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的婚礼至关重要, 幽冥司会着手排除任何意外。
偏偏东君警告过司主,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科举结果。甚至禁止了他们告诉皇帝。
若是做了手脚,仙人必然知晓。
这就大条了。
放榜日临近, 司主开始忧郁地掉头发,愁的心里发慌:“虽然在下相信顶头上仙的才学, 但要是因为小人作妖,耽搁了东君的终身大事, 我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要不是东君不让, 否则以幽冥司的权势, 科举也能干涉。
他们平日不会去找事,鬼怪之祸才是首先要对付的。但这不是出现紧急事态了吗?
“别说是递个话了, 连去问个名单都禁止,东君啊,老年人心脏不好。”
司主烦恼地拨弄念珠, 像是在数自己还有多少时日, 嘴上都燎泡了:“要不然去乾坤门找个占卦的吧?看看我啥时候死。”
虽说有被东君抽象到,但是论要不要为顶头上神分忧这件事,幽冥司上下都没有异议。
本是一盘散沙的幽冥司, 居然第一次这样勠力同心,试图把婚事操办好。
东君死了道侣后,精神状态美丽,癫的要命。
虽然时常阴晴不定折腾人,但他遇到大事也是真上啊。
光是东君夺回太阳,试手补天的恩情,就阻止了人族的灭顶之灾,换谁来都不好使。
天裂之后,也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族这边有东君护佑, 依靠“规则”生存,才有人族休养生息的岁月。
两百年来,厉鬼们有所忌惮,大多都在特定地盘活动,少有出门游荡的时候。
否则,厉鬼带万千鬼怪临城,灭城也不过是顷刻之事。
婚礼紧锣密鼓地筹备。
时间一晃过去,放榜日也到了。
“司主,放榜了!”司鬼赵轲开心的像个傻孩子,一溜烟跑进来,“司主,成了、成了!”
“我就说,那位大人没问题,您别薅头发了,快秃了。”
司命跟在后面,拎着祭袍跟上,一副操心命,“姓赵的,赵轲!你把惊堂木都跑丢了,丢人!”
司主这才松了口气,马上露出笑容,喜气洋洋:“那还等什么,准备发请帖!”
“东君果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惊才艳绝……”
一连串溜须拍马的词汇蹦出来,好似他真的信心百倍,而不是先前偷偷愁掉了一堆头发。
婚事能如期举办,幽冥司才不管东君即将成亲的道侣是人还是鬼呢。
他们只想那位大人高兴,精神状态良好,保持这样温和好说话少发癫的状态。
他们甚至可以八抬大轿把红衣厉鬼抬进门,绑上蝴蝶结,扔到东君床上去。
衣绛雪也和裴怀钧去鬼城逛街,定制好了婚服。
最后的成品是剪裁得当、绣着龙凤呈祥的新郎官喜服。
衣绛雪依旧是“瘟腥”审美。裴怀钧正常多了,至少坚决拒绝把俗套大红花缝在喜服上。
裴怀钧又看了衣绛雪挑的棺材,也是大红色,甚至用剔红刻着“囍”字,果真是出自鬼城最好的棺材匠之手。
他挑眉,敲了敲盖子:“我若是死了,这个棺材也挺适合我,到时候,记得把棺材板钉死了。”
衣绛雪却歪着头,指着棺材边的一个小孔:“我留了个鬼走的门,渗进去很容易啦。我又不会把你一个人放在里面。”
裴怀钧笑着阖眼,“好啊,那小衣就陪着我吧。”
不过衣绛雪很惋惜,书生没有选情侣寿衣。
以后他们一起睡在棺材里合葬时,就只能穿喜服了。不过都红彤彤的,也没差啦。
“好像按照习俗,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
住在司里的时候,衣绛雪偏头,坐在窗台上,双腿摇晃着,看着书生闲来无事在题字。
裴怀钧轻挽着袖,下笔行云流水,功底卓绝。
活得太久的仙人,闲来无事时读的书,比凡人多得多。
他又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即使是剑修出身,也不枉他装一回书生,正正经经地“金榜题名”了一次。
据说那一日,司鬼去看榜时,看见不少贵女的家丁徘徊在榜下,试图把新任状元郎捉成夫婿,却迟迟见不到这个陌生姓名对应的郎君。
当然陌生了。
东君的俗名,凡人自然见面不识。除却少数修真界顶层的人物,又有几人会意识得到呢?
衣绛雪探头看去,却见书生写的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写给我的吗?”衣绛雪托着腮,脑袋上的小花冒出来,噌地开花,似乎也冒着粉红泡泡。
“是啊。”裴怀钧道。
“什么意思?”衣绛雪明明看懂了,却要故意装不懂,非要缠着书生解释给他听。
裴怀钧当然也吃这套,把他轻飘飘的鬼体拎起来,放在桌上,把写好的字烧在点着鬼香的香炉里。
“是写给小衣的情书。”他淡淡笑了。
过去的时岁里,他也经常这样,在小衣的衣冠冢前烧掉写下的祭文,好似要将未尽的话传达到地府。
他慢慢地熬着时岁,数着相逢的日子。
只是时间有些长了,所幸,他终于等到了这天。
“总感觉,以前也有过成婚的经历。”衣绛雪轻声道,“不过,从来没有旁人参加过,也许是不被祝福吧。”
就连仪式也都多半仓促,拜了天地后,往往就会匆匆地陷入另一段离别。
但是凭他记起的诸多回忆里,他每一次拜下的时机、姿态或者心境或许都不同。
与他相携的那个人,却始终都没有变。
就好像是漫长岁月里留下的那块顽石,任凭江流如何冲刷,都矢志不渝,不肯转圜。
嗯,和他成婚好像挺好的。
裴怀钧容貌清隽脱俗,知识渊博,君子端方,还会做饭和驱鬼,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道侣!
不然他也不会一连在这个人的身上,栽上四十四次,至今也不知悔改。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举办,很快就到了成亲之时。
幽冥司受邀观礼的人都到齐了,东君与道侣的故事,他们听说过许多版本,却是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道侣。
似乎也有几名修真门派掌门听闻东君结亲,非要来看看怎么回事,贺礼送到了,司主还是没让人来。
东君只想安安静静成亲,可别凑热闹,弄得满城风雨了。
礼仪之前,衣绛雪作为厉鬼,想要穿上婚服,唯有供奉者亲手烧给他。
衣绛雪站在火盆前,裴怀钧将婚服烧在火盆里,看着火舌一点点没过华美的织物。
他惯穿的红衣,此时也随着烈火的星子,化作一件华贵艳绝的婚服。
檀墨长发垂至腰间,厉鬼欢喜拢袖,旋转一圈,艳艳的红衣丝绸便飘起,在照耀下还有炫彩的幻光。
“怀钧,好看吗?”衣绛雪理了理鬓发,故作矜持。
“绛雪最好看。”裴怀钧也穿着一袭相似的婚服,长发束玉冠,衬得他仪态端方,风流俊赏。
东君亲手帮衣绛雪拨过长发,束好华美的发冠,让他森森如鬼的美艳更夺目。
人鬼的未了情,早就结在他生里。
纵然再轮回转世,也逃不开这金玉的情枷。
或许是不曾在意过嫁娶的说法,他们索性不争这个,只作一对神仙眷侣。
厉鬼的八字在阴时阴刻,东君亲自推算吉时,将拜天地的时间整到今晚。
只要此生两心同,繁文缛节都可以不要。宾客盈门,见证这隔世再续的缘分。
“一拜天地——”
吉时已到,一人一鬼俯身,向着天地共拜。
只不过,裴怀钧不敬天,衣绛雪不敬地。天地在他们眼里也是虚无的。
拜天地不过是一场仪式,他们拜的是彼此。
“二拜高堂——”
仙人和厉鬼哪里有高堂可拜。他们生活的年岁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
裴怀钧拜向故去许多年的师父灵位,上书“明烛道君”。
衣绛雪更是无一字可说,索性跟着他拜见师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道多少世时,剑仙曾经和他提起,师父对他好,同门和睦,宗派也开明,曾为他兜住许多麻烦。
虽然师父在为他启蒙后不久,就因他无与伦比的天分感到挫折。既然教不了他,就不应该将他拘在一宗一派中,甚至容许他自立门户。
“开蒙之时,我为你师;剑道一途,徒儿当为我师。有你这般少年天才,匡扶危难,济世安民,人族有望矣。”
门户、成见与隔阂,在人与鬼常年的斗争中都不再重要。
世道在呼唤天才,灵均界也需要一个救世人于水火的神仙,这样的存在,是日益激烈的斗争中唯一的希望。
事实正是如此,全天下的剑修都教不了日趋光彩的裴剑仙,他的师父也成为仰望他的碌碌众生中的一个。
再往后,修真界新人换旧人,曾经的师门都湮没在时光里。两百年前那场惨烈的斗争中,许多门派连传承都断绝,幽冥的侵蚀几乎成为灭顶之灾。
人与鬼的斗争却旷日持久,门派没落了,人族总要有阵地。
后来东君成立的“幽冥司”兴起,也成为漫长的斗争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或许也是“东君”的原点之一。
“夫妻对拜——”司仪一声高唱。
他们双目莹莹而视,似乎看见过往如河水漫溯而来。还未拜下,动作同时一滞,异变陡生。
忽然阴风吹过,满座宾客本在观礼,连冥楼鬼怪也入席,不曾作乱。
他们齐齐向外看去,人的神色皆是肃然凝重,鬼的神情却幽曲诡异。
“外面有声音。”
他们所谓的“外面”,并非是幽冥司之外,而是……
咚、咚、咚——
那声音如黄吕大钟,震耳欲聋;又是沉闷厚重,教人心惊胆战。
人鬼的婚礼,吉时也在夜里。
此时早已宵禁,城门也被放下,严密把守。这个时刻,城里除却提灯巡视的幽冥司,是严禁在外走动的,怎么会有这样异常的声音?
碰、碰、碰——
那是四方城门的方向,是城门被敲响了!
第72章 四鬼拍门(1) 唯有死亡才是救赎。……
“西边, 那是宣德门的方向。”
司主霍然站起身,神色难看:“现在应该是宵禁时间,怎么会有人能拍响城门?”
鬼怪横行的时代, 即使是最安全的京城,宵禁制度也异常严格。
夜晚严禁在外游荡, 更不会有旅人在夜间入城。野外住宿,也都得寻找驿馆和庙宇庇护。
尤其是今日, 阴时阴刻, 三月凌空。
能在今夜游荡的, 真的是人吗?
“咚咚咚——”
再响起的拍门声,沉闷而厚重, 竟然能够穿越大半座城池,来自东边的安华门。
“鬼拍门。”裴怀钧还穿着殷红的婚服,负手而立, 踏出一步, 看向那三月凌空的场景。
月亮上的竖瞳,不知何时齐齐睁大,诡异地看向这座沉睡的京师——如今人族最大的城池。
与此同时, 第三道、第四道拍门声,也从太清门和正阳门的位置,此起彼伏地响起。
四个方向的城门,竟然无一幸免。
这些声音无比清晰,阴沉而包含恶意,一道又一道地螺旋环绕、上升,直到响彻整座京城。
有人从梦中惊醒,陷入混乱与恐惧,甚至仓皇踏出安全的房门;有些人却沉睡在鬼梦里, 怎么也醒不过来。
“四个方向的城门,难道都被鬼堵死了吗?”
倘若有鬼分别堵住四面城门,就是将整座京师的方正形状,变成了一个“囚”字。
人困其中,是谓囚。
“四鬼拍门!”裴怀钧的神情微沉。
这是一个极为凶险的局面。
司主平日里恹恹的,一副很不靠谱的神棍模样,此时却有一司之主风范,威严地看向聚集起来的幽冥司众人。
京师是人族城池里防备最严密的地方,幽冥司本部驻扎此地,人才济济,易守难攻。
何况,灵均界唯一的仙人也在场,难道还能让他们打扰了东君成亲么?
他神情凝重,有条不紊地安排任务,多半是认为以京师的战力配置,此局面可以解决:“情报司,先去探查鬼的身份和情报!究竟是哪些鬼,妄图在今日攻城?”
“如果涉及到鬼怪的异动,按理说,我们会得到情报。但奇怪的是,我们接到的都是没有异常的线报……”
“我等去确认,先行一步。”
宴席里站起几个人,他们戴着相同的面具,都是搜集情报的暗线。
即使列席,他们也沉默寡言,不摘面具,连同僚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几人如烟雾消散原地。
“司命,你带人去检查京师的阵法,维持结界。务必保护百姓的安全。最好让他们先呆在家里,不要出门!”
“是,司主。”司命执杖,似有觉悟,“守城!绝不让鬼怪踏进京师半步。”
身负修为者都能感觉到,四股战栗而恐怖的鬼气以四面城门为支点,向京师蔓延。
在幽冥司内,甚至能看见实质性的鬼气在上空交汇,随着拍门声响起,结界岌岌可危。
“司天、司地,司鬼,集结人手,准备迎战。”
司主沉声道,“我亲自去守东城,无论来者是谁,也要将他们拦在城门外。”
幽冥司行动起来了,司主却还记得,今日对东君意义重大,叹息道:“有不速之客,妄图扰了两位的姻缘,实在是大过错,礼还未成,两位是否……”
裴怀钧看向衣绛雪,衣绛雪似乎看穿了他瞳孔里深藏的东西,也理解地向他点头。
“有不速之客上门,先解决了。”衣绛雪欢快道:“把坏家伙都炖到锅里,炖的香香的,我们再接着成亲。”
裴怀钧看向他,轻笑道:“是啊,我与小衣来日方长,不差这一时半刻。”
还没等司主松一口气,他的背后陡然出现一个庞大漆黑的阴影。
或许是发生的太突然了,又或是在幽冥司本部,他全然没想到会出事,司主竟然缓了片刻才察觉。
也就是这半秒的迟疑,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与身体直接裂成两半的场景。那是即将发生的未来。
衣绛雪比他先动,鬼气燃烧如火,飞掠过去,并指为爪,直接穿透了那庞大的影子。
他再用力一挥,那黑影被从中间打散。
司主方才被黑影偷袭,直接定住影子,有几息间身体不能挪动,只能呆在原地。
只要影子被撕开,连人也会断为两截,这是刺杀必死的恐怖灵异。
唯有鬼才能压制鬼。衣绛雪当机立断出手,危机解除,他才冷汗淋漓,后怕不已。
这种能力,幽冥录上有载,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裴怀钧走上前,神情微冷,“这种黑影鬼仆,不会错的,是那只黑衣厉鬼,‘影将军’。”
“他带着麾下的‘黑骑’,前来攻打一处城门吗?”
不知何时,书生的掌心出现了一柄剑,锋利无匹,光华流转,上书“东华”二字铭文。
厉鬼作为目前已知鬼怪中的最顶级,每只都坐拥无边煞气,或是吞噬了天量鬼怪,才得以晋升。
人族区分它们的方式,是看鬼气颜色,也就是鬼气外化时形成的鬼衣。
就比如,无论给衣绛雪烧什么颜色的寒衣,在他身上都会变成红色。
具有这样的特性,就是“红衣厉鬼”。
死在他手里的太子连城,作为“黄衣厉鬼”,他的鬼气是由堕落紫气演化而来,也是独一无二的标志。
这只黑衣厉鬼被称作“影将军”,也与他的生平有关。
“‘影将军’生前名为顾影,是个忠君爱国的将军,可惜最后……”
在三月凌空之下,裴怀钧的眼瞳浅淡,似乎有血色的影,他说道:“他和他的顾家军,没有开城投降,最终是弹尽粮绝,活生生饿死在孤城里的。”
“吃树皮,吃草根,甚至是……吃人。城里断粮时,人性几乎不存在,谁都是粮食,城里就变成了炼狱。”
“或许是因为这些强烈的怨恨,那些被吃的人化为鬼影,效仿那些吃人的人,反过来吞噬了因吃人而活下来的人。到最后,鬼影吃光了城中所有人,他们都变成了鬼影。”
厉鬼的生平,幽冥司的记录上都有记载。
司主却摇头,“最麻烦的并非鬼影,而是他本身。那些鬼影平日里可以分出来,成为鬼影军团,可是事实上,那些鬼影本质上都是厉鬼的一部分,也就是‘影将军’。”
“顾影生前宁可饿死,也不肯抛却气节吃人,最终活生生被分食。成为鬼影之后,他也是怨气最强的那只鬼,最终吃光了全城鬼影,才成功化为厉鬼。”
衣绛雪:“也就是说,这些鬼影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我杀死他的鬼影,他也会知道了?”
裴怀钧颔首,“自然。”
如果说黄衣厉鬼“太子连城”是典型的画地为牢型厉鬼,优势在防守,在他极盛时,无人可以攻破他华丽的宫殿。
与之相对,黑衣厉鬼“影将军”,就是随身带着一整个鬼影军团,进攻性极强,他竟然加入到攻克京师的行动中,那么其他三个城门……
方才离开探查消息的,此时也回来了一个,胸前有着长长一道剑痕,看上去身负重伤。
“西边,宣德门方向进攻的……是……白衣厉鬼……‘鬼仙尊’。”
“什么?”司主的神情大变,“竟然是他?”
“此鬼曾名‘游寒天’,当年也是对抗鬼怪的人族主力,一名顶级剑修。可他竟认为:‘唯有幽冥降临,才能救赎人类’……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他临阵背弃人族,投往鬼道,让我们损失惨重……”
司主咬牙切齿,“那就是‘鬼仙尊’!”
幽冥司对这只厉鬼仇恨最高,甚至想过围剿计划。但自从二百年前一役后,他一直很少出没在外。
后来人族这边实在是人手不够,损失不起,只能将这一口气忍了下去。
谁能想到,这种常年失踪的鬼,也加入了进攻京师。
“游寒天也来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裴怀钧却淡淡道,“这只厉鬼,我来杀。”
他的剑已经起了战意,同为剑修,甚至同是一个时代的骄子,裴怀钧为仙,对方却为鬼。
到底谁的剑更胜一筹?
司主越想越内心发冷:“难道,他们是要一口气让京师沦陷,向人族直接开战吗!”
“碰、碰、碰——”
厉鬼的拍门声越来越大,几乎能够将偌大京师震塌。回荡的声波在结界内徘徊两三圈,怕是就能直接杀人。
司命的传信很快也到来了。
“南方也有一只厉鬼,是蓝衣,‘傀儡师’!”
衣绛雪却在听到这个名号时,歪过头,“傀儡师?”
他的鬼戏班里,青衣跟着他,其他的鬼也都在。唯一没能从幽冥召回的那只鬼,就是“傀儡师”。
他过去也常身着蓝衣,在一旁操纵傀儡表演,不常说话,唯有手指灵活翻飞,好似蝴蝶跳舞。
但是他脑子聪明,衣绛雪时常把冥楼的杂事丢给他,把他当半个账房先生用,他似乎也没什么怨言。
“他成为厉鬼了吗?”
衣绛雪点着下颌,“怪不得不肯回应我的召唤,原来是出息了,成了厉鬼,就忘了曾经的主人。”
“这只归我。”衣绛雪很快决定。
还有一个方位的城门,至今还没传来消息。
最终,还是衣绛雪派出的一只戏班的鬼传来消息。好好的一只鬼,身体没了,回来的只有蹦蹦跳跳的脑袋。
“衣楼主,是那只厉鬼,曾经从冥楼最底层逃出去的家伙。”
“那个家伙说,要证明给你看,对人族来说,唯有死亡才是救赎。”
第73章 四鬼拍门(2) 傀儡师。
四鬼拍门。
这或许是京师自建城以来最紧急的状况。
世上有记载的四只厉鬼, 竟然联手进攻人族的皇都,这或许意味着鬼向人的全面宣战。
如果京师被攻破……
司命忧心忡忡:“幽冥司的总部就在京师,如果总部没能守下京师, 余下分部根本没有翻盘的希望,人族只会重新成为一盘散沙。”
“就算我们还有战力残余, 部分修真门派的力量还保全着,后续也很难快速组织起第二轮反抗了。”
各大门派虽然也站在反抗鬼怪的战线上, 却不像幽冥司因强制力和理念而聚集, 组织较为松散, 甚至还有一定门派传承的私欲。
在胜利之上一切好办,但一旦幽冥司首战败退。人族必定被离间, 甚至出现利益掰扯、明哲保身、退避不战的情况。
无论如何,京师不能丢。
这里的人口,比前朝都城大京还要多出十五万, 象征意义太强。若是京师都守不住, 人族防线只会一溃千里。
都已经退无可退、濒临灭亡之灾了,怎么能再向持绥靖态度,持续向幽冥鬼怪割地求和?
等到那时, 人族怕是再无立锥之地,人间化作幽冥也是迟早的事。
但是好在,东君就在京师。
司主这般庆幸,长发搭在肩上,编成小辫,如是垂下,向着东君化身行礼,“幽冥司已然全员出动,请您下令。”
他是定海神针, 是至高巅峰,更是人族仅存的希望。
只要他在,天就不会塌。
明堂高悬,红绸垂带,残烛却渐冷却。
深夜的号角吹响,幽冥司四散迎战时,东君和他的道侣还未离去,无形的硝烟在夜空中弥漫。
裴怀钧将剑鞘横在膝上,擦拭着长剑,轻叹:“很久没有拭剑了,不知‘东华剑’还利否?”
这样封剑归鞘的惆怅,英雄无归的寂寞,本不该出现在高华煊赫的东君身上。
世人都不知晓,东君究竟为何东山高卧。
红衣的美人还坐在冷清的堂前,衣袍敛起,姿态安静。
满地都洒满了红纸,本该是喜庆洞房花烛时,却宾客离散,寥落空寂,他不开心地鼓起脸颊:“……破坏别人的婚事,好坏的鬼啊。我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呢。”
“那就把一切留到结束时。”裴怀钧伸手,擦拭过他雪白脸庞上的些许黑色血迹,那是影子破碎时溅上的一滴鬼血。
“你没有骗我吧,怀钧。”衣绛雪睁着一双清透的双眸,被书生擦净脸庞,却凝望着遥远的尽头,“我真的会相信的。”
这样忧悒的神色,或许不该出现在一只萌萌鬼的身上。他向来都是无忧无虑的,此时却懂了何为乐而悲,伤离别。
裴怀钧没有向他真正解释过身份,衣绛雪早有猜测,也没有去问。
能够让幽冥司俯首的存在,除却那一个人之外,还会是谁?
他如果是“那一位”,当然足以撑起幽冥司、京师的防线,乃至整个天下。
衣绛雪凝视东华剑的剑光,自始至终,书生都不需要他的保护。
但是衣绛雪缠他太久,嚣张地把根挪在书生的花盆里,尽情享受着温柔的阳光和雨露,甚至以为自己都是长在他身上的植物了。
书生会做好吃的鬼饭,又温柔体贴会照顾鬼,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被书生舒服地照顾着,当然要负起责任,好好地保护他。
等到今日,临战之时,他要将扎根的鬼气尾巴从盆里撤出来,各自奔赴战场时,他不情愿、也不适应这种空落。
衣绛雪撩起发尾,在指尖绕着圈,闷闷不乐。
裴怀钧的声音却响起,稳定而冷静:“这世上并没有碰巧,余下的厉鬼同时攻击京师,一定是早就达成了协议……或许,在鬼城事变之后,他们就已经彼此勾连,打算向人族开战了。”
司主从传信的机关鸟中取出纸条,“消息传出来了,司里派去盯梢厉鬼领地的暗探……就在攻城的队伍里。他们也变成了鬼仆。”
并非所有的人变成鬼都能保存意识。
如果厉鬼亲自出手转化鬼仆,人残余的意志会被抹去,甚至化友为敌,反戈一击。
裴怀钧能猜到原因:
过去,即使强如东君,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将厉鬼封印罢了。只要是封印,总会有挣脱的一日。
东君虽是仙身,也无法处理世上所有的鬼怪,何况他无法轻易离开东帝山。
随着时间推移,东君的封印会变弱,维持的秩序会崩毁,人族的地盘只会渐趋沦陷,而鬼怪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强。来日方长。
原本是这样的。
红衣厉鬼的诞生,彻底打破了这一秩序:唯有厉鬼才能吞噬厉鬼。
当衣绛雪将黄衣厉鬼“太子连城”吞噬时,平衡就崩毁了。倘若他站在人族那边,成为东君的助力,更加十恶不赦。
阴云压城,威胁降临。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剑正悬在所有厉鬼的头顶:下一个是谁?
“厉鬼拥有接近人的智慧,他们也怕养虎成患。或许你只吞噬了一只厉鬼时,他们联手还足以将你绞杀分食。等到你再去吞噬第二只、第三只……”裴怀钧轻声道,“他们就再也按不住你了。”
衣绛雪偏了偏头:“所以,他们是来吃我的?”
“因为我站在了你这边?”
衣绛雪的措辞,指向的并非是“人族”,而仅仅是裴怀钧而已。
善恶是非凝在他瞳孔的深处,厉鬼心思灵慧,他有独到的评判方法,唯有裴怀钧能品出他柔软纯粹的一颗心。
裴怀钧却笑了:“是啊,因为你站在了我这一边。”
还没等衣绛雪反应过来,裴怀钧将东华剑的鞘扔给了他。
衣绛雪双手接住,抱着他的鞘,茫然片刻:“嗯?”
“绛雪若是不放心,就帮我保管剑鞘。”
书生前一句话还如温柔春风,下一句,却是戮尽春风的肃杀,“待到本君斩了来犯的鬼……绛雪再还给我也不迟。”
等到。又是等。
衣绛雪本能地不喜欢这些离别的语调,却惊觉,过去的他也曾对书生说过相似的话。
“等优昙婆罗开花时……”
“等黄泉的水倒流,月亮重新皎洁时……”
如是云云,废尽山盟,徒留海誓。
却是种下的因,结下的果。
*
晦暗的夜色里,血色月光洒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京师半城陷入寂静,许多人困在噩梦里。有人不幸被鬼气侵蚀严重,已经化为鬼仆出来游荡,就会被神出鬼没的幽冥司巡查格杀当场。
目前的骚乱还算是小范围可控,毕竟城门还没有被攻破。等到厉鬼入城时,死伤就远不止这些了。
衣绛雪飘然降临在城门处,他把东华剑的鞘拢在红袖间,甚至还用鬼雾反复擦拭,“都有剑锈了,他真的好久没有用剑了。”
剑仙多年不用剑,到底会是什么缘由呢。
“总不能,是裴仙人在恨他的剑吧。”衣绛雪擦拭后,轻抚那“东华”二字铭文。
东华。东方之华。
这样的尊名,无疑是在代表着永恒而唯一的光。
也无怪世人总是称呼他为“东君”。
从城门向下望去,衣绛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宛如傀儡的鬼怪大军,它们的背后都连着一根细而透明的丝线。
“傀儡师。”衣绛雪认了出来。
这一幕并不教人意外,当年衣绛雪把他招进戏班子时,这一手“牵丝”,是他用来表演皮影戏的绝活。
冥楼里常年没有人气,唯有一群无处容身的鬼怪。衣楼主虽然是人,却比鬼更幽厉三分,鬼戏班就是他为了派遣寂寞而成立的。
青衣花旦来得早,是姐姐,在班子里左右逢源,唱的戏也是一绝,很受鬼的欢迎。
初见时,傀儡师就维持在少年的身形,性格阴郁沉静,青衣也把他当弟弟照顾着。
那时候,衣绛雪二十年一度轮回,考虑到自己不在冥楼时,这里也需要正常运转,培养可靠的鬼很重要。
傀儡师做鬼的天分出众,衣楼主就教他些管账的本事,对他重点培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衣楼主也是给了这些无处寄身的鬼怪一个家,即使这个家,也是对鬼怪无形的拘束。
三月凌空,旧人新鬼,却在城门上下相见。
“许久不见了,衣楼主。”
还是熟悉的声线,却不再是少年阴郁寡淡的嗓音,更有些不男不女的阴柔怪异。
丝线一收,无数鬼怪的肢体开始动了起来,他们被丝线提拉着,哗啦一声飞上了天际,几乎将漆黑的夜空完全遮蔽。
月光透过黑压压的傀儡之壁照过来,无数鬼怪转动着鬼眼,脸上的表情诡异地一致,肢体相接处,泛着木偶关节的质感。
一只靛蓝衣袍的厉鬼踏在小山般高大的傀儡肩上,十指缠绕着透明的丝线,正控制着声势浩大的傀儡鬼怪大军。
“二百余年,沧海桑田,连冥楼都荒废,你竟然还没有死。”
傀儡师的眼瞳也是无机质的死黑,像是玻璃弹珠嵌在了眼眶里,苍白俊秀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个阴郁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已经被东君杀死了呢。”
第74章 四鬼拍门(3) 他的时代结束了。……
面对黑压压的傀儡大军与旧日下属时, 衣绛雪并没什么情绪。即使傀儡师加入四鬼拍门,多半也是为了来分一杯羹。
鬼就是这样,弱肉强食, 吃与被吃。
他把亡国太子当一罐豪华佛跳墙,大快朵颐, 指不定他在别的鬼眼里,也是某种美味盛宴呢。
可在傀儡师提及“东君”二字时, 衣绛雪偏了偏头, 看向幽冥月夜下的傀儡师, 黑洞洞的眼瞳里却陡然烧起了金红:“真是不乖。”
这是当年他拘役冥楼众多桀骜不驯的厉鬼时常用的口吻。
这一瞬的预兆,傀儡师的视线紧紧攫住衣绛雪, 道:“你?”
或许是冥楼主人积威太重,他过去听从衣绛雪的时间太久,此时乍一听闻这语气, 同为厉鬼, 他仍然有种被压制的毛骨悚然。
苍白泛青的手指勒紧傀儡线,蓝衣厉鬼的神情古怪,“你还保有生前的……?”
“那不重要。”衣绛雪眼珠微转, 渺远的月色下,他露出一个淡而冷的笑,“你只需要知道,你要死了。”
只要转化为鬼,思维也会扭曲为鬼。
迄今为止,每一个成为鬼的人,行为模式都与生前大相径庭。他们会更服从于本能,而非智慧;以鬼的模式思考,而不是人。
成为鬼的人, 是不能当做人来看的。把化为鬼怪当做复活之法的人,最终都被鬼杀死;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想来,执意与鬼成亲的书生也不例外。但他疯的厉害,又足够强,他或许根本也不在乎代价吧。
傀儡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是错觉吗?面前的这只红衣厉鬼,给他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厉鬼,而是从时光里走出来的旧人。一模一样。
不似他外表的美而天真,他只要出现,就会掀起血雨腥风。
曾经的他行走阴阳之间,拘役天下万鬼,幽冥竞相俯首。
“我倒是不知,我从哪里亏待了你,小蓝。”衣绛雪从城楼上飘然飞越,血红衣袂浮动在夜空中,好似一场赤红不详的雾。
小蓝和小青,是他随口给青衣花旦和傀儡师起的名字。
这两只鬼,明明都是他的得力下属,他用心教导过鬼术,他们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小青带着戏班子徘徊在幽冥,即使冥楼系的鬼怪强悍到足以成立一方势力,却并没有。而是选择追寻风与自由,在幽冥边流浪边唱戏,每经过一处,都会给鬼带来快乐。
衣绛雪没有问,小青也没主动告诉他小蓝的去向,模糊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召唤不出来,或许是他有其他的追求吧。”
两百年过去了,离开冥楼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至多是不愿再替他打工,衣绛雪也不会强求。
只不过,放他自由也有前提,“不作恶”。
衣绛雪更不能容忍昔日下属,以敌对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能教你加入这些坏鬼的联盟,向我倒戈相向。”红衣厉鬼眼眸一挑,“你也是来吃我的?”
风声沙沙作响,吹动城门外的苇草。踏步的声音响起,那是不断向护城河前行的傀儡大军,河也阻挡不了他们。
城墙外的结界被无数鬼手拍击,留下一个个漆黑的手印。
衣绛雪周身鬼雾弥漫,无尽鞭影化为利刃,将那些牵引傀儡的丝线割断。不多时,护城河里就沉浮着无数傀儡鬼怪。
这些斗法,不过是开战前的开胃菜罢了。
傀儡师古怪地冷笑一声,他站在巨大傀儡的肩膀上,如同木偶节肢的手指格拉掰响,丝线挥舞时,又有一批傀儡从天而降,脖颈处悬着一根像上吊绳的丝线。
“两百年不见踪影,我走出冥楼自立门户,有什么稀奇?”
“冥楼,说白了就是一处监牢,冥楼楼主,更是拘禁我等鬼怪的牢头。既然死后得以化鬼,就要做到生前做不到的事情——我拥有领地、大军、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威名。我只要有力量,就足以称王,而不是压制本性……在冥楼里表演傀儡戏法,当衣楼主的‘小蓝’。”
“衣楼主当是唤狗呢?”
这样阴郁妖异的语气,出于少年厉鬼之口,又透出十足的野心。
鬼的本能就是晋升、向上、吞噬一切。
当傀儡师从丝线之间窥见可能的命运时,看见百鬼呼应的冥楼楼主时,野心就在潜滋暗长。
冥楼诸多鬼怪来往,鱼龙混杂,藏下些不在名录里的鬼并不难;加上二十年一次的空窗期,足以让傀儡师有间隙在外出干活的时候,捕捉一些鬼制成傀儡,悄悄藏下,作为“牵丝”的试验品。
当然,傀儡师还是听从着衣楼主的驱使,隐忍蛰伏,在楼里做些杂活。
只有他自己明白,一颗寄生在冥楼中的欲望种子,正在慢慢地汲取营养,妄图结出甘甜丰硕的果。
直到时机到来,两百年前的天裂,月亮沦陷,幽冥与人间脆弱的平衡失控了。
此消彼长,鬼的力量增长太多,甚至一举压过了人族。为了挽救世间危亡,有太多的人族修士投入了这场漫长而持久的战争。
最终,留守在冥楼的傀儡师,终于听见那根脆弱的命运之丝,彻底断裂的声音。
“……第四十九次。”
“他退场了。”
“平衡打破,没有人能够再度开启冥楼,他的时代结束了。”
这世道已经彻底乱了。
拨弄的丝线,是秘密编织的蛛网。傀儡师看着眼前跳跃的皮影,那张表情空白寡淡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近乎夸张的微笑。
不见天日的监牢里,蓝衣傀儡师提着鬼烛,走在冥楼的地底,两边牢笼里关押着无数穷凶极恶的鬼怪。
终于,他在最尽头的那间牢房前停驻,腰上系着的钥匙,正在叮当作响,他笑了:“是时候了。”
一只真正的厉鬼,从黑暗里抬起头来,露出他猩红的眼睛。
今日的夜风正好,适合见故人。
傀儡师慢条斯理地拨弄丝线,当年释放冥楼鬼怪时的那个微笑,也如约浮现在他那张阴柔精致的面庞上。
“厉鬼的规则,就是吞噬与被吞噬。今日我若是不吃你,衣楼主难道就不会吃我了?”
那夸张的神情,像是那些傀儡师用颜料画出的傀儡假面。因为傀儡没有脸,他就将笑容的弧度勾勒成诡异的半圆,向上无限翘起。
他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与其他厉鬼结盟,此时竟然还在无意义地劝说着:“不过,既然都是身为厉鬼,如果衣楼主肯放弃站在人族那一边,投入厉鬼的阵营……”
衣绛雪却偏偏头,声音平淡:“你的话,太多了。”
傀儡师陡然意识到,他的确话太多了。
这种曾被压制野心的痛苦,时时准备背主的隐忍,那矛盾的自傲与卑怯。
还有面对曾经的主人时,那股刻在骨髓里的畏惧。
曾经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或许死了,又或许已经融入到生为厉鬼的此生里。
傀儡师分不清。
当衣绛雪在夜空里抬起金红的双眼,背后显出六道轮回的重影时,傀儡师才陡然想起,他当年为何会畏惧主人。
“小蓝,我曾经教过你……”衣绛雪敛眸,声音却轻柔,“在面对我的时候,你驱使的鬼,并不是越多越好的。”
“因为,他们有可能……变成我的。”
衣绛雪向城门下的傀儡大军睨去一眼,似乎没有将那傀儡线放在眼里,血雾陡然蔓延。
咔嚓、咔嚓——
血雾凝结成冰,冻结傀儡线。线上渐次蔓延起血色,衣绛雪竟然在傀儡师操纵的丝线上染上了红色的鬼气,硬生生将其夺来。
“傀儡师,你驭鬼的鬼术,当年可都是我教的。”
冥楼楼主红唇微扬,弧度近乎妖孽,他如今的姿态,与傀儡师十指翻飞的模样,如出一辙。
不如说,傀儡师才是那个拙劣的模仿者。
能以人身统领鬼怪,说明他早已凌驾于幽冥鬼怪之上,衣绛雪唯一的弱点,不过是他每一世的短暂寿命。
“……我在世时,你不敢前来挑战。”
衣绛雪冷冷地道:“你有反意,亦有野心。可你只敢等我死去,而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在我的面前。”
“即使是今日,你也想要躲在四鬼联盟里,在独自面对我时……”
“或许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你遇上了我。”
衣绛雪牵起食指。红色的丝线轻动,本该倒在河面上的傀儡鬼怪,又陡然被他提起,调转了方向。那无数双鬼气森森的眼睛,正面对着傀儡师的身影,嗜血而冰冷。
傀儡师看见了无数双金红色的瞳孔,从傀儡本该空洞的眼窝浮现。
衣绛雪俯瞰他,双瞳好似莲花与业火,“你问我,是否还是冥楼楼主衣绛雪。”
“我当然是。”
他的每一次转世,都是在不断成为“衣绛雪”的过程。
时至今日,血泪已经沥干,连情绪都欠奉。他也不再去控诉命运的不公,更不会自怨自艾,因为,他是“衣绛雪”。
他生来是最不可战胜的人。
那么死后,他也会成为此世最无解的厉鬼。
第75章 四鬼拍门(4) 月亮怎会如此明亮?……
谁的驭鬼术更强?
城墙之前, 两只厉鬼正在争夺鬼怪大军的控制权。
红线在衣绛雪的掌心衍生,蛇形交错在雪白傀儡丝间。
当赤红鬼气开始吞噬白色丝线,令傀儡大军倒戈相向时, 金红色的火焰一簇簇点燃傀儡的眼窝,一切隐然有了答案。
“小蓝, 我当时把你带回冥楼时,曾经对你说过什么?”衣绛雪宛如幽冥艳绝的脸庞上, 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还记得吗?”
或许是过去太久了, 傀儡师在他提起时,还稍微愣了一下, 随即阴沉地咬住牙关,“谁会记得这种无聊的事情?”
傀儡师生前并非是傀儡师,而是被邪修用秘法做成傀儡的少年。
割破血管、放干血液、掏去五脏六腑, 涂上特制的防腐精油, 再在少年的关节处钉上钉子,连上傀儡线,方便灵活操纵。
如是种种, 少年保有那张苍白漂亮的脸,却变成制作傀儡的邪修的掌心之物,随着其十指灵活翻飞,旋身翩翩起舞。
“多么完美,简直是仙人的造物。”邪修这样赞叹着。
可这样的怨恨,让名为“傀儡师”的鬼怪从这具躯壳中诞生。
直到某一日,诞生的鬼用傀儡丝反过来控制了邪修,也如法炮制,将他放干净血、掏空内脏, 甚至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再缝合起来,造就了一只除却头骨,全身没有一根骨头的怪异傀儡。
“多么完美啊。”新生的鬼怪也感叹道,“这是鬼的造物。”
没有丝线支撑,那就是一滩烂泥的傀儡。傀儡师五指张开,苍白指根的傀儡线提起,宛如肉泥的“东西”被平展开来,分布血管肌肉的纹理,像是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
他明明已经复仇成功,可或许是因为怨恨太浓烈,又或许还有旁的执念,傀儡师没有成佛,而是浑浑噩噩地徘徊在邪修的府邸,
他的父母将他卖给了路过的邪修,换得了三石米。
可是傀儡师无法复仇了,因为他们死了。将儿子卖掉换米的父母,最后也是菜人市上展销的两具肋排。
衣绛雪在乱葬岗捡回游荡的傀儡师时,他正在给一对骷髅头画脸。“这个是爹爹,这个是娘亲。”
“你是谁?”在听到鬼铃声时,少年诡异地将头偏过四十五度。
他的关节曾经被改造过,处处都像傀儡,指根处连着雪白的傀儡线,每一根都延伸到乱葬岗的泥土下,似乎只要心念一动,整个乱葬岗掩埋的尸体都能从内部掘开坟墓,跳出棺椁一般。
昔年的冥楼楼主一袭红衣,也是少年形貌。他手握鬼鞭“鬼见愁”,伴随幽幽铃声,浮动的血雾如影随形,藏着无数鬼怪。
“阴阳开道,幽冥禁行。”
“万鬼夜行,生者回避——”
当时的傀儡师还很弱小,这位神秘又强大的人物路过时,他瞬间被那股万鬼路过的强大威压克制的动弹不得,忍不住膝下一软,跪在那路过的少年面前。
他仰望时,看见迷雾深处若隐若现的漆黑楼宇,令鬼也胆寒。
还有万鬼簇拥的少年,经过时脚步一顿,侧眸俯瞰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诡艳容颜,也成为了傀儡师终生的梦魇。
“我瞧见了什么,一只新生的小鬼。”冥楼主人漫不经心,就像是捡回去了一只阿猫阿狗,“天分不错,跟我走吧。”
冥楼旧事如风过耳。
鬼诞生于怨恨,自然也不会有所谓的忠诚可言。唯一能听得懂的,唯有“臣服”。
冥楼楼主的存在足够恐怖,衣绛雪的鬼术不输于厉鬼,更是掌控了鬼的克星——冥楼,万鬼理所当然地臣服于他。
傀儡师沉默寡言,也是当年被衣楼主压制在冥楼的鬼怪之一。
倘若衣楼主一直如此强势而莫测,或者干脆抛却人族身份,彻底成为真正的厉鬼,他或许不会起反心。
“……我恨人族。”傀儡师咬牙切齿时,那股幽厉鬼气彻底爆发出来,阴柔的脸庞也几乎被愤怒扭曲,“而你,一直在帮人!”
或许是生前惨死于人之手,他对于人族的感情一直是憎恨偏多。他尤其无法忍耐那个剑仙的存在。
“人都是那样,贪婪、残忍、愚昧、无知——没有例外!”
“唯有傀儡会安静地陪在我的身边,不会擅自动或是笑,他们为我而存在。”
“是人在花言巧语,欺骗了你,他们根本不值得!”
即使在这两百年里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傀儡师在自傲的同时又卑怯着,“衣楼主,你只要愿意做鬼,登楼一呼,万鬼定会臣服,拥你为鬼王……可你没有。”
“即使被人畏惧厌恶,你也在照拂人族。甚至到最后……为了人族出幽冥的你,竟然死于东君之手……”
“何等荒谬,何等可笑,背叛,牺牲,放弃,这就是人啊。”
这样扭曲的恨,是他当年在阴暗的地下室杀死邪修时,始终没能看见成佛之光的缘由。
“他以人之身驱使万鬼,却在守望人间……何其浪费啊。如果是我拥有冥楼,如果是我……”
淬血的毒,在他撞见衣绛雪阴阳行走时的震撼,就埋下了种子。
后来他得知,衣绛雪在须弥山死于剑仙之手时,傀儡师终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被至亲爱侣背叛的滋味,是不是很痛苦啊。衣楼主,你太天真了,你所坚持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但在空荡荡的冥楼里笑着,少年模样的傀儡师,又发出鬼怪的怪异号哭,“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啊——”
从冥楼深处走出的厉鬼,身影却好似深埋在暗夜里,唯传来幽幽的声音,“不,是一个时代开始了。”
“属于我们的时代。”
“鬼怪的未来——”
衣绛雪见他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神情一凝,红白丝线对峙的场面,终于被一道血色月光打破。
“杀光人族,杀光,杀光——”
傀儡师苍白妖美的脸上,陡然暴起漆黑的经络,不知名的纹路在他的肢体上泛起,曾被改造的关节处呈现傀儡联结处的形状。
“等到所有人都变成了鬼,这个世界就公平了!”
“没有恐惧,没有不安,所有人都是鬼,鬼都是人,世界就会回到正轨。”
这样的言论,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衣绛雪神情一凝,他从蓝衣厉鬼的背后,看到了一个徘徊不去的影子。
随着傀儡师鬼气爆发,那些被改造成傀儡的鬼怪,此时都在月光下出现了异变!
“不好!”鬼藤无尽生长,似乎要牵制住这些异变的鬼,但这暴动一开始,连鬼藤都一时压不住。
“——傀儡舞剧!”
在猖狂飞舞的傀儡线中,那些被双方拉锯控制的傀儡,已经不会被他们任意一方所控了。
傀儡舞剧,就是让所有的傀儡鬼怪陷入狂乱。
衣绛雪意识到危险,立即从半空向上腾起,却见到那些涌动的傀儡也随着他飞上去,甚至为了追逐他,叠成了一座鬼怪的山峰。
“……竟然放弃了所有的傀儡?”
傀儡师本身的武力值并不够强,这是他的先天不足。他的强在于驭鬼的能力,捕捉到无数强悍的鬼怪,将他们化作护身的傀儡。
可是驭鬼的方法是衣绛雪曾经教给他的,他自然不敌。既然不敌,他就索性放弃驭鬼,转而放任傀儡鬼怪破坏城墙。
四鬼拍门,是为攻破人族最坚固的城池——京师。
乱啊,越乱越好。
他已经等不及要登台了。
“杀光所有的人族。”厌恶几乎变成了狂热,厉鬼的疯劲达到了最巅峰时,那股靛蓝色的鬼气也燃烧起来,“这就是我的戏台,我排演已久的一出好戏——”
就在这得胜的笑意洋溢时,他站在高大的傀儡鬼怪身上,却仰头看向血色的月亮,“……月亮?”
不,那不是月亮,是衣绛雪放弃了人形,化为漫天流火。那些鬼火汇聚成了一轮赤红的月亮!
这轮月亮旋转时,无数繁复的图案呈现。流动的赤红火焰不断交汇,组成了一个金色莲花的形状。
炫目的光芒。
“……月亮不是藏在太阳的阴影里,怎会……如此明亮……”
傀儡师微微仰头,玻璃珠似的眼睛,此时也印出了浅淡的晕。
他抬起手臂遮挡,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烧。
是丝,是那些邪修曾经绑在他关节上的丝线……
“啊、啊啊啊啊——”
月光跌落光芒,亮汪汪。
那些交错的丝线,正是他的命运之线,可是每一道命运上,都燃烧着足以将鬼怪化成灰烬的鬼火。
那轮鬼火组成的月亮,也好似在呼吸,一起一伏的模样,是鬼怪不曾有的感觉,那是“活着”。
厉鬼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可能“活着”吗?
月亮轻盈地拂过天际,流火化为坠落的星光,宛如细雨落在原野上,烧尽这些因为傀儡舞剧而发狂的鬼怪傀儡。
“比起让所有人死去……我更希望,鬼也能够体会到,何为‘活着’。”
“哈……”傀儡师跌落在原野上。
被月光之火灼烧时,他竟然有种骨髓都会被净化的感觉。曾经死亡时的弱点,依旧如附骨之疽存在他的鬼体上。
或许他也从没有从怨恨里走出去,丝线也就不曾消失。
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衣绛雪从月亮中飞出来,无数金与红的光芒回到他的身上,化为锦绣的喜服,他重新变为人形,似乎要下落,将败北的傀儡师捕获。
可就在此时,倒在地上没有动静的傀儡师背后,陡然腾起一个纯金的光圈,里面伸出一只苍白枯瘦的鬼手。
鬼手上布满血色的诡异花纹,一把抓住了重伤的傀儡师后颈,似乎要把他带走。
“不准带走,这是我的猎物。”衣绛雪立即用鬼藤缠住了傀儡师另一只手臂,似乎在拉锯,本体却俯冲下去,似乎要连着那根鬼手也一起留在这里。
可衣绛雪最终也没能阻止,只是留下了他的一只手臂。
傀儡师或许连身体都是傀儡了,手臂的断面没有血,只有装卸的机关,还燃烧着残余的蓝色鬼气。
“……是那个家伙吗。”衣绛雪垂眸沉思。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个曾经从冥楼最底层的监狱里,走出去的厉鬼。
第76章 四鬼拍门(5) 我就是剑,剑就是我。……
“你想出去吗?”
傀儡师拢着靛蓝的长衫, 发带束着高马尾,提灯走向囚牢尽头。冥楼最深处,困着一只四肢都绑缚血红封印铁链的厉鬼。
或许是因为关的太久, 厉鬼头发蓬乱,遮挡住血红的一双眼。但是从灯烛的余光里, 傀儡师还能稍微窥见他的容貌。
他生前确实有一副俊朗的皮囊。
“什么是人,什么又是鬼?”
厉鬼的声音嘶哑, 像是许多年没有说话。但是被关了这么久, 他的鬼气竟然还没有消磨殆尽, 依旧能够铺满冥楼最底层。
隔着囚牢,傀儡师能够感觉到这股威压。
“人化作鬼, 鬼却不是人?”厉鬼又说话了,这次是在反问。
傀儡师没有回答。他在鬼怪中也是少有的保有智慧的鬼,这基本都是百里挑一, 所以他能够去思索厉鬼话语中的意义。
第三次, 厉鬼开口,却让傀儡师抬起眉眼,悚然动容。
“杀光了人, 鬼就是人。”
“……”
这样石破天惊的定义,深深地震撼了他。
傀儡师从未从衣楼主的口中听到这样悖逆的言辞。衣楼主或许是个平衡的裱糊匠,却不是真正的变革者。
厉鬼发出沙哑的低笑,又像是蛇的吐信,他呈上最危险的禁果:“如果鬼无法成为人,就让人化作鬼。等到人全部变作鬼怪,世上不会再有人鬼之差,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灯烛明灭不定,傀儡师垂下眼眸, 护住那摇曳的风灯。
或许是这种理念太有诱惑力了。他成为鬼怪后空洞冰冷的胸膛里,忽然也有了些许激荡。
……
燃烧的业火里,衣绛雪俯身拾起那断臂。
这枯焦的鬼手上承载着傀儡师一半的“牵丝”鬼术,舍去一只手,等同实力削减一半。即使这次被救走,也不再成气候了。
只要带走他的,不会是“那只厉鬼”。
“那是我见过最麻烦的一只鬼。”衣绛雪叹息一声,将鬼手放在封闭的箱子里,塞回鬼雾。
城外遍地荒芜,到处都是流火燃烧的盛况。失去了主人的傀儡,身上的鬼火还未尽灭,被烧至残缺不全,乃至散为灰烬。
“……多半,这次‘四鬼拍门’的攻势,就是由那只厉鬼组织的。”衣绛雪的神情微沉,“他的首要目标,就是‘冥楼楼主’。”
那只厉鬼最麻烦的地方,并不止是他的强大,而是他的蛊惑力。
他的理念,与幽冥侵蚀的路径不谋而合,拥有着掀起血雨腥风的天分。
曾经的冥楼楼主坚持将阴阳两界分开,无疑是挡在了他实现理念的道路面前,交手也不可避免。
不过那时输的是厉鬼,而非他。成王败寇。
他身为厉鬼,难以被人杀死,所以衣绛雪将他关在了冥楼。
后来衣绛雪“死”去二百年,冥楼的管束失效。待到逃出冥楼后,他多半也是自立为王,割据地盘,试图继续实现自己的谋划。
衣绛雪站在城楼上,仰望三月凌空时的竖瞳。
当时他从须弥山爬出来时,月亮上的竖瞳还只是细小的一隙。
在这漫长一夜,天外的眼睛却兴奋地睁大,连瞳孔也扩散开,好似浓墨晕染。这种“天象”,或许是什么不详的征兆。
“冥楼楼主可以压制厉鬼,却身而为人,难以杀死厉鬼。”
“人杀不了厉鬼,但是厉鬼可以吞噬厉鬼。”
衣绛雪弹指,将挣扎在业火里的傀儡拂为灰烬,血红袖袍鼓荡,迎风走在尘灰之中。灰烬也好似纷飞的纸钱。
“所以,当冥楼楼主成为厉鬼……”
他的神情却如雪冷厉,眼眸也凝结霜冻。
“……那会成为最大的特例。”
将冥楼楼主的尸身炼成厉鬼,或许真的可以解开这千年难题。
这样惊天的谋划,又是谁来提出,谁来践行的呢?
*
孤城瀚海浪游,执剑云中斗酒,东君也曾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纵览他的过去,或是高台歌嘉树,或是仗剑向穹苍。
剑仙无有不可往之处,哪怕是修行之路,也是攀至人之巅峰。
人身成真仙啊,多大的特例。
也有人问他:“裴仙人,你为何不飞升?”
仙人披星戴月而归,衣袂上还染着冷夜寒露,旁人见到他带血的剑,他微微笑了:“飞升?”
“若我独一人飞升,留世间湮没黑暗……”
“如此飞升,不过背信弃义,鳏寡孤独,有何意义?”
裴仙人向来是不能忍耐寂寞的,从他曾经交游天下的闲不住之举,就能看出一二。
他喜欢天、喜欢地,喜欢花与树,春与秋。
他喜欢可歌可泣,画意诗情的一切。
这样的裴仙人,却在某日将一切都抛却,自我拘禁在东帝山,日日独守着一块墓碑,也忍耐着无边的寂寞与孤独。
纵然世人为他修庙塑金身,奉他为至高至明的“东君”,那又如何?
自从他的道侣死去,颜色也被他带走,世界转瞬黑白。
裴仙人或许已经,无法再爱上任何事物了。
时至今日,再度站在战场上的裴仙人,瞳孔里却终于有了一抹红。
当年随着衣绛雪一同逝去的鲜活色彩,又重新在花烛里点亮,教冷漠而癫狂的仙人就此平静下来。
东君不发疯时,就是天底下最靠谱的存在。幽冥司的众人总是这样无条件地信任着他。
却将厌恶而仇恨的眼神,投向面前那个曾为正道楷模,如今却被称为“鬼仙尊”的厉鬼。
攻城之时,白衣厉鬼的袍角被烈风扬起,身形修长,气质干净如皑皑雪山,甚至他连鬓发都打理整洁,丝毫不见厉鬼的残虐嗜血。
乍看,这副容貌无暇如美玉,比起仙尊还仙尊。
他似乎并未召集浩浩荡荡的鬼怪大军,而是独身一人等在了这里,手中握着一把古朴陈旧的剑。
“鬼仙尊”,游寒天。
游寒天并指招来长剑,踏着佩剑飞到与城墙齐平,曲指轻敲结界。
“梆梆、梆梆……”
鬼仙尊转过脸时,那无暇的容貌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轻蔑:“这结界,看上去也没那么强啊。不知能不能受得住我一剑。”
裴怀钧的视线往他身上一停,平淡道:“剑尊有何指教?”
“裴仙人,你我真是许久未见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或许后面晋升的厉鬼怕他,畏他,或者是不愿与他交手。游寒天却不怕,反而笑道:“这不是巧了吗?”
在游寒天还是人族修士时,裴怀钧与他的名声仿佛,修真界也素有东剑仙、西剑尊一说。
只不过,两人的剑道理念,完全不同。
比起裴怀钧“剑就是剑”与“剑乃利器”的本源看法。
游寒天则是嗜剑如命,他将剑奉为至高无上,抬到比起至亲爱侣都高的地位。这一度让人认为,他这辈子都会献给剑。
都是在剑道里出类拔萃的修士,东剑仙与西剑尊也曾会晤过,却总是一言不合,不欢而散。
能让交游广泛的裴剑仙不喜欢的人,无论他身负再多赞誉,也是身上多少有些毛病的。
游寒天令人难以忍受的毛病就是,他会选择杀对手祭剑。
纵然是比斗生死无论,追求剑道甘愿一死者,修真界也不少见。但是剑客喉头血泼在他的剑上时,反射出剑的雪光,也教他无暇的脸比起鬼更无情森然三分。
纵然成王败寇,名正言顺。
但是裴怀钧不喜欢。
游寒天却似乎是真的来叙旧的,他看向裴怀钧手中无鞘的“东华剑”,有些讶异地挑挑眉,继而笑了。
“东君悬剑。”
游寒天撩起剑式,似乎在隔空挑衅:“游某曾听闻,东华已挂剑已久,锋芒暗淡。如今再见其芒,东华却已无鞘?”
东君悬剑,或许在游寒天眼里,甚至都可以算作一个典故,他心情好,就拿出来讽刺几句。
“连剑都拔不出来,什么东君,什么烈阳,不过是世人庸俗,盲目追捧。”
游寒天的眼睛却没有分毫笑意,而是沉冷而无机质的,那是鬼的特征。
作为厉鬼,他不但保有“游寒天”的心性与智慧,化鬼的过程,甚至将他本就扭曲的人格无限放大,才诞生了这样一只可怖的鬼怪。
在游寒天的眼里,善恶与否都没有意义,甚至人与鬼都不过是一种说法,而不是一种差别。
他本该是修真界的主要战力,是抵挡幽冥入侵的第一防线,但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他背叛了人族。
不但如此,游寒天还反手戮尽了当时与他共同战斗的道友,用他们的血洗了他的长剑。
然后,他一袭白衣,在这漫天的血海中癫狂大笑,成就了他至高的剑“香雪海”。
“唯有成为鬼,才能打破人的桎梏、人的界限、人的道德、人的伦常——”
游寒天的长剑落下漫天花雨,却是风花雪。
或者说,血。
沐浴着这血雨,能够成就厉鬼之身吗?游寒天在最癫狂时,将他炼成的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这些都是无意义的,唯有剑,才是世上唯一的意义。”
“我以身祭剑,我以剑化鬼,我以剑重生。”
“从此以后,我就是剑,剑就是我。”
第77章 四鬼拍门(6) 被剑愚弄的厉鬼啊。……
在谈及剑的时候, 裴怀钧曾对衣绛雪说:“剑就是剑。”
他说,唯有修为不到家的剑修,才会走火入魔, 颠倒主次,将杀人的利器视至重逾生命。
器就是器, 非战之罪,亦非果报。
剑至极处, 锋利, 伤人也伤己。
所谓“东君悬剑”的典故, 不过是神坛上无所不能的雕像,在回顾往事时, 对己生平露出的几丝嘲弄。
那时的衣绛雪似懂非懂,却依赖地将鬼藤的枝蔓缠在他身上。他侧耳,听见的是温柔君子胸膛里鼓荡的心跳。
“剑非我爱侣。”裴怀钧轻抚他头顶摇晃的花朵, 微微抬起下颌, 淡然笑道:“我的剑不司破坏,而是为守护存在。”
他要守护的是什么呢?
没人知道。
或许是责任与生命同等分量。孤寂青灯下,东君将入鞘的剑放置于膝上, 即使蒙尘,即使生出铁锈,他也不再拔剑。
月亮消失了,太阳不能再落下。
“天倾之时,谁人补天裂,谁人扶危亡?”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在黑暗里沉沦。就连他紧握着的道侣的手掌,在风中燃烧最后一把炬火后,也在慢慢僵冷。
下一个会是谁呢?
“……是我啊。”裴怀钧笑了。
哪怕是独木难支,他亦只能以朽木身为天柱。即使是燃烧自我, 也要走一程路,发一程光。
不然,世道艰险,黄泉路远,绛雪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所以,当年的裴怀钧在听闻游寒天祭剑,成为一只从剑中诞生的厉鬼时,第一反应就是荒唐可笑。
从旁人处得知他的行径后,剑仙甚至对这位曾经齐名过的“西剑尊”,隐隐更添几分轻蔑与不屑。
就为了这种理由,他竟然不惜屠戮同道,甚至献上一道至关重要的防线,只为向鬼怪投诚吗?
是的,投诚。在人与鬼的战争到最激烈的时候,这种举动无疑是背叛,也难怪众修士谈起时仍激愤不已。
可是化为厉鬼的游寒天,根本没有人的伦理道德,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杀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道时,如同割掉一茬茬的麦子。
被曾经的同道截住时,剑如雪海,盘旋于他的身侧。
游寒天就这样拭着长剑,笑着说:“以身为剑,剑就是我,我就是剑。这种感觉真是出乎意料的……快意。”
“唯有成为鬼,才能打破人的狭隘,真正突破剑道的界限。我没有错,只不过是走出了这一步而已。”
“东边那位裴剑仙,拘囿于人身,羁绊于责任,无法超脱于尘俗,难道他比我快乐吗?”
这番堂堂“高论”传到裴怀钧耳中时,正是他最痛苦不堪、疯癫欲死的时刻。这确实踩到了他的痛脚。
若不是他当时有要事未做完,裴怀钧说不定真的会提着剑远赴高原寒地,将那把嚣张找死的剑折断。
后来的东君,二百年里不曾再以本体下东帝山,也很难刚巧遇上游寒天。仙人与厉鬼的剑,究竟谁得真髓,也始终没有公论。
这个一比高低的机会,如今正巧到来了。
游寒天或许就是冲着他来的,此时白衣飘飘,足下踏着的剑光虚影,此时无尽延伸,几乎成为了登上城楼的阶梯。
若非结界仍在,东君挡在面前,游寒天就能从容地走进城中了。
裴怀钧却扶着城楼边,平淡地看向那人剑合一的厉鬼,问道:“以身祭剑,化身为鬼,就能得到剑道的极意吗?”
“所谓‘打破界限’,不过是你在走捷径。”东君道。
城门外寒风凛冽,游寒天面色一变,并指驱使长剑,森然道:“裴仙人在说什么?某听不懂。”
“剑于我如性命,而裴仙人随随便便就挂剑二百年,心中之爱有杂质,更是没把剑当回事。这样的你,在爱剑之上,当然会输给我。恐怕剑技早已生疏,是不敢与某一战吧?”
嘴上说着轻蔑的言辞,可是那骤起的剑风,可没有他表现的那样轻描淡写。游寒天俨然被激怒了。
裴怀钧看向那刮起的骤风,微微伸出手,虚撩,这里不知何时飘飞起的茫茫落雪,那就是游寒天的成名之剑……
“香雪海”——!
幽冥司里,司命跟着他来此处防守,此时他轻抚银面,颇为警惕地看着游寒天,道:“您要小心,这是……”
裴怀钧转过头,漠漠看向游寒天,瞳孔的颜色似乎也要反射出如雪光的剑光。
他的神情冷漠:“与本君论剑,你还不配。”
就在厉鬼暴怒、即将催动“香雪海”的一刹那——
东华剑倾斜,也在雪光中勾起孤光。
“铮铮、铮铮铮——”
剑声长鸣,举世孤傲,正如天日昭昭。
没有十四洲的霜寒,能够抵得上此剑的锋芒。
没有直斩长鲸的疏狂,能够挡得住此剑的凛冽。
当仙人衣袍翻飞,跃下高耸的城楼时,凌空血月乍现,却无法越过他剑上赫赫的朝阳。
“香雪海”一出,天地飞白。
可那些飞舞的雪花并非是真正的雪,每一粒雪沫都是剑锋。
游寒天的身影亦在“香雪海”中隐去,他就是剑,剑就是他,意味着香雪海的笼罩范围里,每一道剑都是他本身,他亦无处不在。
这样的恐怖杀招,吻颈轻而易举,足以瞬息间屠杀一座城池,让人烟千里绝迹。
何况厉鬼极难被人杀死,只要鬼气不灭,肉身就还能重组,就算被封印了,一旦封印减弱,依旧能够脱出。
即使是东君出手亦不例外。
优势在我,游寒天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输。
可是当东君宛如烈日的剑出鞘时,游寒天深藏在飞雪里,每一片自己都是剑。
可这些剑,却在同时见到一道破日的烈芒,浩浩荡荡,照满了无数剑意的碎片。
没有层叠的阴云,能够抵挡乍现的曦光;没有不化的冰雪,能直视不灭的骄阳。
长剑贯虹,向着三月当空的天穹而去。东华剑撕开苍穹,连黑夜也被刺破一道缺口,万籁震颤。
无数剑光悬停苍穹时,游寒天也将绞杀的剑席卷入城墙,可令人惊讶的是,每一道的剑光都无法再靠近半寸。
唯有手抚长剑的书生还站在城楼最高处,青衫随风飘荡,好似万古长风向他奔流而来。
“本君说过,你不配论剑。”
“剑即是器。”裴怀钧俯瞰着茫茫白,却知道,藏于暗处的厉鬼被全盘压制,无法再出一剑。
他的反击,正蕴藏在无尽虚空之中,每一片剑的碎片都能照射到这股剑光。
“而,君子不器。”
“你本该是不器之身,却甘心将自己化为‘器’。”
“器的上限,不过如此罢了。”
东君的身形宛如孤松皑皑,却如悬日,连月色也在此退避一舍。
“东君,我看错了你,你竟然如此侮辱剑,如此怎配用剑!”游寒天的声音嘶哑,好似带着无边愤怒。
“香雪海”陷入无尽的疯狂,宛如台风席卷起周遭所有的事物。
游寒天似乎是打算连着城门一同掀翻,把这一带的所有活物杀至灭绝,所以压根没有控制剑风。
“……糟了!”身在东君剑意组成的结界中,幽冥司中人也知道,这根本是他们无法插足的战斗。
裴怀钧却垂眸,再度曲指弹剑。
“铮铮、铮铮铮铮铮——”
剑鸣再动,裴怀钧以指抵剑,让秋水一泓照耀他平静而疯癫的眼,“被剑控制的无能之辈,本君懒得教你。”
裴怀钧莞尔,却一阵见血:“你爱剑,想要成为剑,你认为‘剑即是你,你即是剑’,就能成就无上剑道?”
“是又如何?”
无数尖锐似冰凌的剑锋,向着那孤月下的剑仙,似欲将他撕碎。可是还没等到靠近他的衣角,太阳的光芒就会融化冰凌。
无尽烈阳竟然蕴藏在他的剑中,或许长剑就被悬于天穹,才会如此澎湃汹涌吧。
在纷飞又消融的雪海里,裴怀钧的长发也向后飘飞,连同他青衫襟带,在长风万里间飘摇。
裴怀钧:“呵,明明连‘自我’都无法掌控,却觉得成为厉鬼之后,成就的是自己的剑道……何其可笑。”
他斜视一眼,穿过无数虚无的雪沫,又点破挡在面前的冰墙。
一簇剑芒如流矢,从东君的指尖倾泻,似乎能从千里之外射中他的眉心。
“被剑愚弄的厉鬼啊……”
裴怀钧淡淡地问道:“现在的你是‘剑’,还是游寒天?”
“我是——”游寒天从未质疑过自我的存在,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按住头痛欲裂的脑袋,眼底漫出疯狂的血色。
当年杀死那些同道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祭剑,祭剑,祭剑……
他的剑有瑕疵,他无法战胜鬼,怎么办?
如何打破人的界限,探索更高的境界?
成为剑!成为剑!成为剑吧——!
“……可是,如果想要战胜鬼,只能成为鬼呢?”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成为……鬼?”游寒天重复道。
“是啊,成为鬼,然后去救赎他们。”那声音是诱惑,也是禁果。
“唯有你的剑能够做到。当你成为剑本身,你就是剑,剑就是你,你就会战无不胜了吧。”
“……剑意失控,所以失去形体了吗?”
裴怀钧看向越发暴烈的雪风,那是足以绞杀任何东西的剑风暴,不能这样下去。
“东君大人。”幽冥司众人正在努力维持京师结界,四面城门决不能突破,“结界已经有裂痕了,怎么办?”
第78章 四鬼拍门(7) 在万籁中斩向浩瀚长风……
不仅仅是结界产生裂痕, 更雪上加霜的是,“香雪海”的剑锋,正在化作无数苍白碎片, 向着城门处“铎铎铎”刺来。
“东君,忝居其位, 不配执剑,受死吧!”与他试剑至此, 游寒天已然疯狂, 好似不把结界攻破不罢休。
这座集人族伟力修筑的结界, 能够防守住这种频率的攻击吗?
“东君大人……”即使是司命,银面下的唇也煞白无比。他执杖, 微微扬起颈,想要做些什么。
可在雪崩般的剑意前,人是如此渺小, 他们正如站在雪山之下, 四处皆是茫茫的白,无处可逃。
剑即是鬼,鬼即是剑。
癫狂的雪风中, 东君看见剑修的面孔。
迎风站在最前方,裴怀钧青袍缓带,右手握住长剑,手腕一旋,万千光华落在他的身上。
他淡淡道:“鬼仙尊?不,那只是一张发疯到扭曲的面容。”
东君早已看穿,从剑里生长出的厉鬼,不是人,是剑的执妄。
他窃取了“游寒天”的姓名与面孔, 非是人化剑,而是剑代人。
真正的“西剑尊”游寒天,早已死了,死在了被剑蛊惑刎颈之时,死在了背叛人族之时。
人的第一次死亡,死在生命断绝时。
第二次死亡,则是死在背弃自己时。
如今这个思维异化、鬼性扭曲,渐趋疯狂的“鬼仙尊”,纵然还叫着如初的名字,顶着故时的面孔。
可又有谁会承认他还“活着”?
“恐怕,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了吧?”裴怀钧冷冷地睨着他,“难道,你认为重生为一具相似的躯壳,就是延续吗?”
“作为‘厉鬼’重生的你,究竟是你自己,还是一把剑?”
“……”游寒天无法回答,只是越发狰狞。
裴怀钧轻瞥,却冷笑道:“嗤,你连毕生追求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所谓爱剑成痴,不过说给世人听,也把自己骗了。你爱的是那个‘爱剑的自己’,一道水中倒影罢了。”
倒因为果的剑修啊,他恐怕早就忘了,当剑修握住手中剑时,是为了什么?
利器不过死物,人才是活的。
游寒天屠戮同袍,杀人磨剑,却连最初挥剑的理由都忘记了。
“那就让我看一看,如今的你,究竟是谁吧。”东君捏起决,赫赫神光被他举起,照向被挡在结界外的雪风深处。
剑的深处,确实有一张模糊的脸。
可那不是游寒天的脸。
像是铁,又是雪,更多的是一团扭曲的混沌。
那是鬼性无定。
“……连面容都模糊了吗?”裴怀钧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当他看穿厉鬼是一把剑的时候,连论剑本身都没有意义。
他不与器物论剑,因为剑只是剑,他从不赋予其人性。
对于东君这等层次的剑修,如果面对的是同等程度的剑修,他或许还会严肃对待其挑战。可是面对剑器,裴怀钧更像是在降维打击,甚至只会冷笑出声。
他只需要折断这把发疯的剑。
不多时,裴怀钧再抬起双眼,背后蓦然有了一道持剑的金身虚像。
身外化身,真仙级别的神通。
可东君不去飞升,却甘心谪落世间,独对满世狼藉,又是为了谁?
“本君的剑,是为了人而存在的。”
东君剑道诉之于口时,山野寂寂,连风都温柔如春。可就是这最温柔的风,却能破开漫天的大雪。
身外化身手中有剑,他的掌中亦有。人与剑的合一,绝非是以血来祭,而是以信念浇筑。
或许,东君早已有拼却此生,粉身碎骨的觉悟。
“游寒天,当你走火入魔,将剑倒转,向着曾经与你并肩作战的同僚出剑时,你就已经死了。”
“化为鬼的是你的剑啊,你所谓的‘极意’,不过是剑的执念。”
就在这时,裴怀钧在万籁中斩向浩瀚长风。
雪风里的剑光碎片呈现旋转之态,却被剑锋穿透,直贯苍穹。
正如无数片琉璃碎裂,雪光纵然在疯狂反扑时擦过东君的衣袍和长袖,甚至划伤他的侧颊。
可却连这副凡人书生的肉身都无法撕裂。
东华剑的剑风席卷,将雪花般的剑光吸附进狂风里,斩灭碾碎,直到化为碎光消融——
轻脆的折断声,那是剑的碎裂。
很快,裴怀钧看见了那雪风里模糊的脸,黑洞洞的,没有五官,此时也漫上琉璃的碎纹。
“裂开了?”司命扒着城墙,仰头看向那妄图攻城的厉鬼,却看见了最悚然可怖的一幕。
白衣厉鬼那副看似是人形的肉身,正在坍塌、碎裂、剥落。
面孔是一个黑洞,没有血肉,没有颅骨,里面只有一团漆黑混沌。
覆盖在肉身上的看似是血肉,但是在剥落时,他们却清晰地看见身体内部没有骨头,而是纵横交错的剑。
也难怪他孤身一鬼,他是由剑组成的。
名为“游寒天”的白衣厉鬼不需要领地与鬼仆,剑就是他自己。剑怎么会有多余的欲望呢?
他想要的,无非是将自己打磨的更加锋利罢了。
为此,他吞噬了主人,吞噬了无数人修,此时还妄图吞噬剑修的极致。
被东君反手折断,大抵也是理所应当的结局吧。
“东君大人,您击败了厉鬼——”
司命领着余下的幽冥司判官维护结界,此时他们能明确感觉到城门处的结界平稳了下来。他不无喜悦:“这下,西城门就守住了!”
“没那么简单。”裴怀钧轻轻咳嗽一声,却在掌心吐出一口淤血。
他瞥见殷红,却当即攥成拳,不动声色地咽下血腥,“这只是一道城门防线,游寒天也不是这四只里,最强的厉鬼。”
“四鬼拍门”发生的概率,本该是微乎其微。可现在却发生了。
裴怀钧垂眸,飞下城门,将那柄掉落在城门前的断剑拾起。
剑已锈,染着怨恨与血,似乎能够看见无数人的脸孔,可瞬息间,那些面孔又消隐去了。
即使是仙人,杀死厉鬼也是极难。但是把厉鬼打回剑中,把他封印个百年,却是能够做到。
现在的“游寒天”就被封在这柄断剑中。
“铮铮、铮铮铮——”裴怀钧弹剑,或许从怨恨中感受到什么,神情轻微变了。
他沉默半晌:“……祭剑化鬼之法,原来是一只厉鬼告诉你的吗?”
还没等他细问,却听到城楼上传来声响,与众人的惊呼。
“咔嚓”一声,结界的裂纹更大了。
两百年前,大京从内沦陷之后,不再有城池是绝对安全。
后来今朝定都京师,幽冥司进驻城池,倾尽人族卓绝修士之力建造坚固结界,经过数度加固,今日才能在四鬼攻城中坚持这么久。
衣绛雪与裴怀钧各自前往一门支援,守下两处城门,余下还有两道门无法兼顾,只能交给城中的能人异士。
余下两道门,一道由幽冥司司主带领三名副司守住;另一道,则是由蓬莱门掌门带领弟子看守。
就算无法杀死厉鬼,以这两大势力的积淀与能力,守住一时,等待回援应当不是难事。
可是再无坚不摧的城池,也禁不起长久而猛烈的冲击。
京师作为目前人族的第一大城,如果真的如前朝大京那样成为鬼城,人与鬼力量天平倾斜,后果不堪设想。
可四鬼拍门形成的鬼气激荡,比起想象中要恐怖许多。一道从东部拍来的气劲传导到西边时,又被从西方进攻的厉鬼裹挟鬼气,再度拍回东方,形成了闭环。
鬼气如滚雪球,在四只厉鬼之间互相拍击、传导,如此循环往复,只会把力量积攒的越来越恐怖,最终会在结界最薄弱处产生爆裂。
最不妙的是,结界已经被压出了裂痕,还在上空不断传递,随着时间推移,离城破时已经不远了。
产生突破的地方,不是东君守卫的西方宣德门,似乎也不是从衣绛雪去的南边,而是从北方!
在察觉这一点后,裴怀钧联想到那柄断剑的信息,沉默片刻:“北边,是那一只厉鬼的方向。”
冥楼底部关着一只可怖的厉鬼。
先不论他到底有多强,他光凭言辞,就能为鬼怪植入某种有诱惑性的概念,教他们发自内心地相信他。
那些被他蛊惑的鬼,会颇带敬畏与恐惧地称呼他为:“鬼师”。
鬼师,师无殃!
为了阻断这只厉鬼的危害,衣绛雪不仅严禁楼里的鬼去冥楼底部,更是把那一层封锁,唯有加固封印时会到此,也不会停留太久。
即使是冥楼楼主衣绛雪,在师无殃说些荒唐理念的时候,也不能去细想,而是用一块破布塞住他的嘴。
“给我闭嘴。”衣绛雪又把铁链绕了数道,冷冷道。
“……”厉鬼被塞住嘴巴,才无法继续传播他的谬论。
毕竟与诡辩专家较真,绕进去的只有自己。
裴怀钧对这只鬼的了解,也全是从衣绛雪口中得知,“这只鬼看着还挺斯文无害的,实际上,在疯狂和大胆上,恐怕是当今厉鬼之最。”
衣绛雪甚至有些迷惑地歪头:“当年抓住‘鬼师’时,他对我说,我拥有当鬼的资质,而且一旦成为鬼,一定是厉鬼……如果足够有野心,鬼王之位也可以够一够。”
“此鬼多半有病,我做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当厉鬼?”
却不知,他却是一语成谶。
第79章 四鬼拍门(8) 向同僚干戈相向。……
“小蓝, 你打不过衣楼主。过去就不敢与他正面对抗,直到确定他死了才敢反水,这样的你, 怕是很难走出这个阴影吧。”
血月高悬,在城门北部, 鬼师俊朗苍白的面庞上戴着单片眼镜,银链单侧逶迤垂下, 连同轻挽着的发, 颇像个斯文的教书先生。
师无殃右手拖着傀儡师残缺的肢体, 慢悠悠地走在城墙上。
而他经过之处,已经横七竖八地倒着无数修真者的尸体, 都穿着蓬莱门的服饰,还有不少幽冥司的判官。
鬼师的实力在厉鬼中,是最高深莫测的那一个。加上傀儡师虽然独臂, 却还能调动鬼术。
两只厉鬼一遍谈笑风生, 一边杀穿城北,简单的犹如探囊取物。
有些是被傀儡丝肢解,身体四分五裂;有些是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好似被某种气息感染,安详地死在了梦里;更有甚者,在癫狂中跳下了城楼,将躯体摔的血肉模糊。
“……我能。”傀儡师木着身体,缺失的手臂并不会流血,也像是木偶的关节被拆卸,除却漆黑空洞,留不下任何东西。
“你拿什么去打?”鬼师恨铁不成钢。
傀儡师被拖行在城墙上时,身体与地面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厉鬼的血并不好相与, 傀儡师身体被拖行处的地面已覆盖泛蓝的毒液,蔓延的烟气将沿途尸首腐蚀,再驱使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每具尸首的颈后,都悬着一根傀儡丝。
傀儡师没了傀儡,自然要造一些,可惜他先前杀的太猛,有些肢体都残缺了。
“曾经,与冥楼楼主作对,是鬼生最不明智的事情。”
“而你这样做了。”傀儡师木着脸回答。
“我只是想试试,是否能将他吸纳到我的理想版图里,如果成功,有冥楼势力襄助,岂不是如虎添翼?”鬼师微笑时,俊朗的面皮上露出的表情并非随和,而是嗜血的优雅。
傀儡师面无表情地吐槽:“然后你不仅没能传教成,还被逮住,吃了一百五十年的牢饭。”
鬼师笑容一僵:“……那是我不想走。”
傀儡师乖戾,怼起鬼师来也有种少年的阴沉:“你不想走?那是你跑不掉。你恐怕没料到,进了冥楼压根没那么容易出来。等到作为人的他彻底死了,冥楼底部的封印才松动。”
傀儡师还在吃力地说话,声音时断时续:“你把我们召集起来,试图掀起一场对人族的前哨战。自、自从太子连城被吞噬……你与我、还有他们,都是寒蝉。”
鬼师拖行他的动作已经从拎着衣领,转为握着他的脚踝,教厉鬼脸朝下,在颠簸不平的城墙上磕磕绊绊。
很难说不是报复。
“……红衣厉鬼,不该存在的厉鬼,一定要除掉。这是你说的,我们只是根据你的计划执行而已。”傀儡师一脸血,说话的语气还没有变,木木僵僵的,“师无殃,也是你说,他从须弥山地火里出来还不久,还不是一只成熟的厉鬼,想要杀他只有这个时候。”
“难道有错?”鬼师一瞥,他的考虑的确有道理。
身为红衣厉鬼的衣绛雪诞生还没到半年,顶多是从深冬走到春日,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不足以他完全掌握厉鬼的能力。
傀儡师沉默片刻,“或许,我们都想错了。”
“这世界上最了解鬼、也最会制服鬼的人,除却当年的衣楼主外,不作第二想。我们为什么会觉得,他会不适应厉鬼的身份呢?”
“或许……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师无殃轻叹一声,倏然想起了当年,那个月下执鞭,御及万鬼的绝世身影。
万鬼之鬼,莫过如是。
……
傀儡师的血在城墙上绕了一圈,蓝光无形中破坏着结界。
游荡的鬼师正在反复用手触碰外壁,看似温和,实则每一道鬼气都是罡风,被他借力打力,反推其他几个方向荡来的鬼气。
这座固若金汤的结界,沦陷恐怕是迟早的事情了。
忽然间,师无殃抬头看向西方城门处,他面色波澜不兴,却道:“‘鬼仙尊’败了?败的可真早。”
“游寒天那废物——”傀儡师头朝下,脑袋磕在了台阶上,连续颠簸几下,他阴沉道:“把我背起来会死吗?”
“恕我礼貌地提醒一句,小蓝,你败的比游寒天更快。若我不救你,你不会比他下场好多少。”师无殃依旧斯文败类地笑着,“还记得我们在鬼城发现了什么吗?”
傀儡师脸色电闪雷鸣:“闭嘴!”
鬼师兴致勃勃:“一罐佛跳墙的汤渣哦。”
“不愧是曾经的天潢贵胄,炖起来的味道可真香。”师无殃惋惜,“若我在场,定要厚颜向衣楼主讨一杯羹。”
“不过小蓝,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全身都被傀儡化过,要是落到衣楼主手上,会被做成什么?”
“风干鬼肉?鬼冰棍?爆炒鬼丝?”
傀儡师咬碎一口鬼牙:“我开始后悔救你了,怎么没把你埋在冥楼底下?”
鬼师却老神常在:“哦,差点忘了,虽然鬼体都掏空,但你的脑子还是正常的,不会是冒脑花吧?”
“……”
就在城墙上的鬼正在专心致志地互相攻击时,那一道映亮夜空的剑光,好似在宣告着什么。
傀儡师的神情微变,他显然认出了剑光,心里有着深深的忌惮。鬼师却露出了微笑,“果然是他。”
“东华剑出鞘,原是东君下山了。”
*
在迎战“影将军”的城门处,幽冥司亦然陷入了苦战。
司主先前差点被鬼影刺杀,此时带着司天、司地、司鬼三名副司主守城,自是保有十二万分警惕。
“结界保底能撑上一阵子,如果东君大人或者他的道侣,能够早些处理掉一只鬼,回援就不算困难。”司主道,“但是两位无论谁腾出手,最优先的支援地,并不是我们这里。”
城门下是黑压压的影子大军,都是“鬼将军”的分身。
影子军团正在用人族发明的攻城器械攻城。他们面容模糊,身体黑漆漆的,还能扭曲蠕动着互相融合,拼成更大的影子。
鬼影使用的并非是火器和炮弹,而是用直筒炮膛装上无数影子,一拉引线,就能直接把鬼影往城墙上发射。
一时间,黑云压城,鬼气森森。
“直接把鬼发射上来,就算想把他们拦在城墙底下,恐怕也不可能了。”司鬼也一时想不到好办法。
司主往下低头,神情也微微变了:“就算不单纯依靠炮膛发射,这些影子,似乎也在踩着影子往上走。这样越叠越高,数息间就能到城墙上了。”
“幽冥司,封鬼令——”他举起节杖。
很快,幽冥司各守城判官的灵力汇聚到一个点,再盘旋在司主的节杖上,被三名副司稳住,凝成汹涌澎湃的力量。
司主毫不耽搁,往城墙上攀爬的鬼轰去,让即将爬上城墙的这批鬼影惨叫着消失在炽烈的光团中。
“……直面厉鬼啊。”司主苦笑一声,看向幽红月亮的光芒大盛,照出他们每一个人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也许,影将军的存在,是人族最大的克星……”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影子。
就在此时,在司主还举着节杖指挥每一波攻击的时候,他倒映在城楼上的影子违背他的意志,抬手搔了搔头发。
紧接着,那影子如泥捏就,哧溜地滑出去。
“影子——!”司主立即想要用符咒钉住影子,可刚刚并住二指捏诀,却看见他的影子违背任何已知规律,竟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与司主齐平。
“也有我的影子”
“我的影子怎么离体了?”
“这是,影子戏法吗?”
城墙上一片混乱,司主冷汗涔涔地看着面前与他齐高,黑漆漆没有面孔的影子。
“影子被撕碎,会死,先别动手。”他还记得顾影的暗杀手法,立即出声提醒,避免同僚太轻举妄动。
最绝望的悖论,就在顷刻间出现了。
被炮膛发射到城楼上的漆黑人形,此时已经侵入了活人的影子。本体与影子对峙,黑影活人似的站在幽冥司众人的面前,惊悚而可怖。
最令人惊惧的是,那个仅有身形肖似司主的影子,此时身上居然渐渐地出现了织物的轮廓,好像是从影子里长出来的血肉。
紧接着,影子的面容像是被巧手天工逐渐雕琢出来,正在慢慢清晰。
虽然暂时没有出现其他的五官,仅仅露出一双属于司主的俊俏眉眼,可就是这份肖似,让司主寒胆万分。
“他们会变成我们?”司主猛然意识到,影子军团打算如何绕过结界侵入城中,“……影子,可以窃取活人的身份?”
如果影子能够取代幽冥司的成员,变成他们身边的同袍……
那么,当他们无法分辨谁是活人、谁是鬼怪时,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同僚干戈相向吗?
果真是身经百战的前朝将军。纵然生前困死城中,但在战争上的鬼才天分,配合上厉鬼的绝顶手段,简直无解。
这一招,真是杀人诛心!
第80章 四鬼拍门(9) 这或许就是,请君入瓮……
衣绛雪抵达城北时, 除却满城墙的死尸之外,就是结界破开的一个大洞。
此时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城里挤入幽魂鬼物,诡谲而恐怖。
“结界被打破了。”他立即挥袖把幽魂拍回城外, 再试图用鬼气堵上破洞。金红的鬼气从他袖口流溢,他厉声喝道:“滚出去——”
按住一个洞, 衣绛雪还没松口气,就看见似涟漪微波, 接二连三的洞从结界上浮现出来。无数没有面容的鬼怪从结界外探入头颅, 在幽浮爬入城中后, 显现出鬼怪狰狞的实体。
这种阵势,足以说明结界根本不止被突破一处。
衣绛雪凝神看去, 却见那半透明的屏障上,四处都是裂缝和孔洞,好似密密仄仄的蜂巢, 他摇了摇头:“……堵不住了。”
人与鬼这样规模的战争, 大概只能追溯到二百年前的那一次。
可是衣绛雪记忆还有些许模糊,或许是他死的太早,不知道人鬼为何休战, 又为何能呈现出如今的僵持局面。
想来,书生应该知道一切。
衣绛雪冰雪聪明,却不想去问,宁愿当个很容易被糊弄的天真鬼。
婚仪被打断,反目为仇的时刻延迟到来,这也是很合理的吧。
衣绛雪拢着袖,绯衣如血,轻轻飘上城墙,寻思:“总之, 先把坏厉鬼都杀了,我与书生,容不得他们来打扰。”
视线逡巡片刻,衣绛雪只看见城墙里挤挤挨挨、横七竖八堆积的尸首。有些是城门守卫,更多的是驻扎在京师的蓬莱门弟子。
毕竟,他们是当今修真界仅存的大派之一,厉鬼临城时,自然当仁不让。
这些尸首的死相很诡异,被折断四肢的死法,是傀儡师所为。
还有很多毫无痛苦,唯有脸上挂着梦幻般微笑,在睡梦中死去的修士。
临死的那一刻,他们或许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死了。
这种手法很熟悉,衣绛雪眉眼阴郁,神情不定,似乎很不满对方抢了他的零食:“果然是他,师无殃。”
鬼师惯用的鬼术很是慈悲。
以师无殃的话来描述,他给予的是“救赎”,而不是“死亡”,所以他总是让人睡梦里化鬼,得到新的生命。
“没有被更高级的鬼怪吞噬,鬼就是不死的。”师无殃总是说。
“这样的不死,亦是‘不活’。”衣绛雪也曾这样冷冷反驳。鬼师自以为是的慈悲,衣绛雪只觉得虚伪。
师无殃从来没问过他杀死的人想不想当鬼,所谓救赎,只是将想法强加于人的自我满足。
“还有活人吗?”衣绛雪拢手,声音传出很远。
回答他的没有活人,唯有那些被鬼音吸引,浑浑噩噩向他飘来的幽浮鬼怪,与空旷缥缈的风声。
趴在地上的死尸忽然抽搐几下,衣绛雪神情一凝:“这是……”
傀儡线垂下时,死尸被诡异的方式吊起,再以人无法达到的扭曲姿态,向着衣绛雪飞速撞来。
傀儡师明白,根本不需要尝试杀他,只需要缠住他就够了。
即使衣绛雪挥上一鞭就能斩断无形的细丝,也得浪费时间挥鞭。
“真是麻烦。”血红鞭影一扬,丝线应声齐断。
衣绛雪错眼时,似乎看见黑影在幕间独立,单手五指操纵傀儡线。
傀儡师还是少年模样,只是一根手臂是空荡荡的。他抬起下颌,露出阴郁冷血的笑:“衣楼主,厉鬼有天生该做的事情。既然已经身为鬼怪,杀人,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他’在操纵你,是‘他’在利用你,他不仅杀了你,还要将你笼络到人的那一边……”
“跟我们一道吧,人族向来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就算你杀了我们,那又能怎样?他们会感谢你吗?会像供奉东君那样为你塑像立庙——哈哈哈哈,别傻了,他们会去供奉一只鬼?”
“等到他利用你杀死其他的厉鬼,最后一个去死的,就是你!”
这些遗留的影子,正是傀儡师留下一折戏。
城墙上的无数死尸,是他层出不穷的傀儡演员。
死尸肃立在黑暗里,眼睛皆如玻璃无机质,异常的神情像是被油彩绘出,神情木僵,风中却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衣绛雪没有理会傀儡师的这一折戏,转身从城墙上飘下,宛如风筝轻盈舒展。
对方早就不在此处,这是拖延时间的一种手段。
傀儡师被他重伤,虽然被鬼师救走,侥幸保住一命,也暂时不成威胁。他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幻影较真。
立在城墙上的无穷死尸齐齐向下低头看去,眼珠无机质地转动着,似乎还在说:“他杀了你,他杀了你……他杀了你——!”
在降落的同时,衣绛雪伶仃细瘦的手骨从袖摆中伸出,向月一指,恣意生长的鬼藤就疯狂向着结界的裂口涌去。
鬼藤转瞬织密成网,罩住目之所及的裂口。
只要结界没有彻底倒下,就先堵住。不能把更多的鬼放进城了。
衣绛雪仰头望去,极目皆是深夜,血红三月凌空,竖瞳正在发生某种异变,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
这亦是那只厉鬼编织的梦境。
梦幻泡影。
……
红衣厉鬼抬头望向血月的同一时刻,仙人执剑,亦在城头遥望。
裴怀钧刚击败游寒天,俯身捡起掉落的长剑时,就听见了一声结界碎裂的脆响。此时赶去北城门,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对人族来说,守住一道门并不代表着胜利。在厉鬼看来,四扇城门只要攻取一扇,结界就再也挡不住鬼怪大军了。
“……京师,这座最坚不可摧的堡垒,也被攻破了吗?”裴怀钧轻叹一口气,身形隐没在深夜里。
他凡胎肉/体,并非仙身。
能够在短时间里封印住游寒天,还是因为他在剑的修为造诣上已然高于执念疯癫、被剑吞噬的“鬼仙尊”。
但是其他几只厉鬼,对他来说都很难对付。
尤其是鬼师,迄今为止仍是一只无解的厉鬼。
两百年的相对平稳,并非是厉鬼好心愿意放过人族,与他们划界而治,不过是当年发生了一些事,令他们忌惮罢了。
如果真的出现四鬼联手的情况,面对不知疲倦、没有死生概念的鬼怪大军,京师支持不住沦陷是迟早的事情。
衣绛雪会去支援北边城门,这是他们先前说好的。
在感觉到衣绛雪使用鬼蜮,径直跳到北边时,裴怀钧没有犹豫,当即选择回援幽冥司驻守之处。
他们迎战的是黑衣厉鬼,“影将军”顾影。
人在厉鬼面前,其实能够发挥的空间很小。裴怀钧选择封印同为剑修的鬼仙尊,衣绛雪对付前下属傀儡师,本质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让这四只厉鬼以最快速度减员。
只要有两只、哪怕一只厉鬼退场,压力就会少很多。最坏的情况,就是让从四个城门方向进攻的厉鬼在京师中心合流……
那时候,恐怕就无法阻止厉鬼的屠戮了。
可是当裴怀钧疾驰在通往城门的路上时,沿途的场景就让他意识到:或许已经不需要前往城门了。
“……这些尸首没有影子。”青衫书生站在死尸遍布的主干道上,俯身,将一具伏着的、穿着幽冥司官服的尸首翻过面,却看见明显的被“拓印”的痕迹。
尸体的面孔和影子,都不见了。
裴怀钧清楚地知道顾影的可怕在哪里,“影子和面孔都不见的人,意味着他已经变成鬼影了。”
鬼影既能以黑影的无面模样出现,成为鬼将军的鬼仆;也能在必要时伪装成人,披上生前的外貌音容,种种表现一如活着,即使是亲人也难辨真假。
辨别方式只有一种,就是他们本身就是脱离本体的影子,所以当然不可能有影子。
这既是战争,亦是黑夜。
就算知道这种辨认方法,但是压根无法在混乱阴暗的城墙上,看见每一个人的影子。
极端、混乱、叛变、操戈相向,同伴亦反目成仇。
提着剑的东君走过长街,看着烈火从平安坊市燃起,处处都充斥着极端混乱与死亡。
一切好像回到了两百年前,或许时光还在持续向前走,他握着天下无敌的剑,却什么也没能改变。
战火已经蔓延到这里,说明鬼影已经攻破城门,长驱直入。现在再去城门处支援,似乎也是无用的。
迅速判断过形势,裴怀钧立即改变了行动轨迹,必须在造成更难以挽回后果之前,找出“影将军”的本体封印。
黑衣厉鬼的优势很明显,弱点也摆在明面上:每一道鬼影都属于他的本体一部分。
换句话说,只要消灭“影将军”的本体,就能一口气消除所有鬼影。
“何人在此?”感觉到背后窸窣的响动,裴怀钧毫不犹豫地旋身,持剑一撩,剑锋斩出璀璨的剑光,“去死!”
藏在树后的鬼影没有丝毫反抗余地,化为破碎的黑影散去。
他将剑一旋,东华剑收势,雪光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裴怀钧也明白,鬼影死亡,等于顾影已经发现了他。他是会在暗中狩猎,还是干脆躲着他,还未可知。
唯一没有异议的是,他已经被盯上了。
“正好,我刚要找他呢。”书生轻轻一笑,说不出的冷酷和疯癫,“剑出鞘,且来杀我。”
火越烧越烈,今夜不知多少人会在梦中死去。裴怀钧越往前走,尸体堆积越多,几乎布满通往城门的长街。
有平民百姓的,也有幽冥司判官的。
裴怀钧看向一具伏在百姓尸体上,双臂张开,还维持着保护姿态的年轻判官尸首。
影子脱体而出,尸体却还没有凉透。脊背上有一道横贯的伤痕,将他翻过面来,脸孔已然消失。
裴怀钧对此下了判断:“……死因是被伪装成百姓的鬼影欺骗,背后偷袭。”
敌我已经无法分辨,最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人性的脆弱与猜疑,就在此时淋漓尽致地展现。
这或许就是“影将军”的可怕之处。
东君的剑能够追踪斩杀的黑影散去的方向,东华剑向虚空震动,指向了京师的中心位置,也就是皇城的方向。
“……顾影与当今天子的祖辈,的确有仇,还是杀身之仇。”裴怀钧回忆起他的生平。
当年那困守城中的将军,最恨之人除却见死不救的前朝皇室,多半就是围城将他逼至绝路的当今天家了。
在鬼怪横行的现在,连皇帝之位都没有那么至高无上,但顾影的仇追踪的却是世代血脉。
即使身为厉鬼,他也无法对抗“复仇”这一铁律。
“也罢,先去看看。”思及此,书生一人一剑,拂袖吟歌,转身闯入漫天火海。
他闯过旧京城里的皇宫,萧条落魄,鬼怪横行。
京师的皇宫却是一片混乱,分不清人还是鬼。或许唯一活下去的办法,唯有不相信任何接近的人,躲藏在无人的角落里。
裴怀钧很快看见了司主落下的罗盘,虽然有了几道裂痕,现在还在安然转动,他掐指一算,沉吟:“应当没死。”
司主看上去有些不靠谱,但在人族里,他的修为也是佼佼者,不太容易被轻易替代。
青衫书生走过御花园,灯笼光芒微弱,宫娥被黑影扼住咽喉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救救我、救救我——!”
再一道剑光连闪,连同宫娥带黑影都裂为数段,一道化为破碎的影子。书生平淡地掠过他们身侧。
都是假的。
在暗淡的血月下,真与假的边界都模糊了。
随着裴怀钧斩杀的黑影越来越多,他感觉到黑影消失后汇聚回本体的地方,就在这皇城中央。
果真还是生前做将军,专业对口,率先进入京师核心的,毫无疑问是顾影。
皇城的屋檐上,幽月之下,却多出两个诡异的人影。
一个是断臂少年的身形,一个是青年轮廓。
“呀,‘那一位’来了。”鬼师抚过单片眼镜,身形颀长,斯斯文文地笑道,“这或许就是,请君入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