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进塔

    遇见骆知舟,只是时冕计划中一个短暂的插曲。


    不过托他的福,通行证顺利到手,没再生出什么波折。


    从交易行出来时,已不见骆知舟的身影,大概率是回家了。一个孱弱无力的少年,带着五百灵晶的“巨款”,的确不宜在外面久呆。


    时冕不知道他的建议对方究竟听下去多少,不过,他也没那么在意就是了。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无论代价是什么。


    ……他也一样。


    快步穿过明亮的街道,甩开身后一溜串跟踪的小尾巴,时冕在某处墙根的阴影后站定,摘下面具贴身收好,从怀里摸出一张四四方方的铁片。


    通体漆黑,薄薄的,约有巴掌大小,边缘打磨圆润,并不会割伤皮肤。


    乍一看去,简直像张名片,正反两面都印刻着代表中央联盟的四象标志。


    这就是通行证,进塔不可或缺的道具。


    只要破坏它,便会形成一扇通往塔内的门。


    再次清点了遍随身物品,确定没有遗漏后,时冕毫不犹豫,“咔嚓”一下掰断铁片。


    空间活物般扭曲拉伸,四周景象犹如融化的油彩,在眼前滴落出大片空洞。


    视野骤然被强盛的白光覆盖,一阵晕眩过去,耳边嗡嗡地嘈杂起来。


    “万木丛林新摘的灵草灵果,需要从速,过时不候!”


    “五阶治疗师,本源属性【清毒】,今日特惠五千灵晶一次!”


    “铁心战队招募临时队员前往断脊山脉,不缺奶不缺盾,四阶以上实力过关即可!”


    “……”


    模糊的喧嚣仿佛隔了层水波,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时冕睁开眼,入目是一片诡谲光景。


    他正站在一个足有百米宽的巨大隧道入口处,前方是明亮的广场,身后是无底的黑暗。


    不断有人在隧道中刷出,走向广场;也不断有人从广场走进隧道,消失在黑暗深处。


    往外眺望,首先瞧见半空中明晃晃的两轮太阳。


    天边没有云彩,也不像地球的天一般澄蓝,流动着朦朦白雾,却奇异的不会影响视野。下方,整片广场菜市场般挤满人头,唯独最中央的那块地方空了出来,长着一圈赤红色的枯树,没有叶子,枝杈肆意向外伸展。


    从这个角度看去,雪白的天、赤红的树、俯瞰大地的太阳,如同眼白、血丝、瞳仁,组成了一只完整的眼睛。


    抬起头,就仿佛在和未可名状的重瞳怪物对视,有股难以言喻的恐怖感。


    这是在地球上绝不可能看到的迥异风景,即便首次进塔的人,也能很快意识到自己已不在原本的世界。


    时冕的目光凝固在那片张牙舞爪的血色枯树上,眼眸恍惚一沉。


    这一幕可真是刻骨的熟悉。


    好像是数天前,又好像就是昨天,他也这样站在隧道里,看着如出一辙的光景。风尘仆仆,浑身浴血,执拗地想要个答案。


    整片广场鸦雀无声,死寂得可怕。


    遴选失败后,塔随时都有可能崩塌,但他仍然义无反顾地走出隧道,朝那片树林走去。


    拨开枯枝,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那道身影。


    ——路斐尔。


    这个名字就像擦过记忆的火星,一下点燃了掩埋在时冕心底的种种疮痍。


    银曜基地崩塌的景象又一次在眼前回放,军团里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接连惨死。有些死不瞑目,有些连尸首都没能留下,被怪物撕碎、吞吃,化作满地的骨头渣滓和内脏碎块。他们为了掩护基地的老弱妇孺逃走,悍不畏死地冲进怪海,用血肉涂遍每一寸墙壁,就像被碾死的蚂蚁。


    视线逐渐模糊,哀嚎声萦绕不去,人间宛若修罗地狱。


    厮杀到麻木,甚至开始分不清,温热的触觉,是怪物的血?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一想到身上沾染的污垢,曾是某个可能认识的、活生生的人,他就忍不住作呕。可数天水米未进,呕也呕不出东西来,胃里空空荡荡绞成一团。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痛苦到极致,生理上也会随之抽搐。


    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独独他活着?是什么支撑着他活着?


    他不断地质问自己,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找到路斐尔。


    那个骗子,从犯,叛徒,罪魁祸首。


    那可能是他一辈子产生过最浓烈的感情,最鲜明的恨意,日思夜想,没有一分一秒不在想。想象等找到了人,他该说什么、做什么,怎么报复他、羞辱他、折磨他,好让他尝尝和自己一样的痛苦?他靠这种残忍的想象挣扎着活了下来。


    可当他真的找到路斐尔,他却……


    时冕不再往下想了,否则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克制住自己。


    强烈的杀意和破坏欲在胸口不断膨胀,一时间,他不敢轻举妄动,整个人僵在隧道中,任由周围人流来来往往,奇怪地投以打量,脊背绷直如上紧的弓弦。


    兜帽垂落的阴影遮住大半张面孔,也遮住了他的所有表情,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塔内风景惊呆的菜鸟。


    垂落的双手轻轻颤抖,然后缓慢地攥紧,松开,再攥紧,重复数次,终于找回了冷静。


    时冕深吸口气,捂住脸,用黑暗让沸腾的情绪点滴冷却。


    今生的记忆一点点浮现,他回到了过去,更改了志愿,带歪了宋睿,还遇见了穷困潦倒的骆知舟。


    现在他来到塔里,距离灵核果又更近一步。


    快了,就快了。


    重生以来,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前往路斐尔身边。为了趁对方尚且弱小时,将背叛和灾祸扼杀在摇篮里。


    卑不卑鄙,时冕不在乎。


    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银曜基地里关照着他长大的人们是怎么死的,跟在他身后的队友是怎么死的,宋睿是怎么死的……他自己又是怎么死的。


    联盟的人间炼狱有多触目惊心,地球的下场有多悲惨,孤注一掷的信任和引以为傲的判断力被碾碎有多痛苦多可笑。


    桩桩件件他都记得很清楚。


    心头一哂,时冕收拢掌心,指尖掐出的痛觉十分微弱,却足够令他引以为戒。


    不着急。


    仇怨不会因为事情还没发生就消弭。


    这辈子,一个一个来,他绝对会清算个干净。


    前方是初始地图【中心广场】,塔中唯一一处没有怪物栖息的地方。


    进塔出塔都得从这边经过,因此许多人会在附近休整、疗伤、摆摊、招募队友——在塔中,以战队为单位的合作可以大大降低伤亡,提高探索和杀怪的效率。


    虽然总被说个性张狂,但不该张狂时,时冕其实相当缜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足矣在塔中独行。因此,他必须找一支靠谱的战队,成为临时队员或者花钱雇佣,一同前往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断脊山脉】。


    前世路明昇的事迹传出后,不知多少人悔青了肠子。


    尤其是发现石珠的那个公会,比起双灵核的价值,他们卖来的钱根本不值一提,个中落差,叫人怎么甘心?


    怀抱着“说不定还有第二枚灵核果”的侥幸,他们又三番五次前往当初的遗迹搜寻。


    会这么想的人当然不在少数,暗地里有许多双眼睛牢牢盯着他们,很快,遗迹的位置便暴露出去,不再是秘密——


    断脊山脉最东侧的断崖下,大概四五十米深的地方,有一处被山藤掩映的洞窟,遗迹就坐落在洞窟最深处。


    那就是时冕此次进塔的最终目的地。


    灵核果,他势在必得。


    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时冕拽低兜帽,和身旁许许多多的冒险者一样朝前走去。


    穿过隧道,犹如穿过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膜,声色触味豁然开朗,广场上乱七八糟的吆喝声一下子变得十分清晰。


    但比那更清晰的,是心脏鼓动的声响。


    “嗵”。


    奇怪,怎么回事。


    “扑嗵!”


    ……胸口好热?


    “扑嗵——扑嗵——!”


    时冕眉心拧紧,难受地攥住前襟。


    浑身上下的血液在血管中湍急奔流,从胸膛到脖颈,炽热得像有把火在烧。


    他的理智仿佛也在这种毫无理由的灼热中燃烧起来,被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四肢不受控制地开始行动。


    他在人群中不断地前行……前行。


    危险的预兆越来越强烈,直觉疯狂示警。


    时冕咬了咬牙,努力挣扎出一线清明,以强大的意志力克制住继续往前走的冲动,抬眼扫视一圈,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竟已踏入那片无人靠近的赤红枯林。


    视网膜中倒映出一片凄厉血色。


    那是血湖。


    它静静躺在面前,被密密麻麻的枯木众星捧月般围拢,浓稠而邪恶,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无风,湖面却不停翻滚着波浪。从湖心往外泛起不间断的涟漪,涟漪的频率和他的心跳逐渐重叠,如同那儿也长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嗵!”


    “嗵嗵!”


    就在二者完全一致的瞬间,时冕突然感到湖心传来一股无可抵御的吸引力。


    就好像……他的身体也是湖的一部分,他的归宿就在那里。


    时冕出神地凝望着血湖,不由自主朝它迈步,靴跟踩折地面上的枯枝,发出“咔嚓”一声。


    他猛然惊醒!


    半只脚已伸出地面,距离落入湖中仅一步之遥。


    冷汗一瞬爬满了时冕的脊背,他的胸口急剧起伏,瞳孔紧缩,因止步太仓促,身体不听使唤地跌倒在地。好在他反应很快地撑了一下地面,这才没有滚下去。


    掌心被刚刚踩断的木刺划破,疼痛直直刺入脑海,反而让时冕有了喘息的余地。


    谁都知道,中心广场没有危险,除了这汪血湖。


    它不会主动攻击任何人,只默默流淌着,滋养周围的枯木,却比塔里的怪物更可怕。


    怪物可以被杀死,血湖不能。


    不管多么强大的攻击落在湖里,连一滴水花都溅不起,能量也好、武器也好,都会被湖水瞬息吞没融化。


    联盟曾有名实力高达八阶的盾卫自恃实力,妄想下湖一探究竟,可他只撑过短短数秒,就连皮带骨,全部化作了湖水的一部分。那之后,就只有一些了无生趣的家伙还敢靠近,血湖彻底成了中心广场的禁区。


    刚刚时冕要是踏出了那一步,银曜基地就可以准备给他办葬礼了。


    劫后余生,时冕却没空感叹。


    他的心脏还在急促搏动,仿佛随时会撞出肋骨,勾着他往湖里跳。


    上半身火辣辣的,他扯开衣领低头望去,不由一愣。


    只见原本白皙的胸膛晕开大片赤红,就像血珠从皮肤下沁出,活物般自心口一路蔓延至锁骨,有部分甚至爬上咽喉。


    这是什么东西?他被什么怪物附身了吗?


    中心广场什么时候出现了怪物?


    ……不,不对。


    仿佛有两股意识在身体里争夺主权,他的身体在地面抽搐似的匍匐着。恍惚一下,就前行一段,灼烧感越来越强烈。


    时冕用手指死死扣住旁边的一根枯树,可仍无法阻止自己离血湖越来越近。


    左手也背叛了他的思想,颤巍巍向湖面伸去。


    如此危急、命悬一线的时刻,时冕却愈发冷静。


    隧道是塔与现实的缓冲区,也就是说,异况是在他步入塔中的那一瞬间出现的。


    而且,没有别人跟过来,说明只有他一个中了招。


    众所周知,中心广场没有怪物,只有血湖,但谁也不知道血湖中是否存在怪物,因为它们从不露头。


    如果说,这东西的确来自血湖的话……它又是何时潜伏在他身体里的?


    时冕冷笑一声,感到讽刺地闭上眼。


    他想他大概知道答案了。


    ——上辈子,时冕死于血湖。


    他猜测过自己为什么会重生,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


    最后得出的结论无外乎和塔有关,除了塔,他想不到还有何等伟力能操纵时空。


    时冕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在血湖中死去的人都会得到再来一次的机会,还是说,只有他是特殊的?因为他达成了某种条件、单纯的运气好、或者塔出了bug?


    那现在算什么,发现了他这个不该存在的bug,正在清除?


    老天爷果然半点空子都不肯让人钻,时冕不得不庆幸他留下了那封信。


    信留在塔外,在地球,塔无法干涉。


    就算他死了,时锐铭也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早做准备。只是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他要去死吗?


    塔要他的命,他就要给?才刚开始,就迎来结束?他打算就这样认命吗?


    开什么玩笑?!


    他还没杀了路斐尔,怎么可能在这里死掉!


    指腹触及湖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刺痛感让时冕神志一醒。


    他豁然睁眼,乌黑眸中浮现一抹厉色,右手闪电般探出,折断了左手那根露出骨肉的食指。


    “唔!”


    疼痛令少年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但他眼底却闪过兴奋的光。


    有用!


    疼痛果然可以让他保持清醒!


    没有任何犹豫,时冕噙着笑,几乎是迫不及待,将剩下四根手指也一一折断。


    可怕的青紫色浮肿迅速涨满指根,与之相对的,掌控感逐渐回落,他的四肢不再违背他的意愿向血湖靠近。


    这种感觉太好,时冕逐渐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获胜的狂热。


    他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发出痛哼。


    越是痛,就笑得越开心。


    不是想要他的命吗?


    他偏不给,把这身骨头都碾碎也不给!


    折断手指还嫌不够,他抬起惨不忍睹的左手,想连腕骨也一起砸断。


    然而,一只有力的掌心突然出现,握住他高高扬起的左腕,制止了这场自虐。


    “小兄弟,没什么事过不去的,别这么想不开。”


    一道年轻男声传来,时冕吃力地往上看了眼,青年相貌儒雅,眉头紧皱,满脸不忍。


    这家伙,貌似有点眼熟……?


    他几近麻木的大脑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紧接着发现,那股烧心烧肺的迫切感消失了。


    胸口的血色斑块仍然存在,却不再像之前一般鲜活。


    与塔的这场博弈,终究是他赢了。


    时冕心头一松,疲倦感立刻深深涌上。


    在赵千年眼里,这个行径疯狂的黑袍人抬起脸,面无血色,黑沉沉的眼珠警告地打量着他,竟还是个长相稚嫩的少年。


    他愣了愣,刚准备说点什么,就见少年头一歪,虚弱地昏迷过去。


    “喂,你还好吗?醒醒,喂!”


    “童姨!”他着急地把人抱起,“快过来,这里有个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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