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为人太过迂腐,行事刚直不阿,遭奸人陷害才沦落至此。
徐文长已至绝境,这才将还生的希望寄于他人。
孰料,此人竟令他自戕。
徐文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此言何意?”
李修白语气平静:“没听清?我要你自行了断。”
徐文长顿觉荒谬:“在下确实说过日后甘为先生效死,然亦须先生助我脱此樊笼,报了血海深仇之后。如今一事无成,先生便要我去死,这……是否有些荒唐?”
“看来你还是不够信我。此刻之言尚且不从,日后又何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修白扶着案几边缘缓缓起身,作势欲起。
念及一身血仇,徐文长把心一横,一把攥紧那碎瓷抵住颈项:“先生留步!先生乃当世大才,既出此言,必有深意。小生亦是重诺守节的读书人,我做,无论如何先生要什么,我都照做便是。”
言罢,他双目紧闭,腕上加力,碎瓷便向喉间刺去。
血珠微沁之际,一只修长微凉的手忽地攥住他手腕——
“好,不必继续了。”
徐文长猛地抬头,望向身前的李修白:“先生方才……是在试我?试我是否心诚志坚,俯首听命?”
李修白松手:“是,也不是。此计凶险异常,稍有差池会立时殒命。届时非但你脱身无望,更将累及于我。方才一试,你心性至坚,我才敢帮你。再说,此计也需要你假死一回,留下些许血迹。”
“原来如此。”徐文长险些丧命,不仅不气,反而愈发佩服,“先生心思如此缜密,能得先生助力是小生的福气。先生放心,小生所言也无半分假话,大仇得报之日,亲族安稳之时,先生便当真要小生的命,小生也不会说出一个不字。”
李修白微笑:“放心,不会要了你的命。不仅不要命,你若愿意,还可步步高升。”
二人此刻皆没入奴籍,困于陋室,此言听来着实荒谬。
但徐文长观其周身雍容的气度,竟莫名笃信。
他问:“敢问先生姓甚名谁,脱身之后我好报答,完成先生要做的事。”
李修白道:“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姓。”
徐文长纳闷:“倘若不知,待到脱身之后小生如何找到先生报恩?”
李修白看他一眼:“你不必找我,是我找你。何况,我知晓你的名姓,你姓徐名文长,字慎之,家住东都洛阳,有一姑母嫁到长安,现居宣武坊,可有错?”
徐文长大骇。他并未告诉先生他的名姓,但先生不仅知道,甚至如数家珍。
他猜先生来历必定不凡,先生不说,他也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徐文长深深一揖:“分毫不差。不过,先生既知道文长的来历,必也清楚文长的大仇了,此人权势滔天,先生帮文长报仇,难道……不怕被牵连?”
李修白轻笑:“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你要做的是保证脱身后这段时间活下去,安分守己,莫要私寻仇家,徒生事端。待时机合宜,我自会遣人寻你,助你雪恨。当然,你我之约也不可对外人吐露半个字。”
徐文长忙应道:“这点先生大可放心,文长宁死也不会多嘴。出去之后,我想前往姑母家位于长安郊外的一处别院暂住,敢问先生可否?”
徐文长说了那别院的具体位置。
“可。”李修白点头。
徐文长心头一松,又恐对方记不真切,欲寻纸笔录下。然此厢房极为鄙陋,除却一榻一几、豁口粗碗,环堵萧然,又何来纸笔?
徐文长无奈,欲咬破指尖,撕衣襟一角以血书之。
李修白却制止:“你的血还有其他用处,不必浪费在我这里。至于你的话,已一字不差记在我脑中了。”
徐文长惊骇,原来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之人。
不过,放到先生身上倒也合理,毕竟他们素未谋面,先生却能知晓他的身份。
徐文长汗颜:“倒是文长低估先生了。”
李修白对这些溢美之词似乎已听腻了,神情没半分变化,只略招了下手:“过来些,我教你如何脱身。”
徐文长附耳过去。
李修白指着纸糊的窗:“你过去,把这窗户关紧,一丝缝隙也不要留。”
“就这么简单?”徐文长难以置信。
“就这么简单。”李修白拨弄着盆中炭火,语气沉静。
徐文长面露惭色:“文长愚钝,还请先生明示,这……究竟是何脱身妙法?”
李修白执起火箸,又添了两块炭。
杂役给的乃是最下等的杂木炭,黑烟阵阵腾起,呛人眼鼻,他却浑若不觉,只道:“难怪你遭人陷害,科举落第,竟没听过昭武年间那位先太子妃是如何死的。”
徐文长略一沉思才想起一桩旧事,先太子妃出身荥阳郑氏,当年先太子因厌祷获罪赐死后,太子妃被幽禁东宫,郑氏阖族亦下狱论罪。
后幸得圣人仁慈,查清太子妃一族确系无辜,降旨开释。然天不假年,太子妃竟于烧炭取暖时因窗牖紧闭中了炭毒,不幸薨逝。
当然,对于先太子妃之死还有其他种种流言,但烧炭能致死一事确是真的。
徐文长恍然大悟:“先生是要我假装烧炭中毒,然后假死脱身?”
“不是你,是我们。”李修白缓声道,“你身子羸弱,我大病未愈,按理,你我这般境况很难卖出去,但这位买主却将我们二人都收下。给我诊治的医工更是古怪,明明是冻伤所致的寒症,他给我开的却是些寻常的温补药,并不对症。可见这买主原不将我等性命放在心上。莫说真死,便是装死亦未必在意。炭气本就能致人昏厥,气息奄奄,只需仔细拿捏火候,待杂役前来验看尸身时闭气凝息,心志不移,若无意外,当可瞒天过海。”
徐文长自打被买进来后只一味自怨自艾,何曾留意这般细微之处?
而这位先生醒来不过半日,竟已洞察秋毫,将周遭情势尽握掌中。
他愈发佩服起这人的冷静聪慧,郑重一拜:“那文长便一切仰仗先生了。”
——
两刻钟后
康苏勒正带着萧沉璧往西厢房去,忽然,杂役神色仓皇地奔来,向他附耳低语。
听得禀报,康苏勒眉头紧皱:“两个都死了?”
杂役惶恐:“回院使,那书生素日便桀骜不驯,上午捶门闹了好一通要走,无奈之下,小人才将他单独关押,至于另一个,副使曾命小人好好看管,小人遂把他一起挪过去了。谁知,这书生是个气性大的,我瞧地上有碎瓷片,他脖上又有血痕,恐怕是他自尽未遂,又烧炭自杀。总之,等我们送饭去时,两人已浑身红涨,早没了气息。”
康苏勒本就处于两难之地,闻得二人死讯,心底反倒隐隐一松,遂挥袖道:“死了便拖出去丢到乱葬岗吧,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二人虽压低了声音交谈,奈何萧沉璧耳力过人,半听半猜已将情由揣摩出七八分,质问道:“院使便是这么办事的?我还没过目,人便先死了两个?”
康苏勒道:“郡主息怒,不过两个贱奴,死便死了,卑职还替您另寻了八个,您请随我来。”
萧沉璧额角青筋跳动。
八个,真把她当配种的牲畜了。
——
厢房的廊庑下,午后日光徐徐穿透菱格花窗,投下斑驳的影。
萧沉璧立于窗后,同康苏勒一起隔窗相看。
为免泄露身份,八名奴隶皆以布蒙眼,鱼贯行过萧沉璧面前。高矮参差,黑白各异,其中几人连报个姓氏都期期艾艾,遑论宋玉之才。
萧沉璧眉峰紧蹙,不耐道:“带下去。”
康苏勒佯作不解:“郡主竟是一个也瞧不上?”
萧沉璧冷眼睨他:“院使不妨自己瞧瞧,这几人哪个与院使当初答应我的相符?”
副使在一旁皱眉,康苏勒又解释道:“原有两人十分符合,其中一位更是天人之姿,立于郡主身侧亦不遑多让。奈何……二人中了炭毒,已然毙命。事已至此,只得委屈郡主在余下人中择选。若郡主实在嫌恶这些贱奴,或可……”
“可什么?”
萧沉璧看穿他龌龊的心思,不就是想自荐枕席吗?
她浑身恶寒,故意曲解:“康院使的意思是可以不必再挑了?若是如此,我便走了。”
康苏勒一连两次被当众拂了面子,心生不悦,打定主意要惩治一番看不清自己处境的萧沉璧,于是道:“郡主留步!都知的意思您必须在两月之内身怀有孕,所以,郡主今日必须挑一个男子同房,否则,远在魏博的老节帅夫人和少主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康苏勒不愧是她的心腹,最知道用什么方法能拿捏她。
萧沉璧目光死死盯着他,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康苏勒则一脸势在必得,下贱的奴隶和他这个相伴多年的竹马,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萧沉璧会屈服的。
这将是他第一次征服她,虽还未真正得手,但压制的快感已经无与伦比。
难怪萧沉璧这么贪恋权势……
可他却猜错了。
只见萧沉璧面无惧色,甚至笑了:“好啊,既如此,那劳烦院使大人将方才那八个奴隶再叫回来,我再仔细瞧一瞧,说不定有看漏眼的呢。”
康苏勒万万没想到萧沉璧竟宁愿和最下贱的奴隶苟合,也不愿委身于他!
方才臆想的快意瞬间化为齑粉,取而代之的是比前两次更大的羞辱。
廊下侍立的牙兵个个屏息垂首,噤若寒蝉。
康苏勒怒极反笑:“好!好!郡主既有此雅兴,卑职岂敢不成全?来人!将那些奴隶悉数带回,供郡主仔细挑选!”
牙兵战战兢兢,疾步趋往西厢。
庭院霎时死寂,唯余搬运尸首的厮役脚步声。
那书生已经运出去了,此时搬的乃是李修白的“尸身”。
萧沉璧一点眼神都不愿分给身边的人,甚至看搬运死尸都比看他要入神。
然而,当看向那草席时,她忽然被一截垂下来如玉骨般的手吸引住了。
再往上,则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纵是萧沉璧这般眼光奇高的人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看来康苏勒所言非虚,倒真寻了个上品。
啧,若这人还活着便好了。
她既不那么排斥,也能顺便膈应康苏勒。
可惜,可惜……
萧沉璧眼神正要挪开的时候,突然,杂役绊了一跤跌倒在地,那被草席裹住的人也被扔了出去。
康苏勒正无处撒火,厉声斥骂:“蠢材!如何当的差!”
两个杂役慌忙跪地,叩首如捣蒜。
康苏勒怒意未消,责罚道:“拖下去,各杖二十!”
随即嫌恶地挥手命其他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晦气东西抬走?”
此时,萧沉璧却开口:“等等——”
“还有何事?郡主今日倒是事多。”康苏勒不耐。
萧沉璧却笑了:“我多事?我若再不开口,恐怕你我,甚至整个进奏院都要死在长安了。”
“郡主这是何意?”康苏勒不明所以。
萧沉璧缓缓踱步:“康院使随我看看这具尸身便知。”
康苏勒道:“贱奴污秽,有何可看的?郡主今日对这些贱奴未免太过青睐了,甚至是死奴?”
“谁说他死了?”萧沉璧挑眉。
“什么?”康苏勒皱眉。
萧沉璧裙裾微扬,眉宇间带着沉思。
康苏勒只道她是俯身要去探那人的鼻息。
谁知下一刻,萧沉璧抬起缀着珍珠的绣鞋毫不留情地朝着那人心口重重一踏——
地上双目紧闭的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果然。”萧沉璧目光含笑,没有半分怜悯。
康苏勒惊愕:“你是如何看出他是诈死的?”
萧沉璧道:“方才杂役摔倒时此人被丢了出去,重重砸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尽管他极能忍痛,但我还是发觉他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我便猜测可能有诈。”
“贱奴,胆敢蒙骗于我!”
康苏勒重重踢了一脚地上的人,还欲再发泄时,萧沉璧出言阻拦:“慢着,他是我的人了,你要动他,得先问过我。”
“你要他?”康苏勒抬眸。
“不行么?横竖要选一个,就他吧!”
康苏勒心下嫉恨:“可这贱奴方才诈死,乃是个居心叵测之人,你竟看得上?”
萧沉璧失笑:“康苏勒,你倒说说,这如今的进奏院有哪个人对我不是居心叵测?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可笑?”
康苏勒顿时语塞。
萧沉璧则饶有兴致地俯身靠近地上的人,微微垂眸:“你装得其实很好,可惜遇上了我。倘若杂役们没摔那一跤,倘若我没看那一眼……你便能脱身了,你恨我吗?”
李修白用指腹缓缓拭去唇边的血迹,声音低哑:“贵人慧眼,在下不敢有恨。”
“不,你恨我。”萧沉璧两指抬起他下巴,“你的确很会掩饰,但眼神骗不了人,你恨我恨到想杀了我。可惜你孤身一人,又有病在身,知道无法全身而退,所以选择示弱。你是个聪明人。”
李修白不卑不亢:“贵人见谅,在下也是无可奈何,在下姓陆名湛,家住长安万年县,父是县衙判官,母是小户女,因得罪了五坊使全家遭难。不过我外祖家还有些许薄产,若贵人肯高抬贵手,无论金帛几何,在下必当竭力筹措奉上。”
萧沉璧依稀想起从前从进奏院传来的邸报里似乎确有这么一桩荒唐事。
李唐皇帝纵容宦官,甚至将神策军尽数交付与他们。
宦官势大,无法无天,平日里常以五坊使为职勒索百姓钱财,不少小官也深受其害,这万年一案传到魏博时还叫萧沉璧耻笑了一番。
萧沉璧轻轻叹息:“身世确实可怜,可惜,我怎知你说的一定是真的?”
“万年隶属京兆,往来不过半日路程,贵人若存疑窦,遣人一查便知。”
李修白所言非虚。陆湛确有其人,实乃他身边元随一表亲。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此事是那元随央他相助时道出,断无半分错讹。
萧沉璧却未接他话头,反嗤笑一声:“查?自是不难。可你不过一介奴仆,要打要杀随我心意,凭何值得我劳师动众,派遣人手远赴万年?”
李修白唇线紧抿。此女心思缜密,心肠更是冷硬如铁,今日恐难脱身了。
萧沉璧执意扣留此人,倒非全然出于提防。
更深一层,乃是因康苏勒步步紧逼。与其受其折辱,或被迫与那些乱七八糟的奴隶苟合,不若选一个她不那么排斥的。
此人正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叹一口气:“你已看见了我的脸,听到了我们要做的事,如此聪慧,如此能言善辩,易地而处,你可会纵虎归山?”
李修白正欲辩驳,萧沉璧食指倏然压上他唇瓣,突然变卦:“算了,我又不想听了。我知你才智过人,必能编出百般说辞,偏我心硬,就算你说出花来,我也不会信一分一毫!”
女人指腹柔软馨香,面庞却冷若冰霜。
李修白忽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紧紧盯着她。
这一瞬间的抬眸竟奇异地取悦了萧沉璧。
她倏然绽开笑靥,如山花般烂漫,语气却带着残酷的戏谑:“莫这般看着我,看得我倒生出几分不忍了。我生平最厌强人所难。这样吧,我再给你三个选择——”
“一,你安分留下,我保你性命无虞,还可顺手帮你报仇。”
“二,你执意要走也行,但须割喉断舌,自剜双目,断尽十指。自此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手不能书,我方得心安。”
“至于三么,只有死人最可靠,你若肯当着我的面引颈自戮,我或可大发慈悲,赏你一口薄棺,也免得你曝尸荒野,沦为豺犬之食。”
“这三条路……你选哪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