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白却岿然不动:“郡主聪慧,知道在下说的并非此意。”
言毕,他试图拂开她雪白的指尖,却反被按住。
萧沉璧轻刮他指骨,语调柔媚,仿佛蘸了蜜糖的砒霜:“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没回答我,那目所难及的究竟是何处?怎么难,需要解开方能看到么?”
李修白微微一顿:“郡主莫要拿在下取乐,在下指的是以才智助您一臂之力。”
萧沉璧轻轻笑了:“倘若我偏不要你的才,只要你的皮囊呢?你一个大男人竟怕了?”
李修白被那目光逼视地一动不动,随后松开拦她的手,一副予取予求的样子。
“能得郡主青眼是在下的荣幸,在下岂敢拒绝?”
“啧。好一招以退为进!不过我一向喜欢别人对我低头,哪怕是假意奉承。”
萧沉璧陡然松开他洗的发白的腰带,甚至好心地轻拂两下,替他捋平弄皱的地方。
偏偏李修白最不喜对人低头,他垂眸:“郡主误会了,在下所言字字属实。”
萧沉璧没想到他还没完了,略一挑眉:“呵,就你这大病初愈的身子骨?虚成这样,万一死在榻上反而会污了我的名声!”
李修白淡淡道:“郡主多虑了,在下虽未完全恢复,但也不至于猝死,一刻钟也许还是能坚持的。”
“一刻?还也许?”萧沉璧这回是真忍不住笑了,“魏博人素来骁勇善战,连魏博的狗相好都不止一刻钟!你把本郡主当什么了?就算你肯,真以为本郡主当真看得上现在的你?”
李修白也笑:“郡主既然看不上,那便没办法了,在下只有一点小才可以襄助郡主了。”
两人都知道对方在说假话。
这么半真半假地呛了几句,萧沉璧越发对此人来了兴趣。
“自作聪明!你想助我我便要应?你知道我要什么吗?”
“郡主所要无非有二——”
“其一,重掌魏博大权,斩杀仇敌,报仇雪恨。”
“其二,搅动长安风云,趁机举兵,谋夺天下。
李修白抬眸看她:“我说的可还对?”
萧沉璧笑意渐敛:“你到底是谁?竟比康苏勒还要懂长安局势。”
“哦,原来那位郎君姓康。”李修白不答,反而回忆道,“康是粟特大姓,听闻当年粟特灭国之后一部分王族带着族人流落到了魏博,想来,这位康郎君便是粟特王族的后代吧?如此身份,却对我目露妒意,难道,他从前与郡主有旧情,这是背叛了郡主,郡主才如此恨他?”
三言两语,竟将这段新仇旧恨猜得如此清。
萧沉璧不免又刮目相看,同时心生警惕,警告道:“本郡主的事何时轮到你置喙了?”
李修白笑:“那看来在下是猜对了。”
萧沉璧愈发不悦:“是非对错都同你无关。倒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谁?为何懂得如此多?”
“在下不是说了么,姓陆名湛,是县官之子,遭宦官陷害,家道中落,遂沦为奴籍。至于在下为何懂得多,那便更简单了。在下自小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自然比康院使更了解长安。何况父亲官虽不大,但天子脚下哪有闲人?便是沽酒的胡姬也要比其他地方的胡姬多些见识。”
“只是如此?”
“还能如何?”
李修白坦然:“郡主试想,若在下当真身份有异,还会沦落为奴?”
萧沉璧一贯多疑,想着日后必叫康苏勒去查一查这陆湛是否确有其人。
不过单从前后两次回话来看,他的话确实没有一丝纰漏。
她此时又处于虎狼环伺,无人可用的绝境,于是心生招揽之意:“你说的也有理。不过,即便你身份是真的,才智也过人,你毕竟只是一个奴隶,被康苏勒锁在这进奏院里甚至连偏院都不得出,井底之蛙,管中窥豹,你的处境连我都不如,又凭什么口出狂言能帮到我?”
李修白不紧不慢:“在下现在虽然被困,但先前却知道不少事,或许有郡主用得上的。日后郡主若是有麻烦,在下也可相帮。”
萧沉璧存了试探之意:“是么?当下我确有一个麻烦,你可知当今圣人绝嗣,欲从宗室过继,庆王和岐王正暗中争储的事?”
李修白道:“不但知道,在下还知道这二王背后还有裴柳两位权相支持。”
萧沉璧又道:“那我要是想将两位亲王并其背后的两位权相一并除掉,你能做到吗?”
李修白忽然抬眸,静默不语。
萧沉璧嗤笑:“本郡主还当你有多大的本事,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涉及夺位你便不敢了?”
李修白岂是不敢,而是正中下怀。
他收敛神色,编了一个借口:“郡主误会了,在下全族皆是遭五坊使所害,而这五坊使背后的人便是宦官王守成,王守成据说又是庆王背后的支持者之一,在下一心复仇,因此庆王非除不可,没成想所图与郡主殊途同归,一时有些惊讶罢了。”
萧沉璧略一琢磨,确实是这么回事。
“如此甚好!不过……庆王虽与你有仇,岐王与你却无怨,你肯狠心帮我除掉无仇无怨之人么?”
李修白语气平静:“在下与岐王的确无冤无仇,但李唐百姓与岐王有天大之仇。岐王好战贪权,又庸碌无能,若是让他上位,李唐皇室必将危在旦夕,百姓也必会流离失所。”
“没想到你还有赤诚为民之心。庆王贪财,岐王好战,然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的名声和手段你应当也是知晓的,你就不怕我上位之后也和他们一样鱼肉百姓?”萧沉璧故意挑刺。
李修白微微一笑:“郡主自谦了,郡主手段虽狠,但那是对敌,据说郡主对内是极仁慈的,在魏博乃至河朔三镇百姓眼里可是个救他们于水火的圣人。”
他这话半真半假,萧沉璧的确不是好人,也的确害过他数次,但上回宣慰幽州之时,他却当地百姓口中听到了不一样的永安郡主。
譬如她减赋税,免徭役,率军击退契丹……
凡此种种,魏博百姓对她还是颇为爱戴的。
当然,这只是在河朔,也只是为了巩固大权收买人心的伎俩。
在李修白眼中她本质还是个心狠手辣、权欲熏心之人。
他并不觉得等地位稳固后她还会继续如此仁慈,也并不觉得她会对李唐百姓一样宽厚。
不过,这些想法他一丝也未曾表露。
萧沉璧自然也不知晓,还颇为满意,但她还有一个顾虑,继续试探:“话虽如此,我毕竟是魏博人,一个外姓夺了你们李唐皇帝的江山,你身为子民难道就没有一丝芥蒂?”
李修白指尖微蜷。
倘若他说不介意,便是叛国,叛主之人她尚且如此痛恨,何况是叛国?
倘若他说介意,又是不忠,不忠之人绝不能用。
怎么答都是错。
这位郡主好心计。
但须臾之间,李修白便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答道:“天下最初原本也不姓李,太宗当年灭暴隋、平突厥,百姓安居乐业,李唐皇室才深得人心。反观当下,朝堂之内,党争绵延数十年不休;朝堂之外,藩镇林立,异族虎视眈眈。庆王与岐王二王虽有太宗血脉,却无太宗才能,根本守不住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让他们上位才是害了李唐,害了百姓。”
“在下是李唐子民,更是一个普通人,相比之下更愿有德者居之。而郡主有大才,上位是天命所归,也是百姓之福。”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的萧沉璧心花怒放。
但她面上却丝毫不显,反斥道:“巧言令色!”
李修白则挑眉:“句句属实。”
萧沉璧从鼻腔里出哼一声,算是认可。
“不过。”她转而又道,“纵然你愿相帮,但现在的我只是一只笼中鸟,你的家仇能不能报,我的大业能不能成,都是未知,你还甘愿舍身吗?”
李修白倾身拱手:“肝脑涂地。”
萧沉璧顿时身心舒畅:“好。”
李修白又道:“既成了盟友,在下刚好想起一事可助郡主挑起二王争斗,咱们从中渔翁得利。”
萧沉璧眯眼:“这么巧?本郡主刚答应,你就想起来了?”
李修白无视对面的嘲讽,平静道:“确实巧,毕竟在下大病未愈,记忆有时还断断续续。”
萧沉璧冷笑:“说吧,我正好也要试一试你是不是真有本事,若是只会耍嘴皮子,没有半分分量,你可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李修白从容道:“在下说的郡主必然满意,乃是庆王的靠山——裴相一党科举舞弊案。”
萧沉璧神色一凝:“细说。”
李修白接着道:“庆王的臂膀之一,礼部侍郎钱微今年担任科举主考官时收受巨额贿赂,取士不公,进士及第者十之有七都是权贵请托,而这些权贵除了国公、侯爷,还牵扯裴党的大员——兵部尚书杜聿。”
“此事,可够分量?”
这何止是够分量,简直要把朝堂压垮!
自从康苏勒把她的暗桩拔了,那个能揭发庆王妃身份的赌徒也赶走之后,萧沉璧便一直苦恼该如从何处入手挑拨二王。
没成想,连日苦思不得的事竟从此人口中得来了。
她迫不及待想要细听,然而,此时菱花格窗户外面却飘来一个黑影。
在李修白开口的那一刻,萧沉璧忽然一指压住他的唇,声音放轻:“我现在突然又不想听你说正事了。”
李修白顺着她的视线很快也发现了偷窥的黑影。
那身形,分明是前来探查他们“成事”与否的女使。
他声音低沉,气息拂过萧沉璧耳畔:“那郡主此刻想听些什么?”
萧沉璧唇角勾起一抹轻浅弧度,目光狡黠:“我想听些……门外人想听的。”
这话有点绕。
然李修白何等聪慧,瞬息便洞悉其意——她要做戏给窗外那双眼睛看。
他眉梢微挑:“这么说,郡主是想听些风月话?”
“你会么?”
萧沉璧打量着他这副不染尘埃的模样,心底确实升起几分好奇。
“这有何难?”李修白处变不惊,“不过,言语终究无力。郡主若真想瞒天过海,不如直接动手。”
“哦?”萧沉璧凑近,“怎么动手?”
李修白道:“郡主聪敏过人,弄花妆容什么的,必然不用在下教。”
萧沉璧嫣然一笑:“我确知一二手段,只是不知道是否奏效,还请先生掌掌眼。”
说罢,她一边盯着他,一边用雪白的指腹缓缓抹花自己涂了胭脂的唇,直到嫣红的颜色晕开,好似同人激吻过一般,靡艳非常。
再之后,她手指下滑,掠过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发簪一拔,满头乌发瞬间如瀑般垂落。
整个过程极尽妍态,勾魂摄魄。
随后,她从俯身凝视李修白的姿态起身,眼波流转,媚意横生:“陆先生瞧瞧,我此刻的样子……是否能骗得过外头那双眼?”
李修白淡淡道:“可。”
“当真?”萧沉璧声音仿佛能拉丝,又刻意凑近他面庞,带了一丝讥笑,“若是如此,先生为何不敢用正眼看我呢?不看我,又如何断定可还是不可呢?”
李修白几不可察地一顿。
随即,他眼眸一抬,目光终于毫无避讳地、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只见眼前人嘴唇靡艳,青丝如瀑,眼神则雾气濛濛,万种风情,活脱脱一只刚吸足了精魄、餍-足又妖异的画皮妖。
不但想骗别人,更在蛊惑他。
“郡主既然想演得更逼真一些,那在下……只好冒犯了。”
李修白略带歉意,说罢,忽然抬手扣住萧沉璧后颈,将她整个人用力往自己怀中一带。
“唔!”
萧沉璧全然未料他会这般大胆,惊慌失措之下喉间溢出一声婉转至极的短促吟哦——
这声音穿透寂静的厢房,落在窗外那竖耳偷听的女使耳中,瞬间误会成另一种含义。
女使霎时面红耳赤,心如擂鼓。
随即,她再不敢窥探半分,慌忙垂着头从窗下匆匆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