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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红白撞煞(7) 三合一。

    惨白光源跳跃, 像是明灭不定的风灯。

    血与死,却比扭曲的灯影更恐怖。

    光源再次闪烁时,红衣鬼影消失不见。

    是有天之上的苍白雷电, 劈中这座鬼蜮古宅吗?

    还是血月穿过纸钱遮蔽,将天外的注视倒影在此, 才有这超乎寻常的诡谲魅影?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时间停这一刻,沈云战栗不已, 不住退后两步。

    他瞧见最怪诞的死亡一刻:

    灵堂里, 凝固的鬼影姿态扭曲, 却是分毫不动,唯有灰白的眼珠还在转。

    他们周身布满纵横的红线, 或许轻轻一动,必有肢体与头颅滚落一地。

    红衣厉鬼越来越近。

    每次显形,都伴随灯的明灭。

    更近了, 更近了, 那人间绝迹的幽冥之美。

    无法对上他空洞的眼睛,唯余战栗!

    红衣幻化成如烟的鬼气,溶入血色与夜色。

    厉鬼随意勾动无名指上的红线, 操纵着这好似蛛丝的鬼气之网。

    撕碎、切割、肢解、拆分——

    不详红光闪烁,如同玻璃落地,颠倒世界分割出无数切面。

    刹那,攒聚在灵堂的鬼怪,支离破碎!

    这里没有其他响动,唯有鬼怪尸块坠地的闷响,亦或是被扯断骨肉的撕扯声。

    腥臭腐烂的血污喷溅,雪白的麻衣丧服被风一吹,也化为满地烧焦的纸屑。

    忽然传来一声怪异尖刻的哀鸣。

    来自乌鸦吗?还是来自那些无声坠入幽冥的鬼?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不, 是单方面的屠戮。

    偌大灵堂被瞬间清空,待到衣绛雪杀穿,唯有裴怀钧站在一地鬼怪的残肢上,素袍白衫,不染纤尘。

    他垂衣负手,神情淡然,却向着显出幽冥鬼相的衣绛雪,露出温暖的微笑:“小衣来啦。”

    沈云注意到,红线的另一端,竟连着裴书生的手腕。

    鬼蜮之中,唯有他毫发无损。

    他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难道,那红衣大鬼……是来救他的?”

    他不是没听说过,修真门派里也有些驾驭鬼怪的手段,只是代价很大。

    可凡人也能驾驭鬼?

    “坏书生!”鬼影未至,裴怀钧却听到小衣的谴责。

    惨白的鬼灯笼闪烁,红衣美人拂袖化火,消失在原地。

    裴怀钧看到这一幕,却是笑了,心想:用鬼火进行空间位移,小衣果然越来越娴熟了。

    下一刻,衣绛雪出现在书生身后,绛袍似染幽冥的火星。

    一只苍白如雪的臂膀缠上了他的肩,这是保护。

    衣绛雪附耳,轻声咕哝:“被包围了才告诉我。我若来迟,你不小心死掉怎么办。”

    裴怀钧抬起手腕,勾了勾红线,他莞尔:“刚才被困鬼蜮,怕唤了小衣,却找不见我,着急,就妄自托大了些。”

    “还好小衣来得及时,救了我一命。”

    衣绛雪的眼珠泛出异样的金红,闪烁片刻,“鬼蜮?在哪里?”

    裴怀钧装作不经意透露重要信息,甚至向着背后画像一瞥,暗示:“刚才我们冒犯了遗像上这位老人,实在是罪过……”

    “原来是这家伙!”

    听懂书生言下之意,衣绛雪挥舞另一只爪子,陡然暴起,拧住了那遗像老人枯瘦泛着死气的手臂。

    一幅画出来的遗像,也会感觉到恐惧吗?

    会的。

    衣绛雪双眸幽幽,金红交错,向遗像老人杀意一瞥:“动我的猎物。”

    “都得死。”

    “咔嚓”一声,好似折断枯枝。

    留下的却是遗像老人的整条手臂。

    衣绛雪目光流转,盯着他,红唇微勾,天真又残忍:“墨汁吗?不好吃,但这画出鬼影的手段……”

    “我要了。”

    遗像老人诡异麻木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时,陡然染上惊恐。

    下一刻,遗像老人当即放弃手臂,让其化作溃散的水墨,转身逃回画轴深处。

    绯色的鬼雾也不慢,尾随他闯入深处。

    不多时,画轴内传来一声极端凄厉的鬼哭。

    再看去,遗像上的老人慢慢融化,渗出血来,又被鬼雾蚕食殆尽。

    画轴上只留下空空的风景图。

    灵堂内外泛着诡谲的猩红,所有异象都平静下来。

    这里已经是衣绛雪的鬼蜮了。

    刚才,衣绛雪从那遗像上吃到了两种能力:“鬼蜮”和“画影”。

    裴怀钧平淡地绕开脚下的鬼怪尸骸,神色不动。

    唯有他的目光勾画过美人轮廓时,流淌出丝丝温柔:“小衣,不要乱吃东西。”

    他无奈笑道:“那遗像里的并不是真身,只是一种墨水画出来的灵异。”

    “如果说第四根香是‘拜鬼’,是鬼蜮的‘眼’。那这遗像留影,承载的就是鬼蜮本身。”

    裴怀钧没拦着衣绛雪吃掉遗像上的墨水鬼影,反而刻意暗示“鬼蜮”的存在。

    说明有吃的价值,不是什么杂牌货。

    毕竟,养鬼要精细有条理。不能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喂小衣吃。

    衣绛雪还趴在他的肩上,打了一个墨汁味的饱嗝。

    他萎靡:“好难吃。”

    衣绛雪敏锐的野性察觉到,这个鬼值得吃。

    别说是墨水味的,就算是酸的臭的,他也得吞下去。

    吃吃吃!强强强!他是要变强的好鬼!

    裴怀钧摸摸他的长发,“随便吃别的鬼的灵异,也是要消化一阵的,小衣先休息一下吧。”

    说罢,书生试图把软绵绵趴在他背上的衣绛雪捞起来,却发现他成了血红色的墨汁状。

    一捞淌一身。

    衣绛雪轻轻化了,“好奇怪的感觉。”

    他沉默片刻,笑了:“……小衣变成墨汁了,可能鬼吃多了,要缓上一阵。”

    裴怀钧随手把青花瓷寿碗里的祭品米饭倒掉,捞着冰凉凉的小衣,把鬼一捧接一捧地盛放进去。

    鬼是没有质量的,更像一种“概念”,所以多少都放的进去。

    不多时,小衣就变成了“一碗鬼”。

    衣绛雪在碗里软绵绵地淌了一会,似乎在适应。

    裴怀钧小心地把他端起来。

    鬼在碗里晃荡,红红一片,漾起一圈涟漪。

    衣绛雪晃来晃去,从液体里伸出雪白鬼手,拽了下裴怀钧的雪白衣袖,“头晕晕,端稳一点。”

    灵堂外,看到这一幕的三人连滚带爬,吓疯了:“啊啊啊啊啊——”

    两名勾魂使者刚敷了药,恢复了耳膜的震伤,此时恨不得没恢复。

    衣绛雪闻声,探出漂亮脑袋,长发滴滴答答地往外淌,疑惑:“他们怎么啦?”

    裴怀钧稳稳地捧着一碗鬼,像是在抱着一颗会说话的美人头,还顺便把湿润流淌的头发捞回碗里。

    他想了想:“也许是刚才在灵堂里,被鬼吓坏了。刚才好多鬼,还挺恐怖的。”

    有没有可能,灵堂里的鬼真的没那么吓人。

    恐怖的明明是他们一人一鬼。

    裴怀钧在灵堂里招呼沈云等人。

    他温柔文雅,笑道:“沈大人,别急着走啊,现在除了棺材里不确定,其他地方都没鬼了,最是安全不过。”

    沈云看着他手里的一碗鬼,沉沉又默默:“……裴、裴先生,别的地方没有,您手里有。”

    他都开始肃然起敬了,可见这场景的惊悚程度。

    “小衣是来救我的。”

    裴怀钧似乎完全没觉得不对:“小衣虽然是红衣厉鬼,但不吃人,是好厉鬼。”

    沈云虽心有猜测,被证实之后,还是头皮发麻:“……红衣厉鬼?这种恐怖的存在,已经诞生了吗?裴先生,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裴怀钧却道:“他不一样。”

    裴先生怎么一副被厉鬼蛊惑了的模样?

    等等,虽然厉鬼脱线了些,但这个颜值……被蛊惑好像也挺正常。

    裴怀钧见他满眼迷茫,随即好心提醒:“现在差不多可以将丧贴揭开,确认并登记死者名姓身份了。”

    “在他们踏进灵堂鬼蜮的那一刻,就彻底化为鬼仆。刚才攻击你的已经是鬼,不是活人了。”

    沈云又沉默了。

    他们刚才差点死在这些凶戾的鬼怪手里。

    但沈云有规避攻击被丧帖贴住的这些百姓,他总有种能救回来的错觉。

    良久,他有些自责:“如果,我之前没有阻拦裴先生,而是在外头就想办法揭掉覆面的丧贴……”

    “也会死。”

    裴怀钧无情地告诉他真相:“在他们选择逃避,拒绝来此吊唁时。白煞的致命诅咒,就已经杀死他们了。无可逆转。”

    “先前在庭院里,只是还保留几分活人的样子,欺骗你罢了。如果那时揭下丧帖,他们会立即化为鬼怪。”

    人化鬼仆,想要逆转,非常难。

    沈云以为的能救,只是见到已死之人,以活人身份残存于世的最后剪影而已。

    衣绛雪迷迷瞪瞪,听不懂,就从碗里探出一颗漂亮脑袋。

    他鼓起脸颊:“坏书生,你把棺材打开。我想问问主人,他养的鬼能吃吗?”

    他现在还是墨水,没变出手,不好自己去推。

    裴怀钧当然不会拒绝小衣的要求。

    他一手托着碗,一手试了试棺材,能轻松推开。

    但是联想到文弱书生的人设,有包袱的东君开始装:“还挺重。”

    裴怀钧还扫了一眼沈云,语气温和,不容拒绝:“和你的两名属下过来,帮在下一个忙,推棺材盖。”

    他们仨又条件反射地照做了,上前一步,撸起袖子。

    等等,哪里不对,推棺材??

    沈云忽然想起:“禁忌第三条,守灵时,棺材盖不会发出响动。如果棺材盖打开了,取走一根香烛,尽可能安静迅速地离开灵堂……”

    他们崩溃了:“裴、裴先生,我们就这么直接推棺材盖?难道里面没鬼?”

    裴怀钧漫不经心:“可能有吧。”

    “那为什么——”

    衣绛雪用黑漆漆的眼睛瞧去,似乎在谴责:“怕什么,快干活,我想吃饭。”

    三人纷纷打了个激灵:这位可是红衣厉鬼,有他在,还怕什么凡鬼!

    顿时开始用吃奶的劲推棺材。

    尴尬,推不动。

    照理说,这么折腾棺材盖,棺材里也差不多该有响声了。

    但棺材一片寂静,怎么瞎搞都没声儿,和里面没鬼似的。

    方才在灵堂里,连微笑都会惊动鬼怪,简直超绝敏感肌。

    现在,这一人一鬼就算把棺材板拆了,用寿材去烧火,幕后主人也不敢吱声。

    “禁忌”倒也是看鬼下菜碟。

    不多时,衣绛雪把墨水消化的差不多了,身体像融化的糖丝拉长,探身,凑过去一瞧。

    这一瞅,他就瞧见不对,眨巴幽黑的眼睛:“咦,这棺材里头,有人拼命扒着盖子,不让你们推开。”

    “……确定是人吗?”裴怀钧问。

    “对哦,人又不能蒙这么久不呼吸。”

    厉鬼点点头,判断:“应该真的有鬼住。”

    衣绛雪是会扶摔倒老爷爷的五好红衣厉鬼。

    意识到有鬼住,他凝出纤细的右手,屈起手指,敲敲棺材盖。

    衣绛雪十分礼貌:“你好,张老爷爷,我路过来吃席,请问可以吃你院子里养的鬼吗?”

    见他竟然直接敲棺材盖,幽冥司三人组已经麻木,都给不出什么反应了。

    敲吧敲吧,他是厉鬼,他说了算。

    “禁忌”,既是规则,也是门槛。比宅邸主人弱,才需要去遵守,不敢行差踏错。

    这位红衣厉鬼的强大程度,远远高过宅邸主人“张老太爷”,根本不必矮身入门槛,而是直接侵入鬼蜮,横行无忌。

    他当然能把“禁忌”当厕纸。

    香炉上,三根鬼香幽幽地冒出青烟,诡异地扭曲起来。

    曰:“可”。

    毕竟,得送瘟鬼……和瘟神。

    棺中鬼怪快哭了,这么大一只红衣厉鬼就守在棺材前头,说什么都得答应。

    而且,还有一尊……

    棺中鬼怪心有余悸:那书生拔出第四根香,让灵堂彻底沉入黑暗时,鬼怪们全然不受控制,处于诡异又玄妙的状态。

    “拜神”。

    虽然看不出其背后法相,但书生站在那里,就是一尊威严的神。

    惹不起。

    衣绛雪对张老太爷本身没兴趣。

    他不吃行尸系的鬼怪,觉得腐肉很倒胃口。

    可他没事找事,非要杀他的储备粮兼厨子,是很坏的鬼!

    但现在衣绛雪饿了,想去拆鬼兽盲盒,刚才他数了数,院子里有十二座神龛呢。

    刚好适合露天烧烤!

    衣绛雪暂时不执着于打开棺材了。

    他从碗里飘到裴怀钧身侧,红衣若隐若现,像是墨水晕染,越发飘渺。

    然后,他化为红色的花藤,围着裴怀钧软软缠了一圈,把他当花爬架。

    待到绕定后,衣绛雪还“噌噌噌”开了一圈小红花。

    裴怀钧衣服上终于不是花刺绣,而是实体花了。

    书生宽袍大袖,风姿潇潇,却怎么都像个行走的花人,到处绽放小红花。

    裴怀钧曲起手指,置于唇边,轻笑:“小衣,别闹。”

    衣绛雪偏偏还在乱开花,左一朵右一朵的。

    这还不够,花藤像是有生命,伸出去,连吃带拿,卷走了灵位前好几根香烛。

    衣绛雪记恨这老头鬼要害死他的储备粮,为此郁闷了很久。

    所以,他也得抢回来。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吃空……呃,搬空灵堂。

    不多时,花苞张开,叼住香烛,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衣绛雪很高兴:“张老太爷一定是个大善人。他不会介意我吃光他的香烛的。”

    裴怀钧摸摸肩上的小红花,柔声附和:“……嗯,他不会。”

    书生选择性遗忘了,香烛是棺材板响的时候要拿的,现在被衣绛雪吃光,后面怕是没得剩。

    衣绛雪又挑挑拣拣起来。

    一会扫空鬼香,一会搬空祭品,一会在灵位上乱涂乱画,甚至还卷走了俩破破烂烂的纸人,用花藤吊着。

    衣绛雪看了看,很满意:“这两个纸人,看着就很耐烧,待会烧烤的时候用来当柴火。那位老爷爷应该不介意。”

    刚才这俩纸人是跪在孝子贤孙的位置上,此时被花藤揪住,死人妆花了,大颗大颗的纸屑掉下来,像是小金豆。

    裴怀钧轻咳一声,没戳破,忍笑:“嗯,不介意。小衣,再把铜火盆拿着吧,里面盛着鬼火,可以用来烧烤。”

    衣绛雪肃然:“说得对。”

    立即用花藤卷走。

    棺材里的鬼怪:“……”

    有人在意他的真实想法吗?有人吗?喂?

    待到这一对大闹灵堂的神鬼满意地走出去,被搬空了的灵堂彻底陷入漆黑。

    棺材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叹息。

    想要熬到头七,往生幽冥……

    可太难了。

    *

    衣绛雪认为,他是个懂礼貌的好鬼。

    至少,他是得到了主人的同意,才到院子里拆神龛盲盒的。

    别管这同意正不正经吧,反正是同意了。

    红衣厉鬼左右手都提着一座神龛,眼眸亮晶晶地望着裴怀钧:“怎么吃!”

    裴怀钧正忙着搭烧烤架,见他选好了食材,扫了一眼,笑道:“这两尊鬼兽,是魍牛和幽狰。”

    “魍牛的皮非常坚硬,不能吃。但是胜在肉质细腻,牛油温厚香醇,还有优美的雪花纹理,适合烤制。”

    “幽狰的肉瘦,内脏有毒,能吃的地方也不多。但是拔掉毒腺后,腿肉是无毒的。特别是后腿肉,因为运动多,很有嚼劲,烤起来会散发一股异香。”

    “这么好吃吗?”

    衣绛雪闻言,表示十分期待,当即开始砸神龛盲盒,“今天就吃他俩了!”

    咣咣咣!开砸!

    神龛里的鬼兽:“……快哭了。”

    一听说马上就要被烤了,这俩倒霉鬼兽索性也不躲了,当即窜出来,化为庞大真身,试图反抗厉鬼霸权。

    它们虽然给人看家护院,但过去也是凶悍杀戮,小有名气的“人见愁”鬼兽。

    不管了,就是干!

    宁死也不能死在烤架上!

    衣绛雪看着它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和好似虎豹的庞然身躯,静了片刻,仰起脸:“好大。”

    鬼兽们悬着的心放下来:“害怕了吧!虽然看着像是大鬼,但老子就说是纸老虎——”

    却没想到,红衣厉鬼伸出尖尖的爪子,快乐地扑上去:“好大,可以吃好几顿!”

    鬼兽们惊恐无比:“别过来,嗷嗷嗷嗷嗷——”

    厉鬼还会善良地安抚食材情绪。

    衣绛雪坐在魍牛的头顶,握住他的尖尖牛角:“你们要开心一点,别那么紧张,不然肉会老。”

    他偏偏头:“对了,要不要听个音乐?”

    沈云等人滞留在灵堂里,为死者收敛,心情多了几分沉重。

    失踪名单上,有七人的名字和相貌核验成功,他们再也出不去这间阴暗的古宅了。

    接下来,他们还要深入宅邸,寻找失踪的兄弟。

    首先,去辞别恩人和恩鬼。

    可怕的张家古宅院落里,那裴书生正在……

    搭烧烤架?

    沈云等人的眼神透着淡淡的迷离。

    这把他们干哪来了?

    无论内心如何波澜起伏,沈云还是上前一步,说明来意。

    裴怀钧随手捞了幽冥司小辈一次,并不打算继续照顾,道:“你等自去。头七之前,我们暂不离开此地。”

    幽冥司游走阴阳,在得到俗世崇高地位时,死在与鬼怪斗争前线的官吏也不在少数。

    这既是荣耀,也是代价,很公平。

    裴怀钧突然想起什么,吩咐道:“这里作怪的鬼,小衣会处理干净,没问题吧?”

    沈云心下安稳了:虽然不会管他们的去向,但是裴先生已有安排,他们只要保好命,做好善后处理就行。

    “完全没问题。”

    鬼蜮里分辨不了时辰。

    裴怀钧一算,在灵堂里折腾太久,都快午时了。

    小衣的饭是头等大事,再苦不能苦厉鬼。

    铜火盆摆好,裴怀钧把破碎的纸人丢进火里,让鬼火烧的更旺。

    纸人脑袋烧焦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纸屑,像是在铜火盆里“嘤嘤嘤”地哭。

    裴怀钧看着纸人烧到只剩下半个脑袋,诡异的妆面都焦了,却好似无事发生。

    这纸人刚才还想反抗。

    裴怀钧只是用手抓住它,它什么灵异都没有了,就好像一张正常的纸。

    破损的纸人被鬼火渐渐烧毁,腹腔烧焦卷起,露出几张不一样的纸钱。

    裴怀钧从火盆里取出,打量一番:“红色的纸钱?原来藏在这里。”

    他想到禁忌内容,饶有趣味:或许在红煞时还要用。

    就把差点烧起来的红色纸钱从火里取出来。

    正在此时,裴怀钧似乎感觉到什么。

    他抬头一看,却见从虚空中浮现出红色喜服女子之影,失去纸钱的召唤,又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他大概知道纸钱怎么用了。

    裴怀钧将红色纸钱叠好,收到袖中,自言自语:“……红白撞煞,原来是红煞入侵白煞么?”

    另一边,衣绛雪把鬼兽放出来,让它们跑跑跳跳,做了一套逃生运动,成功舒展了它们当雕像时僵硬的鬼肉。

    他一边哼着曲子,一边用爪子划拉,在它们最开心(最惊恐)的时候,毫无痛苦地死掉了。

    院落里其他没被开的盲盒神龛像摞宝塔似的,堆在另一侧。

    它们都瞪着铜铃似的眼睛,看见了这堪比地狱的一幕。

    “……”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事情!

    衣绛雪却对此无知无觉,哼着鬼魅的歌,拖着两具鬼兽尸体过来。

    他的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怎么吃!”

    “小衣很开心?”裴怀钧见他欢欣雀跃,柔和地问道。

    衣绛雪转过脸,有些气鼓鼓的:“为什么,它们都不愿意听曲子?”

    裴怀钧先是一怔,又笑了:在小衣眼里的“听曲子”,等同于让食材心情愉快的秘法。

    他立即附和:“是它们不懂小衣的好心,多听曲子,有助于血液循环,肌肉放松,会让肉质更鲜嫩……”

    衣绛雪十分感动,书生虽然笨笨的,很脆弱,有时候还坏心眼儿。

    但是他有优点:特别善解鬼意!

    这不,厉鬼刚飘到他身边,书生宛如天籁的声音响起:“小衣,我刚搭了烤架,今天吃烤鬼串好不好?”

    衣绛雪满意点头:今天是好书生!嗯,仅限今天哦。

    裴怀钧动手能力强,早就拆了几根竹子,搭起烤架,现在正支在庭院正中,似模似样的。

    他又把竹条劈细,准备好了许多烤签。

    裴怀钧温柔地安抚食材情绪,为死掉的鬼兽放血按摩,“魍牛厚实,出肉多,先做烤串吧。至于幽狰,给小衣烤个蜜汁后腿。”

    他出门的时候,防身的东西确实不太需要,也就换了件白衣,带盏鬼灯。

    但他把调料和厨具都带齐了。

    好像这里不是鬼蜮,而是来野餐的。

    “花来帮忙。”

    衣绛雪吃了鬼藤花之后,不仅学会了开花,还能操纵花藤,特别好用。

    他站在那里,催动鬼气,脚下似生根,许多缀着红花的藤蔓从垂下的袖子里伸出来,飘来飘去。

    他偏头,看向正在勤劳做饭的裴怀钧,决定认真鼓励他家厨子,提供良好的情绪价值。

    衣绛雪看向烤串架,眉眼弯弯,用花藤远远地比了个心。

    东君抚着胸口,心跳开始紊乱:“……”小衣太可爱了。

    被激励的书生打来井水,洗净双手,下刀如飞。

    他准确地割断筋膜,切掉边角料,保留最好的雪花肉,将鬼肉切成大小均匀的方丁,保证口感。

    衣绛雪帮忙穿串,正好用来练习操纵花藤。

    花藤十分灵活,一根勾起竹条,一根穿串,可以同时串十几二十串,就像是多了无数双手。

    不一会,衣绛雪身边的鬼肉串就堆积如山。

    铜火盆的鬼火正旺盛,很适合烤鬼。

    裴怀钧刚把鬼兽串放上去,纹理细腻的雪花就开始滋滋冒油,滴到铜盆里。

    “好香!”衣绛雪蹲在火边,眼巴巴地看着肉串变成金黄色。

    对人来说,鬼肉到底香不香是个谜。

    闻不见,不敢吃,自然没什么争议。反正不吃就对了。

    最让人费解的事情,无非是裴怀钧怎么知道哪些鬼适合做食材,该怎么烹饪最美味。

    难道人写的书里,会形容鬼的味道吗?

    还是他为了某个目的,潜心谋划许久,甚至去认真研究过烹饪鬼怪呢?

    衣绛雪却是个简单的厉鬼,不会想那么多。

    厉鬼正在开心扮演鬼体风扇,“呼呼”一吹,鬼火迎风直窜。

    他仰起头:“这样会不会火太大?”

    裴怀钧悉心地撒上调料,反复翻面,烤出脆壳。

    他笑道:“就要大火烤制,烤到烫伤的程度,外表金黄焦脆,内里柔软细嫩,含有饱满浓郁的肉汁,美味非常。”

    衣绛雪听着,频频点头:果然还是书生最会做饭了!

    他刚才生吃墨水鬼影,虽然学会了两种很有用的能力,但也因为墨汁难吃,消化不良,反胃了好久。

    要杀他厨子的鬼,实在是太邪恶了!

    养好一只会做好吃鬼饭的厨子,他容易吗?

    很快,第一批鬼肉串就烤好了。

    裴怀钧递给他一把金黄焦香的鬼肉串,上面均匀地撒着研磨好的香料,“小衣,先吃串,垫垫肚子,蜜汁腿肉要烤的久一些。”

    用凡火,自然不可能烤熟鬼肉,但是有鬼火就不一样了。

    红衣厉鬼的鬼火,比起犼可不知道高出多少。

    温度高,恒温强,不易熄灭,还支持调节,用来烧烤真是绝佳。

    衣绛雪接过,看到烤制完美的金黄色肉串,眼睛登时亮了!

    好梦幻的雪花纹理!

    “好香!呜呜呜呜好次!”

    衣绛雪用心品味,幸福的快要融化了:“嚼嚼嚼——”

    裴怀钧刚刚烤完一批孜然味的魍牛,又在给烤鬼串刷上晶莹透亮的蜜汁。

    滋滋作响的魍牛油,像晶莹的露珠,点缀在肌理分明的鬼串上,似乎都要滴到火里了。

    衣绛雪凝视着书生灵活翻飞的修长手指。

    他刷酱的姿势好温柔、好利索!

    这双拿笔的手,骨节分明的,烤起串来也好好看。

    伟大的,这就是烤串之神吗!

    不多时,裴怀钧给蜜汁烤鬼腿翻面,保证每一面都烤出焦褐感的脆壳,均匀地裹上芝麻。

    衣绛雪还是矜持地跪坐在他身边,迅速消灭鬼串,盘子里堆着许多竹签。

    他的鬼体纤长匀称,无论吃下多少鬼,都像是泥牛入海,没什么变化。

    其实是因为衣绛雪的鬼气太强了,吃再多,变化也不明显。

    最近,衣绛雪食谱上的鬼越来越丰富了。

    他越意识到,厉鬼是可以通过鲸吞其他鬼怪的血肉变强的,这就是“吞噬”。

    这不仅是汲取修为,更是找回失去的、属于鬼的“记忆”。

    当时在东君庙吃下犼肉时,衣绛雪无师自通,学会了鬼火的用法。

    在吃过鬼藤花后,他突然学会了开花。

    诅咒还没试出来,回头可以研究。

    在吃下画中鬼影的时候,衣绛雪激发了战斗本能。

    他已经开始明白:他需要什么样的能力,又该去吃什么样的鬼。

    鬼蜮,是个高阶鬼怪都有,他一定要吃到嘴。

    画里鬼影,他想起了那古宅中的几幅水墨画,有了敏锐的联想。所以干脆一口吞,免得夜长梦多。

    至于这鬼肉串……

    果然,裴怀钧又递给他一把肉串,似乎看穿了他的不解,适时地开口:“魍牛有种很有趣的能力,招引魍魉。”

    “虽然魍牛只能招引连鬼都不是的‘魍魉’,是非常鸡肋的能力。但换做小衣来使,可以招引的鬼怪,无论是等级还是数量,都会远远超过它。”

    “我也能招鬼?”

    衣绛雪眨了眨眼,“就是,鬼海战术?”

    裴怀钧笑了:“这么说也可以。”

    衣绛雪觉得鬼海战术很有用处,可以回头试试。

    毕竟他是个厉鬼,行走人间,多少也得有些小鬼撑撑场面。

    裴怀钧又笑:“小衣吃了‘鬼蜮’,也可以搭配使用。招引来的鬼怪不必再遣返,而是都塞进鬼蜮里,需要用的时候再重复招出来。”

    “当随身家园吗?”

    衣绛雪心里有了思路,指了指那正在烤的鬼腿肉,十分期待地问:“那这头呢?它有什么能力?”

    裴怀钧给金黄焦脆的鬼腿肉翻了个面,“控魂。”

    “幽狰形如豺狼,其叫声会令鬼混沌,继而受其操控。”

    见衣绛雪满脸迷茫,他解释:“招引来的鬼怪,数量一多,就是个不稳定因素,很容易混乱。”

    “如果需要大批量控制,以‘控魂’鬼术进行操控,就可以慑走其心神,让鬼怪为你而战。”

    “招引和控魂,再加上鬼蜮,你只要能熟练使用,就可以号令群鬼。”

    衣绛雪若有所思。

    裴怀钧意味深长地笑了:“有朝一日,小衣登上鬼王之位……”

    “号令一出,万鬼拜服,尊你为至高无上的鬼中之王。”

    *

    沈云等人离开后,四处探索,终于找到了失踪的三名兄弟。

    远远的,似乎在露天举办一场特殊的宴席。

    许多鬼宾身着凶服,入席就座,行动僵硬,脸色苍白麻木。

    这是一场特殊的席面——吊唁席。

    幽冥司失踪的三名勾魂使者,此时也在席面中。

    只不过,不在桌边。

    而是在餐桌上。

    三人意识清醒,四肢却被灵异牢牢捆在席面上,好似一道鬼怪的大餐。

    他们看着伸来的鬼筷子,露出惊恐无比的神色。

    一只鬼宾客率先夹走一筷,竟是凌空将勾魂使者老宋的眼球夹了出来,还缀着眼球的血色神经。

    被夹走眼球的老宋,眼眶倏地一空,流出血来。

    鬼宾客的面上带着诡异满足的神情,将眼球放入口中,享受咀嚼。

    老宋发出凄厉的哀嚎声:“啊啊啊啊啊——”

    “救、救命——”其他两人看着筷子越来越近,却无力反抗,神情惊怖。

    不断失去身上一部分的感觉,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如果下一筷,他们被夹走器官或者心脏……

    恐怕会当即毙命!

    沈云正好赶上,见此场景,当即红了眼睛,拔刀道:“随我上,救下兄弟们!”

    说罢,三人闯入席中,奋力砍杀鬼怪,接近那红漆餐桌。

    白事的席面,餐桌怎么是诡异的红漆色?

    若是平日,沈云或许还会去想想其中异常。

    但现在,兄弟的命就摆在了桌上,一切都顾不得了。

    被打扰的吊唁席上,许多鬼宾客抬起头来,青白麻木的脸孔向他们统一转去。

    然后,一齐露出诡异的笑容。

    “又有两脚羊来了——”

    “羊羔、羊羔、羊羔……”

    鬼怪身着凶服,双目灰白,口舌流诞,露出尖牙利齿。

    沈云没时间理会他们,一脚踹走拿筷子的鬼宾客,提刀斩了只伸来的鬼首,试图把老宋救下来。

    沈云催动刀意,一刀砍在桌面上,试图斩断桌上的灵异。

    “老宋,我来救你!”

    那名叫做老宋的勾魂使者没了一只眼睛,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他挣扎着,皮肤却泛着诡异的红色。

    像是……被油漆染红了一样。

    他恐惧不安:“判官大人,这桌子不对……”

    沈云看向被砍的桌面,竟然渗出了血,神情陡然一变:“这桌子也是鬼!”

    桌子表面浮现出了一张狰狞鬼脸,对着正被灵异捆在桌上的老宋,张开了森森巨口。

    桌子上也有一张嘴!

    桌上的巨口正在逐渐张大,沈云甚至能闻到那鬼怪的嘴里腥臭腐烂的味道。

    下一刻,似乎就要浮出桌面,把老宋拦腰咬断,吞进桌子里。

    “一张纸钱,换一条人命!这是买命钱,给你!”

    沈云当机立断,将之前没花出去的一张黄色纸钱点燃,直接塞进了鬼口里。

    当鬼叼住燃烧纸钱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似乎是因为交易成立,鬼怪巨口渐渐从桌面上消失,连老宋的身体也放松了不少。

    老宋的眼睛还在流血,他闭着,却神态惊喜:“大人,有用!我感觉到束缚放松了。”

    沈云见状,立即着手营救:“看来,给桌上的鬼买命钱是正确的。老宋,我拽你,你也用修为挣脱——”

    老宋终于鬼口脱险。

    同时,其他两名勾魂使者,小伍和罗平也如法炮制。

    他们各有一张纸钱,是沈云先前通过各种途径收集到的,给他们保命用。

    现在,都毫不犹豫地用来救身陷险境的兄弟。

    很快,另一张桌子上的鬼口也消失了,餐桌里伸出一双鬼手,拿走了燃烧的黄色纸钱,交易成立。

    又活了一个。

    可第三张桌子上,小伍明明点燃了纸钱,丢在桌上,却发生了诡谲的异变。

    那燃烧的黄纸,随着火焰的舔舐,逐渐褪去伪装,变成了深红色。

    “红色、变成红色了——”

    小伍眼里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被骗了,被骗了,明明是黄色的,怎么会是红——”

    沈云猛然回头:“什么?”

    就在此时,最后被捆在桌上的勾魂使者,忽然被餐桌上伸出的雪白手臂抱住。

    他惊恐万分,瞥见染血的红色喜服。

    紧接着,那染着蔻丹的惨白手指,抓住了那张红色纸钱。

    这吊唁席上,出现了红色喜服的鬼新娘,头上覆盖着绣着鸳鸯比翼的红盖头。

    她取走红色的纸钱,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的笑声,同时侵入的还有红色的煞气。

    鬼新娘双手合拢,将那还未挣脱席面的勾魂使者抱在怀中,无解的红煞染上了那人的脸孔。

    他痛苦地抽搐起来,在鬼新娘怀抱里,变成了另一个穿着红喜服的鬼新娘。

    只是更加瘦小、诡异、麻木。

    鬼新娘同时张合艳红的嘴唇,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终于……进来了。”

    第23章 红白撞煞(8) 小衣,你是发芽了。……

    鬼新娘的喜服款式古旧, 不是本朝制式,沾着暗红腐臭的血。

    喜庆的红盖头遮着脸,仅露出雪白的下颌, 唇上染着一抹艳丽的胭脂。

    她生前多半是一位美人。

    可现在,却是一只极为恐怖的鬼。

    鬼新娘二号站在她的身边, 红盖头遮脸,露出来的皮肤枯瘦干瘪, 头颅却旋转一圈, 诡异地“看”向曾经的上司。

    沈云悚然地看去。

    他被鬼新娘感染, 已经不是活人了。

    “她坐着轿子,过小桥啊。”

    “桥下宾客, 送来祝福,咿呀,咿呀。”

    “拜天地呀, 赴幽冥……”

    鬼新娘“咯咯”地笑着, 哼着不明意味的歌儿,坐在红漆木的餐桌上。

    喜服下,她的双腿自然垂落, 赤裸的脚背畸形枯瘦,穿着一双绣花鞋。

    其他身着凶服的鬼宾客,注意力也都移开了,目露怨毒,锁定了鬼新娘。

    凶服鬼视线移开的那一刻,沈云立即抓住了唯一的生机,下令:“撤。”

    不管为什么,这两批鬼要掐起来了。

    目标是救人就不要贪,撤退!

    鬼判官的俸禄里, 也有些特殊珍贵之物,他取出一张保命的木符。

    上面写着:“东君赐福”。

    每三年,司主都会去东帝山下,开坛七日,焚香祝祷,请求东君赐福。因为产量少,他们这些负责一座城池的“鬼判官”一年才分到一枚。

    鬼新娘又看过来了,甚至还“咯咯”笑着,向着他们张开双臂。

    她似乎要引诱活人来到她的怀抱,并变成“鬼新娘”同伴,与凶服鬼对抗。

    不能在撤退的时候折损。沈云咬咬牙,当即把血滴上木符,选择使用。

    木符微微发出青光,似乎在指引前路。

    这一刻,鬼新娘好像失去了目标,渐渐收回了张开的手臂,而是转过僵硬死白身躯,摇摇晃晃,向着围拢的凶服鬼走去。

    红白撞煞,像是天然冲突,竟在这庭中对抗了起来。

    森森老宅越发诡异了,沈云等人凭借木符的保护,安然退出战团。

    待到周围安全了些,他们一跌一撞地走在凶宅缀满挽联的庭院里,沈云叹息,“可惜了,老朝没能救下来,他家还有个三岁的娃娃。老宋缺了只眼……”

    老宋吃下灵药止血,保住性命,一只眼却缺了眼球,瞎了。

    他知道活下来多不容易,出任务时,勾魂使者也经常涉足灵异之地,死亡率很高,却没几个上司会来捞他们。

    老宋感激:“能活着就很好了,多谢大人来救。”

    沈云点了点头:“接下来,木符还能保我们一炷香,它会指引我们脱出灵异之地。这古宅太凶了,里面的鬼比当初判断的更危险,仅凭我们几个,绝对呆不到头七……”

    灵堂和吊唁席两场下来,他们也清楚,他们的修为根本挡不住鬼的攻击,行差踏错就会死人。

    “总之,先离开这里。”沈云等人追着木符指引的神光,往前奔去,本以为迎来的会是张家古宅的大门。

    迎面而来的,却是黑暗里摇曳的青绿之火。

    “是谁?”沈云摆出了警戒的架势。

    鬼火摇曳明灭,照出提灯走阴阳的书生。

    光芒微末,映出那张清隽温雅的容貌。

    一缕微笑浮在书生的唇边:“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沈云等人愣住了:没想到东君木符指点的“安全”,并非宅邸出口。

    而是引着他们碰见一个人。

    沈云也不拖沓,直接将遭遇简略说清,道:“凶服鬼和鬼新娘正在激烈争斗,非常危险,最好不要过去。鬼新娘会将触碰到的活人,都变成鬼新娘。”

    他分析:“这种感觉,像是入侵、取代……不,是污染。‘鬼新娘’更像是一种会传染的病症,因为身体还是原本的,只要穿上了喜服,戴上了红盖头,就会变成‘她’。”

    裴怀钧的视线在沈云举着的东君木符上轻轻一扫,向着黑暗凌空伸出手,挽起红线,轻轻一拽,唤道:“小衣。”

    话音刚落,绛衣厉鬼,正从幽暗里浮现。

    他是花?还是雾?

    衣绛雪抬起漆黑的眼,最纯粹如稚子的眸,却有着明媚的残忍。

    不,他早就是厉鬼的思维,又如何去懂得人所谓的“残忍”?

    无非是教导他的人是神佛,他就做慈悲神佛,渡众生无相。

    若教他的人是鬼,那他就做杀人无数的厉鬼,让世界沉入黑暗幽冥。

    红衣厉鬼应了召唤,伸出白皙冰冷的手,握住了红线的另一端。

    冰冷诡谲的鬼相慢慢褪去,露出几分人的鲜活。

    “这些人,好弱。”衣绛雪转过脸,对着书生小声吐槽。

    沈云等人:“……”太大声了,他们不要面子的吗?

    衣绛雪直言打击:“遇到一群杂鬼,就这样狼狈,我都不爱吃你们这种。”

    厉鬼黑洞洞的眼注视着前方,并未落在他们身上,但这种空旷无情的眼神,却带来可怕的绝望。

    一瞬间,这群挣扎在阴阳间的可怜人,似乎更愿意转身,回到那群魔乱舞的红白撞煞现场。

    也不愿在此面对,这位拥有幽冥般美丽与危险的厉鬼。

    裴怀钧却与鬼闲谈:“小衣从他们身上,闻到了什么味道?”

    “本来是觉得寡淡的,但现在,感觉空气里有股辣辣的味道……”

    衣绛雪嗅嗅,忽然灵机一动,期待脸:“这难道这就是——鸳鸯锅?”

    裴怀钧难得一噎:“……”

    沈云等人发出灵魂质问:“啊?”

    或许也被这声“鸳鸯锅”震撼了,书生好久才找回思路。

    但裴怀钧是不会扫兴的,他顺着小衣的思路往下说:“想不到,红白撞煞的味道,真的是鸳鸯锅,小衣好聪明。”

    毕竟只有鬼才能闻见鬼的味道。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互相规避的红白煞,非要往一块撞的场景;更没想到,在鬼的嗅觉系统里,居然闻着是这个味。

    果然,阴间美食界是不可理喻的。

    即使是无所不能如东君,在进修厨艺的时候也经常会有烦恼:不但要抓鬼做食材,也得抓鬼来试菜,试完菜还要把鬼变成食材。

    正因为对厨艺的追求,他才会著有《满鬼全席》菜谱。

    虽然,对于鬼怪来说,这菜谱更像《十大酷刑》《地狱十八层》。

    “还好啦,也没有那么聪明。”衣绛雪被书生夸的飘飘然,突然头顶痒痒的,长出一朵花芽芽。

    “奇怪,鬼藤花吃多了?”他伸手摸脑袋,努力把摇晃的芽芽往下按。

    裴怀钧忍俊不禁,以手凑在唇边,遮掩:“噗嗤。”

    衣绛雪知道自己丢鬼了,一边用双手按着发芽的花,一边羞恼地跳脚,“不许笑。”

    裴怀钧撩袖伸手,拨弄他脑袋上的冒出来的芽芽。

    绒绒的,嫩嫩的,还有个花骨朵。

    “好痒。”衣绛雪拽拽他的袖子。

    奇怪的是,书生刚碰到,那小芽就“噌”地往上窜了一截,灿烂地开花了。

    厉鬼还满目迷茫,摇晃脑袋时,花还一摇一晃,“我是不是生病了?”

    裴怀钧只顾着笑,“小衣,你是发芽了。”

    鬼怎么发芽呢?

    “鬼藤花的生长速度很快,小衣一时吃多了鬼,暂时还没控制好鬼气膨胀,就长的快了些……放心,等你把鬼气消化了,就不会乱长花了。”

    衣绛雪放心了,松开捂着脑袋的手,无忧无虑:“不是生病了就行。”

    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插曲,拽了拽书生的袖摆,双眼明亮,好像不存在的尾巴竖了起来:“去看看,鸳鸯锅,香味越来越重了……”

    裴怀钧当然不会拒绝小衣,他随手一指方向,敷衍地打发走沈云等人:“你们几个,在这里也无用,只会白白送了性命。”

    “吊唁虽然被打断,但宾客差不多都死完了,也勉强算完成了这一关。你等可以安全离开了,从这个方向走。”

    他指的是一面墙的位置。

    在鬼蜮里,能穿墙的地方,说不定现实里是有路的。

    裴怀钧:“根据丧贴上的禁忌,收到帖子的人,头七时再来一次,参与下葬仪式。届时,希望你们已经搬来救兵,足够来此处理后续。”

    他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你们都没有接到过婚帖吧?”

    “什么婚帖?”沈云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联想到鬼新娘的是红色纸钱引来的,脸色一瞬就白了:“那鬼新娘,不是单纯地侵入鬼蜮,而是也有另外一场规则——”

    裴怀钧证实了他的猜想:“婚期,就在头七那天。如果头七复苏的张老太爷,正好撞上当日成婚的鬼新娘……”

    “这两只拥有‘鬼蜮’的鬼怪,多半都在凶级以上,快要接近‘煞’。”

    “如果真的在当日发生红白撞煞,成功吞噬了对方的那只鬼,实力会成倍增长,必定会成为新的‘煞鬼’……”

    “届时,不止是这座乐忧坊,整座霄云城,怕是保不住了。”

    沈云当即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久久拜谢,肃然说道:“多谢裴先生。沈某立即向总司求助。”

    其他勾魂使者也跟着拜谢恩人恩鬼,他们迅速离开了。

    既然打算去看看低配版的红白撞煞,裴怀钧就换了方向,继续点着灯向前。

    他问:“小衣为什么会在鬼蜮上开一个口子,放他们出去?”

    衣绛雪却认真道:“因为你是好人,想要搭救他们一把。我满足你的愿望,仅此而已。”

    裴怀钧一怔,笑了:“……我是好人?”

    衣绛雪点点头:“你会习惯性地提点几句,让其他人避开危险。”

    衣绛雪记忆全无,本身是没有是非善恶观的,唯有厉鬼吞噬的本能。

    此外,还有“复仇”。

    这是一个刻意定下的目标,在无形中推着衣绛雪向前,忠实地厉鬼履行不断吞噬、增强自身的本能。

    再回头想来,这个复仇目标,正像是前世的他在说:“等到你复苏之后,不知道做什么,就去找到这个人。”

    爱啊恨啊,都是逝水。

    他记不得,也理不清。

    衣绛雪只知道,现在他吃的好,睡得香,万事不烦恼,还有很多美味的鬼等着他品尝,好长的路等着他要走。

    自从他养了一个香喷喷的书生,生活质量直线上升。

    已经乐不思复仇了,这样不好。

    还没等衣绛雪郑重思考,发表一番“居安思危”的言论。

    裴怀钧唇边泛起笑意,竟提出了天才级的美食巧思:

    “小衣,红白撞煞如果是鸳鸯锅的味道,我手里还剩下没吃完的魍牛,能不能涮个锅子呢?”

    衣绛雪那有一点点忧伤的思绪立即转变了:“可以有!”

    衣绛雪牵起书生纤细的腕骨,一个劲把悠闲走着的他往前拽,还回身催促:“书生,你快点,免得鬼新娘跑了!”

    裴怀钧当起了狗头军师,继续给小衣大王献策。

    “小衣,如果是头七最凶的那只张老太爷鬼,和冥婚当日的鬼新娘相噬,最后活下来的那只,一定是最强的,很值得吃吧?”

    这种诡谲的养蛊思路,本不该从东君这样的神仙口中说出。但他半点障碍也没有。

    他都疯到要让小衣一路吞噬鬼怪,彻底养出一只无解级别的鬼王了。

    阻拦这个目标的,全都要死。

    衣绛雪被说动了:“有道理,好饭不怕晚。”

    毕竟,红事白事,热闹都是要凑的。

    沈云等人所说的冲突之地到了。

    阴风阵阵,庭院萧瑟,红白诡异交错,一看就爆发过极强的冲突。

    衣绛雪环顾,看见一地腐烂的鬼怪尸体,惋惜:“来晚了,只剩下汤底了。”

    死的都是鬼仆,鬼怪本体还隐藏在幕后。

    裴怀钧摇了摇开始生出锈迹的“红绿灯”,刚才灭过一次,燃料不足,开始不好用了。

    他看着温柔无害,实则暗自想:“这尸香鬼母不耐烧,还要再寻点燃料才是。”

    他这番肢解鬼怪、烹饪鬼肉、卖掉鬼骨换钱、甚至还要拿本源炼油的做法,才是真正的鬼界大boss。

    活阎王都没他离谱。

    这些吃吊唁席的凶服鬼都是鬼仆,仅仅残留很少的力量。

    就算是凶级老鬼的衍生品,也不存在复生可能。

    衣绛雪对他们不感兴趣,正专心蹲在一具鬼新娘边观察。

    喜服和红盖头覆盖下的尸身,枯瘦、萎缩、矮小,像是被吸干了气血,产生了意外的病变。

    除此之外,他还看见八尺之姿鬼新娘,头装反了鬼新娘,半身丧服半身喜服鬼新娘,没有脚鬼新娘等等……

    这些千奇百怪的鬼新娘,有着同样的特征:

    被喜服和红盖头包裹全身。

    衣绛雪歪头:“鬼新娘这么不挑吗?”

    裴怀钧四处寻找线索,拧起了眉。

    他看见,红漆木桌上,有烧焦的红色纸钱残骸。

    “总之,先看看鬼新娘的模样……”

    衣绛雪好奇心大起,伸出手,随意揭开鬼新娘的盖头。

    一阵红光掠过,触碰到那张红盖头的厉鬼,竟然转瞬消失在了原地。

    第24章 红白撞煞(9) 既然来了,就安葬在这……

    红衣厉鬼从黑暗里醒来。

    “奇怪, 我好像揭了鬼新娘的红盖头,这里是哪里……”

    衣绛雪困倦地揉揉眼睛,周围一片黑暗。

    他晕乎乎的, 身体也在来回晃。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破旧染血的红盖头。

    好像被装在一个黑暗封闭的方形空间里,颠簸着、摇晃着、被运往不知名的地方。

    “我怎么在这里, 是被抓走了吗。”他迷糊,“坏书生呢?”

    衣绛雪思考片刻, 转眼看向握住的布料, 恍然大悟:“红盖头有问题!”

    “这是鬼蜮!揭掉鬼新娘的盖头, 就会被送到她的鬼蜮来,受她支配。每一个鬼仆的红盖头上都有这样的陷阱。”

    “所以, 鬼新娘的目的,难道是从那张老太爷的鬼蜮里抢活人吗?”

    衣绛雪郁闷地抱住膝,“好狡猾!”

    鬼蜮果然是鬼怪非常重要的技能。

    他刚从墨汁鬼影身上吃到鬼蜮, 还没有研究明白, 就被擅长鬼蜮的鬼摆了一道,从张家古宅被绑架到了这里。

    他还是个萌新鬼!

    这些坏鬼,好欺负人喔。

    “总之, 先想办法出去。”

    衣绛雪鼓起腮帮子,吹出幽绿色的鬼火,指尖取了一簇。

    鬼火不太稳定,也大致照出他身处的“盒子”内部。

    他却发现,这并非是什么“盒子”,而是一座恐怖的鬼花轿。

    桌案上,熄灭的烛台上插着一根红蜡。

    衣绛雪照去,这是用精巧的工艺,把鬼融在了红蜡里。

    他端起烛台, 好奇地打量红烛内部:一头苏醒的鬼。

    身体被蜡油封的七零八落,姿态怪异而扭曲;又捻其舌,从中间剪开,充作灯芯。

    衣绛雪甚至还能看到,红蜡里诡异转动的灰白眼珠。

    衣绛雪随手把鬼火扔在鬼蜡烛的舌头上,点燃了它,开心地举起:“正好有蜡烛可以用,鬼火怪凉的,指尖冰冰的,不舒服。”

    蜡烛里的鬼被点着了,顿时双目圆睁,似要苏醒。

    哪里来的无知小儿,竟然胆敢点燃他!

    等蜡油融化,他脱出这座牢笼,定要吃了这被锁在鬼花轿里的倒霉新娘、倒霉、霉……

    呃、嗯、啊?

    ……红衣厉鬼?

    蜡烛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安静如鸡地伸长舌头,当蜡烛,被厉鬼举着照鬼。

    烛光安静稳定,衣绛雪终于看清了鬼花轿的构造。

    鬼花轿无门无窗,四壁皆贴着被暴力碾平的鬼。

    骨骼作梁柱,血肉砌轿壁。鬼皮呈现一张张干瘪皮囊的状态,糊在轿壁上,充当花色陆离怪诞的墙纸。

    竟也稳稳当当。

    古怪的是,碾平的鬼皮上还都刷着喜庆的红漆。狰狞的鬼牙上,也缀着垂落的红绸花,似乎真的在“迎亲”。

    “我从哪里,见过这种颜色的漆。”衣绛雪想了想,“奇怪,是哪里呢?”

    他继续看去,本该是花窗的地方,用互相咬住的惨白头颅封死。

    一张男相,一张女相,都瞎着眼,流着血。各自露出狰狞神色。

    好似至死撕咬的怨偶。

    这座鬼花轿的恐怖之处,还不仅如此。

    不多时,被鬼火照到的地方,内部蠕动,好似活了。

    花轿里的鬼纷纷苏醒,他们滴下如浆的红漆,轿身抽搐着,好似鲜活的血肉重新填满皮囊。

    一只只泛着血丝的鬼眼,密密麻麻地睁开。瞳仁无规律地转动着,最终凝在面前红衣的身影上,露出狰狞凶光。

    无数鬼手似乎在伸出花轿,腐烂的鬼皮好似要从轿壁上脱出,怨毒地包裹此人……

    呃,鬼?

    等等,什么鬼?

    衣绛雪睁着漆黑空洞的眼睛,转过身时,红衣厉鬼的凶煞陡然爆发。

    鬼手以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速度,摆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用生命诠释古老又完美的雕塑工艺。

    比如,传说中的“呐喊”状。

    或者是飘逸的“飞天”状。

    甚至还有“千手观音”,滑稽的很。

    衣绛雪看向这鬼花轿抽象诡异的艺术,迷茫歪头片刻,礼貌地问:“你好,你们是不是睡太久了,有点怕光?我刚才似乎吵醒了你们。”

    鬼是雕塑,鬼是轿子,鬼不敢动。

    只有无数双奇诡的眼珠子贴在血肉轿子内部,滴溜溜地转动。

    “也对,我点了鬼火,对刚醒的鬼来说太刺眼了。”

    衣绛雪很善解鬼意:“那我把光调暗一点吧。”

    说罢,他摇了摇蜡烛鬼。

    蜡烛鬼忍辱,含泪将鬼火吃掉一截,烧的自己嗷嗷叫。花轿里的光成功暗了许多。

    鬼花轿快要被这份帮助感动哭了,天底下竟有如此好说话的厉鬼。

    鬼花轿:“……您真是个好鬼。”

    衣绛雪帮助了别的鬼,也很满足:“谢谢,我也这么认为。”

    既然弄清楚了处境,就要想出对策,如何逃出这座封闭的鬼花轿呢?

    衣绛雪沉吟:“用好多只鬼封死的轿子,应该就是克制鬼蜮用的。我刚学会鬼蜮,还不熟练,好像是逃不出去。”

    他试了试,果然,凭感觉使出来的鬼蜮不靠谱,刚延伸出去,就撞到了无形的墙壁上。

    但他没时间慢慢学习,只得想想别的方法。

    “用鬼火把轿子烧个洞?”

    这轿子上堆砌的鬼太多,墙上还抹的均匀。

    就算针对性灼烧,刚有缺口,鬼又会涌过来补上。

    烧光这些鬼之前,他也会置身冷冰冰的鬼火里。

    不会有什么事,但是鬼火很凉,不舒服;燃烧这么多鬼的味道散不出去,也会熏活厉鬼的。

    事到如今,只有试一试阴间社交小技巧了。

    这座花轿会说话,看上去也不是不能沟通的样子。

    鬼花轿晃悠着,衣绛雪索性直接问鬼:“这花轿走在什么路上,到哪里了?”

    鬼花轿居然乖乖回答了他:“亥时,刚上桥,赶吉时呢。今天是婚礼,可不能出差错。”

    大灾变后,万鬼横行,幽冥入侵。

    最初的鬼怪还没有思考能力。经过漫长的吞噬和进化,鬼诞生了基本的智慧,内部也践行着森严的等级制度。

    还未诞生鬼王的当今,红衣厉鬼是已知的金字塔顶端。许多鬼在感知到衣绛雪的等级压制时,大多会选择滑跪。

    衣绛雪对此很懵懂,只觉得许多鬼对他很友好,总是会答应他各种要求。

    他是个懂礼貌的厉鬼,一般不杀识相的鬼。

    所以,衣绛雪继续进行他的阴间社交,好声好气道:“花轿,你能打开窗,让我出去吗?”

    鬼花轿一板一眼,用那破碎嘶哑的鬼嚎声说:“我的职责,就是在吉时之前,把新娘安全送到——当然不……”

    他连“当然不”都没说完呢。

    衣绛雪就点点头,亮出了爪子:“我懂了,你不识相。”

    鬼花轿还走在桥上,没反应过来,窗户上的两颗鬼头忽然就挨了衣绛雪狠狠一爪子,“嗷”地惨叫了出来。

    衣绛雪一手摘掉一个脑袋,将互相撕咬的男鬼女鬼扯开,随手向后一抛,扔到桥下。

    他拆掉了鬼花轿的窗户,看似和善地笑着:“不识相的话,我只能教你,何为圣贤之道了。”

    “嗷嗷嗷嗷——”这是鬼花轿凄厉的声音。

    随后传来“咔嚓咔嚓”声,这是衣绛雪暴力把鬼花轿的四根柱子掰断的脆响。

    为什么是脆的,可能因为那是鬼骨吧。

    随着花轿柱子被掰断,用来贴墙的鬼也就失去承重,泄洪似的从花轿里滑出来,暗红色的腐肉在桥上堆叠蠕动。

    衣绛雪轻轻落地,绛红如血的衣袍敛起,煞有其事道:“我是读过书的鬼,和你们这些不知道思考的鬼,是不一样的。”

    “书生教我了很多圣贤书,叫做什么……《抡语》。”

    旅途的夜里,书生有时睡不着,会打开书籍,复习春闱考试的知识点。

    衣绛雪百无聊赖,就赖在裴怀钧的背后。

    书生见他无聊,就解开大氅,将一只冷冰冰的厉鬼圈在温暖的怀里,教鬼读了好一阵圣贤书。

    有些音,他发的不准确。可能是死掉太久,一些字的读音都变了。

    书生就让衣绛雪把指尖搭在他的唇上、喉上,感受唇齿的颤动,学会新的发音。

    他没有记忆,也不想做文盲鬼,学的可认真了。

    是时候表现一下学习成果了,衣绛雪随手变出鬼鞭,吟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句话的意思是,夫子耐心地坐在河岸上,等待敌人的尸体漂浮下来。”

    衣绛雪很会抓重点,道:“你们不识相,就是敌人,还是尸体。我在桥上,可以抛尸。”

    “让敌人的尸体漂到下游去,这就是圣贤之道啊。”

    圣、简直太圣了。

    桥上堆着的一大坨鬼花轿已经失去轿形,无力反抗,只得在厉鬼霸权前默默蠕动。

    他们睁大无数双鬼眼,听着这番谬论,恨不得现在就撅过去。

    衣绛雪扬鞭,抽的鬼怪血肉横飞。

    他明明顶着宛如凝露幽昙的美貌,却如噩梦临世。

    他三句话不离书生:“书生还说,不战而屈人之兵。”

    “意思是,还没有开战,那就在敌人投降之前,先把他们打到屈服!”

    支离破碎的花轿鬼恨不得从隔壁白事现场抢一块白布,用一百双鬼手举起来投降:“……屈服、我屈服!”

    哪里来的倒霉书生,怎么能这样教厉鬼,会出鬼命的啊!

    衣绛雪少有机会展现他优秀的文化水平,但是观众不配合,他很生气:“屈服也没用,我给过你们机会的。”

    “再说,你们都没有一点骨气吗?不许屈服,要战斗。”

    小衣厉鬼大王叉着腰,继续传授圣贤之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早上听说了去你家的路,晚上你就可以死了。”

    衣绛雪面无表情,漆眸空洞无光,道:“现在,我已经在去你家的路上了。”

    花轿鬼被鬼鞭抽的全身上下没几块好鬼,绝望地闭上了所有的血红眼睛。

    衣绛雪背书成功,他很开心。

    他觉得自己学会了“抡语”,甚至融会贯通,说不准都可以去考科举了。

    教育完鬼后,他直接把这坨鬼抽下了桥,美美毁尸灭迹。

    衣绛雪站在川上,看向桥下黑暗的河水里,涌动的无数鬼怪尸体。

    他想:“坏书生学问这么好,又身负紫气,一定能中春闱。他教的东西都好实用,特别值得反复品味。”

    厉鬼压根想不起来,当时婚宴的禁忌里有一条“忌观桥下”。

    他吹着森冷的风,看着敌人的尸体慢慢漂下去。

    咕嘟咕嘟。

    无数想上岸的鬼在河水中涌动,刚扒到桥边,看着桥上俯瞰川流的红衣厉鬼,又纷纷沉底了。

    衣绛雪:“这就是子在川上的感觉吗?”

    “好爽。”

    第25章 红白撞煞(10) 裴仙发癫。

    鬼新娘的鬼蜮是血红色。

    衣绛雪像一朵云, 轻轻飘过小桥,到了迎亲的街巷。

    长街两侧构造极为严谨,分布着前朝式样的民居建筑, 充满了几何对称的诡谲美感。

    像是被喜庆红纸裁剪而成的窗花,红艳似滴血。

    衣绛雪有种感觉, 有鬼,躲在红色剪纸房屋的缝里窥视着他。

    偶有乌鸦的鸣叫响起, 宅院里伸出的漆黑树枝, 睁开了许多血红色眼睛。

    或许是被做成一棵棵树的瘦长鬼影, 正在血月的光芒下森森注视着他。

    至于此鬼手艺的精妙程度,衣绛雪从蜡烛鬼的制作方法里, 窥一斑而知全豹。

    鬼蜮里的所有物件,都可能是用一只完整的鬼制成。

    衣绛雪并不觉得有问题,还感叹:“这鬼新娘, 真是心灵手巧。”

    接下来的现实问题是, “怎么出去呢?”

    衣绛雪抬起手,红线迎风飘着,另一端却消失在虚空中。

    被鬼蜮阻隔, 他没办法通过红线寻找回去的坐标。

    他稍微有点想书生了,只是一点点喔。

    衣绛雪轻轻垂着眼眸,随便一爪挥开前路游荡的鬼影,难过地想:“没有我保护,笨书生那么弱,会不会被鬼盯上?”

    “除了那灵堂里的鬼,张家古宅的其他厢房里,还有好几只鬼腿一蹬,也躺在棺材里。过两天, 说不定就起尸,出来游荡了。”

    “书生虽然脑子聪明,但是身板脆脆的,撞见鬼,很容易被吃的。”

    呜,心里空落落的,好难受。

    书生面临危险时,一定很需要他。

    得赶紧找到回去的办法!

    衣绛雪很萎靡:“养人好难啊,要赚钱养家,要镇宅打鬼;要给他听音乐、给予充分的情绪价值;每天都要摸摸胸口,看看热不热;定期检查内脏,还要驱赶其他鬼的诅咒……”

    “我已经很努力地养人了。要是就离开视野这一会,被其他鬼吃掉我的人……”

    衣绛雪眸底泛起金红色的杀意。

    “如果,他死了……”

    竟无知无觉间,露出狰狞鬼相。

    “我就亲手撕了那只鬼。”

    赤红锋利的指甲伸长,化作鬼手森然的阴影,映在墙壁上。

    “一万片。”

    不多时,红衣厉鬼怨念冲天,游荡至王家大宅前。

    门楣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狮子都缀着红花。

    喜使列队门前,凝固在敲锣打鼓的姿态,却寂静的可怕。

    衣绛雪登上台阶时,所有的喜使都涂着夸张的颜料,表情像是画上去的。

    他们转动眼珠,似在阴恻恻地看着他。

    衣绛雪面无表情,抖了抖袖子,取出喜帖。

    喜使看见喜帖,笑容扩大:“欢迎贵客!欢迎贵客!”

    他并没有选择乘坐封死的鬼花轿,成为硬生生被抬过来的“鬼新娘”。

    正相反,他先前接过喜帖,在帖子上留了名,自然是“贵客”。

    喜使们为他铺上红地毯,撒着芬芳娇艳的红花,敲锣打鼓,排场隆重瞩目:“贵客临门,大吉!大吉!”

    衣绛雪进门前,往后看去:“对面没有张家大宅。”

    同当时赴白事时一样,若隐若现的宅邸轮廓沉在红色雾气里,并未浮现。

    就好像,这两座门对门的宅,并不在同一个时间线上。

    *

    红衣厉鬼消失的一瞬间,还挂着温柔微笑的书生,脸色瞬间变了。

    书生伪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在平静中发癫的东君。

    裴怀钧用神识迅速搜索过整座张家古宅,没有发现小衣一片鬼影。

    他意识到:“那红盖头,是‘灵媒’!”

    裴怀钧抓住另一只鬼新娘残尸,拎起,直接揭开盖头,果不其然发现隐隐的鬼气波动:“呵,鬼蜮。”

    他没有用法力抵抗,鬼蜮却并没有传走他。

    这毕竟是鬼仆的尸首,红盖头上附着的鬼蜮是用来抓活人的。

    可能鬼新娘也没想过,她竟然真的能一只还不懂鬼蜮用法的红衣厉鬼,传进自个的鬼蜮里。

    她要是意识到,可能也快哭了吧。

    毕竟,请鬼容易,送鬼难啊。

    裴怀钧也很快分析出原因:

    光是传送一只红衣厉鬼,鬼新娘残留的鬼蜮就被消耗的一干二净,哪还有能力再传一尊神仙?

    东君法力高强不错,但是鬼怪的“鬼蜮”涉及幽冥领域,与他所属的“太阳”天然相克。

    裴怀钧如果身在鬼蜮,破除鬼蜮,是轻而易举的。

    但若是没有“灵媒”,让他凭空去追踪一只藏在幽冥深处的鬼……

    若是东君仙身,自然办得到。

    现在他是一具凡胎,没有线索,就相当于大海捞针。

    他得再抓些‘灵媒’来。

    裴怀钧环视鬼新娘的尸首,冷淡而厌恶:“这些鬼新娘用不了,那么,就燃烧红色纸钱,再召过来一些。”

    书生的眼睫垂落,笼出温柔悚然的暗影,“一只不行,那就十只,二十只,一百只,总能找到办法。”

    首先要在张家古宅寻找红色的纸钱。

    若是按照正常人思路,裴怀钧应该一间间房搜过去。

    通过解谜,或是与鬼交换,他也许能从一些上锁盒子、甚至鬼怪的遗落物品中,寻到“红色纸钱”这样特殊灵异的物品。

    裴怀钧却转身,直接进入张老太爷的诡异灵堂。

    吊唁日,子夜灵堂。

    祭台上再度摆满祭品。

    森森起落的白幡,呜呜幽咽的鬼哭,更说明一件事:

    此处的棺木里,躺着一只极为恐怖的鬼怪。

    这里是鬼蜮。即使衣绛雪取走治丧之物,一段时间后也会重新出现。

    但沾染鬼怪灵异的特殊物品,用掉就是用掉了。相同的位置永远不会掉落第二件。

    比如,那遗像画轴里,被吃掉的墨水老人就没有恢复,只余下空空的风景。

    相当于衣绛雪在他的能力上,硬生生啃走了两大块。

    真是恶客,张老太爷有苦说不出。

    再比如,灵位之前,香还是三根。

    裴怀钧取走鬼香后,张老太爷的复苏大抵是被压制了。

    先前,他的鬼仆和入侵的鬼新娘打了一场。

    还没到头七,张老太爷的凶煞程度不够,应当是吃了亏,正苟在棺材里休养,等待头七回魂翻盘。

    “知道吗,我非常讨厌几件事。”

    裴怀钧垂衣负手,走到漆黑的棺材前,用冷静而疯癫的眼神,注视着灵位上的“张久德”三字。

    书生的身影投在墙上,威仪赫赫,像一尊神。

    “第一件事,本君讨厌参加丧礼。你这种层次的鬼,不配本君吊唁。”

    “第二件事,本君很忌讳穿白衣。”裴怀钧的声音冰冷,将雪白外衣解下,随手碾为灰烬。

    烛光的冷辉中,寒香的幽雾里。

    风摇白幡的深处,浮现青衫缓带、飘逸不群的仙人之影。

    “这第三件事……”

    裴怀钧右手虚握,指骨用力,竟从虚空中抽出一柄长剑。

    剑鞘鎏金铭文,曰:“东华”!

    剑身乍现时,东方曦辉,日光明曜。

    尽在一剑中。

    “我时至今日,仍然无比憎恨,一切将他从我身边夺去的存在。”

    “你是吗?”

    裴怀钧淡淡笑了,几许癫狂之色,“你最好不是。”

    修真界传言的不错,东君早就疯了。

    裴怀钧单手一攥,鬼烛尽灭,棺材钉崩落。

    棺身虽有灵异,却禁不住东君法力的摧毁。

    震动两下,连挣扎都没有,顿时碎成无数片木屑。

    开棺!

    躺在棺材里的鬼,在被棺材保护时,也等同自封行动,无处可躲藏。

    不像遗像上绘着的老人。

    棺材里的仅是一具干瘪暗褐的老尸,皮肤萎缩,几可见骨,被一身入殓的寿衣包裹着。

    他沉睡时,神情狰狞可怖。

    此时,老尸灰白双眸暴突睁开,却生平仅见地,露出惊恐之色。

    此时,裴怀钧正在棺边,眸如星霜余烬,轻轻擦拭着仙人久未出鞘的剑。

    他低眸,似没有分毫杀意,“藏在鬼蜮最深处的灵堂,将本体置于棺材里,再用遗像看管……”

    “你以为,这样就能安然地度过头七,躲过那只鬼新娘的入侵?”

    裴怀钧转过脸,瞳仁不动,淡淡命令:

    “老鬼,给你三息时间,主动从棺材里爬出来。无论用什么办法,给本君制造红色纸钱。”

    “你若不肯,本君就把你片成红色纸钱。说到做到。”

    下一刻,医学奇迹出现了!

    看似死的不能再死的老尸,忽然真的直挺挺地坐起来。

    老尸抬起尸僵发硬的手脚,顶着满身尸斑,灵活而迅速地爬出了棺材,毫不拖泥带水。

    裴怀钧视线移动,看着那老鬼手脚并用,爬的太快,甚至还颤颤巍巍地摔在地上,差点把骨头晃断了。

    老鬼脸着地,但他十分灵活,果然是死的久,很有眼力见。

    他十分上道地给仙人捧来烧纸的火盆,再掀起自个棺材板,从压棺底处,颤巍巍地数出一沓黄色纸钱。

    紧接着,老鬼扑通一声跪下,割开手腕。

    往纸钱上涂一点血,黄纸就会变红。

    难怪红色纸钱产量少。

    这老鬼,本就没多少血肉,外表都要呈现干尸状了,哪来的红色纸钱?

    不过,这些日子缩在灵堂里,他四处给人发丧贴,多少也吃了点生血肉,硬是挤一挤还是有的。

    至于这些黄色纸钱,也是老鬼设下的陷阱。

    有人胆敢用黄纸向他许愿,作为交换,可是要被化为干尸的老鬼吸走血气的。

    人是最贪婪的动物。即使是与鬼做交易,他们也会轻易许下承受不起的愿望。

    只不过,沈云他们救人的时候,刚好招来了鬼新娘的鬼仆。

    他没敢露面,才没去“讨债”。

    后来,又是衣绛雪开路,他不欲惹麻烦,才暂时放弃了那几个逃出生天的活人。反正,头七那日,他们还是要回来的。

    老鬼眯着浑浊的灰眼,弓腰驼背,好不容易造出了十来张红色纸钱,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面前发癫的神仙。

    他的声音也苍老嘶哑:“使用时,点燃……那鬼新娘,就会入侵……”

    识时务者为俊鬼。

    死得久,就是能屈能伸。

    裴怀钧看了一眼,直接将这十来张红色纸钱扔进火堆里,冷漠道:“继续造,还不够。”

    一次扔十来张,岂不是要来十来只鬼新娘?

    那被掘了棺材板的老鬼,看样子是被鬼新娘入侵怕了,浑身打了个哆嗦,灰白色的眼睛都吓涣散了。

    “接下来,本君要五十张,放血。”

    裴怀钧拭剑的动作一顿,看向灵堂里逐渐扭曲的空间。

    燃烧的红色纸钱,被一只只伸出的手抓住了。

    十余个披着红盖头,身着红喜服的“鬼新娘”,正从赤红色的旋涡中诡异地爬出来。

    鬼新娘们膝行于地,姿态扭曲,不断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紧接着,她们爬了一半,停住了。

    鬼新娘看向火盆边。

    那里蹲着一只面部畸形枯瘦,眼珠暴突,十分狰狞,正在奋力往纸钱上滴血的干尸老鬼。

    还有,一旁面带微笑擦剑的青衫书生。

    仙人弹剑,声音清脆悦耳,“来了?”

    “那就别走了。”

    “安葬在这里吧。”

    第26章 红白撞煞(11) 长生废尽,久伴孤灯……

    这是剑。

    一柄光华璀璨, 世间绝顶的剑。

    铮、铮铮。

    剑鸣,似金铁,亦空灵。

    裴怀钧的剑尖指地, 缓步徐行,“此剑, 名为‘东华’。”

    “诸恶莫侵,万邪皆斩。”

    幽暗的灵堂, 压不住徘徊的剑啸。

    鬼怪侧耳聆听, 魂魄死而苏醒。

    鬼新娘在地上爬行着, 沙沙、沙沙。

    似要逃,又不知逃往何方。

    自打它们踏入这里, 就被相斥的白煞笼罩,断绝与本体的联系。

    就算死在此处,鬼新娘本尊也一时无法察觉。

    裴怀钧随意扫过, 没发现鬼蜮痕迹, 冷漠而厌倦,“啧,这批鬼仆里, 没有像样的。”

    说罢,剑化明光,一剑断天!

    数十具鬼新娘,刹那间,身首异处。

    剑仙站在残骸中央,青衫大袖翻飞,剑骨似透衣。

    裴怀钧随手将毫无灵异的红盖头扔下,眸光不动,“再来。”

    干尸老鬼脖颈上空空的, 胳膊肘僵硬曲起,颤巍巍地抱着苍老的脑袋,对着黄色纸钱摇晃,开始榨自个所剩不多的血。

    他废了老命,捏着一沓红色纸钱,递过去,嗓音沙哑苍老:“百、百余张……”

    或许有不懂事的新生鬼怪,认不出仙人当面。

    可他死的早,见多识广。对鬼来说,二百年并不久。

    东君补天裂之时,刚好是前朝末年的动乱,鬼怪可比凡人记得清楚多了。

    当东华剑出鞘时,他还能不明白,面前这位,究竟是哪路神佛吗?

    除却那位万鬼噩梦第一名的真仙之外,谁敢以“东华”二字尊号作剑名?

    所以,老鬼刚才直接把头拧下来,倒脖颈里残余的污血,兢兢业业地给仙人造纸钱,可不敢磨洋工。

    不然,待会卸他头的可不是他自己,而是东华剑了。

    就算他如此上道,仙人也没多看一眼,似乎是嫌老鬼丑到眼睛了。

    裴怀钧踏出灵堂,直接将纸钱向天空随手一掷。

    近百张红色纸钱纷飞,凭空自燃。

    漫天飘飞的苍白纸屑,这一瞬,几乎被血色的灰烬污染。

    裴怀钧凝神静听,鬼怪自彼岸的呼啸,正向着此处汇聚。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偌大庭院里,金色圆环布满虚空,鬼新娘再度出现在古宅。

    裴怀钧拭着光亮的剑,映出他冷静的眼,耐心等鬼新娘爬出传送圆环。

    不多时,庭院里就爬满了鬼怪。

    这近百的数量,高矮胖瘦各异、腐烂程度不一,却都在窸窸窣窣的地爬行着,寻找着可以变为同类的目标。

    或许,这些鬼新娘以前也曾都是活生生的人。

    被鬼怪吞噬后,被拘住灵肉,病变入侵,化作了鬼怪的仆从。

    因为活人会被同化为鬼新娘,除了血污喜服与红盖头外,身上会或多或少带有鬼新娘的其他特征。

    裴怀钧提着剑,缓步徐行,分辨着他要寻找的鬼蜮入口。

    他看见,有的鬼新娘上下半身不匹配,枯瘦的手配上一双雪白的足,像肢体的粗暴畸形拼接;

    有些是同一张面孔上,红唇与腐肉相间,像是某种诡谲的红粉骷髅。

    “这些年来,已杀了成百上千个人么?”

    这样的鬼仆,随便一引,就能引来百个。

    可见这些年,死于“鬼新娘”这种灾难的活人,远不止千数。

    只不过,因为人失踪的零散,源头又隐藏在鬼蜮里,幽冥司没能处理,或是根本没发现。

    这个鬼怪横行的年代,人口失踪,实在是太正常了。

    裴怀钧转过身,手腕一旋,眼底透着淡淡的厌恶。

    “鬼怪的本能就是杀人。就算升到了凶、煞,甚至厉级,得到超乎寻常的力量,近人的智慧,只会成为移动的天灾,终究不会成为‘人’。”

    当年的灾劫里,也曾有过无数修士试图抵抗,但更多的人都填了鬼怪的肚腹。

    甚至,还有曾经知名的修士,在灭绝了人性之后,化为彻头彻尾的鬼,将屠戮的刀指向曾经保护的人。

    整个世间,人皆有欲望。鄙薄,贪婪,无知,丑陋。

    鬼亦不例外。

    唯有小衣,他是特殊的存在。

    “铮铮、铮铮铮。”

    青衫书生吟啸徐行,向天穹,曲指弹剑。

    天韵,亦是晓声。

    好似挂剑已久,世间百年,未曾得见此光。

    合该是最陡峭的山崖,最桀骜的孤松,才配作剑光一瞬的鞘;

    最辽阔的山河,最高远的苍穹,才配荡起此剑的余波。

    悬满白幡的凶宅,满地鲜红的喜服,也顿失颜色。

    “本君已经,很久没有拔剑了。”

    裴怀钧似生感慨,“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不记得了。”

    缥缈寒烟之中,潇湘云水之间,或能窥得东君帝踪。

    他曾在洞庭醉倒,手划流水,目送归鸿。

    他也曾布衣青衫,漱石枕流,与桃花流水相伴,曰:“天上不及人间”。

    太阳向九霄跃下,仙人跌坠红尘。

    剑再啸,啸过东方,驱散黑暗,叫醒苍穹。

    他醒复醉,从江海那轮红日里,捞起一柄剑。

    可惜,他平生失亲故,挚爱隔阴阳。

    拍案惊奇的传说,终局都无人再提起。

    成仙又如何,不过孑然一身。

    那些遥远的、一剑惊天下的传说,不过化作庙里的泥胎木塑。

    身边唯有一剑相伴,长生废尽,久伴孤灯。

    何其萧索。

    东君将其封入剑鞘,葬于无字碑下,不见天日。

    “再度见他之日,此剑出鞘之时。”

    两百年隐世的东君,今日神降于此。

    这位走过红尘的书生,拔剑出鞘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时间到了。”

    时至今日,裴怀钧终究再度弹起剑光,金铁交击,“铮铮,铮铮——”

    深深庭院里,无限剑光回旋,衬得黑暗似白昼,杀戮如割草。

    裴怀钧清扫完毕,捡起有异常的红盖头,感知片刻,摇头:“通向另一处鬼蜮。”

    鬼新娘擅长鬼蜮,所以鬼蜮呈现复杂的构造,粗暴的入侵是无用的。

    他要寻到小衣所在的节点,就只能用笨办法。

    一个个杀过去。

    他又讨要纸钱,“再来。”

    老鬼已枯瘦的像是一把骨头。

    被神仙如此胁迫,莫说他没到头七复苏,还被那厉鬼啃去了一半灵异,状态不佳。

    就算是全盛状态,又能怎样呢?

    老鬼递上纸钱。

    “若白煞太弱,被红煞吞噬,无法达成平衡,就不会出现‘红白撞煞’的光景,令人失望。”

    裴怀钧也知,这老鬼的鬼气转衰许久了,他随手挥袖,凭空一指。

    鬼新娘七零八落的尸首凌空飞起,宛若填鸭,塞满了那老鬼枯瘦的嘴、喉管和胃部,扁平凹陷的胸膛愣是鼓胀起一大块。

    像是,在给鸭子填饲料。

    只不过,裴怀钧是在养白煞平衡红煞。这种行事风格,简直邪门的不行。

    老鬼噎的翻白眼,倒地抽搐:“……”

    填、填鬼啦!

    他轻掐手指,游刃有余地估算:“若是把你喂到和鬼新娘差不多,头七那日,应该能势均力敌,替我钳住那鬼新娘。”

    红白煞都是极阴极邪的鬼,想除去一方,少说要码上百条人命。

    裴怀钧却一心想造出“红白撞煞”,心中究竟存着怎样的邪门思路,他不说,谁也不知道。

    “现在,红白煞暂时不能消失。给我吃下去。”他的声音冷冰冰。

    说罢,裴怀钧又嫌老鬼消化太慢,随手划出一剑,竟剖开老鬼的腹腔,再往其膨胀的躯体里,填了十几具鬼怪残骸。

    既然红煞入侵白煞,是为蚕食未能复苏的老鬼,凭什么反过来不行呢?

    东君早就疯了。

    那些苍白古怪扭曲的鬼怪肢体,被他笑着塞入老鬼的腹部。

    老鬼枯瘦的腹部隆起,挤压着快要撑破的皮囊,像是充水的气球,又好似怀胎十月,只不过,这怀着的恐怕是鬼胎。

    红煞在老鬼的肚子里活过来,贴在鼓胀的皮肉上的,是苍白各异的人脸。

    虽然老鬼在痛苦挣扎,也毕竟是鬼。吞噬力量是本能。被极端折磨的时刻,他在蠕动消化红煞,竟然真的反过来吞噬了些许鬼新娘的灵异。

    那具棺材里枯萎干尸的模样,吞噬了鬼新娘的鬼仆,居然渐渐充盈血肉,身躯恢复成遗像上的老人。

    不过,比起画像的慈眉善目,他灰白暴突的眼睛里,不再是恐惧,而是多了凶戾血光,目光诡异地打量着裴怀钧。

    “继续,没有本君的命令,不准停。”声音平静。

    裴怀钧收回并起剑诀的两指,东华剑被他背在身后,剑指苍天 。

    很快,仙人又将红色纸钱点燃,随手撂在虚空中,看着灰烬升空。

    又是一轮召鬼、屠鬼。

    虚空浮出光点,再窸窸窣窣地爬出鬼新娘。

    这一次,又有百余之数。

    或许是正常的鬼仆被屠去太多,古怪的东西更多了。

    例如,穿着红喜服的稻草人、红漆书架或是山羊。无论人或物,只要被同化污染,都会成为“鬼新娘”。

    裴怀钧面对鬼怪时,出剑不会有丝毫犹豫。

    剑光须臾星落,这批刚爬出来的鬼新娘,又转瞬湮灭。

    深深空庭院,仅剩下书生淡而冷的报数声:“三百一十九。”

    “四百二十三。”

    “……”

    对东君来说,杀鬼怪是世上最无趣的事情。

    不如说,他的血已经冷了,世间的一切,也早就没了意思。

    如今能驱使他行动的唯一理由,仅是小衣,如此而已。

    为了寻找去往小衣身边的那条路,杀多杀少,不过是平静挥剑,割麦子的事情罢了。

    “第四百九十九只。”

    裴怀钧站在那具鬼新娘的尸首前时,终于从那片覆面的红盖头中,感知到了衣绛雪微弱的气息。

    仙人的背后,无数鬼怪的残尸堆成了一座小山。

    诡异的头颅滚落在地,男的女的,还有羊与狗,咕噜噜,在他脚边打转。

    有些没有死透的,还睁着浑圆的眼睛,发出古怪的声音:“咯咯、咯咯咯咯——”

    “找到了,那这些都没用了。”

    裴怀钧转身,看向正躲在鬼新娘之山里偷偷啃噬的老鬼,平静道:“张久德,滚过来。”

    那老鬼尖牙利齿,满嘴嚼着腐肉,躯体正在不断膨胀。

    他已不是之前枯瘦的干尸,而是在吞噬红煞时,吃出了一身可怕的血肉,目露凶光地望着他,没动。

    血肉撑开了他枯瘦的皮,全身上下都是裂开的疤,甚至还有青紫色的癜痕,那是密密麻麻的尸斑。

    “变凶了。”裴怀钧见他开始不听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

    “红白煞互噬的后果,是吃的越多,越会失去理智吗?即使是凶级近煞的鬼,也不例外。”

    不过,这也是预料中。

    裴怀钧动手填鬼,是暂时还得留这老鬼到头七,预防红煞失去目标后逃离。

    非常罕见的红白煞,之间有冥冥的联系。不如说,是至死方休。

    或许与前朝时,发生在这条街上的过去有关。

    裴怀钧估算过他的实力,既不能让他轻易被吞噬,又不能让其全然凌驾鬼新娘,即使是填鬼,也不能填多了,得拿捏度。

    书生随手一指,剑光让堆积成山的鬼尸湮灭成灰。

    他侧目,那疯癫又寒冷的眼神,无论人或鬼,都终生难忘。

    回旋的剑光未能停歇,而是化为一柄小剑,直直穿透那疯狂老鬼的颅脑,将其重新钉回棺材中。

    “滚回你的棺材里,睡到头七再出来。”

    一声闷响,漆黑棺盖轰然阖上。

    裴怀钧处理完后续,再在古宅留下三枚巡视的东华剑光作为后手,清剿张家古宅中作乱的鬼怪。

    先这样消停到头七罢。

    待到一切做完,书生也毫不犹豫地揭下陈旧的红盖头。

    他消失在了原地。

    第27章 红白撞煞(12) 小情侣见面啦。……

    亥时已到, 天色沉暗,红煞涌动时。

    裴怀钧突兀地出现在鬼蜮里,一身素雅青衫, 像个清隽文弱的凡人书生。

    浑然看不出,他方才祭出东华剑, 硬生生屠了四百九十九只鬼新娘的疯癫。

    月光收束了光源,桥上正过来一顶红艳艳的花轿。

    锣鼓喧天, 好不热闹。

    裴怀钧轻拂戴着扳指的无名指, 红线虽被他封住, 却依旧能单方面感应衣绛雪的存在。

    他心里冷静地想:“小衣不在这里。也就是说,这座鬼蜮里, 还有通往别处的入口。”

    东君很少有找鬼蜮找的这么费劲的时候。

    毕竟是从前朝就兴风作浪至今的鬼。这一手鬼蜮,足以让其位列“煞鬼”名录,成为“灭城”的灾难。

    也难怪张老太爷躲在棺材里硬等头七, 希望能熬过鬼新娘无孔不入的侵蚀。

    只不过, 鬼新娘捕捉活人很零散,时间拉的长,又常年藏在最深层的鬼蜮里, 时至今日,并没有直接造成殃及全城的灾难。

    鬼怪横行的时代,鬼新娘目前为止的危害性有限,算是一种“可控”的灵异。

    无他,那些灭城甚至灭国级别的恐怖厉鬼,也都活跃在人间,各自称王。

    他们占据的地盘,至今都是无人死地。

    人族拿他们毫无办法。

    毕竟,依靠人现有手段, 厉鬼几乎不可能杀死,只能被封印,代价还极高,甚至有打破如今平衡的可能。

    两相权衡下,即使是东君也难以出手,只能被迫舍出一部分属于人族的领地,让给现世游荡的厉鬼盘踞。

    裴怀钧站在桥上,桥下晦暗涌动,窥探不清。

    唯有那顶花轿附近,送亲的仪仗队打着四盏大红灯笼,摇曳着影,明晃晃、亮堂堂的照。

    他似乎被归在送亲的队伍里,除却敲锣打鼓外,这顶花轿竟是封死的,像个赤红的棺材。

    裴怀钧杀过的鬼何止万万。杀的多了,经验就丰富了。

    “不可惊动仪仗,不可看桥下,不可见新娘。”裴怀钧想起禁忌的规则,反推出鬼怪的行动规律。

    如果惊动仪仗,大概会引发鬼的攻击吧。

    桥下大概也藏着许多鬼,他已经感觉到鬼气在涌动了。

    正常情况下,他是看不见新娘的。因为新娘被封在像棺材的花轿里,从内部无法打开。

    毫无疑问,这是把鬼新娘送去冥婚的仪仗。

    裴怀钧随意地跟上花轿,缓步徐行,保持身在光源里。

    视线却如惊鸿点水,掠过虚假如窗花剪纸的亭台楼阁,向月亮之上看去。

    足以看穿伪装的仙人瞳孔,此时倒映出真相:

    正演着鬼新娘出嫁一幕的鬼蜮,仅仅是表面一层,上方还叠着无数相同的鬼蜮。

    鬼蜮层层堆垒,互相勾连,宛若海市蜃楼,构筑起复杂的塔型景观监狱。

    只是时间轴不同。

    有的在亥时,有的已至子时,重复着那永恒一日的悲欢离合。

    置身其中,好似走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迷宫里。

    裴怀钧:“也难怪,鬼新娘是从不同的光圈里出现。”

    “换句话说,每座鬼蜮里,只会有一个符合特征的‘鬼新娘’,是支撑鬼蜮存在的‘灵媒’,通过鬼仆分身,将鬼蜮层层堆叠成塔型。至于鬼新娘本体,就藏在这无穷无尽的鬼蜮里,难以定位,自然就很难杀。”

    不过,裴怀钧先前围点打援,不断用红色纸钱吸引鬼新娘入侵,也杀了她不少鬼仆。

    恐怕,有许多层鬼蜮已经空置下来,甚至完全瘫痪了。

    裴怀钧看向那海市蜃楼般的鬼蜮虚影,果不其然,看见这座严密堆叠的塔正在内陷坍塌。

    被他杀死太多鬼仆,即使是鬼新娘也元气大伤。想要重新构筑鬼蜮,需要废不少功夫。

    “接下来,就是寻找这层鬼蜮的出口。”

    裴怀钧忽然凝神,他注意到,悬挂天穹的血月像一张红艳艳的剪纸,又似窥视景观的窗口。

    习惯了三轮血月的夜晚,他最开始没察觉什么异常。

    刚才一瞬,裴怀钧感觉到月亮背面的窥伺。

    时而投射、时而消隐的月华,正是鬼的视线来去的征兆。

    鬼新娘无力阻止他的入侵,却因为忌惮,透过“月亮”从鬼蜮深处投来一眼,暴露了存在。

    有问题的是“月亮”!

    “我平生,最不怕的,便是月亮。”剑仙轻笑,右手并剑诀,随手招来长剑。

    一柄剑,当即飞上凌霄,穿透月亮!

    这摧枯拉朽的剑锋,割开苍穹,将血红鬼蜮拆到支离破碎。

    鬼花轿不知何时停在他身后。

    阴风乍起,敲锣声骤停,送亲的鬼怪齐齐转过身,用油彩涂出的诡异笑面朝向他,透出实打实的怨毒。

    光亮忽明忽灭,桥下阴影无限增殖,漫涌出水面。

    鬼在复苏。

    桥上的、河堤下的、还有爬上桥的,似乎要将这不识好歹的书生留在此地。

    裴怀钧却踏着剑光而去,穿越苍穹,绝云气,长剑直接扒开了血红的月亮。

    剑仙从月亮里钻进去。

    眼前闪烁明灭,血色褪去,又再度覆盖。

    这是进入另一重鬼蜮的征兆。

    裴怀钧动了动躯体,他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漆黑的长条形空间里,四面封死,行动受限。

    “棺材?”裴怀钧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

    他眼眸微冷,正欲抬掌一击,破棺而出。

    忽然,他的无名指微痒。

    红线动了动?

    裴怀钧下意识轻抚,却听到棺木外传来熟悉的清冽声音。

    “好奇怪的洞房。”是衣绛雪的声音。

    厉鬼什么都好奇,四处摸摸,飘来飘去,“虽然到处都红彤彤的,为什么会有棺材和牌位?”

    “那禁忌说,洞房里不会有白色,只会到处都是红色。这洞房布置的像个灵堂,好怪。”

    “还有花圈和挽联,嗯,这写的是什么,‘百年好合’?”

    衣绛雪最终飘到棺材边,拍拍棺材盖,他已经养成了见棺就掀的好习惯。

    “为什么鬼新娘的洞房里,会有一具红色的棺材?”

    “打开看看好了。”

    裴怀钧此时躺在棺木里,脑袋一时空白。

    他猛然想起坚持许久的文弱书生人设,再看看手里凛冽的东华剑,沉默片刻。

    棺木之外,衣绛雪礼貌地敲棺材,试图进行阴间社交:“你好,棺材里有鬼吗?”

    裴怀钧顿时十级警戒。

    糟糕,人设要崩了!

    “没声音,好奇怪。先打开看看好了。”衣绛雪扒开棺材上的锁链,准备掀开棺材板。

    这一瞬间,裴怀钧对爱剑没有丝毫留恋。

    他毫不犹豫地将其重新送回虚空,继续冷藏。

    反正挂剑封鞘了二百余年,也不差这一回。

    走你。

    孤苦伶仃地被扔回黑暗里的东华剑:“……”

    可恶的恋爱脑,剑就知道。

    裴怀钧扮演文弱书生,演技包袱可太重了。

    他抽出木簪,披散墨色长发,轻揉至凌乱,散落在肩上。

    还嫌不够,裴怀钧又技巧性地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和小半胸膛,再很心机地调整了睡姿。

    双手交叉放在胸膛上,会不会正式了些,像是入殓?

    还是微微侧身,蜷缩身体,适时地颤抖肩膀,会显得柔弱无助一些?

    棺木被强行打开了。

    四处寻找出口,甚至开盲盒上瘾的红衣厉鬼往棺材里探头,却意外地发现了他担心了许久的人。

    “咦,书生?”

    书生衣衫凌乱,鬓发散落,眼眸合着,好不可怜。

    “醒一醒,书生……裴怀钧!”

    衣绛雪心里一慌,钻进棺材里,小心翼翼地戳戳他的脸。

    软的、热的,没有变成硬邦邦的尸体。

    衣绛雪大松了口气,紧绷的唇也弯起,有些开心的样子:“活的!”

    好耶!他没有把人养死!

    “小衣!”

    裴怀钧演技爆表,不多时,装作艰难地睁开朦胧双眸,下意识地唤,“有、有鬼。小衣,快逃——”

    演完台词,他从棺材里陡然坐起,面容苍白病态,呼吸紊乱,看上去心有余悸。

    “你被欺负了吗?”衣绛雪摸摸他,心里软乎乎的。

    飘渺红衣在棺中凝聚,厉鬼伸臂环住他的脖子,小动物一般挨挨蹭蹭,似乎在用笨拙的方法安慰他。

    “受伤了吗?”

    裴怀钧似从噩梦初醒,反手搭上衣绛雪冰凉的身体,力道微微收紧,竟显出几分控制不住的占有欲。

    待到他真正抱住小衣,收紧手臂,颤抖的身体才安稳下来。

    裴怀钧喟然低叹:“小衣,你找到我了。”

    眉眼浸透忧悒之色,隐约的独占的意味,又不那么分明了。

    衣绛雪也蹭蹭他,似乎在安慰受惊的人:“嗯。”

    裴怀钧柔和下眼眸喃喃道:“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怕极了。”

    “……以后,小衣别离开我,好不好?”

    这样孤寂空旷的长生,他不想再体会了。

    听到书生孤苦伶仃的话,衣绛雪有些难过,心里刺刺的疼,像是被爪子不断地挠着。

    衣绛雪顺应了鬼的本能,更紧张地抱住他,认真摸摸书生的头顶,安慰:“不要怕,我在喔。”

    书生平时看着胆大,总是理智冷静,游刃有余的模样。

    即使行走在鬼蜮里,也好像什么也不怕。

    没想到,只是离开他一会功夫,书生就被鬼欺负的好惨。

    人好可怜,好脆弱,一定要好好保护起来。

    衣绛雪环着书生起伏耸动的脊背,苍白纤细的指骨插入他墨色的长发间,替他养的人缓缓梳毛,安抚他的情绪。

    人很娇贵、很弱,还很难养。

    但是书生不一样。

    他味道香香的,容貌好看,温柔体贴,还很会做饭。

    他还会讲故事,会夸他,教他认字,每天给他上供和点香。

    总之,得知自己被书生需要,他超开心的!

    这说明,他养人养的很好,人也很依赖他,没有他是活不下去的。

    人好,不枉他那么努力地养人!

    衣绛雪的脸近在咫尺,面庞雪白近透明,朱唇晕染着血色,森然鬼魅的气息拂在裴怀钧的耳廓。

    “裴怀钧,你是不是,离不开我呀?”

    他的双眸却意外的澄澈,倒映出他孤独的面容。

    裴怀钧定定地望着衣绛雪,满目温柔,他笑了:“是。”

    东君忽然感觉到时光的易逝。

    道长而歧,再见时,挚爱化作厉鬼。他们早已不似当年。

    红衣厉鬼毫无记忆,却好像对他的气息有着本能的依恋。

    衣绛雪用脸颊蹭蹭书生的鸦黑的鬓边,轻声问:“是哪只鬼欺负你?”

    “小衣要为我做主?”裴怀钧深深望着他,唇边划出笑弧。

    “不准欺负你。”

    衣绛雪低垂细密的眼睫,握紧书生的手骨,用力收紧,慢慢说道:“我帮你,撕碎他们。”

    这是陈述句。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言语里的恐怖杀气。

    明明是这样惊悚恐怖的一幕,裴怀钧却露出温柔的微笑。

    “好呀,小衣最好了。”

    第28章 红白撞煞(13) 身处地狱,也会成佛……

    “书生, 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帮你吹吹?”

    衣绛雪的睫羽颤动,面如玉兰,漆黑眼瞳泛起点点涟漪, 倒映着书生的容颜。

    裴怀钧刚想点头,突然怔住:

    一介凡人被鬼追, 不仅没受伤,连皮都没蹭破。

    这也太牵强了吧。

    衣绛雪好似一缕清幽寒雾, 覆在他清癯的身形上。

    他的指尖撩起书生的墨色长发, 从修长脖颈闻到胸膛, 像个小动物,四处嗅探:“好像没有伤。”

    厉鬼偏偏头, 透出一点疑惑,“没有闻到,血。”

    失策了!

    他有解衣脱簪飙演技的功夫, 怎么不弄几道伤?

    现在好了, 容易露馅不说。

    还不能让小衣吹吹,亏大了。

    不同于心事弯弯绕的裴怀钧,衣绛雪是很单纯的鬼, 并没有那么多猜疑心。

    “没受伤,这样很好。”

    果然,人只要聪明,他会自己活,特别省心。

    命硬,好养。

    衣绛雪整只鬼贴上来,鼓起脸颊,呼呼吹气:“裴,帮你吹吹。”

    凉凉的, 柔柔的,像是一阵风。

    迷魂阴风吹着,艳鬼美人入怀,任谁都心神皆荡。

    裴怀钧魂魄悸动,满怀温情,小心地抱着心上鬼,与阴风相触的地方隐隐酥麻。

    衣绛雪额头贴近,与他抵着。

    唇近在咫尺,他吹吹书生笼罩忧悒的眼睫,唇似乎要碰到他的眼睑。

    他顺势吸溜一口紫气:“你怎么啦?”

    像是小猫在胸口蹦蹦跳跳,粉色肉垫乱踩,花色斑斓的毛绒尾巴还不断扫过饲主的侧脸和脖子。

    萌鬼甚至还会伸出舌头舔舔人。

    裴怀钧被他猝不及防一撩,轻阖着眼,面庞泛红,半晌不说话。

    衣绛雪迷茫地歪头,唤他:“书生?”

    裴怀钧心里藏着秘密,有时很难直视厉鬼纯净的双眸。

    更何况,在棺材这样的狭窄空间窝着,呼吸间都是小衣的鬼雾。他有种天地间只有他们的错觉。

    裴怀钧倦懒极了,甚至觉得就这样埋进棺材里也不错。

    衣绛雪的身上从没有来自幽冥的腐气,只弥散着清冽的冰雪气息,带一点隐约的幽寒暗香。

    像是茫茫雪里盛开的红花。

    世间罕有的美人,即使是死,也定格在最风华绝代的一刻。

    化成了鬼,也是最绝色的艳鬼。

    而衣绛雪顶着这样一张脸,眼眸却是干净明澈的。

    不染曾经的恩怨,满满地盛着他一个人。

    他纵然有再多的惧怖,又怎能污染一无所知的他,肆意涂抹扭曲的颜色?

    百转千折,柔肠暗结,只化为仙人的一声叹息。

    裴怀钧捧着衣绛雪的脸,薄唇覆上他动人的眼睛,烙下温柔一吻:“无妨,小衣保持这样就好。”

    书生的脸放大了,怎么回事?

    睫毛痒痒的。

    衣绛雪茫然地眨眼,又眨,“裴怀钧?”

    “咦?”鬼缓缓化了。

    厉鬼迟钝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

    被亲了?

    好奇怪,脸颊发热,鬼体也奇奇怪怪。

    好像又要长花了。

    不多时,鬼藤花从红衣厉鬼拖曳的两袖长出来,缠着他纤细苍白的身体,有种诡异艳丽的美感。

    花一簇簇地开,朵朵娇艳,芳香馥郁,竟把本就狭窄的凶棺堆满了。

    衣绛雪耳根红红的,鬼体暖暖的,感觉要融化,本该不存在于胸膛的心也怦怦跳着。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腔,觉得心跳快得厉害,呆呆地问道:“鬼会长心吗?”

    他都是鬼了,已经死掉了。

    这里难道不是空的吗?

    想不明白。

    裴怀钧看他茫然的反应,满怀怜爱,闷笑了一声。

    他握住厉鬼纤细的手,轻柔地覆在自己的心口,低声笑道:“鬼没有心,但是人有。”

    衣绛雪半夜经常会摸摸书生起伏的胸膛,确定他的心还会跳动,没有被自己养死。

    他喜欢听书生心跳的声音,很稳定,有力,充满安全感。

    却听裴怀钧笑道:“如果有一天,小衣发现自己长了心。说明你是人,永远不会变成真正的鬼。”

    “厉鬼又如何?”

    “倘若你有一颗慈心,即使身处地狱,也会成佛。”

    这样的谶语,衣绛雪听的似懂非懂。

    但他知道,书生对他非常温柔有耐心。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思绪正飘散,灵活的鬼藤似乎胡乱领会了衣绛雪的意思,绕着棺材长了一圈圈,径直把书生给绑上了。

    裴怀钧正把家鬼搂在怀里哄着,还没反应过来,“……小衣,这是?”

    他举起一双被藤蔓打了蝴蝶结的手腕,欲言又止。

    “那、花为什么乱长,明明刚才可乖了——”

    鬼发呆,鬼不明白。

    衣绛雪控诉道:“我明明有很好地消化鬼气。”

    “小衣,是想绑着我,不让我走吗?”裴怀钧看向衣绛雪,似乎在含着笑打趣。

    气氛逐渐不对劲。

    “没有绑!”衣绛雪冤枉极了,他也不明白鬼藤为什么会暴动。

    他手足无措,伸出爪子,开始努力扒拉藤蔓。

    越扒拉越长,衣绛雪鬼气凝成的红衣,都快变成长着花的藤蔓了。

    “奇怪,好多藤蔓——”衣绛雪迷糊了,他整个鬼都要变成花啦!

    裴怀钧故作惊讶,却瞧他,“没想到小衣喜欢这样的。”

    衣绛雪强调:“不许胡说,我是正经的鬼!”

    话音刚落,花藤上接二连三地冒出花来,他盛开如春花灿烂。

    缠着裴怀钧手腕的花藤,也成功变成一圈漂亮的花环。

    衣绛雪又扑上去,努力按那些乱开的花,“不许开!”

    刚按下一朵,又“噌噌”长出一丛。

    摇曳生姿,嚣张至极。

    衣绛雪向来无甚表情的脸上,也浮现出害羞的红晕来。

    他努力辩解:“我没有,我不是!不是我开的花。”

    “……是、是鬼气失控了。”

    完了,百口莫辩。

    丢鬼啦!

    青衫书生惬意地躺在棺材里,身形清癯如竹枝。

    他明明有一张清逸脱俗的脸,此时却弯起眼眸,倚在绯红花丛里清浅微笑。

    好似蕴着一段说不清的情深。

    衣绛雪安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花一直长下去也不错。

    “……小衣,噗嗤。”

    “不许笑。”

    裴怀钧见鬼粘着他不放,把他压在棺材里,一个劲地用爪子轻轻挠他。

    鬼甚至快要被他笑到自闭了。

    也不能逗的太过,裴怀钧忙止了笑,温声哄道:“好,好,小衣是正经鬼,是鬼藤花不好控制。不是小衣的错。”

    方才他和衣绛雪窝在棺材里,紧密贴在一处。

    两相视时,心里春草蔓生,又似细雨微微,潮湿又蕴藉,止不住地笑。

    他心跳的厉害,甜蜜又热烈,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

    衣绛雪未谙世事,一切都凭本能行动。

    书生用手指优雅地抚摸他的唇,他就黏人地追逐过去,红唇吮过他的指骨,又被坏心眼的书生压住舌尖,抚摸尖尖的牙齿。

    书生喜欢他的长发,用漆黑的发尾缠住手腕。

    衣绛雪苍白冰冷的脸颊与他缓慢厮磨,肌肤相贴,好似化在他的身上,是一双互相温暖的动物。

    衣绛雪眼眸湿漉漉的,苍白皮肤被书生温热的呼吸一燎,透着粉。

    他却像是发现新大陆:“咦,书生,你的脸是红的。”

    裴怀钧摸了摸脸,果然也泛着热。

    他轻咳一声,随口忽悠,“……可能是这些鬼特别凶,所以鬼蜮冷,折腾来去,生病了。”

    衣绛雪顿时紧张起来,探身,额贴过去,“发热吗?”

    裴怀钧:“大概是的。”

    衣绛雪没有体温,试了半天也对比不出来,急得团团转。

    糟糕,人冷了,要生病了,怎么办!

    人冷,说明在失去温度。

    人没有温度,就死了。

    不能让他死掉。所以要取暖。

    可是他的鬼体也是冷的,取不了暖啊。

    厉鬼开始发愁,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可以让人热起来的东西。

    这是一间装饰成灵堂的洞房,干涸的血红绸缎下挂着白幡。

    只要揭开大红花,就会发现藏着的黑白挽联,万分诡谲。

    房间里摆放着瘆人的红漆家具。

    除了梳妆台、红纱帐的牙床、书柜之外,就是这漆木红色棺材。

    好像没别的办法,只能把人塞进床里,盖被子取暖。

    计划通!

    衣绛雪想罢,立刻行动。

    他操控着满棺材的鬼藤,把藤蔓到处开小花的书生从棺材里挖出来,抬到床上。

    书生很心机,选择适当地示弱,当然是想让小衣安慰可怜的他,最好是投怀送抱。

    可他还没等到安慰呢,变故就来了。

    裴怀钧腾空而起的一瞬间,他还似乎有些没跟上衣绛雪的思路,聪明的脑袋顿时死机了:“等、等等……小衣——”

    衣绛雪把五花大绑的他轻柔地放在牙床,用绣着鸳鸯比翼的喜被把他裹了一层又一层,愣是包成了粽子。

    自诩聪明一世的书生,甚至忘了挣扎,脑子还是蒙的。

    洞房,床上,喜被……

    嘶,这是在干什么?

    “人,生病,盖被子。”他煞有其事,“这下就不冷啦!”

    衣绛雪蹲在床边,很焦急地问:“书生,你不要生病,生病会死的。现在你舒服点了吗?”

    裴怀钧裹在严实的被子里,动弹不得:“……”

    冷是不冷了。

    就是眼神忽然死掉了。

    裴怀钧平静地看向床帐最上方的刺绣,开始调试思路,试图追上灵机一动的小衣。

    可惜他失败了。

    因为小衣在脱线领域是天才鬼。

    无论是精湛演技,还是千层套路,在脑回路抽象的厉鬼面前,都是不管用的。

    他永远有超出想象的答案,比如现在。

    裴怀钧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决定屈服于厉鬼的脑回路,道:“……很暖和,小衣真体贴。”

    “不客气,我应该做的。”

    衣绛雪被书生夸了,有些害羞,头顶又不知为何冒出一根花芽芽。

    他不能再长花了,会显得他很没出息,连鬼气都控制不好。

    衣绛雪忙按住花芽芽,趴在床边,眼巴巴:“裴,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裴怀钧眼神微死:“……没有,很舒服。谢谢小衣。”

    他调整好了。

    虽然偶尔抽象了一些,但是小衣关心他。

    小衣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嗯,人不会死了。”衣绛雪终于放下心,“大”字型地滚在床上,弹来弹去,很开心的样子。

    被捆成粽子的书生努力翻过身体,试图忽悠:“小衣,我不冷了,忽然又觉得很热,能不能解开鬼藤,把我放出来?”

    鬼突然又聪明起来了。

    衣绛雪怀疑:“真的吗?我听说,人在很冷的时候,会错以为自己很热,实际上是快要死掉了。”

    他好不容易找回人,是不能让人死掉的。

    裴怀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衣绛雪想了想,觉得书生是在和他闹别扭,需要哄。

    他是勤学好问的鬼,一定可以解决的。

    衣绛雪学着先前他吻眼睫时的情景,撩起裴怀钧鬓发,低头,在他脸颊上浅浅地亲了一下。

    “你会好的,裴。”

    先是懵了片刻,裴怀钧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跳顿时失速。

    “咦,书生,你的脸怎么又红了,是热的吗?”

    “……”

    第29章 红白撞煞(14) 百鬼戏班,地狱交响……

    一人一鬼占了鬼新娘的洞房。

    他们相处时, 虽然诡异了些,却意外的和谐。

    裴怀钧被鬼藤放出来,衣绛雪在帮他揉腕上浅浅的勒痕。

    厉鬼的双手拢起, 是莹白冰冷的玉。

    他一边吹鬼气,一边揉揉搓搓, 心里却漫无边际地想:书生的手,骨节分明的, 很好看, 就是有些不像常年拿笔的书生……

    裴怀钧被家鬼揉着手, 垂着清眸,浅浅弯起唇, “小衣,鬼新娘呢?”

    闻言,衣绛雪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神情飘忽一瞬:“可能, 大概,也许……”

    “被我啃掉了一部分?”

    裴怀钧先前也没敢提他砍了多少只鬼。

    他只想着把鬼新娘突然大批减员这件事糊弄过去,连谎言都编好了。

    再说, 除了棺材里的张老太爷,和发疯的鬼新娘之外。

    没有证人证鬼。

    他却没想到小衣也没忍住,下口咬走了一大块,也在他面前心虚。

    鬼可不能乱吃东西,失控怎么办。裴怀钧拉过他,细细地检查他的鬼气变化,担忧问:“小衣吃了什么?”

    衣绛雪小声坦白:“我看月亮,像一块脆饼……”

    “我忍不住,就啃了一口。就一小口。”

    他眯起漂亮的眼睛, 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点”的动作。

    衣绛雪无辜脸:“后来,鬼蜮里的鬼很不讲道理,居然开始攻击我。我想用他们试试新的鬼术,好多鬼就突然跪下来,认我做大王。”

    他捏拳:“我看他们可怜,就把他们收到麾下——”

    裴怀钧哑然失笑,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这片鬼蜮和里面的鬼,已经被小衣接管了?”

    也难怪他们在洞房拉扯了半天,你侬我侬,却没有半只不长眼的鬼出来打扰,敢情全被小衣大王清场了。

    当今鬼界,红衣厉鬼的强度也是一等一的,完全可以横着走。

    衣绛雪挥一挥衣袖,就把别鬼的鬼蜮霸占下来,连小弟都收了一车,鬼新娘还得硬吃这个亏。

    当然,张老太爷也不遑多让,犯在东君手上,不得不被神仙封在棺材里装尸体。

    任哪只鬼碰见他们这么离谱的一对,都会觉得流年不利,背透了。

    裴怀钧夸奖教育:“小衣最厉害了。”

    衣绛雪很喜欢听书生夸他,缠住他的臂弯,黏着半天不放,炫耀:“刚才我到处开盲盒呢。只要开出鬼,就收做手下。不听话的,就杀掉。”

    “书生,待会,我给你看看我组的戏班子!他们可会弹曲子了。”

    衣绛雪郁闷:“就是我一直没找到出去的办法……”

    “对了,裴,你在张家古宅遇到鬼了吗?”

    裴怀钧被唤的耳根子发软,心里甜的不行,眸光似淌水,由着小衣在他身上挂着。

    “遇到了。”他轻抚厉鬼流丽的长发,滑滑软软的,瀑布一样。

    书生又撩起一缕,往自个的手腕上缠,“没有小衣的保护,我怕极了,举步维艰,勉强活下来。”

    衣绛雪爱听,频频点头,“那是,你身上这么浓烈的紫气,会被坏鬼盯上的。没有我的保护,该怎么活呀。”

    裴怀钧笑着点头,“小衣最厉害了,我是离不开小衣的。”

    衣绛雪得意地挺挺胸口,“对了,你遇到了什么鬼?”

    裴怀钧半真半假地开编:“那座办白事的张家古宅里,到处都是穿丧服的鬼仆。好几个张家鬼怪起尸,为首的是个中年的鬼,手持一把斧头,四处游荡,很是凶恶。到后来,古宅四处都不安全,连张老太爷的棺材都有了动静。”

    “灯油彻底用完之前,我趁机在偏院里躲藏了起来。还好跑得快,才没有被鬼抓走吃掉。”他说。

    衣绛雪很生气,攥着他的衣袖:“不许吃掉你。”

    裴怀钧摸摸他的额头,“自然不会。”

    东君在离开前,留下三枚东华剑气巡视古宅。

    连古宅主人张老太爷都被他穿透脑门,钉回棺材里了。

    到头七之前,古宅别说是出来游荡的鬼,连根鬼毛都不会有,哪有人敢吃这么可怕的东君化身。

    裴怀钧:“后来,我躲在一间上锁的偏房里,家具皆是红木打制,漆着红漆,和我们之前见过的很像。看陈设,那应当是一间出阁小姐的闺房。我四处搜寻,在床底发现一张鸳鸯比翼的红盖头,是很多年前绣的,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名字,‘张月倾’。”

    “刚拿起来,我眼前一花,就失去了意识。直到小衣喊醒我,我才发现自己在棺材里……”

    他把细节揉在一起编故事。

    唯独这红盖头到手太难,他没法解释来历,只好隐去了大半。将最终到手的那张红盖头上的名字,揉进故事里说出。

    毕竟,那是四百九十九只鬼仆。

    即使是屠鬼如割草的东君,连召带杀,也斩了好一阵。

    衣绛雪不知其中恐怖,反而深有同感,“嗯!你应当是被她抓走了,我也是碰了红盖头才被抓的。鬼新娘怎么到处抓活人……和鬼!”

    “总之,坏!”他的善恶观纯粹极了。

    裴怀钧根据收集到的张家古宅线索、提前发出的婚帖“禁忌”,还有子时这个“吉时”,猜测这是场冥婚。

    实际看到洞房时,一切都证实了:红绸下缀白花圈和挽联,摆着灵位与祭品,中间还陈列一具红色棺木。

    新娘乘坐封死的花轿过鬼桥,正是赴一场冥婚。

    裴怀钧有了猜测,却并未寻到理由,仅说出疑问:“前朝时,鬼新娘可能和张家有关系,说不定正是张家某位出阁的小姐。”

    “但是,光看那古宅的规模,与那张久德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身份,张家也多少是个讲体面的大户人家。”

    书生拿取灵位,看见上面写着“王喜”的名字,刻着前朝的年号。

    他掐指一算生卒年,死于二十岁。大概就是王家的某位早夭的少爷。

    裴怀钧转头,看向认真在听衣绛雪,道:“前朝时,这条街上应当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张家选择将自家小姐给对门的王家的亡者配冥婚。这种正对门的煞,居然真的有人家敢这么干……”

    前朝灾荒与鬼怪横行,穷人没几条活路。

    愚昧无知、见钱眼开,卖女配冥婚的,有。当然也都知道这会生煞,他们心里生虚,就用凶钉钉棺,还要隔着远远的地界,生怕女儿会化鬼回来找。

    当然,越怕的事情越容易发生。

    随着天裂加剧,鬼怪横行,冤死者化作鬼怪的频率更高。越是沾染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越是容易被化鬼的人复仇杀戮。

    毕竟,鬼怪刻在本能里的杀人规则,最原始的“禁忌”,永远是一条——复仇。

    复仇的铁律,加上红煞极为恐怖,死人无数。冥婚之事,后来也就在本朝禁绝,逐渐销声匿迹了。

    衣绛雪听到这里,沉思:“这位叫做‘张月倾’的小姐,化为鬼怪已有快两百年。”

    “最初她化邪祟时,没有杀死仇人,所以无法解脱。即使现在她已经彻底化为杀人恶鬼,也不忘通过红色纸钱入侵张家古宅,向原本的家族复仇……”

    “哪怕,张家里也早就不存在活人,全是鬼怪。”

    这场违反常理的红白撞煞,是红煞撞白煞。

    二者必去其一。

    除却复仇,不做第二想。

    裴怀钧摇了摇头,道:“无论前朝发生了什么事,都已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事情真相早已掩埋,连当事人都已经死去。”

    “现在的红煞和白煞,不过是两只虽然具有过去形貌,却只依据杀人规则行动,屠戮了无数无辜百姓的怪物而已。”

    东君不会对这些鬼怪手软,态度永远只有一个,杀。

    鬼怪根本不具备人的情感和逻辑,只要人化为鬼,就不存在任何感化的可能。

    人之生前,或许命途凄惨,可悲可怜。

    但这些年来被鬼怪杀戮规则卷入的无辜者,已达百千之数,被鬼怪屠戮吞食,难道就不可怜?

    衣绛雪将这个问题搁置,看了看周围,“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怎么从鬼蜮出去,我已经找了好几圈了。”

    他先是郁闷,又期待地看向聪明书生:“裴,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这座鬼蜮的“月亮”被衣绛雪吃掉了,相当于已知的一个出口被拆除。

    “那也得四处走走。”

    他们在这里聊了太久,裴怀钧失笑,把软软的鬼从洞房的床榻上拉起来,和他手牵着手。

    走出洞房时,正值子时。

    前厅大堂黑暗无光,布置着许多红色的绸带,丝绦。

    墙壁和门庭凌乱地贴着“囍”字的剪纸,有些有利器划过的痕迹,纸张翻卷,可见这场冥婚的不详与怨怼。

    厅堂里影影幢幢,原是许多安静伫立在此的鬼怪。

    他们并没有被惊动时,像一尊尊泥塑的摆设。

    这些都是已经复苏的鬼。

    只是主人未曾使役,才把他们潦草地扔在这里。

    幽微黑暗里,裴怀钧轻声问道:“这些鬼,现在听命于小衣?”

    衣绛雪:“嗯。”

    裴怀钧:“怎样使役?”

    衣绛雪从鬼雾里掏掏,取出一支黄铜色的唢呐,扬了扬眉:“用这个。”

    裴怀钧看去,微微愣住:“……唢呐?”

    衣绛雪得意:“是时候展现我的音乐天赋了!”

    他说罢,撩起红袍袖摆,一脚踏上椅子,一手举起唢呐,开始预备提气。

    “哔哔嘟嘟嘟——”

    高亢嘹亮的一声唢呐,混着衣绛雪凶煞寒冽的鬼气,划破长夜的寂静。

    大堂里熄灭的鬼烛,随着这唢呐声,“噼里啪啦”地全部点亮,将这百鬼充斥的厅堂照彻。

    这一刹那,无数双鬼的眼睛睁开,鬼气冲天。

    堪称群魔乱舞!

    衣绛雪竟然把满室的鬼给吹活了!

    在渐次明亮的鬼灯之下,裴怀钧看向厅堂正中央,神情微变。

    喜宴厅堂里,那些红衣宾客都是喜宴里的普通鬼仆,不值一提。

    围堵这最中央的一群复苏的鬼,生旦净末丑皆有,像个唱戏的戏班子,却不像是鬼新娘鬼蜮里的鬼。

    而是,来自幽冥的鬼。

    他们有着最接近人的外形,肢体完整,容貌各有秀丽俊俏之处,甚至几乎没怎么腐败。

    身体腐烂程度越轻,越像活人,说明这只鬼的恐怖程度越高。

    这群戏班子鬼有些还用油彩画着脸谱,穿着色彩斑斓的陈旧戏服,手中皆有乐器,唱念做打样样精通。

    筝、琵琶、古琴、洞萧、口琴、鼓……

    裴怀钧逐一打量,神情越来越沉。

    东君知道这群鬼,他们是——

    被一声嘹亮的唢呐吹醒,那青衣花旦女鬼抱着琵琶,用诡异空洞的声调,唤出陌生的称呼:“……衣楼主,您召唤我们?是要杀谁?”

    “……要杀了他吗?”

    花旦以袖掩住如血的红唇,吃吃地笑着,视线却缓缓挪到青衫书生身上。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女鬼登时瞪圆了毫无神采的眼睛:“你、你是……”

    裴怀钧站在衣绛雪背后,负着手,含笑看来,却犹如最深最惊悚的威胁。

    好似在说:“要是说了不该说的,就安葬在这里吧。”

    青衣花旦顿时陷入沉寂。

    衣绛雪对此一无所知。

    他鼓起脸,衣袍翩跹,有些不开心:“都说了,叫你们叫我衣班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召唤出你们这些鬼,但看样子,你们都懂音乐,这样很好,可以当我的戏班子一员。”

    “百鬼戏班,听上去还不错。”

    小衣的肯定!

    从来都是吟雅乐,聆清泉的东君,以手微微扶额,他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衣绛雪飘在最前面,红衣飞扬,宛若噩梦降临此世。

    那双纤细雪白的手,却执着一支黄铜唢呐,在吹奏。

    “哔哔嘟嘟嘟——”

    来自幽冥的唢呐声,为这百鬼戏班开幕,也牵引起不似人间的恐怖之音。

    百鬼合奏!

    戏班子众鬼也纷纷举起手中乐器,为唢呐和声。

    却永远盖不过这唢呐声。

    毫无疑问,这不是给人听的音乐。

    那青衣花旦,也清了清嗓子,跟随着百鬼的狂乱之音,唱起了清幽的鬼戏。

    她的嗓音空灵,绝不是人声。

    听唱词,竟是《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空旷庭院传来阴风,喜宴宾客皆诡异地看向花旦,各个皆从桌边站起身,僵硬地走向戏班之后。

    百鬼的音律越发恐怖。

    鬼戏的袅袅余音,响彻鬼蜮。

    花旦鬼甩开水袖,鬼影旋转,领着群鬼在戏台正中狂舞。

    她吊声唱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衣绛雪的红袍飘扬,在戏班子的最前方,颀长伶仃的背影融入长夜,几乎要化为血色的鬼雾。

    癫狂、癫狂!癫狂——

    幽冥已空,百鬼呼啸!

    他们将跟随这位空前绝后的红衣厉鬼。

    渐渐地,不回头地,走向地狱的最深处。

    第30章 红白撞煞(15) 一道故影旋身时的流……

    灯火通明的喜宴厅堂里, 鬼影幢幢。

    裴怀钧始终在一旁的阴影里注视着他,心中却想:

    衣绛雪在张家古宅吃鬼兽得到的“招引”和“控魂”,不过是最低级的两种鬼术。能够招来的, 不过是一碰即碎的幽魂,没什么用处。

    吞噬、消化, 再重组,再将其化为御鬼的顶级鬼王之术, 需要堪称恐怖的天赋。

    迄今有文字记载的五只厉鬼, 都是通过不同的方式登临巅峰。他们有的“借阴兵”, 有的选择“感染与瘟疫”,甚至是“赶尸”。

    从来没有一种途径, 是“吞噬”与“融合”。

    衣绛雪做到了。

    他拥有顶级厉鬼的力量,人的情感与聪慧,加上这种成长性极为恐怖的途径。

    假以时日, 会造就一位空前绝后的鬼王。

    等到那时, 小衣说不定真的会完成他自己生前的愿望。

    他很期待那一天。

    裴怀钧青衫广袖,迎着这来自地狱的合奏,笑着走向招引百鬼的衣绛雪。

    他与红衣厉鬼并肩而行, 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小衣的唢呐吹得真好,戏班子还缺人吗?我来陪小衣合奏。”

    衣绛雪很开心:“缺!”

    “我就知道,我很有音乐天赋的。”

    他仰起脸,一点绛唇微挑,好似桃花春风。

    裴怀钧没忍心说他一直不在调上,却还是两眼一闭,直接杀死乐感。

    “小衣吹得特别好,听不到小衣的演奏, 是一种损失。”

    衣绛雪被夸的有点飘飘然了,“真的这么好吗?”

    裴怀钧颔首,煞有其事:“真的。”

    衣绛雪从衣袖里伸出手,轻轻碰了下他的,像小猫挠了下人,又用肉垫踩踩人作安慰,又悄然蜷回去。

    裴怀钧也碰回去,手指穿插在他的指缝里,扣住他冰冷的掌心,用温度熨帖。

    绛红和苍青的衣袖交缠片刻,视线撞在一处,见对方瑰丽神采,又会不自觉地笑弯眼眉,竟也多了几分缠绵。

    百鬼还在奏响地狱旋律。

    一人一鬼却依偎在一处,好似他们从来这般。

    形影不离,生死相随。

    裴怀钧心想,在夙愿之日到来前,他会陪着小衣。

    陪他成长,陪他变强,让他前方布满荆棘的道路好走一些。

    直到分崩离析的那一日。

    若是与厉鬼相爱,会让仙人永堕地狱。

    那么,他们就在地狱业火里重逢吧。

    *

    百鬼戏班行过街巷,走过剪纸红桥,在贴满“囍”字的空城游荡。

    听到这来自地狱的音律,鬼怪根本无可藏匿。

    他们不受控制地从物品变回原形,浮现出喜悦的夸张笑容,手舞足蹈着,加入巡游的队伍中。

    仙人横笛,为厉鬼和声。

    裴怀钧将音律造诣抛诸脑后,奏出了平生最抽象一段曲调。

    旋律凌乱,毫不工整。

    但他在与鬼音相和,要那么工整做什么?

    就是要疯癫,要狂想,要抛却一切理智,才得以窥见地狱无间。

    谁说,同坠十八层地狱,不是同游瑶池天宫?

    衣绛雪时而凝实身形,向残缺的天空吹奏;时而流散为雾,向四面飘去。

    唢呐声从嘹亮转为凄厉,发出乐器的音域永不会发出的诡异声音。

    “哔嘟嘟嘟——”

    裴怀钧放下竹笛,停止了和声。已经不需要了。

    他看见,在越发癫狂的旋律中,衣绛雪的鬼体开始消融进空气里。

    流散的红衣化作鬼雾,无孔不入,疯狂蚕食这座回归红色剪纸本质的鬼蜮。

    裴怀钧并没有着急:小衣没有消失,他只是化作了“无处不在”而已。

    他适时地在一旁出声指点:“……传闻中,强夺并重构鬼蜮,就是要让鬼气‘无处不在’,化为寻常,再逐步取代对方留下的痕迹。”

    衣绛雪没有回答。

    不多时,空气里那属于鬼新娘的尸腐味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衣绛雪清冽如雪的气息。

    若隐若现,渐次浮动,盈满着书生的广袖。

    裴怀钧的袖摆不安地鼓动片刻,溢散绯红鬼雾。

    他察觉什么,将纤长的手伸入袖中,似乎在摸索,无奈笑道:“小衣,专心吃鬼蜮,乖,别往我袖子里钻。”

    被抓包了。

    他只是偷吃一口紫气!又没有做坏事!

    鬼新娘的鬼蜮是辣汤底的,他啃了许久,舌头痛,想偷偷摸摸吃口糖而已。

    “坏书生!”衣绛雪钻了半天袖子,最后只是轻轻咬了口他的腕骨,解解辣。

    才“哧溜”一声,从他衣袖里滑出来,散为雾气,消隐在虚空中。

    裴怀钧神态自若,与空气自问自答:“等出去后,小衣随便钻袖子,在里面睡觉都可以。”

    “嗯?不喜欢袖子,那我缝个鬼包,去哪里都带着小衣?”

    “也不喜欢,觉得闷?”

    “……原来是不想飘吗?那我随身抱着灵位,这样小衣就可以偷懒了。”

    又是长长一停顿,裴怀钧对着虚空无奈地道:“好,是我说错了,小衣不是懒鬼,只是在长鬼体,需要充足的睡眠而已。”

    鬼雾又在波动了,绕着他,似乎在气鼓鼓。

    “小衣生气啦?怎么才能原谅我?”

    “……每天要早中晚三次香火,还要吃糕点,要不重样的?”

    “好,在下不才,贡品糕点也会做区区几百种,够小衣吃个遍。”

    鬼雾如烟缭绕,终于在他面前形成一朵娇艳的花苞。

    碰地一声,绽开成烟花。

    好似小衣在说:这个提议!喜欢!

    裴怀钧失笑,凌空伸手,摸摸那雾气化为的花苞。

    他可以感觉到,小衣对鬼蜮的蚕食加快了。

    鬼蜮被他纵情撕扯,蚕食,留下道道不可修复的裂痕。

    衣绛雪不是在“抢夺”些许残片,而是将灵异整个吞下去。

    灵异是实际存在的,具有唯一性。衣绛雪吞掉,鬼新娘就会失去。

    不多时,鬼蜮里的置景恢复本真模样。

    一地萎靡残损的红色剪纸。

    厉鬼雪白美丽的脸庞,也在绯红鬼雾中浮现,双眸金红流动,绝美又冰冷。

    他轻启红唇,向着满地剪纸残片吹出鬼火。

    刹那间,目之所及的剪纸,被焚烧殆尽。

    原本鬼蜮渐渐破裂,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猩红的鬼雾。

    宛如业火燎原。不仅仅这一座,那无尽鬼蜮组成的蜃楼,也在迅速的被他吞噬,成为他的领地。

    狂乱演奏的百鬼戏班,行在猩红薄雾之中,森然鬼魅,唱着人间不得见的戏。

    “果然,红煞的鬼蜮,非常适合小衣。”

    裴怀钧心里将食谱上的重要一项“鬼蜮”勾去,算作完成。

    如果没有遇到鬼新娘,他本来是打算让小衣去抢夺另一种鬼蜮:在幽冥司的归档里,叫做“失落乡”。

    属于一名叫做“失乡人”煞级鬼怪,目前被关在牢山某处封印里,危害有限,得手也比较容易。

    其鬼蜮呈现为一座仙乡,鬼如果被关入其中,就会迷失在失落乡中,使用也简单,是个保守选择。

    此时遇到举世罕见的红白撞煞,反倒是意料之外。

    张久德的“画影”算是鬼蜮中较弱的,仅仅是隐匿藏身,留下影子而已。

    但鬼新娘的不一样,她不仅能够将长街的造景塞进鬼蜮,还可以将其建造成一座塔楼,形成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迷宫。

    这是成长性极高的顶级鬼蜮,比起“失落乡”更强更复杂,配得上小衣。

    裴怀钧向着虚空伸出手,笑着问:“小衣,鬼蜮,全部吃掉了吗?”

    红雾缭绕间,化出一只雪白柔软的手臂,牵住了他的手腕。

    不多时,书生身边凭空浮现出一名红衣美人。

    衣绛雪点点头:“嗯。”

    绛衣美人的眸底,金红还未消隐,处于一种异样的幽暗状态。

    裴怀钧凝视着他,似乎看到了道侣过去的风华与神光。

    失神片刻,他寻了个话题,笑道:“小衣打算给鬼蜮取个什么名字?”

    衣绛雪看着他,红衣迎着阴风飘拂,半晌不动。

    裴怀钧微僵,挂上无异的笑:“怎么了?小衣?”

    衣绛雪却捧着他的脸靠近,呼吸轻拂,唇齿与他近在咫尺。

    “裴怀钧,我的前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危险的讯号。

    衣绛雪吞噬的鬼越多,那些掩埋的前世残片,就会渐次浮现。

    被前世的衣绛雪拆散,跟随他葬入幽冥的过去,迟早会回到他的身上。

    正如那群唤他“衣楼主”的鬼戏班。

    等到那时,他就会发现身边温柔无害的书生,无名指根有一根红线。

    裴怀钧对此早有准备,他心神镇定,眉眼一弯:“小衣,像是‘前世见过’或者是‘有缘天定’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

    衣绛雪抵着他的额,呼吸冰冷如霜,没有丝毫生气:“为什么?”

    裴怀钧凝望着他,双眸好似蕴着无尽深情:“我会误会……小衣有一点喜欢我。”

    他大抵是以为,这么说,衣绛雪会变成害羞的萌鬼钻进衣袖,再次糊弄过去吧。

    却没料到,红衣美人眼底的金红没有消弭,前世记忆的碎片,并未如他所愿那般,重新沉回水底。

    瞬息的神光在衣绛雪身上停留,好似一道故影旋身时的流波。

    他的冰冷指尖缓缓划过裴怀钧的轮廓、唇线、再到喉结,最终悍然钳住他的下颌。

    “怀钧,你这深情款款,脉脉温情,是演给我看的么?”声音低柔却悚然。

    然后,他看着瞳孔微缩的东君,露出一个淡而冷的笑。

    衣绛雪平日里没什么表情,更是很少会笑,总像一尊精致完美的瓷偶,美则美矣,没什么生气。

    加上他平素脱线,行事诡谲,屡屡透出非人的神态。

    也就是善解鬼意的裴怀钧,能从他的种种举动里解读出不寻常。

    当衣绛雪这张倾城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清幽微笑时。

    正似荼蘼初绽,月照夜昙。

    不讲道理的美。

    裴怀钧似乎失了神,视线被这森然如幽冥的美攫住,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

    朱红晕染丹唇,略勾起弧度时,也似沾着晨露清波。

    他喉头微滚,却想着:若是这点染色香的唇,印在人的发肤上,滑动在唇齿间,又会有多么勾人心魄?

    衣绛雪掀起纤长睫羽,向来空洞幽黑的眼底,此时却金红潋滟。

    青衫书生的身影在他眸底沉浮,粼粼如碎金乱雪。

    连仙人都会被鬼魅慑走魂魄。

    “小衣,不,绛雪……”裴怀钧卡壳片刻,忘了词。

    衣绛雪轻抵着裴怀钧的额头,蕴着幽冥魔魅的眼近在咫尺。

    他似笑非笑:“听了百鬼戏班的曲子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发疯。”

    “你说你是个普通书生,也就只有失忆的我会信。”

    “连鬼都骗。”

    “怀钧,你的演技越来越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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