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愁在两个方面:
第一,无不可治,不管受了多重、多偏门的伤,哪怕濒死只剩一口气,或者身中奇毒,诅咒缠身,骆知舟都能捞回来。
第二,无钱不治,出了名的要价高昂,越有钱要的越多。灵晶不到位,就算人死在脚边,他也不会低头看一眼。
治疗能力强到离谱,同时也难伺候得离谱,阴晴不定,脾气刻薄,阎王爷见了都发愁。
——时冕透过银铁面具,仔细打量眼前惴惴不安的黑发少年。
人很瘦小,他刚才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孩,但年纪应该和他差不多大。
浑身是伤,脸倒护得严实,只有额头蹭破了块皮。血污、灰尘、泪痕,混合得乱七八糟,让他的面容瞧上去有些滑稽。
衣物陈旧,一看就知道家境穷困,不过教养良好,还挺有礼貌。
双肩畏畏缩缩地向内凹陷,头下意识低垂,证明平日里忍气吞声成了习惯,眉心皱痕和抿得紧巴巴的嘴唇,又能窥见一点性格里的倔强。
不管怎么看,都和他印象里的骆知舟相去甚远。
同名同姓?还是说……
“你多大了?还没有进行灵核检测?”时冕问。
“十五岁,二月份生的。”
少年的回答和想象中差不多,甚至比时冕还大几个月,他生日是六月十四日,刚过不久。
应完前一个问题,少年舔了舔干涩的唇,头垂得更低:
“我……我妈生病了,要喝药。我家没钱给我去做灵核检测。”
时冕沉默。
灵核检测经过联盟补贴,费用已经降低许多,做一次只收五百灵晶,任何正常家庭都负担得起。
可对方显然没有生活在一个正常家庭里。
他的话里只提到“妈妈”,看来父亲在人生中完全缺席。母子二人在暗街上生活,很可能母亲也没有正当身份,只能做些见不得光的工作。
日子本就难过,妈妈还得了病,难怪长到十五岁都没做灵核检测。
这么说来,骆知舟的确是后起之秀。
分明是十级灵核的绝世天才,放到哪儿都是人人争抢的宝贝,却不为任何一所军校出身,也没有加入战队或公会,突然间就冒了出来。
可惜时冕上辈子和骆知舟的接触仅限于耳闻,不放在心上的人,他从不费劲去记长相。只模糊记得对方样貌普普通通,既不多惊艳,也没有丑到伤眼睛,实在想不起细节。
也就无从判断眼前这个惨兮兮的少年,究竟是不是日后那位闻名遐迩的“阎王愁”。
时冕想了想,还是决定确认一下:
“你的灵核拟态是什么?”
【灵核拟态】,是所有人开始修行的第一步。
灵核首次被点亮后,就能以另一种形态被召唤到现实里,故名拟态。
这种拟态共分两种类型:有实体的叫具象型,无实体的叫能量型。
比方说时冕,他的拟态就是那双匕首。
长且直的是主刃,负责进攻格挡,取名“贪狼”;短且弯的是副刃,负责辅佐偷袭,取名“廉贞”。是具象型。
而路斐尔则为能量型。
能量型较为特殊,在点亮度达到20%,觉醒本源属性前,几乎没有用处。
但觉醒之后,便会拥有远超具象型的作用范围,一般会根据属性成为需求灵活的术士、辅助或者治疗。
身为联盟公认的“第一治疗师”,骆闻舟的拟态却有些特殊。
他并非治疗师最常见的能量型,而是具象型。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广阔的能力作用范围——
少年对恩人有求必应,尽管对自己那个破烂记账本感到羞耻,还是召唤了出来,左手拿本,右手持笔。
“就是这个。”
他不好意思地说,“可以写字,但写下来十秒内就会消失,账都记不了……很没用的拟态。”
时冕差点笑出声来。
大名鼎鼎的“生死簿”,没用?
没有任何限制,只要能量充裕,写上治疗指令就可以瞬间实现。
等到后期,笔一提便能随便奶满全队,顺便清除毒素等负面隐患的神级拟态,叫没用?
这话要是给联盟那群自视甚高的治疗师们听见,还不得气到吐血。
隔着面具,时冕深深注视因发育不良,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少年。
错不了,就是他知道的那个骆知舟。
没想到随手在暗街帮了个人,就帮到未来的第一治疗,他这运气是不是有点太好了?要知道,日后多少人散尽家财想巴结对方都来不及。
有句古话怎么说的?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骆知舟现在过得这么惨,他要是趁机把对方招入麾下,慢慢培养,以后不就多了个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强大治疗师吗?
但时冕也就想想,没打算付诸实践。
一方面,他不喜欢这种趁虚而入的感觉,好像在欺骗感情。
另一方面……上辈子,时冕其实不太喜欢骆知舟。
“阎王愁”的名气,一部分可是见钱眼开、踩高捧低、漠视生命的恶名。
他今天的境遇是可怜,但日后发达了,所作所为跟那个叫诺邦的治疗师又有什么区别?那些将他视作最后希望,乞求他伸出援手,却付不起诊金的人,他何曾施以过怜悯?
最后召集遴选人员时,联盟也邀请过他,却以“条件开得不够”为由惨遭拒绝。
虽说那场遴选最后就是个笑话,但面对地球的生死存亡,依旧只考虑个人得失,足可见其自私自利。
这是人类的劣根性,时冕不会过多置喙,但他不乐意与这种人深交。
骆知舟再如何厉害,也不是值得托付后背的队友。
时冕的语气冷淡下来:“我知道了,最后一个问题。”
被他的态度转变刺了一下,骆知舟收起记账本,暗暗捏紧拳头。
眼底划过自嘲和苦笑,他压抑着情绪,表面依然恭敬:“您说。”
“你既然说自己住在暗街,应该从小就在这边生活。知道哪里的店会做见不得光的生意吗?”
“见不得光?”骆知舟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您是想找那些,呃,”他委婉措辞,“不那么正规的交易行吗?”
时冕点点头:
“帮忙指个路,就当我帮你一把的报酬了。”
“这种小事……”
怎么能跟帮他的恩情相比?
“帮你对我而言,也只是小事一桩。”
瞧出黑袍人想要两清的态度,骆知舟背在身后的手又在掌心掐了掐,按捺下自尊心受损的酸楚。
这是事实。他清楚。
他从小就清楚。
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尽管能像现在这样看似平等地交谈,实际根本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黑袍人热心又强大,天赋想必也很高,有着那样威风凛凛的灵核拟态,日后定然一片坦途。
而他,弱小、自私,又缺乏能力,生在暗街,大概率也会死在暗街。
他们只不过短暂地相交了一下。
但那又如何?
对黑袍人来说,帮他可能只是随手而为;可对他来说,失去这笔钱,还有继续挨打的后果,都难以承受。
和救命之恩也没差,怎么可能这样就两清?
骆知舟不喜欢欠别人债的感觉,但他更讨厌因为别人拥有的太多,所以理所当然觉得不用还了的家伙。
他和黑袍人是不一样,可以说天差地别,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想要做到最好。
骆知舟低下头,盯着脚尖,第一次没有顺从黑袍人的意思,只说:
“我妈是黑医,我平时给她当助手,经常跟这种商家打交道。您想买什么,不妨碍的话可以告诉我,也许我知道那家店有,可以直接带路。”
黑袍人看着他,过了一会儿。
“通行证。”他说。
骆知舟眼睛一亮,这个他还真知道!
“塔的通行证,对吗?”他确认,得到肯定的回复后,非常自信地挺起胸膛,“我认识一家店的老板,私底下专门搞这个,我马上带您过去!”
……
路上,时冕在反思一件事。
也许他有点太依赖上辈子的判断了。
传言未必就是真相,他以前从未和骆知舟有过交流,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怎能拿他人的定论,套用在眼前的骆知舟身上?
他向来狂妄,只相信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体会到的,从不听信人云亦云。
虽说这种狂妄让他栽了个大跟头,但也仅那么一次,其他时候,他的感觉都相当准确。
现在,他感觉,骆知舟的本性并不坏。
面对他故意的冷言冷语、划清界限,少年的不甘、忍耐以及强作镇定,种种情绪变化,时冕都看在眼里。
受伤有之,沮丧有之,消沉有之。
但始终不见半分怨怼,眼神清澈,敏感而不尖锐,知恩图报,可也挺有骨气。
仔细想想,要用来做灵核检测的钱,为什么会跑到一个治疗师的家丁手上?
这种条件全都罗列完整的论证,简单串联一下就会有答案。
再往深处想,上辈子他没有在这时前来暗街,会有人出手相救吗?
如果没有,全部积蓄被抢走,一身遍体鳞伤地回家,骆知舟要怎么面对重病在床的母亲?
至少五年后,骆知舟才逐渐传出名气,等到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十级灵核,天才中的天才,飞黄腾达的那天,他的妈妈还有命在吗?他知道自己一念之差,究竟错过了什么吗?
惨痛的经历,的确有可能扭曲一个人的本性。也许有关“阎王愁”的那些传言是真的,但,这辈子可未必会重蹈覆辙。
毕竟——他这不是来了吗?
时冕在交易行门口停步。
“就送到这里吧。”他看向骆知舟,“多谢。”
骆知舟摇摇头:“这不算什么,是我该谢谢您才对……”
“你要是还觉得不够,那就有机会再还这人情。”时冕说,“也许今后我们还会见面。”
“是吗……”骆知舟显然并不抱希望。
“有时候,拟态未必无用,而是你还没发现它的正确用法。”
时冕笑了笑,意有所指地提醒,“还有,我建议你去做一次灵核检测。”
“这个世界,偶尔还是会有点惊喜的。”
*
……走了。
丢下那句近乎于鼓励的话,黑袍人没有过多停留,转身进了交易行。
骆知舟在门外发了会儿呆,叹气。
又厉害,又神秘,又热心,又潇洒。
这样的人,他们真的还会有所交集吗?这辈子都很难吧。
他摸了摸怀里藏得严严实实的小布袋,灵晶的分量压住了他狂跳的心脏。老实说,刚刚听完黑袍人的话,他竟真有股冲动,跑去联盟大厅用这笔钱做一次检测。
可他马上又打消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苦笑一声。
就像同是在海上航行,有人是航母,有人是破船。
航母遇到暴风雨也不害怕,可一点意料之外的浪花就能让破船沉没。
这样的破船,暗街上一抓一大把,对比起来,骆知舟还不算最糟糕的。
他见过太多走投无路,把命运赌在运气上的家伙,全都输得很惨。人一旦胆敢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场都好不到哪儿去。
所以,认清自己,接受平庸和碌碌无为,珍惜尚且拥有的一切。
这就是骆知舟的人生信条。
今天的教训已经够大了,他被妈妈突然加重的病情冲昏了头脑,想着万一呢,万一能治好呢?险些让多年积蓄付诸东流。
骆知舟不敢想象,如果黑袍人没有出现,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再次往交易行里看了一眼,又摸了摸心口布袋,低下头匆匆走了。
多拿了那家丁几枚灵晶,看人吓破胆的样子,应该不会被找上门,可以给妈妈买点好菜补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今后总有需要钱应急的时候,不能乱花。
回家……就撒谎说测过了,只有三级,让妈妈安个心。反正估计也差不多。
破船没有试错的余地,唯有小心再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