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遥遥向他们那边比了个中指。
白山镜:“朋友?”
“损友。”萩原捂脸。
所谓损友就是那种月底挂在你大腿上求爹告娘的蹭你饭卡吃食堂,
打游戏时嘴上夸口包带飞的兄弟,然后尽情坑你。
还会在你泡妞的时候鬼鬼祟祟的跟踪你当一颗发光的硕大的电灯泡。
同时也是那种会在你失恋的时候半夜十二点把车停在你家楼下说兄弟别喝了我们一起去海边看日出吧的奇妙生物。
对于萩原来说,阵平景光零和班长他们四个人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关系。
“你们关系真好呢。”白山镜听着他嫌弃又难掩亲近的口吻,若有所思的笑了起来。
交谈间影厅灯光齐齐暗了下来,笼入黑暗。
亮起银幕的画面微微泛黄,导演拍这部电影时全程用了胶片,老胶片边缘的黑线在屏幕上一闪而过,如同时间长河在银幕上缓缓流淌。
电影全部关于一个奇怪的人的一生,他从出生时就是老人,一边年轻一边变老。
整部电影都是他的人生回忆录,翻来覆去的絮絮叨叨,遇见什么人爱过什么人告别什么人。
整部电影出奇的漫长,接近三个小时,散场时天色已近黄昏。
萩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向后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后排空空一片,那群损友早就没耐心的跑没影了。
本来他们就是来抓点萩原谈恋爱的,现在看他只是带个小鬼在搞家庭亲子活动。
散了散了。
实话实说,电影节奏挺慢,萩原撑到最后都有点犯困。
他看完后真正记住的只有一句话:我们一生注定要和所爱之人分离。
真奇怪,电影讲了一个人那么漫长的一生。
他真正记住的只有这么短短一句话。仿佛命运冥冥之中为他选择了这句话。
“走吧。”萩原拍拍白山镜的肩,走出散场后的电影院。
刚步入夏天,没有一丝风。空气闷热的像蒸笼,黏嗒嗒的贴在皮肤上,令人头昏脑胀的昏昏欲睡。
萩原整个人被太阳晒的懒懒散散,口吻也懒懒散散,“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没有的话我们去吃冰吧。”
“好哦。”白山镜乖乖点头。
萩原莞尔。
熟悉之后就会发现白山镜很好相处,不高冷也没有脾气,大部分时间情绪抽离现实的稳定,又乖又听话。
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只有他知道开机的正确密码,一个只有他能掌握的物件。
不,不对。
萩原研二甩头让这个想法滚出自己脑袋。
有过一刻都是对白山镜的不尊重。
他是一个人,不是归属于任何一个人的物件。
“电影好看吗?”萩原问。
他不知道白山镜喜不喜欢这部电影。不喜欢的话只能是他挑错了片,浪费了白山镜人生里阳光明媚的下午三个小时的时间。
但应该是喜欢的吧。
观影中途萩原不耐烦了,扭头看了白山镜好几次。每次都见白山镜都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坐的端端正正,认真盯着前方屏幕,清亮眼睛专注。
电影院是个很暧昧的地方,情侣们的约会圣地。
传说和一个人约会,总要和它来一次电影院。
灯暗下来时,全场陷入黑暗,可以假装此刻全世界都关了灯,只剩下你和你身边的人醒着。
一场电影私密的90多分钟里,可以尽情袒露平时遮遮掩掩的眼神与心绪。
萩原当然没有那种旖旎的心思。
但他不得不承认,银幕亮起时如同晨昏交界的朦胧薄光,光浅浅浸润在白山镜脸上,白皙俊隽侧脸线条清晰柔和,呈现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秀丽惊艳的轮廓。
白山镜很漂亮。
他还小。
但他在长大。
萩原在变幻光影下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
或许再过不久,陪他看电影的那个人就不会是自己。
白山镜会去和什么人约会,看电影的时间会留给喜欢的人。
对萩原来说,在他彻底长大之前,还能这般多陪他走一段路。
心血来潮参与了一个有点难搞的小鬼的成长过程。
见证他从清涩生疏,一点点抽根发芽,和世界慢慢和解,慢慢变成很棒的大人。
这种感觉...
还挺不错。
他想尽可能地陪他多走一段路。
萩原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而至少目前,他们之间的时间还长,还没到分别的时间。
“挺有意思的,你觉得呢?”白山镜不解的瞅着他。
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说着说着话就无端端看着自己露出抹疏疏的笑。
“我么?”萩原回神,如实相告:“我看的有点困。”
三个小时的文艺片。
实在太挑战他的意志力了。
虽然他留长发研究时尚穿搭和配饰,社交能力max,善解人意与人为善。但萩原本质上是一个捣鼓机械的理工男,而不是文艺男。
“你喜欢太好了。”萩原由衷感慨,“还好没带你去看隔壁那部。”
“隔壁在上映什么?”白山镜问。
隔壁厅的声音很大,又是轰轰轰又是砰砰砰。
其实影院门口就竖立着超大的家人侠海报,但是白山镜进场时完全没注意到。
他就是一个注意力很集中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
萩原渐渐发现了这一点。正常人对外界的感知就像是wifi的波型发散,对于身边的一切都有覆盖。而白山镜的wifi已关闭,注意力高度集中却只留给很少的地方。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他漠不关心。于是平常看起来就有些空灵的电波系。
“家人侠啦。”萩原叹口气,“你看过这个系列吗?”
白山镜默默摇头。
萩原给他介绍:“讲赛车的,后来变成警匪片了。”
“特效足赛车爽。好人总是打败坏蛋,上一部死掉的人总是在下一部复活,非常的合家欢大团圆。”
像一出热热闹闹乱哄哄的庸俗喜剧。
其实萩原很喜欢这种结局。
人生还是以喜剧结尾比较好。
“你喜欢的话,我们下次去看吧。”白山镜主动自然的邀请。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怔了下。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心里已经默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了么。
每个周末见面,一起逛街一起去电影院一起去吃想吃的餐厅,约好在遥远的假期一起旅行...
这是不是就算是...朋友?
听见白山镜主动提出约定好的下次,萩原俊秀脸上闪过抹生动的笑,“好,不过提前说好不喜欢也不准抱怨,被质疑品味我会难过的。”
吃冰的地方在不起眼的巷子里,是一家老夫妻用自住房开的老店,只做最传统的红豆冰。这个地方还是萩原和松田一起发现的。
离得不远,天气实在太热了,所以萩原提议不挤市营电车了,散步过去。他们抄了近道,沿着住宅区弯弯延延的小巷穿梭而过。
这个季节,绣球开的正好。家家户户门前都放着几盆葱葱郁郁的无尽夏或者三河千鸟。蓝色紫色细碎花瓣交织汇聚,团团簇簇,生机勃勃的给人一种夏天真的来了的感觉。
白山镜从出了电影院话就很少,出来话就很少,一个人垂眼闷头径直往前走。萩原绕行两步走到他身边,保持平行的步调,轻快的问:“想什么呢?”
白山镜忽然撇过头,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我们现在这样,算朋友么?”
“哈?”萩原怔了一下,啼笑皆非,“必须算啊。”他没想到白山镜的反射弧这么漫长。
原来一路上在思考的都是这个问题,还用一副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绝的口吻问他。
他们之间不是朋友是什么?
白山镜却并没有看起来更安心一点,脸上神情反而更加踌躇不定。
萩原手肘轻轻捅了捅他,故意开玩笑:“怎么了?不想和我当朋友?”
白山镜站定下来,深吸一口气:“那我跟你说个秘密。”
“请说。”萩原配合的凑近了一点。
白山镜在他耳边悄声:“我能看见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白山镜停下脚步仰脸看来。日光浸的明净清透眸里蕴了洼清水般浅亮清正。
意识快于大脑,萩原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经自然地脱口而出,“那很了不起啊。”
他甚至压根就没想过白山镜是不是在开玩笑骗他,只是觉得果然如此。
白山镜怔了一下,目光奇怪而又郑重的看来,像是在看一个第一次发现的新奇玩意儿。
都在说生命中真正重要的那个时刻来临的时候,人会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
白山镜投来的视线让萩原研二感受到生命中某一个重要的时刻正在清晰的降临。
而他在这个时刻面前束手无策,像是流水线上的待检验商品,等待被机器一寸寸质检扫瞄,打上合格还是不合格的标签。而他只能竭力插兜保持刚才松散的站姿,暗自镇定的重复一遍:“这是你很了不起的天赋。”
白山镜笑了,笑容随和又有点无奈:“不该怀疑我在说谎,或者我其实病了吗?”
萩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点什么,眉心蹙起来:“你不喜欢它吗?它令你痛苦了吗?”
天赋。
萩原说这是天赋。
白山镜心里一动,“奇怪的东西,也算是天赋?”
萩原毫不在意地耸耸肩:“照你这么说,世界上每个人都奇怪。”
有的人天生善于沟通。
有的人精通修理机械。
有的人推理很好。
有的人擅长杀人。
......
“别担心,你不特殊。”萩原弯腰摸摸他的头。
“而且无论多么与众不同的人。”萩原想起刚才看完的电影,直接拿里面的话现学现卖,“我们最后要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我们要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白山镜默念一遍这句话,忽然觉得心里某个躁动不安,张牙舞爪的地方奇异的被抚平下来。
像是被人大张旗鼓的破门而入打开道缝。
轰然一声溃响。
门外水银般的斑驳月光顺着门缝安静泄了进来。
他面前的这个人,能够理解他。
白山镜下意识地轻声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不,我很喜欢...”
即使它令他痛苦过。可他还是从没想过抛弃它。
但他喜不喜欢并不重要。跟自己的意愿无关,只要他还没有离开组织,天赋就不属于他。
萩原想到一个问题,“你的监护人知道吗?”
白山镜脑袋霎时间耷拉下来一个度,神色淡淡的低声说:“不知道。”
其实知道。
知道的结果是琴酒将他扔给了很多精神医学专家。从焦虑到抑郁到躁狂到双向再发展成精神分裂。
听起来他病情似乎愈来愈重简直无药可医。
大把大把的药,从振奋精神到降低兴奋度的,到克制焦虑到促进睡眠...
花花绿绿的药片看起来像他小时候没吃过的糖果。
白山镜将它们倒掉全部冲进了马桶里。
按下冲水键的那一刻他后脊掠过阵阴冷的寒意,回过头发现琴酒正抱臂在门口,目光沉沉的看着他。
琴酒拧眉,“为什么不吃药?”
白山镜哑然片刻,轻声道:“你觉得我是生病了吗?”
琴酒沉默。昏暗光线映照在他峻厉侧脸上,半明半晦。
沉默既是回答。
“你不相信我吗?”白山镜仰头直勾勾盯着那双沉绿眼眸,平静反问。
他又按了一遍冲水键,因为过于用力,指尖泛起失去血色的白。
哗啦啦的抽水声里。
那个人抽身离开,留下一句口吻冷淡的,“随便你吧。”
或许是耗尽了有限耐心,之后琴酒也就懒得管他了。
“不想提他了。”白山镜轻轻踢一脚路边的鹅卵石,看它咕噜咕噜滚远。
我一直想和什么人一起出去旅游,等我攒一攒钱...白山镜转头看了萩原几眼,然后别过了脸,语气生硬声音却微不可闻,细听还微微发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他大概从没邀请过人一起去做什么事。
一句邀请说的像是命令。
明丽日光堪堪映在白山镜线条柔和的侧脸上斑驳闪动,他的眼神也斑驳闪动。
“还有我吗?”萩原愣了一下,“你想去哪里?”
白山镜大概是一个人想了很久,所以回答的时候毫不犹豫,“爱媛。”
爱媛?
萩原研二知道这座在四国岛松山市的小镇。
爱媛县的橙子很出名也很好吃。
但他猜白山镜不是为了吃橙子。
白山镜迟疑一下,说出自己的计划,“爱媛有一座猫岛,岛上有尊猫神像,会保佑天下的每一只小猫。”
“我还没有和普通朋友一起旅行过...”
白山镜终于将反复酝酿一路的话说出了口。松了口气,崩紧挺直的肩背如释重负的松缓下来。
萩原哑口无言。
他的朋友很多。
每所学校里都会有那种长得好看性格还不错,一挥手就有千呼百应追随的那种高人气家伙。
萩原从小到大都扮演着这种角色。
于他而言,朋友不是奢侈品,而是与生俱来的基础配置。
高中修学旅行大学毕业旅行他身边从来都热热闹闹不缺人陪伴。
现在有个孤僻的少年站在他面前淡淡的说从没有和朋友一起旅行过,
好想和你一起旅行,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听起来有点淡淡的令人心酸。
见萩原沉默下来,白山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邀请有点不合时宜。
他又说了令人为难的话。
他想。
仔细想想突如其来的旅行邀请对已经工作的成年人来说是个很麻烦的要求。而且谁会闲的无聊千里迢迢去一个南部小岛只是为了看猫。
大部分人的旅行都具有很强的目的性,花钱从自己呆久了的地方跑到别人呆久了的地方。
提前选好要逛的景点想吃的餐厅,拍照观光体验美食一条龙打卡结束。回家将照片放在社交网络上展示又过了一个充实的假期。
谁会特意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只为陪他做参拜猫猫神这种像童话过家家一样无聊的事呢。
只有白山镜自己,因为坚定不移的相信着这些,才会千里迢迢去一个村民都在搬离迁出的小岛,安静的和猫群一起坐在太阳底下发呆,听远方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潮声,身边一群猫围着他喵喵喵喵喵。
白山镜自己也知道了,他是个很无趣的人。
而这个世界上肯陪着他无趣的人不多。
“开玩笑的。警察假期很少,请假会被扣工资的吧。”
“好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萩原不在乎地笑了起来,双手插兜潇洒的一耸肩,“没关系的,别看我这样,其实家里是开修车厂的哦。”
当然后来倒闭了。
他在心里补充。
白山镜被噎了一下,“那为什么当警察呢?继承家业不好吗?”
在他的认知里,能跟厂挂钩,多少也算颇有家底。
因为早就倒闭了呀。全世界只有警察不会倒闭。
萩原手骨支着下巴,漫不经心的想。
他是为了什么成为警察的呢?
他没有松田这个一根筋的家伙想揍警长一拳就跑来当警察的热血与执念,也没有景光和班长复杂的身世和坎坷的经历,更没有降谷对于自己国家的那种宏大追求。
他只是个普通人。
警察对于他来说,是千万条可走的路里的其中一条,只不过他恰好机缘巧合的选择了这条。
而萩原自己也清楚,他擅长的事应该还蛮多的。
为了锄强扶弱帮助更多的人这个理由?
得了吧,就算不是警察也不妨碍他做这些。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成为警察的呢?
他们双双站停在红豆冰店门口,谁都没先开口提出要进去,初夏的风刮着店门前悬挂的深蓝暖帘呼呼作响。
白山镜还在等他的回答。他模仿萩原一贯的样子手支着下颌歪头看来。
纤长眼睫在眼下沁出一小片阴影,日光跳跃在他眼角眉梢,清凌凌眼神安静,温柔侧脸线条秀气的像个女孩子。
光影在他身后编织成网,将他柔和俊美的脸庞笼入其中。初夏的阳光如水波般清澈,映照着他阴柔秀丽的脸庞白皙透明。
闪耀的阳光下,万籁俱寂里。
一种被命运击中的感觉在这一刻又开始渐渐涌现。
萩原若有所感的张了张口,“我——”
“二位。”
身后冰店的窗玻璃板忽然被人从里叩响。
笃笃两声,清脆有力。
白山镜被吓了一跳。蹭的往旁边弹开一步,像只受了惊的灵活柔软的猫。
身后的玻璃窗扇被人顶开,一颗毛茸茸的卷毛脑袋探了出来,强硬挤在他们二人中间,挤眉弄眼,语气夸张。
“有什么话进来坐着聊好吗,别一直在外面依依不舍了。”
他的身边,余下三个人的脑袋好整以暇的凑在窗玻璃前。
神色各异,惊奇不定。
今天第二次撞见这群搅事的家伙们。
嘎嘣一声。
萩原捏了下指骨,拳头彻底硬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