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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红白撞煞(16) 小衣变厉鬼【重要剧……

    衣绛雪的鬼蜮与幽冥联通。

    百鬼在呼啸, 鬼音缭乱,好似地狱的悲鸣。

    猩红鬼雾无限延展,陆续有恐怖的鬼怪爬出幽冥后土, 应了厉鬼的召唤,成为鬼蜮新主人的仆从。

    衣绛雪并指为爪, 指甲化为锋锐利刃,却在掌心攥住一团幽绿色鬼火。

    黑暗无尽无常, 一线鬼火中, 却缓缓浮出雪白桃花面。

    “暌违多年了, 裴仙人……”

    红衣美人容似优昙婆罗,右瞳莲花纹样旋转, 左瞳淤着干涸血色。

    百鬼齐喑,他的璀璨瞳心种着莲花。

    既是降临的噩梦,又是最美的重逢。

    衣绛雪旋腕一转, 五指轻动, 鬼气缭绕指骨间,化作不详的红线。

    百鬼被傀儡线牵引排列,似在他掌心舞动, 竟黑压压地将这一处鬼蜮围住,诡谲的眼齐齐偏移,注视敌人。

    衣绛雪悠然地牵动傀儡线,“先前,在东君庙一晤,倒是没与仙人说上两句话。”

    或许是衣绛雪过去留下的后手,他的前世记忆,并非第一次浮现。

    早在东君庙时,新生的厉鬼动用了过多鬼气, 催动沉睡的本能,被封印的记忆松动时,就曾教导自己使用鬼鞭。

    提及此事,衣绛雪分毫不给薄面,斜睨,开口就是诛心之辞:“我可没料到,连上不得台面的伪神,都敢来占东君庙宇。”

    他语气阴阳:“我见裴仙人,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绛唇点染,眼底却蕴着最美最纯粹的杀意。

    百鬼戏班藏在鬼雾之中,煞意与鬼蜮主人同频,宛如针芒,悍然刺向面前之敌。

    被锁定的敌人,无疑是那位眉眼似春山的书生。

    “小衣……”裴怀钧拢起青衫广袖,温柔忧悒。

    衣绛雪打断了他的话:“你与我,世世道侣,谁不知道谁?”

    “怀钧就不必和我装什么书生了吧。”他微微侧目,讥诮。

    裴怀钧闻言,从容地收起垂衣拢袖的谦恭,抬起疯癫含笑的眼睛。

    “衣楼主,别来无恙。”

    冥楼楼主,衣绛雪。

    当世百鬼横行,早已无人听过他的名字。

    在轮回结束时,作为人的他,彻底地死在两百年前。

    但在千年前,他的存在是传说,是恶煞,是移动的天灾,更是无处不在的恐怖。

    传闻中,冥楼伫立在幽冥与人间的交界处,作为最后一道屏障,楼中拘束着无数恐怖的鬼,是一座货真价实的“万鬼楼”。

    冥楼的主人行走阴阳,不知其是人是鬼。身份、姓名、年岁,容貌,全部不详。

    没有活人见过他的容颜,见到的人都已经死了。

    因为冥楼的存在,幽冥里真正恐怖的存在,就算想要去往人间,也会首先被截在阴阳界。

    然后,冥楼楼主就会执起鬼鞭,赶羊一样,将妄图越出地狱的鬼捉到楼中关押。

    截断鬼的源头,在人间游荡的鬼就多半是人所化。未经修炼,怨气再强,也没那么无解。凡间修真门派足以祛除这样的鬼怪。

    复仇,就是鬼怪最原始、最底层的“杀戮规则”。

    也是天下所有的鬼的第一本能,必定以血实践。

    只要鬼能亲手复仇,怨气化解,多半都会踏上成佛路,不会继续作祟人间。

    迄今为止,没有例外。

    二百年前,天裂。幽冥大开,冥楼失守。

    那位身份不详的楼主,也在这一战中不知所踪。

    再后来,传说渐渐湮灭。

    曾经的“万鬼之楼”,也早已鬼去楼空,荒废在阴阳交隔之界了。

    有谁能料到,时隔二百年,消失的冥楼楼主再现时,却已是厉鬼之身!

    衣绛雪旋身,向他睨来,却是讥笑:“呵,冥楼主人,不过是祭品而已。”

    他的形貌瑰丽艳绝,绰然千姿。

    眸光滟如浮花,横波时,似斜刺的伶仃梅枝,足以贯穿心脏。

    乍生于寒雾,相隔在阴阳。

    何人化鬼来寻仇?

    衣绛雪冷冷道:“东君亦知,我命受恶诅,降诞之时即是鬼子。七七四十九世轮回,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记忆修为叠加,万鬼听我号令……”

    “照理说,我合该御及天下,横扫世间。”

    “……却是缘薄寡恩命短,每世都活不过二十,总是暴毙而亡,横死道边 。”

    衣绛雪慢慢地笑道:“仙人啊,你知道那种堕入幽冥,困守愁城,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腐烂的感觉吗?”

    裴怀钧不答。

    衣绛雪也不需要他答,“俗话说,千年修得共枕眠。裴仙人,这四十九世的罪孽轮回里,你与我,到底也是拜了四十四世的天地。”

    “虽不是什么鸳鸯佳偶,比翼双飞;也算得孽海情天,阴阳不见。”

    “绛雪……”裴怀钧语气轻缓,似是舌尖抵着上颚,温柔地唤着久别重逢的爱侣。

    仙人霁月光风,是孤松云鹤,似寒竹落雪;如朝天利剑,亦是人间砥柱。

    扶危亡,定海波,挽天倾。

    但这鬼与仙的情缘,却洇湿着、撕扯着,蛰伏于地表之下,生死不能见光。

    他却偏要纠缠,至不得好死,于是谁也都不得善果。

    裴怀钧温柔浅笑,眸里好像洇了潮湿的雨水,无端有些黏腻多情。

    他道:“缘绕缘,一线牵。若是千年才修得共枕眠,我与绛雪,岂不是修了四万四千年的缘,如何不算累世情深?”

    他倒是敢说,衣绛雪负手,不住地冷笑:“怕是四万四千年的孽债恶缘。”

    “蒙东君垂怜,世世替我收尸敛骨,镇住冥楼,处理我横死后的万鬼作祟,直到下一次轮回。”

    “我以为,东君会看在四十四世姻缘上,悯恤则个,让我永远地安眠,在那场两百年前的天裂中。”

    “或许那样,我也有机会散去执念,化去恶债,终而成佛……”

    衣绛雪的语气,却骤然幽厉难明:“第四十九世,轮回已尽时,你做了什么?”

    鬼仆似乎感受到他的怨恨,亦发出乖张幽厉之声。

    “将道侣的尸身封在镇恶石下,以须弥山地脉的鬼气养魂两百年,令我怨恨不散,化作厉鬼的,难道不是裴仙人?”

    说到这里,衣绛雪五指化利爪,眼瞳染着血污,竟止不住露出几分狰狞鬼相。

    “你明明知我,一心盼着受尽四十九世挣扎之苦,求得一线成佛机缘……你却断了我的成佛之路!”

    “是你,教我——化为厉鬼,从此永堕无间,不得超生!”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不愿堕入鬼道,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说到这里,衣绛雪清如冰雪的声线,已经彻底化作森然厉鬼之声,声声质问。

    或许记忆空白的小衣尚且懵懂,不知爱恨,还不明白厉鬼的命运如何。

    当前世记忆短暂浮现时,那个始终挣扎着保持人之意识的冥楼之主,却发现自己被道侣炼成了厉鬼。

    厉鬼几乎无法被真正杀死,怨恨无解,也永远无法成佛。

    徒留他这般鬼身,算是活吗?何其可恨!可恨!

    裴怀钧指骨紧握泛白,缓缓勾起唇,眼神里透着极致的痴狂。

    “四十九世,恶煞轮回,不得好死。难道绛雪怨憎这命,我就不恨了?”

    他看见衣绛雪浓烈的恨,却以手抚面,酣畅淋漓地笑道:

    “每一世,我寻到绛雪,有时你还年少,但多半时候,已至你之寿命终末。还未痛快过几年岁月,就已到生离死别之时。”

    剑仙森冷疯癫的视线,从指缝罅隙透出。

    清冽厉光,更似剑锋。

    果真是魔怔了,此时面对厉鬼索命,他还是温柔带笑:“我眼睁睁见你暴亡,再收尸、敛骨,处理鬼怪,封锁冥楼,十三世。”

    “见你病痛难捱,被鬼侵蚀,缠绵病榻,求我亲手结束你的痛苦,七世。”

    “再见你时,你已横死,尸骨陈于道边,万鬼啃噬,周身化作鬼蜮。于是我杀尽徘徊鬼怪,从他们的肚腹里剖出你的残骨,再引天火来焚,九世……”

    裴怀钧将遮眼的掌心移开,衣绛雪却见他令人胆寒的眼神。

    瞳孔深处晕开一砚浓郁的檀墨,掺着血,酿着罪。

    仙人颔首笑道:“我脾气很好,绛雪,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是道侣,无论绛雪提出怎样过分的要求,我总是会满足你。”

    “你叫我杀你,我就把剑出的快些;你想要得到爱与陪伴,每一世我都会来寻你,我总是不让你孤零零一个人的。”

    “你说,想睡在青山秀水的地方,可惜须弥山长不出树木,我就把你的碑立在东帝山,在坟前种满了花,日日更换祭品。”

    他叹息着,“谁叫我爱你呢。”

    “可是衣楼主,你知道,独自长生的恐怖吗?”

    第四十九世,天裂了。

    冥楼被破,幽冥失控,他将死去。

    大雨将至,裴怀钧浑身湿透,抱着命悬一线,奄奄不活的道侣,仰天窥视裂缝。

    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面对无尽鬼怪的围剿,近乎痴狂地在衣绛雪最后的尸身上,亲手写下“镇恶”的血红封印,镇住他四十九世恶孽即将爆发的遗骸。

    将岁月钳住,把命运扼喉。

    这抹惊鸿留影,不该在轮回中消散。

    无尽横死的魂魄,积攒着累世的怨恨。

    就这样死去,他满怀遗恨,并不圆满,不会成佛。

    东君最终把衣绛雪镇在了地脉里,用最煞烈的鬼气蕴养二百年,激发他四十九世横死的怨恨,教他死而苏生。

    他亲手造就一只空前绝后的厉鬼。

    时至今日,他还在精心设计厉鬼的食谱,规划他的成长,助力他完全复苏。

    裴怀钧眼眸依旧蕴藏着如水温柔,此时却惊悚难当,教人森然齿冷。

    “你被我养的很好,再这样复苏下去,你很快就会恢复前世的记忆,想起我是谁了。”

    “当恢复记忆的小衣发现仇人就藏在身边时,会是什么表情呢?越来越期待了。”

    衣绛雪沉默片刻,“怀钧,有病去治。”

    他们彼此知晓对方的真面目,谁都不是好人。

    但此时,衣绛雪发现自己根本疯不过他这位看似光风霁月的神仙道侣。

    两百年不见,他更癫了。

    裴怀钧却是个阴间恋爱脑,自顾自道:“绛雪原是爱我,才关怀我的身体。”

    衣绛雪却似笑非笑:“怀钧,你还记得,在东君庙里那位复仇的柳家女吗?”

    裴怀钧:“记得。”

    “你除鬼千年,又怎会不知,世上所有鬼怪刻在骨子里最强烈的本能,就是杀死那个让他化为厉鬼的人。”

    “我生前统御厉鬼,除却寿命外,没有任何规律能够限制我;死后化为厉鬼时,也几乎百无禁忌。”

    衣绛雪伸出鬼的利爪,昳丽的面庞浮现清艳的冷笑:“我唯一需要遵循的杀人规律,那就是——”

    “复仇。”

    词语从唇齿间咬出来,无比森冷。

    衣绛雪转而看向他,森森鬼魅:“自我复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说:‘杀死那个无名指系着一根红线的男人’。”

    红线,就是触动他杀戮本能的“媒介”。

    “裴怀钧,你难道,就不怕我来杀你吗?”

    裴怀钧闻言,却笑了:“我当然知道。”

    他抬起右手,修长的指根还戴着那枚遮掩红线的指环。

    衣绛雪攥住他的手腕,没有刻意去摘,冰冷的唇却覆过他纤细的腕骨,再吻过他戴着法器的无名指。

    阻隔的很好。裴怀钧不脱戒指,失忆的他,暂时不会察觉到红线的存在。

    但是,亲眼看见就不一样了。

    衣绛雪脸色阴沉至极,攥紧他的腕,警告:“裴仙人,记得把你的红线藏的好一些,一旦被我亲眼看见,会即刻触发厉鬼的杀人规律。”

    “……无论我主观上,愿不愿意对你动手,都是一样。”

    “届时,无论何时、何地,哪怕你逃到世界的尽头,天宫与地府,我都会追杀到底,不死不休。”

    “真是期待啊,小衣追着我跑的那一日。”

    裴怀钧笑容扩大几分,“嗯,虽然是追杀,但这也不错,不是吗?”

    “你一日杀不死我,就得追着我,一直一直地杀下去。”

    “穷尽一切办法,使尽所有手段,追到天荒地老,满脑子都是杀我这件事,再也装不下其他。”

    “……”

    真是该死,被世上最凶煞的厉鬼缠身,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裴、怀、钧——”

    鬼火幽幽的绿,照出厉鬼惊骇且不可置信的眼睛:“你是疯子吗?”

    裴怀钧却不顾冰冷,温柔地亲吻道侣舒展好似松节的苍白指骨。

    他从容回答:“为了绛雪,我可以是。”

    第32章 红白撞煞(17) 头七还魂与冥婚。……

    或许是被仙人的疯批感震撼, 衣绛雪沉默良久。

    在时间长河里磋磨,觉得故人不似当年,反生怨怼的道侣, 有。

    但他和裴仙人,却远不是这种情况。

    他们是两个宁可骨头相撞, 也倔强到硬是咬合在一处的疯子。

    东君活到今日,纵观人间, 已无一个熟悉的脸孔。真正的鳏寡孤独。

    冥楼主人亦是恶煞不详之命, 常年对着幽暗的冥楼, 拘役看管各色鬼怪。

    除却每一世来寻他的道侣外,无人为他收尸敛骨。

    真的杀了他, 又能如何呢?

    他之恨意,就算以杀戮洗雪,在世上也连个着落都没有。换做过去, 好歹也能盼着他的道侣敛骨, 不至于曝尸荒野。

    啊,现在是仇人了。仇人就仇人吧,至少东君执着于将他养成鬼王, 不会杀他。

    如果裴怀钧乐意杀他,也是好事,他刚好眼一闭、腿一蹬,从此不操心了。

    衣绛雪眼底的金红渐渐褪去:“我要醒了,下次再见时,大概就是记忆与鬼身融合时。”

    前世照影快要到时间了。他最终没有贸然动手,选择将时间延后。

    等到前世记忆与成长后的他彻底融合时,如何“报答”这份前世的恩仇这件事,合该交给今生的自己决定。

    前世的冥楼主人冷血理智, 会权衡利弊,裴怀钧也不意外他的选择。

    裴怀钧看向鬼蜮,“冥楼深埋幽冥,废弃多年。衣楼主已是厉鬼身,又掌握了鬼蜮,足以将冥楼从幽冥深处挪到鬼蜮中,让昔日‘万鬼之楼’再现辉煌。”

    “等衣楼主召回当年冥楼万鬼,登上鬼王之位时,你将势不可挡。”

    衣绛雪冷冷道:“不用你管。”

    他却知道,这个提议是对的。

    在记忆重新沉回去之前,他应该帮今生化为厉鬼的自己,得到“冥楼”。

    首先,把毛坯鬼蜮装修一下。

    他抬起双手,绛红衣袖滑落,掌心对准面前的空地。

    一座早已废弃许久的高楼被他从幽冥里生生分离出来,在鬼蜮中重新构筑。

    冥楼漆黑诡谲,内部空间比想象中更大,也更复杂。

    当年衣绛雪还是人身时,从来活不过二十,他总是最年轻昳丽的模样。

    裴怀钧看美人拘役鬼怪时,虽然赏心悦目,也很惋惜,“冥楼关押无穷无尽的鬼,可惜不能将整座楼做法宝随身携带,还要你一次次向人间召唤。”

    人不会拥有鬼蜮,想把冥楼随身带上,除非他成为厉鬼。

    那时衣绛雪执着成佛,不愿意化鬼,对这个提议嗤笑以对:“裴仙人,需要我动用一整座冥楼鬼怪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吧。”

    后来,这样恐怖的浩劫的确发生了。

    不知何故,衣绛雪缺少了天裂时的一些记忆,大概和他的死因有关,但他已经忘记了是何人杀他。根据新生后的所见所闻,他依稀知道现在的人间是如何惨状。

    守了那么久的阴阳,他居然还有些惯性在。

    衣绛雪阖上双眸,在他面前,一座废弃高楼拔地而起。

    冥楼楼主在幽冥鬼怪中的威慑力依旧存在,那些鬼怪望向高楼时,苍白麻木的脸色变了,连隶属于衣绛雪的鬼戏班也开始微微颤抖。

    以鬼制鬼,意味着毫无瑕疵的绝对控制。

    衣绛雪现在是等级最高的红衣厉鬼,对于他们的控制,比曾经更甚。

    衣绛雪虚虚抬手,像是拂去灰尘似的,将冥楼废弃外表慢慢擦拭干净,它逐渐变得更加巍峨恐怖,泛着隐隐的血色。

    裴怀钧守着他,忽然觉得他身体一软,忙伸臂揽住。

    却见厉鬼的身形在他怀里化作一捧若隐若现的雾。

    “绛雪——”裴怀钧顿住,忽然低下声,唤了称呼,“小衣?”

    再睁开眼时,衣绛雪眸光里的莲花褪尽,变作空濛纯澈的一潭湖水。

    衣绛雪像是断片了,揉揉眼睛:“咦,刚才我怎么了?”

    他仰起头,有些晕晕乎乎地看着拔地而起的高楼,“这座楼,是我建的吗?”

    裴怀钧压抑着眸底的晦暗,双臂揽着他软的好似要化掉的鬼身,唇畔划出温柔浅笑:“是啊,小衣可厉害了,说要用来放鬼,一挥手就建了一座楼。”

    衣绛雪本来就想建一栋巍峨高大的楼宇,见到已经建好,还很符合自己的审美,也不疑有他,满意道:“我可能是又梦游了。”

    他口中的梦游,或许不是真的梦游,而是前世的短暂回眸呢。

    但是他本想飘起来,左右瞧瞧这栋熟悉的楼,却觉得鬼体的鬼气有些涣散。

    他化成一团雾,被书生用青衫兜起来,软软弹弹的,还很冰凉,“咦?”

    裴怀钧知道,这是衣绛雪的前世影子为把冥楼从幽冥挖出来,用了太多鬼气,才让小衣暂时化不出人形。

    这种情况,吃点储备粮,或是休息一阵就好了。

    “小衣把鬼蜮打开,其他鬼留在楼里,我们出去吧。”

    裴怀钧将一捧鬼盛在袖子里,敛眸,藏住眼底潮湿阴戾的雾气,面庞却似春山柔和:“也不知外面是第几日了,可不能错过红白撞煞。”

    “小衣不是和我说,想吃鸳鸯锅吗?”

    裴怀钧垂眸笑道,“我们去找汤底,好不好?”

    小衣现在正需要吃鬼恢复鬼气。

    他耐心准备的火锅底料,大概也快好了。

    “涮火锅!”衣绛雪收起鬼蜮,将鬼雾盘在书生的手腕上,乖乖软软地当手镯。

    听他说起好吃的,厉鬼开心地开起漂亮的小花,“吃吃吃,强强强!”

    他黏人的厉害,是被美食俘获的家养萌鬼,浑然看不出冥楼主人的孤僻冰冷。

    裴怀钧把他细致地揣好,一点鬼雾都没落下,柔柔地包裹在青衫里。

    仙人天马行空地寻思着:“也要去制作一个好看的鬼包了,嗯,缝上两只狸奴的耳朵吧,这样可爱些。”

    *

    此前,霄云城,幽冥司分部。

    从古宅逃生的沈云,正向巡视至此的幽冥司“司命”述职。

    司命是银灰长发青年模样,紫衣官袍,腰佩“司命”大印,戴着半片遮盖眼帘的银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正在品茗,甚至还吹了几口热气,悠然道:“说下去,那条前朝古街,现在的‘乐忧坊’,到底怎么了?”

    沈云提到张老太爷,司命笑了:“张久德嘛,也是霄云城一只著名的‘凶鬼’了。在幽冥司总部里,围绕张家古宅的灵异统一名为‘鬼寿宴’。十年开启一次,只是进入这座古宅给鬼拜寿而已。五十年前,幽冥司派遣人进去探索过,评判过其杀戮规则,被卷入的死亡率很高,但危害范围不算大。”

    这种危害范围不大,但是折损率高的事件,幽冥司一般会选择封锁与控制。

    无他,别说是幽冥司,就是整个修真界,也是再也经不起折损了。

    紫衣司命说:“有些时候,我们这类人是解决不了所有的灵异的,有时也得做出取舍。”

    沈云的脸色微变:“不,这次不是鬼过寿,而是鬼出殡。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张老太爷——他在棺材中,等待头七还魂!”

    司命的茶盏一顿,好像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头七?”

    当鬼怪违反惯常的行动轨迹,等同原本的“禁忌”失效,出现了异样改变。

    这多半意味着那只鬼要开始进阶了。

    凶鬼进阶,那就是煞鬼,是绝不可纵容的等级了。

    沈云将鬼新娘的事情一并说起,“产生这种异变的原因,下官已经探明,是有另外一只“凶鬼”入侵张家古宅导致,由于其身着红色喜服,披着红盖头,下官将此鬼取名为‘鬼新娘’。她会将接触到的猎物,也变作‘鬼新娘’!”

    司命立即坐不住了:“红白喜事……不,这是红白撞煞?”

    沈云一个大喘气,继续汇报:“还有,我在张家遇到了一名奇怪的书生,他……”

    司命打断他:“什么书生不书生的,这哪有红白撞煞重要,我要立即上报司主……”

    沈云欲言又止:“呃,他身边带着一只红衣厉鬼。”

    “什么?怎么可能?”司命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太妙,端着茶盏的手一哆嗦,直接掀翻了,“红衣厉鬼?”

    目前现世的,也拢共不过五只厉鬼,没有出现“红衣”的煞气外化。

    他们虽然各自占据地盘,在外游荡的频率减少了,人族依旧畏惧至极。

    毕竟,一只厉鬼如果打破平衡,走出地盘,随便游荡到某个人族聚集的城池,说不定能直接将整座城给杀光。

    届时,别说幽冥司或者是修真大派了,谁来也阻止不了。

    在两百年前天裂时,人族里稍微能看的修仙者,几乎都打光了。

    现在的幽冥入侵,鬼怪复苏,鬼气异乎寻常地澎湃。但是人族可供修炼的灵气却越来越少。

    补充进修真界的,都是些还没成长起来的后辈。

    不止青黄不接,而是直接断层了。

    司命按住银色面具,紧紧抿着唇,似乎做出一个决定:“沈判官,你那里有丧贴对吧,带着我去张家古宅,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红白撞煞。”

    “关于红衣厉鬼,目前仍是司里的绝密。”

    司命凝重道,“传闻,须弥山镇恶石裂了,走出一只可怕的厉鬼,目前仍不知所踪中。”

    司命:“可能会有去无回,先回家告个别,写好遗书吧。”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次前往前朝古街的行动,究竟会遭遇什么。

    *

    裴怀钧揣着衣绛雪走出鬼蜮的裂缝后,回到了那条前朝古街上。

    比起吊唁时的灰白纸钱灰烬,此时更多了一种红色的纸灰,交错着向下飘落。

    “今日已经是头七了。”裴怀钧算了在鬼蜮里的时间,“很快,这里就会发生异变。”

    人面鬼藤又哭又笑,发出凄厉的声音。

    他先前记下的白骨花位置,此时也变了。骸骨上的泥土正在朔朔抖动,好似这些白骨花会很快从地里爬出来。

    雾气越来越浓重,裴怀钧看向面前密密麻麻伸出土壤的白骨手臂,一时停住。

    他毫不怀疑,只要踏上往前的路,地底下深埋的骸骨就会产生尸变。

    裴怀钧将袖中的小衣雾团掏出来,放在肩膀上,“算算时辰,大概也该……”

    衣绛雪伸长脖子,往他背后一望:“咦,张家出殡了。”

    送葬的白幡挂起,绘着哭面的中年模样鬼怪摔瓦起灵,身后跟着一溜张家鬼子鬼孙,皆是发出“呜呜呜”的鬼哭声。

    一抬漆黑的棺材抬出张家古宅的大门。

    此时,裴怀钧望向街道的尽头,道:“鬼新娘的仪仗也到了。”

    一抬猩红的鬼花轿,藏在血红的大雾里,在迎亲鬼的簇拥下,正在摇摇晃晃地接近这里。

    红白撞煞!

    第33章 红白撞煞(18) 灵堂蹦迪,嗨起来……

    子夜抬棺, 亦是冥婚吉时。

    时间重合,地点重合,对门冲煞, 甚至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棺材与花轿,喜事的红对上丧事的白, 迎面而遇,毫不相让。

    红色的花轿与黑色的棺材上, 笼罩的煞气以恐怖的速度扩散, 彼此对抗。

    这次不是鬼仆的杀戮与吞噬, 不是入侵与反入侵,而是鬼怪本体的交战。

    “红白撞煞, 开始了。”裴怀钧心里有数,鬼新娘的怨气是远强于张老太爷的。

    但是她被小衣夺了鬼蜮,失了鬼仆, 实力大损;张老太爷反而吃了红煞, 在棺材里成功待到了头七,弥补了劣势。

    被一仙一鬼用粗暴的手段平衡过,红白煞里究竟能不能撞出一个“煞鬼”来?

    “小衣, 现在还没有精神吗?”裴怀钧摸摸肩膀上轻若无物的衣绛雪,情绪似乎也有些紧张。

    他会不会还记得什么,那些恶煞轮回,痛苦、不堪与绝望。

    他会憎恨他吗?

    厉鬼垂下的檀墨长发宛如烟水,轻轻扫过他的衣襟,微微的痒。

    衣绛雪默默不答,只是伸出藤蔓,上面卷着一双……

    筷子?

    衣绛雪歪歪头,下颌搁在他的肩上, 表示期待:“我已经准备好吃席了,鸳鸯锅!鬼肉涮辣汤,蔬菜涮白汤,再打个蛋花,下碗面!”

    裴怀钧觉得自己多虑了,小衣根本什么也不记得。

    他默默:“……好,很有精神。”

    衣绛雪得意:“对美食的追求是无限的——咦,那里怎么还有两个人?”

    厉鬼看向着张家古宅门后的隐蔽处,轻轻嗅去:“符咒的气味,那里藏着两个人修。”

    裴怀钧刚才就发现了,丧贴里写着头七起灵之事,自然容不得宾客不到。之前被他们放走的幽冥司小家伙也来了,甚至还搬来了实力还不错的救兵。

    “司命么?”裴怀钧看了一眼,就漠然地挪开了视线。

    虽然他并不常亲自见幽冥司的人,但是天下万鬼的动向,包括司里的变动,司主都会亲自开坛向他报告。

    他记得,这一任司命上任有二十年了,现在还活着,在人修里算是实力不错。

    古宅漆黑的门扉之后,身上贴着符咒的司命立即收回视线,虽然银面遮着神情,勉强淡定下来,但心脏也快停跳了。

    司命那神秘莫测、世外高人的劲儿装不下去了,甚至眼神也有些涣散:“小沈啊,你说的那个可以驱使红衣厉鬼的书生,他保真吗?”

    沈云急了:“保真啊,一定有这么个人的,您看见了吗?”

    司命沉默半晌:“不,我的意思是说,他真的是个书生吗?”

    沈云:“……”他还真不确定了。

    司命在幽冥司里的职位仅次于司主,他见多识广,知道不少秘事。

    在跟着持丧贴的沈云重返古宅时,他就注意到,这座宅子空的可怕,完全不似沈云描述的那样鬼怪群集。

    越是反常的事情,越要小心谨慎。

    刚刚踏进庭院,司命看到一道泛着金光的凌厉剑气“嗖”地一声,从他们身边飞过,顺便擦掉了他的几缕银发,然后正中起尸的厉鬼额心。

    “这、这种剑气!”司命倒吸一口凉气,“凛然正气,绝非寻常!”

    虽然是虚影发光版,但这柄剑为何这么像东君的神像持着的那把“东华剑”?

    司命心理波动了:“……如果真的是东华剑的话,那么也就说明,此地已有东君垂问?”

    出大事了!

    裴怀钧可不知幽冥司众脑补了什么 ,他只是个带着家鬼来开饭的普通厨子罢了。

    裴怀钧看去,“子时快到了,他们还堵在门口,谁也不让谁呢。”

    衣绛雪看向两边“煞”的程度,他的观测极准,淡淡道:“鬼新娘落於下风,她的本体其实并不算强,真正厉害的是‘鬼蜮’与‘入侵’两种手段结合,她被我吃掉了鬼蜮,就如同失去一臂,就是不知为何不召鬼仆来……”

    厉鬼说起话来,神态与形容,已经无意识地有些前世那位“衣楼主”的影子。

    鬼新娘为何不召鬼仆,这件事,估计得问东君。

    裴怀钧也就短暂心虚了一刻,立即笑道:“大概是先前的入侵中,鬼仆被张老太爷杀了不少吧,鬼新娘也真是流年不利。”

    那是,遇上他们疯仙癫鬼的,又有几个流年很利的?

    衣绛雪点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说法。

    裴怀钧眸色一深,笑着抚了抚他的耳廓。

    衣绛雪耳根逐渐变粉,墨发里长出带着绒毛的碧色叶片来。

    衣绛雪狼狈地把叶片往头发里藏,用藤条软软地抽了下他的手,不疼,反而有些痒,“坏书生,不要乱摸。”

    裴怀钧闷笑一声,掌心却握住鬼的后颈,将厉鬼往身上带了带,温柔的钳制欲。

    “小衣,你想先吃哪边的席?”裴怀钧又问。

    “谁赢了吃谁。”衣绛雪认真回答。

    他的回答,并不是“吃谁的席”,而是直接一步到胃,选择吃谁。

    “感觉用红汤涮火锅,辣辣的,下点鬼片鬼脑鬼血鬼百叶,一定会很入味,吃起来应该更落胃。暖暖的很安心。”

    “白汤也不错,淡了些,涮鬼片会腥。但是少油少盐,健康。”

    美食家衣大王思索片刻,评价:“各有各的好吃,所以,什么时候开饭?”

    建楼的时候消耗了太多鬼气。

    好饿,好饿,好想吃饭。

    裴怀钧的眸光涣散了一下,似乎也被他不知道干哪去了。但他不愧是五星级鬼厨师,迅速从食谱里寻找目标,很快从容接受了,“小衣想吃哪种鬼百叶?”

    小衣想吃的东西,一定要让他吃到。养鬼就要有这种上刀山下火海的觉悟。

    红白喜事的队伍堵在张宅和王宅的门口,乌压压一片,鬼仆都将巷子挤满了。

    白事出不去,红事进不来。

    随着时间推移,棺材里发出“砰砰砰”的敲击声,棺材钉也开始震动,越接近子时,开始尸变了。

    鬼花轿也发出了“咯咯咯”的银铃般笑声,吉时在即,有向着惊悚转变的态势。

    在衣绛雪的眼里,不止是这棺材和轿子,而是红色和白色的煞气打的正酣,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本来因该是红煞占优,不到头七说不定就能分出胜负。被他们一搅合,红白煞反而在同一起跑线,确实说不好胜负。

    这么打下去,在门口他们怕是就得一个尸变,一个落轿。

    “这么僵持,不好,我帮他们一把吧。”

    衣绛雪缓缓从书生的背后伸出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黄铜唢呐。

    衣绛雪严肃脸:“请个戏班子放音乐,抚慰一下食材情绪……不是,创造一下氛围。”

    裴怀钧:“……”

    小衣好像刚才说出了真话呢。

    “哔哔哔嘟嘟嘟——”灵魂唢呐再度响起。

    无论是送葬还是迎亲的队伍,都纷纷一百八十度惊悚扭头,看向围观的二人,露出见了鬼的神情。

    毕竟衣绛雪的鬼身附在裴怀钧身上,紫气遮掩鬼的存在。被鬼附体的书生,又恰恰被压制了存在感极强的紫气。

    结果这一人一鬼在门口围观了半天,存在感稀薄,竟然完全没有被鬼发现,只有活人的眼睛能见到他们。

    红衣美人的背后渐渐浮现鬼楼的虚影。

    穿着老旧戏服的鬼戏班从中走了出来,唱戏吊嗓,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衣绛雪面无表情,却有几分期待:“打起来,打起来!打完请我吃席!”

    送葬队&迎亲队:“……”

    接到老板需求的青衣花旦也不消极怠工,立即抱着琵琶。

    她的背后,戏班子的鬼纷纷端起乐器,激情弹奏,魔音穿脑。

    地狱摇滚!嗨起来!

    这种感觉,约等于灵堂蹦迪。

    红白撞煞的焦灼场面,被百鬼蹦迪的声音一创,平衡顿时被打破。

    率先撑不住的,竟然是鬼新娘。

    “咯咯咯”的声音减弱,化作哀哀戚戚的旋律,红煞在向后撤……

    漆黑的棺木里,似是尸体敲击的声音更大了。

    棺材钉松动了,棺材抬起一个角,一双猩红的眼睛正在棺木中诡异转动,锁定着他要吃下的目标。

    在这一刻,那刚刚后撤不敌的鬼新娘,却是虚晃一枪。

    她掀起半扇红盖头,露出腐烂面部下的红唇,唇齿间咬着一枚银针。

    “嗖”的一声,银针随着棺材盖的缝隙刺入,直直贯穿了张老太爷的一只眼。

    这股反扑的红煞中,却掺杂着一股荒芜与死寂的气息,鬼气黄黑泛金,隐约透着几分尊贵之色。

    明显不属于她,这是向别的大鬼借的“势”。

    隐藏在鬼新娘背后的影子,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被逼出水面。

    鬼新娘不断入侵张宅,是找生前没能成功复仇的对象,虽然吞噬白煞出自本能,但是这不代表背后没有利用者。

    衣绛雪虽然分不出等级,但是对于别鬼十分敏感,乍逢这股恐怖感,源头鬼怪的力量竟然可以与他匹敌。

    他蹙眉:“这种力量……”

    裴怀钧却神色一冷。

    他还未答话,却听背后传来声音,几分凝重:“这是幽冥司在册的鬼气,属于一名黄衣厉鬼,代号:‘亡国太子’。”

    “这只黄衣厉鬼,并非来自幽冥,而是前朝太子,因亡国之怨化为厉鬼。”

    司命和沈云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道:“他的鬼气,是由九五紫气堕化,威压十分可怖。厉鬼外化的‘黄衣’,在那只厉鬼身上,犹如残损的龙袍。”

    裴怀钧的神情幽暗不定,青衣缓袍,卓尔不群,却负手道:“这条前朝古街,与那位‘末代帝皇’有关?”

    司命的神情一凛。

    他们对外代称这只黄衣厉鬼,都称“亡国太子”,这是史书给的评价。因为这位太子在死前并未能登基,成为皇帝。

    唯有真正与厉鬼面对面接触过的人,才会开口叫破这个少有的称呼。

    这名黄衣厉鬼的自称,一直是“末代帝皇”。

    因为,他是在死后登基的。

    第34章 红白撞煞(19) 子时已到,抬棺。……

    裴怀钧是鬼怪百科, 对这名黄衣厉鬼的来历如数家珍:

    他道:“前朝太子名为‘连城’,若说前朝暴政苛刻,贪污腐败, 确有其事。每个王朝的末年,都会这样积重难返。”

    “前朝灭亡的最后一根稻草, 还是他们那一代正巧遇上‘天裂’。”

    “天下百姓本就连活路都没有,幽冥入侵, 鬼怪横行于大地, 战争与瘟疫爆发, 人杀人,比鬼杀人更花样百出。人食人, 比鬼食人更司空见惯。人治比鬼神更难捱的时代,怎能不动乱?”

    裴怀钧用讲故事的口吻,对软绵绵趴在他的肩上的一团鬼雾讲述:“很快, 前朝的统治难以为继, 烽烟四起,等到义军即将进入前朝首都大京——也就是现在的‘旧京’城时,他们却发现, 面前的王都是一座死城。”

    “死城?”衣绛雪歪歪头。

    裴怀钧:“昏庸的皇帝退位,打算扶持太子连城坐上皇位,转移义军的视线,自己则是逃出城去,避免被义军所杀。但是,就在那一夜,禁宫发生了一件极其可怖的事情,老皇帝暴亡,宫人妃嫔尽死, 整座皇城尽沦为死尸。”

    裴怀钧说到这里,看向那鬼新娘背后的黄色鬼气。

    “后来呢?”鬼气里传来一个沙哑幽冷的声音。

    浑浊的虚影流动,缓缓浮现出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容。

    眉眼凌厉,气质阴戾,唇畔带些诡谲的笑意,头戴着一顶尊贵的帝皇冕旒。

    毫无疑问,那是一只可怖的厉鬼。

    垂下的十二冕旒滑落,煞意冲天,他暗淡无神的眼睛,此刻好似生动地活了过来。

    他幽幽笑道:“你说,宫人妃嫔尽死,整座皇城尽沦为死尸,后来呢?”

    好似这故事的主人,居高临下,向他垂问终局。

    裴怀钧神色不动,平淡地道:“自然是御庭之下,殿堂之上,万鬼朝拜新皇。”

    鬼朝觐的新皇,又怎么能算作人?

    裴怀钧竟然继续当着厉鬼本鬼的面,说起故事:

    “两百年前,兵临城下之时,太子连城不肯亡国,早已偏执疯癫。他为了避免国都沦陷,义军攻占城池的命运,必须要借助幽冥的力量。”

    “在先皇禅位之前的雨夜,他亲手屠戮了皇宫的所有活人。”

    “包括父母亲族,臣子宫人,并将其尽数化鬼——”

    “他的确如愿了。”

    “整座国都“大京”,不,现在已经是废弃的“旧京”,早已化作人不可往的鬼城。”

    “两百年前的义军没能进去,天裂后的修行者,再也没有人能进入厉鬼的地盘,生怕有去无回,“旧京”,也就再没有从鬼的占领里收复。”

    从此,王朝落幕,太子连城的故事画上了休止符。

    随后,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的,就是这名为“太子连城”的黄衣厉鬼。

    史书叫他“亡国太子”,他不听不信,偏要自号“末代帝皇”,即使无人承认。

    当夜朝觐他的,没有一名活人,唯有满皇都的鬼。

    太子连城从虚影里伸出手时,袖摆垂落,绣着暗淡的龙纹,手背苍白而冰冷,却握着一柄染血的天子剑。

    “呵,胆敢当着朕的面谈论过去的人,已经许多年未见了——”

    就在太子连城的鬼气陡然袭来时,附身在裴怀钧背后的衣绛雪,也在电光火石间抬起苍白幽厉的脸孔。

    “滚,别碰他!”红衣厉鬼神色一厉,顿时伸手,握住虚空中的赤红鬼鞭,悍然抽向藏在鬼蜮中的厉鬼。

    这是当年冥楼主人的鬼鞭,别号:“鬼见愁”。

    衣绛雪的背后呈现出漆黑冥楼的虚影,幽曲恐怖,好似埋葬过无数鬼怪。

    他一字一顿:“胆敢当我的面,对他动手的鬼,也很多年未见了。”

    此时说话者,既是平日天真脱线的可爱鬼,亦是潜藏记忆中的昔日冥楼之主。

    衣绛雪与太子连城虽为厉鬼,也都是由人所化。

    一人守阴阳四十九世,世世横死,须弥山鬼气侵染二百年,终化厉鬼。

    一人亲手屠戮亲族宫人,献祭幽冥,厉鬼称皇,让整座旧京化为鬼城。

    这样两只厉鬼,鬼气冲撞,谁胜谁败?

    诡谲的天变中,适逢两只厉鬼交手,竟让红白撞煞即将孕育的“煞鬼”,都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司命紧紧地扒着鬼宅的阴森大门,试图让自己不被风吹走。

    他有些麻木地对沈云道:“小沈啊,本官上任二十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天撞见两只厉鬼,多好的运气啊,要不然我们先写个遗书吧。”

    沈云也扒着门,快被鬼气吹晕了。他试着努力挣扎一下:“司命大人,我们还能再抢救一下吗?”

    司命在幽冥司是一等高手,让他面对两只快要成煞的凶鬼,他自信能处理。

    可脸前面就是两只厉鬼在打架,他还能咋办,把他攮死也处理不了,当然只能写遗书,把信息传递出去了。

    司命徒劳地给自己贴了两张符,也给沈云脑门上贴了一张,神情沉重:“应该不能,要是这种情况还能活,那是祖坟冒青烟了。要是我真活着,回家就把三年俸禄全部捐成香火,给东君他老人家点上。”

    唯一能指望的,大概就是那疑似东华剑的剑气。

    现在能捞他们的,大概只有东君本尊了。

    司命感到绝望,他咬破手指,用术法迅速在符文上写下情报,“现在赶紧留遗书,放在司里特质的竹简里。就算死了,司里来人收敛尸身时,好歹也能看见遗言。”

    术法忠实地记录下有价值的情报:“红白撞煞的幕后黑手是‘亡国太子’;在乐忧坊间与身份不明的红衣厉鬼打了一架,胜负未明。红衣厉鬼的身边跟着一名青衫书生,有猩红色鬼蜮,疑似鬼蜮中有一座诡异的楼宇……”

    幽冥司上百年的经验,都是他们这些行走阴阳的人,拿命试出来的。

    处理“禁忌”时死亡率很高。有时候一个人成不了,就尽可能多地留下情报,后辈就能踩着前人的尸骨向上,替人族将探索之路走的更远一些。

    “司命大人,好像有结果了。”沈云道。

    司命看去,竟见太子连城的鬼手缓缓缩回了鬼蜮里,黄色鬼气如同暗沙,悄无声息地形成旋涡,向后退去。

    红衣厉鬼仍不动,直直伸出鬼爪,似是攥住了什么。

    背后冥楼虚影越发诡谲不详,唯有鬼才能晓得其中恐怖。

    “喂,坏鬼,别走啊,你的东西掉了。”

    掌心攥住的东西浮现出来。

    衣绛雪看着撤走的黄衣厉鬼,举起那东西,缓缓地歪过头:“不要了?”

    裴怀钧看去,那是一把天子剑的剑鞘,布满血红锈迹,极是阴煞不详。

    “他叫什么来着?”衣绛雪一时忘了。

    裴怀钧位处两只厉鬼交手正中央,虽然被衣绛雪的鬼蜮护着,却还是淡定自若,微笑提醒,“太子连城。”

    衣绛雪用藤蔓吊起剑鞘,摇来晃去,用纯真的眼神看他:“那这个,怎么办?我不是故意抢劫的,是太子连城没带走。”

    “既然从敌鬼的手里抢下来,说明是战利品,自然是小衣来处置。”

    裴怀钧提议:“家里缺个晾衣架,不如……”

    衣绛雪点头:“好主意。”

    那黄衣厉鬼自然没有听到这段对话。

    面对那红衣厉鬼时,攻击是为探底。

    毕竟,他最初以为那红衣厉鬼的鬼气不强,是个刚诞生的软柿子,在场也没有能阻止他的存在,能把那红衣厉鬼当经验包吃了才是血赚。

    但他背后的冥楼浮现时,一种难言的恐怖让他退了回去。

    就好像,那里是万鬼的噩梦,永恒的禁区,绝不可以触碰。

    太子连城为鬼多年,相信直觉,迅速躲回鬼蜮,连鬼新娘也丢在这里不管了。

    他本来的计划,是通过“红白撞煞”造出一只“煞”级鬼怪,将鬼新娘培养成鬼城的一员大鬼。

    他物色了许久彼此对立的煞,选上因冥婚迷信被残害至死,未能向父亲与家族报仇,最终化为鬼新娘的张家小姐,张月倾。

    当然,太子连城也不是白来一趟,借势的鬼新娘终于在对撞时占了上风,“红白撞煞”也快要分出结果。

    鬼新娘喜服染血,趴在棺材上,张开血盆大口,吃掉了半截棺中老尸,红色喜服上已经产生了异变。

    血污越来越扩散,鬼新娘蒙着红盖头,后脑却像是被石块砸扁,向里凹陷。

    她啃噬了同源的白煞,越来越强了,好像时间在飞速倒退,鬼怪的身体也越来越接近临死的那一日,怨恨冲天!

    白事被撞煞,送棺的队伍也七零八落,老宅仅剩的鬼怪都窝在他的棺边呜呜哭灵,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尸只剩下半截,仅存的一只眼睛诡异地转动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灵异的变化是准时而剧烈的。

    不多时,子时的打更声响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子时已到,抬棺。”

    仅有上半截身子的老尸,本该被鬼新娘连肉带血吃掉了一半以上的鬼体,肚肠都从被啮咬的胸腹处漏出来,透出腐烂的味道。

    下一刻,浓重的白煞从棺材里冒出,那是头七还魂的煞。

    扑在棺材里啃噬鬼怪的鬼新娘,此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她摘下红盖头,撕扯着腐烂的面部,发出嘶哑空洞的声音。

    “不、不要回到那一天……”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张老太爷那张本该慈眉善目的老人面孔,因为头七降临,变得格外诡谲阴狠。

    鬼新娘哀叫一声,还未啃噬完老尸,就被一股恐怖的巨力抓回了花轿中,没了声息。

    天色漆黑,血月当空,送亲和送葬的队伍好似被诡异抹去。

    他们进入了一片相连的鬼蜮中。

    除了裴怀钧和衣绛雪,被无端卷入的还有司命和沈云。

    缭绕的鬼气,半是苍白,半是血红。

    裴怀钧向一侧看去,王家宅邸前大红灯笼高高挂,宾客盈门,灯火通明,正是在举办婚礼的模样。

    不过,这子夜的宾客究竟是什么人,那就不好说了。

    衣绛雪却趴在他的背上,徐徐向侧一指,纸钱飞舞,土地淤血松软,他道:“咦,那是一块坟地。”

    许多送葬的鬼正围拢在挖好的墓穴边,低着头,用诡异的目光看向土坑内。

    一台漆黑的棺材缓缓合起,放置于墓穴里。

    碑已立好,写着“张久德”三字。

    第35章 红白撞煞(20) 在坟场涮火锅。

    鬼蜮里的坟墓边, 不仅有孝子贤孙哭灵,还摆着空的祭品盘。

    空祭盘里没有放置任何祭物,鬼越发凶煞。

    白幡扬起, 伴随着“呜呜”的鬼哭丧之声,松软的坟土被铁锹挖起, 一铲铲地撒在了漆黑的棺木上。

    诡异的是,棺材盖内部还在被不住地敲击着, 好似里面的死者未曾安息, 还在执着地期望重返阳间似的。

    “呜呜、呜呜呜呜——”

    哭丧声回荡在坟场, 越来越恐怖了。

    前朝街道为分界,左边是笼罩苍白白煞的坟地, 右边是笼罩红煞的喜宴。

    沈云和司命被卷入鬼蜮的时候是懵逼的。

    黑黢黢的夜里隐藏着两只即将成煞的凶鬼,左右都会遇到鬼,简直致命。

    “接下来该怎么办?”沈云按着腰刀, 踌躇片刻, 见青衫书生的背影往坟地去了,下意识想跟上去。

    司命忙拽住他,银面下的唇紧紧抿着:“小沈, 刚才没瞧见吗,那是厉鬼附身的人!他很不对劲,竟然知道那么多秘密。他竟连‘亡国太子’的自号都清楚,当年进鬼城与之照面并活着出来的修士根本寥寥无几。”

    “若我所料不错,他身上附着的应当就是须弥山里爬出来的那只红衣厉鬼,你还敢跟,有几条命经得住造?”

    “那书生是人,可以交流,上回, 是他救了我们。”沈云和书生打过几次交道。

    但他也觉得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问道:“那您有更好的提议吗,比如帮我们活着离开……”

    司命沉默片刻,道:“……他们往那边走的?”

    两人小心走入坟场。不多时,见到了书生修长挺拔的背影,正在围观这落葬仪式。

    然后,他们露出了见鬼的神情。

    绛衣厉鬼本是附身书生,此时慢慢从附体状态脱出,逐渐变成独立的一人一鬼。

    他伸出与裴怀钧躯体融为一体的雪白手臂,虚影穿过他的腰腹和脊背处,好似以血肉为养料,长出柔美雪白的植物。

    他先将半身钻出来,又从书生被墨发遮掩的肩胛骨处探出美人头颅,披散的长发软软垂落在裴怀钧的身前。

    裴怀钧始终温和浅笑着,甚至还摸摸他的脑袋,“小衣现在感觉怎么样?”

    重建冥楼的消耗很大,他又与其他厉鬼正面碰撞,裴怀钧还是倾向于让他多休息一会。

    正好,他也很习惯被鬼附身,凉凉的,有些异物感,偶尔被从身体内部被猫猫鬼舔舔骨头,发痒。

    对于阴间恋爱脑东君来说,小衣这么黏他,说明小衣爱他。

    “鬼气的浓度加剧了,白汤的汤底烧开了,鲜味……”

    衣绛雪缓缓从书生身上滑下来,流淌的鬼雾组成人形,红袍下没有脚,漂浮在森冷的夜里。

    他俩都没在意身后远远跟着的两个人,这个距离,也恰好能听到谈话。

    司命愣是没听懂,小声问沈云:“什么汤底?”

    沈云:“可能是,鬼饿了。”

    司命大惊失色:“饿、饿了?”

    沈云严肃地看向坟墓,想起之前的经历,认真科普:“红白煞的味道,在阴间美食届,是鸳鸯锅的汤底。”

    司命:“……啊?”

    还没等懵逼的司命反应过来,书生微笑着从包袱皮里掏出桌椅和餐布,铺好桌子后,摆上一只特制的铜炉。

    “铜炉?”司命神情都涣散了,这是把他干哪来了?

    这是在坟场涮火锅?

    不是,他们要涮什么东西?啊?

    衣绛雪飘到桌边,对着铜炉呼呼一吹,“鬼火!”

    铜锅腾地窜起火来。

    然后,衣绛雪向着张老太爷落葬的地方,轻轻勾了勾手指。

    他开心道:“白汤,过来。”

    白煞的鬼蜮里,积攒了七日的煞气本来在朝坟墓中央的棺材汇聚,试图酝酿出一只煞鬼。

    却因为这次勾手变了方向。

    白煞不受控制地向着厉鬼面前的铜锅涌去,填满了鸳鸯锅的一侧,成为虚虚漂浮的奶白色汤底。

    裴怀钧温和浅笑:“那张家的鬼都是行尸系,不好吃。我提前准备了蔬菜拼盘,刚好适合涮白汤,清爽脆口。”

    说罢,裴怀钧端出几盘水灵灵的蔬菜,司命眼睛都看直了:“这、这是鬼藤花、鬼笋、鬼菌菇……”

    这一盘盘的,还挺春意盎然。

    司命脸绿了,和这盘蔬菜一个色:“鬼藤花不是很多年前封印了吗,那一战死了一百人多人。还有这鬼笋,不是南方迷雾森林里的特产,生命力贼强,有个全灭的偏远村子里长满了这玩意。还有鬼菌菇,据说会发出致幻的笑声,在人的眼睛里像是乱跳的小人……”

    裴怀钧从容地用筷子夹起快从餐盘上试图跑掉的菌菇,扔进白汤里。

    那菌菇收了伞,在白汤里沉浮两下,不动了。

    汤底咕嘟咕嘟冒起泡。

    看着沉浮的鬼菌菇,伴随银铃般的笑声,香香的味道窜出来。

    衣绛雪数着秒,期待脸:“可以吃了吗!”

    裴怀钧拦住他伸去的筷子,温和道:“得用鬼气煮熟,不然会中毒致幻……好像小衣也不会中毒。火候不到,煮不透的,这样鲜味就不会达到最高。”

    衣绛雪忍住,继续等:“好吧。”

    等着涮菜烫熟的闲暇,衣绛雪想起边上还有两个存在感很低的人。

    虽然很不舍美食,但衣衣大王是个乐于分享的好鬼,和善地看去,使用他的阴间社交小技巧,道:“你们也是来吃火锅的吗?要不要分你们一点?”

    两人疯狂摇头:“……不是不是不是。”

    在坟场涮鬼锅,谁敢吃啊。

    在最关键的头七复苏时刻被夺白煞,罪魁祸首还在他的坟头用白煞涮火锅。

    张老太爷呆在棺材里,疯狂敲棺材,愣是出不来。

    这回是真死不瞑目了。

    但是对方是厉鬼啊!

    别说是用白煞涮火锅,就是把他扔进火锅涮了,他也没辙。

    坟场里游荡的鬼怪本是为复生做准备。

    但白煞刚聚集,就被持续不断地吸取到鸳鸯锅的一侧,鬼仆也失控了。

    松软的坟地里,本是白骨化的鬼手伸出来,后来它们逐渐爬出来,提着奠字灯笼,僵硬地行走在坟地里。

    连白骨花也拔出血管状的根茎,空洞的头颅骨里点起鬼火,开始诡异地爬行。

    但是衣绛雪涮火锅的桌边,竟成为了真空地带。

    这种恐怖的等级压制,让鬼根本不敢接近他们。

    紫衣银面的司命脸色变了又变,抉择时刻到了:

    是往外围撤退,选择对抗失控的鬼仆;还是靠近吃锅子的厉鬼,赌厉鬼不会把他们也一起扔进锅里涮了。

    裴怀钧将鬼藤花烫到最脆嫩的程度,捞出来沾了撒了葱花的酱汁,夹给等待投喂的漂亮厉鬼。

    他漫不经心地对他们道:“那老鬼只剩下半截,居然还在敲棺材,吵死了。你们去把他棺材盖打开,剩下半截身子绑在墓碑上。”

    语气虽然是陈述,但内容就是纯粹的命令,似乎完全没考虑过他们会拒绝。

    他们的确不会拒绝。

    不止是修为稍弱的沈云照做,司命也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铲子,开始准备撬棺材。

    坟场阴森森的,沈云早就习惯了,甚至熟练地安慰他:“司命大人,咱也别出去冒险了,抱好厉鬼大腿,努力干活就行。撬个棺材而已,很轻松的。”

    司命喉头滚了滚,很想说什么幽冥司的荣耀,司命的职责,为人族牺牲的悲壮等云云。

    然后,他们一脸得到神谕似的……

    撬棺材板。

    在两个人哼哧哼哧抬棺材时,司命还在默默地怀疑人生:“为什么,刚才听那书生一说话,我就有把三年的俸禄都换成香火,供给那书生的冲动……”

    裴怀钧有属下可用,不必自己动手,也乐得省心。

    他用鬼笋沾了麻酱,喂给吃的幸福眯眼的厉鬼,“鬼藤花涮七下,笋和菌菇要煮……”

    幽冥司的人降妖除鬼的专业户,开棺材这种场景很常见。

    刚开棺的时候,老尸还会用手肘抵着坟地爬。

    因为没有双腿,爬不快,又被司命催动符咒定住,

    不一会,他们就成功那半截老尸绑在了墓碑上,那些失控的鬼仆,也从四处游荡转为聚拢。

    老尸发出了哀嚎声,“幽冥、幽冥、魂归幽冥——”

    他熬到了头七这一天,却没有那么幸运,能够熬到成功还魂。

    “退出去。”司命谨慎地捏着一张定魂符,向后退去。

    那老尸周围聚集了近百的鬼怪,除了送葬的丧服鬼,还有一些从坟地里钻出来白骨鬼。

    那棺材板封印了老尸的气息。书生叫他们把老鬼挖出来,也有用来钓鱼,吸引鬼仆的意思。

    而且,吸引来的不止是鬼仆。

    赤红蔓延而来,那条以前朝街道为界的线,被红煞冲破了。

    鬼新娘的红煞蔓延到了坟场。

    像是两个世界的粗暴拼接,司命一抬头,就看见了与坟场交界的地方,突然出现了拜天地的场景。

    坟地墓碑后面,浮现出许多鬼影,神情也从哭变成了笑。

    蔬菜终于烫熟了,衣绛雪幸福地吃着烫好的鬼菌子,又鲜又嫩,还很滑软。

    嚼嚼嚼。

    果然还是要吃锅子,好鲜!

    无处不在的鬼笑声,好似会传染,“咯咯、咯咯咯——”

    吃个饭也不安生。

    衣绛雪放下筷子,眯起漂亮的眼睛,将头僵硬地转过一百八十度,看向鬼新娘被引诱而来的方向。

    那被绑在墓碑上的老尸,不知何时,头已经掉了,在地上咕噜噜地转着。

    一只鲜艳的绣花鞋,将那颗鬼脑袋踩到扭曲变形。

    用白煞钓红煞,包上钩的。

    衣绛雪缓缓地举起了筷子:“……辣汤来了。”

    第36章 红白撞煞(完) 小衣,清汤大老爷!……

    衣绛雪对于吃火锅很有一番心得:

    鸳鸯锅, 就要有白汤也有红汤,这才够味;涮菜要荤素搭配,才会有声有色。

    就是坟场这个环境有些不好, 鬼哭声太重,嘈杂了些。

    但是当聪明的衣班主招出鬼戏班, 让百鬼在坟头蹦迪时,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裴怀钧让那两个人把张老太爷的半截残尸吊起来, 就是为了钓鬼新娘。

    就算平时藏在鬼蜮里, 又有许多相仿鬼仆, 难以定位本尊的位置。

    鬼怪的本能是复仇。

    在现身复仇的时刻,鬼新娘一定是本尊。

    衣绛雪咬着筷子尖尖, 默默注视着红煞侵入白煞,逐步包裹被绑在墓碑上的老尸,把他剩下的半截身体也啃掉, 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他在涮火锅, 咕嘟咕嘟;鬼新娘在吃仇人,嘎吱嘎吱。

    这样各吃各的,伴随着鬼戏班的阴乐, 还挺和谐。

    “吃完了吗?”

    衣绛雪把铜锅下的鬼火烧的更旺了些,再给料碟里加了点葱花和麻酱,礼貌道:“等你吃完,我再吃你哦。”

    鬼新娘吃掉白煞后,也算报了仇。

    可惜现在的白煞是鬼怪,不是当年冥婚的罪魁祸首。而张家小姐两百多年前就死了,化身的鬼怪也失去了成佛的可能。

    鬼成佛的要求,说苛刻,其实也不苛刻。

    刚刚化鬼的时候, 成佛反而是最容易的,怨念还没有积累到恐怖的程度,仇人也多半还活着。

    只要能亲手杀掉对方,大概率能一次清空怨气,踏上成佛之路。

    也有可能,仇人太强,刚变成的鬼太弱时,杀不死,反而被祛除。

    或者是仇人太弱,在报仇之前已经死了,怨气没有源头,只会随着后续鬼怪杀人的数量和年岁不断累积,造就大鬼。

    鬼新娘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衣大王是很公平的厉鬼,他撑着下颌,看向早就失控多年的鬼新娘,那只是一具鬼怪腐烂多年的躯壳,不是活人。

    他的眸底有若隐若现的莲花重影,平静冷酷地裁断:“张月倾,前世你父不慈,卖女冥婚。女自不用愚孝,弑父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你未能在其生前杀死张久德,错失了成佛机缘;但死后二百年,化身的红煞最终吞噬白煞,也算仇怨了结。”

    “但鬼新娘为祸人间二百年,杀人无数,并将人变成鬼仆驱使,亦是罪孽。”

    “我可以容你复仇,却不能容你成为煞鬼,继续横行人间。”

    当年冥楼最鼎盛时,拘役万鬼,冥楼主人也会裁断生前罪孽。

    越强的鬼,越不容易杀死。犯下极恶大罪的鬼怪,衣绛雪不会放纵,而是会投入冥楼最底层关押,不会纵在人间。

    鬼新娘吞掉白煞后,很快就会晋升为红白煞集于一身的“煞鬼”,恐怖程度会翻上几番,人是处理不了的,唯有以鬼制鬼。

    衣绛雪先将白煞吃掉了大半,有意控制了“撞煞”的烈度,让鬼新娘虽然复仇成功,却卡在了进阶上。

    让死去的张家小姐了却心愿,或许算是厉鬼的慈悲心肠。

    但是成为鬼怪的魂魄,在错失成佛的窗口期后,就会不断堕落,杀人,吃人,造下罪业后,就再也救不了。

    无论是生前的衣楼主,还是死后的红衣厉鬼。

    或许,他自己都无法成佛,只会永堕无间。

    不过,以如今衣绛雪的性格,暂时不会想这么远。他向红煞勾勾手指:“红汤飞来——”

    红煞注入空着的一半锅底,鬼火正旺,一瞬间就沸腾了。

    “小衣,可以用红汤涮鬼肉了。”裴怀钧看着衣绛雪平静地裁决鬼怪,依稀有几分他当年的风范,并无任何意外之色。

    待小衣裁断完,他顺势端出了有着漂亮雪花纹理的鬼肉卷!

    司命和沈云先前挪到厉鬼附近,苟住了。

    他们思前想后,还是火锅附近最安全。至少厉鬼忙着吃火锅,没空理他们,更不可能让其他鬼掀了他的火锅摊子。

    看到厉鬼认真地评估鬼的危害,甚至有意帮人关煞鬼时,他们十分感动。

    这是清汤大老爷——

    不、不对,是麻辣大老爷!

    总之,吾辈楷模,鬼界良心!

    还没欣慰多久,他们在看见书生端出的盘子里装着什么时,顿时目瞪狗呆:“这、这是——”

    裴怀钧眉眼温柔如春山,很有体贴贤惠人夫感,“鬼肉卷,把魍牛肉冻硬后再切,就会切成这样的薄片。”

    他用筷子夹起来一片,在血月下照过,显示自己优秀的刀工:“看,透光哦。”

    司命和沈云静静地碎了:“……”

    把鬼肉切成薄片涮火锅。

    不是,你真涮啊?

    裴怀钧用筷子夹起雪花鬼肉,在沸腾的红汤里涮了涮,七上八下,火候把控到位,再捞起时就鲜嫩弹牙,香辣迷人的气味就直扑衣绛雪的鼻腔。

    衣绛雪顾不得乱爬的鬼新娘了,伸碗接肉,星星眼:“好香。”

    裴怀钧温柔地把涮好的鬼肉片夹进他的料碟里,裹了裹料,保证柔韧鲜辣的鬼肉沾满了香油和芝麻,散发着浓郁的油香。

    他又下了一碟手切鬼肉,看着红汤咕嘟咕嘟,冒出奇怪的泡泡,温和笑道:“慢慢吃,小衣,还有很多。”

    鬼新娘刚吃完仇人,就被人招走了红煞涮火锅,只能在快消失的坟地里无助地爬来爬去,似乎在寻找失去的煞气。

    厉鬼的压制是绝对的,鬼其实没有人的思考能力,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所以,她卡在成为煞鬼的半途,就像是鬼胎生了一半,又塞回去。结果鬼胎还在肚子里哇哇大哭,想扒开母体的肠子爬出来,痛苦的很。

    鬼新娘迟钝地反应片刻:三人一鬼,厉鬼不好惹,其他两人身负仙家灵异。

    唯有这书生是个凡人,紫气很强,但是没有任何法力,是个白送的大礼包。

    他身上有红煞的痕迹,说明接过婚帖,污染他的成功率最高。

    当时在张家古宅里,东君用红色纸钱大批招鬼。

    白煞断绝了鬼新娘的感官,她并不知道消失的五百只鬼仆,都被面前这名书生发疯砍了,才导致她现在是个光杆鬼,怎么也招不出鬼仆了。

    鬼新娘窸窸窣窣地爬向裴怀钧的方向,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似乎要引动红煞暴发,将这书生补充为鬼新娘的鬼仆。

    裴怀钧看到这一幕,将筷子搁下,饶有兴致:“哦?选择来杀我?”

    但凡是个有理智的活人,就会察觉这书生的不对:一名凡人与厉鬼相伴,没有法力还能安然无恙,这还能是个正常人?

    没有法力,本身就在说明其深不可测,是他们层次低,探知不到。

    但是鬼新娘没有人的思考能力,只会根据杀人规律行事,通过本能来选择最好杀的猎物,将其感染,变为鬼仆。

    衣绛雪先前涮火锅时,眼里只有阴间美食,并不带什么情感波动。

    毕竟红煞还有一点,他搜刮汤底呢,也不急着先把鬼新娘关起来,反正翻不出浪来。

    但在发现鬼新娘换了目标时,厉鬼转过脸,面上蕴着恐怖的杀意。

    黑洞洞的双眸,好似不见底的深渊:“我养的人,不准动。”

    衣绛雪将一根筷子随手掷去,直直地贯穿鬼新娘的红盖头、眉心、再穿过头盖骨。

    风声未定,鬼新娘的本体被筷子钉在了一尊墓碑上,轻微挣扎两下,像是被封印,半晌就不动了。

    那墓碑上提前刻好了名字:“张月倾”。

    碑后浮现出冥楼的虚影,漆黑阴森的楼宇伸出无数铁链,向着鬼新娘打开了沉重的大门。

    鬼新娘无法挣扎,那根筷子扎穿了鬼的脑颅,也封住了行动轨迹,避无可避。

    大门锁住了鬼新娘,将即将失控的煞鬼关入冥楼底层。

    司命上任快二十年,虽然经常恹恹的,动不动写遗书。但是他有觉悟,手段不差,见多识广,也很能活。

    但是今天,司命简直快看呆了:“闻所未闻,在下从没听说过,能用一根筷子封印煞鬼的手段,那栋恐怖的楼宇又是什么?”

    在幽冥司的记录里,封印“煞”级的鬼怪,一次动用的人数会超过百人。

    司天、司地、司命、司鬼四人,至少要到场三人,才有把握将其完全封住。

    如今,一根筷子就能治住煞鬼的红衣厉鬼出现了。

    最奇异的是,这只红衣厉鬼是可以和人正常交流的,不仅有是非对错的判断,立场还隐隐站在人族的这一侧。

    如此种种,都是人独有的理性特质。

    衣绛雪两手空空,没法夹肉吃了,转过脸,眸底透出清澈的委屈:“裴,筷子,丢出去了。”

    裴怀钧闷笑一声,将涮好的鬼肉直接投喂:“好吃吗?”

    衣绛雪幸福脸:“……嚼嚼嚼,好好吃喔。”

    这条前朝古街的“红白撞煞”危机,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中落幕了。

    鬼蜮散去,周围的景象一晃,众人又回到了张家和王家古宅的正中央。

    沈云再看向这两座宅邸时,发现早已破败不堪,蛛网遍布,完全不能住人了。

    失去了维系灵异的主人,这两座宅邸自然会回归应有的模样。

    这条街上的灵异,根本不止这两座宅邸。

    司命手中测量鬼气的罗盘乱转,周边的宅邸青苔丛生,似乎也久无人烟,不知蕴藏着什么可怖灵异。

    他的脸色煞白:“这条前朝古街,也隐藏着很多鬼,只是被红白煞压着,没有暴发而已。”

    “现在红白撞煞结束,上头没有冲煞压着,他们怕是很快就会复苏了。”

    衣绛雪还坐在铜锅前,却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专心致志地吃着锅子,他心满意足:“终于没有鬼打扰我吃饭了!”

    红白煞在火锅里流转,不断翻滚着,烫熟食材。

    鬼涮红白煞,统统吃掉,他不断补足先前装修鬼蜮时耗费的鬼气,精神越来越好了。

    裴怀钧将袖摆撩起,帮衣绛雪海底捞食材,免得糊锅底:“小衣,要不要再下一盘鬼脆骨?我也拆了一点。”

    “要!”衣绛雪亮闪闪。

    咯吱咯吱,小衣嚼脆骨,腮帮子鼓鼓的。

    裴怀钧再将鬼血豆腐和鬼滑下进辣汤里,“这个要煮一阵才能吃。”

    衣绛雪很听话,缩回筷子,开始眼巴巴地等待:“嗷。”

    裴怀钧瞥了一眼还没走的幽冥司两人,似笑非笑道:“两位不去办差,还留在这里,是打算做些什么?”

    东君其实也就吓吓他们。

    严格意义上来说,幽冥司算是他的直系信众与下属。对于帮他打工的人,裴怀钧视他们为小朋友,能拉一把拉一把,还是比较宽容的。

    司命听他说话,艰难地忍耐拜一拜的冲动。

    没过多久 ,他就放弃挣扎,敛着紫衣官袍,向他们深深拜道:“在下幽冥司‘司命’,见过二位……”

    他顿时噎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裴怀钧谦虚一笑:“在下裴怀钧,是个普通书生而已。小衣是我的……”

    他停顿,刚想说道侣,但厉鬼小衣还没有记忆融合,不知他们做了四十四世的道侣,自然无法这么介绍。

    “书生,是我养的人。”衣绛雪快乐地炫完火锅,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厉鬼满身红白煞味,“哧溜”爬上书生的肩膀,探出一颗美人脑袋。

    他用炫耀的口吻道:“你们看,人长的很好看,头发光滑,皮肤白里透红,还很聪明、很健康。”

    “我养的人特别好,对吧。”

    裴怀钧明明是养鬼的那个,听闻衣绛雪此言,也是一笑,竟毫不脸红地认下了:

    “小衣是个好主人。小衣养我,养的可好了。”

    沈云&司命:“……”

    第37章 前朝鬼街 小衣开发商,承包地皮!……

    红白撞煞结束了, 但这条前朝鬼街,隐隐也有复苏的趋势。

    司命手中罗盘指针开始疯狂转动,银面下的脸色霎时苍白:“没有红白煞的镇压, 鬼街要失控了。这条街到底有多少只鬼?几十只,还是上百只?”

    现在通知幽冥司总部, 等人派来,怕是整个霄云城都凉透了。唯一的镇压机会, 只有复苏之前, 也就是现在。

    可是凭借现在霄云城的幽冥司人手, 怕是连封锁都做不到。想少死人,就得当机立断弃城。

    他身为司命, 能舍命拖延一阵,让沈云去抓紧疏散整座城的百姓,等幽冥司联络修真门派, 集结修士, 围剿鬼怪。

    等收复失地的那一日,百姓或许就能搬回来了。

    当然,也很有可能不成功。被厉鬼占据的“旧京”就是个实例。

    昔日最繁华的大都, 最终沦落一片死地。当今朝廷只得舍城,另行定都。

    “也不是没有办法。”裴怀钧云淡风轻,捏捏厉鬼线条优美的下颌,提议道,“小衣,鬼蜮只有光秃秃一座楼阁,还是太荒凉了,不如建一座前朝风情鬼街吧?”

    衣绛雪随手把空间划开一道血色口子,把脑袋探进鬼蜮瞅瞅, 变成无头鬼的样子,他严肃道:“确实,只有一座漆黑的楼,其他地方都是空的,死气沉沉,不好看。”

    鬼新娘的装修思路,是用红色剪纸变成楼阁,再把各种鬼做成物件、树木、建筑等,风格有些惊悚,但是还怪心灵手巧的。

    司命脸色忽青忽白。

    这名书生,竟是常年背负着这样一只恐怖的红衣厉鬼吗?

    不多时,衣绛雪又把头伸回来,恢复了躯体完整,赞同:“鬼蜮的位置多的是,装得下。这条街也都是现成的宅子,还自带鬼住户,连塞鬼进去住都不用。”

    “就是座老街是谁的地皮,官府的吗?要多少钱?去哪里谈契约?”

    衣绛雪十分勤俭持家,遵纪守法,不可以抢劫。“裴,我们买得起吗,你能不能砍砍价,让他们卖的便宜一些?”

    裴怀钧被家鬼可爱到化了,摸摸他的脑袋,向司命瞥去。

    看似温柔和善,语气却隐隐带着威胁:“我们的盘缠不多,还是先向官府问问价吧。要是这条古街卖的太贵,只能遗憾放弃了。”

    “毕竟,买地皮也是要货比三家。要是活动力度不够大,就不着急,等他降价打折好了。”

    怎么能不急?

    鬼怪要复苏了,他们十万火急啊!

    司命听罢此话,脑子开始迅速转动,猛然醒悟过来:这只红衣厉鬼,竟然有办法把整条前朝古街,连街带鬼一股脑端走!

    所以,令恩鬼烦恼的事情,竟然是没有钱买不起?

    开玩笑,幽冥司司命在此,他还能让恩鬼买不起?能避免霄云城的灭城危机,送条街的地皮怎么了?

    这些明明都是感激厉鬼除掉红白撞煞的报酬。

    能以如此低的代价解决这等危机,他白送钱都怕没门路,难道还要恩鬼花钱买?

    司命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瞬间想到了措辞,一把摁住想说话的沈云,发挥阳间社交小技巧,殷勤地推销道:

    “恩鬼,厉鬼大人,您的眼力真好,这是我们霄云城的特色——前朝风情鬼街。里面许多鬼都是生前有一技之长的好鬼,缝纫刺绣打铁钉棺材板样样精通,现在整条街连地带房附赠鬼,通通打包带走,保证您的鬼蜮里热热闹闹,不多时就能开发许多特色店面,宾客盈门,形成一条龙产业……”

    衣绛雪也有点心动,询价道:“多少钱?”

    裴怀钧轻轻扫来,心想:这群小孩,最好懂点事,不要坑他们供奉的神仙。不然下次司主来东帝山开坛求赐福,就把他扫地出门,罚他写检讨。

    司命真情实意,直抒胸臆:“不要钱,白送!”

    衣绛雪眼前一亮:“白送?”

    裴怀钧神情温和些许,还行,看来是懂些道理的。

    司命恨不得厉鬼赶紧把这条街连地皮扒走,噼里啪啦打起算盘,道:“是这样的,霄云城最近动迁,这条街不在官府的规划范围内,又是前朝遗留的建筑,拆迁成本太高了。所以最近官府做活动,谁有本事把这片地皮搬走,不但白送上面的房子和鬼,还赠予启动资金,上品灵均石五千枚……”

    他直接把幽冥司的除鬼酬劳预算拨出来,当做鬼街赠品。

    “……活动力度还挺大的。”

    衣绛雪明显心动了,扯了扯书生的衣摆,乖乖地问:“能不能要?不是骗子吧?”

    裴怀钧失笑,帮小衣拢过长发:“这两人是幽冥司的上官,腰间配有官印,应当不是骗子。”

    衣绛雪听他这么说,决定买,于是伸出鬼手:“那契约呢?”

    司命顿了下:“啊?”

    衣绛雪很机警,有着反诈小常识,认真道:“不能我把街扒走了,你们又追着我说手续不齐全,不仅要通缉鬼,还要把古街讨回来。所以我们要先签契约,签字画押,不然后面要从鬼蜮里拆除很烦的。”

    司命脸绿了绿,看向开始复苏的鬼街。

    已有三只鬼从老旧的窗户里探出头来,用阴森森的视线看着他了。

    沈云不愧是霄云城主官,直接从袖中取出带有幽冥司官印的纸,洋洋洒洒地开始现写契约:

    “这座古街已经被幽冥司查封很久,算是没收充公的状态。呃……就算有少许房屋有主人,幽冥司也有强征的权力。我现在就签发一张地契,把古街直接过户给您,敢问恩鬼的名讳……”

    “衣绛雪。”红衣厉鬼想了想,决定给书生加名:“也把他写上,裴怀钧。”

    裴怀钧怔住。

    沈云为了赶紧把鬼街送出去,衣绛雪说什么,他就写什么。

    这办手续的速度堪称风驰电掣。完全不像是平时磨洋工的官府作风。

    “好了。”沈云在写好的契约上加盖官印,递过去。

    “在这右下角处按手印,这条街就是两位的了,请务必带走。免费促销活动的附加条款只有一个:请不要让里面的鬼跑出鬼街,作乱人间。”

    “此外,这份灵均石伍仟的契约,有我和司命大人加盖官印,您去任何幽冥司分部,凭此契约,都能领取。”

    司命赞同点头,取下腰间束着的官印,迅速盖章。

    甚至有了收沈云为徒的想法:滑跪的真快,态度真好,孺子可教也。

    他上任司命二十年,不但要有本事,写遗书快,还要懂保命的道理啊。

    衣绛雪接过契约,递给裴怀钧查验,点点头:“自然。”

    他现在准备开发鬼蜮,很缺打工鬼的,当然不会放走。

    裴怀钧看完契约,声音很轻,道:“没什么问题。”

    厉鬼很相信他的判断,伸出苍白鬼手,五指张开,“啪”地按了个血淋淋的手印。

    他戳戳半晌没反应的裴怀钧,疑惑脸:“书生,回魂了,该你了。”

    裴怀钧这回神,撩起袖子,也跟着按了手印。

    谁也不知道,东君被自家厉鬼撩的怦然心动,回味了好久。

    小衣给他加名,这是道侣共同财产?

    他和小衣要开始经营甜蜜之家、呃,甜蜜鬼蜮了!

    地皮的所有权到手,衣绛雪打开鬼蜮,开始动迁。

    鬼街已经开始复苏,但是衣绛雪根本不是单个处理游荡的厉鬼,而是直接把整个灵异复苏的地带装进鬼蜮,打包带走。

    他先前鬼气耗费太多,是因为从幽冥里迁移冥楼。

    冥楼的恐怖程度,可比鬼街高多了。

    现在衣绛雪吃饱有劲,鬼街迁移起来根本也不费力。

    不多时,猩红鬼蜮掠过的地方,简直片瓦不留,连花草树木都原样移走。

    司命和沈云亲眼目睹这幽暗阴森的前朝古街,转眼变成了一片空地。

    解决了?那可是近百只鬼啊。

    这么快就让灭城级的危机消弭于无形,他们甚至还有几分恍惚。

    裴怀钧扫了一眼,确定这里空空荡荡,并没有遗漏一只鬼,转而对两人温和道:“此事已毕,查封让鬼宅流入市场的庄宅行,再一遍筛查近三月内进入过乐忧坊地界的百姓,排查有没有暴毙而亡的,严肃处理好鬼仆的尸体。一切确定无误,就可以在此地重新建设了。”

    他提出的方法,都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司命颔首应下,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拜起这位青衫书生,道:“定不辱命。”

    “走了,裴,我们去看看鬼街。”

    衣绛雪有了鬼蜮之后,玩心大起。

    他随手抓住书生,就把他扯进了鬼蜮的裂隙里,留下幽冥司的两人善后。

    司命送走他们时,一直保持着敬拜的动作,十分虔诚。

    等一人一鬼消失在空气中时,司命才慢慢抬起头,用有些不确定的口吻道:“我之前说过,如果能活下来,就把三年的俸禄换成香火,给东君供着,对吧?”

    “对。”沈云说。

    “我还说过,之前那种情况,能捞我们的,大概只有东君……对吧?”

    “不错。”沈云沉默了片刻,“司命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还从张家古宅,看见了疑似东华剑的剑气……”那银发紫衣的司命慢慢地捂住了脸,蹲在了空无一物的地上,双目涣散,“我见到那个书生,就特别想拜他。”

    沈云颇有同感,或许是太累了,他也陪着司命蹲下当蘑菇:“下官也是如此,见到这裴书生,就莫名生出一股尊敬感,就特别想拜他。”

    司命面无表情:“我这才想起来,我之前,听司主说过一件事。”

    “东君以人身成仙,如今修真界已不知东君之名,但他的俗家姓氏,在最顶尖的修真圈子里不是秘密……”

    司命痛苦地捂住脸,用悔不当初的口吻道:“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司主说,东君的俗家姓……”

    “姓裴。”

    “……”

    第38章 登楼观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

    衣绛雪的鬼蜮, 终于不是毛坯房了。

    除了最中央高耸的冥楼外,周边还凭空多了一大片白墙黛瓦的前朝风格古宅,还有不少临界商铺和酒楼, 挤挤挨挨,很是热闹。

    他现在不同凡响, 是有产业的鬼啦!

    空荡荡的鬼蜮,也终于有活人……

    死人气了!

    他需要认真规划, 把这条前朝风情鬼街经营好。最好在自己的鬼蜮和幽冥之间开一条通道, 吸引野生鬼口, 把鬼蜮做大做强!

    衣绛雪兴高采烈地牵着书生的手,和他一起压鬼蜮, 开始挥斥方遒:“书生,你觉得临街商铺怎么改造,这条街才能热闹起来?”

    裴怀钧继续做小衣大王的狗头军师, 建议:“治街先治鬼。”

    “小衣应该组织鬼委会, 做一个鬼意调查,先摸清鬼街的鬼口情况,比如他们擅长经营什么, 有什么特长,有没有特殊鬼才。”

    “如果有鬼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就吊起来打一顿,或者是关进冥楼小黑屋冷静两天,罚他们进行义务劳动,过一阵也就听话了。”

    衣绛雪频频点头:“甚好。”

    书生好有谋略,一定能考上科举的,他相信!

    看似是简简单单地治理一条鬼街, 东君却在以此为教材,潜移默化地教他如何治鬼理政。

    书生教他读《抡语》,也并非是教他以圣贤道德。

    而是让他学会用鬼听得懂的语言“暴力”,踩着万鬼的尸骨成王。

    衣绛雪果真是绝顶天赋,他学的可太棒了。

    不多时,衣绛雪就有了管理思路,把鬼街里的鬼全部给提溜到冥楼下,进行鬼员工动员训话。

    衣绛雪眼神黑洞洞地望向面前穷凶极恶的鬼,只说了三句话:

    “平日里,各司其职,修缮鬼蜮,经营鬼街,让街上鬼气旺起来。”

    “替我打架时,杀掉敌鬼最多者,奖励进阶。”

    “不得闹事,不准背叛。”

    冥楼楼主红衣如血,阴森森地扫去一眼,轻笑道:“不听话,那就杀了,我再去幽冥召一批鬼。”

    “你们不干,有的是鬼干。”

    “……”

    待到鬼怪散去,衣绛雪打算去把冥楼打扫一遍,准备拎包入住。

    裴怀钧牵住衣绛雪,温和提醒:“小衣,我们的行李还在那栋租住的鬼宅里。那栋宅子里的鬼,大概也被拉进鬼蜮了。”

    他们来到原本的古宅面前,看见古宅居然换了个模样。

    爬满绿油油的藤蔓,开满雪白的小花,和原始森林似的。

    裴怀钧想起摆在卧室发的那一株鬼藤花盆栽,扶额叹息:“……好像,鬼藤花长得太好了。”

    衣绛雪双眸清澈,甩开红袖,伸出两根疯长的碧绿花藤,想到了美妙的甩锅小技巧:“都怪鬼藤花,它长得太快了,我才会开花的!”

    裴怀钧肩膀耸动,忍笑:“……小衣,你的开花和它的开花,应该不是一回事。”

    衣绛雪气鼓鼓:“不许笑!”

    怎么甩不掉锅啊。好烦恼。

    鬼藤花再生命力顽强,也挡不住刚刚吃饱了红白煞鸳鸯锅的厉鬼。

    衣绛雪随手扔下两簇燃烧的鬼火。

    不多时,藤蔓被鬼火烫的滋儿哇乱跑,迅速蜷缩回卧室的花瓶里当盆景。

    鬼藤花用水浸泡被鬼火烧焦的藤蔓:……还以为他们不回来了呢,呜。

    等到爬满古宅的鬼藤花退潮后,他们才看见,陈列在前厅的鬼影人像画里早就没了鬼影。

    全家五口鬼都全被鬼藤花的藤蔓缠住颈部,脖子拉长,吊在了前厅。

    像是鬼藤花趁着天气好,在晒一排排的腌鬼干,还怪规整的。

    衣绛雪看向鬼影上往下滴的墨汁,他吃掉过这种鬼蜮,味道又酸又臭。他忍不住捏起鼻子:“这是那张家老鬼的手段,画中鬼影。”

    “这间古宅应该和张家有关系,这五只鬼也是白煞的延伸,多半是张老太爷化鬼后,亲手把亲族变成这般模样的。”

    裴怀钧在处理后续时,为找鬼新娘真实身份,也随手翻过张家族谱。

    他心里对照过那晒鬼干似五只鬼,视线落在儿媳鬼上,道:“张家有个二女儿,外嫁了,据说没嫁远,多半就是这名儿媳。”

    怪不得这间鬼宅里,会有和鬼新娘同款红漆木家具,都是张家添的嫁妆。

    只是这宅子里的鬼是被白煞转变的,不够凶煞,没威胁。现在鬼宅又在衣绛雪的鬼蜮里,也不必再去管了。

    衣绛雪还有疑惑,“鬼为什么总杀亲族?”

    裴怀钧不知想起什么,叹息道:“那是鬼的本能在作祟,一旦失去人性,鬼怪就会优先斩断世间的‘因果’。或许,对于化为鬼怪的张老太爷来说,把亲人都变成鬼怪,才是‘阖家极乐’呢?”

    也就能解释,丧帖措辞为何如此异常。

    合着对鬼来说,这还是值得高兴的团圆时刻。

    裴怀钧轻轻道:“鬼变强的养料,是爱,是恨,是在人世间的牵绊。最剧烈的感情,将酿成最甘甜的酒。”

    “徘徊在人间,渴望成佛的鬼,会将杀死仇人作为最优先。可丧失人性的鬼,狩猎的第一个目标,多半会是心爱之人。”

    “……是啊,头七之时,鬼会回家。但对于亲人和爱人来说,这或许就是地狱的开端。”

    衣绛雪乖乖地听着,却见书生情绪起伏,碎发遮掩眼帘,再抬头时,漆眸黑沉沉一片。

    衣绛雪迷茫:“书生,你的表情怎么有些……难过?”

    裴怀钧眼底涌动晦暗的波涛,他将遮掩面容的右手取下,依旧温柔静雅,却露出与平常无异的微笑:“不,没事。”

    他说着无恙,唇畔微弯起弧度,眼瞳深处好似有薄而锋利的碎片,记忆正在割伤他的过去与未来,让他完全损坏掉了。

    仙人那样温柔缱绻地想着:

    小衣,你是爱我的吧?

    你什么时候,能来吃我呢?

    来吃我吧来吃我吧来吃我的血与肉吧。

    我是那样地爱你爱你爱爱爱爱爱你啊……

    别离开我,好吗?

    ……

    裴怀钧简单收拾东西,就打算搬去冥楼住。

    衣绛雪的鬼蜮可以随时出入,他们之后赶路,就可以直接进鬼蜮,不必在夜晚露宿野外了。

    虽然夜晚露宿山野极为危险,很容易遇鬼。

    但东君和厉鬼结伴,危险的是鬼才对。

    勤俭持家厉鬼纠结:“虽然租金很便宜,但是我们没住满一个月,就退……房子就归我们了,这租金能退吗?”

    裴怀钧温柔和善:“那两位幽冥司的大人,多半会去查封黑心店家,谁让他违规出租鬼宅呢。这余下的租金,就当给他买棺材了。”

    衣绛雪一想也对,颔首:“说得对,我们很讲道理的。”

    两人相携离去时,庭院野草间,一尊怪异的雕像亮了亮。

    雕像柔软的触手似乎活了过来,黏腻湿滑地爬行在草从间,远远地尾随一仙一鬼,也消失在了鬼街的尽头。

    他们打算搬去冥楼。

    登楼时,衣绛雪似乎想起什么,打开窗户,让光照入冥楼。

    鬼蜮的天是猩红的,从冥楼眺望,鬼街正亮起华灯,竖起各色招牌,有纸扎铺、棺材铺、鬼杂货、鬼酒楼等。

    鬼影幢幢,灯影微微,怪好看的。

    “鬼气越来越旺了!”衣绛雪开心地化成鬼雾,飘来飘去,“我果然是聪明鬼。”

    裴怀钧撩起青衫衣摆,环佩作响,登楼的动作很熟稔,不像第一次,连木质楼梯吱嘎作响的位置都能从容避开。

    红衣厉鬼软软地黏在书生背后,用长袖遮住他的眼睛,拉扯他:“裴,你来看!”

    被鬼遮眼,裴怀钧不慌不忙,握住他藏在红袖里的手掌,将飘散的红色鬼雾半揽在怀中。

    他温柔附耳,喉间发出轻笑:“小衣要我看什么?”

    衣绛雪被他温热气息拂在耳畔,撩了个正准,突然就忘了开窗是为了什么。

    裴怀钧会自己找答案,他走到窗边,扶着窗棂一望:鬼蜮里,街道纵横有序,星罗棋布,正是华灯初上时,如梦似幻。

    最漂亮的是,衣绛雪在鬼蜮的天穹处,挂了一轮月亮。

    不是那诡异如竖瞳的三轮血月,而是他们共同记忆里,那一轮皎白的明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

    唯有衣绛雪的记忆里,才有如此纯粹的月亮。

    裴怀钧静了许久,这轮明月照出仙人的不堪与卑劣。是他不能忍受长生,是他无法适应孤独,却要扯着心爱之人坠下泥泞。

    身化厉鬼的道侣,即使堕入幽冥,一颗心也未染半点尘埃。

    与被岁月摧折的他,截然不同。

    他是这样无暇,会欢喜地送他一轮古时的月亮。

    他倚着窗边,浅淡地勾起唇,寒眸也凝透了月光,倒映着他的莹白面庞,翩跹身影,“小衣,真漂亮。”

    厉鬼开始支支吾吾:“什、什么真漂亮?”

    他一定是被坏书生灌了迷魂汤,不知东南西北了。好可恶。

    裴怀钧意味深长道:“……月亮也漂亮。”

    衣绛雪怔在原地,反应片刻,月亮也漂亮,意思是……

    衣绛雪绯红着脸,四处乱飘:“等等,坏书生,你说清楚——”

    第39章 虚妄的花 不世出的花。

    最顶层是昔年冥楼主人栖居之处。

    衣绛雪寿元残缺, 命薄福浅。

    这样的命,他顶多与鬼怪同行,与孤独相伴, 很难与人有什么深刻羁绊。

    二十年一度轮回,他大半时间不会守在冥楼, 而是在阴阳行走,拘役鬼怪, 不断地填充冥楼。

    长年累月, 衣绛雪养成孤僻的性格, 甚至有几分敏感偏激,不肯与人深交, 更不可能容忍旁人知道他的轮回秘密。

    毕竟,如果有心之人探出冥楼楼主的秘密,算好下一次轮回的时刻, 在他转生最脆弱的时候, 一直守着他杀怎么办?

    就算他保有记忆,灵异仍在,可遣鬼怪护佑幼年。

    可万一哪天招惹上那群非得要除鬼卫道的老不修, 非要将恶鬼扼杀在襁褓里,衣绛雪也没辙。

    因为那是事实。

    人不会与鬼同行。

    或许他那时行事酷厉,乖戾偏激,也与鬼没有什么分别了吧。

    迄今为止,他守口如瓶,唯有一个人例外。

    他真的把秘密告诉了他。

    衣绛雪依稀想起来,那人手上系着红线,身形颀长,持着一柄光华明曜的长剑, 好像是个正道的剑仙。

    是那个人,背叛了他的意志么?

    为什么想起他时,他心里除了本能的恨之外,唯有挥不去的悲伤。

    在冥楼里呆的越久,衣绛雪越是有些熟悉的记忆碎片闪回:

    他记得帷幕重重,寂静长夜,冥楼长明灯照彻。

    有人在永夜里守在他的榻边,反复擦拭他冷汗涔涔的额头,试图让高烧的他温度降下来。

    他用唇试过药汁的温度,一点点哺给被鬼气侵蚀到膏肓、油尽灯枯的他。

    那人不复平日潇洒从容,形容憔悴,此时却颤着声,指尖握着他的腕,却不敢用分毫的力道:“衣楼主?醒一醒,别睡过去。”

    “……绛雪,你疼不疼?”

    再登上几层楼,衣绛雪的神情沉静,眼前恍惚有重影。

    有人青衫缓带,背负长剑,真真是个疏狂风流的仙人。

    那人望着他,幽黑深邃,好似蕴着一潭静水,却在眼底照出温柔的花与月:

    “绛雪,幽冥无时岁,这里看不见光。我带你逃离这里……我们去看繁花,看霞光,看月亮,好不好?”

    衣绛雪不觉能逃离命运,神情仍沉在黑暗里,却缓缓地笑了:“逃奔一段风月吗,也不错。”

    那剑仙也笑了。

    江湖痛快或是山海驰骋,远不及这一刻。

    他在幽冥的一线烛光里,看见美人如花隔云端。

    待到登上冥楼最高层,衣绛雪合起眼,虚幻的重影也消失了。

    挡在面前的是一道古旧的雕花檀木门。

    裴怀钧捉住厉鬼的手,牵引他打开门扉,微微笑道:“小衣,把手贴在门上。”

    衣绛雪也没问他是不是来过,他也不想问:“嗯。”

    冥楼顶层的门扉果然打开了。

    衣绛雪将废弃的冥楼从幽冥深处挖出来时,表面布满血色锈迹,内部也有二百年未曾有人踏足了,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衣绛雪可以任意更改鬼蜮,凌空伸手,作出细细擦拭的模样。

    不多时,旧时光里封存的家具,也都焕然如新,看出昔日的名贵精致。

    衣绛雪在屋里逛了一圈,熟悉感漫上心头,“好像,我曾经来过这里。”

    裴怀钧缓步徐行,走到虚掩着的山水画屏边,撩衣俯身,将藏在屏风后的青花瓷瓶抱起。

    花瓶里种着一株枯萎多年的植物,叶片蜷曲,枝干枯黄蔫死的,碰一下似乎都要化成灰了。

    他看着叹息:“很多年没有浇水,这朵花都枯死了。”

    裴怀钧拢过那枯枝的根部,却惊奇地发现:二百年了,这花似乎还没有死透。

    衣绛雪轻轻飘过去,探出脑袋,问道:“这是什么花?”

    裴怀钧莞尔,“是优昙婆罗,生于高原,很难找的。在佛教经文中,三千年才开一次花,每逢开花,必有圣人出世,开后随之凋谢。”

    “所以,这也是一朵‘不世出’的花。”

    衣绛雪有点印象,摇了摇头:“它好像没开过花。”

    裴怀钧道:“或许,再等一等,他就开花了。”

    衣绛雪:“死掉的花,难道也会开吗?”

    裴怀钧却浅笑道:“生亦是死,死亦是生。不过是一个轮回而已。”

    衣绛雪明知道书生不对劲,想了想,仍然没有问。

    回忆和过往都空白的时候,是书生一直陪着他。

    现在气氛挺好,他不需要知道裴怀钧是谁,只需要知道他很好。

    这种本能的信赖感,好似他们是两只在无常岁月里依偎的动物,也曾相濡以沫,彼此取暖,抚慰孤独长生。

    裴怀钧不知面前的鬼在想什么,他自顾自微笑:“优昙婆罗是有灵性的花,就算日日用玉露浇灌,不该开花的时候,他永远不会开。即使枯萎了,只要他想要开花,也会复生。”

    说罢,裴怀钧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小心地往花瓶里浇了些玉露,“开或不开,就随缘法吧。”

    衣绛雪点头,他没问玉露是哪来的,他为什么会有。

    这是第三次,他故作不知,继续开心地唤他“书生”。

    裴怀钧取下钩帘上悬挂的帷幕,绯红色徐徐滑落,如雾如纱。

    衣绛雪轻轻拂过,觉得熟悉,就嗅了嗅,没有浸透幽冷的香料和苦涩药味。

    他再往深处望去,一张熟悉的错金雕花拔步床,似乎能看到几生几世缠绵病榻的模样。

    裴怀钧也定在原地,先是眼底晕染出一片凄清悲凉。

    再回身,望见藏在绯纱背后的红衣美人。

    他那恍惚的神色褪去,化为温柔与多情,“小衣,站在那里做什么?”

    衣绛雪悄悄鼓起脸:“我不喜欢。”

    裴怀钧迟疑片刻:“不喜欢,什么?”

    衣绛雪伸手指去,理直气壮:“我的鬼蜮我做主,那张床看起来好小,很不舒服,颜色也不好看。我要把那张床换掉。”

    裴怀钧顿了下,眼底的忧悒也消失不见了,温和道:“这里属于小衣,自然是想怎么改怎么改。”

    衣绛雪飘过去,开始装修爆改。

    “首先,要很大,很软,可以变成鬼雾,在上面弹来弹去。”

    随着衣绛雪的创造,那在光影黯淡处的床榻变了模样,又大又软,睡得下两个人,可以让鬼在上面快乐乱滚。

    “然后,要变成很喜庆的样子。”

    红绸帷幕无端增加了,大红喜被配鸳鸯枕,为了喜庆,甚至还“囍”了起来,很是精神污染。

    衣绛雪可能是涮火锅吃掉了不少红煞。他非但没觉得不对,还像回家了一样。

    他不知道还缺什么,又抬头问书生:“书生,你喜欢什么样的?”

    裴怀钧轻咳,可疑地红了脸,委婉提醒:“小衣,你的审美是不是,有了些改变?”

    衣绛雪跪坐在红色囍床上,眼神澄澈:“没有啊,我超喜欢红色的,你不觉得很温馨吗?”

    他在没消化红煞前,大概都会下意识地喜欢红艳艳的东西。

    甚至没有想过,大概只有婚床才会这么喜庆。

    裴怀钧默默想:这鬼气森森的红煞,是很“瘟腥”才对吧。

    但他这番话,更像是在对书生发出盛邀:“要不要和我一起睡婚床”,大概和“你要不要和我成亲”差不多。

    裴怀钧静了片刻,或许是成亲了四十四世,道侣同床又不是第一回。

    他很快跟上了衣绛雪思维,甚至自然地指着床头:“在这里,摆对红烛?”

    衣绛雪点点头,红烛很快就摆上了。

    裴怀钧走到床边,撩起红绸缎的帷幕,回身向他浅笑:“小衣,这里少了我的枕头和被褥。”

    衣绛雪继续埋头爆改,快乐地道:“加上了哦!还有没有别的需求——”

    大概是最近都和书生睡在一起太久,衣绛雪专心致志地装修小窝,甚至没有考虑过分开睡。

    就好像他们这样互相依偎了很多年,身体有了惯性,离不得对方的体温一样。

    嗯,他已经没有体温了。

    裴怀钧抱着他,大概只能单方面地温暖他了。

    他会不会冷?

    衣绛雪似乎没意识到,他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小衣。”裴怀钧紧紧抱住他,把心上鬼嵌入怀中。怕他像是一朵花、一片雾,就这样凭空消散了。

    衣绛雪本能地反手抱住他,掌心抚摸过他的面庞,却温声问道:“怀钧,你怎么了?”

    他璀璨的眼眸,半是澄澈明净,半是重莲深邃。

    “我不会冷,我怕小衣,一个人会很冷。”裴怀钧紧紧地抱着他,声音有些低哑,“绛雪,你会冷么?”

    衣绛雪发现从来都很聪明的书生,突然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

    “我本来就是冷的呀。”厉鬼拢起红衣,眼眸迷茫,“我早就死了,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自然也没有‘感觉’。”

    “你每天在我的牌位前点香,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活人呢?”

    他的语气清澈见底,却是一把温柔的刀,残忍击碎他虚妄的幻想。

    “你抱着我,难道不会觉得,像是在抱一具死去多年的尸首么?”

    裴怀钧没有说话,他的脸色霎时惨淡下来。

    这一刻,东君甚至有些恍惚,分不清此时对他说话的厉鬼,到底有没有融合前世的记忆。

    第40章 鬼缠书生 戒指底下有什么?

    或许是衣绛雪的状态太不对劲, 裴怀钧心跳如雷,冷汗渐透衣衫。

    他惯常的温柔假面,竟生出半晌裂隙。

    厉鬼瑰姿艳逸, 冰魄凝魂,敛下的双眸却干净澄澈, 好似从未染上恨意。

    他唤着,轻嗅他身上笼罩的情绪, 百味杂陈, “怀钧, 你很伤心吗?还是……愧疚?”

    裴怀钧想支起手肘,至少要逃离被厉鬼逼到床头、居高临下控制的状态, “小衣,你听我说——”

    衣绛雪轻盈地跨坐在他的腰际,双袖搭在他的肩上, 硬是将他以肘撑着支起的颀长身体按住, 半身化雾、近乎鬼魅地覆了上去。

    他雪肤冰冷如玉,檀墨长发流丽垂下,似珠帘风拂, 柳叶垂枝,却遮不住一双深黯空洞的眼睛。

    厉鬼眼睫微闪,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裴怀钧,我好像见过你。前世,我们认识吗?”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问了。

    若是人心如磐石就好了。

    可是不行。人心易变,与鬼为伴,比人更可靠。

    那么,很久之前的他,最终选择把秘密交付给那个人, 等同于把身家性命交托出去,这又是为什么呢?

    危险危险危险——

    鬼压床发生的太快,衣绛雪的红衣下空空荡荡,不是腿,全都是流散的绯雾。鬼藤无声无息攀援,束缚腰身与膝弯,甚至幽默地打个蝴蝶结。

    裴怀钧胸膛起伏,束发松散,连环佩都不知滚落何处,仓皇间倒在绣着鸳鸯锦的婚床上,被鬼压着身体,半晌爬不起来。

    电光火石间,他或许想过许多种应对措施,却没有使用。

    衣绛雪这是第三次对他使用鬼压床了。

    第一次在东君庙,他注意到鬼仆夜访,刻意让他留在睡梦里,结束才唤醒;

    第二次,小衣要检查他体内的诅咒,就变成雾压在他身上,是为了控制他不要动。这两次,都是为了护着他。

    此情此景下,衣绛雪压制着他的腰身,匀称窄瘦的肩背弓起一个紧绷的弧度,像是一弯上弦月,目光却紧紧锁定了书生的脸庞。

    他那样柔和地问:“怀钧,前世,是你杀了我吗?”

    裴怀钧半晌不答。

    所谓仙人,也不过是地缚之灵。

    东君只有皮囊光鲜,伪装温柔君子而已,实际上他早就是个漆黑透顶的坏家伙,若是绛雪看到真正的他,大概会失望吧。

    小衣喜欢的,大概是过去那个潇洒脱俗、弹剑而歌的裴小剑仙,而不是现在这个疯癫偏执的东君罢。

    裴怀钧敛眉,很快收拾下心情,镇定地笑着道:“……绛雪认为呢?”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

    “我知道你会的东西很多,你身上有秘密,只是,我暂时不想问。”衣绛雪的眼眸却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探究心。

    厉鬼冰冷的右手,缓缓拂过猎物温热的胸膛,勾勒锁骨的弧度,再覆住跳动的脖颈动脉处,不容置疑地攥住了他的脖子。

    很轻,很柔和。衣绛雪并无意掐断人的喉咙。

    裴怀钧又笑了,酣畅淋漓的。衣绛雪能感觉到他喉结在震动,语气平淡,却蕴着淡淡的疯癫:“那么,小衣打算杀了我,换一个人养么?”

    这看似是试探,但厉鬼却感觉到,这是一个威胁。

    衣绛雪心想,不,他不打算。

    即使他这样逼问,裴怀钧不肯说,他也不会对他做出什么。

    衣绛雪不喜欢激烈的变动,他喜欢稳定的、可控的一切。

    正如一座属于他的冥楼,或者是一段生生世世永不背叛的姻缘。

    像是被养熟了的猫咪换不了饲主,他需要书生在身边,喂养他,为他梳毛,教他狩猎,陪伴他渡过无尽寂寞的时光。

    今天的月色很美。

    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的。

    衣绛雪垂着眼眸,潋滟的明光轻轻流淌在帐内,他吻着裴怀钧的眉心:“人,你有隐瞒,你心思很重。但我很喜欢你,你好看,暖和,也会做很美味的饭。”

    “我不会放你走。”他这样说。

    裴怀钧紧绷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他好似将一种黏腻阴暗潮湿的情绪收了回去,漆黑的眼眸里,也似雨后初晴,温柔而朦胧。

    “不过,你的身体明明很健康,我第一次见到你,却觉得你好像有哪里坏掉了。”

    他很迷茫,“是哪里呢?”

    “而且,我有认真看过你的内脏与骨骼喔。作为凡人,你非但没有坏,还完美的像是仙人的作品,很奇怪。”

    东君完美地雕琢过这具凡人躯壳,但最无瑕之作,也是最大的破绽。

    人是有缺陷的。

    不像仙人,是造化万劫的唯一,是天地钟灵的存在。

    裴怀钧的性格温柔谦恭,知识渊博,丝毫不惧厉鬼威胁,一心一意地对他好。

    他甚至摒弃了身为“人”的立场,完全站在厉鬼这一边,精心照顾他的饮食,毫无保留地为他筹谋规划。

    他恰好在最初的东君庙碰见他,像是特地为他复苏准备的接引人。

    衣绛雪很清楚,他根本不会鬼魇之术,不曾染指过他的意志。

    他无端有种被什么存在安排的感觉。在看见这座与他命运相连的楼宇时,衣绛雪就明白,冥冥中有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向前。

    厉鬼轻蹙眉,鬼气在书生的身上缓慢游动,并未找到破绽,却是最大的破绽:“怀钧,你那么聪明,会不会有时候感觉自己被某个存在控制?”

    “你是人,又很不寻常,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衣绛雪的记忆,多半离现在很遥远了。

    当年之人真的还活着吗?

    他该有多么可怕,才能活到如今?

    衣绛雪眸光微闪,还是问:“怀钧,你会偶尔觉得自己被‘降临’吗?”

    裴怀钧却笑了,轻轻舔舐上颚,压抑喉头的焦渴感,眸色深邃:“没有,我喜欢小衣,跟着小衣,愿意照顾、帮助小衣,全然出于自身意志,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控制我。”

    他当然不可能被控制。

    与其说是某种存在“降临”。

    不如说,一直以来陪着衣绛雪的,都是东君本尊而已。

    他的仙身还没有到真正下山的时刻,以人身陪伴左右,已经难以为继了吗?

    “我是个平凡的书生,如此而已。”

    “或者说,小衣希望我说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果然问不出来。

    衣绛雪的视线,落在了书生一直戴着指环的无名指上,换了个话题问:“怀钧,你一直戴着指环,为什么?”

    他印象中那个会激起他无尽恨意的身影,无名指就有一根红线,想起就会满怀杀意。

    虽然不记得仇敌的面容,但他只要亲眼目睹那根红线,就会立刻认出那人。

    只要让他发现,他的仇人……

    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对,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吃掉他——!

    不知不觉地,衣绛雪执起裴怀钧的右手,冰冷的唇贴上了戴着指环的地方,轻轻含吮,像是某种锋利的剑器。

    裴怀钧却半点不畏惧,甚至用手指按压着厉鬼鲜红的唇,划过,再温柔地抚摸他的唇舌,试探着探索他的口腔。

    他的一切,都像是朦胧的一团雾。

    “小衣想要,摘下这枚指环看看吗?”书生诱惑着厉鬼时,眼底晦暗一片,好似蕴着浓稠而疯狂的黑水。

    这具捏出来的身躯,当然不怕用血染红喜床,反倒无比期待这般血色新婚。

    裴怀钧甚至希望,衣绛雪能够扒开他温热跳动的胸膛,吞噬他的一切,从此相融相生,亲密无间,再无分离。

    让仙人的血肉成为厉鬼进阶鬼王的踏脚石……

    那么,一切都会实现。

    对鬼来说,杀掉仇人与杀掉恋人,简直是生命中的两大本能。

    小衣杀了他,一次性满足两个“规则”,不知道能成长到多强?

    若是衣绛雪听到他疯癫的心声,就会知道,那种崩坏感究竟来源于哪里。

    裴怀钧的身躯完美无瑕,但他的精神是疯的,彻彻底底。

    衣绛雪醒过神来,咬了口他的指尖,不疼,却印出两个浅浅的白痕。

    他威胁地眯起眼睛:“我才不看呢,坏书生!”

    裴怀钧惋惜:“真的不看?”

    他还想被小衣多啃几口呢。

    衣绛雪蹙眉:“我不想看。”

    似乎他的潜意识中,有什么在本能抗拒着摘下指环这件事。即使裴怀钧都不曾反抗,乐意教他看。

    严格意义上来说,衣绛雪性格虽然乖戾偏激,拒人于千里之外,却是个不爱强人所难的高冷性子。

    就算变成鬼,他也很听的进去话,属于鬼中乖宝宝。

    如他这般世间罕有的倾城容色,若真的深入人间,去追求名利浮华、无双地位、甚至爱慕敬仰,自然会有无数人双手奉上。

    但他选择了离群索居,空怀绝顶力量,却常年与鬼为伴。

    当绝世的容貌仅盛开在幽冥时,美人的绽放与枯萎,也都在暗无天日的冥楼里,无人观赏着,直到完成一次次的轮回。

    或许能够执着美人的手腕,陪伴左右,完整目睹这二十年一次的花开花谢的,唯有那位记忆里面容模糊剑仙吧。

    衣绛雪意兴阑珊地松开裴怀钧,蜷在一侧的枕上,缩进被子里,默默鼓起脸:“哼,什么都不说,坏!”

    裴怀钧解衣脱簪,吹灭烛光,与他偎在同一张床上,戳戳厉鬼:“小衣生气了?”

    “睡觉!”衣绛雪翻过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他明知道裴怀钧有异常,却不想去多问了。

    至少现在,答案并不重要。

    衣大王是很聪明的鬼,分寸什么的,拿捏。

    裴怀钧侧身,唇畔微勾,墨色长发散落一枕,再把蜷在被子里当鬼饼的小衣拢过来,指骨抚摸他线条起伏的肩胛:

    “小衣希望我说些什么,是与你前世有缘,还是与你今生有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或者是一尊降临的‘容器’?”

    “……不知道。”衣绛雪攥着被角,闷闷道。

    流淌的黑暗里,裴怀钧柔声说:“我的命是小衣的,如果你愿意取走,随时可以。只要是小衣……”

    “哼。”衣绛雪生气气。

    他温暖的人体温度,就像是某种鬼的诱捕器。

    不多时,衣绛雪冷冰冰的鬼体很快就滚过来,臂弯像是一株雪白寒冷的植物,柔软无骨地缠了上来,在睡梦里本能地勒紧,不断汲取人的生气。

    如他这般绝色艳鬼,又这样会痴缠书生,谁不会被他吸走精血魂魄?

    连东君都会被他缠的受不了。不多时,裴怀钧呼吸重了些,摸摸鬼雪白的后颈,试探:“小衣?”

    衣绛雪:“……ZZZZZ。”

    鬼气四散,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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