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苏勒派去寻找书生的人日暮方归。
然而把乱葬岗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书生半片衣角。
果然,那书生亦是诈死脱身!
康苏勒愈发觉得萧沉璧所言不虚——这书生定是被那姓陆的蛊惑了。
怒火夹杂着隐秘的妒火,他怒气冲冲去提审这个姓陆的。
对此结果李修白早有预料,毕竟,徐文长比他被抬出去早了半个时辰,只要他不算太蠢,立即找个地方躲起来,定然会安然无恙。
可惜自己时运不济,恰被那个女子撞上了。
面对康苏勒的厉声质问,李修白神色格外沉静:“郎君多虑了,如白日所言,某和这书生只有一面之缘,某也是效仿这书生行事而已,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又怎知他藏匿何处?”
康苏勒一听也觉有理,纵然此人再是机敏,也难在瞬息之间操纵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吧!
郡主虽聪慧,却也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多疑。
她向来是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这些年来,她为魏博谋划奔走,确实立下不少功绩,却也树敌众多,早已引得不少牙兵牙将暗自不满。若非如此,都知岂能在一月之内便顺利夺权?
看来,女子终究难脱闺阁之气,纵有才智,也难成大事!
念及此,他便不再深究书生之事。
毕竟,这书生被买进来时蒙着眼睛,丢出去时裹在麻袋里,从头到尾也没看见这是何处,遑论知晓他们底细了。
他下令让属下不必再追查。
但对眼前这个人康苏勒却按捺不住嫉恨,单手揪住他衣领:“姓陆的,此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日后你莫要耍诡计,再让我抓到必叫你生不如死!还有,今日这位贵女的话你也听到了吧,她说得出做得到,向来是杀人不眨眼的,手段比我可狠辣多了,你最好安分些!”
后背剧痛袭来,李修白却窥见了对方眼中的妒意。他唇角微勾:“在下受教,必当谨守本分。”
那眼神,竟莫名与萧沉璧有几分相似。
康苏勒心头那点隐秘心思仿佛被窥破,顿感狼狈。他手一松,将李修白摔在地上:“识相便好。这几日,你安分待着吧!”
李修白再次顺从应诺。
康苏勒这才拂袖离去。
早春的夜尚有些清寒,像极了在魏博的时候。
康苏勒在月下独行,越走越寂寞,不知不觉竟行至院门处。他驻足西望,目光投向长平王府的方向。
——若是他当初没有投靠都知大人,兴许,日后与萧沉璧亲密无间的人便是他。
可惜,可惜……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戴的红宝石,拢紧身上的狐裘披风,踏着月色回到了进奏院深处。
——
进奏院,西厢房
徐文长没被抓回来,这间房便只有李修白一个人住。
至于那八个奴仆,则已于当夜被转卖他处。
夜深人静,月照西窗,李修白终于得以静下来捋一捋自己如今的处境。
此间庭院陈设华美,被带入者皆需蒙眼,说明这女子惧怕身份泄露,其身份必非寻常。
再者,这女子发式盘结,乃是已婚妇人装扮。是以豢养面首这等事,自需掩人耳目。
深闺妇人养男宠这种事在民风开放的长安并不少见,但这女子尚且年轻,按理不该如此。
今日诈死时,他又隐约听见了这女子与男子的对话。
虽听不太清,但从语气和后来男子对他的妒意来看,这男子显然对那女子心怀觊觎,并以势相逼,迫其就范。而那女子,大约是不愿屈从,才挑中了病体支离的他。
所以,这女子尽管对他语气轻挑,却并不是心甘情愿。
或许……她可成为自己脱困的一线契机?
李修白凝神思索,旋即又否定了此念。
这女子尽管不情愿,心肠却异常狠辣,为了查探他是否诈死竟毫不迟疑地一脚踏上他胸膛,随后又下令抓到书生当场格杀,还警告他不许外逃,生怕泄露一丝身份。
是以,她绝无可能助他脱身,更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的所谓“中意”,更像是一种戏谑,将他视作搪塞他人的借口,抑或是身陷困境时聊以自遣的玩物罢了。
李修白贵为亲王,历经朝堂风波、沙场诡谲,被女子如此戏弄,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此女之乖张狡猾,较之那位永安郡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修白眸色转冷,在脑海中搜寻长安城中的世家贵女,试图勘破此女身份。
他向来过目不忘,此女容色殊丽,若曾见过,必有印象。
然则搜肠刮肚良久,竟无一人能与之对上号。
看来,此女并非长安人士,当是自外郡嫁入京中的新妇。
偏巧他失踪已近一月,对期间长安的婚丧嫁娶一概不知,一时之间实难猜出此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修白半生坎坷,惯于蛰伏隐忍。此番虽陷囹圄,暂无性命之虞,他倒不甚忧虑脱身无望。
他忧虑的是母亲和手底的那些心腹们。
他失踪月余,只怕众人皆以为他已身死。原先定下的诸般谋划恐怕已因此中断;多年苦心孤诣的筹谋,亦恐将付诸东流……
李修白深深蹙起眉头。
他从不信天命之说,但与那位永安郡主,或许当真八字相冲?
否则她何以屡屡坏他大事?
不过,那日燕山雪崩如排山倒海,那位郡主怕也难逃此劫。
若真如此,魏博藩镇失了主心骨,日后倒是少了一个劲敌,此番遭难,也并非全无益处。
当务之急,是设法尽快脱身。
而欲脱身,必先养好这身伤病。
想到这里,李修白端起案上那碗犹带余温的药汁一饮而尽。
比起前些日子那些聊胜于无的汤药,此番医工所开之方,倒是对症了许多。
——
夜色渐深,宵禁之后,长安城大街上空无一人,坊市内也渐渐安静下来。
直至次日放禁之后,大街上才重新热闹起来。
长安无一日不繁华,各种大事小情,随风飘散,酒肆茶坊向来不缺谈资。
而长平王突逢变故,为国尽忠要算近来的头等大事了。
三日后便是长平王下葬之期。这位亲王英年早逝,且死因蹊跷,隐隐指向河朔三镇,坊间议论愈发热烈。
连带着魏博进奏院门前,也多了许多探问消息或借机攀谈之人。
康苏勒对此早有预料。他将买来的奴隶尽数安置在后院西厢房,严加看管,光是通往此处的门便设了三道重锁。
因此,尽管前厅访客络绎不绝,却无一人知晓后院隐秘。
同样,被关在西厢的李修白,也彻底断绝了与外界接触的可能。
此刻,因为长平王的丧仪,萧沉璧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身为长平王的遗孀,这是她首次在长安的宗室贵戚面前正式露面,礼数容不得半分差池。而她假冒的身份——幽州叶氏女,不过是个五品刺史之女。
王府上下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谙皇族规矩,老王妃特遣来女官对她进行严苛的教习。
其实,萧沉璧身为魏博节度使之女,三岁开蒙,五岁便得外祖延请名师教导,所受教养绝不逊于长安贵女。
只是魏博地处河朔,胡汉杂处,其礼仪规制与长安世家大族确有不少差异。
她心中虽不屑于这些繁文缛节,但为了维持对“亡夫”的一片“深情”,不得不耐着性子跟随老王妃身边的女官从头学起。
所幸她天资聪颖,两日下来便已掌握七八分,赢得府内一片赞誉,连向来古板的老王妃,面色也稍稍和缓了些。
实则,萧沉璧心中早已盼着李修白早日入土为安。
毕竟停灵一日,她便需守灵一日。
日日假意哭灵,再这般哭下去,她怕要挤不出眼泪了!
——
终于,下葬的日子到了。
素来幽静的长平王府宾客如云,车马盈门。往来者穿朱着紫,不是皇亲,便是国戚。
连圣人也遣了内侍省重臣、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成前来致祭。
这样大的场合,因丧子悲痛病倒的老王妃自然也要出面。
她出身博陵崔氏,乃是头等士族,虽面带病容,但礼数无一处不周全。
萧沉璧随侍在崔王妃身旁,神色哀静柔婉,但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无一丝小家子气,应对得体。
最令众贵妇娘子惊异的是,这位新寡的夫人竟生得如此明艳照人,堪称国色天香。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简直移不开眼。
萧沉璧也趁机与在场的公主、郡主及各世家娘子攀谈结交。
她深知长安贵戚关系盘根错节,多结一份善缘,日后便多一条门路。
她如今的身份是长平王遗孀、忠臣之后、圣人亲封的乡主,在长安也算一时风头无两的人物。
加之她姿态谦和,贵妇娘子们倒也乐于与她攀谈。
但也有例外。
譬如,当下争储争得最火热的两位亲王的王妃——岐王妃和庆王妃,对她就颇为冷淡。
瑟罗在萧沉璧的巧妙安排下,已成功留在她身边做了贴身女使。
对于这两位王妃的冷淡,瑟罗很是不满。
对于萧沉璧不主动上前结交两人,她更是不满。
毕竟,康苏勒给她的任务就是监视萧沉璧,顺便,帮她促成二王相争,从中渔利。
趁着众人寒暄之际,瑟罗忍不住低声质问萧沉璧:“不是说要挑动那两位王爷争斗吗?他们的王妃就在眼前,你为何不去结交?不结交,如何探听消息,搅浑这池水,为咱们魏博谋利?”
萧沉璧听得她这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质问,只轻声一笑:“我自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瑟罗颇不服气,语带威胁,“我看你就是像康苏勒说的那样,不肯好好办事。我武功高强,你若不听命令,我自有法子溜出去告诉康苏勒!”
“哦?”萧沉璧冷笑,倒也不吝啬教她几句,“你武功确是不错,只是心思太过直白。须知人与人之间无利不起早,你只有对别人有价值,别人才会与你结交。越身处高位,越是如此。你能予旁人几分价值,便得几分交情。那二位王妃如今风头正劲,炙手可热,而我不过是个闲散亲王的遗孀,娘家又非显赫门第,于她们而言,我有何价值?你以为仅凭几句好话,便能攀上关系?”
瑟罗顿时哑口无言。
萧沉璧放下茶盏,目光微凝,接着道:“何况,你怎知我无所作为?我所做的,远比你所想的更为深远。早在来长安之前我便已着手布局。这二位王妃的出身、性情,我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清楚。”
瑟罗讶然:“你说得当真?”
萧沉璧嫣然一笑,指向坐在上首那位身着间色裙的女子:“那位,是岐王妃。她出身范阳卢氏,乃一等高门之女。家中如今虽无显宦在朝,然‘卢’姓本身便是贵胄的象征。故此,她素来目下无尘,唯有同属‘五姓七望’的士族之女,方能入她青眼。”
“至于什么县主、郡主,便是公主之尊……”萧沉璧语气略带嘲讽,“她心底也未必真正看重,遑论叶氏女这等五品微末小官之女?你且细看,她攀谈最勤的,是否正是咱们的老王妃?而对一旁的宁国县主,那笑意可曾达及眼底?”
瑟罗仔细观察了一番,忍不住点头:“还真是。”
萧沉璧眼中讥诮之色更浓:“这便是了。老王妃出身博陵崔氏,门第底蕴比范阳卢氏犹胜半分。所以,你瞧,一个人面上功夫做得再足,心底的喜恶是藏不住的!我现在的出身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之女,她不会真的看得起我,要想笼络她,须得另辟蹊径。”
瑟罗暗自佩服,嘴上仍不示弱:“那另一位呢?右边那位,可是庆王妃?她对谁都一团和气,难道也难相与?”
萧沉璧浅啜了一口茶汤,反问道:“我笑得也多,你觉得我好相与么?”
瑟罗顿时语塞。
萧沉璧扑哧一笑:“逗你的!至于这位庆王妃么……她的底细有些复杂。”
萧沉璧压低声音,“庆王妃表面上亦是士族出身,自称弘农杨氏之女。然而据我所知,这身份只是伪托。她实则是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成的养女,去年冒认了杨氏一支旁系的名头,才得以嫁入庆王府。”
瑟罗久在漠北,对长安波诡云谲的局势所知有限,闻言大惊:“王守成不是宦官吗?宦官养女竟能冒名嫁与亲王?庆王若知晓,岂不震怒?!”
“你以为庆王不知?”萧沉璧挑眉,“正因她是宦官王守成的养女,庆王才会娶她。”
瑟罗还是听不明白。
萧沉璧日后还需她的协助,因此也不厌口舌之劳,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自打安史之乱和泾原兵变后,李唐天子对武将猜忌日深,刻意扶持宦官参与军政,甚至将十万神策禁军尽付宦官之手。宦官势力逐渐如日滔天,前几任皇帝公然纵容宦官收养子女,甚至有将宦官养女封为皇妃的。”
“当下也是如此,王守成身为左神策军中尉,乃长安一等一的权势人物。庆王欲争储位,岂能不极力笼络于他?娶其养女,便是最佳的投名状。故而,庆王妃这身份虽然不光彩,其实际权柄,却远非岐王妃那自视甚高的五姓女可比!”
“原来竟有这般多弯绕……”瑟罗大为震撼,“可……你刚刚不是说这些士族最看重出身么,庆王就毫不介意王妃的出身?”
“自然介意!”萧沉璧冷笑,“世家大族最重脸面,既垂涎宦官权势,又恐公然与之结交遭人非议。于是庆王便想了个折中之法——将这宦官养女送入弘农杨氏门下,假托为杨氏旁支女,再以士族身份嫁入王府,如此便能掩人耳目。”
瑟罗又奇道:“但这宦官权势滔天,难道甘愿让养女认别人当爹?”
“王守成这种一等一的大宦官光养子便有上百,一个养女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当今圣上多疑,虽倚重宦官,却也不喜宦官越过皇权。庆王要争储,王守成即便支持他也不能摆在明面上,养女假借弘农杨氏的身份出嫁撇清干系对两人都好。”
瑟罗听得入神,喃喃道:“这长安果真复杂!可这种事也算秘闻了吧,你远在魏博是如何知晓的?”
一提到这茬,萧沉璧又头痛起来。
这些消息的确难打听,便是全长安也没几个人知道,是她安插了多年的暗桩多方探寻才搜集到的。
这庆王妃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得知有机会成为嫁入王府,甚至有朝一日封后,为绝后患她竟亲手毒杀了所有亲族!
母亲兄弟皆死于她手。
之后,她一把火将旧宅烧了干净。
不过,她那生父却诈死侥幸逃走了。
她生父是一个赌徒,从前赌输了钱,手指被剁了一根,只有九指。
从火灾中逃生后身上也可能有烧伤。
凭借这些打听到的和猜测的特征萧沉璧在长安的暗桩多方打探,终于找到了这人,并将其关了起来。
萧沉璧原本打算将这个赌徒送给庆王的死对头——岐王,借刀杀人的。
但叔父又蠢又坏,把她在长安的暗桩全部拔除了!
这个赌徒也不知所终。
什么证据都没有,她还怎么挑拨离间?
简单解释一通,瑟罗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尴尬。
这回,轮到萧沉璧诘问了:“分明是你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如今反倒怪我?”
瑟罗闷闷不敢辩驳,片刻,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说,这个庆王妃生父只有九根手指,身上还有烧伤?我似乎在进奏院里看到过这样的杂役……”
萧沉璧眼眸忽然抬起:“你说什么?”
瑟罗仔细回忆:“没错,是有这么一个人!一月前来长安的时候,康苏勒的确让我去处理过一些人,他没告诉我原因,我只是照办,也许这些人就是你说的暗桩。然后我们又带回来一些人,将他们关在了进奏院里,其中就有一个九根手指、且脸上有烧疤的,因为特殊,我多看了一眼,便记住了。”
“若真如此,这个人恐怕就是庆王妃的生父。找到他……这长安便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萧沉璧沉吟。
日久生变,夜长梦多,看来等不到约定的第五日了。
她必须尽快去一趟进奏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