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剑尊”被东君截杀, 暂时退场,造成了四鬼间的短暂空档。
但是无妨,“影将军”在攻城上颇有建树, 师无殃目的达到了。
至于陷入复仇规律的顾影,鬼师不拦, 也拦不住。
两百年前,新的格局形成, 世间行走的鬼怪被“规则”约束, 实力越弱的鬼, 受到的限制就越强。
“规则”会以书面形式呈现出来,被人利用、解读与规避, 甚至部分玄之又玄的,还传为乡野怪谈,成为不得触碰的禁忌。
人族与其他族类唯一的差别, 就在于会学习与传承。
即使鬼怪的势力扩张, 也留下了足以人族苟延残喘的空间。
可这种规律对厉鬼不管用。等到了他们这种层次,受到的唯一束缚,唯有一条:“复仇”。
复仇如何判定, 这就与当年他们成鬼时的经历有关了。
站在琉璃碧瓦上的鬼师将丝缕长发撩到耳后,金边眼镜透出月色旖旎,反光却遮住他猩红的双眼。
鬼师饶有兴味:“我当年见到‘影将军’时,就知道他死的一定非常惨。正是这样滔天的怨恨,才能造就如他这般厉鬼。”
“哦,错了。面对鬼怪横行的世道,谁都会觉得自己惨吧。”师无殃说罢,还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傀儡师,似乎在影射什么。
傀儡师不置可否。
他想起当时顾影恶煞缠身的容貌, 缠着傀儡线的手指轻动,认同颔首:“在我们这群孤魂野鬼里,他算是死得很惨的了。至少,那个蜗居在鬼城里的家伙,远配不上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傀儡师当年被掏空活制成傀儡,连他都觉得惨,可见这位“影将军”化鬼的过程有多惨无鬼道。
鬼师在提及已被吞噬的太子连城时,没什么兔死狐悲之情。
厉鬼本就凉薄,谁都是手上无数血腥。
但太子连城化鬼时献祭全城,显然是借助了天外之力,供奉的邪佛也是恶心至极,令人不齿。
师无殃自诩慈悲,不觉得他们是一类鬼,所以对顾影颇多赞扬:“守城的孤直将军啊,他的每一寸皮肉都曾被撕咬吞噬,他的每一寸骨头,都曾被恶鬼嚼食。可他的意志太坚韧,即使这样被分食……他依旧活着,作为骨头,作为碎片,作为……影子。”
当年起义的今朝皇室一族,直接导致他的惨烈死亡。孤忠未得君王报,恨极复仇自然理所当然。
“此乃窃国贼,吾欲诛灭他们全族……”
前些日子的四鬼会盟里,以漆黑斗篷遮住全身的厉鬼抬起头,脸孔血肉模糊,如此咬着牙关说道。
好似“影将军”生来就没有脸,又或是……他曾被无数鬼怪啃噬掉五官,已经忘记自己的容貌了。
他的经历特殊,本能就是会下意识地保护本体。师无殃其实也不知道,这来会盟的到底是黑影还是本体。
厉鬼压抑低沉的声音里,似乎也隐隐淬血:“当筑京观,以飨我顾家军英魂。”
鬼师轻描淡写地夸赞:“将军顾念旧鬼,重情重义。”
他看得见,所谓的顾家军,现在都是组成他黑影鬼体的小鬼。
毕竟“影将军”曾被分成无数碎片,后来是硬生生吞噬了全城的鬼影成就厉鬼之身。
他记忆中挂念的故人,或许早就在他腹中了。
“复仇,这是我们的最优先。我的计划,不会影响将军的复仇。”鬼师这样笑着说,“只要攻破京师,您想杀谁都行,就算是皇帝,也是囊中之物。”
两百年前,衣绛雪死后,师无殃带着叛变的傀儡师走出冥楼。
四处搞事的时候,他也在打听情报。
很快,师无殃就听闻,顾影殒身孤城,化为厉鬼。
越明年,起义军打到了大京之外,剑指都城。
再后来……大京覆灭,前朝太子献祭全城百姓,成为厉鬼。
说起这桩旧事时,鬼师依旧迎着风,口吻寻常:“当年太子连城驳回求援的奏折,甚至主张对他们这些孤忠之臣见死不救,间接导致城池补给不足,陷入断粮绝境。”
“他或许也是恨的吧,可惜,同为厉鬼,他们一直未能相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许是生前的顾影孤忠如许,化为厉鬼后,仍旧无法摒弃人的那份惯性。
又或是太子连城自知外面有鬼仇,坚持固守已化鬼城的旧京,珍爱鬼命,当了一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鬼。
在这种情况下,顾影想攻城就是客场作战,必然得倾尽全力,甚至有可能栽在里面,实在不上算。
直到鬼城被夺、太子连城被吃的消息在厉鬼中传开,顾影的心情也一直难以捉摸。
会盟的四鬼,虽然协力攻击京师,却是各有盘算。鬼师并不介意他们把算盘打的噼里啪啦作响。
即使是他的盟友傀儡师,同意计划的原因,怕也是真的担心前主人来教训他,下一个被做成大菜吃掉的就是自己。
“所以啊,不要做人,做鬼就好了。”
鬼师望着渐渐沉睡的城池,轻快而愉悦地道:“只要摆脱人那无谓的生老病死,就能在幽冥鬼界获得永生,不用再饥寒交迫、担惊受怕,这难道不是救赎吗?”
“只要在长梦里睡去,醒来之后,一切都会解决。”
鬼师向着整座燃烧的皇城张开双臂,似乎在迎向肃杀的晚风,大笑着道:“多么简单的事情啊。”
*
在城墙上初接战的时候,其实司主早就有所防备。可是影子的侵袭无声无息,即使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影子也被剥出一半,连脸都差点被夺取了。
还好,司主始终手握着罗盘,当即启动法宝,强行将侵入身体的黑影排斥出去,甚至还当即砸出几条符咒,试图钉住那飞散的影子,厉声道:“敌袭!”
可是“影将军”的手段太无解了。
即使是司天、司地、司鬼三人修为造诣高超,暂时无事;但是属下的判官并非个个都能对抗黑影,减员严重。他们一度分不清敌我,几乎疯狂,见谁都像鬼,甚至开始胡乱砍杀。
“住手,在攻击之前,先观察影子!”司主还没说完,就被身侧的判官砍来一刀,差点把半条臂膀交代了。
影子的侵袭带有天生的疯狂情绪,猜疑如瘟疫传染。
“杀鬼、杀鬼、杀鬼!”
“——去死吧!”
幽冥司这边在持续削减人数,加入对面的阵营。
在城墙上接二连三倒下的,有些是战友,也有些是被剥夺了面孔和影子的同伴。但他们都分不清了。
阴阳行走的判官们只能强忍悲痛,不得不用利刃刺入顶着朋友面孔的黑影,穷尽人族的微末之力,试图将“影将军”抵挡在城门之外。
“京师不能城破!”
这里对人族的象征意义太大了。哪怕打光幽冥司最后一名判官,他们也得守住这里——
可是鬼影却卡住了结界最大的漏洞:他们并没有被结界认为是鬼,一切都像是活人,除了没有影子。
最坚固的堡垒,最终却从内部被攻破。
当他们豁出性命,在城门处浴血奋战时,却回头一望,看见一个个黑影从连绵的火海里走出。
为首的黑影全身都披着黑袍,背着一把长刀,巍巍立于月色与血色之间。
“……窃国者!”
或许是死在那时,就永远无法从迷梦里解脱。在火海里,厉鬼的黑袍飘飞,声音低沉,仅是一个字:“杀!”
一旦有足够的人数,黑影就会如瘟疫传染,在战争中,这无疑是杀伤力最大的绝招。
哪怕外面的动静这么大,绝大多数的人都还沉湎于梦境。
“那家伙制造的‘梦’,已经影响到这一带了吗?”
司主听见,疑似“影将军”本体的厉鬼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也罢,我不去和他抢猎物,就让他们永眠不醒吧。”
说罢,火海中的厉鬼之影消失了。
余下的唯有从尸体上站起来的黑影,还在浑浑噩噩地四处游荡。
黑影的传染轨迹呈现一条直线,向皇城进发。即使偶然有些发散,也大体沿着这条路径向前。
“他的目标是皇城!”司主收拢了幽冥司更精锐的队伍,紧紧地追踪着黑影的轨迹,与厉鬼前后脚进了皇城。
必须要找到“影将军”的本体!不惜代价!
他们有了一个计划,如果成功实现,或许就能临时困住那只厉鬼的本体,让他无法再隐藏到其他的分身上。
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只有一瞬间。
司主预料的果然不错,他们一路追着“影将军”的本体来到皇城,此时正在御花园里与之遥遥对峙。
这样顾影这样极端依赖影子的厉鬼,聚合所有影子的时候,强悍到无法撼动;将影子放出去杀人的时候,力量就会被削弱。
“今夜皇宫到处都在走水,御花园这么多花和树,却是唯一没有燃烧的地方。没有发生异常本身,就是异常!”司主这样说着,冷汗却悄悄浸透脊背。
司天、司地二人站在司主背后,站位呈现三角形,手中各执法器,地上横七竖八地绘着封印牢笼。
人遇上厉鬼,杀不了,只能封。
这就是天然的劣势。
幽冥司的死亡率很高,历任司主几乎都死在任上。二百年里,司主换了三十五任,甚至有过十年死三个的先例。
换到他这一任时,时局反倒安稳下来。司主战战兢兢,在任上做了二十年,比之前历任都长,简直是奇迹般的存在了。
“我已经做好准备,今天死在任上了。”司主叹息一声,寻常的玩世不恭,此时也全然褪去,化为凝重之色。
司天、司地亦道:“我们亦如此。”
唯有一言不发的司鬼赵轲,手握伴他多年的惊堂木,向着那逐步浮现的黑影看去。
*
孤军深入,裴怀钧也在追寻“影将军”的本体。
他负剑前行,掐算不断变动的方位,很快就循着陡然上升的幽冥司灵术的气息,穿过幽暗的御花园,抵达这唯一没有燃烧的地方。
东君眼眸一厉,他窥见了那个不断扭曲嘶吼的影子。
……这道黑影,竟被限制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是幽冥司里最年轻的副司主,人称“拍案惊奇”的司鬼,赵轲。
就在早些时间,司主打算以自己的影子为诱饵,吸引“影将军”再度对他出手时,几人中年岁最轻的赵轲冲了上去,直面黑影的侵袭。
惊堂木有镇鬼的禁制,对人不管用。
所以在确定黑影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赵轲直接剖开了肚腹,强行将惊堂木塞了进去,然后主动走进了那座预先备好的阵法。
“快、快、连着我一起封印——”表情因为疼痛而极端扭曲,赵轲俊俏的神情完全扭曲,那身不伦不类的紫色祭袍也被鲜血浸透。
他腹部的伤口处,被塞进内脏深处的惊堂木沾染他的血,接连发出金黄的辉光,同步打击着侵入的黑影。
果不其然,那将脱出的黑影哀嚎一声,也露出痛苦表情。
一只厉鬼竟然真的被他锁在了身体里,即使时间持续异常短暂。
“……幽冥司,每个人,都有……殉职的觉悟。”
“不止是你们……”或许是回光返照,赵轲把肠子往肚子里塞了塞,眼前发黑的时候,惊堂木也被他利用到极致,“连、连我也……”
三人知道这是赵轲用生命争取的时间。没有人废话,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娴熟地展开封印。
正如他们无数次除鬼那样,有条不紊。
可就在此时,原本以为被封住行动的黑影,竟然又发生了异变!
随着那个痛苦的黑影从赵轲的身体里缓缓脱出,漆黑的斗篷无风自动,露出了他的一张脸。
不是剥夺自他人的脸,也不是一片血肉模糊,而是一张陌生的俊朗容貌。
只是这张俊脸似乎沉浸在痛苦中,神情扭曲恐怖,好似在经受什么非人的折磨。
“糟了,他要跑了——”司命神色苍白惨淡,人在厉鬼面前是何等无力啊,“即使是牺牲了同伴,也无法留住厉鬼哪怕一时半刻吗?”
再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封印就能初步完成,可是……
“铮铮——”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剑光自天外而来,呼啸一声,穿透了那从瞳孔扩散的赵轲身上抽身一半的黑衣厉鬼面孔。
正中眉心。
“东君大人——”司主惊呼一声,在他看见东华剑的那一刻,就如同看见云破月来。
连天光都似乎在此刻明亮了。
第82章 四鬼拍门(11) 非他愿意铸就这金身……
有些人的存在, 就是天生的光。
正如旭日东升,烈日骄阳,他连锋芒都不再掩藏。悬而未落的剑从高阁被摘下, 一柄传奇回到他的掌。
一切也将走向终章。
就在这骤至的璀璨剑光里,书生青衫缓带, 长剑斜指着地面,正分花拂柳, 从黑暗中走来。
鬼影在他背后绰然摇曳, 百态千秋, 好似都蕴在破空的华光里,皆是撑不过一招之数, 纷纷散为灰烬。
他明明悬剑不问世事,剑出鞘时,却未曾磨灭分毫心气。
好似这二百余年藏锋匣中, 他守在东帝山隐居, 看似疯癫欲狂,实则一直在道侣碑前沉着地磨剑。
他将那些或许粗疏、或是孤直的锋芒磨到圆融,将满腔的愤怒与爱恨都磨至最痴狂。
再以癫色为伪装, 行事放诞无忌,教人觉得“东君疯了”。
实则是在等待这平衡打破的时刻。
直到,衣绛雪回来的那一刻。
天元一子落下,胜负一手,乾坤砥定。
昔年的布局者再回到棋盘中,以身入局。他这个执剑守棋局的人,责任已经尽到,终于可以剑出鞘了。
“应当说,许久未见了。”
书生的神情再无往日温柔和善, 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相似之处。他也从来不是好相与的和善书生。
他声音平淡:“顾将军。”
灵均界唯一的仙人,从凡胎中睁开璀璨的双眼。
人族节节败退的格局下,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制住五大厉鬼,甚至弥补天道缺损的“规则”,成为大厦将倾前唯一高悬的“太阳”。
走一程,行一路,就发一程的光。
东君的慈悲救世不假,隐忍筹谋不假,疯癫欲狂亦不假。
不是仙人合该是什么样,东君就该是什么样;而是仙人是什么样,由他来定义。
谁说救世主不能是疯子?
他裴怀钧不就是?
就在影将军的眉心被东华剑芒钉住时,半个黑影本体还被锁在赵轲的尸身里,未能完全分离。
一具肉身两个头,前倾的头颅是赵轲,已经萎靡垂下,瞳孔微微扩散,露出苍白僵硬的死相。
后仰的那个头,眉心刺着一道剑芒,露出痛苦狰狞的神情。
脸孔上纵横的伤疤看似可怖,却也不难看出昔日剑眉星目的轮廓。
他曾是一位英挺的将军,只可惜……
“愚忠无报,终得罪果。”
东君毫不犹豫地并起双指,捏成剑诀,将剑光往厉鬼眉心一送,径直穿透黑影的头颅。
一抹金光从眉心延展,迅速遍布鬼影全身,伴随着痛苦的哀嚎声,形成一个纵横连成金色网络的封印仙法。
或许厉鬼总有生前的故事。可衣楼主还会去帮一些鬼伸冤。裴怀钧却懒得话疗,更不欲抒发些无谓的怜悯。
封印厉鬼就得心狠手辣,不留半分余地。他的剑太快,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听厉鬼的告解。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裴怀钧不能让他有逃脱的可能,哪怕他还被锁在赵轲的尸身里,看上去没了威胁。
东君出手利落,很快封印被补全,危机暂时解除。
“东君大人,轲弟,他还有救吗?”司天急忙问道。
不必去试气息了,赵轲的气息已经断绝,瞳孔都开始外扩,裴怀钧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生死。
“他已殉身,魂魄离体了。”裴怀钧微微阖眸,似乎终于有空表现些许悲色。
在司鬼赵轲决定把肚腹剖开,将镇鬼的惊堂木塞进去,用身体为囚牢关押厉鬼时,他或许就没打算活了。
他的死有其价值。惊堂木镇鬼,影将军的本体没能第一时间脱离赵轲身体,裴怀钧才能一剑把厉鬼在封印半途中钉住。
这样的牺牲,对于幽冥司众来说是不需要犹豫的。
与鬼为敌,阴阳行走。阴司衙门又怎会是一件好干的差事。这些年来,多少任司主、副司与判官死在任上。
身负修为者寿命远比常人更长,但在幽冥司履职,能够活过三十年已经是高寿;这二百余年来,成功活到入土的几乎不存在。
正是以血、以泪、以命去换得的尊重与权威,才让东君成立的幽冥司得以凌驾俗世王朝,甚至是各大修真门派。
危急存亡之秋,救世者不仅是仙人,更是千千万万的同胞。
“司鬼殉于任上,可敬。”
眉心中剑的厉鬼还维持着那惊怖的神情、挣扎的姿态,却纹丝不动,像一尊布满疤痕的诡异雕塑。
裴怀钧甚至能看见他黑色鬼气逸散时,暴露在斗篷外的手臂处呈现无数伤痕,那是被分成碎片又拼合成的鬼体。
司主三人默然地面对着司鬼殉职的尸身,躬身敬拜,似乎在执行幽冥司特别的送别之礼:“敬我同胞,敬我挚友……”
“与子同袍!”
方才千钧一发时,他们差点没封住影将军,倘若真的白费战友的牺牲,就是刎颈也难辞其咎。
可他们不会这样毫无意义地死。
他们这些做这行的人,天生是要挡在百姓之前的。要死,他们也要多带几只鬼下幽冥,也要及时自毁肉身,免得被厉鬼所控。
“方才,差一点就……”司主叹息。
所幸东君及时赶到,封住一只厉鬼的本体,岂不是稳……
就在这时,半跪在封印阵法里的赵轲尸身忽然一颤。
冷不伶仃,一道傀儡丝从黑暗显现,像是锋利无匹的回旋刃,转瞬将他拦腰斩断。
从赵轲尸身腰部喷溅的鲜血,竟淋了躲闪不及的幽冥司三人一头一脸。
同僚的鲜血濡满脸庞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有些迟钝。
直到那温热赤血淋上眉目,司主下意识地抬手拭去鲜血,瞳孔微颤,眼前骤然变成无穷血色。
他顿时目眦欲裂,“轲弟——”
“这是傀儡师的成名之技,‘牵丝’!”
裴怀钧振袖再出剑,刹那间刺向被封印的黑影处,“不妙!”
他曾经在冥楼来去时,当然见过衣绛雪麾下的蓝衣少年。这只鬼性情阴晴不定,孤僻喜静,一直坐在角落里,不是摆弄他那几个精致的傀儡,就是在沉默寡言地干活。
衣绛雪偶尔去找他玩翻花绳,傀儡师就把丝线绕在指尖,无语地翻出一座塔楼的图样。
“这是冥楼、这是花鼓、这是过门……”傀儡师的手指灵巧,教给衣楼主,却看见红衣青年迷茫的眼睛。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傀儡师半天憋出一句话:“学会了吗?”
他会无数翻花绳的图样。但是最会的,就是这种……
杀人的牵丝阵。
在辨认出“牵丝”时,裴怀钧当即起手,却到底是迟滞了一秒,没能挡住那看似纤细,却宛如回旋利刃的傀儡线。
傀儡丝成功将封印厉鬼的容器——司鬼的肉身切开。
连着被斩断的,还有被封在赵轲体内,未能成功脱出的厉鬼本体。
厉鬼之间的内讧吗?
东君以东华剑贯穿厉鬼脑颅,本身就是最强的封印。按理说,受此一击,应该没有鬼能再动弹了。
“影将军 ”顾影,却不一样!
在肉身被分成两截的瞬间——
“影将军”的上半身,因为被剑芒封印,就随着司鬼的半截躯体一同倒在地上,好似沉睡,连鬼气都偃旗息鼓。
可那濡满血迹的下半身,却转瞬被漆黑包裹,鬼气恢复活跃,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着要从他的躯体里长出来。
这种生长速度极快,不多时,人的肉身上就长出了属于鬼的上半身。
皮肉苍白,疤痕遍布,周身裹着漆黑的鬼气。
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如果是其他鬼被东华剑钉住头颅,出手就是封住思维,多半是会真的动弹不得。”
师无殃也从黑暗中浮现,“可是,顾将军不一样,他本身就是无尽只鬼组成的厉鬼啊。”
他抚掌微笑,看着面前那具不协调的肉身,从腰部开始,就有一圈狰狞的疤痕,那是腰斩的痕迹。
如今的“影将军”,顶着半截人、半截鬼的身体重新站了起来,肤色都不一致,恐怖的拼贴感。
他笑道:“就算一时被封住半截身体,只要肯狠下心断尾求生,也能很快恢复自由行动。届时再杀了仙人,封印自然就解除了,岂不妙哉?”
裴怀钧执剑的时候,常年是一副平静发癫的神情,与平素的温和假面截然不同。
凡人对他又敬又怕,或许是怕他神经质的模样,更畏他与日齐光的威能。
此时,他的神情沉在阴影之中,却微旋手中长剑,冷笑道:“鬼师大驾光临……”
“是来找死的吗?”
他冷冷一睨,“本君满足你。”
在话音落下时,裴怀钧随手向树荫深处一划,御花园顿时被剑光照亮。
好似电闪与雷鸣同步到来,光影闪烁的树丛深处,多出一个独臂少年模样的剪影。
他一只袖袍空洞洞的,仅存的那只手上,五指上拴着傀儡丝,另一端在御花园的枝干上缠绕,泛着银光的丝线折射出天罗地网。
“傀儡师也到了,四鬼拍门,真是难得的大阵仗。”
裴怀钧左手覆着面庞,非但不恐惧,甚至还发出了舒朗狂傲的笑声,“哈哈哈哈……”
他的眼睛却不在笑。
将那纵情放浪的姿态一收,昔日剑仙睥睨天下的威严,尽在此间:“诸位,是来参加本君的婚礼的吗?可惜,这样的礼物,着实不礼貌,本君得教教诸位‘规矩’。”
“规矩?”这番话,让鬼师第一时间想到了束缚鬼怪的无形规则。
师无殃轻轻重复,也对此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打太极:“东君的规矩太多,我等可是敬谢不敏。”
鬼本就高于人太多,这样的规矩自缚手脚,没有鬼想遵守。
可这二百年来,鬼怪的攻击规律为何被复现成文,向人族被迫暴露劣势,本应拿下的地盘被逐步压缩。
这样的局面,当然是有人刻意定下的。
东君再度放下覆面的手,从指缝间率先露出的是一双漆黑疯癫的眼,欲笑又怒,似疯如癫,蕴着浓稠如深潭的杀意。
他的容貌依旧清隽舒朗,表情却堪称异常。当慑人的杀意浮现时,他的唇畔却融着一丝宛如春风的笑意。
这抹笑意,却将仙人也衬的如修罗可怖,甚至比从三方扼守他的三只鬼,还要更像厉鬼几分。
面临如此危机,裴怀钧振袖拂衣,提剑看向从三个方向渐渐接近他,似要呈现三角扼杀之势的厉鬼们。
他的姿态却是轻描淡写,好似只是来金殿赴宴,面对的是鲜花与赞美。
“想要在此截杀本君,以你们的手段,怕是还早了些。”
师无殃自然不会小视他:“那也得试试看。何况,你又不是天生是仙人……正如我们,亦不是天生为厉鬼。”
如果能在这里将东君截杀并吞噬,那么化作厉鬼的衣楼主,就不足以与他们为敌了。
至于东君是不是真的坚不可摧,难以撼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成名太久了,当下的人或许不知他的过去,敬奉他为仙人;但是一直苟到现在的鬼师却知晓,他最初也不过是一名剑修。
再怎样广为传颂的神仙,也都是由人身成仙的。
是人族需要一位无所不能的神,是将倾的危局在呼唤一位仙人。
是天下人造就了救世主,而非裴怀钧愿意铸就这金身。
金身无暇不错,香火鼎盛不假。
可谁又会知晓,那王朝的四百八十寺中,困着的是不是一个痛苦挣扎的灵魂?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皇城上的天色骤变。
赤色的霞光覆过漫漫长夜,皇城里燃烧的流火飘向夜空,也被那华美如凤凰尾羽的赤霞席卷而走,在夜空里化为星辰的辉光。
可这样绝色的一幕,却不是神仙绘就的一笔墨画淡彩。
而是厉鬼的鬼蜮飘过此地,将肆虐城中的鬼用无限延长的鬼藤缠住,逐一丢回鬼蜮上虚虚浮现的冥楼里。
人在鬼面前太脆弱了,但凡放任鬼片刻,都会有成千乃至上万人死去化鬼,届时一座城中怕是没有几个活人了。
唯有鬼才能限制鬼,衣绛雪在城中边飘边抓鬼,不知救下多少人。
鬼身佛心,修罗救世。
衣绛雪的眼底,亦开出一朵怒莲。
第83章 四鬼拍门(12) 美人渐低眉,衣袂挽……
鬼雾如缎如绸, 似一层赤红柔软的罩纱,在黑夜里轻拂楼阁连廊、金殿碧瓦。
红雾上方呈现出巍峨楼宇,延伸出万千似有生命的碧色藤蔓, 探入城中一捉,是海底捞月。
不过顷刻, 鬼藤尾部就勾住一只只在城中肆虐的鬼怪,牵扯着那扭曲变形的鬼影, 往冥楼内部收回关押。
这一幕辉煌灿烂, 依稀回到了当年冥楼主人与百鬼巡游的盛况。
美人绯衣凌空, 翩若惊鸿,提着绘有金红凤凰振翅的灯笼。一缕鬼灯如豆, 伸手遮去,微笼出摇曳青光。
美人渐低眉,衣袂挽流霞。
蹑步游太虚, 檐上也生花。
绯红鬼雾浮动时, 皇城最幽微处浮现出雪白诡艳的美人面。
半面幽冥绮丽,半面慈悲圣洁。
眉间一滴血,垂眼如菩萨;再抬起时, 瞳里绽金莲。
鬼与佛的界限,在此时也不明晰了。
近了,更近了。
裴怀钧下意识地往天穹一捞,只手攥住霞光,却发现那是厉鬼的红衣,竟是灼灼如燃。
若不是知晓这红雾是衣绛雪路过时的鬼蜮,或许东君会将那比作晚霞赤练的余韵,巫山云雨的风流。
代表无解怨恨与恐怖的红色,在他身上却如此明净清透, 好似最绝色的赤莲焰火,焚尽所有不详。
“小衣喜欢热闹,最怕寂寞。”东君沉迷地看着这一幕,指尖似越过时间,触碰那转瞬即逝的辉煌,眼神顷刻若痴狂。
“昔年,冥楼楼主鬼车巡游,遨游幽冥海。玲珑曲,梅边调,阴阳随行,万鬼唱和……那真是一段久违的时光。”
裴怀钧叹息着:“实在是,久违了。”
他兜兜转转,不问缘由的情深,不过是在寻故人故剑。
今日他目睹到这顷刻的华光,就算负尽高唐,斩尽春风,也都值得。
即使面临三鬼的攻势,这一刻的仙人,也不免恍若失神地向着天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从宫城路过的赤红鬼蜮。
雾气在宫城上空悬停住了,好似移动到此的积雨云。
若隐若现的鬼雾间,此时伸出一只雪白柔软的手臂,向着地面探去,轻轻握住了仙人向天穹伸出的掌心。
双手交握时,十指紧扣,根根嵌入指缝,好似天生长在一处。
书生的手执剑,修长而骨节分明,正如遒劲苍松。厉鬼的手柔软无骨,毫无血色,好似洒在玉雕上的一泼白雪。
唯有在被抓紧时,才会泛起浅红,冷雪也热烈。
皇城的烈火与黑暗都不在重要,这一瞬,竟像是笼罩在南国的朦胧烟雨里,极尽风流缠绵。
“书生,你被欺负了吗?”声音幽幽的,从浮动的雾气中传来。
厉鬼有一双金红流转的眼,叠着重莲如许。
最煞意冲天的时刻,他却歪过瑰丽的脸庞,小指勾住书生温暖的掌心,抚摸他掌心的纹路,“是谁欺负你?”
厉鬼澄澈明净的双眸,转向其余厉鬼时,却似淤血,杀意满溢:“是他们吗?”
有道侣撑腰,刚才还在一穿二的东君,毫不犹豫地选择吃软饭,“是啊,小衣,他们想杀我。”
衣绛雪瑰姿艳逸,却在听闻时横眉冷对,运用最简单直白的厉鬼思维评判:“真坏,欺负柔弱书生,杀掉他们。”
衣绛雪斥责:“你们三个围着打一个,好不讲鬼德。”
柔弱?哪门子的柔弱书生?
这滤镜开的未免有点大了吧。
面对厉鬼,东君差点就一穿二,他既不柔弱,也不是书生。
似乎觉得这还不够撑腰,四面八方飘来的赤红鬼气组成衣绛雪红衣化身,他的人形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衣楼主,话也不是这样说,我们只是在友好地与裴仙人聊一聊罢了。”见到衣绛雪也出现时,鬼师的神情明显变了变,却很快露出虚假的笑意,“真是许久不见……”
“我见过你?”衣绛雪平静地打断,“我记性不好,不重要的鬼,从来都记不得。”
“……”师无殃古怪地沉默了。
衣绛雪又看向傀儡师仅存的一只臂膀,见到那少年模样的厉鬼脸色难看,道:“你的手臂硬邦邦的,一看就嚼不动,我懒得吃,就挂起来当成鬼干晒了。但是我忽然觉得,仅有一条手臂似乎不够。”
傀儡师:“……”
拉完这两拨仇恨,衣绛雪又将脖颈扭过一圈,看向背后的影将军,道:“你的影子很麻烦,这么抓不是办法,还是得杀了你。”
“小衣说得对。”
裴怀钧还勾着衣绛雪的手指,面庞上轻微扭曲的神情褪去,换做温和平静,似乎在平复体内涌动的剑气。
或许衣绛雪的到来,才是安抚疯癫神明的唯一解药。
哪怕小衣说要把他们三个一锅炖,东君不会反驳,只会帮忙卸掉胳膊腿,处理好食材,再塞进瓦罐,试图把鬼汤炖的更美味一些。
衣绛雪的加入,让战局变成了二对三。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既然衣楼主执意站在人族那边……”鬼师的声音也阴沉下来,“那么,就没有必要再谈了。”
最先打破对峙动手的,无疑是这一次四鬼拍门的领头者,鬼师。
话音刚落,黑色的梦蝶就从师无殃的掌心起飞,化为乌压压的一片。
而他的身影好似在镜中,若虚若实,光线反射,未能存在。
傀儡师的身影迅速隐入黑夜里,唯有丝线泛起凛凛寒光;而“影将军”的身边,也分出无数道一模一样的影子。
衣绛雪嘴上说着忘记鬼师。实际上,他最忌惮的也就是这一只厉鬼,他的能力诡异至极。
像是现在,他就不敢去召唤更多的冥楼鬼怪助阵。鬼雾缠绕身侧,牢牢地挡住那些梦蝶,让其徘徊在外,洒落鳞粉点点。
“梦蝶”,能够让人鬼都陷入梦境,甚至永不苏醒。
如果他愿意,他甚至能通过梦蝶的传染,将一整座城池拉入梦境,然后将梦里的世界变成现实。
这也是鬼师一直极力推动的计划:“庄周梦”。
“只要所有人都睡过去,意识沉在梦里,就能在梦中世界永生。在这个世界里,他们能看见死去的和活着的亲朋好友,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而他们的身体,则会作为鬼怪一直存在……”
“死是什么,活是什么?不都是‘存在’。”
“只要人全部变成了鬼,无论是人间还是幽冥,也都没有区别。难道,这对被鬼挤压空间,几乎要走投无路的人族来说,不是一个梦幻的未来吗?”
鬼师的声音从无数镜面的折射里透出,漆黑蝴蝶在舞动,甚至有一只停在了那只厉鬼苍白的手上。
“衣楼主,我依旧欢迎你加入这个计划……你很重要,在这个让人与鬼都会得到幸福的梦境里。”
正面镜里的师无殃,披着人的皮相,仪表堂堂,满面温文。
对面镜中的他,却是一只皮肉腐烂的骷髅,无数梦蝶落在他直立的骸骨上,犹如落在一棵伶仃的古树。
无数梦蝶翅膀在摇曳,好似在用蝶翼为骷髅披上华美的长袍,翅膀每一次掀动时,上面的花纹都是一对眼睛。
当满具骸骨的蝴蝶都在扇动翅膀时,无数双眼睛就在骷髅上闪烁着,编织出一个美好的幻梦。
“我拒绝。”衣绛雪冷冷道。
再度听到这个计划时,衣绛雪还是感觉这只厉鬼疯了。
在无数神经病的鬼怪中,他们的执念千奇百怪,甚至也不乏憎恨人族,杀光人族的言语。
衣绛雪很习惯听到这些怨念,但是唯有鬼师,他真正明白这只鬼的煽动性何其强大。
他冷冷地说:“‘庄周梦’计划不过是你的自以为是罢了,你难道真的认为,每个人都愿意成为鬼,从此永远无法解脱吗?”
“成为鬼,才是解脱。”师无殃捻着一支盛开着蝴蝶的花,用陶醉的神情道:“衣楼主,难道你自己成为厉鬼时,没有感觉到鬼的强悍与无所不能吗?”
“所谓的‘鬼’,不是什么死后的绝望世界,这是人族走向进化的终极形态。”
“死亡,腐败,生命,轮回。”
“等到我的计划实现,那个梦里再也不会有这些概念,取而代之的就是完美的永生。”
“生命苦短,唯有鬼身,才能让人族到达永恒——”
鬼师从镜中转过身时,那镜中映出的腐败骷髅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片铜镜中的鬼师身影。
“衣楼主,你已经无限趋近于那个永恒。”
无数镜面汇聚的光,就在此时凝聚,成为了一根利剑般的光束。
随着正中央那面镜子的照射,向衣绛雪刺去。
正在此时,藏在镜面两侧的影将军和傀儡师,也各自祭出了他们平生最强悍的鬼术,一左一右,向着他扑来。
他们势必要在此刻将衣绛雪拿下。
冥楼楼主即使成为鬼,对他们这些厉鬼依旧克制的厉害。
如果不能极快击败衣绛雪,而是让他成长了……
后果不堪设想!
也就在此时,东君的剑冷不伶仃地从背后刺出。
东华剑脱手时,贯穿了影将军的胸骨,将他的右臂钉在了镜面上。
仙人广袖振衣,径直挡在了衣绛雪的面前。
而那道光束,也在此时被毫不犹豫扑过来的他,用这具凡人肉身挡住,一瞬就穿透了他的脊背!
第84章 四鬼拍门(13) 一道红线,就此飘扬……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这套行云流水的反制, 就好像剑仙曾在心里演练过千百遍,却始终无用武之地,徒留遗恨。
时至今日, 裴怀钧才得以将其完美复现。
这一刻,他率先以剑为矛, 离弦时,目标正是半人半鬼的“影将军”。并非为了击杀, 而是完善封印。
东华剑裹挟金光, 贯穿他的胸膛时, 扬起风尘与沙。
剑未收势,影将军的鬼体惯性摔向鬼师的鬼镜, 余波震颤,剑光没入其中,镜面都泛起龟裂的痕。
黑影的面孔神态扭曲片刻, 浑浊的眼暴突, 发出怪异的声音:“嗬、嗬嗬——”
影将军双手痉挛着向上举起,关节处有影子藏匿在手臂筋肉里,蠕动片刻, 最终双手攥紧,定格为执旗的姿态。
招鬼幡仅展开一半,旗上写着的“顾”字泛黄陈旧。
染上一半的鬼血停止蔓延,血腥仅仅遮住了偏旁部首,唯一能辨认的只有半边“页”字了。
在城中恣意寻觅猎物的黑影,此时暂时停止了取代凡人的行动,木木呆呆,僵在原地,被随即赶上来的幽冥司众处置。
裴怀钧的思路清晰:三鬼互成犄角时, 如果一击拿不下最强,就攻其最薄弱。
傀儡师早前虽被衣绛雪断一臂,但是思维清晰,站位又偏后排控丝,很难一击即中,取得最大战果。
影将军不一样,他在攻破城门时放出了大量黑影,本体处于虚弱状态;斩杀他的本体,城中黑影就会即刻停止行动。
这三只厉鬼中,唯影将军在斩杀线以下。
率先让收益最大、也最容易对付的厉鬼退场!
果不其然,二对二,再下一城!
在他用肉身抵挡住光束时,鬼师似乎意识到什么,登时露出勃然惊怒之色。
裴怀钧做的远不止换走一只厉鬼,而是以身为盾,挡住三鬼最猛烈的第一波攻势。
即使代价是以血换血!
实际上,裴怀钧在封印游寒天后,内脏也不免被震伤,撕心地疼。他却毫不在意,按住腹部,内脏撕裂又愈合,以仙法强行催动掩盖。可就算拖着一具受伤的肉身行走,他也没打算停下来,而是打算多带走几只厉鬼。
最重要的就是能动,诛灭世间恶鬼,再达成目的……至于这具肉身,死了就死了,不可惜。
裴怀钧压根不顾三尺血溅,双眸衬出金光熠熠,唇却勾起,甚至带着鲜明的疯狂:“时代已经变了!”不知是在对谁说,或许是在回答曾经的自己。
最热烈的拥抱,却带着最浓郁的血腥。
衣绛雪临到此时被拥住时,甚至还是错愕的,懵懵地眨了眨眼。却感觉到裴怀钧在他颤抖的眼睫上,仓促地落下沾血的吻。
一触即离。
好像这些年,那些遗憾痛悔不甘心,虽然从未外露于仙人的俊逸脸庞,教他看似寡情淡然。
但岁月的确曾在他的眉间心上,留下过鲜明的刻痕。
比起这些,外化于肉身的伤口,反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待到意识到血腥从何而来时,红衣厉鬼的神情有一瞬空白,声音近乎厉鬼的悲鸣:“裴怀钧——!”
连光影都放慢,衣绛雪瞳孔摇晃,好似黑夜里明灭的风灯。
他颤抖着伸手,掌心冰冷,却摸到他脊背上被贯穿的血洞。
血如涌泉。
不久之前的成亲就像梦一样,他是稚拙的、还身在幻梦里的孩子,还未能描摹出快乐的轮廓,就被温热的鲜血溅在脸颊上。大梦初醒。
衣绛雪似乎无法准确地理解这一切。
他只想做一只单纯的鬼,脑子里除了装满好吃的鬼饭,就是和喜欢的书生一起旅行。
就算衣衣大王隐约察觉了不对,他也会做一只好脾气的鬼,不会随便挠人,也不会任性妄为,而是会很轻易地被坏书生捋着下颌哄好,变成软绵绵的猫猫鬼。
只要坏书生还愿意来骗他。
可是幻梦结束了。
真实而残忍的世界里,没有温和如春风拂面的书生,没有充满美食和美景的瑰丽旅程。
只有想要他性命的鬼。
还有模糊眼帘的血色背后,裴怀钧那一双好似燃烧的眼睛。
“小衣,别怕。”
镜面折射的金光来势汹汹,锋利无匹。
裴怀钧却拼着双手尽废,也牢牢攥住了那道从他背后穿透胸膛的光束。
杀招最终颓然收势于衣绛雪胸膛的三寸之前,保他无虞。
面对心爱的道侣时,仙人还是那样温柔,凝视他泛起空芒的双眸,语气轻缓的就像说起明媚的天气:“……别怕。我会护好绛雪,不会再、咳咳咳……重演……”
“咳咳咳——”裴怀钧猛然剧烈咳嗽,破碎的内脏残片被他吐出,在地面上坠成血的暴雨。
漆黑长发遮住苍白面孔,仙人困于凡俗肉身,命不久矣,他却恍若未觉,挂着温和安抚的微笑,一如昨日:“小衣,没有人会阻拦你,登上鬼王之位……连我,都不会成为阻碍……”
“杀了我,就在此刻……怎么样?”这是试探,还是他的本心呢?
鬼火还在衣绛雪身边肆虐蔓延,他的表情却是空白,无意识地流出血泪。
他歪了歪头,似乎理解不了书生所说的“杀了我”是何用意,只能本能而徒劳地用双臂揽住他欲坠的身躯。
红,全都是红色。
赤焰滔天。
“好多的血……”他喃喃的,有些委屈,“天黑了,我的道侣呢?”
在衣绛雪的双眸里,天好像暗了。
他甚至看不见厉鬼、听不见搏杀,万物茫茫漆黑,唯有一抹炽烈的红。
这一抹红从眉间流淌,流到他的瞳孔里,再到裴怀钧染血的双手。
衣绛雪低头,缓慢地看去,却见书生染血的无名指上,那枚常年佩戴的玉扳指被鬼气彻底震碎,再无遮挡。
一道红线,就此飘扬在风中!
衣绛雪指尖的红线亦随风飘摇,好似追索性命的寒刃,又是缠绵悱恻的拥抱,主动缠绕上裴怀钧无名指上的那根。
两根红线的断面,竟然天衣无缝地结合,连成了一条象征情缘的红线。
最终极的规则,最疯狂的复仇,却被仙人用血开启,再无转圜!
衣绛雪看向那红线时,神情迟钝而空茫,虚幻的影像在脑海里闪回,“……复、仇……复仇……”
不对。他脑内忽然一阵剧痛,互相对抗的记忆打了死结,他因为相反的概念而僵在原地:“……红线,情缘……”
“绑了这根红线,我就不担心寻不到转世的绛雪了。”遥远的过去,一个声音温和地笑道:“这是我们的誓言之证,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疾病,苦厄,困顿,只要我还在一日,你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经历。我会处理好一切,护你生生世世平安。”
“痛吗?……别怕,很快,就不痛了。”
“如果死亡是你想要的终局,我也会去实现,谁叫我爱你呢?”
……
裴怀钧捂住唇,哪怕血从漏风的胸腔里溢出来。
他还是沙哑地低笑一声:“最后一道枷锁……解开了。长达两百年的委托,我终于……做完了。”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红衣厉鬼的眸瞳,彻底变为一片黑洞洞的鸦。
阵法道道重叠,仇怨幽暗酝酿,金红的火焰从瞳仁深处窜出,再迅速染上暗夜。化为最暴烈漆黑的复仇之火。
“接下来,就是——”裴怀钧无法握剑,却剑心不改。
仙人侧头,用牙关咬住那被镜面弹回的东华剑,唇畔染血,瞳仁却映照着泠泠剑光。
这副咬着剑的动作,如疯似癫,好似他全身无处不可为剑。
“疯子!简直是疯子!”看见衣绛雪鬼气的攀升与裴怀钧的异常,再度发出这样失态咒骂的,却是鬼师。
他之前承认,东君实力不俗:
不但一力封印游寒天,还悍然一剑,教影将军残血退场。
把性命利用到极致,确有人族的守护神的风范。
可就算如此,鬼师也并不觉得会输,直到他意识到一件事:游寒天与影将军,满打满算是两只厉鬼,那么第三只是谁?
红线的两端连起来的刹那,鬼师忽然领会到了东君的真实目的:“第三只厉鬼,不是我,也不是小蓝。他并不是要拼命将其一并带走,而是要真正释放——”
没有丝毫犹豫,鬼师起手就激起漆黑梦蝶之潮,将鬼蜮完全展开。
那是他用无数镜子组成的“梦域”。
光影折射的梦幻余晖顷刻布满了整个空间,鬼师竟然直接把现实的京师与幽冥交织的鬼蜮空间做了交换。
傀儡师是完美的布阵者,配合镜子就能布下天罗地网。他的本体藏匿在树影深处,不断召唤临时制造的傀儡,压缩包围圈,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专心布阵的傀儡师没料到鬼师突然开大,御花园都被替换成梦域,直接打断了他的布置,恼火:“阵还没有布好,你发什么疯——”
鬼师顾不得盟友的抱怨。
他立即将无数镜子当空升起,将无数光源相互折射,不断聚焦,杀招最终再度汇聚到一个点。
他似乎要趁着衣绛雪还没有动作时,将东君连着厉鬼一起干掉,否则,就来不及了!
“全盛时期的冥楼楼主……要回来了!”
“什么?”
就在傀儡师的失声惊叫里,他看见,被钉在镜上不动的影将军背后,一面破损的镜子里缓缓地浮现出东华剑的剑光。
“那把剑,不是飞了回去?”傀儡师猛然意识到,“不对,这是光,是剑光!不能再用镜子了!”
方才裴怀钧将东华剑掷出时,不仅在镜面上造成了裂痕,更是让东华剑的剑光,也进入了镜中世界!
剑光被镜面映射,此时也呈现在鬼师陈列的万千镜面里,借着互相折射而不断复制,在镜与镜之间穿梭着,最终出口已经完全随机。
“陷阱!”鬼师看到那裂痕与半浮现的剑光时,顿时明白了什么,又仓促间分开镜阵,让其无法互相映射。
可是已经晚了。寻找镜中出口的剑光,数量已经达到了恐怖的天文数字,正在从每一面镜子中浮现。
鬼师可以利用镜面折射光源,将光束化为利刃。
那么东华剑,也能成为穿云破月的飞矢流星,贯穿一切目标。
“不好!”一道剑光,正在从镜中呈现,瞄准了鬼师的后心。
檀发无风自动,红雾化绯衣,鬼气正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提高。
伫立在原地的红衣厉鬼低着头,面孔雪白,眼瞳里绽放的怒莲也染上浓郁的漆黑。
“杀死……仇人……杀……一切……”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甲延长染成血色,好似天生就该染血。
红线指引清晰无比,仇人就在眼前。
他衰弱、重伤、只要挥手,用指甲划开他的喉咙,就能轻而易举地割断他的脖颈,将仇人亲手屠戮——
“索命……复仇——”
厉鬼的第一定律彻底开启了。
“现在,杀了我。”裴怀钧亲手打开了枷锁,此时却露出疯癫而喜悦的微笑。
仙人握住了红衣厉鬼软绵绵的手骨,用他堪称锐器的赤红指甲指着自己的咽喉处,循循善诱:“小衣只要杀了我,吞噬我,就会拿回一切……属于你的东西。”
第85章 四鬼拍门(14) 东君之死。……
“原来是裴仙人……”
恨意充斥心脏。被激发了复仇本能的厉鬼眼底好似淤血, 颤抖着咬紧牙关,“两百年前,裴怀钧——是你杀了我!”
红线飘荡, 断面相连,正是仇人的铁证。
杀了他!杀了他!!还犹豫什么?
一切的假作不知都是欲盖弥彰, 沿路的温柔照顾,更像是隐于幕后者的暗中操纵。
衣绛雪终于想起来, 这道炫目华美的剑光, 究竟从哪里见过。
这柄曾握在道侣掌心的长剑, 也曾贯穿过他的躯体。
剑是冷铁,亦似生平。刺进心脏的时候, 仙人甚至还在他唇边落下温柔的吻,“绛雪,不要哭, 很快就不痛了。”
可他们曾经相恋。
或许他们至今依旧相恋。
那些都是杀人的利刃, 是虚伪的证词。可东君连杀人都如和煦的春风,正如他此时的微笑。
衣绛雪憎恨,却无法厌恶这抹残忍的温柔;他会杀他, 却无法不爱他的道侣。
这矛盾吗。一点也不。
不必借助光,他本就是太阳。
至今为止,衣绛雪依旧会为此目眩神迷。
“杀了、杀了你……”衣绛雪恍如失神,连空洞的瞳孔都收紧,似乎被复仇的机制催动,化为索命寻仇的厉鬼。他声音嘶哑:“杀了你,我就会得到解脱——!”
指骨曲起,青筋突张,悬于书生脖颈的手伸出尖锐的指甲好似随时都能刺穿他的喉头, 结束他的生命。
可是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甚至用力至痉挛。就好像被逼迫到失控边缘的厉鬼,迄今为止仍在与本能对抗一般。
“别手软。”裴怀钧不畏不惧,笑着咳出一口淤血,反而握着他的手腕,将衣绛雪拉的更靠近了些,循循善诱:“刺穿这里,杀了我,吃掉我,让我与你融为一体……”
衣绛雪的状态很异常,宛如被本能操纵了意识。或许他从一开始走出须弥山时,就掉进了某人从二百年前就开始编织的罗网里。
“……杀了……他!”厉鬼神志混乱,神情却恍惚着。
“这样都会得到解脱。”东君却温柔地说,“无论是你,还是我。”
“……他疯了吗?”傀儡师简直无法理解东君的脑回路。
他一边吐槽着,一边单手扯过丝线,竭力躲避从镜中穿透回旋的剑锋,“难道楼主真的打算杀他不成?”
同样被东君起手封住镜阵的杀招,不得暂时不退避的师无殃也神色不愉,“东君早就疯了。”
东君的疯癫,不仅仅是世人,连早就失去人性的厉鬼都公认。
举世皆知的是,他神经质的源头是失去道侣,为爱疯魔。
和疯子作对是一件不上算的事情,恋爱脑疯子尤甚。如果此人还地位超然、力量独绝于世,更是惹不起。
这些年来,新的平衡勉强形成,但仙人真的发疯要和他们爆了,他们几只厉鬼可不敢保证都能留全尸,只好避一避锋芒。
“衣楼主实在优柔寡断。”悬停于梦域中央的师无殃扶过单片眼镜,衣袍飞扬时,激起梦蝶无数。
“无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东君不能留。”师无殃想道:“虽不清楚东君的计划,但与他反着来就对了。
师无殃双眸幽邃,扫视过被封于剑中微微震颤的“鬼剑尊”,又看向被分成两半钉死的“影将军”。二者皆暂时退场。
虽然他们被东君封印,已经削弱太多,不复刚才四鬼拍门时的昂扬全盛。
但对厉鬼而言,最大的优势就是“不死”。
何况,这两只厉鬼萎靡的状态,反而有助于他用梦蝶操纵。
师无殃虽然还装出斯文和善的模样,心里却已经有些厌烦面和心不和、各有算盘的四鬼联盟了。
师无殃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罢,既然衣楼主下不了手,那就让我送仙人一程。”
梦域里都是京师里沉睡不醒的凡人,意识都被鬼梦扯进了这个空间。如果在这里死了,外界的身体就会失去属于人的意识,成为彻头彻尾的鬼怪。
东君这具身体与凡人无二,被他连带肉身都换进了梦域里。
若是仙人在此处死去,结果会如何呢?
他的不灭金身,真的能保他无恙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厉鬼的时间够长,容错够高。为了实现他的“庄周梦”计划,他不介意枯等几百年,自然也不介意多试上几次。
一只血红色的梦蝶悬停在他的指尖,随即消失在梦域中。这样的血蝶隐没在狂潮般的黑色梦蝶里,细微不可见。
同时,师无殃看见藏在黑暗里,微微曲弓身体,正在牵起食指那根“牵丝”的傀儡师。
少年的眼瞳里满是淬血的弧光,杀意将面庞照的极亮,“去死。”
师无殃轻轻舔舐过上颚,眼瞳泛起兴奋的异光,“唯有死亡,才能将这最终一幕推向高潮!”
*
东华剑的光芒环绕,映出主人惨淡如金纸的脸庞。
裴怀钧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正在向厉鬼祈求一场酣畅淋漓的死亡。
他含着笑,却道:“杀了我。”
衣绛雪或许隐隐察觉到,他这一路的旅程,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
这样的违和感,并不止来自陪伴他身边的书生,而是草蛇灰线,深埋在记忆最深处。
衣绛雪不喜欢被摆弄的感觉,却知道有些事情还是看破不说破最好:“等到完成了洞房花烛的承诺,再去考虑下一步吧。”
爱令鬼盲目,猫猫鬼愿意傻傻地让人骗。
只要人还会温柔地抱着他,为他梳毛和喂食,说些好听的情话,他不介意人有些小秘密。
不急的,鬼会有很长的时间。
虽然被骗让鬼不开心,但是人倘若不是人,就能陪他更久了。
如果是这样,鬼轻轻地咬人一口,就会很和善地原谅人啦!
只要这样……
他就会原谅裴、原谅……复仇……
……不可以!
虚无的双眸聚焦起来的那一刻,衣绛雪眼底的暗红淤血散去,金红色的澄澈辉光再度漾起涟漪,是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厉鬼鲜红如花瓣的唇微动,双瞳的光芒缓慢汇聚,幽幽道:“不、我拒绝——”
近在咫尺的鬼爪兀自悬停在空中。即使只要轻轻一挥,就能将脆弱的人杀死。
但他没有。至少,这一刻的他将杀意克制住了。
能够对抗本能的厉鬼,拥有生前人性的厉鬼……
自主的判断,独立的意识,慈悲与怜悯,保护与爱……
还有,近乎永远的生命。
这样的衣绛雪,或许已经走在了鬼之一途的终极道路上。
“为什么?”本该陷入复仇的红衣厉鬼,在这一刻却没有给予仙人血色的伤痕,却是将花瓣似的唇印在他的眉心,有些伤心地问道:“为什么呢,怀钧?”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你为什么想要求死……
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你过的不好吗?
裴怀钧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他笑了,似乎明白了道侣的意思,发出一声喟叹:“没有为什么。”
“……我有些累了。”
仙人用伤痕累累的右手抚摸厉鬼苍白的脸庞,本想擦去他脸颊的一滴血,却在他的脸庞染上殷红,“抱歉了。”
就在这一刻,剑光开始从东南角,溃散了。
溃散?若东君还能如常防御,这防线为何会溃散——
剑光已经颓靡,遍布四周的是傀儡线——原来是傀儡师动手了。
傀儡师五指轻动,还用牙关咬住一根线,勒住剑光,以丝控剑,甚至操纵东君的剑反噬而来。
鬼鞭立刻绞杀傀儡丝,竟然硬生生将傀儡师的脸上抽出数道血淋漓的腐蚀伤痕。
衣绛雪再侧头时,眼眸空洞,“去死——”
可是就当血红的蝶从书生的胸膛穿出时,梦域仿佛也陷入黄昏。
“……小衣,闭上眼,我会暂时睡上一觉……”
说罢,裴怀钧身上那道被金光穿透脊背的伤口皮肉翻卷着,蠕动着,似乎有什么活物在其中。
不多时,一只血色蝴蝶探出触角,似乎已经吸饱了他心脏的血液,翅膀化作暗红,正振翅,从他的胸腔深处飞出。
“这是血蝶!”衣绛雪忽然意识到什么,紧咬着牙关,直接捏碎了它。
紧接着,他托住了道侣肩膀,却感觉到他的身体异常的冰凉,瞳孔细细发抖,失声:“裴怀钧——”
这只蝴蝶的存在实在是太隐蔽了。
或许它根本没有突破东华剑的防御。在鬼师的梦域里,梦蝶以贯穿仙人胸膛的金光为路,会到达任意的地方,哪怕是人的身体里。
如果正面无法突破东华剑铜墙铁壁的防御,那么面对肉身重伤的东君,以伤口为媒介就是最好的选择。
淋漓血色从裴怀钧的胸口蔓延,将这身简朴的青袍也一度染成了喜服的赤红,正如他们拜天地时。
可惜,最后一拜礼未成,终留下遗憾。
衣绛雪好不容易勒住的复仇之弦,本就脆弱无比。
看见血蝶振翅的那一刻,连天地都颠倒了。
他分不清了,梦与真实,白天与黑夜。
红线、红线、红线在哪里呢……
衣绛雪看向无名指处的那条线,忽然发现,那续住的一头,又一次断了。
他亲眼目睹了红线消失的场景,正如海底捞月,怎么样都是倒影。
紧接着,玉山在他面前倾倒。
衣绛雪仓促去捉住他,却只握住一缕断发。
那消逝的红线,似乎也带走了他残余的生命。可为什么书生倒下时,神情还是安详的呢?
衣绛雪哑着声,似乎想要唤道侣的名字,却转瞬陷入他化作的漫天的光华。
白昼的暖光,永不可触达的太阳,笼罩在衣绛雪冰冷的鬼体上。
衣绛雪茫然地抬起头,却感觉到骨髓里什么涌入,就好似一缕温柔的春风在与他拥吻,缓缓地融入他的身体里,成为裴怀钧此生安排给他的最后一份迟到的力量。
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馈赠,还是诅咒?
“衣楼主,梦该醒了。东君已死,现在只有你了。”
鬼师的指尖也停着蝴蝶,梦蝶的颜色迅速从漆黑变成血红,那或许是仙人的血染红的。
“既然你无法下手杀道侣复仇,那就由我来。不要谢我,衣楼主。”
“……”
“仙人的心脏,居然不是黑的?”师无殃看向跪在地上抱住染血青衣,一袭赤衣如血的厉鬼,饶有兴致:“真是稀奇啊。”
衣绛雪的头“格拉”一声转动过来,金红色的瞳孔里,好似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彻底苏醒了。
东君已死,斯人已逝。
没有任何存在,能阻挡这一刻的厉鬼了。
第86章 四鬼拍门(15) 生的鬼这么难吃啊。……
尸身化为灵流, 他倒是这样干脆利落地走了,唯独留给衣绛雪一件残破的青衫。
拼凑这具凡人身体的多半都是东君的血肉修为,灵流哺入他的鬼体, 也只是回归原本的模样而已。
怀中紧紧抱着的青衫被血染红,血衣搭在衣绛雪的臂弯里, 与他素白的指尖纠葛着,正如他们拜天地时的大红喜服。悱恻的缠绵。
衣绛雪捞起一缕, 又颓然松手, 神情空洞到几乎窒息, 似哭非哭:“怀钧,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天黑了?”
这样纯粹天真的神情, 仅仅持续一瞬。
片刻,厉鬼的眼眸凝起,瞳仁燃起疯癫的金红。
手骨轻拭过唇边的血污。
他展开双手, 指尖沾染仙人的鲜血, 衣绛雪贪婪地将其吻入唇间,舌尖卷过时,他尝到了此生最香甜的滋味, “……裴怀钧,我还没杀你呢。”
“你怎么可以死呢?”
残忍的恶诅,复仇的铁律,四十四世的姻缘,弑杀道侣的罪业。
皆是兰因絮果,未得报偿。
厉鬼既然堕了无间,那东君也不能免俗。谁都别想干干净净地走。
东君合该一言九鼎。既然许下过海誓山盟,他也得来陪他才是。
否则那些佛前的誓言,花烛前的许诺, 都成了轻薄的戏言,又如何作得真?
衣绛雪垂眸,道:“我的仇怨,容不得别人替我来报。我自然会杀他,在弄清楚前世的真相之后。”
是啊,无论如何,东君都是他的道侣。
有资格杀他的,唯有衣绛雪。
无论厉鬼是用残忍的吻吃掉他的心脏,还是用温柔的刀割开他的喉咙;
哪怕是将仙人拆解,将他的魂魄一寸寸的缝入厉鬼的鬼体里,教他永远陪着他……
如是种种,都该由他来决定死法才对。
莫说是旁的鬼,就算是东君本身,又凭什么为他做决定?
“杀了你。”苍白指骨寸寸染血,他却温柔地将唇贴上青衫,喃喃自语:“杀了你。”
“以为这样,就能逃开我的追杀吗?”
“……我要吃掉你的心。”
疯了!又疯了一个!
师无殃心有余悸,明明半个京师的人都要被他置换进梦域了,但是东君死后在癫狂边缘徘徊的衣绛雪,还是让他警铃大作:“东君已死,还不快动手!”
“知道了,别催。”傀儡师操纵傀儡,从暗处接近。他已经很接近影将军被封印的两截身体。
东君死了,东华剑气的封印就不再坚不可摧。
果不其然,傀儡师付出了两具傀儡,把影将军的身体用傀儡线缝起来,勉强有了个人形。
紧接着,梦蝶没入鬼将军的头颅里。
鬼师的精神操纵,足以让因封印失去自身意识的影将军,短时间为他所用,“他会是个好用的傀儡。”
一道黑影重新站了起来,影将军的灰白眼球空洞诡异,还执着招鬼幡,鬼体里再度分裂出影子。
只不过这次不是黑骑,而是地上爬行的恶鬼。彻底回归了鬼性。
与此同时,一枚雪白的梦蝶悄悄振翅。
那柄被东君封印的长剑掉落在地,有着最初被击败的“鬼仙尊”。
如果能成功把游寒天放出来,红衣厉鬼再怎么恐怖,也无法应对四鬼联手——即使他们并不是全盛状态。
面对梦蝶的起舞,衣绛雪的瞳中却空无一物,好似不起波澜的静海,却在暗潮中蕴含汹涌。越暴怒越平静。
两袖烈烈舞动,被血濡染的檀色长发,此时也浸透在雾里,他微微抬起下颌,露出一双森寒鬼魅的眼睛。
燃烧的鬼气如赤霞,染上梦域。
他俯身,徒手捏死了那只雪白的梦蝶,“鬼师,你的手段……对我没有意义。”
在梦与死间徘徊的鬼师,在精神系的鬼怪中也是堪称无敌的存在。
鬼师有一套逻辑自洽的人鬼之论,配合冠冕堂皇的说辞,很容易就能笼络到鬼被他洗脑,为他卖命。
被他蛊惑的鬼中,自然也不乏厉鬼。
可是冥楼楼主不会被操控,妄图影响他的后果,正如这一地梦蝶的碎片。
踏着颓然的梦蝶碎片和萎靡的傀儡丝,衣绛雪广袖凌风,走向前。
他捡起地面上那把封印“鬼仙尊”的长剑,鬼气在剑中搏动,他歪了歪头:“……怀钧说,他给我准备了一碗雪花冰。”
师无殃也难得愣了一下:“什么冰?”
衣绛雪将那把封印“鬼仙尊”的鬼剑平举,双手向下掰折,冷铁在他掌心宛如脆饼。
衣绛雪竟然悍然将其掰断!
断剑渗血,喷薄而出的雪花从断面飞出,却被血雾环绕吞噬,一场最恐怖的清剿。
衣绛雪的鬼体就是由鬼雾所化,天生拥有着侵蚀吞噬的力量。想要吞掉厉鬼,他根本不需要通过唇齿来“吃”,只要吸收就行。
漫天的雪花化作苍白鬼气,被吸收时,还伴随着厉鬼的声声哀嚎,“我没有错——我是剑、我是人、我是剑、我是剑——”
这样混乱的鬼音,衣绛雪抛诸脑后,认真道:“这不重要。你只是一碗雪花冰。”
血雾在极速吞噬化为“香雪海”的鬼仙尊,赋予他更为磅礴的力量。正如当时吃掉“亡国太子”时。
只不过,衣绛雪在血与雪的中央,微微仰起头,双眸倏然流下两行泪来。
“……原来,生的鬼这么难吃啊。”
红衣厉鬼用手背擦去混杂着血的眼泪,面庞上是干涸的血印,是那人手指颓然滑落的痕迹。
衣绛雪擦拭,越擦血痕越斑驳,眼睫轻颤:“冷的、冰的、带着血的腥气。难闻,令人作呕的味道……我过去,为什么会觉得鬼饭很好吃呢?”
“他在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味道啊。”
衣绛雪果真是被书生养的太好了。
先前能端到他面前的,都是裴怀钧精心选择并烹调过的食材。
他吃惯了书生的爱心鬼饭,穿惯了柔软温暖的寒衣,享受的都是供奉的香火。
就连寄身之处都精挑细选——不是缠着东君做鬼爬架,就是呆在绒绒的鬼包里打盹。
衣绛雪时常像猫儿一样伸展鬼体,躺在人的怀里,晒着春日的暖阳,独不见严霜风雨。
东君不在了,他没了温暖的窝,淋了雨,只能无助地在道侣死去的原地徘徊。
于是他这样生吞厉鬼,投身于最原始的撕咬。杀与被杀,吃与被吃,厉鬼的道理就是这样简单。
他连身体也要化为火焰,向着三只厉鬼席卷而去,背后却浮现六道的虚影。六道的虚影圆盘上,原本只燃烧着红色和暗黄的火苗,此时又融入了一缕雪白的火光。
“撕碎……”衣绛雪苍白冶艳的面庞从光晕里呈现,红的唇,白的肤,檀木的发,抬起的爪子却足以撕裂一切。
口中仍溢满粗粝冰冷、未能化开的味道,正如他吞下剑的残片,饮下腥热的血。
“杀了你们!”
第二个被撕碎的,不是分裂成无数黑影的影将军,而是藏匿黑暗之间,以为自己比较安全的傀儡师。
当他的傀儡线被烧断的时候,他难免露出了一瞬的破绽。在傀儡师想再度藏回去时,却被一只鬼手从背后掐住了脖子,直接提到半空中,寸寸拧断了骨头。
“小蓝,你该去畜生道。”衣绛雪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学学怎么当一条狗。”
傀儡师的身体也是傀儡制成,即使被拧断了脖颈,他还能动。他的头颅往后转动,发出格拉格拉的机关声响,“衣楼主——”
“正是因为不想当狗,我才、离开冥楼……”傀儡师露出微妙厌憎的神情。“比起当衣楼主的狗,一呼百应的厉鬼,才、才更加——”
“果然是养废了。”像是掰坏一只废弃的玩具,衣绛雪轻巧地折断了他的肢体,眼神冷漠:“竟然学会咬人了。”
不听话的玩具,没有存在的价值。
衣绛雪顺着关节处,将傀儡师仅存的肢体里里外外拧了两圈,呈现扭曲变形的麻花状。
厉鬼或许根本不知晓痛楚,但是被冥楼楼主审判除外。傀儡师的神情也无法麻木的像个木偶了,“……好痛、好痛……”
或许,傀儡师转动的玻璃眼珠,此时也在用眼角的余光寻找可以转移的傀儡身体,或者是寻求盟友的帮助,试图逃出生天——
可是鬼师的反应,却是出乎预料的冷淡,“我救了你一次,已经扯平了。”
喀拉一声,他被衣绛雪拧掉了脑袋,悬挂在了畜生道之上。
“背叛者。”这股鬼气阴冷潮湿,像是连绵不绝的梅雨,衣绛雪平静道:“畜生道,把他变成一条狗。”
那枚傀儡脑袋无法燃烧。
衣绛雪不假思索,打开了他的天灵盖,“身体是鬼,但是脑子可以燃烧,适合当灯盏。”
烧起来还是青蓝色的火焰呢。
第三只厉鬼。
把影将军掰开吃掉的时候,衣绛雪差点没吐出来,像是腐烂淤泥的味道。
衣绛雪面无表情地吞噬着漆黑的鬼气,似乎感觉到了顾影未尽的怨恨。可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在失去书生的时候,一切最原始的进食,都回归了本来的模样。
这是残忍的鬼界食物链,怎么会是美味的佳肴呢?
鬼与鬼本就是这样的,只有你死我活的吞噬。
他多吃一只厉鬼,他就会更强,而对面就少一只厉鬼。
所以衣绛雪会毫不犹豫地吞吃一切,因为这时他根本没打算放任何一只鬼离开这里。
这种不知餍足的进食,让衣绛雪身上的鬼气前所未有地膨胀着,这种恐怖的鲸吞,已经是四只厉鬼的体量。
全都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还剩下,最后一个……”说罢,衣绛雪已经接近了鬼师的五步之外,幽幽地凝视着他。
第87章 四鬼拍门(完) 怀钧,我真恨你啊。……
人是鬼之始, 鬼是人之末。
究竟人是鬼,还是鬼是人?
不得公论。
许多年前,衣绛雪将鬼师关押在冥楼, 形容狼狈的厉鬼四肢拴着沉重的铁链,笑容诡谲。
“你不该杀我, 也杀不了我。衣楼主心里清楚,人在鬼的面前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未来是鬼的乐园, 而非人的天下。”
“人含恨而死, 会化作恶鬼回来报偿。鬼却不会再进入轮回,只能永远徘徊世间。等到鬼的数量达到无法关押的程度, 平衡打破,幽冥失控,人间就会彻底沦陷。”
“人如何定义死?是肉/体寂灭, 还是灵魂不再?”鬼师笑了, “与其在痛苦中被鬼吞噬,我的‘庄周梦’计划,才是人族真正的救赎。”
“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衣楼主没有成为过鬼,怎么知道做鬼不好呢?照我来看,轮回不是答案,鬼也不是生命的终结。”
“生是死,死是生。成为鬼吧,这才是人的永生——”
衣绛雪瞳影一漾,冷声道:“住嘴。”
如此聒噪,合该砍下他的脑袋。
衣绛雪也如此做了,他执着刀, 寒光一闪。
冥楼暗影,铁链叮当。
鬼师的躯干还保持着跪姿。
头骨碌碌滚在冥楼最底层潮湿的地面上,笑着张开眼。
“你动摇了。”好似噩梦回响,师无殃声音古怪地高扬。
“你动摇了,你觉得我说的对!你动摇了、你动摇了——”
从隐秘幽邃的暗处,到危及存亡的明处。
衣绛雪目睹人族在绝望里挣扎,这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漫长战争。
人与鬼无法再维持共存,东风总会压倒西风。即使他关押再多的鬼怪,都是治标不治本。
可他也无法判断:“庄周梦”真的会成为人与鬼共同的未来吗?
一瞬间的思维闪回,衣绛雪冷汗浸透脊背,不免警戒万分:“师无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危险分子!”
厉鬼的头颅在地上滚动,言语间似乎蕴含着难言的蛊惑。
“即使贵为冥楼楼主,你恐怕也不知道人的出路在哪里吧?”
“没有成为鬼,你就无法共情鬼的思维。生而为人,寿命短暂,实在狭隘!你以人之身揣度鬼怪,做出的选择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厉鬼双眸幽幽赤红,恶意盈满,“若要判断这是不是人族的出路,那你就成为厉鬼。”
“……衣楼主,你会是最强的。”
衣绛雪低眸一瞥,当他的脑袋还在躯干上时,师无殃鬼模鬼样的,至少还像是个厉鬼。
此时却不然。
鬼师的背后,或许还有什么东西。
天外的、鬼祟的、虎视眈眈的,等待着吞噬这个天之将倾的世间。
衣绛雪思忖片刻,丢下染着鬼血的刀刃,重新把头颅放回厉鬼的脖颈上,旋转拧动。
诡异的头颅重新闭合双眼,再睁开时,又是师无殃那讨厌而虚假的笑容了。
面对衣绛雪冰冷艳绝的容颜,他不厌其烦地说:“衣楼主,你打算实行‘庄周梦’计划了吗?”
……
师无殃一生都在做一件事。
他自诩所为是“救赎”,妄称至圣贤师,对“庄周梦”计划深信不疑。
鲸吞其余三只厉鬼后,衣绛雪却忽然觉得,或许鬼师根本就不在乎生或者死,只在乎他的梦想。
最终碰撞时,衣绛雪的半身都化为血雾,侵蚀梦域。
师无殃也不再保持人形,蝶翼舞动,雾气弥散,出现在衣绛雪面前的是一座雪白的巨茧。
——这是“梦茧”。
作为精神系的鬼怪,鬼师真正的力量在于“梦”。
现实的京师里,已有大半百姓被梦蝶沾染,陷入沉睡,意识在梦域里徘徊。
人族最坚固的堡垒化为绝地死城,或许只需要鬼师一个念头。
师无殃道:“杀了我,就等同于杀死京师的几乎所有百姓。”
“就算衣楼主不在乎他们的生死,杀了我,也会不可避免地制造出几十万鬼怪,彻底打破平衡。”
茧子里隐隐勾勒出人形的轮廓。梦茧震动发声时,丝线包裹之下没有血肉,而是一具骷髅残骨。
漆黑梦蝶落在雪白的茧上,鳞粉飘落,在梦域里飞扬。
茧在说话,古怪,却淬着狂热:“他们三个还是太弱,但是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了,我该感谢三位——协助我实现这个伟大的未来。”
四鬼确实各怀鬼胎,面和心不和。牵头的鬼师则有着更深一重算盘——为此他不惜牺牲掉其他厉鬼。
“你的话太多了。”
衣绛雪妖冶如昙花的面孔上,此时却没有表情。
或许从书生化作灵流消逝的那一刻,他的情绪就冻结了,仅凭本能在行动。
即使鬼师为实现计划,拉着整个京师作人质,他也不动哀怒,好似完全没有被威胁到,只是将鬼鞭执在掌中。
衣绛雪红衣纷飞,幽静垂眸,“你无非是有恃无恐,认为挟持几十万京师百姓魂魄之后,我无法对你动手,只能放任梦域扩大。直到幸存者都被你带入梦里,真实的人间化作另一个幽冥。”
“被梦蝶牵扯入梦的魂魄,如果没有梦域主人的首肯,就会被永远困在梦域里。现实中的身体不出七日,就都会孵化为鬼吧?”
衣绛雪掀起眼帘:“用梦蝶制造出几十万鬼怪大军,又借刀杀人除掉其他厉鬼。师无殃,你是想做鬼王吗?”
茧子又笑了:“不错,衣楼主又拿我如何呢?”
“你甚至杀了‘他’……”衣绛雪喉头微滚,声音沉冷:“接下来,唯一的阻碍……就是我。”
衣绛雪无比清楚现状,鬼师却从他平静到窒息的面容中,感觉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梦域里被卷入的魂魄迅速燃烧,成为养料。与此同时,鬼师藏在茧中的骨架上慢慢长出血肉。
若是以这样的速度,师无殃不出一个时辰就可以破茧成蝶。
师无殃要消化掉梦域捕获的人族魂魄,以几十万人蕴养鬼气,他再破茧时,将成为真正的鬼王。
即使衣绛雪吃掉了三只厉鬼,也无法与他匹敌。
师无殃并不需要杀死他,只要在破茧成蝶之前,不被他杀死即可。
梦域的上空是蔓延的赤霞,师无殃:“……难道不对?”
衣绛雪微微仰起头,看向那被无数梦蝶牵丝编织而成的庞然巨茧。
无比坚硬,唯有梦域被毁时才会破碎吧。
“当然不对。”
衣绛雪扬起袖摆,无数剑光从他的掌心漫出,好似星河涌浪,天水翻波。
厉鬼的眼睛里陡然燃起癫狂的火,六道轮回的圆盘虚影,被填满了五道颜色不一的光焰。
赤的、黄的、蓝的、黑的、白的……
还差一个。
是堕入轮回,还是修成正果?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被你威胁?”
“因为我慈悲、正直或者是仁善吗?”
衣绛雪古怪地歪过头,眼眸重莲旋转。
无喜无悲无慈无念,静观尘寰,好似真佛。
“错了。”
红衣厉鬼轻轻舐过艳红的嘴唇,好似尝到了世上最甘美的血肉,“我吃掉的,不止是他们三个……”
“还有,仙人啊。”
顺着裴怀钧消逝的灵流,一道灌入衣绛雪鬼体的,还有他最后的馈赠。
“有人曾经教我……”
在梦茧之前,衣绛雪抬起手,指尖凝出东君的剑光。
正如他的背后,亦有一道挥之不去的萧疏身影,骨节分明的手从下方,微微托住道侣的手腕,好似在教他握剑。
“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那道声音清冽:“剑,用来杀戮,亦用来救世。全看执剑者怎么选。”
衣绛雪并不用剑,但是有人用剑。他教他用剑。
梦域完全被血色映红,佛音普渡时,那道拨转六道的身影,正让人忘却他是空前绝后的红衣厉鬼。
被遗留在他身上的瞬息剑光,正如东华乍破,穿透曦光而来。
一时间,鬼师竟然失去了梦域的主导权。
寒鸦惊起,连同被摧枯拉朽般撕碎的,还有看似铜墙铁壁的梦茧。
“等我吃了你,梦域自然就归我了。”衣绛雪歪了歪头,吐出温柔又残忍的气息,道:“杀你,还需要权衡利弊吗?”
梦域被穿透时,两只厉鬼围绕强夺梦域主导权展开斗争。
在衣绛雪化为剑光的鬼手穿透梦茧,一把抓住茧中的残骨时,师无殃的血肉还没有完全长出,胸膛出翻出蝴蝶似的伤痕。
他或许还想说什么,却被衣绛雪用道侣遗留的剑气,彻底扒开了胸膛。
“你原来没有心啊。”衣绛雪掰断一根胸骨,垂眸看着像是大型扑棱蛾子的鬼师,冷冰冰道:“我还以为,能看见你发黑的脏腑呢。”
鬼师的残骨上刻着复杂神秘的纹路,那些痕迹,衣绛雪在天外的遗迹里看过。
很明显了,鬼师的背后是“天外”的力量。
也难怪他一心先干掉裴怀钧,东君补天裂,他多招人恨啊。
……那家伙本是天之骄子,遇上自己后,总没好事。
还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此做一个逍遥江湖的散仙呢,也好过这般惨淡离去。
衣绛雪掏出了师无殃的脏腑,眼底藏着的,却是裴怀钧被血蝶噬空胸膛的凄惨模样。
“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在衣绛雪把鬼师的骨头寸寸拆成碎片时,他又一次流出了血泪。
死亡,离别,痛楚……
清风吻过他的脸颊,衣绛雪茫然地擦拭脸庞,看着混沌的鬼气顺着蔓延的鬼藤流入身体,忽然间又遏制不住地想他了。
“怀钧,我真恨你啊。”
第88章 血色婚礼 夫妻对拜
未能孵化的蝶从茧中坠落时, 梦域的天边泛起微波。
火星翻飞,衣绛雪拎着丝线包裹着的一具残骨,拖曳在宫城道边。
鬼师的头骨上长满蝴蝶状的花, 刻着繁复的纹样,伶仃缀在脊骨上, 摇摇欲坠。
一枚破碎的单片镜挂在鼻骨上,遮挡住颅上空洞的眼窝。
祭袍里挟着白骨, 未能长全的厉鬼血肉流了一地, 在青石板上拖出湿漉腐败的血痕。
暗夜里, 风铃摇动,叮叮当。
“鬼王诞生, 幽冥禁行。”
漆夜的火绵延在衣绛雪行过的足边,亦似金色重莲。
“万鬼瞻拜,跪——”
梦域渐次被取代, 宫城道边透明的鬼魂皆俯首, 跪新王。
他们都成为他的养料,从厉鬼残杀的盛宴里活下来的衣绛雪,也将是此界唯一的鬼王。
衣绛雪赤袍跣足, 长发披散,臂弯上却搭着一件染血的青衫。
他紧紧攥住,腥涩的血浸透指缝,萧瑟的风吹拂他的衣摆。
“归位吧。”衣绛雪或许已经麻木,以指尖蘸取青袍上的仙人之血,慨然朝向天空。
繁复文字化作实体,飞向天空。
梦域如鸡卵破碎,镜子呈现裂痕,暴露出真实的世界。
鬼师化茧后, 利用捕获的魂魄恢复血肉。
有些人今夜之后恐怕永远醒不过来,只能成为行尸走肉了。
所幸,衣绛雪最终也没有听从鬼师的花言巧语,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成功夺走梦域后,余下的魂魄被他释放。
“与鬼作交易,是最愚蠢的事情。”衣绛雪目送魂魄迢迢一程,淡声道:“反复无常者,我不相信。”
踏过真与假的缝隙,衣绛雪从梦域走回京师。
极目满城,鬼怪复苏,风雨飘摇。
有死在梦域里的人化作鬼怪,忘却前尘往事,凭借本能四处游荡吃人,惶惶然不知归处。
亦有无数人飞蛾扑火。
幽冥司判官、各地驰援的修者,还有诸多义士,皆化作天边飞驰的落星,前赴后继地扑向燃烧的城池。
哪怕天是极夜,也要燃烧自己,走一程的路,发一寸的光。
“人与鬼不一样。”衣绛雪凝眸,轻声道。
人之坚守,人之顽强,这或许是人与鬼最终的差别吧。
“是做人还是做鬼,谁也不能代替他们选择。”
衣绛雪低垂眉眼,看了一眼白骨上开满了繁花的鬼师尸骸。
无法作答。回应他的,唯有腐肉上绽放摇曳的花。
这只野心勃勃的厉鬼,最终也被衣绛雪吞噬,化为了六道的最后一簇火。
混沌。
这是不存于世的,属于天外的颜色。
“……这不是终结。”衣绛雪低声道。
即使鬼师死去,只要天裂不弥合,一切都不会结束。
“月亮”,就是注视灵均界的瞳孔。
天外的窥视始终都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改变。除非他们能穿越幽冥,在最终极处找回新的平衡。
不过,这些发生的或者未发生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衣绛雪化作飘逸一片云,悠悠荡荡,穿过主干道。
他正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幽冥司。
黄纸漫天飘落,火舌缭乱深处。
有几个书生打扮的学子,身体木僵地立于京师榜下。
因为死前固定为仰头的姿态,成了鬼之后,也余下徘徊的寥落剪影,也都执着地望着登天的榜。
万世碌碌,不过是掌中一捧土。
衣绛雪将其尽收眼底,继续走过亭台楼阁,市井酒肆。
倒毙道中的,有达官贵人,亦有升斗小民。
他们失去了脸和影子,在火焰中燃烧。无论是绮罗还是粗布裹身,最终都是一具骸骨。
贫与富,贵与贱,在终末之时并无不同。
这里不是他停留的地方,衣绛雪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还在往前走。
他来到早已倒塌的城墙边,幽冥司的判官组成了悲壮的战斗阵列。
他们怒目圆睁,手执武器,保持着随时冲杀的姿态,凝固在死前的那一刻。
城破之时,厉鬼闯入,他们就这样昂然站着,然后死去。
衣绛雪拖着始作俑者的尸骸,一步一步,从这座壮丽战阵中间路过。
“京师守住了。”衣绛雪拢紧那件残缺的青袍,将曝尸的鬼师拖过战阵,声音清澈安静,“他们都死了。”
在这一刻,死去之人灰白的瞳孔里,似乎短暂地聚起了希冀的光,视线斜斜望来。
——钟鼓长鸣。
是啊,他们都死了。
无论是鬼,还是仙人。
路很长,衣绛雪走在血色的城池中,活下来的人在打扫战场、营救幸存者。
驰援者前赴后继,一切都有条不紊。
世事几多艰难。而人是那样的顽强。
这条道路的最终,衣绛雪回到了他和裴怀钧成亲的喜堂。
喜堂如旧,红烛渐冷,缀着红绸。
仅是一夜的功夫,宾客四散,就连伴侣都只剩下一件染血的青衫。
唯有喜堂还保持着离去时的原样,清冷寥落。
衣绛雪似乎想起裴怀钧吹灭残烛的模样,脸上微露一抹笑意,却又难过地收敛起来。
他或许已经不知该爱还是恨。
红烛还剩下半截,衣绛雪拿起烛台,鼓着脸颊,轻轻吹过凝固的烛泪。
也将一缕金色的鬼火吹到灯芯上。
红烛重新亮起来。
“还缺一座烛台。”衣绛雪将鬼师的骸骨吊起,随手摆成一座鬼烛台,微笑着在厉鬼的天灵盖上点天灯。
红烛透过厉鬼的眼眶,晕出两道金色的火光。
他的颅骨果然是一座优秀的烛台。
“这样就亮起来了。”
供桌上还缺贡品,衣绛雪恰好有些战利品。
他将傀儡师掀开天灵盖时露出的脑花灯、鬼仙尊淌着血的断剑,还有影将军有一张扭曲面容的头摆在供桌上。
他满意地端详片刻,拂过供桌的灰尘:“这些,都是给怀钧的贡品。”
用鬼师点的鬼天灯,照着供台。
四只厉鬼,整整齐齐的,都在这里了。
“都是新鲜的厉鬼,可惜是生的,我不喜欢。”衣绛雪道:“仙人如果成了鬼,应该也不爱吃这些吧。”
没有人回答他,余下的除却夜风,唯有寥落的“囍”字窗花。
衣绛雪对未能完成的拜堂耿耿于怀,从鬼雾中取出黯淡的东华剑。
他反手拔出长剑,如雪的剑光照出他空洞漆黑的眼睛。
东华剑还残余着微弱的仙灵之气。
衣绛雪轻抚剑锋,凭着记忆,准确地抚摸到一处染血的印记。
当剑仙双手皆废,一时抬不起来时,他也以齿列咬住回旋的长剑,眼神冰冷森寒,好似蛰伏于草野的凶悍鬼物。
“我记得,就是这里……”红衣美人的手指轻轻擦过神仙剑。
鬼血污秽,并不会残留在剑上,唯有仙人的气味,那样凛冽。
朱红的双唇覆上那处,他的眼眸一垂,动人又靡靡,唇瓣重叠,好似在隔着时间之海与逝者接吻。
衣绛雪并不觉得疯,在尝到了道侣唇齿间干涸的血时,那股香甜到让人癫狂的味道,让他餍足地眯起了眼睛。
“我好恨你啊。”他笑着说,却伸出赤色的舌尖,轻轻舔舐过那处,“裴怀钧,我好恨你啊。”
他说着憎恨,却松手,将长剑剑锋朝下,悍然刺入另一侧的地面。
紧接着,染血残破的青衫落在剑柄上,与衣绛雪拢袖孤立的身影并肩。
一件长衣与一根剑骨,就这样撑起一位顶天立地的神吗?
“罢了,只能这样了。”衣绛雪向着对面的剑说,“裴怀钧,你就算是死了,遁逃到幽冥的尽头,我也不会放过你。”
对于厉鬼来说,生与死的界限根本不重要。
他今日想要与仙人成亲,那么无论他是仙是圣,是人是鬼,是生是死,都得把这场仪式完成。
“或许,我得去和太阳拜堂才行。”衣绛雪轻轻歪过头,却因为这个发疯的想法轻快地笑了,“不会真要如此吧?”
他想了想,鬼王足够强,扑向太阳,投身火海,应该不会被晒死吧。
也许是,谁知道呢?
“夫妻对拜——”
没人替他唱词,他就自己唱。
厉鬼开开心心地拜下去,对面的剑轻颤着,最终归于沉默。
“这是你欠我的,不会想要反悔吧?”
“裴仙人。”
第89章 鬼王棺 等我来杀你。
红烛烧尽, 此夜渐冷。
在薄雾红纱的掩映下,唯有身披血衣的厉鬼抬起伸出利爪的鬼手,眸光和烛泪同尘。
天光一线坠落, “时辰到了。”衣绛雪叹息,旋即转身, 走入洞房花烛里。
合卺酒已经凉透,供在他牌位前。
衣绛雪仰头饮下, 才后知后觉地尝出血腥气。
他吐舌, 委屈道:“好难喝。”
或许是被书生养的太好, 待到衣绛雪离开书生营造的温室后,亲眼看见世事风霜, 才知道外面不都是暖阳春风。
在此夜将终时,他孤身一鬼,选择回到夜晚的开端。
洞房里血红阴森, 却没有床榻。
提前挑选好的龙血木棺椁, 摆在洞房的正中央。衣绛雪抚过棺木上的暗纹,才发现上面是用血提前绘好的阵法。
衣绛雪低头,嗅了嗅, “怀钧的味道。”
毫无疑问是裴怀钧的手笔。
在衣绛雪置办好新婚的棺椁时,他就开始放血,精心绘制黑色棺木上漆红华美的铭文。
纹路走笔遒劲,仙人之血干涸的时候,散发的并非难闻的铁锈气息,却是温暖干燥的气息,像是东阳。
可他用血绘就的,却是至阴至邪之阵:“逆向的纹路……这是帮助厉鬼炼化鬼气的符……”
“若是在棺中的是一只厉鬼,等他出世时, 会如何?”
衣绛雪知道,他一口气吞噬了四只厉鬼,现在水满则溢,已经超过了极限,必须要想办法把鬼气化为己用。
裴怀钧却早早预料到了这一切。
衣绛雪抬起棺盖,果不其然,本该穿在裴怀钧身上的喜服,此时整整齐齐叠好,放置在棺中。
“原来如此。”衣绛雪垂眸,“这就是‘鬼王棺’。”
裴怀钧早就知道,他或许无法活着回来,才将这件喜服这样郑而重地保存在棺木内。
他会引鬼入棺。
“这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吗?”衣绛雪轻抚喜服的纹路,歪头,“还是说,这是你留给我的……”
或许是厉鬼的感情已经被扭曲到可怖的程度,又或是仙人之爱比鬼更扭曲,他们竟然有这般默契。
衣绛雪此时并未表露悲色,甚至还弯着唇角:“……你留下了,让厉鬼真正成为鬼王的方法。”
东君将己身利用到了极致。
书生陪伴刚诞生的衣绛雪,精心喂养天赋异禀的厉鬼,不断激活他的记忆,设计出一条最完美快速的成长途径。
衣绛雪不会走弯路,一切都会顺风顺水。
东君在为他保驾护航。
即使在四鬼围攻的死局中,裴怀钧也忠实贯彻着保护者的角色,尽可能地削弱对方,让衣绛雪能够将其余厉鬼一气吃下,永绝后患。
在用自身蕴养厉鬼时,他甚至将一道剑意埋在了衣绛雪的指尖,助他劈开鬼师的茧。
直到记忆复苏,即将成为鬼王的衣绛雪回到最初的地方,看见了这样一具鬼王棺。
东君深沉谋算,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他苏醒之后,从须弥山底爬出来时吗?
还是两百年前,将他的尸身炼化为厉鬼时?
……不、或许更早。
“你赢了。”衣绛雪抱着东华剑,望向棺木,“……以身入局,你我皆在局中,我会去实现这个计划,只不过……”
他作为鬼王出世的第一件事……
“时至今日,何人化鬼来寻仇?”
红衣厉鬼抱着剑,飘然坠入棺底,唯有幽幽一句:“……我来寻仇。”
沉重的棺盖阖上。
鬼气明灭不定,红烛骤然加速燃烧,洞房越发亮堂。
不多时,红纱上照出影影幢幢,时不时传来幽寒风声,黄泉水的涌浪。
冥楼深处,那朵早已枯萎的优昙婆罗,正静静开放。
*
偌大京师里,唯有阴司衙门的地界至阴至邪。
鬼王棺底下渗着血雾,绘着蔓延的阵法。曾是东君庙的喜堂,此时竟然成为鬼气萦绕的绝地。
好消息是,全京师的鬼气都往棺木处汇聚。
不多时,城中余下的鬼怪像是听从了无形的召唤,步履蹒跚,却整齐划一地向着鬼王棺所在之地移动。
因为鬼有了一个固定目标,反而没有再无差别地袭击百姓,极大地减轻前来支援的修士们的压力。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彻底变成鬼地的幽冥司核心处,司命带人赶来,看见孤身的司主,他忙赶上去,紧张地询问道:“东君大人呢?这冲天的鬼气,又是怎么回事?”
司主浑身是血,神情疲惫,掌心攥着司鬼的遗物,“鬼王棺。”
“鬼王棺?”司命顿时一震,“鬼王要出世了?东君大人难道要坐视……”
司主看向赤色如血的鬼气,摇了摇头:“这是东君的意志。”
是啊,东君的意志。
这句话是多么的艰涩。
难道是东君已经彻底疯癫,不仅不愿再守护人间,还要养出一只鬼王,彻底吞噬人族的未来吗?
“那我们能做什么?”司命又问。
“等。”司主攥住黯淡的令牌,看向四面涌来的鬼怪,他们挟来无穷尽的鬼气,又被最中央的鬼王棺吸收。
鬼怪们三步一叩,这样的崇敬,好似在迎接着真王的归位。
“等到鬼王出世。”
司主叹息道:“或许是毁灭,也或许是……希望。”
天倾的绝望之后,残留在匣底的,会是希望吗?
*
东帝山,溪声回荡,一朵桃花开谢。
从厉鬼出世,东君下山之后,这里就重归寂静。
山中无日月,好像从未有人在此东山高卧二百年。
隐居的草庐里,一切还保持着刚刚离开的模样。
紫砚墨干,花枝枯萎,那干涸的笔尖搭在笔洗上,砚台压着宣纸。
上面绘着红衣美人图。
仅看身影,就知画中人绝世倾城,比花更尽态极妍。
可惜,美人图只画到一半,主人就搁笔出门,许久未归,最终未能将美人面画完。
若是风解情意,从窗棂窥看屋内时,定能看见这座别有洞天的草庐内,处处陈设讲究风雅。
屏风上、画轴上、甚至是扇面上,处处都绘着同一位红衣美人。
黑发如瀑,唇红齿白,面容绝美,唯有双眼未点睛。
这样妖冶诡异的美,未免也太鬼气森森了。
忽然,有身影踏着山间游弋的风,闯入这扇未关的窗户,也撞入大好的春光。
一缕檀墨的长发垂落,来者身形纤长,双眸燃烧金红,恰巧与满室的美人图相对。
衣绛雪迟疑地转头,懵住:“……”
怎么全都是他?
七七四十九日前,他进入鬼王棺,炼化他一身的鬼气。
四鬼拍门结束,京师的大劫过去,鬼王棺所在之地也被幽冥司严加看管起来。
东君还是没有消息。连东君庙的规则都不起效了,神像黯淡,香火渐少,就像是……仙人已死。
衣绛雪一共吃了五只厉鬼。
即使他有这样的才能,也一时间吃的太多了。
在鬼王棺里的四十九日,衣绛雪借助东君遗留的阵法,将那些多到快要膨胀的鬼气炼化,免得失去人的意志,堕落为怪物。
直到今日,他破棺而出时,鬼王真正出世。
“坏书生!”鬼王在屋里飘来飘去,打量着每一幅美人图,全部都没有点上眼睛。
就好像,画者不觉得凡笔足以勾画出他的神魂,所以索性空着,等到有朝一日……
鬼王降临时,他璀璨的金红双眸里是莲花与淤血,抄起那只干涸的笔。
明明笔墨早就干涸,他却凌空一点,好似激起涟漪。
这一刻,被他的鬼气点睛,无数张美人图空下来的眼眶里,都长出了那抹相同的金红。
他们瞬间活了过来,化作重重鬼影,好似要融入到衣绛雪飞散的红袍之中。
“他在哪里?”衣绛雪循着红线的指引来到东帝山。
寻不见人,他干脆用直接点睛后去问画影,“裴仙人,他在哪里?”
那些画影无言,只是瞬间化作血红色的墨汁,融入他的影子里。
鬼没有影子,但是画影挤挤挨挨,重重叠叠,竟然真的组成了衣绛雪的影子。
就好像,他不是鬼王,而是……人一样。
衣绛雪歪过头,影子也歪头,与他如出一辙。
他毛茸茸地飘起来,影子扁扁的,也飘起来。
衣绛雪一脚踩住影子,衣袂拂过春风,无名指处的红线无风自动。
他的眼神干净而冰冷:“说吧,他在哪里?我来向裴仙人寻仇了。”
画影没有作答,只是自顾自地毛茸茸。
衣绛雪登堂入室。
东帝山,传闻中仙人隐居之所。
山上有着重重阵法,除却仙人允许拜谒,否则进山的人只有迷路一种选择。
若是心怀不敬,多半都会死在山里。
仙人不是个好性格,杀人时,可不问其姓甚名谁,来自何门何派。
“滚出来——”
衣绛雪当然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裴仙人算天算地,连他会吞噬过量厉鬼,别无选择地进入鬼王棺都算到,又怎会算不到自己的生死。
他如愿以偿,又怎能不亲自来瞧一瞧他的杰作——超越任何厉鬼的红衣鬼王之诞生。
径直走出书房,衣绛雪扶着门框,看见东君的寝卧。
比起仙人的至高无上,裴怀钧卧房的陈设堪称朴素,依旧空无一人。
“你没有死。我不相信。”衣绛雪固执的很,他感受得到,无名指微热,红线始终在颤动。
这样微弱的搏动,就像是道侣牵丝一线的脉搏。
煎熬,痛楚,还有……恨意。
鬼王在棺木中抱着那件早已冰冷的喜服,心里不无冷酷地想着:“等到我出去了,一定要将他嚼碎、咬烂、吃的骨头也不剩下。”
“等我找到他,一定要撕开他的胸膛,舔一舔他的心,尝尝是不是铁石做的。”
“我要咬住他的嘴唇,狠狠地咬,把他的花言巧语都封住。”衣绛雪气鼓鼓:“教他以后再也不能骗我了。”
可是久而久之,衣绛雪恨来恨去,恨的倦了,又软软地依偎在喜服里,就好像被一股温柔如春风的气息抱住。
好似有人的鼻息拂在他的脸颊上,猫猫鬼仰起头,难过地看着漆黑的棺椁顶部,红唇微微开合。
“……我有点想你了,怀钧。”
“你再亲我一下,好不好?”
清风穿过前堂,也拂过来者妖冶如花的红袍。
红衣美人走出庭院,见到那藏在后院,宛如小山坡似的墓。
“吾爱衣绛雪之墓。”
墓碑前全都种满了花。
好似有人永远把时令留在了春日,让他时时能够看见,坟前开满了五彩斑斓的春花。
衣绛雪已经找遍了草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好像主人正仓促离开,一切都保留着走时的模样。
除了……
衣绛雪的视线,静静地落在了这座种满了鲜花的墓前,认真道:“我拆我自己的墓,不过分吧。”
然后,衣绛雪毫不犹豫地亮出爪子,直接轰开了这座看似毫无异常的墓。
繁花散落,尘土飞扬。
表层的墓碑不过是障眼法,这座小土丘之中,并没有真正的棺椁,而是一座疑冢,埋藏的至多是一副衣冠而已。
衣绛雪先打开最上层的棺椁,果不其然,其中并没有任何骨殖,唯有一件开棺即灰飞烟灭的旧衣。
“衣冠冢吗?”
衣绛雪也有所预料,他俯身,将深埋土中的石碑擦净,才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字:“裴怀钧”。
这是用小篆书写。
用意既是用仙人之名镇压,亦是像是仙人确信了自己的埋骨之地。
“想要死在这里吗?”衣绛雪冷笑,“很好,我会满足你。”
红衣鬼王推动石碑,发现那背后还另有乾坤,那似乎是个通往山中的通道,碑后隐隐有风声。
裴怀钧真正藏起的,是一座地宫的入口。
红线在颤动,是兴奋,也是寻仇的本能。
“裴怀钧,我来找你。”
“我来找你、我来找你——”
厉鬼的眼眸金红,红唇却勾起,妖冶的面庞上露出天真又幸福的微笑,却诡谲至极。
红衣鬼王的存在,正如幽寒雾气中的梦魇。
就算地宫有仙人的结界屏障又如何?难道拦得住他吗?
衣绛雪笑着舐过指尖,笑容里藏着最天真的残忍,最纯粹的贪婪,最嗜血的恨意。
“怀钧,你等着我。”
他吐息如兰麝,喃喃道:“等着我……来杀你。”
第90章 再见东君 将他杀死或是救赎
衣绛雪进入地宫时, 从最幽深处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或许他从须弥山地火里诞生时,如影随形的梦魇就追上了他。
最初以为是幽冥漫溯的水流,二百年不断塑造他的鬼体;而后又是灼热的地火, 雕琢他的灵魂。
他像是无脚的鸟儿,漂浮在高空, 无所依傍。
也始终落不了地。
即使记忆全是空白,业火也不断在他的魂魄中铭刻名姓, 提醒他是谁。
衣绛雪。
他名衣绛雪。
可厉鬼诞生之初, 也不过是徘徊在大雪里的幽魂, 直到他在东君庙里碰见了宿命。
青衫书生温柔优雅,善解鬼意, 像是一阵拂过严寒冻雪的春风;又是浓酽甘甜的醇酒,令人忘却忧愁。
衣绛雪毫无理由地相信裴怀钧,正如信任自己。
衣绛雪也不意外当时产生的依恋之情, 甚至产生不了警醒:“他和我生生世世做道侣, 想要拿捏住刚诞生的我,手到擒来,我是没办法反抗的。”
他的记忆空白, 本就是一张白纸。面对最了解他的爱侣,产生雏鸟情节很正常。
所以,心机深沉的裴仙人就此乘虚而入,恣意涂抹属于他的颜色。
用温柔到教鬼溺毙的罗网,缚住落不下来的鸟。
然后将他揉捏、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
鬼王。
裴怀钧需要他成为鬼王,往后的每一步筹谋,都在达到这个目的。
在衣绛雪刺出消灭鬼师那一剑时,他清晰地感知到,他背后徘徊着无处不在的幽灵。
既是在风雪中温暖他的怀抱, 也是笼罩他的扭曲阴影。
站在鬼王棺之前,衣绛雪拂过早就绘制完成的阵法,或许心中亦有懊恼:“我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陷阱里。”
但他并不会后悔。
两人共同的默契发作,衣绛雪亦不会拒绝裴怀钧,哪怕他的命运正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
幕后之人是他吗?
或许。
他会去向道侣亲口问出答案。
所以从鬼王棺里出来后,衣绛雪并不关心人族防线的构筑,或是他们对鬼王的警戒与追踪。
人根本留不住他。
他一刻不停地飞到东帝山。
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染着血污的喜服。
这不是他的血,而是裴怀钧那具凡人躯体死去时,从胸腔处喷溅出来的仙人之血,染满了他一身。
“成为鬼王之后,你难道不担心我找你索命吗?”
地宫深处的风吹来,这里一定通向别处。
衣绛雪没有双脚,轻飘飘地掠过陈旧的石阶。
黑暗的隧道里,他好似一片漂浮的云,素手拂过衣摆上的鸳鸯锦绣,喜服的边缘化为红雾。
他的唇边却悬着阴沉沉的笑意:“啊,我忘了,你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已经是足以踏破虚空的仙人了。”
他的仙身当然不像肉体凡胎,
仙人与天同寿,几乎不死不灭,难杀的很。
正好,他也不希望裴怀钧很容易死掉。
如果一杀就死,复仇还有什么意思?
像是找到了最喜欢的玩具,厉鬼的眼瞳因为兴奋泛起点点灿金,甚至轻快地上飘飘,下飞飞,微笑天真纯粹。
他欢快:“怀钧,我应该如何剖开你的胸膛呢?想一想,就觉得高兴。”
他随手点起一盏桃花鬼灯,照亮通道。
石阶很古老,并不像是近百年兴建的,两侧绘制古老的壁画。
衣绛雪提起鬼灯,凑近观察,眨巴眼:“是上古的壁画。”甚至比他与裴怀钧初遇的时间还要久。
壁画上是上古遗民绘制的神话,天外的侵袭从未停止。
从上古开始,它们被描绘成狰狞的鬼物。死亡将从天裂中降临,为人间带来恐惧与毁灭。
衣绛雪眼神微动,他大致知道这座隐藏在东帝山里的地宫,究竟是什么来头了。
“……天倾之地。”
衣绛雪伸手摸过暗淡的壁画,上面的复杂纹路,是一种“鬼语”。
鬼能够轻易看懂。
“正如须弥山,古称是‘颠倒生死大阴阳界’,其下永远燃烧地火,是幽冥通道,通过地裂,能够抵达常人不可往的幽冥鬼界。”
衣绛雪很平静地提起此事,“用冥楼楼主的尸身封住幽冥,真是天才的想法。他果真做到了,即使这平衡岌岌可危,异常短暂。”
“东帝山,近二百年也是因东君补天得名。但在上古传说中,这里并不叫东帝山。”
“用须弥山镇压我,那么东君二百年东山高卧,不曾在人间行走,即使下山也用的是凡人之躯……”
“这是为什么呢?”
恐怕不是他不用真身,而是仙人根本无法离开东帝山。
说罢,衣绛雪径直化作流光,向最深处掠去,回荡在地宫隧道里的是幽幽鬼声:“裴、怀、钧——”
他有预感——
裴怀钧的真身,一定在这里。
*
滴答、滴答,水在滴落,却落不到底。
地宫的最深处,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
耸立的石门嵌入崖璧,几乎与山同高。
一抹红色轻飘飘地落在崖边。
衣绛雪拂袖,身形修长,鬼火伴随他身,好似收敛尾羽的凤凰。
他向上望去。
山的内部没有光,唯有穹顶的石壁镀着晶石,散发出银白色的月华光辉。
比起地宫,这里更像是一座陵墓。
仙人的陵墓。
“埋骨之地。”衣绛雪忽然想起地宫前的石碑,上面刻着仙人的名。
或许是裴怀钧为自己准备的镇墓石。
裴怀钧知道他会来寻仇。
他甚至从很多年前,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连埋骨之处都选好了。
“裴、怀、钧——”鬼王的声音森森然,在山谷的墙壁里来回碰撞,好似风滚草。
他不再多思索,而是亮出利爪,红衣化作流星,向着山崖最下方坠落。
他不是漂浮的云,也不是不落的鸟。
这次,衣绛雪会落地。
在那贯通山崖的门扉最深处,鬼火骤然在崖底燃起,像是绽放的绯红之花。
也正是这些漂浮的鬼火,照亮了自古以来的黑暗。
新生的鬼王走出火舌,微微仰起头,看见那扇闭合的大门上花纹诡谲繁复,紧紧缠绕锁链。
沉重的石门之前,鬼火照亮盘膝打坐的青衣身影,坐在祭坛之上,双手与足踝皆缠绕着相同的锁链。
这条锁链,竟然将他与石门锁在一处,让他不得脱身。
面壁者的衣衫朴素陈旧,却勾勒出清癯的轮廓,
一根笔直的剑骨支持着他不朽的脊梁,即使面对天倾之地,他的腰身也从来不曾弯折。
二百年如一日,他直面这座让人见之叹息的石门。
石门上写着鬼语。
衣绛雪走近,在面壁者的背后站定,托起一盏桃花灯照亮,轻声道:“众生皆地狱。”
红线在漂浮,指向那个熟悉的青衫身影。
满怀的杀欲点亮衣绛雪金红色的双眸。
“神仙亦凡人。”那清癯瘦削的身影也微微仰起头,念出了门扉上余下的那句话。
答案很明显了,裴怀钧的仙身一直被他自囚于此,封印石门的同时,也将自我封印。
那在山中草庐隐居的“裴仙人”,一直以来都是凡人之躯。
偶尔隐姓埋名下山,也是为处理些人族解决不了的鬼怪,很快就会回到山中。
他有必须要尽的职责,当然无法长时间离开东帝山。
“这就是传闻中的‘天裂’?”
衣绛雪垂眸,素白的手指附上他的头颅,没有捏爆他的脑袋,而是摩挲他鬓边细微的一抹灰白。
“只要守住这道门,幽冥就无法入侵。……此世沦落,唯有我能。”
裴怀钧的指骨轻敲膝上,温柔地笑道:“不能用真身去迎接绛雪归来,是我的过错了。还好,你依旧能找到我的所在,绛雪……你是来杀我的吗?”
“当然是。”衣绛雪幽幽站在他身后时,仙人甚至没有回头。
也不知是自信还是自负,亦或是对生死毫不在意。
紧接着,被扼住的是仙人的喉咙。
裴怀钧即使被鬼手掐住,也笑容不变,甚至颇有些爽快之意:“小衣这么迫不及待的想杀我?这真的是……太好了。”
叮当当,锁链作响。
“疯子。”
衣绛雪又松了手,双臂缠绕着他笔直的脊背,从背后抱住了他,语气古怪道:“裴仙人,许久不见,你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种独特而犀利的招呼方式,果然是绛雪。
裴怀钧似乎很久没有挪动过身躯,不免牵扯了锁链,发出沉重的声音。
他垂下眼眉,面色苍白,比鬼还病态三分,语气却从容自在:“许久未能出剑,自然是不比当年。”
说罢,裴怀钧看向上方垂下的沉重锁链,那曾经挂着一把剑。
东华剑。
“东君悬剑……”衣绛雪将东华剑从鬼雾中取出,翻转剑鞘,道:“原来,是悬在此处。”
衣绛雪的双臂环住苍白到显出青筋的仙人脖颈,桃花美人面,却如蛇如魔,探向他面前。
他分明看见了,看似无坚不摧的东君,却有一双疯癫到极致的眼睛,燃烧着毁灭与自毁的暗火。
“东君为何不出剑?”
“因为他的锋芒,已经被困在鞘中很多年。”
危险的和平,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世上或许还在呼唤东君的威名,但是东君已然走到极限。
神不可以有瑕疵。
正如他不可在天裂之前,显露出分毫破绽。
裴怀钧将剑与自己封在此地,长长久久地与天的背面对峙,近乎无望地等待着一个转机。
等待着他化鬼归来的道侣,踏足禁地。
将他杀死或是救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