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跟患者家属动手, 周一早上开例会和死亡案例讨论会的时候,院里对此下了全院通报批评,扣了迟野这个月的奖金, 十大杰出青年的评奖评优也暂时取消,重新换了一个人报上去。
散会重回科室,路上碰上林染, 迟野皱眉:
“下次不能再这样。”
知道迟野指的是周五晚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的事, 林染有些心虚。
“这不是因为有迟老师你在嘛……”
“我也是男人。”
目光紧盯着林染, 迟野神色依然严肃。
“……好吧。”林染垂下头悻悻, “……我知道了,下次绝对不会再这样了。”
回到神外科,见林染对着桌上的一沓病历发呆, 依旧和周五一样, 一副蔫了吧唧无精打采的模样,迟野把其中一罐咖啡放在她桌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迟老师我这就去工作。”
看着突然出现在视线内的一罐雀巢,上班溜号又被对方抓了个正着, 林染连忙起身道歉,抱着病历本和听诊器就要去查房。
“等等。”
迟野叫住慌慌张张就往外跑的林染。
“心里还不舒服?”
“嗯……”
垂下的眼睑和纤长的睫毛覆盖住林染的大半眼球, 她平日里明明是那么讨厌天天跟自己吵得不可开交的裴知聿, 可真少了对方的喧嚣……并且还是因为那样的原因, 她心里反而有些不大舒服。
“迟老师……”眉睫如蝶翼般微颤, 林染轻轻, “……我心里很难过, 也开始迷茫我学医的意义。”
“你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迟野道, “在你行医的几十年光阴里, 你会遇到无数个病人, 在和他们打交道中不断寻找并扩展你想要的意义。”
“可是……”林染咬了下嘴唇,声音有些发颤,“……明明裴知聿跟林主任不存在医疗操作失误或不当,病理科的病理解刨结果也显示患者的死因与脑部手术无关,可他们还是暂时被医院停了值班,我、我……”
“……凡事都要这么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还让医生怎么放开膀子治病救人?”
“就像医护工作者中也照样存在一小部分害群之马一样,患者自然也一样。”
迟野缓缓。
“虽然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无论任何时候,以点带面永远都是错误的。”
“……嗯。”擤了擤鼻子,林染带着鼻音闷闷,“……我知道。”
没有再跟对方说“你想因为你,又拯救了多少生命,救多少家庭于水火”之类高大上的空话,迟野只是把那罐咖啡再次递给她。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无论是什么都需要时间来消化和成长。
“走吧,我跟你一块去查房。”
“……谢谢。”
犹豫了一下后接过迟野手中的咖啡,林染正还要说些什么,紧急广播却骤然响起。
“多发伤会诊,请脑外科、胸外科、骨外科、医务部至急诊抢救室会诊……多发伤会诊,请脑外科、胸外科、骨外科、医务部至急诊抢救室会诊。”
*
迟野和林染赶到急诊室的时候,患者已经被从救护车的担架上过床到了抢救床上。只见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不光是上衣的T恤和裤子,甚至连运动鞋和头发上都完全被汩汩喷出的鲜红打湿,全身上下找不出任何一处干净的地方。
注意到男人手臂上的两条青龙,林染瞪大眼睛:“傅明朗……?他不是昨天下午才刚出院吗!?”
林染还在愣神,急诊医生已经用剪刀剪开他的衣裤,只见男人的左腿、髋骨、小腹、胸口、额头上皆有伤口,尤其是头上的枪伤洞口更是皮肉外翻,血流如注。
“706代血浆500毫升快速静滴,再开一条静脉通道……200毫克多巴胺加入5%250毫升生理盐水每分钟20滴静滴,肾上腺素1毫克肌注。”
“……准备气管插管……血型、血常规、血气分析、凝血功能全套,快!”
“光反射消失、患者压眶无反应……刺激四肢不动,双瞳孔等大,直径4mm。”
“迟大夫。”见迟野走上前,急诊科医生连忙让人把刚拍的颅脑CT拿给他看。
“……火器型颅脑损伤,右侧额叶、脑干多发脑挫裂伤伴周围水肿,第三、四脑室内积血,蛛网膜下腔出血,右侧硬膜下血肿,射入口有金属异物和碎骨片存留,脑脊液漏,多处头皮挫裂伤,枕部皮下软组织弥漫性肿胀。”
“其他的CT呢?”
急诊科医生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贴在一旁观片灯上的另外四张CT,迟野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左侧8-12肋骨骨折,开放性气胸、左下肺少许挫裂伤、双肺下叶坠积性炎症,双侧腹部严重擦伤及皮下瘀血,双侧骶髂关节可见斑片状异常信号,骶骨左侧、左侧髋臼前缘、耻骨上下支骨折,右腿右臂开放性骨折唉……”
前来会诊的骨外科主任叹了口气摇摇头,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在场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血压60/40mmHg,心率140次每分钟,呼吸35次浅快……患者发生室颤!”
“除颤仪。”
急诊科大夫上前拿起除颤仪,示意其他人让开。
“200瓦秒。”
“……再来一次。”
“300瓦秒。”
……
“林染。”
见林染在急诊科医生已经进行了三十多分钟的胸外按压后没有恢复呼吸心跳后,又按压了将近半个小时几乎快要把他剩下的肋骨也摁断,迟野叫她:“够了。”
迟野抬头看钟。
“……死亡时间,11点15。”
被迟野从抢救床边拉开,林染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迟野把她带到一旁的座椅上,从兜里摸出一包餐巾纸递了过去。
林染哭了很久,或许是把当年收到父亲骨灰盒时的那一份也一齐哭了出来,等她擦干眼泪接过迟野递来的热水站起身时,一行身着警服的警察却推门走进急诊。
看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警察,林染疑惑。
“你们是……?”
为首的警官沉默了一下,片刻后才开口,目光看向一旁抢救床上的傅明朗。
“……他是我们的战友。”
“……!?”
警官并没有再过多解释,只是绕过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林染,走到抢救床前。
“……敬礼!”
警官身后跟着的其他警察纷纷举手,短暂的沉默后齐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从急诊室出来,在回脑外科的路上,迟野和林染跟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医院的关柔在走道拐角撞了个正着。
看见对方手里握着的那张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林染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对方却半天不知该从何开口,最后只能小心而生硬地憋出一句:
“节哀……你……你别太难过,你丈夫知道了肯定也不希望你这么难过……”
“……嗯。”
关柔垂下眼眸,脸色却是惨白。
“这个……是我从抢救室出来的时候看见他无名指上戴的。”
林染说着,把那枚婚戒递还给关柔,后者一怔,竭力压抑的眼泪在接过那枚熟悉的戒指时顺着韶秀的脸庞滑落。
林染把迟野刚刚给自己用剩下的那小半包纸递了过去,关柔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跟明朗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还记得小时候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的时候,他就特别喜欢当警察,甚至还为此跟别的男生打过架。”
关柔缓缓,抬头望向医院窗外正青葱的梧桐树。
“……我会照顾好二老,还有他的弟弟妹妹,然后去全世界旅游,继续完成我们在婚礼上定下的环球旅行的心愿。”
“你还这么年轻,没必要……”
林染犹豫着,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关柔摇摇头:“穿着雪白的婚纱嫁给他,是我在小时候玩过家家时就许下的心愿,美梦既然成真,我将永远会是且只是他的妻子。”
“守一人而终在这个时代或许有些过时,但至少我敢肯定,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
关柔声音轻轻,语气却很坚定。
“……我的丈夫永远只有傅明朗一人。”
“其实他从小就一直是我的小跟班,我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对我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提起儿时,关柔目光柔和,转盼流光,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也终于染上几分血色。
“我其实有无数次可以阻止他……但我没有。”
“为什么?”林染疑惑。
关柔抬眸看她。
“姑娘,你应该还没谈过恋爱吧?”
“这……这有什么关系?”林染脸有点红。
“真正爱一个人是放手成全他想做的事情。”关柔道,“……在他跟我说出‘以身许国,再难许卿’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关柔抬头,春山浅黛,海棠醉日,她的眼神如往日一般温柔,一如在病房里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时。
“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我们是彼此这辈子唯一的夫妻——”
“……这就够了。”
“谢谢你们。”
在林染和迟野对视一眼,心里五味杂陈着转身准备离开时,无人的楼梯拐角,关柔再一次叫住了他们。
“谢谢你们还记得他,记得他的名字,并竭力抢救他。”
关柔弯腰,朝二人深深鞠了一躬。
“他叫傅明朗,光明磊落的明,朗朗乾坤的朗,是一名光荣的缉.毒.警察。”
*
“……”
回到住院部,站在刚清空还没有患者搬进来的11床,林染沉默着,静静听着病房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警方破获一宗特大跨境贩.毒案件,抓捕嫌疑人97名的新闻。
簌簌落下的眼泪打湿了雪白的床单,迟野走到她身后。
“11床下午马上又会有病人住进来,你觉得你现在这样能够对新入院的患者负责么?”迟野沉声。
“迟老师,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用手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她的眼睛早就已经肿成了两个红核桃,可就像是感觉泪腺坏掉了一样,林染依旧在止不住的落泪。
“……我知道我很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在意,代入这个代入那个我会累死,但其实……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林染知道自己这样或许不算是一名专业而理性的医生,可看着鲜活滚烫的生命在眼前流逝,她完全无法做到心如止水,装瞎作哑。
“……我还对他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迟老师我真的……我真的好蠢啊!自以为是地以为眼睛看到的所有就是真相……”
“很多时候人们自以为看见了真相,但那其实只是管中窥豹。”
“每个医生心中都有一块墓地。”左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迟野抬眸,“我们真正该做的,就是记住这块墓地,然后再用它去救治更多患者,对经手的每一位患者负责。”
迟野说着,他拿着傅明朗的病历底单,将它折成一只千纸鹤。
“你跟我来。”
因为好奇,林染停止了啜泣,眼里充满好奇地看着迟野走到办公室后的动作。
走到书柜前,迟野从最顶层拿出一个星星形状的透明玻璃罐,罐子里已经装了四分之一的千纸鹤,迟野抬手,把这只写着傅明朗名字的千纸鹤同样放了进去。
“这是周主任教给我的。”迟野看向脸上写满讶然的林染,“你既然一直叫我老师,那我现在把它再教给你。”
迟野注视着眼神惊异而懵懂的林染缓缓。
“你并没有把那些逝去的患者遗忘,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于你的职业生涯。”
*
走出办公室,看见游鸣正拿着检验报告单站在门口排队,迟野问:“一诺的报告?”
游鸣:“……嗯。”
“周主任下午不在。”迟野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
“……”
办公桌前,看完游鸣递给自己的检查化验报告单,迟野道:
“L2低危,无远处转移,骨髓血液干净,基因检测无异常,先上2到4个疗程的化疗后再根据情况择期进行肿瘤切除……你们现在应该也是在准备先上三天的化疗吧?”
“……嗯。”
“好。”迟野颔首,“抑制期密切关注中性粒细胞数量,及时打升白观察血象,血象恢复后再进行二疗,无脑部中枢神经转移,暂时不需要神经外科介入。”
见游鸣拿着报告单站在原地没动,迟野从转椅上站起身,抬眸看他:“还有什么事吗?”
“你刚刚在病房和办公室里跟林染说的话……”游鸣顿了顿,“我都听到了。”
迟野皱眉:“什么?”
“……‘人们自以为看见了真相,但那其实只是管中窥豹’。”
“迟野。 ”
注视着迟野近在咫尺的眼睛,游鸣哑声:
“你当年和我分手……或者说甩了我,到底是为什么?”
“……”
迟野沉默。
——太久了,七年前的事情实在是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快要把自己当时的心情忘记,久到他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因为小希。”
沉默良久后,迟野才重新开口。
“当时我母亲回国直接带走了小希,我放不下,或者说不可能放下她,让她孤身一人跟着夏长霞远赴异国……而且,国外的医疗水平确实对小希的治疗更好。”
游鸣抬眸:“小希比我更重要。”
迟野没说话,算是默认。
“——所以你就什么也不跟我解释清楚就直接把我甩了,留我一个人在国内面对所有一切的烂摊子。”
注视着迟野乌檀墨翠般的眼睛,游鸣咬牙,嗓音喑哑,迟野注意到他的眼眶红了。
迟野当然知道他这些年受的苦——换而言之,又怎么可能不苦?
一夜间父亲破产锒铛入狱,从富二代变成罪.犯的儿子,后来替父还债减刑,父亲在监狱中病逝,又从零甚至从满身骂名开始一步步铤而走险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其中随便任何一件事情单拎出来,都足以彻底压垮一个人。
“嗯。”
眼睑低垂,迟野沉声。
“我谁都可以放下、可以抛弃,但我不能放下她。”
“而且,”迟野顿了顿,眉睫随之微颤,“……夏长霞也没说错,去美国深造对我而言确实是那时最好的选择。”
“迟野……”
长久到几乎让人窒息的沉寂后,游鸣笑了,他的眼角更红了。
“你真的……”游鸣摇头苦笑,“我有时候反而不希望你这么诚实——”
“你——!”
迟野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嘴唇就已经被对方堵住。
“一诺唔……”
唇齿分开换气的一刹那,迟野压根来不及再说话,说你现在有家庭有小孩,就又被对方揪住衣领再次咬了下去。
年少的吻青涩而稚嫩,处处透着少年对待心上人的小心翼翼,并且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迟野在主导,但这个吻却极其霸道,让他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甚至办公室的门都没有锁,如果此时有人推门就能看见这幅场面。
就像远古时怀疑对方嘴里有没有偷藏食物时而做出的检查动作一样,野蛮、赤.裸、粗暴,攻城略地,长驱直入——
与其说是在表达爱意,不如说更像猛兽的撕咬。
这个吻实在太久太久,久到迟野以为自己会窒息。
等游鸣松开他的衣领时,迟野只觉头昏脑涨,嘴唇更是火辣辣的一阵疼。
咸腥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淌,迟野抬眸朝对方看去,发现游鸣也没好到哪去——他的嘴角也磕破了,嘴唇上全是伤,唇齿间满是铁锈味,甚至糊到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们俩刚刚动手打了一架,双双狼狈得要命。
两人各自大口喘息着,游鸣伸手,指尖抚过迟野发肿的嘴唇,最后停在他嘴角边自己的血,笑了。
“恨也好爱也罢……”
“迟野——你这辈子别想逃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心已经死了,但你的嘴巴没死,你还会强吻别人,可怕的很(抱一丝串台一下)
另外周六去医院帮加班的母上打下手,这两天更新不定,可能周一再更-
“每个医生心中都有一块墓地。”——法国医生勒内·莱利彻
第72章 公寓
“……迟老师?迟老师你在吗?”
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和林染的询问声, 迟野推开游鸣,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戴上口罩,整理了下衣领后开口。
“进。”
得到许可推门而入, 林染亟亟:“迟老师,来了个重型开放性颅脑损伤的患者,曾师兄已经在手术一室了。”
“怎么回事?”
“……患者是名装修工人, 在装房子的时候射钉枪打偏了, 人从快两米高的梯子上摔下来。CT显示右侧颞部颅骨粉碎性骨折, 脑组织挫裂伤伴右颞顶急性硬膜下血肿, 左侧瞳孔散大,中线结构左移……已经气管切开插管后推进手术室了。”
林染抿了下嘴唇,显然对刚刚接诊的场景还有些心有余悸。
“周主任呢?”
“下午查出来一个妊娠合并巨大嗜铬细胞肿瘤的罕见病例, 周主任去内泌尿外科会诊去了。”
“好。”迟野沉声, “我这就去。”
患者伤得极重,等迟野从抢救室出来时已是晚上,唯一庆幸的是在经过铣下骨瓣开骨窗做颅脑损伤清创和硬膜下血肿清除,并打钛钉和非穿透性钛夹修复硬脑膜和颅骨缺损后, 患者的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手术成功并不是终点, 还要等待后续的拍片确定脑积液、脑积气、脑脊液漏、患者神志还有术后感染等一系列恢情况, 一关比一关难过。
走廊上, 看见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裴知聿正东张西望, 查完房回来的林染惊讶。
“你怎么回来了?”
“放心。”裴知聿扬扬下巴, “你们也别太想我, 等挨过这一周, 我就回来跟你们继续一块并肩战斗。”
“拜托, 谁想你啊?”嘴角抽了抽, 林染的白眼翻上天,“你不在咱科室瞬间鸟语花香,甚至今天中午还有一个月前康复出院的患者携家属来给周主任和迟老师送花篮和锦旗呢。”
“什么!?”听见林染这句话,裴知聿大惊失色,“你说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给咱们科室送花篮跟锦旗!”
“是啊。”林染泰然。
“还跟咱们全体医护人员握手合照了呢,医院还说让宣传部写篇报道好好宣扬一下这种感人肺腑的医患情谊呢。”
“啊——”裴知聿哀嚎,“可恶!这么光荣而温馨的时刻居然被我错过了。”
“你现在出现在这里够不合理了好吗?”
“这话说得,”听见林染的话语,裴知聿转过身,“我又不是古代皇妃关禁闭,还不能回来视察视察你们啊?”
裴知聿说着清了清嗓子把手背到身后,摆出一副领导视察的模样。
林染又翻了个白眼。
“皇妃娘娘,你没听过一句古话么?”
“什么?”林染扬眉看面带疑惑的裴知聿一眼。
“——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
“你这丫头是在羡慕我带薪休假,所以一天不奚落下我都难受是吧?”见林染用手放在右眼下,朝他做了个鬼脸,裴知聿咬牙切齿,“……待会迟野做完手术出来,可得让他好好教育教育你尊敬师长。”
二人正说着,迟野正巧术后洗完手换下手术服出来,林染连忙朝他挥手。
“迟老师!”
“手术顺利吗迟老师。”
“嗯。”
迟野有些疲惫,虽然手术看似成功,可这个患者伤得实在太重,无法保证预后情况,极有可能需要进行二次开颅和引流,肺部感染跟脑脊液漏同样在所难免。
“咱迟大学霸出手,哪还有什么搞不定的?”裴知聿得意洋洋,好像手术是他做成功的一样。
“手术虽然成功,可患者后续极有可能还要进行脑室外引流术,甚至二次开颅探查。”
见迟野仍然皱眉,裴知聿想了想。
“我记得最近是不是出了个什么新的脑室腹壁分流技术?”
“脑积液长程引流术。”
“对对对……”裴知聿一拍手,“就是这个!听说只用头颅钻一个孔用于穿刺脑室引流就行,能大大减低相关感染和堵管率,避免堵管导致分流失败后二次拔除分流管重做分流手术,而且在引流期间就能改善脑积水状况。”
迟野却摇头。
“长程引流术需要分步治疗,只适合继发性脑积水的患者,而且一旦引流管维护不到位会有较大的细菌感染风险,在临床上目前不算首选,但或许二者结合着用未尝不可。”
“嗯……”林染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虽然新技术的发展是件好事,但如果是我,我也还是会选择已经发展成熟的旧技术,而且脑室腹腔分流术比起脑室心房分流术已经避免了心脏手术的风险,安全性大大提升了。”
“而且,”林染顿了顿,眉飞色舞,“我看刚刚的录屏,尝试用非穿透性钛夹而非传统ASB硬脑膜修复技术进行缺损修复也是迟老师提出的呢。”
“技术没有高低,在于医生的正确选择,无论是什么手术方式都只是帮助患者康复的手段。”迟野沉声,“脑室心房分流对于腹压高、低压脑积、肥胖水以及有腹部既往手术史的患者来说同样是最好的选择。”
“迟老师说得很对,咱们做外科手术就是要因人制宜!”林染双手抱臂,点头附和。
裴知聿小声:“……小跟屁虫。”
林染怒目而视:“你——!”
眼见二人又要上演一出鸡飞蛋打的世界大战,迟野看向裴知聿扯回话题。
“你怎么回来了?”
“唉……你们以为是我自个想回来吗?”
裴知聿摊开手,长叹一口气。
“我上周五走的时候,林主任不是宽慰我说,让我正好趁着有时间,这周去实验室搞搞科研发发高分论文吗?但我都被赋闲在家了还搞什么科研写什么论文,肯定是连着三天睡觉睡到自然醒,然后醒来就打游戏,直到今天我爸妈忍无可忍把我扫地出门,让我滚去林主任的实验室做实验了。”
林染、迟野:“……”
“还真是担心谁心情不好也不用担心你……没心没肺的。”林染无语。
裴知聿侧头粲然一笑。
“多谢夸奖。”
“……”
“行了行了……聊了这么半天我都饿了。”裴知聿摆摆手。
“就算患者后续需要做脑积水引流手术,那也是要等后续的复查CT出来,咱就先别提前操心,说不定人家的预后情况还不错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咱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干饭去,待会晚上我还得再回实验室鏖战呢。”
“你课题是什么?”迟野问。
“神经再生医学在神经外科的应用,也就是研究如何利用干细胞治疗、神经生长因子和生物工程方法,促进CNS(中枢神经系统)损伤后的神经再生和功能恢复。”裴知聿皱眉,“我正头疼到底定哪个小方向又做什么研究,小白鼠放那好几天了都还没动呢。”
“我们医院前段时间刚好招募了一批脑梗塞志愿者。”
听迟野这么一说,裴知聿先是一怔,尔后迅速反应过来,眼睛一亮。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脑梗塞会导致神经细胞死亡,这正好能用干细胞移植,哪怕移植的干细胞没法完全替代原来的细胞,但也能形成神经回路,减轻患者的后遗症啊!”
“……兄弟牛逼啊,一和你说再生医疗就能联想到治疗脑梗塞,刚好你跟周主任的脑胶质瘤治疗疫苗的I期临床试验结束了,干脆你跟周主任还有林主任申请下,晚上下班之后有时间也跟我一块做实验搞科研算了,你这种卷王应该也不会嫌累吧?”
“你父母不介意。”
“哎呀……”裴知聿摆摆手,“你放心,我父母虽然望子成龙,但他们终归也是学医的,知道做实验不可能我一个人搞定,也知道我也没这个能力和天赋。”
“更何况他们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反而听说过你的光辉履历后都很欣赏你这个天才,让我多跟你学习学习。”
没有多加推拒,迟野点头。
“好。”
“还说我是迟老师的跟屁虫,看你不也一样。”
看着裴知聿一副找到大佬带飞能躺平而松了口气的样子,林染又是一计白眼。
并不在意林染的冷嘲热讽,终于不用一个人对着小白鼠大眼瞪小眼的裴知聿美滋滋。
“兄弟之间相互帮忙的事哪能叫跟屁虫啊?”
“行,我今天倒是不用吃又贵又难吃的食堂了,您老一个人吃去吧。”已经换好黑白印花网纱裙的林染理了下脖子后的绑带,笑嘻嘻,“——我今天晚上终于没排班,打算跟闺蜜吃香的喝辣的上馆子好好搓一顿去。”
停了林染幸灾乐祸的话语,裴知聿看向迟野:“你今晚也不值班?”
迟野点头:“嗯,我公寓有菜,今晚要写完疫苗的临床试验报告发给周主任。”
“……我靠,今晚实验室又只剩我一个孤寡老人挑灯夜战,梦回留学赶due吗?”
裴知聿捂住胸口故作痛心疾首——世上最痛苦的不是自己苦逼,而是周围人都在潇洒,自己却一个人在苦逼。
“活该。”林染毫不客气,“谁让你整天游手好闲,叔叔阿姨做得对,正好让你天天泡实验室治治你。”
“……”
*
走出电梯往医院大门口走,迟野摘下湿透了的口罩扔进医疗废弃垃圾桶,瞥见他嘴角极其明显的红肿和伤痕,林染迟疑:
“迟老师,你嘴上……?”
见林染满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嘴唇看,迟野又拿出一个口罩戴上。
“口腔溃疡。”
“啊?哦……原来如此。”
林染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没再追问。
裴知聿却用手肘撞了撞迟野,把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身边挤眉弄眼。
“哎哎……兄弟,你有情况啊?”
“什么。”
见迟野故作面不改色,脚步却一顿,活像见了女儿国国王的唐三藏,裴知聿瞬间了然。
“什么什么,你骗骗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就算了,瞒不过兄弟我的火眼金睛好吗?”裴知聿说着摩挲了下下巴,“……吻得挺激烈,嫂子还挺开放的啊?”
迟野没说话,裴知聿以为他是默认,在他的世界观里谈恋爱,甚至不间断的谈恋爱跟暧昧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跟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习以为常。何况他知道迟野虽然不像他一样热衷风月,但也绝不是什么情场小白。
裴知聿眉飞色舞。
“什么时候把嫂子带过来给我们看看啊?”
“别装。”裴知聿挤眉弄眼,“当时在哈佛我可看见你也date过女生,我到时候不去嫂子面前告状就是了。”
迟野:“好。”
“如果他同意和我在一起的话。”
这下轮到裴知聿惊呆。
在留学的时候学校经常举办舞会,在西方的聚会上不是没有这种事,男女看对眼了在派对上抱着就啃的多了去,date时hook up或one night stand的不少,非exclusive同时接触好几个的也不稀罕。
但他之前一直觉得迟野不会,至少不会表现出来。对方在社交场合一直进退有度游刃有余,没少被长辈们当做识大体顾大局的榜样对他面命耳提,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对方也能做出这种不顾纲常的事情而且好像还习以为常。裴知聿突然感觉自己对这位完美神人学霸的认知好像一直以来都有偏差。
“好家伙……哥们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还玩这种开放式关系?人还没追到手就先接吻,牛啊。”
认知遭受冲击,一向嘴皮子贼溜的裴知聿舌头也打了结。
看两个大男人背着自己嚼舌根,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迟野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裴知聿却一脸受到冲击大为震骇的模样,林染终于忍不住皱眉走上前。
“你们在背着我说什么坏话呢?”
“没事没事……”见林染走过来,裴知聿轻咳一声连忙摆手,“咳,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听。”
“……”
林染嘴角抽了抽,柳眉一扬正要开口,看见不远处的人影,发现是游鸣后朝他打招呼。
“嗯……游先生?您是来陪一诺做化疗吧,她上疗后还好还么?”
“……嗯。”
游鸣应声却没有多说,显然事实并不如他所说的一般顺利,林染也很识趣的没有再追问。
“游先生您也别太担心,熊主任是我们医院血液肿瘤科最好的医生,而且一诺是低危组,她本身又是那么坚强可爱的一个小姑娘,肯定能战胜神母!”
林染正习惯性一如既往地宽慰着患者家属,突然瞥见对方嘴角也有血痕,心里更加疑惑,没忍住问出声:
“那个……游先生,您也口腔溃疡吗?”
听见林染这句话,游鸣一愣,转而抬头看向走出新门诊大楼依旧戴着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迟野,他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这就要问迟大夫了。”
“……”
林染跟在树荫下等自己下班的闺蜜手挽着手走了,裴知聿也愁眉苦脸地赶去食堂吃饭准备晚上继续回实验室,一时间又只剩下迟野和站在对面的游鸣。
最终还是迟野率先打破沉默。
“一诺上疗后情况怎么样?”
“嗯。”游鸣顿了顿,“我请了专门的护工照顾她,她很坚强。”
“停药一周后骨抑期可能会有感染或发烧,需要多留心安抚。”
“好。”
和一诺有关的对话结束后,仿佛隔着时间凝汇成的云汉,二人再次相顾无语。
金乌西坠,霞光落在二人身上,拉下两道狭长笔挺的影。
“最近暑假,医院床位紧,你今晚要留下来过夜照顾一诺么?”
“嗯。”游鸣点头,“今天她第一天上疗需要住院。”
“怎么?”
游鸣抬眸,唇角微扬。
“迟大夫是想邀请我去你公寓住么?”
“不光是你,还有一诺。”并不在意对方故意念得暧昧而讽刺的话,迟野看着他神色不改,“济和的床位很紧张,住院化疗有时候需要排期很久,所以我不建议非要住院做,也可以选择在门诊做化疗。我的公寓离医院很近,有任何情况都能在十分钟内走回来。”
“……”
听见迟野的话,游鸣攥紧拳头,眼中闪过诧异,甚至还有一丝痛楚,却是稍纵即逝。
他在心疼谁,是一诺,自己,还是……
迟野不明白。
*
下午的手术实在做了太久,连续站了将近四个小时没来得及吃晚饭,在爬公寓楼梯时,迟野眼前一黑,扶着楼梯扶手喘息。
“啧……”
一声轻啧后,一颗柠檬糖出现在眼前。
熟悉的形状、熟悉的牌子、熟悉的包装……迟野一怔,抬头顺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朝上看去,递出糖的人却移开了视线。
“谢谢。”
道谢后接过那颗糖,迟野撕掉外包装放进嘴里,眩晕感逐渐抽离消失,这次的糖却有点苦。
推门走进室内,看见客厅垃圾桶里扔着的泡面桶,游鸣挑眉:
“迟大夫,你每天都在吃这种垃圾食品?”
“偶尔。”
做手术或者做写报告做研究来不及的时候,他的确会用泡面或者外卖随便应付一下。
“看来您这位大忙人还真是需要一位女主人料理家务啊?”
迟野不语,游鸣敛了目光,换了拖鞋走进厨房。
“你刚不是说要赶报告整合收尾吗?要吃什么菜跟我说。”
“不用。”迟野道,“冰箱有剩菜。”
游鸣挑眉冷笑。
“呵……亏得您还是医生呢,隔夜蔬菜有大量细菌和亚硝酸盐都不知道么?”
“您想被慢性毒杀,我可不想。”
迟野完善完统计分析的次要终点指标的结果和原始资料走出卧室时,不大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氤氲的炊烟给公寓镀上一层属于家的温暖。
“愣着做什么?”见迟野走出卧室却对着餐桌愣神,游鸣回头,“盛饭啊。”
坐在餐桌上吃饭,迟野有些恍惚,明明只是些家常小菜,却无端让他回想起曾经,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夏长霞、父亲还有外婆,一家四口坐在客厅里吃年夜饭的场景。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染上赌博和酒瘾,夏长霞还没有出轨,外婆身体也还健康,他们一家四口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富裕,却也绝对不算贫穷,他分享着幼稚园里又拿了满分的试卷,父母和外婆摸着他的头,一个劲地夸他聪明。
他以为那会是今后极其平常的每一天,未曾想在小希出生后不久就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泡影。
清朗的男声把他拉回现实。
“迟大夫,您真是贵人事忙,吃饭也能走神。”
迟野收回发怔的目光,看向餐桌对面的游鸣。
“你做饭很好吃。”
游鸣敛眉,注视着迟野的眼睛。
“您是想说我很适合给你掌勺么?”
“……没有。”
“呵……”
见迟野说着垂下眼睑,第一次刻意避开他的目光,游鸣放下筷子,扯了扯嘴角,悠悠:
“我还以为您的道德究竟有多高,果然男人只要沾了一点荤腥就停不下来啊。”
游鸣眯了眯眼睛,眼锋微垂,目光停在迟野红肿结痂的嘴唇。
“……”
吃完饭后二人一齐收拾碗筷,迟野敛眸,“我拆开了你送我的那罐千纸鹤。”
游鸣一怔,洗碗筷的手一僵,转而却转过身扬眉睨眸看他,像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所以?”
“我很抱歉没有当时立刻就看到它。”迟野轻轻,“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想问一次……里面的每一句话,还有机会作效么。”
“呵,哈哈……”
像是听到了什么弥天笑话般,游鸣哈哈大笑,迟野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笑够了,游鸣重新站直身,他走到迟野面前,注视着他,他的眼睛血丝密布,眼眶也泛着红。
“迟大夫,您觉得过期的约定还能作效吗?”
“……你不会觉得,我给你做了一顿饭,实现了当年在医院给小希陪床时一个随口的许诺,就能把剩下998只千纸鹤里的愿望挨个实现吧?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等了你七年还上赶着倒贴,我游鸣还没有下.贱到这种地步。”
眉睫颤了一下,公寓客厅晦暗不明的灯光下,迟野看他。
“你希望我忘记它么?”
第73章 问心有愧
说完这句话, 迟野能极其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情绪——
惊讶,诧异,不忍以及触动……虽然稍纵即逝, 但迟野却看得真切,只是当他再抬眸朝对方望去,游鸣却已经将所有不小心泄露出的情绪敛藏。
“之前谈恋爱的时候, 怎么就没有发现你居然还长着一张花言巧语的嘴。”
“迟野。”游鸣走上前, “你除了会道歉道谢, 说些精巧的漂亮话还会做什么?如果你真有心往靠嘴吃饭这条道上走, 不如说点更漂亮的——或者做点更漂亮的,至少这些看得见摸得着。”
“包.养也好,小三也罢, 毕竟你这张脸的确有这个资本, 哪怕去当MB都不为过。”
游鸣说着眯了眯眼睛,仿佛真的在打量面前这张骨相锐利皮相却风流的脸。
“……怎么?既然放不下您一惯的矜骄,就别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不是在意我的名誉或尊严。”迟野缓缓,“你说得对, 我骨子里流着夏长霞的血,天生就不是道德感高的人。”
“——但我会在意你的声誉, 更不想破坏你现在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 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比起完成已经过期的约定, 我更希望你幸福。”
迟野抬眸, 注视着面前男人同样紧盯着自己的眼, 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长久的愣怔与沉默。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
沉默良久后, 游鸣抿唇冷笑, 左手食指指尖新长出的皮肤被他再次扣破。
“……你既然心里明白最好就闭嘴, 不要想着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好。”
浓密的眉睫上下交叠了一下, 迟野道。
“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说了。”
*
迟野从衣柜找出一套睡衣递给游鸣。
“这套睡衣我洗干净了还没穿,你今晚先将就着穿,你先去洗漱,我把客房收拾出来。”
游鸣伸手接过迟野递来的睡衣,睡衣洗得很干净,还带着洗衣液留下的淡淡香味。
嗅到鼻尖犹如雨后丛林般冷冽的木质香,游鸣犹豫了一下:
“……你的洗衣液这么多年没有换过么?”
迟野看他一眼。
“嗯。”
“洗完了?”
“……嗯。”
游鸣穿着睡衣走出浴室,迟野的睡衣在他身上极其合身,他们本就都穿相同尺码的衣服。
——虽然游鸣并不想说,可他不得不承认,衣服上熟悉的味道让他这段时间在酒桌谈判桌上长期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客房里,迟野还在套被套。
“吹风在我房间柜子里,你自己先找一下。”
“好。”
走进迟野的卧室,游鸣伸手打开衣柜。
迟野的衣柜收拾得很整齐,衣服却不多,甚至可以说极少,大多都是些线条简练的套装,没有游鸣想象中他从美国带回来的一众红血蓝血等高奢大牌,甚至连西装都只有一套。
在这一众黑白灰色调的衬衫风衣夹克大衣中,游鸣一眼就看见了那件卡其色的冲锋衣,明明只是商场里顺道买的一件小众国潮品牌,却被主人用透明防尘套装着,保护得认真仔细。
游鸣正对着那件冲锋衣愣神,套完被套的迟野已经拿着吹风机走到他身后。
“吹风机在书柜里不是衣柜……你在看什么?”
游鸣没说话,嘴唇抿成锐利的锋,他转过身看向迟野,还未吹干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在他眼下划出一道水渍。
“你不是说从来没爱过我,为什么还留着它。”
“……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游鸣嗤笑,“呵……迟野,你他妈当我是傻子吗?”
敛眸沉默良久,迟野才喑哑着开口:
“都过去了。”
“你不是说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对我从来都只是利用么?那你留着我送你的东西做什么?戒指、外套、千纸鹤……你想说你是废品回收站吗?还是说你认为你一句‘都过去了’的敷衍,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
“你先吹头发,着凉会头疼。”
并没有接过迟野递给自己的吹风机,游鸣依旧看着他的眼睛,双目却已染上赤红。
“……你不是对谁都冷眼旁观游刃有余,甚至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么?迟大夫,你的运筹帷幄隔岸观火都去哪了!还是说你面对我甚至懒得编一个逻辑自洽的谎言!?”
见迟野仍然不语,游鸣转身就走进客房,巨大的关门声轰然响起,之后便是反锁房门落锁。
房门的钥匙被游鸣带进屋内,一番敲门拧转门把手无果,迟野隔着门放下了手里的吹风。
“吹风机我放门口了,你记得拿。”
半个小时后,迟野把修改完善完的临床试验报告发给周主任,走出房间发现放在地上的吹风依旧没动,屋内却响起东西落地的脆响。
惊觉情况不对,敲门也没反应,顾不上后续维修赔偿的费用,迟野直接从楼道储藏室里用铁锤和榔头砸开了木质房门。
迟野走进屋内,游鸣蹲在卧室角落,杯子里的水洒了一地,脚边正掉着几片白色和蓝色的药片。
看见床头桌上放贴着标签的透明分装药盒,迟野伸手去拿,游鸣却比他更快地把它藏在身后。
“这是什么?”
游鸣撇开视线。
“……维生素。”
“游鸣,我是神经科医生。”
见游鸣依旧紧攥着药盒不说话,迟野俯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
“舍曲林、阿立哌挫、盐酸曲唑酮、奥氮平、奥沙西泮和劳拉西泮,用于治疗焦虑、抑郁、偏执强迫以及精神分裂。”
“……”
游鸣用力咬着嘴唇,发白到近乎渗血,他的手在颤抖,左手食指指尖的伤也被他扣得更大,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流淌,在地板上凝成几滴殷红的花。
不想被迟野看出异样,即便眼眶和额颞的爆炸性疼痛让他近乎睁不开眼,他依旧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咬牙丢下这句话后挣扎着站起身。
“……跟你无关。”
因剧烈疼痛而产生的眼泪模糊了视线,游鸣被桌角撞了个趔趄,正要摔倒时迟野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甚至怨我,恨我,但你头发还没干透,先吹头发。”
迟野顿了顿,用前所未有的语气轻轻:
“好不好……鸣哥。”
“……”
感受到怀里人的挣扎一顿,迟野把他放在床上,发现对方的左眼结膜猩红,鼻涕眼泪早已糊成一片,脸颊也带着不自然的红肿,痛到指尖被抓到血肉模糊,显然不是简单的抑郁焦虑躯体化导致的紧张性头痛。
用手轻触游鸣的额头、眉骨和眼眶,迟野皱眉:
“之前也差不多这个时间疼过吗?”
“……嗯。”
听见游鸣近乎疼得没有力气的微弱应声,迟野心下了然,知道对方这极大概率是被称为“自.杀性头痛”的丛集性头痛,他给对方快速吹干了头发又披上外套,找出几片治偏头痛的曲普坦,就背着游鸣朝医院跑去。
*
下了电梯冲进三楼神外对面的神内,迟野连门都没敲就径直闯进了值班医生沈确的办公室,后者头也没抬,依旧在看手里的《时间的秩序》,桌上还摆着几本叔本华尼采和康德,《分子神经病学》等专业书籍却被束之高阁。
“怎么回事?”
“……丛集性头痛。”
听见迟野气喘吁吁的声音,沈确抬头,他的语气虽然是疑问,眼神却没有惊讶。
“是你啊迟大夫。”
“开药。”
“啧。”办公桌前五官精致昳丽的长发医生有些不满地轻啧了一声,“……迟大夫,我虽然知道你们外科的一向看不起咱内科的,觉得我们只会开药,但我们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同事,您的态度比寻常患者还差就有些说不过去吧。”
“还有——患者是您的谁啊?”
迟野抿了下嘴唇:“朋友。”
“男朋友是吧。”
沈确很淡然,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又将自己的头发多绑紧了一圈,他虽然嘴上话没断,手上触诊的动作却也没停。
经过一番例行问诊和查看既往头颅MRI、脑动脉MRA以及颈椎核磁,排除掉颈源性头痛和脑血管畸形等其他问题后,沈确提笔开出药方。
“……好了,欧立停口服给药,一次5到10mg,司立平从2.5mg起量,每次1揿,中间间隔两小时,直到丛集期过去。之后每次到固定时间有疼痛预兆就先用药,实在受不了来医院吸氧。”
把游鸣先带到病房吸氧,给他插上鼻氧管,迟野重新走回诊室。
“他的头痛与精神疾病有关吗?”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迟大夫请教别人医学问题,看来真是关心则乱。”
往身后的转椅靠背上懒洋洋地一靠,沈确翘起二郎腿,他腰细腿长,身量笔挺,内搭又特意穿着件印着大片雀羽的蓝绿色扎染花衬衫,看着不像医生,倒像模特。
“这倒是无关。”
“精神类疾病的确会诱发诸如头疼、胸闷、呕吐、四肢麻木、口干多汗等一系列躯体化症状,但丛集性头痛与其没有直接的关系,具体病因医学界迄今也都还没有定论,不过你男朋友他要单纯只是紧张性头痛或者偏头痛,可比丛集性头痛舒坦百倍。”
沈确耸耸肩。
“迟大夫,你肯定也知道,人体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虽然有些疾病互为因果表里,但也有一部分疾病之间并无关联。”
“我该怎么办?”
挑了挑细长的眉梢,沈确轻笑戏谑:
“看来还真是术业有专攻,也幸亏您没选神经内科,也算是给罹患心理或精神疾病的病患们放了条生路。”
见迟野眉头紧锁,居然第一次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也慌了神转而向其他人求助,沈确放下手中的书本收敛了笑意,少见地正色:
“丛集性头痛,血管性头痛之一,因头痛在一段时间内密集发作而得名。多见于20到40岁之间的青年人,男女发病比率约为6:1。虽然具体病因迄今仍没有定论,但医学界目前认为其与情绪不稳定、神经损伤、血管扩张、劳累、睡眠不足等有关。”
“——简而言之,让患者保持良好的心态,避免过度熬夜、精神紧张、情绪激动和过度用脑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头痛症状。毕竟哪怕不是为了治疗丛集,你男朋友的情况也不适合受什么刺激。”
“我知道对于您这种理性到极致的人来说,肯定觉得我说的这些东西很虚,哪怕在21世纪的今天,很多人对精神和心理疾病的认知仍流于表面。毕竟大脑这个器官看不见摸不着,说他有器质性病变或发育不足也不能掏出来给家属瞧瞧。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认知范围以内的东西,哪怕很多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真。”
“所以,”沈确顿了顿,看着迟野凝着冷霜的眼,“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男朋友按时吃药,并且多哄哄他,鼓励他、支持他,给他认同感和安全感。”
“……”
“唉……迟大夫,你不会连怎么哄对象都不会吧?您这种钢铁直男到底是怎么跟您男友在一起的啊。”
见迟野眼中闪过诧异,旋即却是茫然,沈确叹了口气。
“不说别的,就算站在神经科医生的角度上,您男朋友之前都已经停药快一年马上要康复了,现在再复发他在精卫中心的主治医生估计也要气疯。”
迟野一愣。
“他去过精卫?”
“是啊,不光去过还住了大半年院。”沈确单手托住下巴像在思考,“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七年前我刚来我们医院急诊规培的时候,被房东发现饿到昏迷又吃了过量的止痛药送进抢救室的,反复搞了这么几次后就被送到精卫中心住院去了。”
“医疗保密原则您也知道,再具体的我也不方便说,如果想知道更加详细的情况,最好亲自问您男友本人。”
“好。”
迟野顿了顿。
“谢谢。”
“不客气。”沈确笑笑,眉目舒朗如秾艳的花鸟画。
“迟大夫。”
迟野临走前,沈确叫住他,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眨眨眼,微微一笑:
“其实只要也多活几次,你们同样会知道很多时候的较劲都完全没必要,人生苦短,何必把时间浪费在别扭拧巴上?”
“祝您跟您男友早日破镜重圆啊~”
*
雾霭沉沉。
男孩在迷雾中狂奔,罡风猎猎过耳,迷雾缠绕在他脖颈,如同冰冷的触手和游弋的毒蛇。他跑,拼命地跑,穿过荆棘密布的丛林跑回家中,可无论他如何拼命地敲打父母的房门,呼救声淹没在无边的黑暗,得到的只有一片死寂。
书桌边狭小的衣柜成了他唯一的避风港,男孩蜷缩着,猎杀的脚步越来越近,泪水泅湿他的衣衫,原本坚固的柜体却开始扭曲、变形、模糊,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仿佛变成了滚水的面条,逐渐坍塌下陷。
一切都在崩塌的边缘摇摇欲坠,男孩感到自己仿佛要被这无尽的碎片淹没,恐惧和无助在心中疯狂蔓延。就在混沌的意识即将吞噬他之际,他的指尖却触到一片柔软的温暖,暖意缓缓渗入心底,他努力地挣扎着,终于将无际的黑暗撕开一条裂缝,从梦魇的边缘挣脱了出来。
“哈、哈哈……”
游鸣微微睁开了眼睛,他坐起身,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
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再做过梦,他恐惧梦境,在精卫的那段时间,就是因为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开始接受MECT治疗。
一年的停药让游鸣以为自己已经恢复正常,就像他以为整整七年过去,他早就能忘记现在趴在自己床边的这个男人一样,忘记那些刻骨铭心和切肤之痛。
窗户切割出一方淡金色的阳光落在床边,照得迟野趴在床边的侧脸白到发光,游鸣顺着日光看去,目光依旧最后落在他眼底的那一点红痣上。
感受着掌心的暖意,游鸣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在梦中竟然一直握着对方的手。
“……”
游鸣赶忙收回自己的手,感受到身侧的动静,迟野睁开了眼睛。
“……醒了?”
因为刚刚睡醒,迟野的嗓音透着夜露般深重的哑。
“嗯。”
“做梦了?”
“……”
“……嗯。”
游鸣撇开视线。
“我一年前去复查的时候医生就说我已经差不多康复了……我也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不会耽误你。”
迟野抬眸。
“耽误我什么?”
“……”
见游鸣抿唇不语,迟野站起身,却见对方眉头骤然紧锁,伸手捂住自己的太阳穴和左眼眶,迟野神色一紧,他坐下身,伸手替游鸣按摩。
因为常年用刷子刷洗,又浸泡消毒液,迟野的手有些粗糙,摁在眉骨和太阳穴上却平稳有力。
游鸣起初还有些抗拒,后来却也闭上了眼睛安静的躺着,时光静静流淌,窗外蝉鸣依旧,仿佛倒流回七年前的盛夏。
逐一按揉游鸣的太阳穴、鱼腰穴、百会穴和风池穴,见对方的神色稍有缓和,迟野再次站起身。
“我再带你去医院吸氧。”
“不用。”见迟野要走,游鸣下意识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没有昨天那么疼了。”
游鸣说着撇开视线,他虽没再说话,这次却没有放手。
“好。”迟野一怔,尔后重新落座,用另一只手替游鸣掖掖被角,“我不走。”
“……不上班?”
“请假了。”
又坐在床前静静陪了游鸣一会,听见对方饿得肚子叫,迟野起身:
“我去给你盛粥。”
不一会,迟野便端着一碗小米粥走了回来,见对方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俯身要给自己喂粥,游鸣皱眉。
“不用……我自己来。”
“好。”
知道对方的性格,迟野没有勉强,只是伸手把碗和勺子递给他。游鸣吃得很慢,甚至有些手抖,他就在一旁耐心看着,适时递上纸巾。
吃到一半,游鸣拿碗的手晃了一下,迟野下意识伸手,想要帮他稳住碗勺,却被对方避开。
游鸣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怎么?迟大夫,现在知道心疼我了?七年前你怎么不知道心疼我一下?”
“……”
迟野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同样看着游鸣,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收回手,看着游鸣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像是自虐的酷刑般喝着已经凉掉的粥。
游鸣没有说错,当年是他选择了放手,现在他又有什么资格惺惺作态,他问心有愧。
从小就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爱,父亲酗酒赌博家暴,是个十足的瘾君子,夏长霞同样不懂爱,不要说夫妻之间的爱情,她甚至连自己的父母子女都不爱,她爱的人永远只有她自己。
或许他是爱小希和外婆的,可这是亲情,但好像的确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爱情的爱应该是什么样子,又该如何去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
好像的确如沈确所说,游鸣投入的爱比他多了太多,或许像他这样冷血凉薄的人不配得到这样真挚而热烈的爱。迟野心想。
喝下最后一口已经凉透的粥,游鸣放下碗勺,避开迟野伸出的手,强忍着额颞的剧痛扶着床头柜站起身,注视着对方。
“迟野,我不用你的怜悯。”
“我没有。”
“没有?”游鸣挑眉,“……你知道吗?在高中刚见到你第一面,跟你打那一架的时候,我就最讨厌你这幅自以为是的样子。”
“你当年口口声声说着不会离开我,却在我父亲破产入狱后什么也没有解释清楚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国内七年,甚至像躲瘟神一样,注销掉了在国内的一切联系方式。”
“……一句解释而已,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
游鸣红了眼眶。
但凡迟野当年留给他一句解释,在如今这个信息化全球化的时代,别说异国恋七年,就算十七年他都能接受。可对方偏偏一句解释也没给自己,出了国之后更像人间蒸发一样杳无音信,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四年多的热恋真的都是他精神分裂时的幻想。
“不是我。”
迟野顿了顿,他本身就不是擅于解释的人,更不喜欢把责任推卸到他人身上。
“……是夏长霞。”
当年过了海关后夏长霞没收了他的手机,强行注销了他在国内的所有账号,甚至收走了他的护照。等好几年后他有能力解决这一切时,迟野不是没想过找中间人联络解释,但又觉得自己既然给不了对方确切的承诺,时过境迁,不如从对方的世界里永远消失,至少不要再影响到他现在的生活。
“呵……是。”
游鸣勾了勾嘴角,冷笑出声。
“在你眼里家人、学业、事业……所有的一切都排在我前面,所以我就活该在原地等你一辈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我——”
游鸣的声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替大家嚎了233只能说都是真嘴硬,换两个人早就旧情重燃干起来了().
沈确会是某本刑侦文里的主角之一,但目前连文案都没摸出来(主要排它前面的太多了,我写文巨慢三次又忙,废物本废没办法),现在说就好像在画大饼…
毕竟填坑造林百年计划,等以后真排到它准备写了我再改作话吧(捂脸)
第74章 熵增
“迟老师, 早上好啊!”
办公室内,见迟野昨天来济和这么久,昨天第一回请了假, 今天同样看着脸色不好,站在窗边拿着喷壶给山茶花浇水的林染扭过头,有些疑惑。
“迟老师……你看着脸色不大好, 没事吧?”
“没事。”
迟野看了眼办公桌旁钉着的日程表和便利贴。
“待会八点半第一台手术, 9床听神经瘤切除术, 患者的术前检查有什么问题么?”
“放心吧迟老师。”林染说。
“患者的血常规、凝血四项、传染性疾病筛查、生化系列、心电图、头部磁共振平扫及增强、纯音测听和VAT(前庭自旋转试验)等检查都做过了, 手术及麻醉知情同意书也都签了,术后可能的并发症也都交代了,您就放心好了。”
“好, 辛苦了。”
迟野站起身, 低头却见办公桌上多了一罐碧螺春跟一小盆绿粉色的多肉。
“迟老师,你昨天没来,我妈非说我这个‘犬女’平常做事毛毛躁躁,这段时间肯定给大家添麻烦了, 来医院给大家伙送了点我舅舅家自己种的茶叶跟自己养的花,你昨天没来我就给您放桌上了。”
林染笑笑。
“我妈妈平常就喜欢捯饬这些茶艺花艺的, 一点自己家里的小玩意也不贵重, 迟老师你就别推拒啦~”
“谢谢。”
迟野颔首。
“我努力把它养久一点。”
“哈哈……”被迟野的冷幽默逗乐了, 林染粲然一笑, “您要是这么说的话, 那我该把给裴知聿留的那盆仙人掌换给您。”
“为什么给他仙人掌。”
“其实把这盆仙人掌给谁我也想了好久, 因为感觉万一不小心扎到谁都不太好。”林染略带狡黠地眨眨眼, “不过我最后觉得如果是裴知聿那家伙就还好, 毕竟他脸皮比较厚, 就算扎到了应该关系也不大。”
“……”
见一早脸上就阴云密布的迟野终于被自己逗乐了,嘴角染了点笑意,林染笑道:
“迟老师,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以后有机会也要多笑笑。”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希望你心情能好一点。”
“我之前一直觉得您看着就像神仙一样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很敬佩您甚至以您作为今后从业的榜样……但我现在觉得无论如何我们每个人终究都是肉体凡胎,总会有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凡事都要求尽善尽美反而会让自己活得很痛苦。”
林染嫣然一笑,神色灿烂而真诚。
“所以我希望您不管是手术也好,平常生活也罢,压力别那么大,毕竟不伤害原则也包括我们医护工作者自己啊。”
“嗯。”
沉默片刻,迟野抬眸。
“我会的,谢谢。”
*
听神经瘤切除术属于四级手术,是神经外科最高难度级别的手术,这也是迟野第一次担任如此高难度手术的一助。
最后的器械清点完毕,二助三助、麻醉师、器械护士和巡回护士都准备就位。
见迟野紧盯着巡回护士把器械点了一遍又一遍,又对着术前影像翻来覆去地看,周鸿卓上前。
“小迟,紧张了?”
“没有。”
“你这小子可真是……在老师面前还逞什么强呢?”
周鸿卓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注视着面前年轻有为的学生。
“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你这孩子真是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要强,这可不是件好事,让我有时候也替你的未来担心。”
“做大手术前紧张是在正常不过的,毕竟每场手术我们手上都掌握着患者接下来的生活质量,甚至生死,做医生的要是连生命都不敬畏了,那才是错误的开始。”
“我之前说过没有太多理论知识能交给你的,老师能做的,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或者说在职期间,尽可能多的带你做各种各样的的手术,这样等你以后独当一面的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
“谢谢主任,我会记住您的教诲。”
“哈哈……小迟啊,我这么一说是不是反而搞得你更紧张了。”
见迟野神色更加凝重,周鸿卓无奈笑笑,随即正色。
“好了,巡回护士在等着了,去穿手术隔离衣铺孔巾吧。”
患者是名四十岁刚出头的男性,考虑到他尚且年轻,并且听功能和面神经功能较好,纯音听阈和语言辨别率都高于50%,所以选择经枕下乙状窦后入路进行手术,尽可能地远离中、内耳结构,留存听力。
消毒准备完毕,站在光学显微镜前,周鸿卓拿起手术刀,在乳突后缘作出垂直切口。切口深入肌肉及骨膜下,暴露上下项韧带,尔后用剥离子小心地向切口两侧剥离,逐渐显露出枕骨。
周鸿卓:“注意止血,保持术野清晰。”
迟野拿着双极电凝和生理盐水:“好。”
“小迟啊。”
“主任。”
“你看这个硬脑膜的张力怎么样?我们要不要先释放一些脑脊液来减压。”周鸿卓问。
仔细观察后,迟野道:“张力适中,周主任。我认为可以直接切开硬脑膜。”
“嗯,你来操作电钻,在乙状窦后作一个直径3cm左右的的圆形骨槽。”
接过电钻,迟野按指示制出圆形骨槽,周鸿卓取下槽内的游离骨片,让助手浸入生理盐水内保存待后期回填。
“好,现在用咬骨钳将槽边修平,形成圆形骨窗,然后在窗内作T形切口。”
迟野依言照做,翻起脑膜瓣缝于窗边肌肉,并用拉钩牵拉开硬脑膜跟软组织,暴露出脑桥小脑三角池。周鸿卓适时让护士滴入250毫升20%的甘露醇,同时取盐水棉片贴于小脑。
用脑板将小脑轻轻牵引开,周鸿卓覆盖上一层薄膜来保护小脑,减少出血或水肿。
显微镜下,迟野先用吸引器外溢的脑脊液吸去,尔后用双极电凝镊分离周围的蛛网膜,辨认清肿瘤与神经界面后,周鸿卓开始剥离瘤体。
“……”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微震颤了一下,周鸿卓突然停下了动作,看向迟野。
“你来。”
见迟野满脸惊诧,眉头紧锁第一次逡巡着没有上前,周鸿卓宽慰笑笑:
“放心吧,老师刚刚看过了,患者的肿瘤只有不到一个厘米,并且瘤体与周围组织粘连不多,也无脑干粘连,能够直接在蛛网膜和肿瘤包膜之间进行分离,不需要切开包膜作膜内切除,这对你来说不算难事。”
“老师相信你,你难道对自己没有信心么?”
“……”
在周鸿卓坚定的目光注视下,迟野最终还是接过了他手中的超声刀。
“剥离过程中注意保护面神经和岩静脉,这些是术后神经功能恢复的关键。”
“好。”迟野点头。
“……很好!”
见显示器上,迟野成功将听神经瘤剥离,并且患者心率全程无异常,周鸿卓和其余医护人员也都松了口气。
“现在肿瘤已经基本分离出来了,我们进行最后的止血和修复工作。”
二助用止血钳仔细止血确保术野清晰,并去除掉刚刚放置的所有覆盖物,准备修复脑膜裂孔。
迟野按照周主任的指示将筋膜衬在脑膜下,最后周鸿卓亲自将刚刚取下的骨片填补回骨窗,穿过筋膜逐层完成脑膜裂口缝合,关闭术腔。
“送患者去ICU按病重观察72小时,确保没有术后并发症。嘱咐管床护士每日静滴10mg地塞米松,如有颅内压增高或小脑水肿用甘露醇脱水减压,密切监测患者神志、瞳孔、血压、心率,了解患者情况。”
巡回护士点头。
“好的主任。”
迟野走出手术室。
“谁是乔宏远的家属。”
“……我是。”
一个中年女人被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搀扶着走上前,她用纸巾擦拭着泪水,眼睛俨然已经肿成了两个核桃。
“您丈夫的听神经瘤切除手术很成功,虽然术中我们也采用了神经电生理技术作为监测,但术后听觉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我们无法保证。并且在分离肿瘤的过程中发现肿瘤有挤压到三叉神经,有可能会造成患者之后在做出诸如张嘴、说话、打哈欠等大幅度面部动作时出现疼痛。”
女人瞪大了眼睛。
“……您是说人没事了?”
“这取决于术后恢复情况。”迟野缓缓,“但您丈夫的手术很成功,只要再在ICU观察三天无严重的术后感染和并发症就可以解除危重状态。”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你们医生就是我们夫妻的再生父母。”
见女人声泪俱下,说着就要拉着儿女一道下跪,迟野连忙上前拉住他们。
“不用,您也在这里待了一上午了,之后还需要照顾您丈夫,先带着孩子去吃午饭吧。”
*
去食堂吃过午饭,迟野敲响了周主任办公室的门。
“小迟,你来了啊,坐吧。”
见迟野走进办公室,周鸿卓脸上并没有显露出惊讶,而只是放下手中最新一期的《生物工程学报》,用白瓷壶给他沏了杯碧螺春,伸手示意他坐下。
“林染那丫头给的茶,你昨天请假了没来,应该也还没来得及尝吧。”
“谢谢主任。”
迟野在周鸿卓对面落座。
“主任。”啜了一口杯内的茶,迟野犹豫了一下,“……您今天为什么突然让我剥离肿瘤。”
“有什么问题么?”
迟野蹙眉。
“可这是四级手术……我本身就是破格申请参与这次手术的。”
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周鸿卓笑笑。
“可你这不也完成得很好,之前还担心在我退休前看不见你任副高,现在看来纯粹是我想多咯。”
“……”
垂眸不语,瞥见周主任桌上放着的写着“谭和光”名字的病历本,迟野问:
“主任,他也来找您看了么?”
“嗯。”周鸿卓放下手里的茶杯,举手又给迟野斟满了茶。
“您也认同林染的看法,认为应该尊重患者意见,让他接受保守治疗么?”
“是。”
迟野眉头紧锁。
“他的脑膜瘤已经大于一个厘米,压迫到了脑组织,符合手术标准,只有开颅手术才能彻底治愈,即便用伽马刀配合口服靶向药物和生物免疫治疗也是治标不治本。”
“虽说脑膜瘤不像胶质瘤,恶性概率极低,可谁也不敢保证他就不是那百分之零点几。”迟野说着,语气愈发重了起来。
“你说的这些单从医学角度上来说确实不错。”
抬头注视着迟野,周鸿卓徐徐。
“可你有没有想过,每天出现在医院,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一堆单独的细胞,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有自我意识和思想的人。”
见迟野一怔,周鸿卓继续。
“你说的这些,我都和患者一五一十的讲过,可当他得知瘤体位于岩斜区,手术难度高、风险大,并且有很大概率让他彻底丧失全部听觉的时候,他当即否认了手术方案。”
“他和我说,作为一名歌手,他花了十几年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是因为他追求名利,而仅仅只是因为对音乐近乎痴狂的热爱,才让他不顾亲朋好友的反对、网友黑粉们的冷嘲热讽乃至网暴,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迟野冷声:“可是他不做手术有可能会死。”
“是。”
周鸿卓笑笑,看着迟野满含费解的眼睛。
“——可他和我说,对他而言,音乐就是他的生命,如果让他永远没办法再站在舞台上,他宁愿去死。音乐和梦想凌驾于他的生命之上。”
听完周鸿卓的话,迟野握着手里的白瓷茶杯陷入沉默,良久后他才再次抬头开口。
“周主任……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会比生命更重要。”
“当然有。”
看出迟野的迷茫,周鸿卓笑笑,镜片后映出他略带浑浊却透彻的眼神。
“譬如亲情,又譬如真挚的爱情。”周鸿卓走到窗边,看向对面住院部里守在年迈父母床边悉心照料的子女,和楼下虽然头发已然花白,却依旧风雨不改推着丈夫轮椅的老妇人。
“还有最重要的,自由跟理想。”
迟野垂下眼睑。
“周主任,您说的这些话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
“……我带她去美国治疗的那一年多时间里,她曾经无数次地跟我说过,她不想被那些冷冰冰的仪器困住,过着每天睁眼就是抽血打针插管上疗的日子,说她的每一天都活得很痛苦。”
“她说……她也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出门玩耍,去看蓝天、白云,朝阳、晚霞,去赏湖光山色,草长莺飞……哪怕只有一天。”迟野声音轻轻。
“或许我只是为了我的心安,自以为是的对她好,而她根本不需要我的这份所谓的好。”
“我是个自私自利又不称职的哥哥。”
“是么?”
静静听完迟野的话,周鸿卓却悠悠。
“那为什么我看见面前坐着一个很好的哥哥、很好的学生、很好的师兄,同时也是名很好的医生呢。”
看着迟野因愣怔而瞪大的眼睛,周鸿卓摇摇头。
“只是你年纪轻轻就心事太重,什么都喜欢憋在心里,这点不好。”
“交流沟通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最重要的——对患者如此,对家人朋友乃至爱人亦然。”
*
哀婉恢弘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从病房内倾泻流淌而出,刚查完房的林染被这阵琴声吸引,驻足后发现病床上正坐着拉小提琴的竟然是化疗住院的李一诺。
因为还只学了不到一年,李一诺拉完前两个乐章后便放下手里的琴弓停了下来,门口的林染立刻鼓掌。
“一诺,你拉得真好听!咱们江城以后肯定又要出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了!”
见来者是林染,李一诺眼睛一亮,随后却又垂下视线,显得有些腼腆。
“……林染姐姐,我没有你说得这么厉害,我才学了半年,才只学会了前两个乐章呢。”
“诶——”林染立即摆手,“就是因为你才只学了一半就能拉得这么好,所以才厉害啊。”
“做得好就是做得好,就是该被人夸奖,你就是配拥有这一切。”竖起一根手指,林染正色。
正跟李一诺攀谈着,查房查到一半发现对方没了影,迟野走上前。
“查房从神外查到肿瘤科,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跨科室了。”
“迟老师,你这就狭隘了。”
闪避掉迟野的冷幽默毒舌攻击,林染晃了晃右手食指,一本正经地说起了瞎话。
“——我这呢,叫全方位系统性走入基层版学习,还没规培就快人一步。您上次让我写的思维导图和读后感,我可是提前保质保量地交给周主任审查过了,周主任还表扬我了呢,我这不趁机实践一下不是浪费了新鲜学习的知识。”
“好。”迟野拿出李一诺的头颅MRI和增强、腹部CT以及骨髓常规,“正好我把给周主任看的所有资料又带回来了。”
林染:“……”
“呃……这个呃……”
对着迟野递给自己的影像左看看右看看,林染吞吞吐吐:
“……左侧肾上腺区域占位,大小约呃……3X2.6X3.9厘米,颈侧和腹膜后淋巴结增大;胸腰椎椎体、双侧骶骨翼密度基本均匀嗯……看起来没有明显的骨髓转移;尿VMA升高,NSE大于两百,是典型的神经母细胞瘤特征。”
“还有。”
“颅脑内没有看见强化灶……好像暂时也还没有颅脑转移?”
见迟野好像还在等自己的下文,林染哭丧着脸。
“迟老师,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今后一定加倍努力地学习,再也不敢半瓶子水乱晃荡了。”
“嗯。”迟野点头,“不过你说得差不多,再接再厉。”
林染:“……”
二人正说着,病房门再次被人推开,一手拎着暖水壶,一手拿着洗好的苹果,游鸣走了进来。
迟野抬眸看他,后者却目不斜视,把暖水壶放在病床边的角落,在李一诺病床前的椅子坐下,看着她细瘦羸弱的手臂上留下的留置针。
“疼吗?”
“大爷我没事。”李一诺宽慰笑笑,“只是有一点点疼而已啦,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一诺之前也还担心呢……结果现在发现三天的一疗都快结束啦,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受呢。”
见游鸣依旧皱着眉,李一诺侧了侧小脑袋,转移话题。
“大爷,你今天晚上还有时间给我讲故事么?”
“嗯。”游鸣点头,把手里的苹果削好后切成小块装在饭盒里递给李一诺。
“我今晚有个会要开,如果开完之后还有时间的话,就回来给一诺讲睡前故事。”
E轮融资结束,游鸣最近在忙公司申请新三板挂牌,并筹划北交所上市,每天醒来就是公司、酒桌、医院三头跑,如果不是迟野腾出公寓给他住,他真的难以跑赢。
“没事的大爷,我知道您工作很忙,一诺刚刚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啦……我已经能认一千多个字了,自己看故事书不是问题。”
李一诺懂事地笑笑,游鸣有些心疼地替她捂了捂因为输液而发凉的小手。
“诶……?游先生,您跟迟老师不是朋友么?可以让他晚上查房的时候顺带给一诺讲睡前故事啊。”一旁的林染突发奇想。
“《外科学》或者《病理学》可以么?”迟野道。
“……”
林染扶额。
“……迟老师,人家小姑娘是要听温馨助眠的睡前小故事,不是跟我一样要准备考研……虽然听专业课对我来说也确实够催眠的。”
李一诺却被逗笑了,病床上的小姑娘咯咯直笑。
迟野敛眸,目光无意与也正瞧着他的游鸣相触。
“迟叔叔,如果我以后病好了的话,有机会的话一诺也想像您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嗯,我们一诺这么聪明,只要想的话肯定没问题。”
游鸣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因为化疗已经开始脱落的头发,目光斜乜瞥不远处一眼。
“——只要到时候别跟某人一样,话都解释不清楚就行。”
迟野:“……”
查完一诺的体征和刚好送来的当天血常规报告,让林染先回门诊,迟野走出病房,见走廊没看见游鸣,便走上楼顶天台。
见游鸣又倚着天台边缘的栏杆抽烟,迟野上前伸手直接掐了他手里的和天下。
“医院天台也禁烟。”
游鸣没动,在对方凑近他的时候,熟悉的皂荚香灌入鼻腔,游鸣下意识抬眸。夕阳打在面前男人锋锐立体的侧脸,像琴弦描勾出的画,铁画银钩,利落挺成,和七年前一样教人心动。
捏着烟头的手指微微一动。
像为了遮掩些什么,身影分开后,游鸣包好烟头。
“现在不恐高了?”
“恐。”
“所以我不往下,只朝前看。”
“……”
“一诺暂时还没有明显的骨髓和血液转移,先上二到四个化疗疗程,之后肿瘤控制情况还不错的话就可以进行切除,暂时不需要免疫治疗,如果后续有需要的话我留心下。目前已有2类GD2单抗在国内上市,后续应该也还会有新靶点和靶向药物获批引进。”
“嗯。”
瞥见游鸣黑色西服外套上染着的一点烟灰,迟野下意识地伸手,极其自然地替他掸去。
“晚上还要开会,你不回家换衣服。”
“来不及。”
这几年游鸣一直靠大把的安眠药入睡,大量的抽烟于他而言是最好的麻醉剂。父亲在监狱里病死后,一无所有的他想过一了百了,但自从有了一诺,他就过着每天睁眼醒来就去工作的生活。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金钱利禄于现在的他而言很难激起什么象征着欲.望的多巴胺,但好像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就连最后一点活着的意义也没有了。
“你要不把钥匙给我,我去你家帮你带点你跟一诺的衣服跟日用品。”
“不用。”游鸣说,“我已经让保姆收拾了。”
迟野点头。
“好。”
红日西沉,鎏金的余晖铺满大地,半凝固流沙似的,在天台上流淌。
迟野看着游鸣,对方熨帖笔挺的西装布料上映着绯红色的霞光。
他们现在算什么?前任?朋友?还只是室友,又或者只是无甚交集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在昨晚之前,迟野是这么认为的。
可根据熵增法则,时间之矢永远只能向前,不会逆向倒流,宇宙的命运就是不断向着熵增演化。那他又能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倒流回到从前没在一起之前么?又或者更早,回到高三第一天开学,他们还没在早餐店碰面。
游鸣转过身。
“迟大夫,你如果没有其他要说的话,我下去再陪会一诺。”
“游鸣。”
残阳如血,二人擦肩而过时,迟野吸了一口气,缓缓:
“……这七年,我也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家人们普大喜奔!
终于长嘴了(一丢丢)鼓掌撒花海豹拍肚皮=3=
第75章 奶猫
“Romberg征阳性, 脑脊液抗NMDAR呈弱阳性……你说你家先生他脑部或者脊髓没有受过外伤?”
“是啊,从来没有过。”
站在刚结束了一周假期返回医院的裴知聿对面的农村妇女季翠连连点头,她不住地摩挲着粗糙的手指, 满脸焦急。
“……医生,之前咱们村上卫生院的大夫说孩子他爹就是高血压跟酒精中毒,所以才会走路不稳……可怎么这才短短几个月过去连路都走不了了?后来又开始出现幻觉, 我在咱们那的小城市上的医院看了……又说是癫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不是癫痫。”
看着手里的病历, 裴知聿眉头紧锁, 一个极度糟糕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
但毕竟这种让人闻之色变且百分百死亡的疾病已他还是第一次在教科书以外的地方看见,裴知聿仍然不敢自己妄下诊断,于是抬头对一脸焦灼的女人道:
“大娘, 您先别着急, 我把病历拿给我的老师看看,今天周一下午刚好开例会,下午会诊完之后一定会给您一个确切的结果。”
“……刚刚全院大会上讲的第二剂次脊灰灭活疫苗的补种工作已经安排部署完毕,最新版的《新型抗肿瘤药物临床应用指导原则》文件也已经发在医务办的系统里了, 各位会后记得学习落实。”
“陈科长,今天上午我们神经外科收治了一名疑似克雅氏病的患者。”林主任道。
“嗯对。”医务科陈科长抬头看向坐在后排的裴知聿, “……是裴大夫首诊的是吧?”
裴知聿点头。
“是, 我在对患者进行查体和检查的时候发现患者有明显的锥体束征和小脑障碍, 并且具有CJD特征性脑电波, 综合判断高度怀疑克雅氏病。”
裴知聿说着拿出一张脑电图, 上面赫然显示的是间隔1秒的周期性发放的高波幅双相尖波, 会议室瞬间响起吸气声。
克雅氏病, 又称朊病毒病或可传播性海绵状脑病, 它还有一个更通俗易懂广为人知的名称——疯牛病。
“林主任您也认同裴大夫的诊断么?”陈科长问。
“是。”林主任说, “我已将患者隔离,并将病历上报公共卫生科。”
见会议室里众人闻言脸上全部阴云密布,神经内科的罗丹青却轻啧出声。
“啧……这种烫手山芋我是不明白裴大夫为什么要收,是嫌自己假放得还不够长么?”
罗丹青之前本就没少仗着院长女婿的身份横行霸道,不过他跟裴知聿和迟野本不是一个细分科室的,平日里也是八竿子打不着交到。可自从迟野生生抢走了他足足两次的获奖评优名额后,他就没少在科室合并开会的时候阴阳怪气他,更是连带着对和他混在一起的裴知聿也看不惯。
并没有顺着对方被激将,裴知聿沉声:
“这个病例已经是下头乡镇卫生院到地级市医院一层层报上来的了,如果我们医院也不收治的话,再继续朝上走只能去北上广了。”
“这又如何?”罗丹青耸耸肩,满不在乎,“迄今为止医学界压根就还没有过克雅氏病患者长期存活的情况,就最多一两年的寿命而已,压根就没有必要为此浪费医疗资源。”
“还是说……”
罗丹青挑眉,讥诮时没忘记把迟野一块捎上。
“裴大夫您要说您或者迟大夫有能拿诺奖的研究成果?”
“哈……”
裴知聿不怒反笑。
“那我们怎么跟患者交代——说‘哎呀大娘啊,您老公的病啊治不了了,收拾收拾带娃他爸回家等死就行’?”裴知聿绘声绘色。
“……”
一阵青又一阵红后,罗丹青脸色阴沉。
“何必在一个大字不识并且很快就会死亡的农民身上浪费最顶尖的医疗资源?”
“罗大夫。”
裴知聿双手抱臂,朝脸色难堪到极点的罗丹青眨眨眼。
“希望类似的情况发生在您身上的时候您也能说出这种风凉话。”
“你——!”
“够了。”
就在罗丹青脸色大变,打算直接拍案而起跟裴知聿撕破脸的时候,陈科长皱眉打断了他。
“我们是来开会讨论病例的,不是让你们俩吵架的,一个两个都像什么样子……两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天天小姑娘似地互相扯头花有意思吗?需要我帮你们俩搭个台子给全院登台表演吗?”
“……”
“迟野,你来说应该怎么办。”
见陈科长转而望向自己,迟野道:
“我认为应该征求患者家属意见。”
“不过我认为我们至少有责任和义务减轻患者痛苦,提高他的生活质量。”
“嗯……”陈科长点点头,“迟野说得很对,病患之后如何治疗,最终决定权在他本人跟家属身上……待会散会后,迟野,你、裴知聿还有林染一块去和家属沟通下吧。”
*
“噗——哈哈哈……迟老师,你刚刚在会上看到那家伙的表情了么?看他平常故作深沉,明明是小白脸却老气横秋嚣张跋扈得跟大内总管似的,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吃瘪啊。”
回想起刚刚会上的情景,林染忍不住大笑。
裴知聿极其不屑地冷哼一声。
“……本来平时看他那副仿佛大家都欠了他百八万的样子就不爽,今天居然还在公然划起了三教九流,还拿自己当天龙人啊。”
裴知聿说着,又翻了个白眼,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他,背后里又怎么说他,反正他现在是爽了。罗丹青平常也没少明里暗里地阴阳他,说什么“肚子里有洋墨水就是不一样啊”“草包二世祖”之类的话,裴知聿也终于算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诶。”裴知聿这才猛地注意到林染刚刚对对方的称呼,“……你刚刚叫他什么?”
“小白脸?”
“不是这个咱平常叫的。”
“哦——你说‘大内总管’啊?”
林染淡然,裴知聿却又为此发出好一阵爆笑——毕竟林染起的这个绰号的确够贴得,那家伙长得面白无须,声音又尖,还整天张嘴闭嘴就是阴阳怪气,叫他大内总管确实不违和。
“哈哈哈……”
笑够了,裴知聿双手一拍。
“论起损人,还是你这丫头会损啊——不过你既然这么会说,刚刚会上嘴巴到哪去了?”
林染笑嘻嘻:“你们两个二世祖斗法,咱们凡人当然只有看戏的份啊……是吧迟老师?”
“嗯……大内总管,不错不错……我们这些老年人的想象力是不如你们这年轻人丰富。”
裴知聿摸了下下巴,满意地点点头,像是还在回味这个在他看来恰如其分的绰号。
“是——老人家。”
林染翻了个白眼。
“您快入土为安吧。”
“……你染头发了?”
从换衣间出来,刚刚一路上都沉浸在狠狠出了口恶气的沾沾自喜中,裴知聿并没有注意身边,现在才发现林染换了个发色,从黑发变成了冷棕色,并且还带了微卷。
“不是。”把头顶的假发整理好,林染随口,“这是假发,我把头发都剃了。”
“!??”
“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好端端地剃头发干什么???”
见裴知聿一脸惊诧,像白日撞鬼一样看着自己,林染却很淡定。
“女孩子就一定要是长发飘飘么?谁规定的。”
“……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剃光头吧。”裴知聿还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该不会是被情所伤了吧?小姑娘,听哥一句劝,为了个男人伤害自己可不值得啊。”
听见裴知聿的话,林染皱眉。
“你整天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这种低级生理需求还能装点别的么?还有听你什么劝,学习你的《海王撩妹手册》么?”
裴知聿:“……”
迟野问:“是为了陪一诺么?”
“是,但也不完全。”
对着门口的全身镜盘好假发,林染转过身。
“我其实很早的时候就有想剃光头养头发的想法了,甚至哪怕发质没变好我也乐意,冬天洗头发麻烦死了。而且剃了头发我还能一天换一顶假发,只要我想,我一周可以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来一遍,我的头发我做主,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而且我觉得人生嘛,就是体验,别说女孩子,很多男生可能一辈子也都没有过我这样的体验。”林染说着瞥裴知聿一眼,“——毕竟他们中的很多人也都把自己的发型看得比命还宝贵。”
“……我就算剃了光头,也还是帅哥一枚好吗?”裴知聿嘴硬。
“喏。”
林染没说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拔掉上面的皮套。
“剪吧。”
“……”
“你……你怎么还随身带剪刀?”
“防身啊。”
林染轻描淡写,见对方被吓得直咽口水,旋即收回了剪刀,把它又重新往怀里一揣,轻笑一声潇洒转身。
“怂就多练。”
“医生,您刚刚说我丈夫得的是什么病?”
“克雅氏病。”怕女人不理解,裴知聿换了个说法,“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平常说的疯牛病。”
“啊?”
听见裴知聿的话,季翠更加疑惑。
“大夫……我们家只有鸡鸭和羊没有牛啊?”
“虽然说食用被朊病毒感染的家畜是一种感染源,但一般来说在国内接触到这种病毒的概率很小,大多患者还是遗传因素导致的,所以我建议您有时间的话也带孩子们做下相关的基因检测。”
“啊……好的。”
季翠言听计从地点点头,却依旧显得有些六神无主。
“那个医生……孩子他爸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们接下来需要住院吗……我们家的钱之前在地级市看病住院的时候就已经花了七七八八……”
“费用的问题您不用太担心,现在筹款平台很发达,院里有时候也会组织捐款。”
收敛神情,裴知聿正色。
“只是大娘,您丈夫的病确实不太好治。”裴知聿顿了顿,“……您可能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季翠闻言一怔,饱经沧桑的脸颊上仍是疑惑。
“您是说什么准备?”
见裴知聿抿着嘴唇说不下去,迟野上前。
“您丈夫得的克雅氏病是一种朊蛋白病,是朊蛋白特殊病原体感染中枢神经系统所致,其特征性改变是脑组织的海绵状变性。”
“目前全球范围内尚没有有效治疗的办法,大多采用支持疗法,并且给予泼尼松、丙球蛋白还有氯.硝.西.泮等治疗癫痫的精神类药物缓解患者痛苦,绝大多数患者在发病一年内死亡,尚没有长期存活的病例。”
把闻言瘫软在地的女人扶到一旁的座椅上,看林染坐在一旁安慰着女人,裴知聿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叹了口气。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唉……”
“诶——”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裴知聿猛一拍手,“我记得是不是《柳叶刀》上好像有篇研究说过,朊蛋白单克隆抗体能用于治疗克雅氏病?”
迟野:“PRN100。”
“对!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个。”对于迟野的专业能力,裴知聿就从来没怀疑过。
“那项实验的结果是,一名患者退出,三名患者在治疗过程中死亡,两名患者由于药品耗尽停止治疗。并且在统计学上并没有显示出接受治疗的患者比历史对照组的MRC朊病毒疾病评级量表评分下降,在较长时间内停止或在一或多名病患中逆转。虽然其在阻断PrPc和突触毒性淀粉样β组件间的相互作用上有所作用,也相对延长了部分实验者的生存期,并具有预防遗传性朊病毒病患者发病的潜力,但仍然缺乏足够明确的临床疗效证据。”
听了迟野的话,裴知聿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被浇灭了。
“不过也不用灰心,我回国的时候就听业界的前辈说过,国内也有进行类似实验的想法,以抗疟药物和抗精神病药物为治疗手段。我这几天也再联系一下还在美国的前辈,询问一下有没有新药或者新的治疗方法。”
“……嗯,你说得对,与其感慨命运不公,不如再多想想办法。”
裴知聿应声。
“我今天晚上也回去问下我爸妈,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案。”
*
六点下班,迟野在用钥匙开公寓门的时候才想起来忘记买菜了,自从答应了跟裴知聿一块去做实验,再连带上上晚班,他上周除去睡觉,几乎没剩下什么休息时间。
迟野走进室内,换完拖鞋,他正在想今晚是又随便下几根面条,还是干脆直接叫外卖的时候,却发现餐桌上竟已摆上了一荤两素三个菜,甚至客厅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迟野正愣怔着,便见游鸣又从厨房端了碗莲藕排骨汤出来。
被对方看了一眼,迟野没再像上次一样呆站在原地,而是很默契地进厨房盛饭拿碗筷。
二人心照不宣地吃着晚饭,在饭快要吃完的时候,迟野开口:
“……你其实不用这么做。”
“房租。”
见迟野疑惑地看向自己,游鸣淡淡。
“你没找我要房租。”
迟野抿了下嘴唇:“……不用。”
“但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游鸣抬头,注视着迟野。
“尤其是你。”
“一诺一疗结束了,二疗至少需要隔一周,骨抑期你不接她回家么?”
“我有钱。”
“……”
见迟野略微皱了下眉,游鸣勾了勾嘴角。
“你是不是想说我浪费医疗资源?”
迟野撇开视线。
“我无权干涉你的家事。”
“是么?”
吃完最后一口饭,游鸣放下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含着笑。
“你既然知道还留我一个有妇之夫在你公寓——孤男寡男的,你真不怕发生点什么?迟大夫,我是不是该说你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
迟野没说话,只是伸手继续夹菜,衣袖随着动作微动,露出手腕下一道棕色的瘢痕。
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在精卫住过院的游鸣对这实在太过熟悉,迟野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便被对方强行一把抓住了手腕。
在看清迟野手腕上那道即便时至今日依旧狰狞可怖的伤疤后,游鸣脸色阴沉。
“……怎么回事。”
“爬山的时候不小心受伤。”
“擦伤能这么整齐。”游鸣加重了语气。
“自己割的?”
“……”
迟野依旧沉默。
面对迟野的默认,游鸣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抖,手上的力气像被瞬间抽干了一般。
迟野抽回自己夹着菜的右手。
沉默许久后,游鸣才抬头注视着迟野的眼睛。
“……为什么?”
——像他这样劣等基因延续的生物遇到挫折会一蹶不振,但像迟野这样的神仙也会么?神仙应该是全知全能无喜无悲的,不会为凡人落下一滴泪水,哪怕有成群结队的信徒死在他的脚边都不会多垂青一眼。
在去美国的前两年,因为迟晨希的缘故,迟野不敢忤逆夏长霞,他全天24小时都有保镖监视,没有夏长霞的允许,他哪也去不了,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人通讯设备,所有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眼底。并且迟野除了上学之外,每天还要陪对方参加大小晚宴,在豪门和一众富商名流间斡旋周转。
迟野从来不会否认夏长霞的能力和手段,美貌、智慧、情商、野心、眼光、魄力……她一向清楚自己的特长,并将自己的每一项优势都运用到极致。
一向习惯掌控一切的迟野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无力,所以在小希下葬的当晚,他便在房间内拿着偷藏起来的水果刀割腕。
虽然他无力反抗夏长霞,但至少他还能支配自己的身体。
那天夜里是迟野第一次看见夏长霞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如此慌张的一面。
与平日里打扮得光鲜亮丽一丝不苟的优雅知性贵妇人的形象不同,那天夜里在得知迟野割腕后,刚卸完妆的夏长霞没有化妆,没有梳头,甚至只是睡衣套了件外套,便披头散发穿着拖鞋地跟着他一块冲上了救护车。
迟野在病床上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夏长霞,她在他身边守了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他睁眼才欣喜若狂地叫着医生护士,然后冲到自己面前,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咸腥的泪水毫不顾忌地滴在他的脸颊。
“……小野,你终于醒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
夏长霞说着握住迟野的右手。
“……你知道你这双手有多宝贵吗?医生说你再割深一点,割到肌腱和韧带,这辈子都拿不了手术刀了——”
见病床上的迟野漆黑的眼眸只是静静看着自己,关心则乱的夏长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这位儿子的解刨学到底学得有多么优秀——
他是故意的,为了报复自己。
见夏长霞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后眼神带上愤怒与狠厉,躺在病床上的迟野却笑了。
“夏女士,原来您也会害怕么?”
“——只不过,您是在怕失去了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还是在怕失去一件称心如意的工具傀儡?”
“您说得对,十月怀胎,我和您的血缘关系确实割断不了。割肉还母,剔骨还父,那这双手我还您便是了。”
“或者说您想要哪里,我便把哪里割下来还给您。”
刚醒过来的迟野还很虚弱,可他仍哑声说着,他的眼神冰冷锋锐,夏长霞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迟野一字一顿地说着,眼里丝毫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
夏长霞很清楚,自己的这个儿子也绝对不会开玩笑。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平日里不声不响,但一旦要做便要做到极致——这种永远不会屈居人下,势必要亲自掌权操纵一切的性格……迟野和她实在太像。
迟野出院后,夏长霞解除了他的软禁,并且给了他一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和MacBook Air。
见迟野依旧盯着自己,夏长霞牵起嘴角笑了笑。
“……小野,你放心,妈妈可以用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起誓,这里面绝对没有任何监听监视设备。”
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迟野都能感觉到夏长霞在小心翼翼地与自己相处,甚至讨好自己,她会记下他饭桌上的口味,让厨房多做他吃得多的饭菜,会送他礼物,主动鼓励他参与学校的社交活动,并且参与学校的开放日亲子活动,甚至邀请他在学校里关系稍近的同学来家里,举办了他二十五岁的生日派对。
迟野其实心里清楚,那天夜里夏长霞苍白的脸色和慌张的神情是绝对伪装不出来的,甚至她在参加完小希的葬礼回家后,独自一人锁在阳台上抽了满地的女士香烟和被眼泪打湿的裙摆也是真的。
就像三岁突发高烧时向对方求助,夏长霞依旧坐在书桌前看书办公,神色冷漠地对他说“遇到事情要学会自己解决”。小小的他只能独自踩着板凳烧水泡药,迷迷糊糊睡下时,女人冰凉修长的手指却覆盖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时一样。
而说他不渴望像其他美满家庭一样亲密美好的亲情,那也一定是假的。
继父突发脑梗死亡,迟野按照约定和夏长霞协力掌握了医院和公司的绝对控股权与人马,准备回国时,夏长霞把他叫到了大厦最高层的办公室。
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灯火通明的曼哈顿,夏长霞转身。
“你还是要回国?”
“嗯。”
“就为了一个男人,甚至不惜放弃这所有的一切。”
夏长霞皱眉。
“大街上那么多男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吉卜赛人、波利尼西亚人……你就非要找他吗?”
“是。”
见迟野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夏长霞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张纸。
“他户口本上显示已经有女儿了,你还要回去吗?”
迟野顿了下。
“……我知道。”
“……”
在哈佛读书的这几年里,迟野的追求者两只手甚至加上脚都数不过来,其中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得到的都是拒绝。
曾经有一个法国人被他拒绝后又穷追不舍了大半年,说他被他身上独特的东方魅力吸引,爱得魂牵梦绕相思成疾无法自拔,甚至还真自发地去学了些中文古诗,在遭到迟野再次拒绝后,他问迟野为什么。
“I already have a boyfriend.(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Oh…why haven't I ever seen him before?(哦……那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
“He is in China.(他在中国)”
听见迟野的回答,对方瞬间换了一幅无所谓的表情。
“…Well, we can still be together.(……这样啊,那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啊)”
“Or are you top? Oh…I do guess gays like you won't be able to be bottom, but that's okay. Although I haven't been bottom before, I can do it for the sake of you baby.(还是说你是1?噢……我确实猜测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做0,不过这没关系。虽然我之前没当过0,但为了宝贝你也不是不行)”
迟野仍只是摇头。
“…Why?”男人满脸疑惑。
迟野只是淡淡看他一眼。
“I don't want my love to become gimcrack too.(我不想让我的爱也变得廉价)”
“好。”
长久的沉默后,夏长霞终于开口。
“你走吧,过海关的所有的证件都在这里,我现在就让司机送你去机场。”
“您不拦我。”
夏长霞笑着摇摇头。
“小野,妈妈知道终究是拦不住你的……从小到大,你想要做到的事情就没有没实现的。”
在把行李箱交到迟野手上时,见夏长霞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迟野率先打断了她。
“您不用道歉,我也不会接受。如果我现在接受了你的道歉,是对年幼时住在筒子楼里吃尽苦头的我和小希的背叛。”
从夏长霞手中接过行李箱,迟野拉着它向前走,快走进站内时他回头。
“祝您今后也能一直得偿所愿。”
*
迟野回答了游鸣的问题,却隐去了自己在大厦顶楼跟夏长霞的对话。
迟野没再说话,游鸣也沉默着,阳台上的一声猫叫却打破了这阵长久的寂静。
走到阳台,发现阳台角落的纸箱子里铺着张毯子,上面不知何时多了只白色小奶猫,见迟野和游鸣走来,正蜷在角落里小声地喵喵叫唤。
“你带回来的?”迟野问。
“嗯。”
游鸣应声,随后从厨房拿出奶瓶,往里头泡了小半瓶羊奶粉,之后便抱着小奶猫小心翼翼地给它喂奶。
发现迟野一直盯着自己看,游鸣把奶瓶递给他。
“你来。”
“啧……不是这样的。”
见迟野手忙脚乱地把小奶猫横躺着捧在手上准备喂奶,游鸣制止。
“应该是这样的,给小猫喂奶不能让它躺着,要不然会呛奶。”
游鸣说着,下意识伸手搭在迟野手背上,像高中时一样,手把手地教他给小猫调整姿势。
喂了小半瓶奶,小奶猫吃饱喝足又尿了泡尿便安心睡去。
游鸣起身丢完尿片,便看见迟野站在客厅一角欲言又止。
“迟大夫。”洗干净手,游鸣抬头,“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还会像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
“……四喜呢?”
“死了。”
游鸣用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水珠,睨迟野一眼。
“都过去这么多年,黄花菜都凉了,你觉得它还能活着么?”
“……”
“不过,”游鸣走回客厅,走到迟野面前,勾起唇角,“我还以为您会跟我说些其他更有用的事情,没想到原来您只想问猫啊。”
迟野抿了下嘴角。
“三年前我的确就想过联系你……但我听说你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哦?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会回国。”
游鸣注视着迟野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端倪。
“我想看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只是这样?”
“……嗯。”
见迟野没再说话,注视着他的那双桃花眼底却暗潮涌动,游鸣轻声笑了笑。
“好啊,那您的好意我就心领了,我今后也会更加努力,至少不让你看我笑话。”
说罢,游鸣便转身走进厨房,洗剩下的碗筷。
“游鸣……?”
晚上,迟野睡前来给游鸣拿凉席,却见后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远处叫他也没有反应。
经过上次的事情,迟野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忙上前掀开盖在对方头上的被子,见游鸣脸色带着不正常的红,迟野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便发现一片滚烫。
迟野心中一惊,连忙回卧室找来体温计,五分钟后一看,水银柱赫然飙到了39度多。
又跑回自己卧室找来退烧药和退热贴,迟野扶着游鸣给他一口口喂下,后半夜迟野再来看,见他的体温终于降到了38度多,心里松了口气。
“嗯……”
见游鸣终于从烧得迷迷糊糊中找回了点神志,半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迟野给他掖了掖被子。
“怎么回事?”
“……昨天饭局回来送有只传腹的小猫去宠物医院,没带伞,路上淋了点雨。”
迟野皱眉,昨天晚上的下的可不是什么毛毛细雨,而是盛夏的雷暴雨,又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在空调房的宠物医院里待了好几个小时没换,怪不得能发这么高的烧。
“家里这只?”
烧得头昏脑涨,游鸣摇摇晃晃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
“嗯——不是。”
回想起刚刚自己扶着对方时,发现对方比原来大学的时候轻了不少,全靠骨架和肌肉撑着,迟野都不知道对方这七年来到底都是怎么照顾的自己。
迟野正皱眉想着,忽而刚刚挂在他肩膀上的手一使劲,他一时没有防备,竟被对方一个病人带倒在了床上。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自己稍一侧头就能吻到的脸,和身下滚烫而熟悉的身躯,迟野用手强撑着想要起身,身下的人却手上拼了命的使劲,把他越抱越紧,甚至比阳台上的小奶猫还要粘人。
“游鸣……你干什么!?”
迟野不知道一个发烧的病人从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竟然让他一时挣脱不开。
房间的灯骤然熄灭,迟野心乱如麻,黑暗里,他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迟野……”
滚烫的鼻息喷洒在他耳廓,因发烧而变得沙哑的嗓音从耳畔传来,游鸣伏在他的耳侧,轻轻:
“你有反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来咯!(端)
感谢猫猫对嘴部复健计划的赞助,猫猫就是最伟大的_(:з」∠)_-
第76章 爱
密密匝匝的鼓点敲在心脏, 浑身的血液随之沸腾。
身体的反应永远不会骗人,迟野不得不承认,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疯狂叫嚣着想要抱住对方。
垂下眼睑, 迟野哑声。
“……你在发烧。”
“那我不生病了你就会和我做么?”
游鸣说着抬眸看着迟野,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其他,他的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 眼睛也湿漉漉的, 像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还是算了。”
迟野没说话, 游鸣却擤了擤鼻子, 主动松了手侧过身。
“……你快走吧,别把发烧传染给你了。”
守了游鸣一整晚,喂药、冷敷、擦四肢降温……迟野快到天亮的时候才堪堪趴在床边睡了两三个小时。
上班前, 迟野又给游鸣量了一次体温, 在看见他的体温降到37度多后,又热了碗小米红枣粥和一个菜包,又用便签留了自己办公室的电话,这才出了家门。
不知道为什么, 今天加号的病人格外多,等看完上午所有的号竟然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迟野和裴知聿压根来不及去食堂吃饭, 干脆在茶水间煮泡面吃。
一边站在饮水机旁往泡面桶里加水, 坐了一上午都没时间上厕所的裴知聿一面忍不住抱怨:
“啧……今天不是林主任和周主任也都值班么?怎么早上还有这么多病人塞过来。”
迟野:“周主任和林主任今天上午不在。”
“……不在?”裴知聿皱眉, “我明明周末看这周的排班表上是这样啊?”
“今天早上那个妊娠合并巨大嗜铬细胞肿瘤的孕妇情况不太好, 提前刨宫产终止妊娠了。”坐在一旁沙发上吃干拌面的林染插嘴。
“刨宫产跟咱神经外科有什么关系?”裴知聿仍然觉得莫名其妙。
“嗯……我听说好像孕妇的公公素(是)咱们江城市首富吧?患者本来就是高龄产妇又遇上罕见病, 肝脏、血糖和胎心监护情况都不好, 而她天生心脏就不大好, 之前还做过神经纤维瘤手术, 担心有什么突发钻(状)况, 所以除了产科、麻醉、ECMO、泌尿外科还有输血科之外,咱们跟心内心外的主任基本上也都被请过去坐镇了。”
嚼着嘴里的干拌面,林染含糊道。
“我早上听早早姐她们聊八卦,说产妇家里其实已经有三个女儿了,是他们家老爷子放话说如果她跟她丈夫还生不出男孩,老爷子就不把遗产分给他们,所以才四十五六了还来拼儿子。”
放下吃完的一次性面碗,林染拿出纸巾擦嘴。
“说实在的,虽然他们家这种情况的确是家里有家产要继承,但我还是不太能理解这种行为。”
“你理解不了很正常。”
裴知聿眨眨眼。
“毕竟你的确没有需要继承的家产。”
“……”
见林染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裴知聿抬手,把手里吃完的泡面桶往垃圾桶一丢,正色悠悠:
“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无论患者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们做医生的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权利去评判或指责。”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我们做医生的需要跟患者共情,但也不能过分,否则物极必反,反而会影响医学判断。这也是为什么外科医生一般不主刀直系亲属手术的原因。”
“……”
林染托腮撇撇嘴,似懂非懂。
又忙乎了一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想起季翠和她的丈夫,三人在隔离病房外找到了她。
“大娘,我跟迟医生昨天晚上回去问了,国内的话,上海疾控中心病原生物检定所联合其他机构和高校,最近正好在进行跟CJD(克雅氏病)相关的研究实验,正好也在招募志愿者,您需要的话我待会就把报名表发给您填写一下。”
面对裴知聿的主动提议,季翠却只是垂头揉搓着粗糙的手指,犹豫许久后才开口:
“……大夫,我昨天晚上也把您说的跟孩子他爸说了,我们商量了一下,认真想了一晚上……”
女人顿了顿,良久后才轻轻:
“我们觉得……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们家住在大山里头,家里有五个小孩,除了老大已经工作嫁人了之外,剩下的孩子都还在念书……这一路上求医问药已经几乎花完了我们全家所有的积蓄,我们把家里的鸡鸭还有羊都卖了,甚至还找亲戚朋友借了不少,再这样下去我们家真的吃不消……”
“孩子还在上学,需要有人种地赚钱,家里老人也卧病在床需要人常常照顾……我们实在没有精力和金钱继续投入在这上面。”
季翠垂下头,一缕白发挡住了她的眼睛。
“……而且就像您们说的,娃他爸的病到现在全世界都没有长期存活的先例。”
“我这两天瞧医院里每天男女老幼来来往往,你们大夫要治的患者太多太多……你们也没必要在我们身上白费力气,不值当。”
裴知聿皱眉,迟野不语,林染却按捺不住地冲上去握住了季翠颤抖的手。
“……大娘,您怎么能这么想呢?伯伯的病哪怕有一丝希望也不该放弃呀。”
“而且大娘,迟老师上次不是也说过么?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可以在筹款平台或者短视频平台上筹钱,医药费真的不是问题……实在不行,退一千步一万步,我们科室和院里也可以给你们捐款啊,治疗费用真不用你们操心。”
紧握着对方发凉的手,林染亟亟说着,季翠闻言却摇了摇头。
“姑娘,谢谢你。可我们虽然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但也知道不能欠先生跟大夫的钱。”
“更何况你们虽然说的委婉,但我们心里其实也明白……娃他爹就算治疗也活不了太久,这个时间不如就让他也少遭点罪,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就好……”
见林染嘴唇翕动还想说话,季翠却打断了她,望向三人缓缓:
“你们都是很好的医生,很好的人。”
说罢,季翠弯下腰,佝偻着身形朝三人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
*
望着季翠牵着小孩,推着丈夫的轮椅去窗口办出院,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林染心里五味杂陈——
一边是ECMO一开就是大十几万,一边却是连多一天的住院费都出不起。
“唉……”换掉白大褂从换衣室走出,回想起刚刚的事情,林染叹了口气,“我有时候还真希望脑机接口技术能赶紧再发展发展,这样大家就都能赛博永生,少见一点这种人间疾苦。”
“存这么多像你一样的毒舌女,数据都能吵爆炸了。”
听到裴知聿的调侃,林染剜他一眼。
“不好意思,我只对嘴欠的人毒舌。”
“……”
话锋一转,走在最右边的林染耸耸肩,淡然:
“不过我也清楚,真有那一天像我这样的穷鬼肯定也用不起这种高科技,到时候指不定贫富差距更大……反正我大概率也不会有什么子孙后代,对我来说也没啥值得留恋的。”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生活不是电视剧,不会所有的人和事都是happy ending,所以才更要珍惜眼前人,知足常乐呐。”枕着手臂,裴知聿悠悠。
林染朝上瞥他一眼。
“你突然这么有哲理,说出这么带脑子的话,我还挺不习惯。”
“……”
“我决定了……”猛一合掌,裴知聿右手握拳信誓旦旦,“……我要向咱迟大卷王学习,前天晚上通宵累麻了,我本来打算这几天就先不去实验室了缓缓。但发生了今天的事情,我决定今晚继续去实验室通宵去,为今后能减少像大伯和季大娘一样的患者和家属而努力!”
裴知聿朝右转头,看向迟野,满眼期待。
“兄弟,你今晚肯定也去实验室吧?”
迟野摇头。
“家里有事,今晚不去,明天去。”
三人正刚一齐走出济和大门,身后却响起一声声音。
“迟大夫。”
迟野回头,来者却是沈确。
“沈大夫,您有什么事。”
“迟大夫,恕我冒昧。”
沈确走上前,香槟色的眼镜链微微晃动,在夕阳下闪烁着微光。
“今天下午那位行颅骨切除术后死亡的大脑中动脉梗塞患者,是您在他确认脑死亡后询问家属是否需要停呼吸机的么?”
“是。”
“这名患者是由我们神经内科使用溶栓剂药物无效后转到贵科室进行手术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交接的时候我记得我好像跟您说过患者的基本情况,并且特意叮嘱过他签署过生前预嘱,是这样么?”
迟野抬头。
“嗯。”
见迟野表现得如此淡漠,沈确压低了声音,少见地收起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秾丽明艳的脸上此时却是锐利的正色。
“既然如此,我想您应该也知道它在去年被纳入了江城市的地方性法规,成为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您是怎么会觉得患者在大费周章地签下这么一份文件后,是为了让他在生命垂危,只能靠一堆机器苟活,家属痛苦流泪的时刻,让医生再去询问家属是否需要拔管,亲手结束自己心爱之人的生命的?”
“您一如既往地表现得这么坦然,倒是教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还是说您存在着我所不知道的‘礼貌’和‘善解人意’?”
见沈确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一通质问,林染忍不住插嘴。
“沈大夫,您对迟老师这么咄咄逼人做什么?今天下午的手术我也全程在场,我并不觉得他的操作有任何不当。”
“是。”沈确展眉,“我从未质疑过迟大夫的医术,但这并不意味着仁术就是仁心。”
林染眉头越皱越紧。
“您是说迟老师没有医者仁心?那您要这么说我第一个不服,如果迟老师没有仁心的话,之前那个其他医院都不愿意收治的脑出血的李大爷现在还怎么可能还活得好好的?”
沈确依旧摇摇头。
“迟大夫或许在对待患者上的确有一颗仁心,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在人文关怀上也足够敏锐,对技术的绝对自信会让人忽视掉这些细节。我们救治病人不光是拯救他们的生命,很多时候也是在挽救一个家庭。病痛和死亡折磨的从来不只局限于患者本人,同样包括跟他们最亲近的家属。”
“换而言之,患者死亡,最痛苦的永远是他们的家人,而迟大夫在医治这位病人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他家属的感受。”
“迟大夫,”沈确注视着迟野,“你不懂尊严和尊重对生命的重要性。”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白费口舌。”
“打扰了。”
见迟野沉默不语,沈确也没有多说,朝他略微点了点头示意后便转身离开。
“莫名其妙……病人都已经转到我们外科来了,还把手伸到我们这边做什么?”
沈确走后,林染忍不住小声吐槽了句。
“……难不成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裴知聿有些惊讶。
“男朋友?”
“嗯哼。”林染摸了摸下巴,“……好像听说是警察吧?”
*
互相道别后,裴知聿开车去实验室,林染坐地铁回学校,二人都离开后,迟野也朝公寓方向快步走去。
迟野刚走出去没两步,就看见游鸣正站在大门口不远处,他今天没有穿西装打领带,因为发烧没去工作所以只穿着普通的白色宽松T恤、藏蓝色冲锋衣和军绿色日系工装裤,脚上穿着双黄棕色的工装靴,手上提着两塑料袋刚买的菜,整个人溶在熔金的落日下,随性却鲜活。
迟野一怔,随即快步上前,想接过对方手里拎的菜。
后者没有全给,只给了他其中一袋,里头装的都是蔬菜,很轻。
“你才刚退烧怎么还出门?”
“我穿了外套。”
“那也不行。”迟野皱眉,“受风后很容易复发。”
发现自己只穿着单衣,没衣服加给对方,迟野便伸手,把游鸣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高。
目光落在迟野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游鸣看他一眼。
“我要有这么娇气活不过这七年。”
“……”
回到家,迟野便强行让游鸣回房休息,自己在厨房做饭。
虽然小时候住在筒子楼里,迟野一直都是自己做饭,甚至还要给外婆和小希做饭,但因为家里的经济条件压根不允许他做什么大鱼大肉,所以不像游鸣做饭能琢磨出那么多花样,他炒菜一向简单却高效。
只是毕竟做了那么多年,他确实确实很会做病号餐。
吃过饭,游鸣非要自己洗碗,迟野便去打扫卫生。
前几天因为晚上都泡在实验室,昨天游鸣又病了,迟野已经快一周没打扫过屋子。
扫完游鸣住的客房,迟野拿来抹布开始擦桌椅板凳。
在抹书桌时,迟野看见游鸣桌上放着的那一大沓包括《金融经济学杂志》《金融研究评论》《以利为利》《置身事内》《噪声》在内的诸多政经图书中夹杂着一本格格不入的日记。
或许是因为不久前还写过,日记被放在了书刊最上层。
若是其他人的日记,迟野绝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可这本日记属于游鸣,记载着自己不在的这七年的点点滴滴,迟野很难不心怀探寻。
这是迟野第一次即便明知题目的答案,却还是会想要一个过程。
——哪怕这并不道德。
就在迟野深吸一口气,放下抹布犹豫着伸手时,游鸣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迟大夫,原来您对我这七年的经历这么关心,甚至不惜当梁上君子。”
迟野转过身,对上的是对方那双染着寒意却又夹杂着其他波涛的眼。
那种情绪虽然汹涌,却像冰面下的暗流掩藏得极深,迟野无法看透其中到底包含着什么。
“对不起。”
“呵……”游鸣冷笑,“你果然只会嘴上道歉。”
“你想要什么。”迟野道,“只要我能,一定给你。”
“是吗?”
游鸣走上前,注视着迟野那双在卧室灯光下温润如悬珠墨翠的眼。
“迟大夫,你的爱也可以明码标价,按斤售卖么?”
“……”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游鸣哑声。
“……七年,整整七年一个月零23天。”
“最可笑的是,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一句对不起就把我打发了……打发叫花子也不能这样吧?还是你以为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要你挥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既往不咎地回到你身边。”
七年一个月零23天,85个月,2609天,3756960分钟。
人生又能有多少个七年。
“你知道吗?这七年……我一开始的时候每天都在恨你,想着要是再遇见你,一定要狠狠地报复你,折磨你,把你也拉下地狱,让你体无完肤颜面扫地……但恨你恨着恨着又开始想你。”
“到后来想越来越多,恨越来越少……再到后来恨变得完全没有,满脑子都是想你。”
“但等真的见了你,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
游鸣眼睛红了。
“……因为我舍不得。”
毫不顾忌形象的忿忿擦了把眼角的泪水,游鸣咬牙:“……迟野,你王八蛋!”
“你就仗着我喜欢你。”
“一诺她……”
迟野话还没有说完,游鸣就冷声打断了他。
“你真的一直都认为一诺是我亲生的孩子么?她又为什么不叫我爸爸只叫我大爷。”
“——你真觉得我会和别人在一起还生小孩?”
见迟野一怔,游鸣笑了起来。
“哈……如果真能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我这七年根本就……根本就不会想你想到发疯。”
自从生意走上正轨后,游鸣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下了最靠近他们初吻时站着的江滩的一栋房子,对天文学一窍不通甚至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他专程托人买来一台星特朗望远镜。
每天晚上睡觉前,站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看着迟野送他的那颗星星,游鸣就会想,他会不会每天也在地球的另一端看着这颗星星。
会吗?
会吧。
……会吧。
“你不是想看我这七年的日记么?你看吧。”
游鸣说着,翻开那本牛皮面的日记本递给迟野,那本日记很厚,可映入迟野眼帘的第一面出现最多的字就是“迟野”。
见迟野没接,游鸣便翻开那本日记,把每一面都逐一放到迟野面前,像把他赤条条地剖析展示给他看。
【201x年 7月3日晴
终于找到了四百不到一个月还包水电网费的地方了,至少不用再想着要不要偷点东西去自首吃牢饭了……不过真不想在监狱里还能碰到那个男人。】
【201x年 7月11日雨
怎么又下雨了?这鬼地方一下雨就渗水,连睡觉水都能滴到脸上,晚上还老鼠蟑螂到处跑。我还一直以为这些生物早在城市里灭绝了。
还好迟野不在,要不然的话还得跟着一起遭罪……不过他是不是对这些也都已经习惯了?说不定还会嘲笑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没尝过人间疾苦所以现在了还在挑三拣四。】
【201x年 8月6日多云
今天去探监,这才多久啊?他的身体状况怎么看起来就更差了……虽然是死缓,但真怀疑就算我还完债后减成了无期,以他现在的状况也活不了多久。
股票又绿了,工作室的项目估计也要完了,我孤立无援,根本没法跟着大公司一块烧资本……不行,我得想办法先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先能交得起房租才行。书到用时方恨少,要是迟野还在的话,估计又该说我之前大学不好好搞点正经实习,现在才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201x年 8月28日晴
怎么又是今天头疼……每个月这么准时,这到底是什么怪病?还是说人果然不能在这种不见光的破地方住久了?毕竟老鼠都能把我的简历给啃了。
一周前才买的止痛药又要没了,钱马上就要花光了,监狱也打电话来说父亲今天又晕倒送到医院去了,还有现在市场上这种情况,马太效应……其他人也基本上都退出了,工作室还有必要再坚持下去吗?毕竟付出了我大学整整四年的心血,我不甘心……可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要是迟野还在就好了,他肯定会有主意,绝对不会像我这么优柔寡断这么废物,说不定反过来会骂我一顿,说我真没骨气,这点困难就能把我彻底打倒。】
【201x年 9月27日阴
怎么三颗止痛药都不管用了】
【201x年 10月2日晴
躺床上一天没吃饭了,刚才起床扒拉了两口泡面,打折囤的面包都快啃完了
不过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天花板这么好看
……话说我要是哪天死了,尸体发烂发臭会不会吓到邻居和房东?】
【201x年 10月21日晴
我有多久没洗澡和刮胡子了?一周?还是快半个月了?日记也快一个月没写了
现在出门肯定会把别人吓死的吧,不知道的是不是以为我是从大山里跑出来的野人哈哈】
【201x年 11月5日雨
今天昏迷房东给我送医院洗胃吊葡萄糖,最后一点钱也给医院了
有人要花70万美金投我工作室的项目,是谁这么人傻钱多,难不成是他留下的赃物?那我会不会也被抓进局子……算了,不管怎么说父亲剩下的债务有着落了,其他的等我还能活着再说】
【201x年 1月31日晴
怎么吃什么都反胃,这真的是抗抑郁的药不是减肥药吗。
今天是不是过年了?外面怎么一直在放烟花……美国也会有唐人街过春节吗?】
【201x年 2月18日雨
加新药了
心慌,手抖,头晕,口渴,平静】
【201x年 3月9日晴
7床真造孽,双相第三次自杀进医院了,父母还觉得孩子在装病逃学。
世人皆苦……他过得还好么?】
【201x年 3月21日晴
住院部楼下的玉兰花开了,想带一枝给他。
……我刚刚看到的是现实还是梦境?】
【201x年 4月5日阴
我问医生我是不是能出院了,我感觉最近情绪越来越好,他说我是转向精分了,给我开了五次MECT。
MECT……我做完这个以后会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情……甚至忘掉他么?】
【201x年 4月15日晴
原来MECT也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恐怖,原来有麻醉,就是头有点痛。
的确是忘掉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但它不像是删除,而是揉碎打乱,脑子很糊,麻木】
【201x年 5月9日雨
狱警给我打电话,说他昨晚心梗去世了
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没有他没入狱前的宾客如云,人很少
这个手术确实让我淡忘了对父亲的恨,也忘记了生活中的很多细节……但为什么我还是总会想起大学的事情,难道这对我来说并不是痛苦】
【201x年 6月16日晴
出院了】
【201x年 10月18日晴
赌对了
不过这70万美金到底是谁投的?为什么不当面给我,而是找人转投,真的会有人投项目连面谈都不面谈就线上签合同的吗?如果我真的再有钱了,再遇见他,一定要狠狠羞辱他】
【201x年 10月20日晴
好忙,好累
为什么会有酒桌文化这种东西……还好能停药了】
【201x年 10月23日晴
恨他】
【201x年 10月24日阴
恨他】
【201x年 10月25日晴
恨他】
……
【201x年 11月28日雨
不知道他还过得好不好,一定正在美国住着豪宅开着豪车念着名牌大学天天逍遥自在吧,真好,他终于不用再过苦日子了……他还会回国吗?】
【201x年 12月9日多云
……有点想他】
【201x年 12月10日多云
想他】
【201x年 12月11日晴
想他】
【201x年 12月12日晴
想他】
……
【201x年 5月18日晴
并购成功了】
【201x年 5月19日晴
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201x年 5月20日阴
很想他】
【201x年 5月21日雨
又开始吃药了】
……
【201x年 7月23日晴
接了翻新区一高的项目,动工的时候问我学校后头的那排古槐树要不要砍了修路,我在问了校长后拒绝了】
【202x年 8月17日晴
今天去问了谭学姐,告知我的情况并不符合收养要求,可继母……不,娄昭已经带着游翼离开了江城,南孙才两岁不到就已经因为李家的不负责甚至虐待进了十几次医院。
花钱托人找关系也好,提交相关文件和证明以说明家庭情况也罢,实在不行我就给李家钱甚至硬抢,无论如何我都绝对不能再让她跟着李家。】
【202x年 9月4日雨
花了这么久,追增了那么多公证和协议,今天终于办成了南孙的过继手续,实在太好了!
这样过段时间我就能带她去改名了,新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就叫一诺,李一诺。】
【202x年 9月4日雨
济和的新门诊楼今天竣工了
如果他还回江城的话,应该会聘去济和吧?不过我在想什么……他有任何一星半点回国的理由么?】
【202x年 6月10日晴
今天听公司里小姑娘聊电视剧,回家也补了下,或许是我太久没有看过电视剧了,很好看,听着伍佰的歌,却写不出什么观后感,随便抄几句台词吧。
“要我怎么穿越时间,重新和你相识一遍。”
“我宁愿这样记得,你从未离开过我的世界。”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熬过这一切。但我却没有想过,没有你在身边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的难熬。”
“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你最后还是一定会找到我。”①】
【202x年 6月29日晴
想你,想见你
很想很想】
……
“……你知道吗?挤在只有十几个平米的地下室,兜里连一张整百都拿不出来的时候,我甚至会庆幸,庆幸你跟着你母亲去了美国,没有在我身边,没有跟我一块吃苦。”
见迟野看着那一张张一页页写得密密麻麻的日记,愈发惊诧动容的眼神,游鸣自嘲一笑。
“我就是世上最大的傻逼,我本该恨你恨得要命,实际却想你想得发疯……我甚至觉得哪怕世上最卑微的娼妓都不会像我一样自甘下贱。”
都说习惯是一种很难戒的东西,游鸣也以为自己喜欢迟野不过只是习惯,等他习惯了没有对方的生活,就能把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抛之脑后。
可七年过去,游鸣才发现,爱远比习惯更加深入骨髓。
这七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是在痛苦折磨中度过,打击挫折接踵而至,曾经信誓旦旦的诺言变成深夜刺向他的利刃,就连那些鲜艳明媚的回忆都变为饮鸩止渴。
——但他又能怪谁?
该怪父亲吗?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利不及子女,游鸣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父亲从未在物质上对自己有过任何亏欠,他在他的庇佑下过了二十多年锦衣玉食的纨绔生活。小学毕业就游遍欧亚,14岁生日派对在圣托里尼的游艇上度过,甚至看古装剧时的随口一句想骑马第二天就会有私教手把手教他起坐压浪。
该怪迟野吗?本身这所有的一切都跟对方毫无关系,他一走了之又有什么错?难道人真的就要为情到浓处的一句玩笑话负一辈子责么。
怪举报父亲的人?怪社会?怪法律?还是……?
他还能怪谁,又能恨谁。
游鸣只恨自己。
他恨自己放纵父亲酿成大祸,恨自己软弱无能,恨自己逃避一切,恨自己没有勇气狠下心去真正恨任何人……更恨自己放不下他。
最可悲的是,他绝非不懂自尊自爱的小可怜,他不愚蠢,更不蒙昧,反而清晰地知道并且感受过爱与被爱,拥有着比迟野还要分明而不可践踏的三观跟原则。迟野会为了达成目的修改自己的言行,但他不会,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一次次在对方面前沦丧主体性。
他一直在清醒地沉沦,这也是他七年里所有痛苦的来源。
在去精卫前,游鸣写日记一直是有一天没一天,但住院后,在医生的建议下,同时也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他开始每天坚持写日记。
可他明明一开始写着恨,后来所有微不足道的恨都全部变成了密密麻麻、山呼海啸,如夏日野草般蓬勃的爱。
“……你不是问我我想要你给我什么吗?”
抬手抹去脸颊上发凉的眼泪,通红着眼睛,游鸣注视着迟野。
“我要你爱我。”
见迟野嘴唇翕动着,几度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游鸣勾了勾嘴角,苦笑着摇摇头。
“哈,也是……你在工作上都不会道歉,我又怎么该奢求你会对我说这种话。”
“……”
“好,既然你说不出口,那我来说。”
游鸣吸了一口气。
“……这七年里,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我把我们为数不多的几张合照和情侣空间翻了一遍又一遍;我买了离江最近的别墅,每天都会抽半个小时看你送我的那颗星星;我之后又去了好几趟北京,去看曾经与你一起走过的路,和我们挂在桥上的同心锁;戒指、手链、外套,甚至你随手做的风暴瓶哪怕漏水了我也没舍得扔……所有情侣款的东西我都好好地保留着;你的电话、微.信、q.q、博客,所有一切的联系方式即便被拉黑了我都没删掉,希望有一天头像能再亮起来。”
“迟野,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台剧《想见你》台词
-
第77章 约会
周五, 吃过午饭趁着休息,迟野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迟野:【在忙吗?】
游鸣:【上午刚跟业务部门座谈完, 现在午休看财报,下午去市中心见重要客户】
迟野:【今晚有时间么?】
游鸣:【怎么?】
见迟野直接甩了个地址过来,对面的游鸣五分钟后才回了消息。
游鸣:【迟大夫, 你在做新店开张宣传么?】
迟野:【我想请你吃饭】
游鸣:【怎么?迟大夫, 我可以理解您现在是在追我, 想要跟我约会么?】
很熟悉的话, 迟野也曾经这么问过。
迟野:【嗯】
迟野:【还有最近新上了一部科幻片,同事都说很好看,我定了晚上的票】
游鸣:【……约会看科幻动作片, 迟大夫, 您可真会挑片子】
迟野:【你不想看这部的话我现在换】
游鸣:【不用!】
迟野:【那你什么时候下班】
游鸣:【六点】
迟野:【好】
迟野想了想,补了句。
迟野:【你把定位发给我,我下班开车去接你】
裴知聿正睡在休息室的折叠躺椅上打游戏,等他打完这一局, 迟野问:
“能麻烦帮我一个忙么?”
“……啊?”
摘下耳机,确认自己没有幻听, 迟野的确是在开口求人帮忙后, 裴知聿目瞪口呆。
“兄弟你你你……你今天没吃错药吧?还是今个世界末日,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见迟野依旧正色, 神色淡然却看不出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裴知聿也放下手机坐直身体, 拍着胸口信誓旦旦。
“咳咳……说吧, 只要能帮上, 兄弟我一定为你两肋插刀,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
迟野问。
“你平常约会都注意些什么。”
“!??”
大脑宕机重启后,联想起迟野上回嘴唇上的痕迹,裴知聿瞬间换了副表情,了然:
“哦——这简单……你等着啊。”
裴知聿说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给迟野发来一个自己总结好的文档,还附带一堆社交软件上的各种恋爱追crush小技巧等经验分享贴,迟野大致扫了一眼那个文档,从发型穿搭到提升好感的拉扯暧昧方法、亿些约会撩人小心机再到为下次约会留神秘感和钩子等等等,理论和实战案例结合,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哦对了,你今晚应该也是要请吃饭的吧?市中心新开的那家江景高空餐厅蛮不错,环境好,夜景棒,女生也好拍照出片发朋友圈,演出的驻唱乐队在江城也小有名气,我上周才跟我女朋友去过,那家店的服务态度也挺好,老板是会做生意的,待会微信推给你啊。”
“谢谢。”
“害,兄弟之间客气啥,举手之劳。”裴知聿潇洒摆手,又重新躺会躺椅上,对着手机整理了下自己的发型,“这些攻略你先看着,我先回下我女朋友电话,待会有啥问题上班前问我啊。”
迟野:“好。”
“我靠!”
跟女朋友打完视频,裴知聿走出休息室,就看见办公桌前的迟野对着自己刚刚发给他的那些内容,做了一整面A4纸的笔记,还大有要继续写下去的趋势。
“不是哥们……你确定你是去约会,不是搞什么心理学研究发paper吧?”
“嗯。”迟野应声,“就是约会。”
“……”
“谈恋爱又不是做数学题,用固定的公式和步骤就能得到相应的标准答案。”
迟野抬头。
“那应该怎么做。”
“这种东西不都是手到擒来嘛。”裴知聿耸肩,“这些经验和技巧贴看一眼,甚至看都不用看,全程跟着感觉走freestyle就行,好感到了气氛到了做什么都没问题,情人眼里出西施嘛。毕竟用这些所谓技巧的前提一定是两情相悦,要不然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徒劳。”
裴知聿没法理解迟野的行为,他从小到大就不缺女人缘,从来就没为谈恋爱发愁过,就算他不主动也会有大把女生主动来向他示好。
所以这也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地方,按道理来说以迟野的条件什么样的女生追不到,又有谁值得他花费这么多心思,如此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甚至愿意为她做出改变,投入时间精力在他之前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的事情上。
“不过能让你这么重视嗯……”用手摸了摸下巴,裴知聿沉吟,“……她是你初恋,破镜重圆?”
“嗯。”
“哦——懂了。”
裴知聿恍然。
初恋在绝大多数男人心目中的地位无与伦比,虽然他还是觉得迟野这种和做项目似的罗列清单一一打钩大可不必,但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人际交往讲究一个点到即止,他也不可能掺和迟野跟他女朋友的约会。
更何况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没准他对象就吃这一套呢?
“行吧。”裴知聿拍拍迟野肩膀,“总之祝你约会顺利啊兄弟,事成之后记得带嫂子过来给我们看看啊。”
“嗯。”
迟野点头。
“一定。”
*
“实在抱歉。”
迟野摇下车窗。
“快下班的时候10床患者的病情恶化,我多耽误了一会。”
ICU10床是前天才刚收治进来的急性化脓性脑膜炎患者,是一名只有8岁的小男孩,本来是要转送去儿童医院,但他病情恶化的速度实在太快,一开始送到小孩家附近的社区医院里时医生和家长都没注意,只是当做普通发烧在治疗,来了济和查体发现颈强直,觉得不对劲做了腰穿、CT和MRI检查,才发现脑膜炎。
但毕竟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又伴随严重的继发性癫痫和肺部感染,现在迟野他们也紧急联系了儿科会诊,但能做的只是尽可能的给予他支持治疗,静滴三代头孢菌素控制感染,并继续给予降颅压、营养神经、改善脑循环的药物如甘露醇、地塞米松、维生素B6和抗惊厥药物,希望奇迹降临。
即便迟野火急火燎,但他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小时,想要买的鲜花也没来得及买。
说这些话的时候,迟野很忐忑,这是他第一回感到事情超出他的掌控,也是第一次如此紧张于他人的看法,生怕对方就此拂袖离去,甚至指尖跟着冷汗涔涔。
“……”
游鸣没说话,只是沉默一会后拉开车门,在副驾驶位上落座。
“走吧。”见迟野还愣怔地看着自己,游鸣系好安全带,神色淡然地看着前方,“我饿了。”
新开的高空餐厅离游鸣见客户的地方很近,二人只花了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就已经在大理石台面的餐桌前落座。
裴知聿推荐的这家高空餐厅生意极其火爆,靠窗的位置要提前预定,并且还有800的低消,所以当拿到菜单时,看着那一堆眼花缭乱的西餐名时,迟野不由皱眉。
见迟野居然把菜单推给自己,游鸣脸色一沉。
“请客做东还让对方点餐么?”
“……”
把菜单抽回来后,迟野抬眸:
“你有忌口吗?”
眉毛微挑,游鸣不怒反笑。
“哈……我们同居了四年,一起在食堂和饭局上吃过那么多顿饭,你就从来没有注意过?”
“……”
迟野自己本身完全没有忌口,注意力也从来没有放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过,就像处理那位脑梗死患者时一样,他在处理细节上确实有太多缺陷和不足。
见迟野垂下眼睑,极其罕见地有些不知所措,游鸣撇撇嘴,移开视线。
“……不吃香菜,其他什么都行。”
在等上菜的罅隙,游鸣侧头看向落地窗外。
从49层高楼朝下俯瞰,万家灯火尽收眼底,一面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面却是滔滔江水川流不息。涛涛江水在月光与霓虹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蜿蜒曲折,甚至能隐隐看见江上星星点点燃着夜灯的船只,江水非水,却如星汉。
游鸣看着窗外,迟野却看着他。
因为工作,即便是江城能蒸死人的盛夏,他依旧穿着板正的正装三件套,胸前戴着条暗红色的Gucci提花领带,系着标准的温莎结,左手手腕上还戴着百达翡丽的6104星空腕表。定制的Kiton手工西装很服帖,面料挺拔,裤线锋利,没有掩盖肌肉线条,反而把他的宽肩窄腰衬得更加明显。
迟野的目光落在戗驳领面和其下叠穿的马甲上。
“你……不热么?”
游鸣收回目光,注视着迟野,扯了扯嘴角。
“迟大夫,我在大太阳下等你的时候你不问,现在到了空调屋里你问……汽车撞墙你知道拐了,股票涨停你知道买了,孩子死了你来奶了。”
“……”
“您们的菜上齐了,请慢用——”
侍者上齐所有的菜离开后,游鸣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惠灵顿牛排。
见对方动筷,迟野这才也拿起餐具,尝了一口面前的黑松露鹅肝烩饭。
因为是周五晚上,餐厅爆满,周围坐着的也大多是热恋中的年轻情侣,见隔壁桌的男生频频给女友夹菜拍照擦嘴,俩人有说有笑,迟野有样学样,夹起一只法式香草柠檬虾,略带小心地放进游鸣碗里。
“……”
看着碗里多出的虾游鸣一怔,抬头便见迟野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眼中蕴着期待,游鸣沉默了一下,没说你这虾压根就没剥壳,抄作业也没抄全,就别瞎学隔壁桌男生夹菜了,而是道:
“……谢了。”
*
游鸣有时候真的很佩服迟野,以他的恋爱情商在碳基生物的地球上生存真的不会想家么?
约会电影选科幻动作大片就算了,全程快三个小时,硬是就聚精会神看了三个小时电影,别说情侣之间的偷偷握手暧昧,就是连爆米花和饮料都不问他需不需要,如果不是他主动提出,两个人可以在影院里就干坐三个小时,纯粹欣赏大荧幕上的炫酷特效和机器人打架。
从电影院散场出来已经快十点,广场上的人不多,二人并肩慢慢走着,昏黄的灯光把他们身后的影子拖得老长。
迟野突然想起大学,俩人在学校操场上比赛跑步,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闲逛轧马路,那时候的游鸣有着跟现在截然不同的打扮,眉目间满是少年人的桀骜潇洒,他就像光,站着的位置永远鲜艳明亮。
不过好像确实,那四年里,他跟对方所有的约会都是游鸣在做筹划和准备,他们虽然没有过像今天这么正式而隆重的约会,可对方给自己的惊喜却从未缺位。
“约会还能有时间发呆么?”
听见身侧男人明显带着不满的声音,迟野收回神思。
“我听说下个月的下乡医援你们公司有赞助,你们公司也会派人去么?”
眼尾微敛,游鸣侧头看他,灯光斜打在他的侧脸上,以笔挺的眉骨和鼻梁为线,分出光与暗。
“你觉得呢?”
见迟野不说话,游鸣压低了声音。
“迟大夫,你的追人就是在约会的时候聊工作?”
“……”
两周的时间,大大小小约了五次会(请吃职工食堂也算的话),每次游鸣都能发现迟野给人新的“惊喜”。怪不得当年高中他会疑惑,像迟野这么优秀的人,也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真正敢跟他表白的都寥寥无几。刚认识的时候生人勿近不可一世就算了,真正相处起来会发现更是毫无情趣,他完美继承了他母亲的外貌、智慧、魄力甚至情商,唯独恋爱手腕丁点没沾。
换句话讲,如果说迟野的智商是喜马拉雅山,那他的恋爱能力就是马里亚纳海沟。沧海能变成桑田,铁树也能开花,但游鸣觉得全地球……不,全宇宙也找不出第二个比迟野还榆木脑袋的智慧生物。
但偏偏就算这样,自己依旧能被他拿捏得死死。
游鸣半蹲喂着广场上的鸽子,喂完后起身,他正笑着,转身便看见坐在长椅上休息的迟野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视线没有离开过自己分毫。
游鸣坐回座位,接过迟野递给他的饮料,拧开喝了一口。
“谢谢。”
“没事。”迟野顿了顿,“你开心就好,我希望你能一直快乐。”
游鸣侧头,挑眉:
“如果我的开心和快乐都是因为你在我身边呢?”
“……”
眼中闪过讶然,沉默片刻后,迟野抬眸,注视游鸣。
“——那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陪着?你怎么保证?”游鸣反问。
“万一某人又不声不响,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就断崖式分手,把我一个人扔在国内七年怎么办。”
“我要的是坚定唯一的选择,不是悬而未决的推拉。”游鸣吸了一口气,“……我实在等不起下一个七年了。”
“我知道。”
看着游鸣陡然泛红的眼眶,迟野亟亟。
“我知道我有太多不足,但我今后也会一直努力,付出更多的实际行动来经营我们的关系,请你相信我。”
“我不是在画大饼,我会把你纳入我——不。”迟野抬头,“请允许我走进你的人生……哪怕是候选。”
游鸣一怔。
这是他第一回从对方嘴里听见放低姿态的话。
游鸣正惊讶着,又见对方从随身的公文包中拿出一份文件,游鸣接过来一看——当事人,标的,条款,履行期限、地点和方式以及违约责任条款和解决争议的方法……白底黑字,一式两份,格式跟正式的协议合同一模一样,甚至还留了画押盖章的位置。
“……”
如果此时坐在迟野身边的是别人,看见这份合同,估计会无语到不想说话然后在桌子底下偷偷发抖音西瓜条吐槽,甚至当场转身走人。但看着迟野真诚的眼神,游鸣却笑了,摇摇头。
“哈……迟野你真的……我经常在想自己到底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什么明知你在爱人上有这么多不足……不,不是不足,是完全什么也不会,却依旧会这么死心塌地的喜欢你。”
接过迟野手中的黑笔和印泥,游鸣在印着“甲方: (签章)”的地方直接提笔签名画押一气呵成。
“好。”
盖好笔盖,游鸣注视着迟野的眼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份协议我收下了,你敢违约的话,我就算做鬼也要追你到天涯海角。”
签字画押完后,迟野收好合同,两人朝公园外走。
在江城的市中心,即便快十一点依旧能在大街上看见不少年轻人的身影,这对他们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广场上有两个女生正在那摆摊鲜花套圈,她们把鲜花插在透明的塑料瓶中,外面贴上各种赋有美好愿景的成语的漂亮便签,再在花朵上缠上小彩灯,不一会就吸引了不少情侣的注意,套圈的同时也乐意顺带再多买一束花送给对象。
迟野问:“你也想要么?”
游鸣抿了抿嘴唇,看向摊位的目光却没收回来:“……不想。”
迟野点头:“哦。”
见迟野居然真的就要这么走掉,游鸣拽住他的衬衫衣袖,几乎咬牙切齿。
“……你不知道有时候不想也是想么?”
迟野皱眉。
“想要为什么不直说,不直说怎么知道想——”
被游鸣睨了一眼刀,迟野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对方的意思,他立刻走到摊位旁,排队套圈。
迟野套圈准头很准,几乎百发百中,不一会他便拎着两个鲜花小瓶,抱着一束夹杂着几朵坦克尼白玫瑰的茉莉花走了过来,花束用白色珠光雪梨纸打底,外头还包了圈莫兰迪绿色的艺术纸,精致漂亮。
送君茉莉,请君莫离。
“对不起。”
抱着那一大捧鲜花朝游鸣走来,迟野走到他面前,眼中含着歉意。
“我本来今天是要给你带花的,但没来得及——”
迟野话音未落,游鸣侧头,在从他手里接过花束时,顺道在他面颊上留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对着雕塑般愣怔在原地的迟野,游鸣笑笑。
“我很喜欢,谢谢。”
抱着那么一大束鲜花,又是两个男人并肩走在路上,很难不引路人侧目。但游鸣却心情大好,他就抱着那捧白玫瑰和茉莉,不徐不疾地慢慢朝前走着,丝毫不在乎路人的目光和议论。
就像当年在北京买情侣装时就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一样,经历过生死的游鸣对此更洒脱淡然,人生苦短,他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关注别人的目光和看法上——
除了迟野。
“你走这么快是在参加竞走比赛么?”
听见游鸣的抱怨,迟野放慢了因为追求效率而向来快速的脚步,尝试着与游鸣步调一致,二人肩并肩地走着,迟野不知道游鸣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只感觉俩人的手时不时会似有若无地交触。
就在迟野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直接牵住对方的手时,低沉的男声从身侧响起:
“……之前高中大学的时候亲我不都是想亲就亲,迟大夫,你的胆子都哪去了?几年不见,怎么年纪越大胆子还越倒回去了。”
游鸣话音刚落,他正摆臂向前,迟野趁机一把握住他的手。
迟野这才发现,对方的手心里居然也全是汗。
见迟野看向自己,不顾自己有些泛红的耳尖,游鸣强装镇定,目不斜视。
“……我这是热的。”
“嗯。”迟野点头,“我知道。”
*
回到公寓单元楼下,走到楼梯拐角,略微犹豫了一下,迟野开口:
“游鸣。”
游鸣回头。
“怎么?”
眉睫微颤了一下,迟野抬眸。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成年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利益的交换。高中时,他自知除了一张还算能看的皮囊外身无长物,即便是现在他的工资财产也远不及行商的对方。俩人从属截然不同的工作领域,他几乎不可能在事业上为他提供什么帮助,情绪价值更是够呛。
强势独断、鸷狠狼戾,薄情寡义、不解风情……
他明明是这么的一无是处,可他却说爱他。
“……”
站在上一阶台阶上,借着楼道内晦暗的灯光,游鸣俯视着面前这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
额头饱满,眉骨高耸,鼻梁挺拔,眼窝深邃,轮廓刀劈斧凿却又是很典型的东方相,他的骨像本就极尽凌厉,再配上眉压眼、桃花眼、卧蚕、薄唇和浓密如墨的眉睫,显得他更加风流,尤其左眼下的那枚红痣,明明极小极浅,却浓墨重彩得教人只看一眼便过目难忘。
游鸣有时候其实也会想,自己这么死心塌地,究竟喜欢他些什么。
智商?他并不是什么所谓的智性恋;金钱?他工资是不低,母亲更是在美国坐拥亿万家财,可迟野就算再有能力也毕竟是打工人,国内的资产自然不可能比他多;外貌?虽然他的外貌身材的确都无可挑剔,别说放在大街上,就算放在娱乐圈里都不会比那些对上镜要求极度苛刻的演员明星逊色,可皮囊终有一天会老去,游鸣却并不认为他对迟野的爱也会随着光阴凋零。
——那喜欢一个人,除了这些外在之外,还有什么?思想?三观?灵魂?还是……?
对视沉默良久后,游鸣才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我的感受。如果我说外貌金钱学历,会显得我太过肤浅;说思想灵魂三观,又像故作高深。”
“我更知道,你虽然优秀,却也并非完美无缺,甚至在处理情感问题上连小学生都不如。”
见迟野敛眸,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眸光微黯,游鸣却笑笑,一字一顿。
“——但我只知道,我在精卫住院的时候,每天醒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即便你甚至不在我身边……可我只要一想到,此时此刻,你也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生活着,就感觉整个世界对我而言都好像多拥有了一层意义,我就愿意为你再勇敢、再坚强一点,忍受身体和精神上的所有痛苦跟折磨。”
“你是不完美,但你也不需要变得完美,你我都是肉.体凡胎,我们谁也成不了完美无缺的圣人。”
“你可以继续有你的缺点和不足,不用为了迁就迎合我而故作热情,准备那些你压根不擅长的蹩脚仪式感,也不需要为我而放弃自己的三观和原则,更不用非要记住我所有的日常喜好,你可以不完美甚至有缺陷,这都无所谓。我不会因为优点和理由喜欢你,更不会因为遇到更好更适配的人而不喜欢你。你只要站在那,展现最真实、自在的模样,我就会喜欢——一直一直喜欢你。”
“迟野。”
迟野骇怪的模样映在他眼底,游鸣勾了勾嘴角,微微一笑。
“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理由。”
回到公寓,游鸣先去洗漱,等迟野也洗漱完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却见对方站在客房卧室里,没有穿睡衣,又换回了白天穿的那套西装,只是将外套脱了,露出里头穿着的贴身马甲和白衬衫,在那摆弄腰带。
认出对方正是在试自己车上送给他的那条菲拉格慕皮带,迟野走上前。
“还合适么?需要我帮忙吗。”
游鸣没说话,只是转过身注视着他,咫尺之遥,迟野从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缩影。
呼吸交错,佛手柑、雪松和降龙涎的香水味轻柔却肆意地侵入迟野的鼻腔。
游鸣哑声。
“……帮我扣。”
从游鸣手中接过皮带,迟野搂住他的腰,鼻息喷洒在他脖颈,腰带逐一穿过腰带扣,最后在正前方缓缓落扣。
“好了。”
迟野松手,游鸣却转过身,他依旧没有说话,目光却没有离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淋湿了毛发的小狗,等待主人的顿足垂青。
这张俊朗分明的脸在他这七年的梦里出现过太多太多次,但每每迟野想要伸手触碰,碰到的却都是虚无。
像是想要验证自己此时此刻的确不在梦境中一般,迟野伸手,指腹摩挲着对方柔软的面颊,随后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下去,额头,脸颊,鼻梁,嘴角,嘴唇……
游鸣环着迟野的脖子,擤了擤鼻子。
“这七年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迟野吻了吻他的左眼眼睑,这里是他头疼时会痛的地方。
“我也是。”
温莎结繁琐复杂,游鸣解了半天也没完全解开,迟野伸手,三五下扯开他的领带。
衬衫的前两颗颗扣子被顺带扯开,露出脖颈和锁骨,贴身衬衫下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被迟野推到床上,游鸣哑声。
“……你再亲亲我。”
迟野在他锁骨落下一个吻。
“好。”
肌肤的相触就像落在地上的火苗,不需要风吹便能燎原整片草原。
这团火从喉咙烧到心尖,这场等了七年的火,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第78章 生与死
迟野一面解衣扣一面朝下吻, 感到身下的人微微动了一下,迟野停下动作看向游鸣。
“想z?”
显然也感觉到了,游鸣脸色通红。
“不是……我就是太久没有过反应了。”
因为精神药物的副作用, 游鸣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这次游鸣从一开始做的就是让迟野主导的准备,而且他也一直很享受被对方不甚温柔地主导。
迟野没说话,只是把手里刚从床头柜摸到的东西丢给他。
“你来。”
游鸣本想拒绝,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后者就已经吻上他的嘴唇, 环住他的脖子把他重新拉回床上。
“哈嗯……!”
“……别这样。”被迟野勾着脖子猛然拉近, 黑暗里,游鸣压抑住变调的呻.吟。明明因强烈的刺激而浑身汗毛倒竖般欢愉着,他却撑着手臂退了退。
“这么近……你会受伤的。”
宽大修长的手顺着脖颈一路朝上, 最后插.入刚洗完的发丝, 稳稳落在枕后。
“不用管我,只看你自己就好。”
任由对方把玩般摩挲着自己脖颈跟后脑所有脆弱且致命的区域,被对方那双也逐渐变得朦胧的眼睛注视着,游鸣用力摇头。
“不……你舒服我就舒服……我爱唔唔——!”
“你”字还未脱口, 压在后脑的右手指节骤然施力,颤抖的尾音淹没在唇齿。
在浴室清洗过一遍, 游鸣的脸红得要命, 咬着嘴唇根本不敢看对面的迟野。余光瞥见对方锁骨跟肩头上像贴小广告似印满的痕迹, 游鸣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个饥渴的变.态。
“太滑了……戴不住, 要不就算了, 剩下的我自己解决下就行……”
游鸣犹豫着, 他是还没结束, 可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他甚至能隐约听见屋外的鸟都开始叫了。
不小心留下可能发烧不说, 而且说实话在洗手台的镜子面前,所有的动作都纤毫毕现……这多少有点挑战他的羞耻底线。
迟野却咬住他的耳朵,温热而凌乱的鼻息打在他耳廓。
“那就不戴。”
太久太久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浴室蒸腾的水雾几乎令游鸣头脑缺氧,甚至连握住对方骨节分明的手,看见手臂上跟自己情侣款的纹身交叠在一起都暧昧到令他不敢直视。
冰冷的台面看着就觉得硌人,游鸣忍不住皱眉,即便被弄得七荤八素,仍扯了条浴巾垫在迟野身下,并且竭力扶着他的腰,想替他再多分担一点。
看见洗手台前的镜子映出对方后背精壮流畅的肌肉线条跟自己意乱情迷的脸,游鸣小声:
“你今天不c我么——唔……”
回应他的是一串低哑的喘息和更加凶狠的吻。
唇齿分离,游鸣喘息:
“……你别再乱来……让我。”
迟野沉声笑笑,松了覆在他腰侧的手。
“好。”
明明想他想得发疯,明明身体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由他依旧像对待珍宝般轻柔地动作,一点点触碰能让他快乐的地方。
“……迟野。”
“嗯。”
眉梢微挑,迟野含笑看他,锋利的眉目因动情而更风流,好整以暇般等着他的下文。
不是像他一样玩世不恭的荤.话,也不是想象中以为的借机宣示主权,游鸣只道:
“——我爱你。”
“……”
见迟野因愣神而失控,游鸣红着耳朵,倾身细细吻他左眼角的泪痣。
片刻后回神,迟野依旧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学着游鸣先前的动作收了牙齿。比寻常人冷的嘴唇吻在他肩头,笨拙地盖在那些霸道粗暴的咬痕上。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脸上,游鸣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伸手去摸身侧却摸了个空。
猛然一下就清醒了,游鸣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身,他赤着脚慌慌张张地跑到玻璃推拉门前拉开窗帘,便看见迟野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右手拿烟,左手拿着本《国际儿科学杂志》,在看PM(化脓性脑膜炎)相关的内容。
睡袍的领口半敞着,阳光斜照在迟野身上,冷白得扎眼,游鸣能清晰地看见他右侧脖颈和左边胸肌上自己昨夜吻过的痣。
……为什么有人连痣都能长得这么恰到好处。
游鸣正胡思乱想着,发现游鸣也起床了,迟野放下书,抬头看他。
“醒了?”
见迟野直勾勾盯着自己,游鸣垂下视线,不敢看对方身上自己留下的那些暧昧的红痕。
“……嗯。”
回想起昨晚的事,游鸣的脸颊还是忍不住发烫——
太疯狂了。
大学四年他们是有过很多次,但之前的每一次游鸣都中规中矩,相比来说迟野每次反而简单粗暴得多,这是他第一回主导这么酣畅淋漓,甚至比迟野还要“实干”的情事。
很荒唐,但确实很爽。
“……周六起这么早,你待会不会还要加班吧?”
“嗯,这周调休。”
见迟野应声后抬手,又要抽手里的烟,游鸣眼疾手快,直接上前掐掉了那支烟,把它扔进一旁的撮箕。
“以后不许再抽烟,你一个医生还不知道这个习惯有多不好么?”游鸣神色严肃。
“认知疗法也好,替代疗法也罢……反正不管怎么说你都必须要戒烟。”
游鸣凶巴巴地说着,被掐了烟迟野也没生气,只是抬眸注视着他。
“你觉得能用什么替代?”
“用糖啊。”游鸣理所当然,“我看网上不都这样说。”
迟野挑眉笑笑,游鸣能听出他低沉的声音还带着点哑。
“我过了爱吃糖的年纪了。”
“那你想怎么样……”
迟野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游鸣面前,隔着咫尺注视着他。
游鸣连忙垂下眼帘。
当年在高中的时候他说迟野不是观音,自己有什么不敢看他的,但他现在是真的不敢抬眼,生怕大早上的光是被对方用眼睛看着就再次擦枪走火,那他真要考虑换个星球生活了。
“你……不许说想吃肉这种虎狼之词!”
被迟野炙热的目光盯得耳尖都在发烫,像个鹌鹑似地垂着脑袋,游鸣声音闷闷,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游鸣知道他的脸现在肯定红透了。
“大早上的……不能白日.淫.宣。”游鸣义正言辞。
迟野抬眸。
“你不喜欢么?”
“……”
不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
甚至比起自己主导,游鸣其实更喜欢迟野主导自己,直截了当,长驱直入,没有任何花哨的手段,却连指尖都会颤抖。
或者换句话说,不管什么体位……他其实都还挺喜欢对方那样强势地对待自己。
虽然不知道游鸣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看着他红得能滴血的脸,迟野笑笑,侧头吻了吻他的嘴唇。
一个温柔缠绵的吻。
“这样就行。”
吃过早饭,见迟野依旧穿着昨天那件白衬衫就要出门,看着他脖子上赤辣辣的吻痕,游鸣叫住他。
“……你就这么出去?”
“嗯。” 迟野点头,食色性也,就算真被别人看见了他也不在意,“这是我领子最高的衣服。”
“……”
游鸣皱眉:“有人问你怎么办?”
迟野看他一眼。
“蚊子咬的。”
“……”
“……穿我的。”
游鸣说着,从柜子里找出件戴银铁链装饰的黑色高领紧身衣递给迟野,让他穿在衬衫里打底。
迟野依言照做,把打底衫跟白衬衫一块扎进毫无搭配的裤子里,游鸣左看看右看看不满意,给迟野换了条黑灰色的烟管裤和白色马丁靴,加了条Our Legacy皮带,又把他衬衫的前几颗扣子解开。如果不是碍于迟野要去上班,游鸣甚至还想给他加对新买的西太后吊牌耳扣。
一番捯饬,游鸣满意地点点头。
“嗯……这样才对得起你这张脸嘛——你退远点给我看看。”
迟野朝门口走了两步,游鸣上下打量他一番,心里又突然开始后悔——
这就是衣架子么?为什么会有人不管穿什么都好看……不过他把他收拾成这样是不是在自引情敌啊?
游鸣突然感觉自己把刚刚想的那些话发到网上,别人估计能盖楼追着他骂死恋爱脑。
“谢谢。”
“……等一下!”
见迟野拿上钥匙转身要走,游鸣叫住他,迟野回头疑惑看他,他却又有些忸怩。
“那个……你还疼不疼?”
虽然他在过程中极尽小心,并且昨天晚上游鸣就给迟野上了药,但次数实在太多太疯,rh都用掉了快小半罐,而在浴室还没戴,游鸣实在不知道他状况怎么样。
“这次是我没控制好,对不起……”游鸣面露歉意,“下次一定让你在上头。”
“没事。”
游鸣虽然向自己道歉,但迟野并不觉得对方有任何需要向自己道歉的地方。
在他们的感情里,上位者一直是他,对不起对方的人也一直是他。
倘若他是游鸣,这一切压根就不是几场乱七八糟不成样子的约会,加c一顿就能解决的事,如果这样的话世上哪里还会有不计其数的情侣分手。
他还是太心软,虽然他就是喜欢他的心软。
见游鸣眼神颤动,仍是一脸愧疚地看着自己,迟野朝他笑笑。
“来日方长。”
*
“今天这身衣服又是女朋友搭的?”
见迟野这一周的穿搭不是叠穿就是混搭,完全不是他之前那种直接黑白灰套装的直男风格,在换白大褂的时候,裴知聿问:
“复合成功了?”
“嗯。”
“恭喜恭喜……衣服也整挺好。”裴知聿拍拍他肩膀,面露赞许,“哥们你捡到宝了,可偷着乐吧,你女朋友审美可比你好太多了。你之前那穿搭完全在暴殄天物,对不起你这张脸啊。”
“诶,不过啥时候把嫂子带我们医院来给我们瞧瞧?”
“你们见过他。”迟野说,“很多次。”
恰好一诺这段时间在上三疗,她的血象和各项体征都很不错,体内基本没什么转移,这几期化疗后肿瘤也明显缩小,应该这期或者最多四疗后就能进行切除手术。
一诺的情况稳定了,游鸣就天天中午往医院跑,肿瘤科看完一诺就跑到神外科找迟野,不是送午饭就是带水果,每次还很大方地给当天神外科值班的所有医护人员借着迟野请客的名义都送一份,让他岌岌可危的人缘好转了一点。
“?”
裴知聿一怔,愣怔半晌后才缓过神。
“我们都见过……该不会也是咱们医院里的者医生吧?”
迟野摇头。
“难不成是护士?还是药房的药剂师?”
迟野还是摇头。
“……你别跟我说灯下黑,是林染那丫头啊。”
“都不是,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
迟野仍然摇头,见裴知聿更加好奇地看向自己,皱眉侧脸,一脸“兄弟你不道德,这还吊人胃口”的表情,迟野但笑不语。
“下个月医援就知道了。”
“T 38.2℃,P 110次/分,R 24次/分,BP 100/60mmHg,GCS评分……E1V1M3。患者神志昏迷,双侧瞳孔等大等圆,直径3mm,对光反射迟钝……颈强直(+),Kernig征(+),Brudzinski征(+)。”
“头颅MRI显示脑膜增厚,脑实质内可见散在的小脓肿。多次腰椎穿刺引流脑脊液后颅内压下降,脑脊液白细胞数有下降,葡萄糖略升高……但离正常值还很远。患者早晨再次出现四肢抽搐伴有肌张力升高,给予咪达唑仑3mg静推。”
听见ICU谭芸拿着病历本的汇报,迟野问:
“血药浓度监测做了吗?”
谭芸点头。
“做了……之前万古霉素用量是0.5g,q12h,监测结果显示万古霉素谷浓度38.5mg/L,峰浓度45.8mg/L。”
“太高了。”迟野皱眉,“按照患者体重给药,总剂量40mg/kg,分4次静脉滴注,继续持续监测颅内压,降温、止痉、补液。”
“好。”
“10床这孩子也是造孽唉,年纪小小得这种病,家长也是粗心,当成普通发烧治了那么久……血液、肾脏和中枢神经的SOFA评分都上3了……多器官衰竭,应该是撑不过这一两天了……”
“是啊……不过我听说是不是隔壁肝胆外科有个急性肝衰竭的小孩配型和他配上了?”
“我也听说了,这真是好不容易,上一个同意器官捐献的患者最后又反悔了……虽然这本来就是每个人的权利,无可指摘,不过给人希望又让希望破灭才是最痛苦。”
“如果他们家同意器官捐献的话是不是至少还能救一个孩子?”
“嘘嘘……别说了,冷面阎王过来了。”
刚刚还躲在墙边叽叽喳喳讨论着的小护士瞬间噤声,连忙靠墙端正站直,和罚站似地站好,不敢看冷着脸的迟野。
“谁管10床器械。”
一个小护士垂着头小声:
“……是我。”
“人工气道气囊管理预防VAP(呼吸机相关性肺炎)的重点背一遍。”
“预防误吸,减少定植,减少使用有创通气以及组合干预措施……”
“组合干预措施一共有几条。”
“……十条。”
“气管导管气囊压力范围为多少。”
小护士抿了下嘴唇。
“……25到30mmH2O。”
“那你是怎么做的?”
小护士的眼圈红了,刚刚还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这下直接从眼角涌了出去。
“我、我……对不起……”
“你不应该跟我道歉,而应该和正躺在病床上的患者道歉,还是你也像她们一样,觉得患者多脏器衰竭反正也活不久,就可以不用在意这些细节了?”迟野嗓音冷厉。
“还有。”
迟野抬头,目光扫过面前这一排眼观鼻鼻观心,支着耳朵想偷听但心里又害怕跟着被训的年轻护士。
“你们刚刚的话我都听见了,在患者正式宣布脑死亡之前,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言论。”
被吓得一个激灵,抖如筛糠的护士们连忙战战兢兢地点头。
“是,迟大夫……我们再也不敢乱说了……”
“训完人了?”
迟野回到办公室,就看见游鸣又西装革履地站在办公桌前,桌上多了个包得严严实实的保温桶。
“你啊……对人家小姑娘嘴下留情点吧,都把人家骂哭了,都是群刚工作的学生,谁还没有个疏忽的时候。”游鸣劝道。
游鸣不知道他之前的情敌假象压根不成立,世上能喜欢上工作时把自己骂成孙子的领导或同事的超级抖m社畜总是极少数,哪怕训人的是帅哥美女也一样。
在济和,大部分跟迟野不熟的护士都害怕他,躲他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喜欢他,裴知聿这种医二代都比他都平易近人得多。对迟野的代称也压根不是游鸣想象中什么“神外科长得很帅那个的医生”,而是“神外科说话最凶训人最狠的那个医生”。
迟野不为所动。
“拿患者的生命让她们疏忽?她们是刚上班,患者又能有几条命,今天是气囊压出问题,明天是不是该配错药,打错针,直接杀人了?”
“你做得对是对,但话没必要说那么重吧……”游鸣说。
迟野瞥他一眼。
“药用不好就是毒,何况我要是学得好语言的艺术就不会站在这里当外科医生,而是当脱口秀或者相声演员了。”
“……”
知道迟野对待工作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游鸣拉他坐下消气,自己把保温桶里的饭菜一一拿出来。
番茄滑蛋肥牛、照烧鸡、西兰花虾仁土豆沙拉、地三鲜,还有一大桶鲍鱼老鸭汤。
“你不吃么?”
见迟野抬头看自己,游鸣扬扬下巴。
“我已经在公司吃过了。”
迟野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下午还有台手术,中午休息时间并不长。
见对方一直用手撑着头注视着自己,连迟野都被对方含情脉脉的眼神盯得有些吃不下去。
“怎么。”见迟野吃了一半放下了筷子,游鸣问,“不合胃口?”
迟野少见地顿了顿。
“……你看着我我吃不下去。”
“为什么……我长得有那么难以下咽吗?”游鸣耷拉下眼角,显得有些委屈。
迟野抿了下嘴角:“不是……你很帅。”
游鸣好奇:“那为什么?”
“……”
见游鸣眨着眼睛注视着自己,迟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总不能说因为你的眼神太灼热赤诚,像焰火般燎烧得他心尖发烫,心猿意马。
“因为你眼里都是我。”迟野哑声。
“这不废话。”游鸣翻了个白眼,“我面前只有你一个人,我不看你看鬼啊?”
“……”
吃完饭,见游鸣把保温桶里的碗筷又一一放回收好,还细心地用纸巾擦掉桌上残余的油渍,迟野问:
“你不上班么?”
“当然上。”
“不是。”迟野顿了顿,“我的意思是,你工作也忙,医院不是没有食堂,你没必要每天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小事上。”
“给男朋友做饭怎么就是小事了?”
收拾好饭桶,游鸣皱眉看着迟野。
“我怕你太累。”
“可我不觉得累啊。”
游鸣有些委屈:“工作永远都做不完……我就想多见见你,多陪陪你也有错么?”
似乎也感觉自己说话有点重了,迟野放缓了语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希望因为我而影响你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是我太苛求完美,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握住游鸣的手,迟野顿了顿,似乎经过极其认真的思索后才给出了下句,“我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心。”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游鸣心中的委屈顿时消散了不少,他反握住迟野的手,有些无奈地笑笑:
“我知道……你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么?我既然说过不希望你为我而改变,自然也能理解你的意思。”
“你不习惯接受别人的给予,并且也是为了我好,只是迟野。”游鸣顿了顿,注视着迟野正色,“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没有任何人强迫我,也不奢求任何回报,我自愿为你付出。”
见迟野眼中仍有愣怔,游鸣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爱情不是去菜场买菜,连根葱都要斤斤计较,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心甘情愿,你不用为此有任何负担。当然了,有什么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也可以跟我说,我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还需要再磨合……我一定会努力比七年前做得更好,你有不理解的地方也可以随时问我。”
“对情侣来说,无论什么时候沟通都最重要。”
迟野犹豫了一下。
“我应该怎么回报你?”
听见迟野带着然茫的话,游鸣摇摇头。
“我说过,我对你好都是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的,所以你不需要特地给我任何回报,我更不会要求你一定要给我什么。”
“当然了——”游鸣勾勾唇角,带着狡黠地眨眨眼,“你如果也想发自内心地对我好,疼我宠我,哪怕只是夸夸我的话,我也很乐意接受。”
“我知道了。”
低头沉吟片刻,迟野抬眸,冲游鸣笑笑。
“今天的菜很好吃,你每天陪着我吃饭我也很开心,谢谢。”
*
“……心率120,血压80/50,呼吸45次浅快……收缩压30,舒张压测不到……脑干反射消失,无自主呼吸,准备抢救!”
“肾上腺素1mg静推……不,心内注射,可拉明、洛贝林各0.5mg入壶,西地兰0.4mg入壶,快叫迟大夫过来!”
迟野刚做完上一台手术出来,就看见谭芸慌不择路地冲到自己面前,他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医院走廊上不能奔跑,对方便已亟亟:
“迟大夫,您可算做完手术出来了……10床患者脑死亡了。”
迟野赶到ICU的时候,心电图已经成了一条直线,护士正在准备心肺复苏和除颤。
迟野走上前。
“心脏停跳多久。”
“……刚刚。”
“抢救多久了。”
护士:“……十几分钟了。”
迟野:“继续。”
迟野走出ICU病房,男孩的家属坐在走廊对面的长椅上相拥着流泪,丈夫把妻子搂在怀中,双双哭成了泪人,显然已经得知了儿子脑死亡的消息。
另外有几个医生护士站在一旁,迟野没见过他们,应该是肝胆外科和OPO(器官捐献组织)的医护。
或许是对上次的医闹还心有余悸,虽然周围心照不宣地站了一堆人,却没有一个人敢第一个上前开口。
肝脏移植的最佳时间为6到8小时,最长不能超过12小时,并且每多十分钟,排异反应和器官衰竭的风险就会逐渐升级,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对于器官移植不是夸张。
本来在普通病房查房的林染听见这个消息,越过站在前头的一圈畏手畏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大男人,裴知聿想拉她没拉住。
林染径直走到了那对夫妻面前,半弯下腰,伸手给他们递上两张纸。迟野朝前走了两步,站在不远处,防止男人对她动手。
那对夫妻一怔,对视一眼后红着眼接过那两张纸巾:“……谢谢。”
“叔叔,阿姨,小乐一定是一个很可爱很善良的小男孩是么?”林染问。
“……是。”
提起他们的儿子,女人瞬间再次泪流满面,用纸巾不住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叔叔,阿姨,我知道此刻的你们心如刀绞,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但是,我能否请求你们为你们的儿子,那个叫小乐的小天使,再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给女人递上一整包纸巾,林染缓缓。
“小乐他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他的爱,他的善良,他的勇敢,都可以延续下去——”
“……你不要再说了姑娘,我们是不会同意器官捐献的。”
林染话音未落,女人身侧的男人便已经站了起来,握紧的拳头不住地颤抖。
“小乐他本来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够痛苦了,我们绝对不能再让他离开后还要再挨一刀……更何况我听说器官移植都是活体移植,脑死亡后一段时间人还会感到疼痛……我们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凌迟似的事情发生!”
“叔叔,请您先不要激动,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失去亲人,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愿面对的痛苦……但关于器官移植,我想和您解释一下。”
面对男人攥紧的拳头和赤红的双眼,林染面不改色,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坚定。
“首先您没有说错,器官移植确实需要在捐献者脑死亡后进行,这是为了确保器官的功能完好,但这并不会对捐献者造成任何额外的痛苦。脑死亡后,人的意识和感知能力已经丧失,所以不会感到疼痛,并且在进行器官移植的时候也会再注射一遍麻药。”
林染说着稍微停顿了一下,她观察着男孩父亲的反应,见对方握紧的手一颤,然后继续说道:
“而且器官移植并不是对捐献者的凌迟,相反,它是捐献者的大爱和奉献,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份礼物。通过器官移植,他们的生命得以在他人身上延续,这也是对他们生命价值的一种尊重和升华。”
“器官捐献,不仅能让那些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病人重获新生,更是对逝者生命价值的最好诠释。你们的儿子小乐,他的心脏可以继续跳动,他的眼睛可以继续看这个世界,他的肝脏可以帮助别人延续生命……这样他的一部分就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那些因为他而得到新生的人心里。”
林染说着,握住了男孩妈妈颤抖的手。
“……叔叔,阿姨,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艰难。但请你们考虑一下,如果你们的儿子知道他的器官能够救活其他人,他那么乐观善良又勇敢的小男孩一定会感到骄傲和自豪,他说不定还会笑着跟你们说,他自己也跟电视里的那些超人一样,拯救了世界呢。他的乐观勇敢和善良,也会通过他的器官,传递给更多的人。”
“受捐者……”男孩的母亲深吸一口气,“……我们未来有机会见到他们吗?我想看看他们的小孩长大后的模样。”
“很抱歉这的确不可以。”
感到手中女人的手又凉了一分,林染缓缓:
“虽然你们见不到她,但是我可以描述给你们听。她是个像小乐一样可爱的小姑娘,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睫毛很长,小脸圆圆的,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酒窝。她的父母是老来得女,之前的大儿子是消防员,在火场里丧生了……”
林染徐徐说着,听着她的话,女人再也忍耐不住,扑进丈夫怀里嚎啕大哭。
五分钟后,稍微平复了下情绪,女人抬起头,颤抖着嘶哑的嗓音,哽咽着缓缓:
“林大夫……我们……捐。”
*
“迟老师——!我刚刚听肝胆外科的医生说,接受器官移植的小姑娘术后康复很不错!”
“……转氨酶和胆红素术后明显下降,皮肤和巩膜的黄疸逐渐消退,凝血功能趋于稳定,意识清醒,精神也好转了很多,可以自己下床、吃饭。血气分析结果显示她呼吸性碱中毒、代谢性碱中毒、代谢性酸中毒的状态都基本解除了!”
一周后,听说得到受捐的小姑娘术后恢复情况很是不错,林染喜出望外,第一时间冲到住院部找到正在查房的迟野跟裴知聿。
“嗯。”迟野颔首,“你这次做得很棒。”
“嘿嘿……”
迟野的夸奖的含金量之重,林染心知肚明,她双手抱臂,冲迟野狡黠而得意地眨眨眼。
“话说迟老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当时帅爆了?”
“嗯。”
迟野笑着点头,裴知聿直接朝她竖大拇指。
“帅,是真的帅——从今往后你就是咱们神外唯一的姐。”
一齐巡完房交完班,三人朝更衣室走,林染不由感叹。
“我突然觉得,经过这件事情,除了很感激很敬佩小乐和他的父母,我好像也对生死又有了些新的理解。”林染顿了顿,悠悠,“绝大部分中国人对于性和死亡总是难以启齿……可我总觉得,生死本就是一体两面,如果对死亡没有充分的理解,也很难对生命有足够的尊重和敬畏。”
“人的一生中就是充斥着大大小小的离别,有生离,自然也会有死别……或许人生就是一个不断道别的过程。”
“是啊。”
裴知聿点点头,少见地没有呛她。
“你说得没错。如果说性代表着失控和危险,那死亡就是绝对的毁灭,但它确实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的课题。尤其是我们做医生的,不光要学着面对自己的死亡,还需要面对患者的离去,甚至给予临终关怀,帮助病患正确面对死亡。”
“嗯……其实我觉得,虽然死亡教育是很必要,但其实也不用把它看得太重,人固有一死嘛。”
见迟野跟裴知聿闻言都望向她,林染沉吟。
“我就是觉得,大家好像总喜欢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对未来无意义的担忧,忽视了珍惜和享受当下,大家都担心衰老、担心疾病、担心死亡……好像更多想得不是要怎么把生命的每一天过得自由、轻盈而快乐,反而提前透支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把自己搞得沉甸甸的。”
“但如果真的把目光都只集中在当下的每一天,那死亡于我们而言其实也跟现在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林染不徐不疾地说着,脚下步履轻快,像又想到了些什么,转过身对还在沉思的迟裴二人道:
“哎……你们还记不记得,2012世界末日,网上不久后就有个话题,问‘假如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做’?”
“我当时还太小了,还在上小学,对生死完全没概念,中二地想着会不会获得什么拯救世界的超能力。”
回想起过去的幼稚想法,林染忍俊。
“不过现在再想这个问题,我感觉我或许能够给出答案。”
裴知聿挑眉:“哦?”
“其实也很简单。”林染缓缓,“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首先这班我肯定不上了,我就在家陪着父母还有弟弟,当然还有我的金毛跟耶耶,最后再吃几顿妈妈亲手做的饭,然后把我想看但一直因为上班没时间追的剧和番都补了。给手机列表的所有人都发条道别的消息,再跟我闺蜜煲一晚上电话粥,顺道思考下人生,想想我这辈子有没有给这个世界做出过贡献,哪怕一丁点也行,就够了。”
看二人也若有所思,林染问。
“迟老师,裴知聿,你们呢?”
“我啊……”
裴知聿伸手摸了摸下巴。
“……我就跟你一样,也翘班,然后带我的好哥们儿还有女朋友跑到市中心最贵的商业街上把信用卡里的钱全部爆卡刷光,然后午饭陪陪父母还有家里的老人,下午继续去电玩城和KTV嗨个够,晚上通宵打游戏等死……哦对,还要再给包括大内总管在内所有我讨厌的人打个电话。”
“干什么?”林染不解。
“当然是挨个骂个爽。”裴知耸耸肩,一脸理所当然,“都要世界末日了,此时不骂更待何时啊?”
“……”
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林染转而看向迟野。
“迟老师,你呢?”
迟野淡淡。
“上班,看病,做手术,看书,做实验。”
“……”
就在林染有些无奈,刚想提醒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诶,迟野轻轻:
“还有回家和他在一块。”
第79章 永恒轮回
穿过医院冰冷而冗长的走廊, 公寓内灯火通明,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打开家门的第一眼, 迟野就看见茶几闲置已久的花瓶里多出一束被精心修剪过的鲜花。
换好鞋挂好外套,迟野走进厨房。
“回来了?今天下班还挺早。”灶台前系着围裙的游鸣头也没回。
“桌上的花是你买的?”
“嗯。”游鸣应声,“去菜市场看小摊上跛脚阿姨的花卖不出去, 刚好买回来。好看吧, 阿姨说是她自己种的。”
“你今晚不是有酒局么?”
“不去了。”游鸣颠勺, 把锅里炒好的腊肉蒜苔盛出锅。
迟野皱眉, “你最近不是在忙北交所转板——”
迟野话音未落,游鸣却淡淡开口打断,他只是侧过头来看他一眼, 微微一笑。
“迟大夫, 帮我洗下最后差的这一点葱吧。”
迟野挽起袖子依言照做,在从他手上接过那盆洗好的葱,又炒好最后一道菜后,游鸣笑笑。
“迟大夫, 你对你男朋友就这么没信心么?”
迟野摇头。
“当然不。”
游鸣做生意和交际运筹的能力迟野不可能否认,光是从他高中时呼朋唤友, 随便挥挥手就能有一群打成一片的死忠小弟上都可见一斑。
“那不就得了。”游鸣把两道菜端上桌, “上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事情, 何必还需要再在家里说。”
迟野亦步亦趋, 跟着把剩下的菜也端上桌, 二人面对面在餐桌前坐下。
“一诺安排什么时候做手术。”
“最快下个月末吧。”游鸣夹了个珍珠丸子, “侯主任说她治疗情况很不错, 这次三疗或者最多四疗结束后血象恢复就能做肿瘤手术, 等到时候做完手术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带她回我们家。”
“我已经给她联系好了别墅附近的幼稚园, 等她康复后就能去上学了。”
“不住我这了?”
“你这公寓也太小了……屁大点地,一诺回来了哪还住得下。”
游鸣撇撇嘴,即便去过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他身上还是能看出些曾经的阔少劲。
“而且,”不知想到些什么,游鸣耳尖有点红,“……你这房子隔音太差了,每次楼上跑跑步机都还以为是地震了。”
“我也跟你一块走么。”
面对迟野的明知故问,游鸣瞋他一眼。
“废话,都说是我们家了,我收拾行李第一个就打包带上你……不过你这公寓也不用退租,你以后哪天要是值夜班太晚了不方便回去也能有地方住。”
“我们的家?”
“嗯哼。”游鸣挑眉,“房产写你名字那种。”
迟野跟着笑笑。
“那要谢谢游总,让我少奋斗二十年。”
“哈哈……”
游鸣哈哈一笑。
“迟大夫,我人都是你的,区区一栋房子算什么?”
二人吃着饭,电视机里放着热播的现代都市商战剧,女主角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迟野用余光瞥了一眼,竟然觉得银幕上的人有些眼熟,很像宋时宜。
“觉得女主角眼熟是吧?”
似乎看出了迟野的疑惑,游鸣主动。
“你没猜错,就是咱们副班呐……这部剧最近可火了,才拿了金鹰奖,咱副班也是借着这部戏从流量小花成功转型成正剧花旦了呢。”
“这些年你回过一高么?”迟野道。
“嗯。”游鸣点点头,“只不过次数不多。”
“祁岳黎书衍他们我两年前见过,现在也还有联系,黎书衍大前年结婚,小孩去年刚出生,我还随了份子钱,但女生那边联系不太多。”
这是迟野意料之中的回答,即便“狐朋狗友”多如游鸣,毕业后跟原来高中同学的联系也不多。
就像林染说的,人生就是一场场别离。
高中毕业时大家嘴上说着今后常见常联系,但大多数人还是渐行渐远,大家都走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蜻蜓点水般的短暂交触后又各奔东西,能彻底融入对方后半段人生轨迹的情况少之又少。
看出了迟野的心思,游鸣抬眸:
“想回一高看看?”
迟野没说话,但游鸣知道他是默认。
“这好办。”
游鸣想了想。
“刚好大家也确实太久没聚过了,咱们的小群都快荒芜了,也该聚聚了……我记得当年不还开玩笑说,苟富贵勿相忘,十年后谁赚的最多最发达,谁请客包场组织咱十三班的同学聚会么?既然大家都那么谦虚,那就我这个‘江城一霸’来牵这个头好咯。”
游鸣顿了顿,抬眸注视着迟野,笑道:
“刚好我也很想知道,来自十一年前的漂流瓶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
收拾完碗筷,二人久违地都放下工作一块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放松。
迟野记得俩人上次这样,还是八年前大三时时候的暑假,游鸣拉着自己一块通宵,俩人一块在北京的出租屋里看了一整晚的外国电影。
“新出的海苔味,尝尝。”
见身侧的迟野没有接过自己递过去的薯片,反而眉头微蹙,似乎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游鸣悠悠:
“迟大夫,你吃过的泡面和快餐可比这区区一包薯片多多了,做人不能太双标啊。”
“……”
在游鸣满怀期待地注视下,从来不吃零食的迟野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块薯片放进嘴里。
浓郁清爽的海苔味在口腔里散开……味道出乎意料的还不错。
“我没骗你,确实好吃吧?”
挑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仰靠着沙发背后柔软的靠枕,游鸣伸了个懒腰,眉目落拓潇洒。
“人生的享受其实也无外乎那几种——美酒、美景、美食。”
“还有一种。”
“什么?”
见迟野没说话,只是侧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眉头微沉,他的眼神比平日更有侵略性。
瞬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游鸣撇过头去掩饰面颊的发烫。
“我可不敢说自己是什么美人……明明非要说也该你是。”
迟野笑笑,没说话,借着落地灯晦暗幽黄的灯光,牵住游鸣骨节分明的手。
追完了黄金八点档宋时宜主演的电视剧,游鸣没看过瘾,正好明天周末,他便又从高分榜上起了看过的老电影,挑挑拣拣后选了《后天》。
电视上龙卷风和冰雹正肆虐着,迟野轻轻开口。
“游鸣。”
“我在。”
迟野顿了顿。
“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又会怎么做?”
意外于迟野突然的提问,游鸣一怔,但随后却撇撇嘴。
“为什么说又……这个话题你是不是又在单位先跟你同事讨论过了?”
“你不用狡辩。”游鸣哼了一声,打断了迟野的张嘴欲言,“……我懂,反正你对别人都是逢场作戏,对我才是真心——”
“呵……”
见游鸣搬出电视剧里渣男的常见惯用语,迟野忍俊不禁,开怀笑出声,如果被林染等人看见一定奉为“第九大世界奇迹”。
“你还笑。”游鸣抱臂,斜乜他一眼,“是不是正中你这提裤子不认人的渣男下怀?”
“当然不是。”
“很多话我当然只会跟你说,和其他人……”迟野想了想,神色认真地沉吟,“很多内容终归是要思考能不能说得不得体的,从始至终我都认为只有你能完全理解跟包容我。”
“所以我的畅所欲言永远只会对你。”
虽然心里因为对方的这句独一无二的话泛起涟漪,可毕竟不想让自己显得实在太没原则,游鸣仍旧故意板着脸:
“那这些话题你怎么跟别人聊都不跟我说……还是你还跟高中的时候一样,觉得以我的智商听不懂这些哲学思辨的内容?”
“因为我有更想只跟你聊的话题。”
也看出对方是吃醋而不是真的生气,迟野笑笑,侧身附耳讲了两句只能跟对方说的情话,惹得后者涨红了脸,娇嗔似地瞪了他一眼。
乔气够了,也胡闹过了,游鸣正色,徐徐:
“……其实比起和你做.爱,我甚至更喜欢就像现在这样,和你谈天说地,聊聊生死,聊聊哲学,聊聊宇宙也聊聊未来。”
游鸣当然喜欢跟迟野做.爱,喜欢迟野在他面前表现出的真实和因为自己而产生的动情。
虽然在x事上迟野都会把主动权交给他,让他绝大多数时候都居于主导。但游鸣其实反而更喜欢迟野上自己,他喜欢听黑暗里对方压抑的喘息,更喜欢看对方每次快要突破时自己突然吻他下颚说“我爱你”的愣怔,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在心里暗想,这些所有的一切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能。
谁教日月生来就该被人仰望。
都说男性是下半身动物,女性才会更注重精神上的契合。
所以游鸣一直都知道自己很贪心,这两个他都想要,希望迟野的肉.体和灵魂都永远只属于自己。
见迟野似乎也若有所思,游鸣看他。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作。”
迟野摇摇头。
“人在情感关系中总是会下意识追求第一顺位,友情也好亲情也罢都具有排他性,爱情更是如此。”
“就像你说的,解决冲突最好的方式就是面对而不是无视它。”
游鸣问:“我们也在一起一个多月了,你对我们的未来是怎么想的?”
迟野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游鸣执拗:“你先回答我。”
迟野微微皱眉:“怎么突然这么问?”
“哪里突然了?”游鸣有些不满,“我跟你……那天晚上之后第二天早上醒来……不对,你第一次请我约会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问题了。”
游鸣还是没有完全说实话,这个问题他想了足足十二年,只不过有七年都只能是纯粹的幻想,属于他一个人的乌托邦。
迟野顿了顿,他伸手抱住游鸣,后者顺从地任由对方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迟野附耳轻轻。
“这七年你最生我气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最生气的时候?”游鸣想了想,随后忿忿,“当然是在你们医院食堂,你那个看着不怎么着调的男同事说他像我,还提你跟你师妹般配,完了你居然还祝我幸福……我当时都快要气死了,恨不得撬开你的脑袋看看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迟野抱着游鸣的手一松。
他气的不是自己在最落魄时被抛弃,不也不是六亲无靠生不如死的七年,居然只是那场在他眼里看来可笑到压根没放在心上而早就遗忘的胡闹。
“你只气这个……不恨我么?”
“恨你?”游鸣眉梢一挑,气得哼哼,“恨你我那天晚上还和你……在你眼里我是这么随便的人吗?”
见迟野神色诧异,游鸣更委屈了。
“我是想要你的爱,又不是只想跟你做.爱……那把你当成什么,又把我当什么了?”
“反倒是你,这么久也一直没说爱我……约会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着不是给我画大饼,会把我纳入你未来的规划,可别跟我说才过去一个多月就闭口不谈了,合同还白底黑字地在我手上呢。”
“……你是先上车后补票惯了,那票该补的也要补吧,除非你又要逃票。”
面对游鸣委屈兮兮的抱怨,迟野想了想,抬头却微微笑了起来。
“我没有再和你提起,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有了。”
“……什么?”
“一起买一栋属于我们的带小花园的别墅,装成你最喜欢的南洋风,每天养养花种种菜。再养两只猫,一只布偶,一只缅因,一只叫芋泥,另一只叫奶茶。”
一字一顿地缓缓复述着游鸣十年前说过的原话,迟野注视着游鸣,从后者眼中看见了愣怔与动容——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守着这句酒后的玩笑话十年,他也同样记得清清楚楚。
“我也不想为了让你安心,就忽悠你跟我一块去国外领一张在国内毫无作用的废纸,当然你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迟野顿了顿,“……虽然别说同性,即便是异性恋,领了结婚证后离婚的夫妻也不在少数。”
“但我可以把我能想到的一切保障都给你,工资也好,车产也罢……只要我能给你的,就算比起你的资产不值一提,我都愿意签署协议把他挂在你的名下。”
“谁说我不稀罕?”
游鸣侧过头,右手贴在游鸣左胸口,温热的体温和律动的心跳,透过单薄的T恤紧紧贴在他的掌心。
“——当然了,我稀罕的不是你的钱,而是你的心。”
游鸣当然清楚俩人在一起后的这一个多月,迟野几乎竭尽全力地把自己本就匮乏到极点的情绪分给自己,跟自己一块做饭打下手料理家务,周末尽可能多地抽时间陪自己出门玩,在自己为工作烦心时无措又笨拙地安慰自己……
真正的爱从不是能言善辩者的甜言蜜语,也绝非豪门阔少一掷千金,而是愿意花时间费精力,为对方付出自己原本稀缺的资源。
“我回答完你的问题了,现在是不是该你回答我了。”迟野笑。
没有奇怪于迟野不切实际的幻想,游鸣反而认真地想了想,紧紧回握住迟野牵住自己左手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的温度炽热滚烫。
“就像现在这样。”
迟野惊讶。
“就这样?”
“嗯。”
游鸣侧身,顺势抱住迟野,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紧得像是想把他嵌入自己的骨肉跟灵魂。
“就这样。”
*
迟野回抱住游鸣。
许久,游鸣终于松开了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迟野还是开口:
“你今天没去饭局……是因为又开始吃药了么?”
“这到没有。”
游鸣摇摇头。
“我上个月去看了医生复查了检查跟量表,虽然说数值还是挺高,但没超过临界线,医生跟我说复不复药我自己决定。但因为还在吃治丛集的药,不想加重肾脏负担,我暂时先拒绝了。”
“而且,”游鸣缓缓,“我曾经的确把药物治疗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可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后却发现,它的确重要,或者说最重要,所有的精神疾病患者都不能讳疾忌医,绝不能因为担心副作用或是其他的顾虑而不敢用药。但它却也并非全部,还有运动、心理、家人、自我……很多其他的支持性疗法。”
“并且真正能一次又一次救人于于水火之中的,其实永远只有自己。”
“那你当时……”
迟野眉头紧锁,嘴唇翕动却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游鸣看出得迟野的顾虑,也知道俩人复合后的第一晚对方为什么会让给他来主导,他知道迟野既想关心他,却又不敢触碰那道伤疤,生怕勾起任何令他痛苦的回忆。
迟野欲言又止,身为当事人的游鸣却坦荡了然。
“你是想问我当时吃药有什么副作用吧?”
游鸣抬眸缓缓。
“每个人吃药后的副作用都不太一样,但我一开始的时候,说明书上那一长串的副作用我基本上都有——心慌、手抖、恶心、头痛、失眠、口渴……哦对,还有bo起功能障碍。”
“药效起来后的感觉就是平静,却很麻木,头脑也很迟钝,仿佛灵魂从躯壳抽离,跟世界隔了一层纱,以旁观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甚至让我觉得我变得不再像自己。刚停药的那段时间也会有戒断反应,头晕头疼没力气,甚至下不去床。”
“哈……”
说完这些游鸣自个笑了,语气淡得好像在聊别人的故事。
“你是精神科医生,我跟你聊这些做什么?让你在家里也加班可真不应该——”
游鸣话音未落,迟野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同样很紧,甚至比游鸣刚刚更加用力,仿佛他只要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美人鱼一样,化成一堆美丽而脆弱的泡沫。
“抱歉。”
“都过去了。”
感受到箍在自己身上用力收紧的结实手臂,游鸣笑笑,伸手拍拍迟野的后背。
“好了好了,这又不是你的错……何况我现在这不是全须全尾地站在你面前吗?你要是真百年难遇地为我哭了,那可真就像在为夫哭丧了。”
掐着游鸣的手,迟野严肃。
“别瞎说。”
“好——”
游鸣举手缴械。
“迟大夫,您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你还真不用向我道歉。”
“我还记得我在做mect之前,最担心的不是做完之后会变傻变笨,而是担心现在的医学毕竟没有发达到能精准删除某一段记忆的程度,到时候真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彻底把你忘了。”
“但等我真正做完之后,我才发现我虽然的确忘记了一些细节,像是我小的时候,父亲伤害母亲,对我不理不睬,继母体罚虐待我……可当我翻开我的日记和空间,看到那些合照跟日记,我才发现,即便有些细枝末节的细节被我遗忘,可那些感受、那些情绪,依旧牢牢烙印在我脑海的最深处,一清二楚,历历在目。”
说着说着,不知回想起哪段回忆,游鸣的嘴角情不自禁的微微上扬。
“迟野。”
注视着眼前那双冷冽而风流的桃花眼,游鸣缓缓,目光灼灼。
“你带给我的一直都是快乐,无论是高中、大学、七年,还是现在,都是。”
迟野沉默,像AI在消化人类下达的指令,游鸣忽而。
“你听过永恒轮回理论么?”
迟野点头。
“嗯,尼采的哲学思想。”
“世界循环反复,每个已经发生了的事物都会在一个无限延伸的过程中不断重复出现。”
“那你愿意什么都不能改变,却把人生从头到尾再重新来一遍么?”
“……”
“我愿意。”
对迟野的沉默和犹豫置若罔闻,游鸣自顾自般地继续:
“我前半段的人生虽然有过很多遗憾和痛苦,可我依旧愿意重头到尾再经历一遍——就是因为我的人生里有你。”
在迟野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游鸣微微一笑。
“我没有夸张,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都是我面对世界跟自我的底气。”
“还有,”游鸣话锋一转,“当初那七十万美金,也是你托人投到我公司上的罢。”
游鸣语气悠悠,虽然是问句却没有疑问。
迟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出他的骇怪,游鸣却笑笑。
“看来果然是这样。”
迟野指尖蓦地收紧。
“我找的不是你认识的人,你怎么知道。”
游鸣敛眉:“你其实应该问我为什么到那么晚才知道,而不是问为什么知道。”
看出迟野眼中的愣滞,游鸣笑了。
“其实我当年收到这笔钱的时候第一个猜的就是你。只是我当时一直给自己洗脑,强行让自己把你抹去。”
“我虽然脑子不如你灵光,但也还没有蠢到黑白不分的地步。”
“所以别说只是一栋房子,从这层角度上来说,就算让我把我在公司里的所有股份都给你,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
“我这么懒散的人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你其实真的有很大很大的功劳。”
“……为什么?”
迟野神色诧然,游鸣笑笑,悠悠:
“为了能配得上你啊。”
见迟野笑了,游鸣也笑了。
迟野知道游鸣不是自卑的人,甚至截然相反,他自信且有自知之明,所以会把这句当做玩笑。
只是迟野不知道,游鸣的这句话不是玩笑。
游鸣知道他骨子里功利世俗的那一面,知道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利益交换,哪怕谈恋爱亦然。
也正因如此迟野当年分手的时说只是利用他的那番话才那么伤游鸣的心,彼时的他对情感追求极致的纯粹,不能接受感情里掺有其他杂质。可当近三十,游鸣想通了更多,迟野的话或许真的是对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可能真的很难完全什么也不贪图。
当然那更重要的是,他爱他,所以无论他在意什么都好,他愿意为他获得这些,让自己变得有利可图。他在乎利益交换,他就让自己有利益,他在意世俗意义的成功,他就获得金钱地位财富。
“你不需要这些。”
“你和我不一样。”注视着身侧游鸣坚定清澈的眼睛,迟野道,“你本是美玉,不需要金银玉饰修饰雕琢。”
“迟大夫,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巧言令色鲜矣仁。”
迟野眨眼。
“什么意思。”
见他还在装,游鸣笑笑,伸手摸摸他锐利的下颚线,“夸你嘴甜。”
顺势握住他的手腕,迟野沉声笑笑。
“是想骂我坏男人吧。”
“……”
二人相视一笑。
“所以。”
收回手腕,游鸣收敛了笑意重归正色。
“你不用对谁付出得更多一直耿耿于怀,你跟我之间,你多一点,我多一点都无所谓。我们是谈恋爱,不是去菜场买菜,连棵葱连头蒜都要斤斤计较。何况如果真这样的话,那我们之间的账恐怕这辈子都算不清了。”
“你更不用为了我而强迫自己改变。失落的、憔悴的、狼狈的、脆弱的、不安的,甚至浑身带刺的……只要是真实的你我都喜欢。”
“所以,”注视着面前男人锐利风流的脸,游鸣轻轻,“你也喜欢——或者说爱我吗?”
见迟野敛眉垂眸,似在沉思,游鸣面色一沉。
“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爱我?”
“不是。”迟野沉吟,“我不想再像高中大学时那样,自己还没完全想明白就草率给你答案,以后回答你的每个问题都是。”
游鸣一愣,随后微微笑了起来。
“好,那你慢慢想,我帮你梳理。”
迟野沉吟:“我在美国的时候,确实也像过去的你一样,思考过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
哪怕是迟野自己都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爱远远赶不上游鸣,命运的硬币停在了正面,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无论他找出再多身不由己的借口也只是冠冕堂皇,全都改变不了他伤害过对方的事实。
路是他自己选的,没有人能把他绑上飞往美国的飞机,他就是不如游鸣那么坚定而不可动摇。
“哦?”游鸣挑眉,兴趣盎然,“不知道迟大夫最后得出了什么结论?”
“我觉得自己既然能够做出这么混蛋的行为,肯定应该是不爱你的……并且实话实说,这七年里我想到你的次数并不算多,至少一定没有你多。实验室医院会所公司四点一线,忙起来的时候十天半个月都没空想起你。”
“但这七年里,每走到一个新的景点我就会想到,如果你也在我身边的话,一定会很喜欢,所以我在大都会的时候才拍了很多很多照片。狮身人面像、丹铎神庙、希腊雕像、犍陀罗佛像、广胜寺壁画、干漆夹苎佛、各种各样的名家书画跟瓷器……怕换手机会弄丢,所以我把它们都拷进随身带的U盘,又在电脑里存了一份。”
“我明明应该是不可能爱你的,我没有兑现当年在江边对你说的承诺,把你纳入我的人生轨迹。我放不下小希,也舍不得功名利禄,放手抛弃了你。我生来薄情寡义,不会为一个人停下脚步,可是我……”
——为什么只要一想起大学四年,我就止不住地扬起嘴角;为什么你一在我身边我就感到安心,外界的所有纷扰都不再重要,就像船只拴上了船锚,从此不再漂泊;甚至即便拥有原本追逐的地位与财富后,依旧觉得所做的一切都丧失了意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握住迟野收紧成拳的右手,把它一点点轻抚展开,游鸣反问。
“你为什么会回国——或者说你现在为什么会站在我的面前?”
“还有你每次看见我时的笑,下意识地让我靠在你身上,每次抱我亲我心疼我照顾我保护我……这些难道都是假的么?”
“还有那天晚上……我们难道在做恨吗?”
“……”
注视着迟野愣怔的眼神,游鸣轻轻:
“是因为我爱你,你也同样爱我啊。”
“可我曾经那样伤害过你。”迟野顿了顿,一向锐利的眉眼少见的纠结着,犹豫良久后才继续,“所以我一开始才不敢靠近你,怕你厌我恨我……更怕我会再次让你受伤。”
游鸣伸手抚摸上对方低垂的面颊,让迟野能抬头注视自己。
凝视着面前这张七年里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脸,游鸣轻轻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厌你恨你,我只会更加心疼这样的你。”
看出迟野瞪大的双眼中如惊涛骇浪般涌起的惊诧,游鸣笑笑。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完美跟阴暗面,所以我能理解你曾经的选择。何况你本来也没有做错什么,在当时的那个情况下跟你母亲去美国是最明智的选择,你有你的苦衷和野心,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
大学时,游鸣不是没想过非要煮沸迟野这锅冷水,让他爱的温度变得跟自己一样,强行越过高墙,闯入他对所有人封闭的精神领域。
可现在游鸣却完全想开了,他爱他,就是爱他的一切,他的冷漠、他的高傲、他的回避孤僻、他的拒人千里野心勃勃,以及他对待感情的笨拙跟无措。
他不太懂爱,没关系,那他就再多爱他一点就好。
“迟野。”
电视上,主角带着幸存者登上了救援直升机。
覆上迟野微凉的手背,游鸣轻轻。
“我不怕被你的棱角扎伤,更舍不得伤害你,一直门窗紧锁会让人无法呼吸,心房更是如此。所以无法示人的阴暗也好,软肋也罢,在我面前你完全可以展现最真实的自己。”
“今后都别再把我推开,再多相信——再多依赖我一点吧。”
第80章 医援
这次下乡医援义诊的专家团队有四十多人, 有迟野所在的神经内神外,也有心内心外、中医科、烧伤科、消化内科、肾内科、泌.尿.外科、儿科和妇科。
一行四十多人浩浩荡荡地坐大巴从济和出发,因为本次参与的医护人员实在太多, 无奈分了前后两批。神经科属于第一辆车,因此迟野一行人便提前三天到了乡下。
游鸣的公司跟济和签订了医疗互助协议,医院在公司进驻产业园后给职工提供全方位的医疗帮助。公司则包揽了这次医援包括今后合作期限内类似项目的全程费用, 以及器械药物盒饭住宿等等相应物资, 并且游鸣本人这次也跟着下乡探望自己资助的希望小学和孩子们。
迟野看了新闻, 对于这次的医援义诊, 新闻媒体们是一水的夸赞,称“医者仁心”“大爱无疆”,但当对象聚焦到游鸣这个商人身上, 就变成了“虚伪”和“作秀”。
人们总是会把超出自己道德认知的善意一棒子打死, 想方设法地歪曲诬蔑,吹毛求疵地寻找瑕疵,找到后再沾沾自喜。
迟野觉得好笑,明明照片都是这些捕风捉影的记者媒体拍的, 传播造势的新闻稿也是他们写的,结果却变成是游鸣想要美名和热度在作秀, 论起颠倒黑白还真没人比得过这些无良媒体。
何况君子论迹不论心, 就算一个人真的是为了博取美誉嘉名做这一切, 只要受益者是真真实实地得到了好处, 孩子们也是真的拥有了走出大山的机会, 又有何不可?
迟野所在的第一批医援小队主要负责的义诊对象是老年人, 为他们提供常见病、慢性病的咨询答疑和现场问诊。他们给山村里的老人们提供了血压血糖检测、心电图和B超检查、H型高血压筛查、前.列.腺.癌筛查、流感筛查等免费检查, 并向老人们给出相应的用药、饮食和诊疗建议, 发放免费药品和健康宣传资料。
脚不沾地地忙了一整天, 晚上迟野回到宿舍,刚吃完盒饭甚至还没来得及出门扔垃圾,游鸣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
“忙完了?”
跟迟野一样,游鸣那边的背景也是水泥墙和砖瓦房。
“嗯。”迟野应声,“刚回来。”
“吃过晚饭了吗?”
“刚吃完。”
迟野说着,把手机挪了挪,将桌上刚吃完的盒饭照给游鸣看了看。
“唉……你们做医护的真是辛苦,在医院里忙得总加班连轴转就算了,还要下乡吃苦。”
看迟野风尘仆仆,忙到八点多才刚吃完饭的模样,游鸣有些心疼。
迟野笑笑。
“我们至少还能博个美名,你做的事情才是被人误解。”
“你说那些说我作秀的报道啊——”
游鸣耸耸肩。
“无所谓,随他们说吧,反正我又不在乎。刚好能给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们多一点曝光和关注,挺好。”
游鸣语气淡淡,当初他争一诺抚养权的时候照样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但因为他从来都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流言蜚语从来不能动摇他分毫。
刚重逢的时候,迟野觉得游鸣变了。但到现在,注视着面前朗目疏眉的男人,迟野才发现,就算改换了装束甚至身份,游鸣却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他依旧能在游鸣说这句话时,从顾盼神飞间看出对方年少轻狂时极其熟悉,也是他最喜欢他的神采跟模样。
“只要存心想挑刺,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总会有人不满意,反正都会被人说三道四,还不如只做我自己觉得是正确的事情。何况我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只为那些喜欢我的人而活。”
游鸣展眉,洒脱一笑,隔着屏幕注视着迟野玉质金相的脸。
“反正——只要迟大夫你喜欢我就好。”
“等这次医援结束,我们就一块去宠物店和家具市场。”
“好啊。”
知道迟野在说十年前就许下的梦想,游鸣笑笑。
“不过我现在觉得房子的装修是什么风格不重要,养的小猫是什么品种也不重要,甚至觉得领养比购买更好。”
“——对我来说重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装修的房子或者什么品种的猫,而是跟你。”
“嗯,和你。”
同样注视着对方,迟野沉声。
“只和你。”
“我看天气预报说从明天起就要下大雨,发布了暴雨橙色预警,你们义诊还是露天么?”游鸣问。
“下雨会搬到屋内。”
游鸣点点头
“那就好。”
“你明天上山去希望小学么?”
“嗯。”游鸣点头,回忆起今天在村户家看到的场景,沉吟,“今天去被资助的那群孩子们的家里看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思想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可能还是要慢慢来。不过我也从来不会草率选择受助者,毕竟如果不能彻底把他从黑暗中拉出,不如不要给他任何希望。”
迟野应声。
“你做得很对。”
“——哦对。”
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游鸣双手一拍。
“你还记得呦呦和楠楠吗?”
“嗯。”
见迟野点点头,游鸣兴奋道:
“……那你知道她们现在都已经去咱们江城市里上大学去了么!尤其是呦呦,她甚至考上了江城大学,还拿到了奖学金!上个月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从今往后不光不能再接受我的资助,反而要把我这些年来给她和她妈妈的钱在十年内双倍还给我,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眉飞色舞地说着,提起这桩善举,游鸣心中满是成就感。
两人又聊了好一会。
每次游鸣都嘴上说着回家再聊,但又总会不由自主地开启新的话题,要不是明天二人都还要早起,迟野甚至怀疑游鸣又能拽着自己再聊一个通宵。
“……好了好了,快十二点了,明天还要早起,这下真该赶紧睡了。”
“晚安。”
“还有呢?”
“想你。”
“还有——”游鸣拉长了尾音,像在撒娇。
游鸣撇了撇嘴。
“说爱我呀,人生瞬息万变,指不定哪天就真没机会了呢。”
“不许瞎说。”
见迟野拧起眉头,神色严肃,凝视着自己的眼里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游鸣仰头,哈哈一笑。
“哈哈……好——不开玩笑了,早点睡吧,爱你哦。”
挂了视频,迟野去洗漱,回来躺在床上准备关机睡觉,对话框上又多弹出条消息。
游鸣:【[小狗亲亲.jpg]】
看着这个可爱又夸张的表情包,迟野莞尔。
迟野:【[爱你.jpg]】
*
“……天啊!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今天的义诊还会有人来吗?”
翌日清晨,被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吵醒,站在瓦房门口,林染喃喃。
“还好昨天坚持把来的大爷大妈们都看完了,要不然今天这样还真没法看了。”
迟野跟林染早就冒雨先到义诊的瓦房提前准备着,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裴知聿才穿着雨衣打着雨伞姗姗来迟。
剩下的医护人员也陆续到了,大家都显得有些狼狈,虽然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有人来,但还是把药品手册仪器都提前准备好。
见已经快中午却依旧没有一个村民前来,雨势也不减反增,裴知聿忍不住感叹。
“全球气候变暖,极端天气真是越来越频繁了……看这架势,又是山村,别发生什么自然灾害就好。”
给众人倒热茶暖身子的林染白他一眼。
“裴大少,您别搁那悲春伤秋,快盼着点好的吧。”
风雨如晦,暴雨如银河倒泻,夹着时不时乍响的惊雷。
铁质门窗被狂风吹得呜哇乱响,看见窗外被狂风吹倒了一片的树木和不断上涨的积水,林染咬着嘴唇攥着拳头,心中暗暗祈祷着可真别被裴知聿乌鸦嘴说中了。长江、汉江的汛期雨季诱发洪水泥石流的情况不在少数,有时候连江城市区抽排调度都赶不赢,遑论地级市的乡下。
“……你们快看群里的消息!”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屋内众人连忙打开手机群查看消息,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暴雨红色预警,和山区发生泥石流和滑坡导致国道被严重堵塞的转发新闻。
“……”
沉默,长久的沉默。
落针可闻的沉默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林染上前开门,一个男人搀着挺着大肚子的妻子站在门口,他们浑身上下都被暴雨淋透了。妻子捂着肚子,神色极其痛苦。
把男人和女人领进屋内,林染分别递给他们两人一包纸巾,她把女人扶到平板床上躺下,并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女人身上。
女人虚弱道谢。
“……谢谢。”
男人问:“听隔壁邻居说,你们跟卫生所一样,也是大夫是不?”
林染刚想点头,被裴知聿打断。
“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家婆娘今天早上起来就说肚子疼,我于是就蹬三轮准备带她上镇上的卫生院,没想到走到一半突然下大暴雨,路被封了,出不去。”
“……平时村子那头倒是还有几个接生婆,但现在别说国道,连山路都被封死了,根本找不着人,可她刚刚羊水又破了,像快生了……真叫人不省心。”男人忿忿。
在场的十几个医生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这第一批来的医护中不要说压根不会来的产科,连妇科都放在了下一批。公司赞助得周全,所以基本的麻药消毒和手术器械带倒是也带了,手术室、手术服和基本的手术器械村委会提供的这间废弃的卫生所里也有……只是虽然现在情况特殊,《医师法》中也有相关应急条例,可跨专业行医成功了还好,一旦出现任何问题家属闹起来执照基本别想要了。
迟野上前。
“几周。”
“医生问你话呢,快说!”
被男人凶了一句,女人捂着肚子呻.吟着,有气无力地缓缓:
“3……36……马上就37周了。”
“头胎?”
“不啊——不是,家里已经有两个女孩了。”
“大夫,我家婆娘现在还能再等等不?听说早产跟剖腹产一样,都对胎儿脑部发育不好,我想再等等——”
“不行。”
男人话音未落,迟野便打断了他。
“羊水破了之后24小时内必须要进行分娩,否则会导致感染和其他并发症,甚至导致胎儿窘迫。”
“……”
男人本想反驳,但听见后半句话却又把张开的嘴给闭上了。
周主任和林主任因为身体原因没参加这次下乡义诊,其他科室的主任看起来也没有想要掺和这件事的意思,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心照不宣地往一边靠。
三人对视一眼,推着护理床往二楼手术室走,姜早早带着另外几名护士上前。
“迟大夫——”
见迟野转身,姜早早亟亟:
“我们也想帮忙。”
*
见迟野等人换好手术服消毒出来,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问:
“啊……大夫……待会是谁给我接生啊?”
“我们。”
听见迟野这句话,女人瞪大了眼睛,不顾自己已经开了四指还没上无痛,疼得整个人像泡在水中一样,几乎快要昏厥,依旧连连摇头,甚至激烈得想要翻身下床。
“……不行不行……我要女医生,我一定要女医生!”
林染连忙上前扶住女人。
“姐姐,您现在千万别乱动。”
“我也是女性,您的想法我能理解,也很想尊重……只是现在情况特殊,我们找不到产科女大夫。何况即便是我们医院的妇产科,也不是所有的医生都是女性,同样有很多男医生,甚至连我们产科的主任都是男的。”
“有些科室的手术是精细化作业,可妇产科手术尤其顺产需要较大的力气,男性的手掌大,力气也大,其实在顺产过程中反而能更好的保护肌群防止撕裂。”
女人疼得没力气再说话,只是继续一个劲地摇头,就在林染还想说“医生眼里没有性别,解刨课又不是白学的”的时候,刚刚站在边上和没事人似的男人却骤然冲了上来。
“……你们刚刚说什么?除了你跟这几个护士之外,还让这两个男的给我老婆接生?”
“是的确是,但是……”
林染想要解释的话还没出口,男人便已怒目圆睁。
“还但是什么但是?先别管她同意不同意,我绝对不会同意!我家婆娘的身体绝对不能被别的男人看到了!”
见男人态度如此强横,本来想要好好解释的林染也忍不住跟着恼火。
“先生,我不光不是产科医生,我甚至只是一个没有经过规培、没有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实习生,您真的放心把您妻子的性命交给我一个人吗?”
“我不管!”
没有权利对林染吹胡子瞪眼,男人便转向躺在手术台上脸色愈发苍白几近昏迷的女人,破口大骂:
“村里那么多婆娘都是产婆接生的,甚至有来不及的自个就能解决,过几天又能下地干活,也没见到有什么问题。更何况她都生了两胎了,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好金贵的?”
“我家的婆娘,我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还轮不着你们这群外人指手画脚!”
“……”
林染深吸一口气,跟迟野还有裴知聿对视一眼。
如果在医院里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患者确实有权利要求女医生陪同甚至更换医生,但现在情况紧急,除非他们有哆啦A梦的传送门,要不然从哪变出几个产科女大夫?
就在双方互相僵持着一步都不肯退让的时候,姜早早惊呼出声:
“迟大夫,林大夫……孕妇血压140/90,胎心也下降到60了!”
“先生,您是不是以为我们在和您开玩笑,您再这样胡闹,您老婆跟小孩真的要出意外了。”
林染夺步上前,毫不畏惧地仰视着面前气势汹汹的男人。
“您不是希望抱大胖小子吗?我想您应该也不希望一尸两命吧。”
“……”
提到小子,男人犹豫了。
“……行吧。”
用手指着迟野和裴知聿,男人狠狠。
“但我一要求顺产,二要求你们两个不能上手……这是男人的尊严问题!”
“不是。”
裴知聿终于忍无可忍。
“哥们你神经病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扯你男人的尊严?你老婆快难产了你知道吗?你他妈拿人命开玩笑呢!?”
“……还有什么叫你家婆娘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买的一棵大白菜!”
迟野扯住捋起袖子就想上前跟男人干架的裴知聿。
现在不是打架斗狠的时候,只能当机立断。
“好,家属签字后给予孕妇硬膜外麻醉,注射0.25%布比卡因3ml加芬太尼10ug。”
在拽住裴知聿后,迟野转头看向林染。
“剩下的你来操作。”
“啊?我……?”
没想到迟野会点名自己,林染用食指指着自己,睁大着眼睛一脸蒙圈。
“我……我还没规培,没待过妇产科啊,甚至我唯一一次相关的考试都刚过及格线……”林染小声说着,越说心里越没底。
书到用时方恨少,林染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学习备考的时候怎么就老想着偷懒得过且过,否则不至于现在真要运用自己背的那些理论时却肚子里没货。
记得林染上周说过的话,迟野道:
“你养过宠物是吧。”
“……有两只小狗。”
“接生过没有。”
“呃这个……有倒是有,但是——”
林染还没来得及说人跟动物能一样么,迟野打断她。
“那就行。”
“没事。”
迟野沉声,他的声音光是听着就会让人感到心安。
“我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看过B超,不难。”
“啊……好痛……好痛啊!”
“姐姐放松,配合宫缩屏气用力啊。”
“啊——!”
“……好了好了,姐姐做得很棒。”
林染按照迟野的指导一步步照做,顺道身兼数职地安抚孕妇,胎儿终于顺利娩出,她长吁一口气。
“吓死我了呼……是个男孩。”
全程比蒙着眼睛的孕妇还紧张,在上缩宫素,确认胎盘完整无误后,林染总算彻底松了口气,她剧烈喘息着,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姜早早刚帮胎儿清理完呼吸道,确认胎儿呼吸通畅后,男人破门而入,看都没看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和托盘里染满血的纱布,转而冲上前一把夺过婴儿。
在看清小孩的性别后,男人满意地笑了。
“……太好了!我老宋家终于有后了!明年清明上香总算能对老人家有个交代了。”
*
安顿叮嘱好孕妇跟他丈夫,让其中一名护士帮忙先看着孕妇和小孩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众人走下楼,便看见一楼添了不少附近来避难的村民,乡下的房子密封不严实,暴雨灌进屋内,一楼的积水甚至都已经淹过了小腿。
挽起裤腿,几人也连忙跟着上前帮忙安置伤员,并且除了孕妇待的手术室外,尽可能地把人尤其是老人小孩往二楼引。
人.流引到一半,迟野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停电了。
黑暗最容易让人坠入恐慌,刚刚还勉强能够维持秩序的人群瞬间变得骚乱,小孩的尖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似乎有人在楼梯上拥挤推搡。
迟野打开手机手电筒,厉喝:
“安静。”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掷地有声,让原本乱成一锅粥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已经和救援队取得了联系,在消防员没到之前,都不要乱动。”
迟野拿手电筒扫过楼梯上的所有人,用眼神示意他们排好队往上走。
“手机还有电的都给我把手电筒打开,在医护的引导下排队处理伤口,老人小孩和有特殊疾病的人优先。”
林染裴知聿还有姜早早等人听到迟野的命令立即照做,疏导人群并监测患有基础疾病老人的生命体征。
“还有。”
骚乱逐渐平息,借着手电筒的微光,迟野目光逡巡过其他科室的同事。
“突发情况下的医疗救援符合法律规定,不属于超范围、超类别执业。我希望现在这个时候,甚至之后救援的几天里,大家能不管曾经是哪个科室的,都把自己当成急诊科大夫,竭尽自己所学行医救人。”
众人点头。
“……嗯。”
就在众人稍微安顿下来时,一个老人突然捂住胸口,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
姜早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老人,大喊:“……这里有人突发心脏病!”
迟野和裴知聿闻言迅速赶来,迟野蹲下身检查老人的情况。
“急性心梗,利多卡因——”
迟野下意识想按照流程进行抢救,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因为停电心电监护仪用不了,也根本没法确定老人是否还伴有低高血压或是其他并发症,难以对症下药。
迟野抬头。
“除颤仪在哪。”
“这间卫生所废弃太久,除颤仪里的电池没电了……”姜早早欲言又止。
“抬高患者双腿,如呕吐则改侧卧位,持续进行心外按压及人工呼吸,不要随意搬动,含化硝酸甘油片或嗅闻亚硝酸异戊酯,迅速建立静脉通道。”
见迟野吩咐完这句话后便转身朝一楼门外走,林染高呼:
“……迟老师!你去哪啊?”
裴知聿也追上去。
“你是不是要去配电房找应急照明箱?”
“嗯。”迟野点头,“我昨天看见配电房就在后山不远。”
裴知聿:“行,你的记忆力我相信。我跟你一块去,外头现在这情况,咱俩也能有个照应。”
林染跟着夺路冲下一楼。
“……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我们是去找应急照明箱,不是去寻宝。”裴知聿皱眉。
“所以我才要跟你们一块去啊!”林染亟亟,扯住迟野衣袖,“人多力量大啊!”
迟野看向林染。
“你留在这里密切观察老人情况,电力恢复后第一时间准备除颤。”
虽然不满于两人的安排,也对他们两个冒雨出门找照明箱不放心,但林染现下的确也关心老人的状况,并且知道迟野从来说一不二,只得点头松手。
“好吧……那你们注意安全,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就算了。”
迟野:“嗯。”
二人冒着大雨冲出卫生所。夜色如墨,暴雨倾盆,他们只能依靠手机手电筒极其微弱的光芒前行。雨水兜头斜打在脸上,几乎教人睁不开眼,积水已经没过膝盖,但他们丝毫不敢放慢脚步。
好在配电房离卫生所不远,就在山头,借着手电筒,迟野迅速在杂乱的设备中找到了卫生所的应急照明箱。他扳上电闸送电,不一会儿,主电绿灯亮起,电力恢复。
“……200瓦秒充电完毕。”
与此同时,接过姜早早递来的除颤仪,林染将电极板贴在老人的胸前。
“所有人都让开!”
林染一声令下,除颤仪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地上老人的身体随之颤动。众人纷纷望向心电监测屏幕,见原本室性早搏的波形逐渐恢复平稳才暂时松了口气。
老人的生命体征不稳定,依旧需要尽快进行心脏搭桥等其他大型手术,好在七八分钟后消防员携救援设备及时赶到,将被困众人和医疗物资一一救出。
*
成功转移到高地后,赈灾帐篷内,披着民警外套的林染问:
“……迟老师,老人怎么样了啊?”
“应急部门和村委会腾了一间手术室出来,心外科在跟卫生院的大夫一块进行抢救,孕妇和她丈夫现在也在卫生院。”
“呼……那就好。”
林染长舒一口气,看见迟野浑身湿透,单薄的衬衫黏在身上,本就浅的唇色此时近乎透明,小腿也在刚刚去找照明箱的路上被划破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林染从桌上的急救箱里翻出碘伏和纱布。
“迟老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躲什么啊?”
见迟野一怔后转而朝后躲,林染哭笑不得。
“不用,我自己——”
迟野话音未落,后者便已经把他逼到帐篷角落坐下,三下五除二就麻利地帮他处理好了伤口。
“……谢谢。”
“不客气。”给绷带系了个蝴蝶结,林染满意地拍拍手站起身,“行了,今天晚上尽量先别乱跑了啊……还说女孩子忸怩,我看明明是你们男人才是。该细心的时候不细心,不该别扭的时候非要磨叽,都什么时候了还哪来那么多所谓的面子和内心戏?”
帐篷内陆续又被消防员搜救上许多灾民,其中有不少伤者,济和的医护们就地急救,轻伤就在帐篷内包扎,重伤送进卫生院,道路抢修也在交通运输部门的带领下紧锣密鼓地进行,给伤员转移去更大的医院创造条件。
……难道又出什么意外了,怎么突然又进来这么多伤者?
见刚处理完上一波伤者,突然间又多增了一大批外伤患者,林染有些疑惑,但她虽然心里嘀咕着,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歇。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伤员被源源不断地送来,林染心里也跟着开始着急——
如果清障工作还不成功,道路久久不能复通,外头的医疗救援队伍进不来……持续这样坐吃山空,义诊带的这些药估计撑不过明天。
处理完手上的伤员,林染站起身,走到一名抱着孙女的老人面前,在给对方的孙女处理额头上的伤口时问:
“阿婆,外头刚刚是又发生了什么吗?”
“泥石流……”
老人深吸一口气,佝偻的身体仍有些发抖,像是对刚刚的场景心有余悸。
“……如果我们刚刚再跑慢一点就没命了。”
“不好了——”
就在林染跟对方攀谈,了解外面的情况时,两个在外头帮忙转运伤员的护士冲进帐篷。
“山上刚刚又滑坡了!”
看着新送来的一批伤员,林染皱眉。
“怎么这么多孩子?”
“这次滑坡的地方刚好是山上的希望小学……他们当时正在宿舍里休息。”护士道。
“不过好在有人不顾危险冲进宿舍把孩子们都叫醒了,要不然后果更不堪设想……”
林染一愣。
“……谁啊?”
“好像就是这次医援给咱们医院赞助的那个公司老总……我先前还以为他就是来作秀的,没想到他不光记者和摄影一个没带,反而救了那么多孩子出来……但是他自己好像伤得挺严重的,现在还在用担架转运。”
迟野缝合伤口的手一滞。
“他叫什么。”
“嘶……”
护士想了想,像在回忆。
“听他手下的员工说,好像叫什么鸣来着……”
“都叫他游总……那应该是叫游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