬再不回来,他们这府里可就困不住辛禾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着嘉和公主又回了正厅。
魏家的下人已送了冰块上来,女官用锦缎包了冰块,轻轻在嘉和公主掌心轻敷,又道:“公主生气想惩治人,尽管吩咐婢子们便是,何必您自个儿动手呢!您这双手去打那些狗奴才,哪里是惩罚他们,明明是给他们脸面。”
“我当时就是太生气了嘛。”说话间,嘉和公主又抽出自己的掌心看了看。
明明已经敷了一会儿了,但她的掌心还是有些泛红。嘉和公主便一脸不高兴道:“那个狗奴才的脸皮怎么那么硬啊!”她的手现在还有些疼呢!
早知道当时她就换个别的法子惩治了。现在倒好,对方不知道疼不疼,反正她挺疼的。
那女官便道:“他戏弄公主在先,又弄疼了公主您的手在后,罚他在那里跪一个时辰太便宜他了。公主您若不解气,婢子再派人去掌他的嘴?”
“不用了。”嘉和公主甩了甩手,摇头道,“我的手也没那么疼了。而且我堂堂公主,若跟一个下人百般计较,太跌身份了。”
站在一旁将两人对话皆听在耳中的辛禾在心中暗自思忖:这位公主虽然看着骄纵,但心肠却不并不坏。
“那个谁……”嘉和公主突然想起辛禾来。
辛禾立刻过去,自报姓名:“民女辛禾见过公主。”
嘉和公主上下打量了辛禾一番。
辛禾这样的容貌,才配魏明烬因她而拒绝她嘛。
不过嘉和公主心中虽然这么想,但面上却故作不屑:“魏明烬不肯娶本公主,本公主还当他金屋藏娇藏了个多漂亮的美人呢。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辛禾便也不同嘉和公主绕弯子,她直接开门见山。
“公主是金枝玉叶,民女无意同公主争抢。民女如今在魏家的处境公主也看见了,若公主肯开恩救民女于水火之中,民女一定远走天涯,此生绝不再出现在公主和魏公子眼前。”
话落,辛禾膝盖一弯,便对着嘉和公主长磕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