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明宫启程,銮驾须横贯整座长安城。
为保圣人万全,所经街衢皆需要严管。
街衢旁的坊内百姓在那一时段内禁止出入,至于其他人,改道的改道,回府的回府,总之——绝不允许惊扰圣人车驾。
执掌皇城戍卫的金吾卫与神策军也会沿途布防。
此等天罗地网之下,寻常人想要告御状简直难如登天。
但万事都有例外,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成功之例。
当然,这些成功之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朝臣支持。
柳宗弼操纵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
右神策军中尉仇虎和柳党关系甚佳,让他的神策军“不慎”放个人闯到御驾前鸣冤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地点,人烟稠密、街巷纵横、管控不易的平康坊便是上佳之选。
是以,圣人仪仗刚一离开大明宫,柳宗弼便指派人将徐文长藏匿于平康坊一处由右神策军布防的街角。
此刻,庆王一行尚未觉察。
仪仗行进间,庆王风头十足,借协理礼部操持祭典的身份策马行至岐王车驾旁慰问。
他目光扫过整个车驾,忽扬起马鞭,指向车辕上一道新痕,厉声呵斥随行的太仆寺属官:“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岐王殿下的车驾,竟然出了如此差错?若叫外人瞧见,岂不误会本王轻慢八弟!”
被点名的太仆寺小官慌忙跪地叩首,连声告饶。
岐王纵使再愚钝,也看出来了庆王这是在耀武扬威。
他心中冷笑,笑吧,再过一会儿恐怕有人要笑不出来了。
于是一向暴脾气的岐王竟出奇地平和:“七哥息怒,不过些许划痕,何须兴师动众?再说,除了七哥这般关怀我,还有谁会在意这点小事?七哥贵人事忙,照料圣人要紧,此事便算了吧!”
庆王见他丝毫不怒,略感诧异,转念又一想,也许他是在暗怒,不敢表露出来。
他略一抬手,放过了那小官。
“八弟胸襟开阔,为兄自愧不如。然今日着实事忙,为兄须至前头为圣人清道开路了。待今日礼成,他日定与八弟金樽对月,一醉方休!”
“好,臣弟恭候七哥!”岐王含笑应道。
庆王马鞭一扬,意气风发地策马向前奔去。
车内,全程目睹的宰相裴见素放下帘帷,眉峰微蹙。
这岐王的脾气他是知晓的——有勇无谋,志大才疏,绝非能成大事之人。
正因如此,他才择定了颇有城府的庆王。
今日倒是反过来了,庆王恃宠而骄,岐王恭谨谦卑。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见素隐隐不安,猜测或许是柳宗弼暗中抓到了什么把柄。
奈何此时车驾已行,他不便遣人面禀庆王,也不好抽身查探。
思虑再三,他遣心腹密传口信给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成,请其今日严防柳党作祟。
神策军是大唐禁军,王守成和仇虎两位左、右神策军中尉分别执掌一半大权。
但王守成资历要老些,有从龙之功,得圣人倚重,因此掌握的实权更胜仇虎。
王守成得讯后立即命养子带人严加排查。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被安插妥当的徐文长冲破右军布防,“意外”闯入御道中央,高举血书,跪地伸冤——
王守成的左军赶紧上前擒拿。
然徐文长已高声喊完冤情,血书也已昭然示众。
其声震耳,其势混乱,不仅随行宗室贵戚、文武百官全部目睹,便是被关在坊门后的长安百姓也听到了,纷纷拉开一丝门缝争看究竟。
事已至此,銮舆中的天子李俨当着这许多人之面,绝不可能无视鸣冤。
何况,这书生所指,还是干系重大的科举舞弊案。
李俨面色阴沉,压下怒意,命随侍的宦官掀开车帘,随后指了指随行的大理寺卿,道:“冯祉,此事交由你查明原委,务必问清来龙去脉,限期三日。至于钱微……祭天事宜暂由礼部郎中崔儋署理,你随冯卿同去,据实陈情,不得隐瞒!”
冯祉当即出列,趋步到銮驾面前领旨:“臣遵旨,必秉公详查!”
钱微后背冷汗涔涔,却不敢表露出一丝慌乱,强自镇定领命:“臣遵旨。”
徐文长也见好就收,立即跪地谢恩:“陛下是明君,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抚慰天下士子之心!”
圣人撩了下眼皮,冯祉会意,示意神策军将徐文长带离。
随即,宦官放下车帘,高声唱驾,仿佛无事发生,车驾继续向城南圜丘行去。
然经此一闹,平静之下已是暗流汹涌。
庆王率队开路,面上虽竭力维持镇定,手中缰绳却越收越紧,紧得马儿嘶鸣一声,差点儿冲出去乱了队列。
他赶紧收敛心神,强撑着把剩下的路走完。
此时,原本排在后头的岐王喜上眉梢,几乎要笑出声来,王妃几度提醒,他才收敛几分。
但祭天时,他望向庆王,还是忍不住满面春风。
此一时,彼一时啊!
瞧瞧,七哥如今这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长平王府车驾距圣人极近,这场风波看得最真切。
老王妃微微诧异,这个告御状的书生来得未免太过及时,此番庆王怕是要伤筋动骨了。
至于“徐文长”这个名字,她隐约有些耳熟,似是阿郎生前曾提及过一句。
难道……是阿郎在天有灵,得知他们的计策和决心,欲助他们一臂之力?
老王妃纵然心下诸多盘算,面上却沉静如水,只是默默捻动手中佛珠为儿子诵祷祈福。
萧沉璧却知晓这可不是什么意外,更不是显灵,而是他们筹谋已久的结果。
先前等着看笑话的瑟罗,此刻目瞪口呆,全然未料萧沉璧真能神机妙算至此。
她踌躇片刻,别扭地开口:“是我小瞧了你,你确实聪慧,我不再轻易疑你便是!”
萧沉璧嫣然一笑:“这算什么?往后,你会见识到更多。”
瑟罗微微惊讶,觉得萧沉璧未免太狂妄,但望着她那明亮而笃定的眼神,又莫名生出几分信服。
她别过脸去,不敢再看那双漂亮得仿佛会说话的双眼。
——
魏博进奏院
像祭天这种事,进奏院是不会掺和的,故而康苏勒一直坐镇院内等候消息。
当牙兵来报,徐文长告御状成功时,康苏勒顿时眉开眼笑。
只要不出意外,此局便算落定。
看来,这个姓陆的倒真有点东西。
康苏勒把消息也及时告知给了他,毕竟,若后续再生波折,又一时难寻萧沉璧,仍需此人谋划。
李修白此时正慢悠悠地品茶,闻讯神色如常。
康苏勒不由嘲讽:“先生当真丝毫不担心?不怕徐文长告状不成,反将先生攀咬出来,性命难保?”
李修白坦诚道:“也不是不曾担心,只是今日上午,荐福寺法事的钟声迟了半个时辰,在下便料想此事一切顺利。”
“这又怎讲?”康苏勒皱眉。
李修白反问:“荐福寺毗邻春明门大街,春明门大街又是长安通衢,圣人想要赴南郊圜丘祈雨,必过此道,是否?”
“是又如何?”康苏勒不以为然。
“祈雨之礼,贵在及时,仪典须于正午前完成,故圣驾至迟须在辰时末刻经过荐福寺,对否?”
康苏勒又点头:“对是对,不过荐福寺和圣人祈雨有什么关系?”
李修白道:“当然有干系,贵人事忙,兴许未曾注意过一个细微之处,那便是这荐福寺每逢巳时整都会准时做法事,彼时钟磬齐鸣,是在下这方寸之地能听到为数不多的雅音。然今日巳时已过,寺中却一片岑寂,显然是有事耽搁了法事。”
康苏勒不耐:“便是耽搁,与徐文长何干?他又不是做法事的僧尼之一!”
李修白笑道:“院使真会说笑,徐文长当然不是僧尼,但他会影响僧尼。圣人出行时,卤簿仪仗所过之处,沿途必须避让肃静。照常理,荐福寺只要在辰时末刻前静街即可。今日荐福寺的静街却延宕了半个时辰,想必是圣驾出了意外,耽搁了神策军布防,进而影响到做法事了。而能扰圣驾者,除却徐文长拦路告状之事,还能有何?”
一番剖析,条理分明,听得一旁杂役皆瞠目结舌。
康苏勒也颇为震惊,但他仍旧不服气:“纵然徐文长耽误了行程,你又岂知皇帝老儿会应承下来,派人查办?你还不是猜的?”
李修白微微一笑:“这个么,我的确是猜的。”
康苏勒这才略感满意,冷哼一声:“不过尔尔。”
李修白自斟自饮,不再多言。
实则,他并非猜测,而是笃信,因为他熟知当今天子伪善的秉性。
私下李俨阴鸷狠辣,弑兄夺位,但当着宗室勋贵和长安百姓的面,他必会扮作一位大义凛然、虚怀纳谏的明君。
这是生父和养父以血换来的教训。
而终有一日,他定要当着这天下苍生之面,扒开这个至高无上的圣人伪善的这张皮。
康苏勒最是厌恶这姓陆的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衬得自己倒似个蠢物。
幸好,待明日一过,这姓陆的书生便再无用处了,到时如何处置全看他一句话。
于是,康苏勒谈完正事,袍袖一拂,转身便走。
推门之际,他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
回去后,想起瑟罗今日所说的萧沉璧毫不犹豫地将他送的糖莲子拿去喂鸟之事,康苏勒顿时又怒火中烧。
好,好得很。她既无情,也别怪他无义!
视线一转,望向角落那两坛酒,他下决心明日寻个由头将她骗来共饮,将生米煮成熟饭。
但萧沉璧素来机敏,若得知这酒是他备下的,她必不肯饮。
思索一番,瞥见安副使置于博古阁上的两坛药酒,发觉这酒和他的鹿血酒形制相仿。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随即,他悄然将其中一坛与安副使的酒调换,事毕,又将空坛弃于院中,不留痕迹。
恰在此时,前院侍从来禀,说有客相寻。康苏勒于是匆匆指着调换完的酒,吩咐廊下的女使将此酒送入他房内。
女使应诺,一进来却见两坛酒形貌无二,不知这康院使指的是哪坛。
正踌躇间,安副使满面春风从内室出来,呢喃着今日徐文长告状得成,大半是靠陆先生的襄助,也该赏他点东西。
他炮制的驱痹散寒的药酒火候已到,于陆先生正合适,便对女使道:“取一坛,送去陆先生处。”
女使行事谨慎,特意将康苏勒要酒的事也告知,还询问这两坛酒可有差别。
安壬挑眉,没料到康苏勒竟会垂涎他的药酒——
但这又不是多金贵的东西,他要便给吧。
安壬挥挥手道:“没什么差别,都是一日炮制的!”
女使遂不再犹疑,随意抱起一坛各送到二人房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