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念起

    看似有三条路,实则两条都是死路,只有一条勉强算得上生路。


    但依照此女短短几句所透露出的狠辣心性,只怕这仅存的生路也不可信。


    李修白微微一笑:“贵人好口舌,陆某还有何可选的余地?若非要选,那便只有第一条了。”


    萧沉璧扬眉:“过奖。你既然选了第一条,日后便乖乖留在此处,不许再生出二心。若再叫我发觉你耍弄手段,意欲私逃……”


    她声音转冷,“我会先按第二条处置你,再将你扔进乱葬岗曝尸。可听明白了?”


    李修白道:“好。”


    萧沉璧这才作罢,目光掠过他那张清瘦却难掩风骨的脸,复又含笑:“你这般聪慧,想必也猜得到,留在此处是为何事?”


    李修白神色从容:“贵人天人之姿,既垂青在下,在下岂敢有异议?”


    萧沉璧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被折辱的不堪,忽生郁闷。


    此时,康苏勒面带怒容,拳心紧攥:“此人狡诈多端,又是贱奴之身,你当真愿与他苟合?”


    萧沉璧奇道:“不是你们命我两月之内必须有孕?我一看此人便心生欢喜,与他一处,必能早早成事,助你成就大业。怎么,你反倒不乐意了?再说,你凭何不准?”


    康苏勒一时无法反驳。


    萧沉璧又轻笑:“还有,你与其在意这床笫间见不得光的事,不如多费些心思在正事上。譬如……那个书生……”


    康苏勒一愣:“何意?”


    萧沉璧目光讥诮:“这位陆先生是诈死,先前被抬出去的那个书生难道就是真死?依我看,他们必是串通好的。不,兴许,正是陆先生给那书生出的主意,对么?”


    李修白咳嗽两声,虚弱道:“贵人过誉了。在下只有小慧,无大才。贵人试想,我刚刚醒来,同这书生不过见了一面,如何便能让他深信我,甚至将性命交托于我?何况,我自身难保,又哪有余力去救他人?”


    “这书生本就桀骜不驯,不堪折辱,他自刎不成,趁着我昏睡又烧炭自杀,我当时的确昏死过去,被裹入草席,后干脆将计就计,顺势诈死。他同我着实没半点干系,也多半是死了。”


    萧沉璧半信半疑,但她自小便从后宅内斗里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


    遥想当年,姨娘柳氏虽被她设计遭父亲厌弃,安置在别院,但后来又使了花招复宠,萧沉璧费了好大周折才将其彻底逐出魏博。


    眼下亦是同样道理。


    萧沉璧笑意盈盈:“也许你所言不虚,可我这人疑心病重,眼里揉不得沙子。还不速速派人去追?那书生若未死便就地打死!即便是真死了,也要拖回来,埋在这院子里。待他化作白骨,我方能彻底安心。”


    康苏勒已经习惯了萧沉璧的狠辣。


    但已沦落到如此境地,她心性丝毫不减,便是他也不禁佩服。


    他尽管不愿再听她发号施令,却知她所言不虚,赶紧又命人去追捕那书生。


    李修白神色自若,指尖却微微蜷起,此女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绝,远超他所料。


    不过,徐文长先他一步被处置,被运走已逾半个时辰,此刻应早到了乱葬岗。


    可惜,他自己棋差一着,被这女子识破,强留于此。


    思及此,李修白心头微沉,又低咳数声。


    萧沉璧被困在长安多日,连日做小伏低,这回难得畅快一次。


    只是么,此人虽才貌俱佳,却病怏怏的,眼下她着实提不起兴致。


    况且,她养面首无妨,却不愿被他人所逼。


    便是畜生求欢,也讲究个两厢情愿呢!


    萧沉璧琢磨着时候也不早了,于是道:“我瞧这位陆先生病体未愈,这身子骨恐怕经不起折腾,莫要一次便折在榻上。不如再调养几日,待他好些,我们再秉烛相欢。”


    副使皱眉,康苏勒既妒且急,闻此言,倒也乐得应承:“那便再等五日。五日后您再借抄经之名,往荐福寺一叙。”


    萧沉璧嗤笑:“好。这五日你可得好好照拂我这新宠。若他有个闪失,只怕我再难瞧上旁人。”


    康苏勒冷笑,命人将这姓陆的带下,道:“郡主放心,卑职定遣医工好生给他调补。”


    萧沉璧整理了一下鬓发:“行了,那便这么办,天色不早了,我又是个寡妇,待在外面容易遭人非议,五日后再说。”


    “郡主留步。”康苏勒又叫住她,“都知大人前日又传信来,还要您办一件事。”


    萧沉璧不悦地回眸。


    康苏勒低声道:“此事正是郡主从前筹谋之事。您也说过,如今老皇帝绝嗣,欲从宗室择立储君,庆王、岐王争得如火如荼。我等既要扶持您腹中子嗣,剪除此二王便势在必行。如此,将来举旗,方能少些阻碍,一举功成。”


    萧沉璧笑了:“我从前确有此念。但彼时我坐镇魏博,麾下有八员虎将并十万天雄军,方敢放此豪言。如今我形单影只,在王府已是如履薄冰,更被你们当作牲畜般配种,分身乏术,如何还能以一己之力抗衡二王?更何况,二王背后各有裴、柳两大权相支撑,权相之后更有阉宦为援。我便是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吧?”


    康苏勒低头:“都知大人道,旁人或许不成,但您定有办法。您从前不是说过,裴柳党争误国,可趁机挑动两□□,我等坐收渔利么?都知大人让您继续行此办法,让两党相斗、两王相争,耗损国力,等他们斗到两败俱伤之时咱们趁机举旗。”


    萧沉璧微微眯了眼。


    这计策她从前的确在办,但全权交由长安心腹——前任进奏官操办。那人已被康苏勒所杀,应不会多言。


    除他之外,在魏博境内她只对心腹谋士孙越略提过一二。


    她忽地想起,燕山之围时,孙越因染痢疾未曾随行……难道此人也如康苏勒一般,早已叛她投靠叔父?


    甚至,燕山的雪崩……亦是叔父手笔?


    萧沉璧心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佯作不经意问道:“你说得轻巧。从前我有数十谋士,譬如夫子,譬如孙越,如今孑然一身,如何能与两大权相相争?除非,你把孙越也弄到进奏院来。”


    康苏勒避而不答:“郡主自谦了,您的智谋远胜谋士,其他人反而会拖累您。”


    萧沉璧心下有了决断,果然,孙越多半未死,亦是叛徒之一。


    若真如此,待她回去绝不会放过他们!


    纵然内心仇恨,萧沉璧却没被冲昏头脑,毕竟,皇帝昏聩,二王相争,此时确是魏博崛起良机。


    不妨暂且虚与委蛇,一面应付叔父,一面剪除二王,届时一举两得。


    于是萧沉璧微微颔首:“要我答应也行,但你们进奏院必须全力配合。我昏昏沉沉一月,如今又被困在内宅,探听消息不便,你们需替我探听朝局动向,我方好筹谋。”


    “这是自然,郡主放心。”


    “还有。”萧沉璧目光轻蔑,“你虽是进奏官,又监视于我,但着实无能,若想成就大业,朝堂的事必须一切听命于我,知道了吗?”


    康苏勒神色不虞:“郡主要的未免太多!别忘了,你如今是阶下囚。”


    萧沉璧轻轻一笑:“你大可传信请示叔父。我担保,叔父必会应允。”


    毕竟无论如何内斗,互相倾轧,图谋大业乃是魏博数代人刻入骨血的宿命——


    康苏勒沉默良久,艰难吐出一字:“……好。”


    ——


    夕阳西下,余晖漫过荐福寺的飞檐斗拱映到室内,衬得殿内金身佛像愈发宝相庄严。


    萧沉璧自佛像后的密道步出,抬眼便是这菩萨低眉、佛光普照之景。


    皇帝信佛,世家大族争相供奉,长安百姓亦多崇敬。


    可这世间若真有神佛,为何还有如此多黎民受苦?


    为何她母亲如此虔诚敬佛,却落得个父死母亡,夫君背叛,儿女被囚的下场?


    为何在她图谋大业,振兴魏博之际,偏偏无能的叔父篡了她的权,害得她身陷囹圄?


    故而,萧沉璧不信神,不信佛,只信自己。


    萧沉璧眼眉一敛,自贴身香囊中取出一小块用手帕裹好的胡葱,置于眼下轻熏。


    辛辣之气立时刺得双目发红,泪水盈睫,俨然一副刚哭过的模样。


    将那胡葱投入香炉焚尽,她才同守候在门外的女使一道往另一处殿宇寻李汝珍会合。


    李汝珍早已做完法事,等候多时,面露不耐。正蹙眉间,却见萧沉璧双目红肿走来,眼睫犹带湿意,心头那点责怪顿时烟消云散。


    这叶氏虽出身小门小户,对阿兄倒是一片真心。


    瞧这模样,定是抄完经又躲着哭了一场。


    李汝珍非但不恼,反上前劝慰:“阿兄素来心善,又于社稷有功,功德无量。人既已去,你就算把眼睛都哭瞎了也没用。”


    萧沉璧低眉顺眼:“小姑说的是。日后我定当多多抄经供奉,为郎君祈福,盼他来世托生个好人家。”


    李汝珍道:“你有这份心也是好的,这回带你熟悉了路,也引你见过了法师,日后你若是要来供经随时可来。”


    萧沉璧得此允诺自然是再好不过,顺势答应下来。


    天色不早,再晚些便要宵禁了。


    金吾卫会在大街上的巡夜,若是被抓到,纵然他们是皇族也不好脱身。


    于是两人便乘车折返回王府。


    车过朱雀大街,萧沉璧佯作气闷,令女使略掀车帘透气。


    不出所料,瑟罗算准时机倒在了马车前。


    此刻瑟罗的打扮可谓毫无破绽,衣衫褴褛,满面污垢,发如枯草,嘴唇干裂渗血,活脱脱一个垂死乞儿。


    王府扈从厉声呵斥驱赶,萧沉璧连忙出言喝止:“慢着,我瞧她怪可怜的,且叫她过来问一问出了什么事。”


    瑟罗虚弱地爬起来,按照先前说好的编造了一番凄惨的胡姬身世。


    萧沉璧假装哀怜:“这孩子怪可怜的,又叫我想起了郎君。他的尸骨尚未找到,我总存着一丝念想,盼他是被好心人救了去。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如把这孩子带回府做个女使吧?也算为郎君积些功德。”


    李汝珍平日虽跋扈了些,心肠着实不坏,随口答应下来:“行啊,不过多添一副碗筷。”


    如此,瑟罗便顺理成章被萧沉璧带回王府,充作贴身女使。


    ——


    薜荔院


    瑟罗虽是来监视萧沉璧的,但回房后萧沉璧套了话,发觉她并不是康苏勒的亲妹妹,只是一个家境清寒的远房堂妹。


    难怪她从前未曾听闻。


    瑟罗武力虽不错,但年纪尚小,只有十六,脑子一根筋,心思并不深。


    萧沉璧琢磨着自己在长安的眼线都被拔除了,一时半会儿不好找到魏博的人,不如笼络此女为她所用。


    即便不成,凭借善心也可降低瑟罗对她的防备。


    于是,她笑意吟吟,对瑟罗示好道:“王府给女使发的衣服都是粗布,你名义上虽是我的女使,实则是咱们魏博的子民,我不会亏待了你。我这里有些做多了的里衣,来,你拿去穿在里面,这样会舒坦些,外人也看不出来。”


    瑟罗硬邦邦拒绝:“我不要。堂兄说了,你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让我不要同你多说话,也不要收你的东西。”


    “哦?康苏勒背地里是这般说我的?”萧沉璧佯装委屈,“他替叔父办事,自然要诋毁于我。我主政魏博那两年,轻徭薄赋,你也当受过些实惠。你摸着良心说,我果真是他说的那般人?”


    瑟罗微露迟疑:“可……你的确心狠。我听说当初魏博与宣武军交战时,你一次就坑杀了敌军两千人!”


    萧沉璧并不反驳,笑意更深:“倘若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进魏博来了。你是愿亲眼看着你的阿爹阿娘被砍下头颅,还是愿自己被凌虐受辱,充当军妓?我分明是在护佑你们啊!”


    瑟罗哑然,明显被说动几分。


    萧沉璧趁胜追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什么坏心。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的幼弟,也就是魏博的少主。他同你一样大,刚刚十六。长姐如母,我自小照看他长大,感情甚笃。如今,他远在魏博,又天生弱症,我忧心忡忡,思念不已。对你好些,也是期盼积攒功德,望他在魏博能有人照顾。”


    瑟罗神色松动:“当真?”


    “自然。”萧沉璧干脆拿起衣服给她比划了一番,“我身量高,这衣服我穿着小了,你穿正好,快拿去吧。”


    瑟罗犹豫,萧沉璧又面露可惜:“你若是不要便罢了,既如此,这衣服已然没用,不如烧了!”


    说罢,她作势便要将衣物投入炭盆。


    “哎,不准烧!”瑟罗赶紧将衣服抢过来,小心抱好,但依旧嘴硬,“我家穷,看不得如此糟践东西。这是上好的罗衣,一件就够我家五口人三月的嚼用了。你既然不要,那我就收下了,不过,你不要妄想我会因为这点东西就对你心软!”


    萧沉璧掩唇轻笑:“想哪儿去了?一件旧衣罢了,还能吃了你不成?”


    瑟罗这才放心收下。


    萧沉璧瞧着瑟罗小心捋平衣裳褶皱的模样暗自得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一便有二,瑟罗迟早会陷在她手里。


    不过,此事不急,急的是如何让二王相争,还有五日后的同房。


    魏博胡汉交杂,女子二嫁三嫁都稀松平常,所谓贞洁对她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萧沉璧厌恶的是被人胁迫。


    但……倘若对方是这位陆先生,她确实没那么排斥。


    毕竟,此人眉眼精致,鼻梁高悬,样貌和谈吐很是对她的胃口。


    不管成不成事,她都很乐意在搅弄长安风云之余从这位陆先生身上寻点乐子,五日后,便是去去也无妨。


    萧沉璧微微阖目,又躺在这位倒霉的宿敌的大床上休憩。


    闭目凝神间,一缕清浅的沉水香悄然入鼻。


    她估摸着应当是李修白往日惯在寝阁熏染此香,日久天长,香气便丝丝缕缕沁透了这方寸檀木。


    倒是个心思玲珑、品味极雅的。


    幽香似有还无,缭绕如丝,竟勾得她神思微恍,生出几分旖旎之念——若此人尚在,待她入主长安,倒不妨……


    可惜,黄土埋骨,那一身好皮相恐怕早已被蛇鼠虫蚁啃咬到面目全非了。


    萧沉璧翻身侧卧,将这无端思绪抛却。


    辗转反侧之际,不知怎的,那陆先生清癯的身影又浮上心头。


    此二人身份地位虽天差地别,骨子里的清冷孤绝,倒如出一辙。


    不知五日后,当那身傲骨被令宽衣侍奉于她之时,这位陆先生可还能如今日这般……冷淡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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