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反应各自不同。
松田拽拽的一点下巴,眼神睥睨,“呦小鬼,我们见过。”
蓝色猫眼的温和青年微微点头致意:“初次见面,我是诸伏景光。”
班长的态度爽朗又豪放。
只有一个人让白山镜明显感觉到他不喜欢自己。
虽然这人将态度掩饰的很好,挑不出错的笑容看起来和他金色的头发一样温暖。
“你好,我是降谷零。”
白山镜迟疑一下,还是看在他是萩原朋友的份上对他点头,“白山镜。”
萩原介绍完一圈,头疼般扶额,面向他们口吻真挚的问道:“你们是不是有病?”
究竟是多么无聊的人才能在休息日干出偷偷摸摸跟踪好友出门约会的事。
关键真是约会萩原也就认了,可他只是带白山镜出来看个电影。
罪不至此。
“这话说的...”松田心虚扭开眼,“多难听啊!我们只是看到你买的电影票是双人位,还以为你终于有情况了。”
“对了!”松田找到救星般将话题扯过去,“刚才你们是不是在说旅游,我们所有人一起去吧!一起去怎么样!”
萩原震惊:“你和小镜认识吗?你怎么这么自来熟的厚颜无耻。”
松田置若罔闻,已经开始规划:“萩,你到时候从家里搞辆车,我们开去自驾游。”他越说越兴奋,“六个,啊不对七个人,还有娜塔莉,这得要一辆suv才坐得开吧,到时候后车箱里提前买好零食和饭团...”
萩原听不下去,一指后厨:“你,现在去给我开火炒俩菜。”
吵吵闹闹间,景光将刚端上桌的红豆冰推到坐在最里面的白山镜面前。
他温声道:“吃吧,别管他们,只是在开玩笑。”
很大一份的红豆冰,颇有视角效果的垒成高高的尖塔形,像是美食动漫里才会出现的食物。
白山镜不好意思当第一个动手的人,诸伏景光就善解人意的帮他分出一碗。
白山镜咬字清晰向他乖乖说谢谢的时候,听见坐在对面的金发青年非常清晰的“啧”了一声。
啧?啧是什么?
白山镜愣了一下,抬眼看去,这人仍是一副惹人讨厌的笑脸,嘴角笑容的弧度都和之前一模一样,没有半分差别。
这个人...
有点讨厌啊。
这是他对降谷零的第一印象。有人命中注定相合,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彼此嫌恶。
白山镜拿起勺子的动作顿了顿,又默默放了下去。
“不喜欢红豆吗?”身边景光细心的留意到他的动作,偏头温声问。
“不用了。”白山镜摇摇头说道,细碎黑发随动作滑落,清凌眉眼看起来有一丝委屈。
他指指对面,“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谁?
零?
景光诧异。
“没有啊,你是不是误会了。”降谷零也没想到白山镜会二话不说的直白告状。
他扯扯唇角,“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你做过什么会被我讨厌的事吗?”
他的眼睛颜色和白山镜有点像,都泛着一点灰,只不过瞳色是更鲜明锐利的紫调。
白山镜和他对视,片刻后率先转开了眼,“感觉而已。”
到底还是有点心虚。
那边萩原松田的吵吵闹闹争论有了结果。
松田一言敲定大声总结,“说定了,等明年春天休假的时候我们就去旅行!”
萩原在一边对他双手合十疯狂道歉,比着口型:“对不起啊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大家一起去了。”
白山镜不想让萩原为难,默默点头表示知道了,没问题。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进店吃了几口红豆冰,旅行计划就呼啦呼啦变成了这么多人一起热热闹闹的去。
是不是不该吃红豆冰啊。
但好像又不是红豆冰的错。
归根到底,他和萩原的朋友又不熟。
白山镜舔着红豆冰开始担心只靠警视厅的奖金能不能负担的起这么多人的费用。
七个人呢。
是不是要攒很久的钱。
不知道为什么,唯独这笔钱不想从组织调用。从意识里就抗拒,不想让它和组织有任何关系。
虽然白山镜也知道只要向组织开口,要多少钱都不成问题。但总感觉那样做了,有什么东西就无声变了味。
后来那笔钱白山镜还是没有攒够。
也是后来,白山镜才知道,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萩原自己都还是个还没毕业的警校学生。
每次约在周末见面是因为工作日他在高中上学的时候,对方也在隔壁警察学校上学训练。
警视厅发放的所谓奖金白山镜只领到了16岁,因为17岁生日还没来临前,萩原就已经不在了。
口头许诺过的下一个春天没有如约到来。
连同很多还没来得完成的事一起变成不会再有结局的未完待续。
还未来得及买下的大型猫树在商场里随着商场倒闭一起被砍下挪走了无痕迹。
还未来得及去的爱媛猫岛的猫咪们一只又一只老去,猫猫神的石像无声在雨中慢慢覆满青苔。
还有抽屉里没来得及用完的干净白色祝仪袋,不知道在哪一个角落里随着一个又一个雨季的到来静静腐烂生霉...
家人侠的电影系列出了一部又一部。
白山镜每部上映时都会挑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去看。买两个正中间的坐席,他坐一个,身边空一个。
有看到这里空着一个好位置想挪过来坐的人,他就仰脸冲对方笑笑,“不好意思,这里有人。”
很久之后,白山镜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死亡。
从那一刻起所有共同的记忆戛然而止,止步不前,不会再诞生出新的欢乐或是痛苦。
然后连同那个人所有的所有,慢慢随着时间褪色溃塌,风化成沙。
他没怀疑过萩原,萩原对他很好。这个世界上真心对他好的人很少。
16岁的白山镜总觉得世界上的所有情感都像水,是爱是恨都纯粹,一眼就能望到底。
对他好的人就一定不会骗他。
谎言就是笃定的恶,是欺骗,是伤害。就像他对萩原说过的所有的谎背后的意义一样。
16岁的白山镜会出现在现场并不是出于兴趣的心血来潮。他不是好奇心很重的类型,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只不过是接到了组织的命令。
发生在歌舞伎町发生的连环杀人案,那名先生很有兴趣,所以才会命令白山镜前去调查。
黑弥撒从中世纪起开始盛行,献祭材料包括婴儿,处女,生/殖/器。神父向崇拜的魔鬼许愿,祈求永恒的爱情,生命或者是灵魂。
那名先生想知道这是否真的有效。
如果经过白山镜点头仪式确实有用的话,那么下一步制造连环杀人案的就不会是三教九流的蹩脚邪教团体,而是一直以来精于此道的组织。
连环杀人案发生的地点也不会只是东京,而是全世界。
白山镜可以不用负责执行中途脏手的过程,但会有无数的人因为他而死。
那位先生为了追求梦想中的长生,是个玄学科学全都坚信不疑的疯子,做过的事会让基督和牛顿会一起对他吐口水。
但这名疯子是他从小到大的资助人。
因为他,白山镜才能被组织领养活下来,也因为他,在组织里的地位才会扶摇直上,超脱众人。
这就是他的生活。
白山镜已经习惯了。
他去了之后调查发现,连环杀人案只是邪教团体无端妄想,将自己的意志幻想过后的崇拜。比起飘渺不定的神,那些人本质上所崇拜坚信的是能够和神有所联系的那个“特殊的自己”。
白山镜可以预想到,那名先生不会满意这个结果。但他不想管了。
不存在就是不存在。至少在这方面他是个诚实的人。不会为了稳固自己在组织的地位,去招摇撞骗。
虽然琴酒会评价他这种想法:“幼稚。”
但是无所谓了,他在他眼中永远是件不合格的残次品。
只是在白山镜准备离开的时候,被人拦住了,还是警察。
要逃跑也可以,但没必要。
因为很麻烦。
他的档案也一直很干净,他只是个普通的国中生经得起调查。
16岁的白山镜冷静的想。
现在想想,那时候什么也不管的撒腿逃掉就好了。
逃的远远的,逃掉了他就不会认识萩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令人难过的事了。
白山镜脑海里已经将他和萩原的相遇过了一遍。连伊达航什么时候不再说话都没有留意到。
伊达航住了口,问面前兀自出神的人,“你还好吗?”
“嗯?”白山镜下意识的茫然扭头。
层层伪装剥落过后的眼神直勾勾的盯来,寂寞又清凌凌,那么多的难过与寂寞,厚重如海潮,摧枯拉朽般扑面而来。
伊达航哑然。
作为警察这些年来他也见过了死者家属。
而白山镜只是这一眼就在告诉他,他还没有走出来。
白山镜完全没听见对方之前说了什么,看口型好像是问了,“你怎么样?”
按他现在的习惯,白山镜应该笑一下说对不起以前那么难搞让你们费心了。
总之说点什么,而不是只会像只脱了水的金鱼一样愣在原地嘴唇翕动开开合合。仿佛在一刹那他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清涩又生疏,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小时候。
可白山镜笑不出来,心里像个被杂物填满的水龙头,闷闷的堵的有点难受。
“最开始萩要对你保密。”伊达航无法在那道眼神下继续说起萩原,低头猛搓手掌,“后来你知道的...萩他出事后我们一提到关于他的事你就很难过,就没有说。”
“再后来就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拖到现在才让你知道。”他口吻讷讷,“抱歉。”
白山镜低下了头,鼻腔发酸,全世界的柠檬齐齐爆汁在了他的鼻腔里,连嘴里都泛着干涩的苦意。
可他的心里很安静,安静的像是在下雨。
绵延整个16岁的梅雨季又在这一刻彻底跨越时间追了上来。
抱歉什么呢,要说抱歉的人是他。
萩原不在的很多年,他都没有感到已经失去什么的难过。
不去想就不会难过,不和往事见面就不会想起。
所以只要不去见面,不去回想,他就可以假装这件事不存在。
东京那么大,萩原研二还在某个角落当他忙忙碌碌的小警察。
而白山镜见不到他,自然也只是因为萩原很忙所以他们错过了。
他搭乘的飞机落地东京,萩原没去接机是正在警视厅上班。
他在警视厅没见到萩原,是萩原正好出外勤去了。
等他离开警视厅,正好萩原又下班回家了。
......
他们只是错过了。
可现在,白山镜终于没有办法继续假装下去了。
他想对萩原说点什么。
该说对不起还是谢谢呢。
可无论是对不起还是谢谢,该听这句话的人都不会再听到。
他长眠于墓园的冰冷石碑之下,永远停在认识那年的年纪。
月参寺梵音袅袅,松柏苍郁,万年常绿。有风拂过,松涛阵阵,似那年人潮喧嚷长街上,风掠过花,簌簌而动。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等在玉兰树下,笑着出声喊他的名字。
生活不是庸俗喜剧,也少有大团圆结局。
很久很久以后,白山镜才迟钝的意识到这一点。
就到此为止吧,有些事情不能回忆不能提起不能反复去想。
不然会心痛的。
白山镜呼出口气,勉力提起精神,“我走了,下午还有其他安排,我最近挺忙的。”
是的,就是这样。
他长大了,已经是个很忙很忙的大人了。
“现在?”伊达航吃一惊,抬腕看眼手表,“阵平应该马上就到,不见他了吗?”
白山镜穿外套的动作僵滞一刹,不自在的理了下头发,别开了眼,“不等了,我走了。”
他原本就不想见松田阵平,今天猝不及防的和往事迎面撞个满怀,就更想躲开了。
他现在只想找个一个人的地方将自己缩成一团,安静的呆着。
伊达航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难得你回来了,下个月就又是一年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萩,他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其实不应该由他来提,但是松田应该来不及赶到亲口邀请了,他只能代替好友开口。
白山镜抿了下唇,有那么一瞬他看起来像是想要点头。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我走了。”
清瘦背影离去时同手同脚的僵硬,无端透出抹狼狈,像再也无法忍受般的落荒而逃。
目暮警部来通知伊达航收队回警视厅,正好听见他们交谈,顺嘴多问了一句,“他认识萩原吗?”
即使不在一个部门,目暮也听说过萩原研二。
七年前爆炸案里殉职警察的名字,早就被冲散在了时间里,现在还记得他的人除了家人同事朋友应该寥寥无几。
七年前,白山镜才多大。
伊达航有点诧异目暮警部没认出来,压低声音,“他是以前给我们新宿连环杀人案线索的那孩子。”
嗯?嗯嗯嗯嗯嗯?
目暮警部使劲揉了揉眼,努力盯着那道站姿散漫等电梯的背影瞅了又瞅。终于发现了他会凭空觉得白山镜面熟亲切合眼缘的原因。
新宿连环杀人案他当然记得。
七年前目暮刚升职警部不久,就遇到发生在新宿的歌舞伎町连环杀人案。案情真相因为涉及邪教团体,怕引起社会恐慌,于是被隐瞒下来。
起初警方并没有往邪教方向考虑,关键线索还是经由一个他们曾当作嫌疑人带回警视厅的未成年口中得知。
好像当时带人回去的就是萩原,所以白山镜就是当时给出线索的那名未成年。
这么说来——目暮警部找到了自己一直没认出来的原因,不仅感慨:“性格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啊。”
“变了很多么?”伊达航没有感觉,非要说的话或许是长大了的缘故,性格变温柔了许多。
“是啊。”目暮随口答,“你不觉得他现在性格有点像以前的萩原。”
伊达航怔然,“...很像么?”
他望望那道单手插兜走进电梯的身影。清瘦又松散,侧脸线条温润柔和,唇角下意识噙着抹轻淡的笑。
两个人相同的黑发与俊秀面容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确实很像啊。
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很像,说话时温润散漫的口吻很像,待人接物的态度也很像。
白山镜是在刻意模仿。
循着他的曾经,学着他的印记,一点点拙劣又费力的在自己身上复刻着记忆里萩原的样子。
仿佛这样子倔强的做了,萩原就的一部分就始终延续保留在自己身上,没有死去。
-
电梯行至一楼,叮的一声。
白山镜松了口气。
躲开了。
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正好,光影驳杂洒落柏油路面。空气里的烟草气味苦涩浓烈,像飘渺轻淡的薄雾,薄纱般影影绰绰的温柔笼罩而来。
看起来有个不守公德的家伙堵在电视台门口等人,等得不耐烦了于是抽了很多支烟。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升起,白山镜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明烈日光下他停下了,身影滞在原地,一动不动,像笔混淆在驳杂油彩中的轻淡水墨。
如果可以,白山镜也想就这么装不知道,转身离开,但身后的人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溜的这么快是为了躲我吗?小镜。”懒散不羁的戏谑嗓音,伴着午后温煦的风一起从身后炙热的滚滚袭来。
白山镜一寸寸的慢慢回过了头。
四周滚滚车流行人往来如织,喧嚣模糊的街景里,没骨头般抱臂斜倚着红砖外墙的年轻警官站直了身子,抬了下手招呼道:“呦,好久不见。”
日光峻烈的照耀在他身上,在背后拖出沉沉的影子。
一身黑西装严凛挺括,内衬浆洗过的洁白衬衣却不守规矩的半敞开领扣,露出小麦色的硬直笔挺锁骨。
他唇角懒懒散散半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高挺鼻梁上架着副黑超墨镜。
看不清眼神,只感觉到墨镜下鹰隼一样锐利的视线直直落了过来,停在白山镜身上像是想要将他剥皮拆骨的看透,一寸寸吞噬。
白山镜在这道泛着浓浓侵略性的视线下微微侧了侧头移开目光,不着痕迹的避开了和他的对视。
“怎么会呢?”白山镜凝视着他的双眼,无声吸口气,慢慢笑了,“真巧,好久不见阵平...”
他的声音在松田阵平逼视过来,仿佛在说我看看你还能怎么编的视线下越来越小,尾音渐渐染上抹心虚。
白山镜歪了下头,识时务的加上后缀,“...阵平哥哥?”
“不巧。”松田阵平蓦地咧唇阴森森的笑了一下。
他不给半点面子的表明不吃这套装出来的卖乖,“我是专程来逮你的。”
松田阵平抬手捻灭衔着的烟,对大刺刺停在电视台正门前没有熄火,引擎正亢奋咆哮的车一点下颌,命令道,“上车。”
一辆普普通通家庭版日产马自达愣是硬生生被他嚣张的停出了劳斯莱斯豪车的气势,令门口保安敢怒不敢言。
白山镜不吭声,满脸写着不情愿。却像是被揪住后颈的猫,分外沮丧的一步步跟在他身后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