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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争执

    挂了夏长霞的电话, 迟野又在医院里等了一天一夜。

    时值寒冬,因为流感与其他呼吸道感染疾病,加上临近春运的交通事故和其他意外伤害, 医院人满为患。家属楼已经没有多余的床位,迟野晚上便直接在走廊长椅上和衣而眠。

    值班的护士姐姐看不下去,给迟野找来一张折叠小床和多余的被子, 让他躺下休息。

    第三天清早, 护士来通知迟野, 医生准许了他的探望, 他等会就可以做好防护后进病房探视。

    穿戴好口罩、帽子与鞋套,迟野在医护人员的指示下走进重症监护室。

    外婆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 口鼻上插着气管, 输液瓶和药物泵传递着维持生命和血压平衡的药物。床头的仪器发出稳定而冰冷的滴答声,屏幕上记录的血压、心率以及血氧饱和度,显露出外婆微弱的生命体征数据。

    在医护人员的允许下,迟野走上前握住外婆的手。

    “外婆, 我是小野,我回来了。”

    迟野轻轻叫着外婆, 他本来不是喜欢情绪外露的人, 却把这十几年来想要对外婆说的感谢说了一遍又一遍。

    “……小时候我被母亲丢在乡下你总是每次都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我, 甚至见我看班上其他小孩吃城里的芝士蛋糕眼馋, 我虽然没有说, 但几乎从不进城的您依旧辗转好几趟大巴车偷偷买来当做我的生日礼物。”

    “我生病的时候是您陪着我, 我睡觉前也是您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 我被班上其他小孩辱骂没爹没娘的时候, 也是您护在我面前, 跟那些小孩还有他们的家长对骂……您对我的恩情我哪怕是下辈子都还不完。”

    昏迷中的老人并没有回应,但迟野相信冥冥中外婆肯定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探视时间只有短短十五分钟,临走前,迟野把小时候外婆送给自己辟邪的玉坠放进床头的柜子里,迟野轻轻:

    “外婆,这块玉是你小时候送给我挡灾避邪的,现在我更希望它能让您避凶趋吉……您一定要没事,我还有太多话想要亲口对您说。”

    走出病房,主刀医生叫住了迟野:

    “小伙子,你家长什么时候能回国啊?”

    “他们不回来了。”迟野淡淡,“我是外婆的亲孙子,也是她的直系亲属,我能签手术同意书……您尽快安排手术吧。”

    “手术风险……”

    “我知道。”

    迟野顿了顿。

    “麻醉风险、脑出血、颅内感染、脑神经损伤、脑水肿……甚至心肌梗死和脑死亡。”

    “但我更清楚,外婆现在的状况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迟野吸了一口气,抬头沉声。

    “您可以放心,我母亲不会回国,所以绝不会因此发生医疗纠纷,而且我已经成年,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好。”

    虽然震惊于迟野的这番话,回过神后,医生点点头。

    “你等会先去签字,我们会对患者身体状况进行评估,尽快为患者安排手术,有任何情况我跟护士会及时跟你沟通。”

    开颅手术原本定在五天后,但第三天上午,外婆突然脑干出血,积血压迫到脑神经,手术因此被迫提前到当天下午,迟晨希因此也还没来得及赶回江城。

    手术一直进行到深夜,签过病危通知书后,迟野在走廊上一直跪到深夜,其间有好心人看不下去,给了迟野面包和水劝说他去休息,别自己病倒了,迟野朝他们道谢,却并没有接过——

    当年在寺庙里无意说的那句“医院听过的祈祷比寺庙更多”终于落回到他自己身上。

    将近二十个小时的手术过去,麻醉科、输血科……甚至心外科、脑外科的主任医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四台连轴转的手术后,抢救室门口的红灯终于熄灭。

    气密门打开,面色凝重的医生走出抢救室,迟野站起身,对方还未开口,迟野却仿佛已经知道了结果。

    “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重症病房您不能再进,放在病房柜子里的玉坠,我已经让护士帮忙收好了,你可以去护士站带走。”

    迟野喉头发紧,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的膝盖因长时间的压迫而麻木。

    “……我还能再见她一面吗?”

    “当然。”医生道。

    “因为无菌隔离原则,抢救室和重症监护室您不能进去,待会患者会被转移到其他房间,护士会通知您在哪里。”

    在迟野浑浑噩噩地走上通往太平间的电梯时,一个护士叫住了他,塞给他一枚玉坠。

    “小伙子,这枚玉坠应该是你的吧。”

    “嗯。”迟野点头,动作却僵硬如行尸走肉。

    “这应该是患者送给你的吧?你今后可记得把它收好,不要再掉了。”护士说。

    “而且小伙子你脸色看着不大好啊,也要当心些自己的身体。”

    迟野道谢后接过玉坠。

    “谢谢。”

    大门关闭,电梯下行,借着电梯间内幽暗的灯光,迟野看见掌心里捧着的这枚因常年累日的佩戴而泛着温润莹泽的玉坠,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裂痕。

    *

    外婆目前还在世的亲戚只剩下一个弟弟,但因老人身体也已经不大好,不适合长途跋涉,加上他的子女也担心老人葬礼上会过度悲伤,所以对方也并没有来参加葬礼。

    但因为外婆平日里广交善缘,哪怕是在养老院里也有一群跟她关系匪浅的好姐妹,这群婆婆嬢嬢自发来参加了外婆的葬礼,她们整齐地穿着一身黑衣,每人在棺椁前放上一束白菊,泥金万点,花团锦簇,倒衬得照片中笑容慈祥的外婆显得不再那么清冷孤单。

    迟野原本没打算让迟晨希参加葬礼,以她现在的情况光是离开医院都已经足够冒险,可在迟晨希的执意要求下,吴阿姨只好请假陪她一起回到江城,出席外婆的葬礼。

    因为找了殡葬公司,一整套流程下来轻车熟路行云流水,但平日里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迟晨希却反常的一直沉默,直到迟野捧着一个小小的花梨木盒子从殡仪馆走出,猩红着眼睛重新回到车上,轮椅上的迟晨希轻轻,说出了这一周的第一句话:

    “哥哥,你说……我死后也会变成星星吗?”

    “就像外婆一样。”

    “……”

    “哥哥你别哭啊,别说小希,外婆也会替你担心的。”

    见迟野再也按捺不住,平生第一次当着自己的面落泪,迟晨希轻轻:“哥哥,我是认真的。”

    “如果我死了的话,哥哥你把我葬在外婆身边吧。要不然外婆一个人待在地下会很孤单的,我下去陪着她,还能给她讲讲故事聊聊家常谈谈村里的八卦呢。”仿佛已经能够幻想到自己跟外婆团圆后的美好场面,迟晨希苍白消瘦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淡的微笑。

    迟晨希说着,艰难地抬起手,试图用消瘦成皮包骨的小手帮迟野擦去脸上的泪痕。

    “……哥哥,小希好爱你,真的特别特别爱你。”

    “小的时候,爸爸每次喝醉了酒打人,你总是护在我身前,我做错了事被妈妈惩罚关禁闭打手心,也是你偷偷给我塞吃的。后来我被查出来不是爸爸的孩子,妈妈也不要我,我又生了病,是你跪在爸爸面前,求他至少把妈妈的房子留给我治病,你背上现在还有他拿烟头烫出来的痕迹……”

    “如果可以的话,小希和外婆一样,也真的好希望能亲眼看着哥哥成家立业。”

    迟野蹲下身,紧紧握住迟晨希的手,泪水打湿了迟晨希的手背他却依旧不肯放手,仿佛他不这么握紧一点,下一秒面前肤色透明的女孩就真的会乘风归去。

    “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亏哥哥还是学医的呢。”迟晨希噘嘴,“哥哥将来可是要当最最最厉害的医生的,怎么能骗人呢?”

    如果是以往,迟野可以背出安宁关怀等一系列条文来反驳,但现在他只能哽咽,像个害怕家长离开的小孩般紧紧握住妹妹的手。

    “……还有很多治疗方法,我实习时问过侯医生还有其他主任医师,我读了《Nature》和《柳叶刀》,国外最新研究出了CAR-T细胞疗法,哈雷大学医学院还研究出了新的治疗抑制靶点……一定还有其他的治疗办法,一定。”

    迟野喃喃,与其说在说给小希听,倒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嗯。”迟晨希乖巧地点点头,“我相信哥哥。”

    迟野站起身,他牵着迟晨希的手仍没放开。

    “吴阿姨已经到高铁站了,你回医院之后一定不要再胡思乱想,乖乖配合医生哥哥姐姐们的治疗,知道了吗?”

    迟晨希微笑,一双好看的眼睛弯成月牙:“好,我会乖乖听哥哥还有吴阿姨的话。”

    汽车快驶到高铁站,将要下车时,迟晨希忽而:

    “哥哥,你笑一笑好不好?”

    见迟野一脸惊诧地看向自己,迟晨希笑。

    “自从小希生病后,哥哥总在背着小希偷偷地哭,小希不希望这样。 ”

    “小希希望哥哥以后能天天笑,别总是愁眉苦脸着,哥哥长这么好看,不要浪费啦。”

    迟晨希眨眨眼,小脸上露出几分少女的狡黠。

    “……好。”

    迟野有些僵硬地扯起嘴角,抬手摸了摸小希的头。

    “等小希康复了,你要什么哥哥都答应你,想去哪哥哥都陪你一块玩。”

    “嗯!”迟晨希用力点头,朝迟野伸出小拇指,“那哥哥一言为定哦!”

    迟野轻轻勾住迟晨希的手。

    “一言为定。”

    *

    送走了小希,迟野回到筒子楼,收拾整理外婆的遗物。

    外婆向来节俭,尤其在小希生病后,这些年来更是几乎没有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买过一双新鞋。

    迟野很快就收拾完了外婆留下的所有东西,几套便宜的衣裤、洗漱用品、床上用品、一对拐杖、身份证件,以及因常常擦拭而一尘不染的全家福。

    迟野留下了那张全家福,并把外婆的遗照挂在了它旁边。

    手机铃足足响了快一分钟,才终于被迟野接起。

    “喂。”

    “你现在在哪?怎么早上打你的电话你一直没有接?”给迟野打了三十来个电话对方都没接,甚至还反而给关机了,游鸣差点急疯了,少见的语气咆哮。

    “……我在家。”

    电话那头的游鸣愣了愣,却也很快反应过来。

    “你在筒子楼?”

    仰躺在沙发上对着照片发呆的迟野没说话,游鸣心下了然,亟亟:

    “你在家等着别动,我带了饺子上来马上到,千万别到处乱跑啊!”

    十五分钟后,老式门锁被游鸣用先前迟野给他的备用钥匙打开,游鸣哈着白气,火急火燎地冲进屋内,在确认迟野没事后才松了口气。

    “……你还没吃午饭吧?快吃点东西,你这一周一看就没休息好也没吃好,你看看你,脸色都差成啥了?”

    “你吃不吃?”见迟野木然,游鸣挑眉,“你不吃我喂你了啊?”

    “……”

    见迟野终于抬手拿起碗筷,缓缓吃完了那一小碗饺子,游鸣依旧脸色阴沉。

    “你几天没睡觉了?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

    迟野没有回答,反而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期末前两天就已经考完了。”

    游鸣撒了谎,在接到迟野在火车上的电话时,他就向老师请了假准备奔回江城找他,他刚下车就得知父亲被经侦科抓走的消息,他也被当成证人带走调查。

    “本来我早就要来找你的……结果我家那边也出了点状况,所以才耽误了。”

    迟野:“怎么了?”

    游鸣犹豫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锐利的锋。

    “这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我爸的公司被查封了,他人现在也被抓进局子了。”

    游鸣顿了顿,却仍对迟野和盘托出。

    “说是贪污和走私……他前些年具体到底干过哪些事我现在还在了解,我也找了业内认识的律师咨询,加上他公司里还有一堆烂摊子需要人料理……所以才耽误了两天,抱歉。”

    “没事。”

    迟野道。

    “你处理好你父亲的事情就好,不用替我担心,我自己应付得过来。”

    “我能放心个屁!”自从开始创业后就收敛了很多的游鸣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我真该拿个镜子给你看下你现在的脸色,要不是我过来了,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吃不喝,硬了都他妈没人知道!”

    “熬了四五个通宵而已。”

    迟野淡淡,微垂的眉睫洒下一片乌青。

    “什么叫而已!?”

    见迟野不说话,游鸣直接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床上。

    “睡觉。”给迟野盖上被子,游鸣狠狠。

    迟野扯了扯唇角。

    “干什么?我现在可没力气跟你做。”

    “迟野!”

    见对方还在插科打诨,游鸣真的生气了。

    “你别犯浑了好不好?为什么都到现在了你还要把我往外推!?我们……我们明明该是除了亲人外彼此最亲近的人不是么?有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啊。”

    游鸣说着红了眼圈,父亲公司的烂摊子明明已经教他心力交瘁,可那些打击却都不如发现即便在一起这么久,对方却依旧习惯自己扛下所有甚至把自己当成外人一样让他感到委屈。

    都说再冷的石头坐上三年也会暖,可他都坐了四年了……游鸣知道迟野戒备抵御所有人的性格,但他一直觉得自己于对方而言总归是特殊的,这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这辈子究竟还有没有彻底走进对方心里的机会。

    迟野没有说话,四下一时寂静无声,最终仍是游鸣放软了语气,上前握住迟野冰凉的手。

    “……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好好休息好不好?你现在脸色这么差,活死人似的,你这样让外婆在九泉之下怎么安心?”

    听到“外婆”两个字,迟野嘴唇翕动,眼泪最终先一步滑落。

    不像游鸣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迟野很少会哭,尤其在外人面前,自从小希生病后,他便认为自己丧失了哭泣的权利,作为哥哥他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比身为妹妹的小希先一步乱了神志。

    所以即便此时此刻,身心都疲惫到了极致,自己面前也只有游鸣一人,可他依旧只是垂下眼睑,眉目重归冷冽。

    知道迟野仍然没法在自己面前展露真实与脆弱的一面,游鸣苦笑了一下,但他仍用冷毛巾给迟野敷了敷眼睛,帮对方掖好被子。

    “……睡吧,我陪着你。”

    “你不去找律师么?”

    “我已经找到了。现在就在等他们调查整理好我父亲这些年来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又有多少是能往灰色地带上争取,我正好在等结果。”

    游鸣伸手拍了拍迟野的后背,轻声宽慰:

    “放心吧,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嗯。”

    迟野沉声,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终于迎来这一周多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第62章 判决

    在游鸣来找迟野时, 法院已经对游政屿提起公诉。

    一周后,见游鸣在与代理律师通话后面色凝重,迟野问:“你父亲的情况怎么样?”

    “……”

    游鸣没有说话, 只是用双手撑住额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之前一直知道他在最初创业的时候踩过灰色地带,但我之前一直以为他最多就是放放债, 或者在公司账目上稍微动动手脚……真的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走私跟贪污受赂。”

    游鸣咬着下唇, 嘴唇青白得近乎渗出鲜血, 脸上却血色尽失。

    “……所有财产被没收还是事小, 但他这种数额特别巨大,而且还是数罪并罚的情况,最起码也是无期、死缓甚至死刑。”

    “我跟你一块收集证据和辩护材料。”迟野握住游鸣的手, “公司的证人证词、财务记录、合同文书……这些都可以作为辩护证据提交给法庭。”

    “还有悔过书和其他塑造正面形象的辅助材料, 你父亲发达之后不也做过许多慈善,或者倘若你父亲还欠了哪些债务,我们也能想办法偿还或者争取对方谅解。开庭前的这一个月,我们可以在司法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替你父亲争取减少量刑。”

    “……嗯。”

    沉默良久, 游鸣终于重新直起身,看向迟野。

    “现在的确不是我怨天尤人一蹶不振的时候, 就像你说的, 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我陪你一起。”

    “好……那我们下去就去我爸公司, 同时我试着联系下我爸那些没被牵连进案件的下属, 看看他们能提供些什么证据。”游鸣嗓音干涩。

    “你知道你父亲这次是被谁检举的吗?”迟野问。

    游鸣神色一怔, 迟野眼锋尖锐。

    “防人之心不可无, 很多集团的瓦解都是从内部开始, 虽然你父亲的具体情况我不够了解, 但这很有可能你父亲正是被身边的人检举。”

    沉默少顷, 游鸣沉声:“……你说得对,我之前的确过于莽撞,在商场上哪里会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利益罢了。”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由云坠泥,父亲入狱,集团收缴,家中所有财产哪怕是在国外购买的不动产都要被没收,明明只过了短短半个月,游鸣仿佛成长许多。

    “你联系的律师靠谱么?”

    “嗯。”游鸣点头。

    “他既是一级律师,也是我母亲的旧友,我信得过他。”

    迟野:“那我们全程与他一起行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授人以柄。”

    游鸣:“好。”

    游鸣站起身,走到阳台上点了根烟,见迟野走到自己身侧也点了根烟,极其自然地侧头朝自己借火,明明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可看着对方笼在夜色中的锐利侧脸,游鸣却勾唇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哈……没什么。”

    游鸣屈指,抬手朝露台外弹了弹烟灰,垂眸自嘲:

    “笑我自己罢了。一夜之间从豪车豪宅随便住随便开的富二代,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如果放在电视剧里,下一步该是老婆跟别人跑路了吧?”

    游鸣摇晃了下手里的双爆珠万宝路烟盒,苦笑:“再过几天等法院来了,别说脚下踩着的这栋别墅,怕是连烟都要抽不起了。”

    迟野皱眉,侧身注视着游鸣,少见的没有毒舌嘲讽回去。

    “我不会走。”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走,所以才会开这样的玩笑。”

    游鸣耸耸肩笑笑,迟野能看出他在故作轻松。

    香烟快要燃尽时,撑着栏杆俯瞰窗外江景,长江大桥灯火通明,如虹如龙。望着万家灯火,游鸣轻轻:

    “……我是不是很自私,做不到像故事里的主角一样,自己陷入低谷时总会主动放手。”

    游鸣话音未落,回应他的是一个长久的拥抱。

    迟野真的很不会用语言表达感情,每次表达关心和爱意的方式就是拥抱和亲吻。

    “迟野。”

    从来没有被对方用这么正式的语气叫过大名,迟野讶然,游鸣却正色。

    都说爱情是场博弈,先心动的人就输了。

    游鸣知道自己早就输得彻彻底底,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赢,可在目睹父亲起高楼又楼塌了后,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心底竟生出张皇——

    他不是害怕从头再来,而是害怕对方真的有朝一日会离开,自己也将和那些同学一样,成为他生命中的过客,这种感觉在上回在筒子楼里找到对方后谶言般愈演愈烈。

    他永远无法做到像迟野一样理智。

    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或许终将落下。

    但如果真有这一天,那么至少,至少……让他卑微地祈求,能在他生命中留下一条刻痕。

    “我爱你。”

    “如果哪天你真不在我身边……也请你至少记住曾有人……不,记住我游鸣说过爱你。”

    说罢,迟野还没反应过来,游鸣便从怀中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游鸣本打算当做二人五周年纪念日的礼物,可他仿佛有预感,倘若他现在不把它送出,或许此生都将再也没有机会。

    在迟野惊骇的目光中,游鸣敛眸,神色虔诚地把它戴在了迟野的左手中指。

    *

    虽然法律上从未规定过父债子偿,但为了能最大程度上帮父亲减少量刑,游鸣拿出大学四年来工作室赚的两三百万,以及除去留下的将来租房吃饭等必要的钱财外,父亲曾经给自己的生活费,全部用于偿还游政屿欠下的商业债务。

    但面对过于庞大的基数,游鸣所做的这一切仍是杯水车薪,包括悔过书等其他手段,在法院判决量刑时到底能起到几分作用,哪怕是最顶尖的律师亦不敢打包票。

    迟野陪着游鸣资讯律师,了解法条和判例、收集证据和辩护材料,并且一块出庭参与一审辩护。

    因为案件复杂,涉事人员和集团较多,时间跨度也长,所以判决结果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下来,好在大四下学期游鸣除了完成毕业论文外,学校没有其他强制任务,他这才有留在江城处理一切的时间。

    春季开学,迟野一人返回北京继续上课,同时每天通过电话和视频与游鸣联系,跟进案件,帮他出谋划策。

    两个月后,一审判决公布,游政屿因犯受贿罪、走私罪以及财务欺诈,涉案数额巨大,数罪并罚,但由于游鸣迟野的搜证辩护,以及主动偿还债务的行为,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处罚金七百五十余万。

    游鸣悬着的心终于暂且放下,这段时间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个结果已经比他料想中要好上许多,因此他虽然格式化地提起了上述,但心中对于这个结果已然满足。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六月毕业季,游鸣返回北京完成答辩。

    因为所有的钱都砸在了应对父亲的这次审判与还债上,游鸣自从答辩完成后,就把精力都花在接商单和扩展工作室业务,以及拉投资赞助等赚钱项目上,每天早出晚归的应酬,每天回到出租屋内便是一身酒气。

    在游鸣因为酒精中毒而深夜被送进急诊后,翌日中午,当游鸣清醒被迟野从自己实习的医院带回家后,迟野反锁了房门。

    “这是做什么?”

    见房门被迟野反锁,游鸣诧异,伸手用力拍打房门。

    游鸣又敲了十来分钟,直到听见屋里没了声音,迟野才打开房门走进屋内,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床上神色病态萎靡的游鸣。

    见迟野打开房门,游鸣眼睛一亮,下意识就起身往外走,却被迟野一把摁住,他想要挣扎,手腕被对方反剪住强行压在床沿。

    “……别闹了,我今天晚上还有一个合作要谈呢。”游鸣眨了眨眼睛,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昨夜酗酒应酬留下的恍惚。

    “你还要这么乱来么?”迟野睥睨,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你昨天都进了我们医院的急诊,你知道继续再这么搞下去会怎么样吗。”

    “轻度中毒,恶心、呕吐、头痛;中度中毒脑损伤,昏迷,甚至胃出血;长期酗酒则会引起酒精性肝病,进而产生肝硬化,影响神经、心血管、免疫、生殖系统,极大增加患癌风险。”

    面对迟野的诘问,方才魂不守舍,着急着出门的游鸣陷入沉默。

    迟野皱眉,等待对方知晓的回答,泪水却比语言先一步滑落。

    “你说得都对……可我还能怎么办?”

    “我们本来都说好了,毕业之后就一起买一套别墅,养两只猫,可现在别说别墅了,我都快要付不起房租了!可是离缴清罚金还差那么多……”

    游鸣哽咽,却并不只是为此而哭,他而是恨父亲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违法乱纪。更恨自己又为什么狠不下心,彻底断绝父子关系,弃对方的死活于不顾。

    “我白天跟我实习的医院聊过,他们同意我毕业后就工作,正好我的学分已经修满了,可以申请提前一年毕业。”

    “……不行!”

    迟野话音未落就被游鸣一口打断,他着急得甚至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泪水,眼泪落入嘴唇,泛起咸腥的苦涩。

    “你怎么能因为我而放弃深造?”游鸣亟亟,“我知道……其实你的课题老师很好看你,极力推荐你毕业后去哈佛、斯坦福或者JHU深造,甚至已经给你写好了推荐信,但是你婉言拒绝了。”

    “可哪怕你不去国外深造,也绝对不要因为我放弃在国内读研读博……你跟我不一样,我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可你不一样啊,你一直都是天之骄子,怎么能因为我陨落凡尘……我绝对不允许你这么做!”游鸣喃喃,语气坚若磐石。

    “我不是在牺牲,我也是独立个体的成年人,能为自己的决定和前途负责。”

    “而且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这么萎靡下去么?”

    迟野没有说错,明明离他父亲出事只有短短数月,游鸣却已经显得和先前截然不同。

    曾经的他肆意张扬无所畏惧,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像陷入囹圄的困兽,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陷入无尽的迷茫与恐慌。

    “之前小希和外婆的事情,一直都是你在帮我,把我从泥潭里拽出来,我又怎么能看着你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

    抱住迟野的脖颈,像是想把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所有的崩溃宣泄出来,游鸣嚎啕大哭。

    “……可我现在好像真的感觉山穷水尽了,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我们一起想办法,就像你说的,天无绝人之路,何惧从头再来。”

    迟野伸手拍了拍游鸣背脊,把他搂得更紧,泪水如决堤的洪流般,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衫,游鸣总比他哭得放肆。

    “你曾经帮过我许多,我现在当然不会弃你于不顾。”

    迟野轻轻。

    “只要有我在,你不会孤身一人。”

    *

    翌日,迟野收到了系主任兼导师的消息,让他去趟办公室。

    迟野按时赴约,日常寒暄问好后,系主任递给他一杯热茶,笑道:

    “迟同学啊,我昨天见了你妈妈,她说你打算提前申请毕业,并且已经找好了导师,计划下半年就去哈佛继续留学深造啊?”

    见迟野一怔,以为他是过度惊喜到失语,主任温和一笑。

    “既然你已经给部分院校递了简历,之前怎么不跟老师说呢?还让老师为你放弃这大好的深造机会而伤心呢。”

    迟野皱眉:“您昨天见到了我母亲?”

    轻啜一口头春龙井,主任放下茶盏。

    “是啊,你母亲真的很关心你的未来,向我问了很多你在校内的情况,也向我咨询了你这样的情况她帮你牵线搭桥联系好教授后,能不能上得了藤校。”

    “我给的答案当然是肯定,像你这么聪明又勤奋,还能吃苦耐劳孜孜专研的学生,无论放在哪个学校哪个老师手里,都是不可多得的香饽饽。”

    “小迟啊。”

    主任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迟野的肩膀,语重心长。

    “老师也是很器重你,所以才会叮嘱你这些,年轻人嘛,总是要以自己的未来为先,其他的什么像爱情之类的都要先放一边。”

    知道这番话是母亲故意让对方说给自己听,迟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

    “谢谢老师,我明白。”

    “嗯,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啊。”

    见迟野从善如流,主任满意地点点头。

    “老师知道你是个既聪明又有野心的孩子,孰是孰非、孰轻孰重肯定拎得清,要不然怎么前几天还主动问老师哪里能打英文成绩单,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哪有前途重要。等你学成归来功成名就,像你这么优秀帅气的男生,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是不是?”

    “……”

    迟野虽然沉默,但主任知道这个学生足够清醒,不需要旁人费任何口舌就会自觉做出最理智绝情的选择。

    “行,老师也就不多留你了。倘若后面申请院校的时候需要什么推荐信或材料,尽管来找老师,老师的办公室随时为你敞开。”

    迟野恭敬点头。

    “谢谢老师。”

    十点图书馆闭馆,迟野走出学校,先前他原本是坐地铁回出租屋,现在为了更省钱变为搭公交。

    但迟野还没走到公交车站,刚走出校门,一个美艳大气的长发女人朝他走来。

    “小野?”

    见迟野目不斜视,依旧径直往前走,擦肩而过时,女人轻轻笑道:

    “小野,你这么久没见妈妈,的确可能认不出来妈妈了……可你也不向妈妈介绍一下你最好的朋友么——或者说,男朋友?”

    “……”

    迟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女人明明拥有着不菲的财力和惊人的美貌,但她的穿着却极其低调,可即便她身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藏蓝色毛呢大衣,却依旧难掩她举手投足散发出的贵气与魅力。

    “妈妈没有跟踪你,更不需要。”

    见迟野眼神戒备地打量着自己,女人缓缓。

    “我知道,你在校内一直有意遮掩,因此几乎不带他来清华,反而每次约会都在对方的学校——”

    看着面前青年逐渐用力收紧的指节,和被人揭穿后变得惨白的脸色,女人眉目舒展,明艳一笑。

    “但妈妈自然有自己得到信息的手段——更何况你是我的儿子,妈妈对你难道还不了解么?”

    “不过呢,”女人悠悠,“妈妈还是很欣慰你的这些举动,你也不愧是我夏长霞的儿子,永远不会被情感冲昏头脑,知道只有权力地位金钱这种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最重要。”

    见迟野依旧不说话,眉毛扬成两柄出鞘的利刃,看向自己的眼神敌意更甚,女人却柔声:

    “别担心,妈妈不是那种迂腐的老顽固。更何况妈妈在国外生活了这些年,对LGBTQ群体或多或少也耳濡目染的有些了解,我虽然不支持,但也谈不上反对。”

    并不理会女人的故意套近乎,迟野冷冷。

    “我没有妈妈。”

    “是吗?”女人笑笑,她摁亮了手机,走到迟野面前,“那为什么小希会叫我妈妈呢?”

    看到照片的刹那,迟野的瞳孔骤然放大——

    那是一张合照,是对方与小希以及吴阿姨一家一起的合照,女人手里拿着的,正是解除过继关系的材料。

    “怎么样?这么多年没见,我们身为血脉相连的母子,还是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妈妈没回国前也一直关注国内的新闻,他应该就是最近落网的那个重大经济犯的儿子,叫游鸣吧?小伙子年纪轻轻就自己创业搞出一番名堂,的确也很优秀。”

    “妈妈知道你们最近缺钱,所以给你送过来了。”

    女人沉声,微笑着把手中挎着的Birkin25递给迟野。

    见迟野仍然不为所动,甚至没有拿正眼瞧她,女人也不生气,笑着把包往迟野怀中一塞,扬长而去。

    “小野,妈妈在国外也念到了博士,何况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人脉和资源自然是你的许多倍。”

    “包里留了我的名片跟联系方式,如果你想知道国外关于小希病情的最新研究进展,以及有什么办法能短时间内还清罚金,明天下午三点名片背面写的咖啡厅见。”

    第63章 抉择

    把咖啡厅的菜单推向迟野, 夏长霞微笑:

    “小野,你看看菜单要点点什么?这家的焦糖玛奇朵和榛果拿铁都很不错。”

    浑然没理会对方的寒暄,坐在女人对面的迟野目光冰冷。

    “你把小希带去哪了。”

    “小希跟着妈妈不是很正常么?”夏长霞淡淡, 同时微微招手示意,“……你好,再来一杯招牌榛果拿铁。”

    “小希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妈妈了。”

    迟野抬眸, 眼神阴沉如翳。

    “生而不养, 你从来就不配被称为母亲。”

    “我知道——”女人端起咖啡, 姿态优雅地喝了一小口, “你给她找了一户很好的人家人收养,他们也的确对小希很好,几乎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在对待。”

    “我也很感激他们夫妇, 给了他们钱财表示感谢, 带着小希与他们去民政局解除了过继关系,重新把小希挂在了我的名下,知道小希舍不得养父母,我之前也已经给了她一周的时间道别。”

    “道别完了, 小希现在自然跟着我住,在妈妈暂住的家里。你放心, 妈妈这次回国带了私人医生和护工, 正是为给小希治病而来, 哪怕在家中, 小希也能享受到最好的医疗资源。”

    “你真的很卑鄙。”

    迟野攥紧拳头, 目光愤恚, 指甲嵌在掌心留下道道青紫。

    “你只不过是仗着跟小希有血缘关系, 就能为所欲为……如果你真的想要管小希的话, 之前你跟父亲离婚的时候怎么不带走她!”

    “是啊。无论在法律还是道德上, 血缘亲疏就是优于许多。”

    放下咖啡杯,夏长霞微微一笑:

    “——不光是小希,你也一样。”

    “我已经成年了。”

    “对。”

    夏长霞点头,近乎完美无瑕的眉眼转盼流光,风姿绰约,平日只消一眼,便能让大把男人为她沉沦。

    “我们小野是已经成年了,而且还很优秀,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是教授手下的得意门生,鹏程万里,前途无量。”

    “这些年来的确是我亏欠了你们兄妹,但是小野——”

    女人说着,伸手想要握住迟野捏紧成拳的手,注视着面前面容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英俊青年,面露恳切。

    “……能给妈妈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吗?妈妈因为流过产,不会再有其他的孩子,今后一定会全心全意照顾好你们兄妹,弥补这么多年来的缺憾。”

    “呵。”一把甩开对方的手,迟野冷笑。

    “你现在良心发现了,功成名就后想着当个好妈妈,把落下的亲情一并补上。因为不能再生育所以才想起我跟小希,希望白得两个孩子。”

    “可当我和小希被父亲扫地出门跪着求他至少把房子留给我们;当我抱着小希辗转穿梭在各大医院之间;当我们挤在筒子楼里饥一顿饱一顿……以及外婆的葬礼时,你都在哪?”

    “即便亡羊补牢,可之前被狼吃掉的那几只羊死了就是死了,永远也不可能复活。”

    “……”

    面对迟野步步紧逼的诘难,夏长霞少见的陷入沉默。

    咖啡厅悠扬的纯音乐静静地放,与周匝交谈的人声、磨豆机咖啡壶运作的细响混合成一剂独特的白噪音,良久后女人再度抬眸,徐徐:

    “……小野,既然你不想跟妈妈聊这些,那妈妈也就先不跟你说这些空话。”

    “但作为与你骨肉相连的母亲,总有资格知道自己自己儿子的情感状况,以及对未来的打算罢。”

    “妈妈昨天说过,对你的性取向并不反对,在如今这个部分国家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年代,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夏长霞悠悠,食指轻点杯面。

    “可就像妈妈昨天说的,他现在有这么大一笔债务与罚金需要偿还,所有家业资产都被查封,他就算再优秀,一个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什么时候才还完这么多钱,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夏长霞话音未落,迟野已经开口:“我陪他一起还。”

    “他之前在帮小希看病上,前前后后花了三十多万,我并非连亲生母亲的葬礼都不来参加的禽兽,滴水之恩,自然会涌泉相报。”

    说最后一句话时,迟野斜乜看向夏长霞,眼中讥讽一览无遗。

    “你还太年轻,把恋爱想得太浪漫太美好。”

    仿佛对迟野的挑衅置若罔闻,夏长霞抬手将一绺碎发捋回耳后,缓缓:

    “人没有必要在一个看不见希望的人身上耗费青春。你爸当年不也是做生意亏了钱,他一直嚷嚷着东山再起,可后面别说东山再起了,还染上了酗酒赌博,每天就是打骂我们母子,即便离婚后依旧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小野,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不会不知道这句话放在恋爱上同样适用。贫贱夫妻百事哀,没有充足金钱作为保障,绝对不可能拥有甜蜜的爱情。”

    “小野,你不记得了吗?当年你爸在生意出问题后第一反应同样是不知节制的喝酒应酬,可仍杯水车薪。当年你爸欠的只是一两百万尚且如此,你那位小男友的父亲被罚了多少?五百万,七百万,还是更多?”

    “他不是我爸。”迟野冷冷,“他比父亲,甚至你都要优秀。”

    “好。”

    喝完杯内最后一口咖啡,夏长霞招手续了杯,她朝啡轻轻吹了几口热气,热气氤氲,慢条斯理:

    “就像你所说的,对方足够优秀,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东山再起扶摇直上,那你们之间的关系又会变得不那么对等。”

    “我知道你厌恶妈妈,但妈妈从来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即便他再富有再优秀,对我说过再多的甜言蜜语,而最多只是把他们当成我的‘跳板’——因为我很清楚,因为地位的不对等,当他喜欢我时可以恨不得把家业拱手送给我,但一旦不喜欢我,或者有其他更年轻漂亮的女人出现,他随时可以弃我如敝履,我永远受制于人,这也是为什么婚姻总是要求门当户对。”

    “更何况你与他在国内压根没法结婚,一旦他向你提出分手,公司和财产都挂在他的名下,你将一无所有。”

    “他给了我股份。”

    “哈……”

    被迟野幼稚的说法逗笑了,夏长霞放下热气腾腾的咖啡,笑着摇摇头。

    “是,他可能的确给了你一部分股份,可他自己才是公司最大的股东,拥有绝对控股权,你以为你能得利多少么?再说难听现实点,只要他想把你踢出公司,随时可以再开一家新的公司,流水全走上头,你照样分不到一分钱。”

    “妈妈是过来人,年轻时也创业过,却被合伙人骗得什么也不剩,不光公司破产,甚至连骗走了我的学费,后头还是靠我一整个暑假打三份工,才堪堪交上了学费。”

    “对方也是我的男友,我们当时也正筹划着大学毕业就结婚……要不然后头我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和你父亲在一起。”

    “人心总是不可测的。”身体略向后仰,冷棕色卷发如海藻般披散,夏长霞淡淡,“任何时候都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权利与金钱,永远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全。”

    “至于爱情,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所谓。”

    “夏女士,您是在向我传授精致利己主义学说吗?”

    迟野冷笑,从始至终,对方给他点的那杯咖啡他没有喝一口。

    “无论如何,至少我们不会婚内出轨,破坏一个原本完整的家庭,还生下外头都弄不清是哪个野男人的小孩。”

    “与其说你是不择手段地为自己的野心铺路,倒不如说你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夏长霞错愕地看着自己还微微发疼的右手掌心看,像是自己都没想到刚刚居然会下那么重的手。

    “……小野你没事吧?妈妈刚刚只是一时冲动,不是故意想要打你的,要不要给你弄个冰袋,或者买点药,药店就在边上……”

    迟野捂着瞬间红肿起来的脸,不顾周围顾客投来的骇怪目光放肆冷笑:“终于装不下去了夏女士。”

    “——你从来都不是,甚至扮演不了慈母。”

    迟野没有说错,他记忆中的夏长霞从来不是贤妻良母,甚至与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形象大相径庭——她聪明、强大,野心勃勃,手腕强硬,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薄情寡义,道德淡漠……这其中的任何一个词汇都不符合世俗观念下对女性的定位与期盼。

    被迟野一脸嫌恶地甩开手,夏长霞重新冷静下来,却迅速换了一幅面孔。

    “小野,你刚刚说得没错,你的性格也很像我……或许妈妈的确不应该以母亲的姿势,而是上司的姿势,用分析利弊的方式跟你谈话。”

    “你说跟他一起赚钱一起还款,你有考虑过你的收入么?你为了他选择放弃读研读博深造,即便你是清华的医学生,进了医院照样从底层开始做起,更何况现在许多三甲医院都要求至少研究生起步的学历。你去看看三甲医院里的那些主任医师,有几个不是博士或海归?”

    “老师公务员要熬资历,医生何尝不是?你知道从住院医师熬到主任医师要多少年吗?你一开始的工资对还债来说就是杯水车薪。”

    “而倘若你选择跟妈妈一起出国,摆在你面前的前途,那就完全不是什么主任医师能相提并论的了。”

    夏长霞用三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不着痕迹地比出一个“6”的手势。

    649.35亿美元,这是夏长霞现任丈夫旗下生物医药公司的全球财年总收入。

    迟野查过,夏长霞知道他会查。

    勾起唇角,夏长霞笑,眼锋如芒。

    “妈妈也不瞒你,你继父年纪不小了,他没有生育能力,将来倘若你继父逝世,他的财产都会归在你的名下。”

    “至于你究竟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妈妈说过不干涉,倘若真需要继承人,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别做梦了。”迟野嘴唇微颤,“……我不会代.孕,更不会要你半分财产。”

    迟野的声音依旧凛冽如冰,夏长霞却听出冰川融化的松动。

    “其实继承人有没有血缘关系并不是那么重要,妈妈说过自己不是老顽固,而且作古之后的身后事与我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夏长霞笑容明艳。

    “这件事妈妈确实强求不了你,或许你以后自己都会改变想法。当然你非要一意孤行,妈妈也的确没有办法。”

    “不过……就像刚刚对你说的那样,妈妈虽然自己生不了小孩,的确还有其他的办法。”

    夏长霞淡淡,抬起手指转了一下无名指上的Cartier钻戒——

    她早已习惯了掌握主导权,哪怕面对男人时,她也总能抓住对方的软肋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为她驱使。

    “小野,妈妈的确不是非选你不可,妈妈没有生育能力了,但不代表妈妈从此要不了小孩。”夏长霞抬眸,她虽笑着,眼中却透出寒意。

    “当然了,妈妈还是很欣赏你,觉得你既聪明又理智,还是个善良有责任感的好孩子。”夏长霞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毕竟妈妈就算再有其他的小孩,不说投入的培养成本,他们也不一定,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像你一样优秀聪明,妈妈也不想去赌这个概率。”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为小希的病四处奔波,你是学医的,她的情况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何必自欺欺人。”

    夏长霞淡淡,语气平静无波,冷静得仿佛不是在讨论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只是随口的一句饭后谈资。

    “你这个做哥哥的是用爱创造了奇迹,在极低的五年生存率下让小希活过了这五年。可你觉得在死神镰刀的步步逼近下,你还能再一次创造奇迹吗?国外的医疗终归是比国内发达,最先进的CAR-T细胞疗法你应该在《SCI》《Nature》《柳叶刀》上看到过,这种技术在国内还没有被大面积引进,就算引进了,价格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迟野沉默良久。

    “……她的情况在哪治疗都是一样的。”

    “对,你没说错。”夏长霞笑,无名指的钻戒熠熠生辉,“但只要有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会放弃带她去更好的地方治疗吗?”

    “即便不说小希,就单说你自己——你现在是为了赚快钱,可你真的心甘情愿一辈子待在民办小诊所或只是当个社区医生?”

    “小野,深情装久了,可别自己也当真了。”

    “呵呵……知道你也长大,不是男孩是男人了,多多少少有些奇怪的自尊。”

    “男人嘛,即便实际上再如何绝情,可真的被人揭穿时总还是会下意识想要反驳。”

    “但小野你也别太过着急着否认。”夏长霞再次抬眸,她吹了吹续杯的热拿铁,面上笑意不改,“如果你真的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国内的话,为什么今天会坐在这里跟我谈话。”

    “……”

    青年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抿成了一道无声的锋。

    “不要说因为小希,你心里清楚不完全,或者说并不如此。”

    看着面前青年青筋暴起的手背,夏长霞不徐不疾。

    “你一直有出国去顶尖学府深造的打算,从大一甚至更早就开始为此准备。当然了,不光只是为了学历,更为人脉资源和未来的事业地位。”

    “姓游的那小子觉得自由和快乐大于一切,不在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是小野,你可不是——你享受站在高位睥睨众生,希望自己功成名就,哪怕不择手段。”

    “妈妈果然还是很了解你吧?”

    “……”

    像被尖针刺入眼球,青年的瞳孔骤然收缩,见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夏长霞笑笑,拿出一枚硬币扔在桌上。

    “小野,既然你这么纠结,那要不然我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把这一切交给天意如何?如果是正面你就留下,反面就跟我还有小希一块出国。”

    “至于还债,只要你坐上出国的飞机,等出了海关后我会立即转你七十万美金,这些钱我已经在这张visa卡里备好了,这笔钱你怎么用妈妈不管,要不要也取决于你。”

    夏长霞抬手,大衣袖口露出一张黑金色的维萨卡。

    “……”

    见迟野彻底陷入沉默,他的眉目依旧笔挺,神色却不复起初的凌厉,夏长霞点到即止,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长发捋回身后,拎包站起身。

    “妈妈言尽于此,你是大人了,也该自己权衡利弊得失。”

    “想好了随时给我打电话……服务员,麻烦帮我儿子重新换一杯热咖啡。”

    看着夏长霞渐行渐远的背影,迟野皱眉咬住下唇,紧攥的指尖青白如纸。

    旋转的硬币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影明灭,桌腿被女人离开时的动作带动,越转越慢的硬币垂死挣扎地扑腾了两下,最终还是缓缓停在了印有数字“1”的那面。

    第64章 结束

    为二审开庭搜集材料做准备, 游鸣返回江城,八月底,忙完申请提前毕业和留学需要的材料证件后, 迟野也回到江城找到游鸣。

    白天,在陪游鸣从律师事务所出来,了解到二审的结果应该很难再有改变后, 游鸣与迟野一道去了墓地, 给外婆烧钱上香敬酒。

    因为外婆很喜欢江水, 迟野便把她葬在了村中一处靠山向水的公墓。

    从村里出来,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车才重新回到江城市中心,二人各自随便吃了碗兰州拉面,天已经完全黑了。

    吃完饭后, 二人在江滩边散步。星垂平野, 夜色朦胧下,千丈江水怒张如弓,如乌墨般奔腾不息。

    半小时后华灯初上,长江大桥上橘黄的灯光亮了, 江面波光粼粼,金辉一片, 壮阔如霞光万道。

    江风徐徐吹起额前碎发, 迟野张嘴欲言, 想要打破这近乎诡异的寂静, 游鸣却率先握住了他的手。

    “嘘, 别说话。”

    迟野还没来得及询问, 下一秒, 游鸣便已拉着他跑了起来。

    跑过摩肩接踵的人流,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路过熙熙攘攘叫卖的夜市……他们在江边一直跑,一直跑,仿佛世间的一切在者一刹那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手牵着手,像无忧而潇洒的风,要一直跑到宇宙的尽头。

    时空在这一霎静止,他们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高中,长江承载了他们太多太多美好的记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刻有彼时少年铭心而热忱的爱。

    就像梦境终究还是要回归现实,在跑到迟野十八岁生日时的僻静江滩时,迟野开口:

    “……够了。”

    “我说够了。”

    见游鸣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依旧没有放手,迟野轻轻。

    “游鸣,松手吧。”

    游鸣:“……你要出国?”

    迟野点头:“嗯。”

    “抱歉。”

    “……”

    早在冥冥之中,游鸣便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他们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只是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沉默良久,游鸣缓缓:

    “……为什么?”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迟野反问,他的语气淡淡,语调平稳得仿佛听不出丝毫情感,只是在进行无意义的朗诵。

    “你觉得我凭什么为你放弃阶级跃升的机会?”

    “我在江城带着小希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累了,也想要去过更好的生活,这是人之常情。”

    听到迟野这番话,游鸣沉默了很久。

    久到迟野以为对方会甩开自己的手拂袖离去时,游鸣抬头看着他冷笑,眼眶通红。

    “呵……那我们这四年算什么?做了一场梦?”

    ——确实是一场梦,天高皇帝远,在一个没有父母家人,没有经济压力,没有生活压力,没有任何熟人和世俗阻挠的地方,肆意潇洒地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最后四年青春,怎么能不算一场美梦?

    迟野暗想。

    “哈……迟野。”游鸣苦笑。

    “你这样让我之前对未来做的所有假想、所有努力、所有计划都显得像个笑话你知道吗?”

    游鸣说着,猛然抬头,注视着迟野的眼睛咬牙:

    “……我们这不是演电视剧,你别和我说你有不能说的苦衷!”

    “没有。”

    面对游鸣红着眼睛的诘问,迟野依旧面不改色。

    迟野缓缓。

    “从第一次你来我家喝不惯白开水,而我却对你家中的许多智能家电见都没有见过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放他妈狗屁!”游鸣忿忿,“连黎曼几何下平行线都能相交,我和你凭什么不能在一起?”

    “黎曼几何下并没有平行线这个概念。”迟野说。

    “我不管劳什子的欧几非欧几、平行线相交线……我只想问你迟野。”游鸣咬牙,下嘴唇一片青紫,几近渗出鲜血。

    “——我这四年来做的一切努力、一切坚持都算什么?”

    迟野抬头,单手插兜望向游鸣。

    “你这些年给我和小希的钱我都记下来了,我出国后都会打到你的卡上,一分不落地还给你。”

    “如果这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的话。”迟野垂眸,浓密的鸦青色睫毛覆盖了他的眼眸与神色,“你就当这四年做了一场梦吧。”

    游鸣捧腹,却是止不住地大笑了起来。

    “呵哈哈哈……怎么?迟野,你是想让我说梦醒了之后还是很感动吗?”

    “……我还好奇你为什么连喝奶茶这样的小钱都要记账,之前一直以为只是你对任何事情都精益求精、运筹帷幄的习惯使然,现在看来,原来你是早有打算。”

    游鸣冷笑,眼中满含讥诮,这是这四年来,迟野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生气。

    迟野原以为对方会破口大骂,用最无情、最恶毒的语言攻讦自己,骂自己背信弃义、自私自利、薄情寡义、无耻下流,是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

    但游鸣没有,他只骂了这一句,转而双眼通红地望向自己,嗓音嘶哑。

    “迟野……”

    “你不是答应过我,说要陪我过今后的每一个生日……我们还没有一起出国旅行,一起工作、一起赚钱,一起读书、一起成长,一起买一栋属于我们自己的别墅,养两只猫,一只叫芋泥,另一只叫奶茶……这些承诺你难道都忘了吗?”

    “就算你忘了,神佛菩萨也都看着在,我们在寺庙里、在流星下、在长桥边都许了心愿,你还说想让我进入你的人生轨迹……说话不算话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游鸣擤了下鼻子,声音哽咽得几乎带上哭腔。

    “……我知道,现在的我就是个负担,可我真的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兑现诺言,让你能看得到我们的未来,为什么你要主动放手?”

    游鸣红着眼眶,抓住迟野衣袖的指尖再度一紧,几乎用上他全身的力气。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游鸣抬头,湿漉漉的眼神像只将要被遗弃的小狗,眼中满是惊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要被主人抛弃。

    避开游鸣看向自己的炽热目光,迟野移开目光。

    “诺言只在两个人相爱的时候才有效。”

    “那你不爱我了吗?”

    游鸣轻轻。

    “我不是说不让你走……只要你现在亲口告诉我你不爱我了,我立马二话不说就走,头也不会回一下。”

    “迟野。”

    注视着敛眸不敢看自己的迟野,游鸣再次擤了下鼻子,鼻头红通通的。

    “我需要一个能让我放手的理由。”

    像个撒泼胡闹的小孩般,游鸣固执地拽着迟野的衣袖不放手。

    游鸣很清楚,这次他一旦松手,这辈子都很难再和这个人有什么交集:他送他的星星、一起看过的烟花、一起去过的寺庙、一起埋下的漂流瓶、一起穿过的情侣装,一起学习一起做题,一起旅游一起健身,一起醉酒一起胡闹,彼此分享过的笑容跟泪水、体温和心跳……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像梦幻泡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永恒的过去式。

    “我要跟我母亲一起出国,攻读哈佛的医学硕博,并且继承我继父的私人医院……只有她才能助我名利双收。”

    “你不是说你不屑于你母亲的所作所为,说国外的一切荣华富贵都与你无关吗?”

    见迟野只是沉默,游鸣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

    “……你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说啊,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出国!我现在就去考托福,去官网申请国外的院校,拿到offer后和你一起去美国,好不好……”

    “求求你了,你不要不说话……只要你说一句话,无论前面是什么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都愿意陪你同往。

    “我要是曾经做错了什么我向你道歉,但是求求你了……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游鸣说着,抬手擦了下眼睛,眼眶发酸,竟然真有眼泪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滑落。

    他竟然真的哭了,在相处的这几年中,哪怕是在为游政屿的案子担忧奔波时,迟野都从来没有见他像小孩一样不住地抹着眼泪,低声下气地央求。

    好傻,为什么有人会到现在还在道歉。

    迟野双手握拳,指尖苍白如纸。

    “你还有父亲要照顾,你的公司也才刚有起色。”

    “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不要!”

    “那你父亲欠下的罚金和债务怎么办?”

    “罪责自负,反对株连……他欠下的钱跟我有什么关系?违反了法律就该付出相应的大代价,该没收财产没收财产,该坐牢坐牢,该枪……”

    游鸣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些年来,游政屿纵横捭阖,操奇逐赢,早已树敌无数,继母也跟他离婚了,如果现在他不出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救他。

    “我不管!”

    游鸣反手,狠狠擦了把脸上的泪痕。

    “我就要跟你一块出国,哪条律法规定了不许我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紧拽着衣袖望着他,眼神执拗而坚定。

    迟野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铁了心要这么做。可他又有什么资格让对方抛弃一切,一无所有的他跟着自己远赴异乡?

    何况扪心自问,迟野必须要承认,倘若身份对换,他不会这么做。

    “……可我不想。”

    迟野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之前一直都是在骗你,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看你又有钱又有人脉,能给小希更好的医疗资源,我对你……从来都只是利用。”

    “我也不想跟你绑定在一起,把余生都栓死在替你父亲还债的路上。”

    游鸣一怔,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所以我现在没钱了你就想和我分手?”

    “……是。”

    迟野僵硬着脖子点头,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得缥缈,仿佛不是从自己操纵大脑主观发出来的,只是声带无意义的振动。

    游鸣赤红着双眼,拽着迟野衣袖的手却逐渐松开。

    缄默许久,游鸣开口,他注视着迟野的眼睛,一字一顿:

    “……迟野。你看着我的眼睛,把刚刚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迟野深吸一口气,他把掌心掐出鲜血,抬头看向迟野。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跟你在一起也只是为了方便给小希治病。”

    迟野之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最爱对方的两个人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对方,只要真心相爱,有什么是不能患难与共的?肥皂剧都是胡编乱造。

    他现在却觉得好像有些懂了,既然要一刀两断,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迟野闭上眼睛——

    结束吧。

    迟野说完这句话后,游鸣默默无言,时间仿佛凝固成画卷,只能听见江水夜浪抚岸发出的涛声。

    “……好。”

    不知过去多久,游鸣终于开口,缓缓松了手。

    “你走吧……是我配不上你的锦绣前程。”

    “……保重。”

    并没有理会迟野的道别,游鸣没再说话,而是转身,高挑的身影融入茫茫夜色。

    他没有回头,仿佛泥牛入海,很快消失不见。

    *

    离开江滩,迟野走上商业街,挥手叫下辆出租车。

    见迟野坐上车后也不说话,脸色更是难看得吓人,司机有些害怕,透过后视镜问:

    “小伙子,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你要去哪啊?”

    “……江城星汉国际机场。”

    见迟野终于开口,确定是人不是鬼,司机松了口气。

    “好咧,麻烦系好安全带。”

    汽车启动,途径江城市中心,窗外灯红酒绿,刺眼的霓虹灯落在迟野左手。

    迟野本正倚着靠背,望着窗外浑浑噩噩,却被中指上熠熠生辉的戒指吸引了目光。

    该死的……刚刚怎么忘记还回去了。

    迟野暗想。

    他抬手想要把这枚男士钻戒取下,但这枚普普通通的戒指却仿佛有着千钧重般,教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顺利从中指取下。

    他明明说的不算假话,为什么胸口会痛。

    有液体落在戒指中央的海蓝宝上,不顾后视镜中司机惊骇的目光,迟野反手遮住双眼。

    司机犹豫了一下,在迟野打开车门即将下车时,还是回头问:

    “小伙子你……你真没啥事吧?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可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啊!”

    “谢谢,您多虑。”

    迟野笑笑,司机又是一惊——

    眼前的青年列松如翠,冷峻凌冽的面颊上带着微笑,竟丝毫看不出丝毫刚上车时的失魂落魄,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黄粱一梦。

    T3航站楼贵宾厅。

    带着两个保镖的夏长霞推着行李箱,见到迟野向她走来,抬手摘下墨镜。

    “道完别了?”

    “嗯。”

    “做得好。”夏长霞神色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我夏长霞的儿子,知道什么才是明智的选择。”

    “行李。”

    夏长霞把手里的行李箱推向迟野。

    “小希走的绿色通道,待会头等舱会让你们兄妹俩汇合。”

    “我已经给你捡拾过了,你之前装的那些烂衣服妈妈都给扔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是去过好日子,又不是去吃苦,怎么什么破铜烂铁都往里头塞,也不嫌累得慌。”

    夏长霞漫不经心。

    “你带的那些衣服妈妈刚刚都给扔了,好好一个俊俏的小伙子,穿这些地摊货像什么样子?等到到了洛杉矶,妈妈直接带你去购物中心shopping去。”

    迟野皱眉,厉喝:

    “……那件卡其色冲锋衣和那瓶千纸鹤呢?”

    见迟野的声音陡然提高,夏长霞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堆加在一起也就两三千的东西有什么好值得他如此留恋。

    “那件衣服妈妈给你留着在,你这所有的衣服里,也就这件还算个牌子。”

    “千纸鹤呢?”

    “扔了。”夏长霞抬手,“就是那个垃圾……”

    夏长霞“桶”字还未脱口,迟野却已扭头朝着她指着的方向奔去。

    在机场厕所旁的垃圾堆里好一阵翻找,迟野终于找到了那罐星星状的千纸鹤。

    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迟野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千纸鹤,又极其仔细地把玻璃罐冲洗干净。

    认真擦干玻璃罐后,迟野半蹲在座椅前,正要把那些蓝紫色的千纸鹤一点点重新灌进去,指尖没擦干的水不小心染湿了一只千纸鹤,迟野连忙用纸去擦,抬手却发现纸张因打湿而晕出了背面的字。

    迟野连忙擦干手翻过那枚千纸鹤,镭射偏光纸里,四年前写字总爱鬼画符的少年用自己最端正的字迹写下【要跟迟野一起看一次日出】,话语的最后,还画了一个可爱的简笔小太阳。

    迟野一怔,旋即发疯般地逐一拆开每一只千纸鹤。

    【一起看烟花】

    【一起去海边冲浪】

    【一起去冰岛看极光】

    【吃一次烛光晚餐】

    【养两只猫】

    ……

    上百只写满少年晦涩难言却真挚赤诚心愿的千纸鹤被挨个拆开,迟野快速阅读着,很快便只剩下最后一个。

    迟野捏了下拳头,用略带颤抖的手把它轻轻展开——

    【在一起,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卷都市篇更新在12.10作者考试结束后开始,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农历新年前会完结

    —

    12.15更新

    考试没结束圣诞节考完后恢复日更

    第四卷 春风

    第65章 再见爱人

    “医生, 我爸这是什么毛病啊?今天下午午睡起来闹着说头疼得厉害非要来医院。”

    无视面前刚一走进诊室就开始大声嚷嚷的男人,迟野打开病历,转向面前坐着轮椅, 神情痛苦的老人。

    “姓名。”

    “李……李建业。”

    “年龄。”

    “六十二。”

    “症状。”

    “午睡起来头就疼得厉害……而且感觉左边身体有点动不了,左手握不住东西,还流口水。”

    “持续多久?”

    “呃……一、一两个小时了吧……”

    “之前头疼过吗?”

    “有——”老人用余光瞟了身侧一脸焦躁的男人, 慌忙改口, “呃, 不……没有。”

    “恶心呕吐有吗?”

    “有……午饭都吐……吐了。”

    “有高血压吗?吃降压药吗?”

    “吃, 头晕了、吃。”老人结结巴巴,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又问了手术史冠心病史和药物过敏史,迟野把圆珠笔揣回白大褂口袋, 戴上听诊器。

    “您面向我。”

    迟野先给老人量了个血压, 收缩压148,舒张压102,又分别查了体温脉搏心跳和四肢五官等基础体征,然后打了张单子递给男人。

    “怀疑脑出血, 先去做个颅脑CT。”

    “还有,”迟野补了句, “屋里空气不好, 等下来看片子就让你父亲坐在走廊外等就好。”

    “啊?有这么严重吗?”

    男人瞪大了眼睛, 不满地嚷嚷。

    “……我爸之前在村子里身体好着呢, 怎么就有点头晕就脑出血啊?你们城里的这群医生可别仗着我们老百姓不懂就坑人啊!”

    捏着病历单, 男人絮絮叨叨地出了诊室, 半个小时后又嘀嘀咕咕地拿着片子走了回来, 迟野拿过片子放在观片灯上, 果然看见右侧颞叶区有一块肾形高度密灶的阴影。

    “初步判断是高血压性脑出血, 查完肝肾功、电解质和血糖后看有没有问题,如果出血量大或者有其他并发症需要做开颅手术处理,我会联系周主任来主刀,但即便保守治疗也要办理住院上药跟护理以控制脑水肿,减低颅内压。”

    见迟野话没说几句一敲键盘,又在电脑上开了几项检查,甚至还直接就让住院,男人终于忍不住:

    “……医生,你让我们做CT我们不顾老人能不能承受辐射也做了,但你这一张嘴就是又开好几个项目,还让我们去办住院甚至手术是不是点过了?”

    男人顿了顿。

    “你不会看我们是外地人没医保,想多从我们身上捞点油水吧?”

    “公立医院的检查和器械都是明码标价,不存在您说的拿提成一说。”

    迟野淡淡。

    “更何况您父亲这么大面积的高密度影,加上如此典型的三偏症状,他不舒服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脑出血很危险,即便颞叶属于非功能区,出血比脑干和内囊出血的位置要安全一些,但出血超过30毫升,患者就可能有明显神经功能缺损甚至瘫痪。”迟野抬眸,“所以,请您哪怕是装最好也稍微上点心。”

    被迟野直接戳穿伪装,男人脸色难堪,勃然站起来猛一拍桌。

    “你他妈别以为自己是医生就了不起啊?信不信我等下就投诉你!”

    男人目眦欲裂,面对他指着鼻子的威胁,迟野头也不抬:

    “一楼大厅左转第一间房。”

    “……”

    “干什么,看个病还想动手打人啊?”

    听见诊室内的动静,正巧查完房的裴知聿推门而入,岔开俩人。

    “……问我干什么?”

    男人的情绪依旧激动,但见裴知聿年轻力壮人高马大,不免有些忌惮,咽了口口水,收回了刚刚指着迟野破口大骂的手指。

    “是他刚刚先骂我,你们医生一点职业道德也不讲吗?”

    “哦,原来是这样啊。”

    原本还有点担心迟野这尊大神继在哈佛直博拿下MD-PhD双博士学位,并且手握五篇SCI一作和一篇结构生物Cell闪亮归来,闪瞎江城各大医院主任们的眼;并在北京规培期间以优异的论文考试和临床诊断,以及每月遥遥领先的被投诉次数同时稳居两个榜首,又搞出什么更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裴知聿这下却松了口气。

    “您觉得迟医生刚刚接诊的态度不好,您可以去投诉呀,就在一楼大厅左转第一间房。”裴知聿声音一沉,“但咱们这是医院,我已经叫安保队过来了,您自便。”

    “……”

    *

    看完后头临时加的号,六点十五迟野才走进换衣室。

    脱下白大褂挂好,迟野锁上柜门,走出更衣室,裴知聿迎了上来,扬扬下巴,笑着朝他挥手。

    “走,干饭去!”

    见迟野没动,裴知聿补了句。

    “我请客行吧?”

    迟野挑眉:“请客吃食堂?”

    “唉……”

    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裴知聿长叹了口气。

    “哥们,也不是我不想请你吃好的,而是咱俩新人苦逼啊,又是双双一块值夜班,还美名其曰更好的‘成长历练’,今天就是想请你吃香的喝辣的也没机会啊。”

    裴知聿用食指跟中指夹着饭卡,神采飞扬:

    “不过饭卡上的钱也是钱啊!我的饭卡,你随便刷!”

    “……”

    见迟野微微一怔,随后罕见地勾了勾嘴角,裴知聿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侧头凑近了些。

    “怎么?”迟野敛笑。

    “……你会笑啊?”

    “我又不是面瘫。”

    裴知聿摊手:“人家面神经麻痹至少还是病理性的,你这生理性的更吓人。”

    “所以你刚刚……”裴知聿顿了顿,好奇,“是想到了什么吗?”

    “嗯。”迟野停下脚步,流霞叆叇映入他眼底,“想起一个故人。”

    “他原来说话方式和你刚刚那句,很像。”

    “哈?”

    裴知聿一愣。

    “和我刚刚那句的说话方式像……”裴知聿抬手摩挲了下下巴,“呃……那听起来还挺中二?”

    “嗯。”迟野点头。

    “不光中二,还轴。”

    裴知聿:“……”

    “哥,你这形容听起来可不咋像夸人的……”

    见迟野没再接话,裴知聿也没多问,俩人走进食堂分别打了份两素一荤的盒饭。

    扔完餐盘走回诊室,换衣间里,裴知聿回想起下午的事。

    “虽然你也不差这一张投诉单了,但今天下午你那个病人怎么回事?”

    “他父亲脑出血,但他不想花钱住院。”

    迟野言简意赅。

    “……你这虽然也是怕不激将一下人家推着老人就跑了,可你下次态度也软和点哇,再这样下去你绩效评优咋办?”

    裴知聿换好白大褂,对着铁柜门上贴着的镜子照了照,抬手又捋了捋头发。

    “嗯。”

    知道迟野压根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裴知聿摇摇头,刚想说你身为咱们济和医院同辈里第一个主治,大家都还指望着你再接再厉,争取35岁之前评上副高再创佳绩呢。

    裴知聿这句话还没脱口,急诊科护士就夺路冲进了神经外科走廊。

    “……迟医生、裴医生,急诊来病人了!”

    *

    二人急匆匆赶到急诊,就看见从救护车担架上抬下来五六个浑身是血的伤患。

    “怎么回事?”

    “车祸。”

    护士姜早早从救护车上跳下来,一边搬运伤员帮忙过床,一边嘴皮子飞快地解释。

    “两辆车追尾,连带着蹭到了一个放学回家的孩子,好在马路上的那个孩子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头上有皮外伤可能要缝针,但车子侧翻,车里的乘客生命体征都不大好。”

    检查其中一人已经出现两侧瞳孔不等大,裴知聿喊:“早早!”

    “诶!”

    “分科、检查还有术前准备交给我跟迟野,你快去打电话联系周主任和林主任,这个病人伤得太重了,怀疑硬膜外血肿合并脑疝,我们俩没法主刀。”

    姜早早点头:“好!”

    周鸿卓家离医院很近,十分钟不到就赶到了医院。

    刚刚那一番打仗似的手忙脚乱的急诊显然打得裴知聿有些失了分寸,交接有些语无伦次拎不清重点,迟野依旧冷静:

    “急诊一共收治七名患者,其中五名伤势较重需要手术,两个转到骨外科,一个转到胸外科,剩余两个收到我们科室。”

    “头颅CT显示硬膜外血肿,入院时神志尚清醒,现再次昏迷,两侧瞳孔不等大,病理征阳性,复查CT显示脑组织中线移位,大脑镰下疝形成,已快速静滴250毫升的20%甘露醇脱水降压。”

    “呼吸机插了吗?”

    “嗯。”迟野道,“呼吸频率16次,潮气量500。”

    周鸿卓一面往手术室疾走一面问:

    “家属联系到了吗?”

    “姜早早已经让家属签字告病危了,血也备了五个。”

    “嗯,够了。”周鸿卓点头,“手术室备好了吗?”

    “二号手术室。”迟野说,“一号是林主任和裴知聿。”

    “好。”

    “主任,曾师兄电话打不通。”

    “不用。”周鸿卓打开水龙头冲刷前臂,“你已经是主治,而且我清楚你的能力和性格,你的行为处事我很放心。别说当二三级手术的一助,主刀二级手术也未尝不可。”

    “只是看你还年轻,当老师的也总还是想护着学生。”周鸿卓微笑。

    “好。”

    没有多加推辞或谦虚,迟野消毒后跟着走进手术室。

    “头皮钳。”

    “双极——”

    “骨瓣剥离……血管钳。”

    “冲洗器——吸!脑膜夹……好。”

    “你来缝合。”

    ……

    三个多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病人被转移到监护室进行一级护理。

    消毒后返回诊室,刚刚车祸里被连带剐蹭的小姑娘头上的伤已经教实习生林染进行了缝针处理。

    林染回头,见迟野回来了,唇边竖起食指,用眼神示意屋内蜷在躺椅上的小姑娘睡着了。

    “怎么样?”

    “小姑娘拍过片子看了,万幸没什么大碍。”走上走廊,林染轻轻带上房门后才道,“就是左边额头和手肘上有擦伤,我刚刚已经用双氧水消毒缝合过了。”

    “后头等她家人来了,再给她开几天点滴和抗生素免得发炎。”

    迟野皱眉。

    “她家人还没来?”

    林染摇摇头。

    “还没,小姑娘跟我们说了他父母的电话,可是怎么也打不通。”

    “不过刚刚警察来了一趟,好像是联系上了她的监护人吧?反正费用已经缴了,人应该马上就上来了。”

    “辛苦了,人手不够大晚上地还回来加班。”

    “害,为人民服务嘛。”林染笑着摆手,“迟老师你说话这么客气说都不像你了,非要辛苦,那今天一晚上最辛苦的当属两位主任还有你跟裴知聿,你们做手术做到现在快转钟才是真的辛苦。”

    “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什么啊?”林染笑吟吟,灵动的眼睛下有一对月牙似的卧蚕,“直呼其名显得不尊重人,迟医生又太疏离……我总不能叫你野哥吧?那不是显得我很‘大逆不道’,又要被周主任嚼说要学习您少年老成的稳重咯~”

    迟野还没来得及开口,诊室门被推开,小姑娘睡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门边,眼神在看见西装革履却神色匆匆赶来的男人后一亮。

    “……大爷!”

    “你就是李一诺的监护人?怎么孩子出了事这么久才……”

    迟野皱眉走到护士站诘问,但当对方登记完抬头,看清他的脸后,迟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出现的是张这七年只能在梦里见到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龙年大吉

    回来了,会尽量日更到完结

    第66章 梦回

    夤夜梦回千万遍, 这张脸对迟野来说太过熟悉。

    琨玉秋霜的骨,英姿勃发的皮,标准端正的三庭五眼合精致俊朗的五官出乎意料的没有太多攻击性, 饱满贴合的皮相连同清晰平顺的面廓线条,显出少年般引人靠近的亲和。

    对方的容貌并没有太大改变,可或许是在久浸商场的纵横捭阖中敛了锋芒, 浓眉下不见昔日少年青衫时的青涩莽撞, 骇浪波涛不再, 复是静水流深。

    “……迟老师, 病人家属来了,你发什么呆呢?”

    见迟野少见的发愣,林染走上前小声, 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的手臂, 见对方依旧沉默,她便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冲游鸣问:

    “您就是李一诺的家长?”

    “嗯。”

    接过游鸣递来的身份证,林染皱眉:“……游鸣……孩子怎么没和你一个姓?”

    “随母姓。”

    “哦。”

    林染没再多问, 转而撕下一张注意事项递了过去,认真叮嘱。

    “行, 系统提示您也已经缴过费, 那可以走了……小姑娘的伤口已经消毒处理过了, 注意事项都在单子上, 有不适随时复诊, 五到七天后来拆线, 还开了三天的点滴记得来打。”

    “好。”

    从林染手中接过那张单子, 游鸣微微颔首致谢, 转而牵住李一诺的小手朝人满为患的电梯走。

    擦肩而过时, 游鸣回身睨眸看向迟野,四目相对,迟野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化为一条紧抿如锋的直线。

    目光从迟野流转到林染,游鸣颔首:

    “谢谢。”

    “不用谢。”林染盈盈一笑,同时也对不住挥动着没缠纱布的那只手的李一诺挥手告别,“您家小姑娘真讨人喜欢,回去记得看着她按时上药就好。”

    患者和家属离开,林染回过身看向迟野,她眨了眨眼睛,却是疑惑:

    “迟老师,你刚刚怎么不说话?”

    “你是……认识刚刚那位游先生么?”

    “……”

    见迟野依旧不语,林染托腮:

    “他是你曾经的朋友?”

    “嗯。”

    眉睫微垂,迟野一如既往的神色淡淡,林染却感到对方此时不光收回了目光,更收回了在记忆中溯洄的船。

    “有八卦的时间,不如去查房。”

    “迟老师,你转移话题的方式也太生硬了吧?”林染双手抱臂,不满地撇了撇嘴,“住院部的睡前查房在你跟周主任做手术的时候我就已经查完了,谁现在快凌晨一点去查房的啊?”

    被迟野眼锋微抬,执眸淡淡一瞥,林染瞬间噤了声,举起右手投降。

    “……迟老师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去急诊待着,继续为人民服务去!”

    “真是的……一点也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怪不得裴知聿说迟老师长这么帅都没女朋友……”

    林染小声嘟哝着,在再次被迟野一计眼刀戳中之前,提前一溜烟地跑走了。

    “……”

    直到林染的身影消失不见,迟野沉默着,准备回办公室撰写完剩余没处理的病程记录。

    刚刚一直插在白大褂口袋中的左手缓缓拿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笔挺修长,是一双拿手术刀的好手,宽大的掌心却赫然印着四个青紫到发乌的月牙印。

    *

    翌日门诊部,巡完房又开完早会,见李一诺来挂吊瓶,还记挂着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忙完自己手上的事,林染就顺道去看她。

    看见林染朝自己走来,李一诺显得也很高兴,她放下手里的英语课本,望向林染的眼神一亮。

    “……林染姐姐!”

    “哦?”林染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姐姐的名字的?”

    林染抬手指了指她胸口挂着的胸牌,大而圆的眼睛弯成月牙。

    “因为我昨天看到姐姐胸前挂着的牌子了呀。”

    林染一怔,旋即笑了起来。

    “哈哈……姐姐自个都没注意,这么看来,我们家一诺真的很聪明啊!”

    林染说着检查起李一诺的吊瓶,见快要见底,便朝姜早早挥了挥手。

    “姐姐来看看……嚯,两瓶药都快打完了,还在看书啊?”

    “嗯呐!”李一诺用力点点头,“……大爷和我说过,学习是改变命运最好的机会。”

    林染也跟着点头:“……嗯,你大爷说得很对,书籍是人类通向进步的阶梯,姐姐我现在也是一边实习一边准备考研,真是啧啧……怎一个惨字了得。”

    “好了。”

    见言语间青霉素刚好滴完,林染摸了摸李一诺的头。

    “现在我让早早姐姐来给你拔针,一诺乖哦——不怕不怕啊。”

    “林姐姐,你放心,我不怕的。”

    李一诺信誓旦旦地说着,像是为了验证她的话,在姜早早来给她拔针的时候她甚至全程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仿佛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啧……你这孩子什么都好,要是再吃胖点就好了,现在这样看起来太瘦了,很容易生病的。”

    看着李一诺尖尖的下巴,林染正瞥见她手背上的一串针眼。

    “你这是……才打过针?”

    见李一诺点点头,林染皱眉,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

    “……我就说嘛,你今后要多吃点饭,好好运动,千万别听那些什么女生就要苗条要瘦才好看的鬼话,只有敌人才希望你瘦小,健康强壮永远才是最重要的。”

    “好。”李一诺乖巧点头,“我听漂亮姐姐的。”

    等姜早早拔完了针,见李一诺抱着课本站起身,林染忽而想起了些什么。

    “等等……你大爷去哪了?”见左右都看不见游鸣的人影,林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现在的家长一个两个也真够不负责任的,就算自己工作忙,也不能三番五次地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医院吧!”

    林染忿忿说着,李一诺抬手轻轻揪了揪她的衣袖,小声道:

    “……姐姐,大爷是给我买午饭去了,姐姐你不要骂他,大爷平时工作可忙了。”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孩子一个人丢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输液,这没人看着多危险啊!”

    双手一抱,柳眉一挑,林染仍不依不饶,依旧气势汹汹。

    林染正振振有词慷慨陈词着,回头一转身,就看见迟野出现在身后,却是皱眉打量着自己身后的李一诺面色不豫。

    “迟、迟老师……!?”

    见迟野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眉头紧锁地朝这边看着,林染被吓了一跳,以为对方是因为她刚刚的行为而不满,赶忙道歉:

    “我……我是看一诺一个人在这里有些不安全,所以才来看看才不是偷懒……这、这就继续干活去……”

    迟野没说话,只是走到李一诺面前沉声:

    “你平常肚子有没有过什么不舒服。”

    “……”

    见小姑娘像是有点怕迟野,不说话并且悄悄往自己身后躲,林染拉住她的手安抚道:“……一诺,你别怕,医生哥哥是在问你平常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来看看你有没有生病。”

    被林染紧紧牵着手,李一诺这才低头怯怯:

    “我……我之前被叔叔婶婶带着体检的时候,医生伯伯说过我肚子里好像有硬块……”

    迟野闻言眉头愈紧,不顾李一诺的躲闪迈步上前,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略显消瘦的脸颊,和眼下的淤青,触诊了下她头顶略微隆起的鼓包。

    “林染。”迟野沉声,声音冷得染霜,“带她去肿瘤科拍片子,B超、心超和pet-CT,如果有病灶的话做骨髓腔穿刺及活检,钱先由我付。”

    “不用了。”

    就在林染愣住,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时,一声低沉的男声响起。

    “在北京的医院做过穿刺活检,是神母。”

    见迟林二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迟野微微一怔后皱眉眼神更是复杂,游鸣顿了顿。

    “下个月开始第一期治疗。”

    “已经做过输液港手术和骨穿?”迟野看着游鸣。

    “嗯。”

    同样注视着对方答话,游鸣点头,却在深深看对方一眼后,疏离漠然地移开视线。

    “无远处转移,骨髓血液干净,基因检测结果也良好,分期L2低危组。”

    “一期化疗方案用依托泊苷和卡铂么?抑制期要密切关注中性粒细胞数量,及时打升白观察血象。”迟野说。

    游鸣抬眸望向迟野,他虽勾着唇角,眼里却看不出一点笑。

    “迟大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应该不是肿瘤科的医生罢,一诺的治疗方案应该跟您没有关系。”

    “啊?”

    林染听得迷糊,就在气氛跌至冰点时弱弱插话。

    “迟老师,你们在说什么呢……”

    “临床肿瘤学没好好学。”收回落在面前男人身上的目光,迟野淡淡。

    “我待会跟周主任说,让他有时间抽查你相关内容。”

    “……”

    见游鸣看着面前说话的二人眼色微沉,却是牵起自己的手,李一诺朝正可怜兮兮地冲迟野求情的林染挥手。

    “漂亮姐姐,我先跟大爷走啦,明天再见~”

    “好哦。”林染上前想了想,把高热高糖的巧克力放回口袋,转而摸出一包每日坚果递给她,“嘘——这本来是姐姐打算上班摸鱼偷偷吃的,现在给你啦。今后要多吃蔬菜水果好好休息,姐姐相信一诺一定能战胜病魔的!”

    “今后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乱跑。”迟野也看向李一诺,敛眸顿了顿,“无论是你还是……孩子母亲,都要密切监管。”

    “一诺。”

    游鸣用没拎盒饭的另一只手牵住李一诺微凉的小手,没看向他叮嘱的迟野。

    “今后过马路要注意安全,并且,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好的大爷。”

    李一诺脆生生地应声,拉着游鸣的手走了。

    见高挑男人西装革履的身影消失在门诊楼门口,林染看向身侧又是沉默的迟野,小心翼翼:

    “迟老师,你俩……有仇啊?”

    “没有。”迟野答得很快。

    “那为什么看着这么不对付,你好心关心他女儿都不领情……难不成你俩是什么世仇,就像豪门剧里演的那种,父母辈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爱恨情仇……”

    林染眉飞色舞,越遐想越起劲,已然脑补出一场精彩绝伦的豪门大戏。

    迟野神色不改。

    “《临床肿瘤学概论》和《肿瘤学手册》认真看完,半个月内交一份思维导图给我,我已经给周主任发了信息,他说由我代替检查。”

    “……”

    第67章 初心

    巡房完前天夜里因车祸硬膜外血肿行开颅手术的病人, 一人还在昏迷,另一人已经苏醒,迟野道:

    “头孢曲松2克加入100毫升生理盐水静滴, 神经节苷脂40毫克加注射用水溶解至10mg/ml分次肌注,氨甲环酸2克加5%葡萄糖溶液和生理盐水缓慢静滴,丙戊酸钠每日1000毫克, 分三次服用。”

    “继续给氧, 一级护理, 密切监测神志心电和瞳孔变化, 再复查一个头颅CT看有无迟发性出血,如果患者进流食依旧腹部绞痛,口服奥美拉唑抑制胃酸。”

    “好。”

    ICU病床前, 管床护士谭芸一一记下迟野的嘱咐。

    “还有, ”迟野顿了顿,“患者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下周如若生命体征平稳, 不存在术后感染诱发癫痫等情况,可以和家属商量, 让他搬去普通病房。”

    “哥们, 花都快谢了, 我可算等到你了!”

    迟野刚走出病房, 迎面就看见从隔壁监护室巡完另一个开颅术后患者的裴知聿, 后者见了他就揽住他肩带着他往走廊外走。

    “……走走走, 看看这都几点了, 还加班加点呢?自从黄医生跟祁医生跑去上海进修后, 咱俩每周都是至少三四天夜班, 还老加班加点的看加号,这是逮着咱俩的羊毛使劲薅呢。生产队的驴都得喘口气,你还这么卷搞么斯。”说到激动,裴知聿没忍住说起了江城话。

    裴知聿没说错,如果不是因为另外两名医生离院进修,要不然哪有他们两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天天上手术台,还当开颅手术一助的事?

    从男换衣间走出来,二人正巧碰见从女换衣室走出来准备去食堂的林染。

    “……迟老师?”看见迟野,林染眼睛一亮。

    “咳咳……”裴知聿咳了两声,“林同学,你没看见这里还有一位仁心仁术的杏林妙手吗?”

    “哦。”

    林染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裴知聿。”

    “……”

    三人一齐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裴知聿正色。

    “林师妹,我得狠狠批评你。”

    “我跟迟野是哈佛的同班同学,甚至我还比他大几个月,你每次叫他迟老师,叫我就直呼其名,过分了吧?”

    林染不以为意,淡淡:

    “先不论我是周教授带,迟老师是我正儿八经的嫡系师兄,周教授钦点让我把他当小老师多向他请教学习,就论你什么时候像他一样靠谱再说。”

    裴知聿闻言,两道刀眉拧在一起。

    “我哪里不靠谱了?”

    林染挑眉:“昨天下午开周会才上质控通报警告,您老这么快就忘了?”

    “害——”裴知聿摆摆手,“不就是有一两份病历没写完吗?补上不就完事,上周连轴转了五六天,又是查房做手术,又是坐诊看病,大半夜都跑急诊会诊没歇着谁能忙得完?又不是神仙。”

    林染朝迟野扬扬下巴。

    “喏,神仙在你边上呢。”

    裴知聿:“……”

    *

    在窗口打了饭,三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和家属沟通得怎么样?”迟野问。

    知道迟野是在问自己今天早上和李建业的儿子李飞宏的沟通情况,林染耸肩。

    “迟老师,他们首诊是您,老人儿子的脾气您也清楚,现在还没同意让他爹做开颅手术呢,但问说不治吧,又说不行,说他爹一定得活得好好的……老人之前是村里的村官,估计是在图养老金。”

    “不过迟老师,”林染好奇,“我看老人现在虽然有些偏瘫,可神志都还是清醒的。他的情况是一定要做开颅手术,不能保守治疗么?”

    “不能。”迟野言简意赅。

    “出血量大,颅内压高,还有高血压病史,并且中颅窝底存在大量血肿,随时有发生小脑幕切迹疝的风险,必须要开颅脑内血肿清除、去骨瓣减压及留置引流管。”

    “话是这么说……可那家伙一看就是个难缠的主。”

    回想起早上男人别扭易怒的脾气和反复无常的话语,林染皱眉,夹起一块麻婆豆腐放进嘴里。

    “我留了个心眼,用联合公共系统查了下,他父亲明明之前在人民医院和江城其他好几家民营医院都就诊过,还跟您说是第一次就诊……而且这种嘴里连句真话都没有的家属,让人怎么放心?估计这也是其他几家医院里的大夫都没收他父亲的原因。”

    “林小同学,你这话说得可不厚道,好像其他医院里的医生都是看碟下菜一样。”

    刚刚一直在闷头嗦粉的裴知聿终于插话。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你才大四,不会这么快就把白袍仪式跟《希波克拉底誓词》忘了吧?”

    “我说得是事实好不好?”林染不满,“老人的确可怜,可如果他儿子真没问题,其他医院的医生怎么会不收他们父子,非要拖到现在出血量都快50毫升了还没医生接手?”

    “像他儿子这种人,手术如果做成了不会感激你,没做成肯定会带一圈律师过来医闹。脑外科手术因为难度大、风险高、术后并发症多,本身就普遍预后不佳,很多手术就算做成了也会留下偏瘫癫痫等一系列后遗症,谁想当被蛇反咬的农夫?”

    林染说着,抬头看向坐在她对面的迟野,眼神期待:

    “迟老师,你肯定也赞成我的说法吧?”

    迟野却摇头。

    “我认同裴知聿的观点。”

    “我就说嘛,咱迟大学霸肯定跟我一样,有一颗高贵无瑕的医者仁心。”

    得了迟野的赞同,裴知聿显得更得意。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林染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

    吃完最后一口三鲜粉,裴知聿放下筷子,挑眉:

    “你不是平常迟老师长迟老师短的,奉你家迟老师的话为圭臬,现在怎么不说了?”

    “……”

    见林染瞪了自己一眼,桀骜浪荡惯了的裴知聿少见的正色,缓缓道:

    “林小同学,师哥我也不是想说教你,只是我觉得我们做医生的,穿了这身白大褂,肩上就承担着救死扶伤,敬畏每一条生命的责任。”

    “为什么会发生一些滥检查、滥用药、收红包、收回扣的个例,我觉得就是因为大家没有换位思考,很多时候我们只要站在病人的角度上去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例如假设今天的李老爷子是你的长辈,你又会怎么做?”

    “……”

    见林染低头不语,裴知聿刚想再继续说几句,就被后者嘟囔着打断。

    “我一边实习一边备考都够辛苦了,还想这么多干什么,我又不是玛利亚圣母。”

    “……我只要对每个接手的病人都认真负责,无愧于我的良心就行,整天代入这个代入那个的我得累死。”

    “没事,实习也就这一个暑假。”

    见林染一愣,裴知聿微微一笑。

    “——等你硕士或博士毕业规培完转正了之后,还有得是罪受。”

    “……”

    *

    “话说回来。”

    吃过午饭,回门诊的路上,林染好奇。

    “迟老师,你们俩既然读得哈佛医学院的硕博,拿绿卡肯定也不成问题,怎么想着回国?”

    “我回国那是因为我爸——”裴知聿的声音戛然而止。

    “知道。”林染却淡然摆手,“江城市卫健委书记和隔壁人民医院副院长家的太子爷嘛,不过可惜,公立医院没得世袭制,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见林染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自己的家世,而迟野脸上也毫无惊讶,裴知聿一惊。

    “你……你们都知道?”

    “大家表面上不说,心里门清着呢。”林染淡淡。

    江城市的医疗卫生服务体系盘根错节,大家彼此都是老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没事找事来开罪他。所以裴知聿上周连轴转,病历差了快一半没写完也就科室内得了个口头警告,并且让他补上意思意思,有仗着副好皮囊风流浪荡到处沾花惹草的毛病也能被夸成多情潇洒。

    “我靠……”裴知聿抓了抓额前的碎发,“我还以为大家都对我恭恭敬敬和和气气的,是因为我超凡脱俗的人格魅力呢。”

    林染白眼翻上天,话都含在表情里了。

    “虽然你说话难听,但我还挺喜欢听的,真诚。”裴知聿面露认真。

    林染没领情:“斯德哥尔摩还是抖M自己选一个。”

    “……”

    “行吧,那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装了。”

    裴知聿清了清嗓子,正色:

    “我回国的确是因为父母命难违,但我也不想老活在我爸妈阴影下,我就算这辈子没有一官半职的,难道我就不配当一名术德双馨的外科医生了?”

    “更何况我本来就喜欢干临床,我没学我爸妈的骨外,又故意没回人民医院转而来咱济和,就是因为想摆脱他们的阴影。如果我待在人民医院里,那我头上的帽子就永远是‘xxx和xxx的儿子’。”

    “不过我现在也有点后悔当时为啥没学骨外的。”裴知聿摸了下下巴。

    “骨外做手术大刀阔斧的,锤子榔头锯子齐上阵,流血了血管钳一夹,双极电凝都不消,再一缝合包扎,哐哐几下就完事了,术后恢复也不难,并发症也少,锦旗一摆就是一排。哪像咱脑外干得都是精细活,一台开颅手术一做就是一上午不吃不喝,人直接累成黄花菜。”

    “悠着点说话。”

    见裴知聿疑惑看向自己,林染瞥他一眼。

    “骨外的医生劲大,你可打不过。”

    “……”

    “林小同学,那你呢?”裴知聿问,“你又为什么学医。”

    “说实话,没什么原因。”林染摊手。

    “我学医纯粹是当时高考的时候超常发挥,爸妈觉得我去科大读我想学的化学专业太浪费,又觉得医生,尤其外科医生赚得多,林大夫,名头说出去也响亮,就让我学医。我也觉得当外科女医生挺酷,就学了。”

    裴知聿嘴角抽了抽:“……你这原因还挺随意。”

    “迟老师你呢?”抬眸望向迟野,林染问。

    “听说你妈妈是美国出名的外科女医生,继父更是业界泰斗,你学医的理由是不是也是想着子承父业?”

    迟野脚步一顿。

    “怎么了?”见迟野突然停下脚步,林染连忙上前关切。

    “……没什么。”迟野重新跟上二人。

    “我学医不是因为长辈,而是因为我妹妹小希。”迟野顿了顿,“……她和一诺一样,都是神母患者。”

    “只是她发现得晚,发现时就已经是三期,在国内治了五年,又带她去美国治疗,但她还是在一年后去世了。”

    迟野的语气声调都极度平静,可听见他的这番话,从未听他提起过往事的林染和裴知聿双双愣怔。

    林染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句道歉。

    “抱歉……”

    沉默良久,迟野才抬头,浓密修长的睫毛覆盖住他大半眼球。

    “我竭尽全力,用尽一切现有的治疗手段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却还是没有成功,并且……让她走得并不快乐,甚至是痛苦。”

    “医学终究是有限的,不可能从死神手里抢人……我知道手术台上不可能不死人,但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个病人。”

    “因为我看到他们,都会想到小希。”

    “……好吧。”

    正巧走到科室门口,推门而入前,林染叹了口气。

    “我待会再去和患者家属沟通……迟老师你放心,说服那家伙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从更衣室换好白大褂出来,三人正要一块回门诊,裴知聿压低了声音向迟野道:

    “哥们,你下午下了班有时间不……和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

    “六点有个医药健康产业共促医企合作的会,不像高峰论坛那么学术,也不会有什么勾心斗角,内容应该蛮水的,就是拉拉医药项目展望一下未来走走过场,顶多和最近市政府计划要建的创新产业园谈下合作,多我一个小喽啰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院里本来是让我跟着林主任还有马厅长一块去,但我……你也知道,我去了周围一堆叔叔伯伯七大姑八大姨的过来嘘寒问暖,多尴尬,所以想让你代我去。”

    “你脸皮都厚得能筑长城了,还会觉得尴尬?”林染无语,“不就是想跟最近新谈的女朋友卿卿我我吗?直说不就行了。”

    “我就算去约会又怎么了?一没偷二没抢三没犯法的。”

    裴知聿理直气壮,反过来瞥林染一眼:“反倒是你嘴巴这么毒,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当老姑娘。”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本姑娘有钱有颜有学历有工作,非要男人干什么?以后你们都忙着赚奶粉钱,我攒够了钱就包一背环游世界去,顺道再当当无国界医生,拯救还在战场上水深火热的世界人民。”

    林染眼锋一抬,学着裴知聿刚刚的语句:

    “反倒是你这个想给每一个女孩子一个家的花花公子可要当心——欠下的桃花债可都是要还的~”

    “别瞎说。”裴知聿正色,“我从来没有也不会脚踩两条船,更不会坑蒙拐骗,我可是有道德有原则的人。”

    “切……”林染不以为然,“不犯原则性问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男人不自爱,就像烂、白、菜——”林染故意咬重尾音。

    在俩人斗嘴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迟野应声:

    “行,位置发我。”

    “……谢谢兄弟!”

    裴知聿大喜,一把搂住迟野的肩,在他耳边说:

    “这次我是认真的,等下周排班出来,周末倘若得空,咱高档酒楼走起,绝对请你豪华大餐吃个够!”

    【作者有话要说】

    没考过前暂时很慢很随缘的缘更,频率和作者压力呈正相关(

    下章继续前任见面,分外眼红233

    第68章 谈判

    “……江城市各大卫生医疗机构一直积极响应中央意见, 坚决落实新医改五大方向和二十四项重点内容,以国家医学中心建设为主线,以绩效考核为抓手, 坚决把国谈药、带量采购、国家医疗保障DRG等医保新政贯彻落实到底,为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健康根基贡献力量……”

    一通慷慨陈词的演讲结束,后半段才开始逐渐切入正题。

    迟野坐在后排鼓掌, 知道为什么以裴知聿散漫惯了的性格断不可能参加这种会议。

    “……在之前的十几年的发展中, 江城市济和医院临床研究机构在药品、器械、疫苗、细胞、生物医药等诸多方面都实现了全方位布局和快速发展, 未来也将继续和优秀的医药研发公司精诚合作, 推动生物医药上中下游产业链融合协调发展,造福广大人民群众。”

    “除此之外,我院也将积极响应市政府号召, 着力构建医企融合共同体, 为国家级重点项目提供配套医疗健康产业服务支持。”

    会场大屏幕上的PPT一翻,台上的负责人便介绍起了市政府计划要建的智能创新产业园。

    济和医院本来就是和江城市第二产业,尤其汽车行业相辅相成互惠共赢的。这次建设国家级智能创新产业园行业涉猎范围极广,从金融审计、商贸物流到智能建造、环境科学再到航空航天和相关政府部门, 生物科技、新能源、北斗、氢能、人工智能和元宇宙等新兴产业也包括在内,甚至还会引进国际性企业进驻, 再加上背靠江大科大等众多高校输送相关高尖端人才, 可以说是一条龙服务包到位。

    当然, 风险与机遇并存, 也正因如此, 相关的卫生福利事业等第三产业也要跟上, 如此庞大的项目才能顺利推进。

    迟野认真听着台上负责人和专家的发言, 默记下重要内容。

    散会时, 马厅长叫住向他打招呼准备离开的迟野。

    “小迟啊。”

    “马厅长。”迟野点头恭敬示意。

    “裴知聿那小子呢?”

    见迟野没说话, 马厅长像是也了然,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害……这臭小子的那些毛病我也知道,肯定又是自己跑出去逍遥让你来替他吧?哎……他妈妈前几天还跟我说,说这小子心眼不坏,就是小时候被老一辈惯坏了,有时候有点混,让我多管教管教他。”

    “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转交他么?”

    “这倒是没有。”马厅长摆摆手,“小迟,你也别紧张,我本来的确是打算今个让他跟产业园的投资方谈谈后续的合作,让他多历练历练……但现在仔细想想以他的身份的确也不是那么合适,而且他这小子心思也完全不在这上头唉……”

    马厅长说着叹了口气,又伸手拍了拍迟野肩膀。

    “我也经常听老周说起你小子年纪轻轻却少年老成,成了咱们院里最年轻的主治医,所以想想待会由你跟着也叫不埋没人才。”

    “马厅长,承蒙您抬举,但这不合适。”迟野道,“我是临床医生,并非总务科职员。”

    “没事儿。”马厅长笑。

    “市政府的红头文件刚批下来,咱们今天只是初步洽谈下后续的合作规划而已,今个也不签约,又没什么机密,待会你就坐在会议室里听一听对面讲就行,不用说什么话,回去再把这些转述给知聿。”马院长顿了顿,略微压低声音,“并且我也知道你虽然年纪不大,做事却够稳重,今后也让裴小子多跟你学习学习。”

    迟野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

    “好。”

    *

    “马厅长,林主任……久仰久仰。”

    刚一走进会议室,产业园方的负责人就走上来,与二人一一握手问好。

    “这位是……?”

    见对方有些疑惑地看向迟野,马厅长道:“这是我们院里最年轻的主治医,迟野。”

    对方心里虽然心里还是不解,但面上已经换成一副菊花似的笑脸朝迟野伸手。

    “原来如此……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幸会幸会。”

    “幸会。”

    与对方握了手,迟野抬头,却僵硬在原地无法动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刹那寸寸凝成冰——

    是游鸣。

    前几次在医院里忙着关注一诺的病情,迟野并没有太过仔细打量对方。

    游鸣把辫子剪了,耳钉摘了,不修边幅的休闲装更是换成了板正的西装领带和腕表,明明是同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迟野却很难从对方身上看出任何熟悉的气息。

    “忘了向你们介绍了,这位是我们这次准备进驻产业园的公司代表,鸣野集团有限公司的CEO,游鸣先生。”

    又是按职位大小一一握手。

    最后轮到迟野,游鸣伸手,目光淡然:

    “迟大夫,幸会。”

    “……幸会。”

    机械性的握手结束,迟野伸回右手,左手手背青筋暴起,掌心被掐出血印。

    “各位领导好,感谢莅临。我们这次由市政府牵头主导的智能创新产业园,总征地面积超两万公亩,是国家级重点项目,秉承着医企合作,互惠便民的思想,今开展商讨相关工作计划……”

    会议内容果然如马厅长所说,只是初始规划阶段的泛泛而谈,毕竟产业园的征地工作都还要到下个月才彻底完成,现在自然也只能纸上谈兵的初步草拟。

    因为回去要向裴知聿转述,迟野列了个大框架,简单记录了下会议的核心内容。

    会议快要结束时,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迟野抬头,却见坐在对面上位的游鸣正双手交叉,挑眉看着自己。

    “迟大夫,我刚刚看你好像记录了很多,不知你对我们这次的项目有什么高见?”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会议室里气氛诡谲,静得落针可闻。

    迟野放下钢笔。

    “我只是临床医生,无权也无能置喙国家级重点项目。”

    “哈……”游鸣冷笑,望向他的眼里幽暗得仿佛凝霜,“迟大夫,您可真是太谦虚了,看您刚刚记了那么久的笔记,像写小论文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能说出怎样一番高谈阔论呢?”

    面对众人目光,看了眼纸面上没写几笔的速记,迟野面色不改。

    “游总谬赞。我不过是一名临床医生,论高瞻远瞩必然难及各位领导们的项背,但作为和其他老百姓一样为该项目的受益者,自然也会对项目有一些浅薄的看法。”

    “市政府很重视这次的项目,所以无论在政策支持还是监管指导上都给予了我们足够的优惠和扶持,所以我们济和医院方面同样也很重视这次的合作,准备为产业园的工作人员提供高质量的便捷医疗服务,同时准备开展相关的健康宣教活动,并已为此建立了紧急医疗救援体系,这些所有待产业园开工时便会全程跟进。”

    “但我觉得还有一点也很重要。”

    迟野抬眸望向游鸣。

    “这次的战略合作项目由市政府牵头,政府、医院、企业三方协作,力求实现‘1+1+1>3’的合力效果。”

    “所以,我希望在我们济和医院竭力做到最好的同时,贵方也能履行企业应尽的社会责任,深度参与合作,不龃龉、不离心地与我方合作,以此带动全市经济发展,造福江城人民。”

    “……迟大夫说得好啊!”

    项目负责人抚掌叫好。

    “顺着迟大夫的话,我建议咱们正好建一个沟通平台,不用非挨到签署战略合作协议的时候,更好促进政医企三方之间的交流沟通,促进信息共享和资源整合,提高合作效率。”

    “游总,您说是吧?”负责人看向游鸣。

    对面沉默良久,阴翳的目光才从迟野身上移开。

    “……是啊。”游鸣抬眸,转而含笑看向迟野,“迟大夫的聪明过人我也早有耳闻,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

    走出会议室,马厅长好奇。

    “小迟啊……你是认识刚刚的那位游先生?”

    迟野沉默了一下:“……没有。”

    “嘶……那这就奇怪了,他既然不认识你刚刚怎么会处处找你的茬。”马厅长摸了下下巴的胡茬,像有些费解。

    “不过好在你脑子活络,反应够快,要不然刚刚那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马厅长,您过奖了。”迟野道,“这次的项目由市政府牵头,三方互利共赢,无论是我还是……那位游先生都左右不了什么。”

    “嗯……你说得对。”

    马厅长满意地点点头。

    “国家级重点项目无论是哪一方都要尽心尽力,等明天上班,我也会把今天会上讨论出的结果,助力共建三方沟通平台的事情向上头反馈。”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把给裴知聿的笔记也发您一份。”迟野道。

    “好好好……”马厅长拍拍迟野的肩,“小伙子今天表现得很不错,今后再接再厉,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马厅长,”迟野顿了顿,喉咙发紧,“……我能向您请教下,为什么会是那位游先生来和我们医院协商谈判么?”

    “哦——你说这个啊。”

    马厅长笑笑,点了根烟,了然道:

    “我跟你一样,一开始呢其实对此也挺纳闷的,毕竟这么大的项目来代表谈判的,居然会是个还没满三十岁的年轻人。”

    “不过呢,我后来了解到——小迟,你应该也知道咱们现在上班的这栋门诊大楼是两年前新筹建的吧?也是红头文件上报卫生局报备申请,并且由政府牵头,最后在一众报价公司里选择了他的公司。”

    迟野一愣,突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甲医院大楼的造价大几千万甚至上亿起步,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年前自己离开江城时,对方会因为厌恶那些酒桌文化而跟自己据理力争的时候。

    ——“就为了铜臭利禄,我难道就要让自己变得不是自己了么?”

    迟野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太多。

    七年的时光足够改变一切,或许只有他还在刻舟求剑。

    沉默片刻后,迟野还是开口,嗓音喑哑:“为什么?”

    “因为他报价最合理,注册资本大,各方面资质也很健全,之前还承接过区一高的翻建,并且之前还跟医院就PVC输液管的项目合作过。”

    “既然你好奇,那我正好跟你说说,啧啧……这个年轻人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一面往停车场走,马厅长一面啧啧称奇。

    “……我听说他好像是做共享雨伞起家的是吧?这可不是个好起家的活计,毕竟哪怕就算放在七年前,共享行业也不完全是片蓝海。有太多大公司盯着这块肥肉了,大资本能通过烧钱的方式用资本快速抢占市场。可小公司不行,如果空耗资本的话肯定会很快被大公司烧干,下场要么破产要么被吞并,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而这蹊径还真给这姓游的小子找到了,那就是差异化服务,专注特定用户群体,例如在租给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年人的雨伞中加入GPS定位,给年轻人的雨伞中加入天气预报系统,并且实行精细化运营,优化成本结构,又辅之以便捷高效的客户服务,快速响应、便捷退换伞流程……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在加上两年后大头公司融资的十亿人民币快烧完了,融资上市也没成功,股东见状不肯跟进纷纷退出项目,他也算运气好,捡了这个并购的漏子。”

    马厅长语气轻松,迟野却很清楚其中的艰险——

    大公司能用烧资本的方式快速占领大半市场份额,之后就是一系列的上市,粉饰业绩,做高股价,套现清仓离场,可那时处于最低谷的游鸣不能,他只能背水一战。

    好在他还是赌赢了。

    迟野心想。

    马厅长还在神采飞扬地说着。

    “……所以说啊,我说这个年轻人也是个人才,兵行险招啊。”

    “嗯。”迟野沉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对咯!”

    像是被迟野这一番话正好戳中心头的宏图大志,马厅长拍拍他的肩,仿佛对他说的这番态度和说辞很满意。

    “这么说起来,你应该跟这位传奇般的年轻人很有共同话题才是……怎么刚刚会上搞得剑拔弩张的?”

    走到停在路边的奥迪A6前,马厅长转身:“走吧小迟,这么晚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谢谢,您费心。”迟野道,“我还有些私事,改日一定和周主任还有裴知聿一块登门拜访您。”

    *

    马厅长驱车离开后,迟野走出停车场,低头看了眼手机——

    22:53,显然已经赶不上末班车。

    以为开完大会最多八点,所以迟野没有开车。

    夜色浓重,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迟野走到路边,打开app准备叫网约车,一道男声从背后响起:

    “迟大夫,真是好久不见。”

    身量高挑的男人缓缓上前,月光洒在他剪裁精良的Anderson&Sheppard传统英西上,俊朗而挺拔。

    “游先生。”迟野没有避开对方直视自己的目光,“您找我是还有什么会上没有说完的事情,需要我代为转达院里么?”

    “呵……”

    游鸣笑了起来,走到迟野面前,浓眉微挑。

    “迟大夫,这么多年不见,您还真是跟七年前一样爱装。”

    “——我找你,一定得是公事么?”

    面前面容凌冽分明的男人没说话,只是浅而薄的嘴唇紧绷成一道直线。

    游鸣看了眼他手机上压根叫不着车的打车软件,转过身。

    “走吧。”见迟野没动,游鸣回头看他,“大晚上的,这么偏的地方不会有人来的,我就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去。”

    系好安全带,游鸣点火,转头看副驾驶:“住哪。”

    “济和医院。”

    游鸣挑眉。

    “哟,迟大夫,这么落魄,你不是应该在美国继承你的万贯家财么?怎么现在还住职工宿舍啊?”

    “……”

    见迟野不答,一路上游鸣也没再说话。

    纯黑的迈巴赫像穿梭在钢铁森林中的猞猁,霓虹灯簌簌向后远去,

    过长江大桥时,迟野感觉身侧的游鸣握方向盘的手一紧,指节青白如霜。

    车子在济和医院大门口缓缓停下,下车时,迟野看向游鸣。

    “谢谢。”

    “漂亮话谁不会嘴上说说?”

    游鸣冷笑,回想起刚刚开会时对方的说辞,嘴角笑意更甚。

    “我也觉得你刚刚在会上说得实在是好,无论是做项目也好,交朋友也罢,人与人之间不能少了诚意。”

    “只是……迟大夫你嘴上说得漂亮,怎么不见先拿出点‘诚意’瞧瞧?”

    游鸣说着欺身上前,隔着不过咫尺的距离含笑看着迟野。

    见迟野没躲,他伸手摸上他左眼下那点极小、极浅的红痣。

    迟野拂开对方的手,和游鸣拉开距离。

    “你有小孩。”

    “……呵。”

    游鸣冷笑,目光如深潭般幽寒。

    “我怎么不知道,说地下情刺激的迟医生什么时候道德感这么高了?”

    游鸣正要再张嘴,却瞥见对方刚刚拂开他的手时,戴在他左手中指上那枚已经褪色的戒指,彻底失神松了手。

    “抱歉。”

    转身离开时,迟野轻声:

    “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我对不起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有亿点点口是心非而已捏笑鼠_(:з」∠)_

    第69章 食堂

    “……脑出血点位于右颞底部深面, 血肿集中于中颅窝底,出血量大于50毫升……还好手术及时,血肿清除顺利, 否则再拖下去随时有发生小脑幕切迹疝的可能,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一周后,给老人做完右颞脑内血肿清除、去骨瓣减压和侧脑室穿刺引流术, 术后站在洗手台前洗手的时候, 周鸿卓面露赞许:

    “小迟, 你这次判断的很准确, 下决断也很及时,刚刚手术台上牵拉下刀电凝处理,发现小动脉出血叫林染配合去叫血库调血也很果决, 很值得表扬。”

    “谢谢主任。”迟野说, “我等会把凝血块样送去检验科,后期也会叮嘱患者进行DSA复查,密切注意术后康复情况。”

    换下洗手服,返回科室办公室的路上, 迟野顿了下。

    “其实我一开始还以为您不会接手。”

    周鸿卓笑了。

    “你是觉得老师年纪大了,在医院混久成老油条了, 不会接手这种有麻烦家属的病患吧。”

    迟野没说话, 周鸿卓哈哈一笑, 摇摇头。

    “哈哈……哎, 你这孩子有时候真是挺有意思的, 对人情世故门儿清, 也会为了达成目的伪装成任何模样。心思比明镜通透, 但骨子里终究傲得很, 不涉及自己目标的时候, 从来不屑于对别人说谎,也不会把自己的野心藏着掖着。”

    “其实呢,你初来咱们济和,我虽然表面上挂着你老师的名头,但也的确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以你的能力,如果不是因为老师一点护犊的私心,其实早就可以做主刀了。”

    走到迟野的办公室内,周鸿卓停下脚步笑着看向他,眼里全然是老师对学生的欣赏。

    “无论是临床还是科研,你都足够优秀,只是公立三甲医院嘛……要晋职称,资历还是要熬一熬的。”

    “谢谢。”迟野点头,“您说的我知道。”

    见迟野办公桌后书架上摆着的一排《中华神经外科杂志》《中华医学杂志》《生物工程学报》《中国公共卫生》《神经外科杂志》《医学前沿》等一系列中外医学期刊杂志,又瞥见他办公桌左上角放着的一本夹着书签的《千金要方》和几本中医书,周鸿卓惊讶。

    “……看过?”

    “嗯。”迟野点头。

    “大医精诚。”

    周鸿卓只知道迟野在美国读书在附属医院实习的时候待过急诊,当过全科医生,所以每次开病情研讨会的时候对病情的分析才比旁人更系统全面,能从人体循环系统的角度思考,没想到他居然除了西医连中医都有所涉猎,心里对这个优秀的学生更是另眼相看。

    “……嗯。”周鸿卓点点头。

    “我们虽然学的是西医,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还是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医学是相通的,多看点总是好的。”

    “我很欣慰有你这样的学生……毫不夸张的讲,你的确是我带过最优秀的学生——”

    周鸿卓抬头看着迟野,笑道:

    “肯吃苦,有能力,有魄力,顾大局又有野心。”

    “最重要的是,还有一颗对患者精诚的仁心。”

    “其实你之前猜得也没错。”

    周鸿卓仰头看向墙壁上挂着的《日内瓦宣言》。

    “我最开始听林染那丫头咋咋呼呼跑过来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心里确实是有过犹豫的。毕竟我们医生的职责虽然是救死扶伤,可经过一些是是非非……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就拿我们院里来说,也不是没有医闹导致吊销行医执照的先例。”

    “人在这种大环境里待久了,很容易会产生得过且过的想法。”周鸿卓缓缓,看向迟野笑道,“所以这更加体现了像你们这样没被污染的新鲜血液的重要性。”

    “不说这些了……”

    见话题有些沉重,周鸿卓摆摆手,旋即转移了话题。

    “小迟啊,我知道你家里的一些情况,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回国,或者说即便回国又为什么会回江城,不留在北京总部发展。”

    迟野一滞。

    夏长霞的现任丈夫,也就是迟野的继父不光是州内最大私人医院的院长,同时还是某跨国生物制药公司的创始人兼CEO,只要他愿意和夏长霞打好关系留在美国,就能手指头都不用动就拥有普通人哪怕在梦里都想象不出来的荣华富贵,站在他在国内一辈子也几乎不可能够站到的高度。

    “我父母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迟野淡淡。

    “至于回江城,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外婆葬在这里,而且——”

    迟野一顿,半晌后才道:

    “……这里有我很多的回忆。”

    “你说的这些都太空了,你年纪轻轻的,离落叶归根还早得很呢。”

    听了迟野的话,周鸿卓却摇摇头,忽而又了然一笑。

    “你说的回忆……是因为女朋友在这里吧?”

    “……”

    见迟野抿唇不语,眼底神色风云涌动,周鸿卓上前拍了拍迟野的肩膀。

    “年轻人嘛,能理解……而且你这个年纪也是该好好谈场恋爱,事业爱情双丰收才更好嘛。”

    “别看裴知聿那小子玩世不恭好像蛮不靠谱,但我有时候也羡慕他活得通透、豁达。让你跟他做搭档,也是因为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性格却刚好相反,能够取长补短。”

    “个人有个人的三观跟活法,这些东西判不出什么是非对错,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周鸿卓正色。

    “风花雪月谈完,也该聊聊正事。”

    “今年的十大杰出青年评选开始了,你待会下班别忘了去人事科拿下表格,平时有空也多搞搞科研,还有最麻烦的课题立项跟新技术推广,为未来晋副高早做准备。”

    迟野应声。

    “好,谢谢您提醒。”

    “主任。”

    周鸿卓又拍了拍迟野的肩膀转身欲走,瞥见对方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震颤了一下,迟野皱眉。

    “——您的手?”

    “没事。”见迟野盯着他的左手,周鸿卓不着痕迹地把左手背到身后,“这段时间大手术做多了,没休息好而已,这周末睡两觉就好了。”

    “您真的没事么?”

    见迟野依旧眉头紧锁不依不饶的追问,周鸿卓神色轻松地摆摆手。

    “……虽然有时候病人背后开玩笑会说我们叫他们戒烟,自己却一天就抽小半包,医者难自医,可咱们做大夫的,还会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清楚吗?”

    “年纪大了,精力也跟不上,心脑血管疾病的概率也跟着上来了,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力不从心呐……看来今后下班了除了带孙子,也要多锻炼锻炼,向你们年轻人看齐呐。”

    *

    下午,迟野跟裴知聿一块回住院部巡房。

    “我听说咱们院今年的杰出青年申报又开始了……咱们科的名额是又给你了吧?”

    “嗯。”

    裴知聿啧啧两声,朝迟野竖起大拇指。

    “啧啧……不愧是我兄弟,真牛逼。”

    社会不像学校,同事之间多多少少有竞争关系,手术机会、培训评奖、课题项目、出国进修……桩桩件件都需要争取。

    迟野虽然年纪不大还是初来乍到,可他的履历实在太过耀眼,所以自从他三个月前来到济和开始,基本上每一次的评奖评优就不存在没有他的份的情况,而且还经常独占鳌头。甚至连这次医院和工业园谈项目的活也落到他头上,简直什么好东西都能上去掺和两下,一个临床医生“僭越”到碰总务科的活,树大招风,怎么可能不招人记恨?

    只是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就算心有不爽,高低顾及自己的文化人风骨不会摆在明面上。而且全科室都知道裴知聿和他关系好,就算是给太子当伴读借着名头狐假虎威,也最多只敢背后骂他两句“天杀的哈佛高材生,不好好留在漂亮国,非要跑回国来跟他们抢这三瓜两枣的,国内的就业市场就是被这种人卷成麻花的,简直有病”,不敢舞到正主面前。

    “估计这几天我打喷嚏的次数会更多了。”

    “哈哈哈……”

    被迟野的冷幽默逗笑了,裴知聿揽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那是他们小人之心了,没想到等你以后飞黄腾达了,提前抱大腿也能跟着鸡犬升天呐~”

    “……11床,傅明朗——怎么又是你?”

    病房内,见11床手臂上纹着两条青龙的男人上周才好不容易出院,这周居然头上伤得更重的重新住了进来,林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颅内出血、脑挫裂、脑损伤,身上还有枪伤……一个人怎么能做到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反复受这么重的伤!?”

    “他……”

    坐在病床旁的女友关柔犹豫了一下,紧紧咬住下唇。

    “……工作需要。”

    “什么工作会三天两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啊?现在是新时代,又不是古代连年征战沙场!武替也不会这样啊!”

    面对这样不爱惜自己生命的患者,林染既急又气。

    “不是,”关柔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遮盖住她的小半眼球,温柔似水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病床上插满管子的男人,“……比这还要危险。”

    见自己肺都快气炸了,长发齐腰的漂亮女人却从始至终都握着新婚丈夫的手,轻手轻脚地帮他掖了掖被角,看向一副地痞流氓像的男人的目光中满是甜蜜。

    林染实在是忍不住内心的怒火,刚又要冲上去跟关柔再多说两句,迟野和裴知聿却已进了病房,把她拽了出去。

    “你刚刚在干什么呢?”裴知聿皱眉,“你不知道患者伤得很重,术后需要静养吗?”

    “……我就是不明白,他明明有这么温柔漂亮又爱他的老婆,我也和他说过无数次了,他为什么还要继续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反复受这么重的伤!!!”

    楼梯间,林染怒吼,胸腔激烈地起伏。

    裴知聿表情严肃:“那是患者隐私。”

    “看他那左青龙右白虎的架势,这还用说吗!?”林染怒火中烧,“他那副模样,不是打流的还能是干什么的?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找点正经工作养活老婆父母不行吗?”

    “裴知聿说得对。”迟野沉声,“我们无权过问患者的私事。”

    “……”

    长久的沉默后,林染红了眼眶。

    “……好,我就知道……你们男人不都这样吗?心比天高自命不凡,只顾着自己耍威风,从来不考虑亲人的感受!”

    扔下这句话,林染便一抹眼角,摔门而去。

    “我刚刚有说什么重话吗?”

    查完房,回办公室的路上,裴知聿也还在为刚刚的争执生气。

    “……这丫头真是无法无天!每次她说我一堆,我还不能说她两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经期不调天天亲戚拜访呢?和个炸药桶似的碰都碰不得。”

    见身边的迟野不说话,裴知聿眉毛一挑:

    “你评评理,我跟她到底谁是师兄谁是师妹啊?”

    迟野依旧不语,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任由裴知聿絮絮叨叨。

    他跟林染吵架也不是头一遭,两个人就像猫见了狗似的,天天拌嘴咬一嘴毛,每每吵完还都要分别来找他评理,迟野早就习惯了。

    迟野沉声:“她还小。”

    “……都二十二了还小什么小?”裴知聿眉头又一皱,语气极其不满,“有的人在她这个年纪都当妈了!”

    见迟野说完这句话后不再说话,裴知聿唠叨完一路气也消了大半,却是摇头。

    “唉,真就只有你忍得了这丫头的臭脾气……刚好她没男朋友你也没女朋友的,干脆你俩凑一对得了。”

    说到末了,瞥神色如常的迟野一眼,裴知聿没忘记忿忿补了句:

    “……重色轻友!”

    “……”

    *

    今天依旧是迟野跟裴知聿值夜班,下午下班的时候裴知聿被马厅长叫走例行开“思想教育批.斗大会”去了,因此迟野便一人去食堂吃晚饭。

    迟野去食堂的时候正巧赶上吃饭高峰,不大的职工食堂被坐得满满当当,他便干脆端着餐盘去隔壁患者食堂找位置坐。

    迟野端着餐盘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找了个对面有餐盘的角落位置坐下,就听见一声熟悉而冷硬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这里有人。”

    迟野抬头,出现在视野里的是男人丰神俊朗的脸。

    “这有四个座位。”

    游鸣放下不锈钢汤碗轻笑。

    “您不介意就行。”

    “……”

    周围没有多余的空位,迟野也不打算躲着对方,就像周主任说的,他不屑于躲躲藏藏。

    ……只是他们又有多久没坐在一起吃过饭了?

    吃着吃着,迟野突然想起大学时他在对方食堂吃日料时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每每畅享未来时眼中总闪着明亮耀眼的光——

    并且彼时他们的未来规划中,永远都会为对方留一个角落。

    沉默无言地吃完这顿饭,迟野放下筷子。

    “你是来给一诺办住院手续么?”

    “嗯。”游鸣挑眉,抬眸注视着迟野,“怎么?迟大夫很关心我的私事啊?”

    迟野没说话,沉默良久后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落在游鸣耳朵里,听着有点哑。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好啊,当然好啊,而且还好得不得了。”

    游鸣扯了扯嘴角。

    “……之前好,现在发现没了你之后更好了……老婆贤惠女儿可爱,事业也飞黄腾达,出任CEO,迎娶白富美,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没有避开对方冰冷的目光,迟野看着这张自己曾经亲吻过无数次的脸,微微敛眉。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

    “呵……”游鸣冷笑,“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是天体行星,地球离了你就转不了——没有你我也能生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好。”

    鸦羽似的浓密眉睫颤了颤,迟野抬眸。

    “祝你幸福。”

    “……”

    “……兄弟你原来在患者食堂啊?亏得我刚刚在职工食堂里大海捞针地找了你半天,真是害得我好找啊——”

    就在游鸣眼色一沉,嘴角微动,刚要张嘴再说些什么,终于被马厅长批.斗完了的裴知聿冲到迟野身后,又是一把习惯性地和他勾肩搭背。

    “马厅长又说你什么了?”

    “还能是什么?”

    说起刚刚的事情,裴知聿就头疼。

    “还不是在说非要我接手医院和产业园对接的事……我有时候真弄不明白,既然第一次会是你去开的,那直接让你接着干不就完事了?我本来就对什么官.场商场八仙桌洗脚盆里你来我往的那些破事一点也不感兴趣,这活交给你可比交给我靠谱多了。”

    “……还老教育我说让我收收心,把沾花惹草的心思放在正事上……可他们眼里觉得是正事的事情,在我眼里屁都不如,还不如让我回家睡觉打两把游戏。”

    迟野淡淡:“马厅长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为了我好,中式家长从小到大就只会说这句话。”裴知聿语气很是不满。

    在迟野身边的座位坐下,刚刚竹筒倒豆子似地好一通抱怨的裴知聿这才注意到餐桌对面还坐了个人,眼神疑惑。

    “这位是……?”

    “李一诺的监护人。”迟野道。

    “……你们之前就认识?是你朋友?”裴知聿更加疑惑。

    “嗯。”迟野顿了顿,“曾经是。”

    “——原来如此。”

    裴知聿恍然,同时热情地朝游鸣伸手。

    “你好,我叫裴知聿,是迟野在美国留学时的同班同学,咱俩现在是同事兼饭搭子。”

    握完手后,裴知聿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猛一拍大腿。

    “哦……我想起来了,这位是不是就是你上周跟我说,我有时候说话像他的那位?”

    “之前听你描述,我还担心你说的会是跟你关系不好的死对头,原来是好朋友啊?而且跟我一样是大帅哥……挺好挺好。”裴知聿摩挲着下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迟野:“……”

    见对面的游鸣脸色极度难看,迟野转移话题。

    “林染呢?”

    “你最近怎么老是提她?”

    裴知聿皱眉,忽而又摆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笑着拍了拍迟野的肩膀:“哦——虽然我也觉得你俩还挺般配,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你俩在一起以后她撒火,你灭火,多好。”

    “……”

    就在迟野打算直接跟裴知聿回科室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对方兜里的电话响了,裴知聿在越来越没底气地嗯嗯啊啊了一会后站起身。

    “……马厅长打电话跟我说我妈来院办找我,估计又是来训我来了……我就先回去了,待会办公室见,今晚继续咱俩过夜啊!”

    “……”

    裴知聿走后,食堂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四周静得能听见后厨暴力洗碗碟的声音。

    气氛诡谲地沉默了大半分钟,游鸣突然笑了。

    “……你说他像我?”

    “……玩笑而已。”

    “呵……迟大夫。”游鸣注视着迟野的眼睛嗤笑出声,“……我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找我的替身,还连过夜都整上了——就这么爱我?”

    “……”

    “你误会了。”迟野道,“他说的是值夜班。”

    “他是直男,有女朋友。”

    “呵……”眼锋微敛,游鸣冷笑。

    “看他玩得挺花,也不是哪天不能想着换换口味。”

    “还有……”游鸣声音又一沉,“你那个叫林染的小师妹,左一个迟老师右一个迟老师……叫得可真够亲热。”

    “她只是我师妹。”

    迟野蹙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后者止住。

    “迟大夫,我同样对你的私生活一点也不感兴趣。”

    游鸣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迟野那张轮廓刀削斧凿,眉眼浓得像墨泼出来的脸。

    “你就算同时谈八个男女朋友累到精尽人亡——也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

    “……”

    【作者有话要说】

    游鸣:你是真饿了……

    给野哥鸣哥众筹一下嘴,一起助力他们张嘴复健

    放心不是pxx系统(狗头)-

    作者摸鱼把后头的章纲都摸出来了(学习果然是写文的第一生产力,一学习什么都变得有趣了起来哈哈…),所以这段时间不出意外会日更(没更的时候就是在苦逼学习)

    第70章 医闹

    迟野从食堂出来, 正准备返回门诊交班回家,路过住院部时却见管床护士谭芸神色张皇,迟野上前叫住她。

    “怎么了?”

    “……3床的那个小男孩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胸闷喘不上气。”谭芸神色异常紧张,急得满头大汗。

    迟野闻言,跟谭芸一道坐电梯返回住院部3楼, 走进病房果然看见3床的小男孩呼吸急促, 脸色煞白到发绀的躺着, 头上全是汗, 几乎已经半失去意识。

    谭芸急得直跺脚:“要不要送急诊室……”

    “不用。”

    迟野说罢便上前把小男孩平躺放好,并松开他的衣扣和裤带,吩咐谭芸清理口鼻分泌物, 戴上氧气面罩。

    “测血压、脉搏、呼吸和血氧饱和度。”

    听见谭芸报的数值, 迟野立即让另一名护士给小男孩点上点滴建立静脉通道。

    “0.25毫克肾上腺素皮下注射。”

    “地塞米松5毫克静推,80毫克甲强龙加入5%生理盐水持续静滴。”

    谭芸惊呼:“……收缩压下80了!”

    “再开一条静脉通道,0.1%去甲肾上腺素1毫升加入5%葡萄糖溶液100毫升静滴,双管, 林格氏液500毫升静滴,快速补液。”

    “异丙嗪……”迟野打量了一下小男孩的身高体重, “10毫克肌注。”

    十分钟后, 小男孩终于苏醒, 谭芸再次测量血压、脉搏、呼吸和体温, 发现数值都基本回归正常, 终于长松了口气。

    “继续心电监护, 记录24小时出入量。”

    向谭芸吩咐完后, 迟野走到病房外, 正好看见小男孩的母亲扔完剩饭剩菜回来。

    “你刚刚给孩子吃什么了。”迟野问。

    “没什么啊。”男孩母亲神色轻松, 不以为意,并不知道自家小孩刚从生死线上过了一遭,“……就是些鸡鸭鱼肉的盒饭嘛,这不是想着他快出院了,刚好给他补补嘛,要不然我跑去排那么久的队给他打什么油焖大虾。”

    “你带他做过过敏源检测吗?”

    “做过啊。”女人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好像是有那么几项,什么虾啊芒果还有大豆过敏吧?我也没仔细看,这种检测就是你们这些医生用来骗家长钱的玩意,叫那个什么对对……智商税!”

    “小孩子哪有那么娇气?这过敏那过敏的,都是给惯得,什么东西多吃几次习惯了不就好了……我们小时候日子才苦啊,想吃这些大鱼大肉的都没得吃……”

    女人还在絮絮叨叨,迟野冷冷:

    “他再吃可能会没命。”

    “……”

    被迟野的态度吓得一怔,女人暂时闭了嘴,但在迟野离开后却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嘟囔:

    “……什么人呐,在这里吓唬谁呢……我家小孩怎么带别人管得着吗?”

    临走前迟野叮嘱谭芸:

    “看紧3床,不要再让他接触过敏源。”

    谭芸抱着病历本点点头。

    “好。”

    *

    在住院部耽误了大半个钟头,迟野刚走进门诊就听见一阵吵吵嚷嚷。

    “我儿子可从来没有过心脏病史,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个什么应激性心脏病……肯定是你们这群庸医为了推卸责任胡编乱造出来的!”

    “明明脑动脉瘤还没有发生破裂,当初是你们说做DSA造影看它长得太快,位置也很不好,是颗定时炸弹,做不了介入迟早需要开颅我们才做的……现在看来我们也是因为太过相信你们这群庸医,所以才让我本来活得好好的儿子命丧黄泉,他不开这个刀说不定现在人还好好的……肯定是你们为了手术和器械的提成,开这昧着良心的刀!”

    为首的男人人高马大,指着护士站里的姜早早破口大骂,他身后还跟着乌压压的一众人,显然是都是他们家的亲朋好友。

    “您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姜早早试图安抚男人,“只是手术本身就存在风险,您也是签过手术知情同意书的,如果您认为是我们的医疗过失的话,可以要求尸检,我们院方一定会给各位家属一个合理的解释。”

    听见姜早早的声音,男人猛一拍桌,更是勃然大怒。

    “……人都死了,你们居然还想要让他开肠破肚死无全尸,我看你们是什么医生,分明是恶魔!!!”

    男人吼着就举手朝姜早早脸上扇去,姜早早躲闪不及被对方扇倒在座椅上,与此同时男人身后跟着的亲戚跟着摔砸起护士站内的器械。

    其他护士们尖叫着四散逃开,楼道内瞬间乱作一团。

    见男人冲进护士站举手又要对倒在座椅上的姜早早动手,手上甚至拿着瓶打碎了的酒精,迟野避开四散而逃的人群,快步上前挡在男人面前。

    看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迟野,男人动作一怔,在看清他身上穿着的白大褂后面目更加狰狞。

    “你也是这个科室的医生是吧?就是你们乱开刀害死了我的儿子!”

    迟野侧身,避开了男人猛然挥来的拳头,不顾被玻璃碎片割伤,迟野径直抓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男人的手腕顿时失去了力气,垂了下去。

    男人吃痛惨叫出声,面露惊恐,显然没有想到迟野一个医生竟然能有如此身手。迟野却没有给男人再喘息胡闹的机会,在对方转身再次朝他扑来时提前绕到他的身后,一记肘击砸在他的脊背将男人压倒在地。

    “啊——”

    男人痛苦地呻.吟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迟野掏出手机,拨打保卫科电话:“三楼神经外科,有人医闹。”

    安保很快赶到,制止了其余家属的打砸,卸了对男人的压制,迟野站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的灰。

    “……不是,他在这发什么疯?当自己是皇帝我们是太医,治不好都给朕死吗?我们是医生不是神仙!能从阎王殿抢人吗?”

    休息室内,林染一面给姜早早额头的伤口上药,一面忍不住怒骂。

    “没事……”

    看林染一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的模样,姜早早安慰:

    “谁失去了亲人都会难过的,更何况……我也是做母亲的,能理解他们现在的心情,多谅解点吧。”

    “我们谅解他们,谁谅解我们啊!”

    林染柳眉一挑,刚刚她在交班,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到双方血拼的场景,可看见姜早早头上缝了好几针的伤,林染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不是迟老师在,你就不只是头上这一点伤了,而且你这很可能会在脸上留疤的你知道吗!还有……他不冲进办公室找那群大老爷们,拿你们护士撒什么气啊?就是看你们好欺负!”

    “没事。”姜早早握住林染气到发抖的手,宽慰笑笑,“之前也有喝醉了酒的醉汉过来胡闹……我也都习惯了,服务业嘛,都这样。”

    挨完训回来才得知自己首诊接诊的患者家属来医闹,听着姜早早跟林染的对话,方才一直垂头坐在沙发上沉默的裴知聿这下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见裴知聿站起身,脸色阴鸷地朝休息室门口走,迟野提前一步挡在门口。

    “他不是觉得是接诊医生的错吗……那我就找他去!”

    迟野没动。

    “别冲动。”

    “那我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当个缩头乌龟吗!?”裴知聿双手捂住头,目眦尽裂,神情痛苦。

    “对。”迟野看着裴知聿痛苦而茫然的眼睛,他的神色依旧镇定,“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哪都不要去,不要出现在公众面前,甚至在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前,门诊和查房你跟林主任也先少去。”

    “……凭什么!?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手术明明是成功的……患者是术后突发心脏病才去世的!肾上腺激素、呼吸兴奋剂、升压药、除颤仪、心肺复苏、强心针……胸外按压甚至持续了将近五十分钟,所有能用的抢救措施我们都用上了,可还是没能救回患者。”裴知聿怒吼,表情却扭曲而痛苦。

    “医疗纠纷办和调查小组已经介入,如果患者家属同意解刨的话,病理科也会给出相应的病理解刨结果,只要全程符合医疗规范流程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哪怕是家属隐瞒了患者的既往病史和过敏史,你现在冲出去跟他们理论甚至动手,被捕风捉影的媒体拍到,不光解释不清楚,反而适得其反。”

    “更何况,”迟野抬眸,“这次跟患者家属动手,院里处分我一个人足够了。”

    “……好像他们还说要起诉我们医院。”姜早早欲言又止。

    “让他们去。”迟野神色淡然。

    在没有发生医疗过失和事故的情况下医院不会败诉,最多进行民事赔偿,更何况迟野并不认为裴知聿和林主任在治疗过程中存在操作失误或不当。

    *

    明天就是周末,因为这次医闹的缘故,医院暂时停了裴知聿下周的排班,对他而言更多的其实是种保护。

    明明带薪休假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裴知聿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但也正因如此,他这才终于有时间兑现请客吃饭的承诺。

    裴知聿在楚宴酒楼定了个小包间,“饭搭子三人组”交完班后便继续一块去吃饭。

    因为今天闹出的事情,三人心情都不好,裴知聿和迟野要了瓶茅台,林染也点了瓶葡萄酒。

    裴知聿抓着酒杯一杯杯地往肚子里灌酒,酒过三巡,他还是忍不住攥着拳头小声:

    “窝囊……真他妈窝囊……”

    “……我一个接诊医生不在场逃过一劫,反而让早早她们被打了……我还算是个男人吗?”用拳头猛一锤桌面,裴知聿眼中布满血丝。

    “唉……”

    林染叹了口气,少见地没有再与对方斗嘴。

    “我之前听学长学姐说过医闹的事儿还不相信,总觉得医生和患者明明是共同对抗病魔的战友,怎么可能会搞得内部兵刃相接,对此还蛮不理解……现在才知道还是我阅历太浅薄。”

    “刚来实习就碰上这种事,搞得我现在真的开始有点怀疑我学医的意义。”林染摇摇头,“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背后一地鸡毛唉……”

    “其实我从下午就一直在想。”裴知聿放下酒杯,左手不自觉地攥成拳,“……是不是真的是我在当时的接诊、手术还有术后监测复查过程中有什么纰漏……是不是我再仔细、再认真一点,患者就真的不会去世了……”

    裴知聿说着,声音逐渐哑了下去,眼眶也跟着红了。

    “大脑本身就是极其精密的器官。”迟野道,“脑外科手术并发症后遗症本就极多,何况患者是因突发应激性心脏病去世,与脑部手术无关,这场手术换谁来做结果都一样。”

    “……”

    又沉默地吃了一会,裴知聿看向林染:

    “你中午……为什么突然发那么大的火?”

    “……”

    夹葱烧武昌鱼的手一滞,林染沉默半晌后才缓缓开口:

    “……因为我爸。”

    裴知聿疑惑:“你爸?”

    “嗯。”林染徐徐,“我爸爸从小就对我很好很好,对我几乎有求必应,在我记忆里就没有他没答应过我的事。”

    “……但是后来我妈病了,家里急需用钱,我爸就跟着他的朋友们出国做深海采矿工……他陆陆续续给家里寄了很多钱,我和妈妈搬了家,换了大房子,后来妈妈的病也治好了,但他……他却……”

    垂下眼睑,林染咬着下唇,声音透出哽咽,停顿良久后才轻轻:

    “——回来的只有一个骨灰盒……”

    不想被迟野和裴知聿看到自己的表情,林染侧过身,用纸巾和头发完全遮住自己的脸。

    “昨天是我父亲的忌日……爷爷奶奶已经过世,妈妈和我继父一块陪我弟弟……今年依旧只有我一个人给他扫墓。”

    放下擦干眼泪的纸巾,林染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再次意欲夺眶的泪水。

    “其实继父对我和妈妈都不差,可我就是……就是……”

    紧紧捏着双手,林染的眼圈又一次红了,她擤了擤泛红的鼻尖,垂下眼睑轻轻:

    “我不想要什么保险理赔,我只想要我爸爸回家。”

    拿着父亲寄回家的钱,她和母亲盖了房、搬了家,从小平房一路住到别墅,生活越来越好。

    最开始几年妈妈每年还会带着她一块去扫墓,带爸爸最爱喝的汾酒,可后来母亲再婚,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又有了弟弟,逐渐也就只剩下林染一个人每年雷打不动地去扫墓。

    好像所有人都在朝前走,不断地朝前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爸爸忘了——如果她也不记得的话,那世界上就没有人会再记得他,记得那个会把她架在肩膀上,笑着逗她叫她小公主的男人。

    “……我为什么会那样,就是因为我不希望傅明朗成为下一个我的父亲,更不希望关柔成为下一个我。”

    裴知聿跟迟野对视一眼,刚准备出言安慰,林染却已经一挥手,纤细修长的手指擦去眼角的一点湿痕,神色重归如常,粲然笑道:

    “……好了好了,你们又没做错什么,不用跟我道歉。本身我们医护工作者就无权干涉患者的隐私,下午的确是我莽撞了。”

    “不说了。”林染举杯,“去他妈的医学,去她妈的理想……咱先喝!”

    心中郁闷,裴知聿跟林染后半场几乎是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地往下灌,等三人九点多出酒楼的时候,二人都已经喝得醉醺醺,如果不是迟野最后制止了他们再吆喝服务员继续加酒,二人早就成了两滩烂泥。

    给裴知聿的现女友打了个电话,让她把裴知聿接走后,看着趴在餐桌上一会哭一会笑的林染,迟野眉头紧锁,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把她送回学校宿舍。

    “……呜——爸,你不要走好不好……染染不想要什么赔偿金,只想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在一块……”

    隔着外套架着醉得稀里糊涂的林染朝酒楼外走,迟野一边皱眉,在心里暗想等明天对方清醒了,必须得好好批评教育她,给她上安全知识讲座,一边面对着排到二三十位的打车软件少见地有些手足无措。

    *

    “真不愧是游总,刚才拿下国家项目的招标,一出马就又谈下这么牛逼的项目,背书到手,上市也十拿九稳,真是大手笔啊!”

    “瞧你那说的……游总的目光可能只局限在这么小的方寸之地么?这必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咱游总肯定有着包完一整条产业链,甚至进军国外市场的宏图大志啊。”

    “哈哈哈……怪不得游总德扑和斯诺克玩得溜,这博弈论思想摆在这儿呢。咱啊就等着游总打开北美市场后做大做强,咱们也能跟着沾沾光喝口汤咯~”

    “不要半场开香槟。”

    在一众小老板的簇拥中走下楚宴酒楼二楼,并没有被周围人虚与委蛇的溜须拍马吹得飘飘然,游鸣将手插在西裤裤兜,神色淡然。

    “什么时候步子都不能迈得太大,当心赴前车之鉴。”

    “当然,那当然,还是游总高瞻远瞩,考虑得够周到……今后这项目还要游总多多费心了!”大腹便便的男人谄媚一笑。

    “只要是我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说到做到,当然了……前提是您也是诚心想做这笔买卖,而不是想着偷偷在背后捅刀子。”

    游鸣抬眸,并没有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他虽笑着,眼锋却锐利如刃,洞若观火,仿佛能看清对方内心的一切想法。

    “毕竟合作讲究的是共赢,而不是俱焚不是么?”

    “……是是是……那当然,咱们做生意的,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

    被游鸣的眼神吓得一怔,男人忙不迭地点头称是,额上冷汗涔涔,甚至不知不觉间后背的衬衫都已被冷汗沁湿。

    “那就好。”

    收回望向对方的目光,游鸣微微一笑,仿佛刚刚语带机锋的人不是自己。

    游鸣主动朝对方伸手,脸上笑容灿烂。

    “那么邹先生——合作愉快。”

    送走了这群酒饱饭足后高谈阔论国家政治经济形势,却从裙摆效应聊到罗裙之下,嚷嚷着要去夜.总.会的男人,游鸣转过身,看着在酒楼门口另一侧树后站着的迟野。

    “迟大夫,您可不像是会躲着我的人。”

    见游鸣走上前,迟野依旧搀着在说醉话的林染没说话,他以为对方会和自己说些什么,或是又再进行一通冷嘲热讽。

    可游鸣的目光只是在他扶着林染的手上停了停,就重新收了回去。

    “……喝酒了?”

    “嗯。”

    “又叫不到车?”

    “是。”迟野顿了顿,“聚餐,她喝多了,送她回学校。”

    “哈……”游鸣眉梢微挑,“那看来我还真是禄马交驰司机命啊,每次见到您都这样,要不是知道是巧合,我还真要觉得您每天都在跟踪我呢。”

    “……”

    迟野不语,游鸣打了个电话,不一会那辆纯黑色的迈巴赫就被私家司机开到了餐厅门口。

    把林染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在把她交给她的室友们时,迟野叮嘱:

    “她心情不太好,有时间麻烦你们安慰她一下。”

    “啊……”

    接到电话下楼来接林染的室友一怔,尔后点点头。

    “……哦哦,好的。”

    “不用再麻烦。”

    把林染送回了宿舍,迟野看向游鸣:

    “我赶末班车回医院。”

    看着校园昏黄灯光下眉目冷冽而风流的男人,游鸣眼锋微沉。

    “迟大夫就这么喜欢每次用完我就甩?”

    “……”

    迟野刚要说话,却发现衣袖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点红,抬手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方才在医院里制服医闹的男人时,手掌被玻璃碴划除了一道不小的血口子。

    迟野皱眉,刚想着拿纸随便包着,回医院后再处理,却发现游鸣已然从科大小卖部走出,手上多了盒创可贴和棉签碘伏。

    “谢谢。”

    “免了。”游鸣瞥迟野一眼,“我这个人心眼又小又记仇,不喜欢接别人口是心非的口头支票。”

    “那你想要什么?”

    “……真想知道?”

    轻笑一声,游鸣往前迈了一步,注视着迟野镀着层浅橘色暖光的漆黑眼瞳。

    隔着咫尺的距离,二人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淡淡的酒味和熟悉的心跳。

    最终还是游鸣先收回了目光。

    “这样吧。”游鸣扯了扯唇角,“当初分手的时候没机会好好坐在一块聊聊,既然今天有缘又碰上了,那迟大夫不如就找个地方陪我聊聊,咱们也算和平分手。”

    “好。”

    送迟野回医院后,游鸣站在天台上抽烟等他处理完伤口上来。

    十来分钟后,见迟野走了过来,游鸣吸了口手里的烟,扬眉:

    “心情不好?”

    “嗯。”

    “怎么伤的?”

    “医闹。”

    说完这几句简单的寒暄后,二人默默无语,迟野从口袋中摸出一根和游鸣一样的黄鹤楼,把它叼在嘴里。

    发现自己忘记带打火机上来,迟野侧头向背靠着天台栏杆的游鸣借火。

    没有找对方要手里的打火机,迟野直接对准烟头。

    “你们院里的事我刚才在饭桌上也听说了。”

    游鸣吸了口嘴里的烟,很难想象两个之前互相让对方戒烟的人,七年后居然会凑在一块抽烟。

    “患者觉得说让这么年轻的医生全程接诊负责,并且在四级大手术中还担任一助,不符合三级医师查房制度,说要起诉你们医院。”

    “医学是一门实践的学科,没有人天生就会开刀救人。”迟野淡淡。

    “所有名医的背后都靠无数患者用生命成就。”

    游鸣挑眉:“就像一将功成万骨枯?”

    迟野没说话,表示默认。

    “有人在你面前死去,你一点也不难过?”

    “医院是全世界死亡率最高的地方。”迟野神色不改,“如果时间都花在为每一条逝去的生命流泪,还有什么时间拿来拯救其他患者。”

    “……呵,怪不得。”

    听了迟野的话,用右手夹着烟头,游鸣眼色阴沉,敛眸冷笑。

    “迟大夫连对生命都如此淡漠,怪不得会全然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烟将燃尽,月明星稀,迟野望着远处CBD写字楼上闪烁莫测的霓虹灯,又抽了口烟。

    “在想什么?”

    游鸣挑眉:“猜猜看?”

    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迟野看向站在身侧的游鸣,游鸣从他眼里少见地看到了冷厉漠然外的情绪。

    “……你在恨我。”

    “恭喜你,猜对了。”

    游鸣笑笑,侧头看着迟野眼中倒映着的流光溢彩与自己的缩影。

    “……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迟野。”

    游鸣抬指摁灭烟头。

    “你不是说对我只是利用么?那我现在也告诉你——”

    “我也从来没有在意过你,哪怕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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