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老师!”
尖锐的针头刺破左手手指, 殷红粘稠的血珠沿着指尖下滑至掌心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听见林染的高呼,迟野才如梦初醒般移开了针头。
从来没见过迟野如此失神, 林染关切。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用。”
接过林染递来的纸巾,迟野把被鲜血污染的针头丢进垃圾桶,像没有看见自己手上的伤, 他戴好PVC手套, 拿出一根新的缝合针。
“……继续。”
借着煤油灯处理完手上的伤员, 正巧电力恢复, 头顶的灯泡亮了,听见帐外一阵嘈杂,迟野撩帘走出。
大雨倾盆, 一众村民站在雨里, 模样极其狼狈,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一些孩子,浑身被雨水浇透,扁起的裤腿上全是泥泞, 甚至不少人的额头和膝盖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显然刚经历了一路连滚带爬。
见终于有医生走出来, 为首的女人主动上前, 因为刚刚一路狂奔, 她鼻梁上的眼镜早已不知所踪, 鼻梁上留下一道深且重的血痕。
“大夫……我是希望小学的老师, 也是小石头的妈妈。”
迟野闻言看向女人, 她身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光脚小男孩, 脚上全部是伤。
以为女人是需要找医护帮忙处理自己跟孩子们的伤口, 林染说:
“你们有是要处理伤口吗?可以进帐篷里排队, 会有护士帮你们处理的。不用的话也可以在里头避雨,这里地势高暂时是安全的,抢修队也把电路修好了,还有干净的水和食物,你们可以放心带孩子过夜。”
女人却摇头,仿佛对自己和儿子身上的伤都置若罔闻。
“我们身上的伤都无关紧要,但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他!没有他我跟孩子们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四下打量一番,并没有看见对方所指的重伤伤员,林染疑惑。
“他……?您是指您的丈夫吗?”
“不,不是,我刚刚和搜救队一块把他从泥石流中救了出来,担架在后头马上就到。”女人红了眼眶,“……但他对我和孩子们来说却比丈夫和父亲还要重要,是他一手创办了希望小学,给了这些被遗弃的孩子们一个家。”
虽然依旧没太听懂女人的话,但毕竟不能让一行人就这么在雨里淋着,也影响处理其他伤员,林染还是柔声劝道:
“姐姐,有什么话您可以跟孩子们进来再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并且不管您说的是谁,我们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伤者的。”
“谢谢。”
听见林染温柔却坚定的话音,女人郁结的神色仿佛舒展开了一些,方才一直沉默的迟野哑声:
“你说的人……是不是叫游鸣。”
“是,就是游鸣先生——”
“……快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见女人话音未落,竟拉着儿子径直在雨中跪了下来,林染大惊,想要上前扶起女人。谁料在女人带着儿子跪下后,她身后的其他家长老师甚至学生,也跟着齐齐跪了下去。
“游先生是我们希望小学所有师生的救命恩人。我们学校里不光有健全的孩子,更有些身体有残疾被家里遗弃的小孩。刚刚是他带人把那些走不了路的孩子们一个个从宿舍里背出来的,也正是因为他最后又进去背小川,所以才……”
女人哽咽着,眼泪混合着雨水滑落。
“医生叔叔、医生姐姐,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游叔叔,他真的是特别特别好的人。”人群中,一个女孩忍不住啜泣,“前年我父母要把我嫁给村头打跑了老婆的老鳏夫……我当时才十四岁,如果不是有游叔叔在,我现在每天都会活得生不如死。”
“我也是……如果没有游先生的资助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不可能有继续学习的机会,是游叔叔一手创办了我们的小学,给了我们大家走出大山的希望。”
“是的,游叔叔还鼓励过我们,说即便渺小如草芥,只要向阳而生,也同样能闪闪发光。”
其他孩子们纷纷附和,眼中都含着热泪,其中一个男孩打着手语,嘴里的声音含糊不清。
【游叔叔告诉我,就算我因为高烧丧失了听力,可我依旧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救救游叔叔,拜托了】
*
飞快检查完被搜救队送来的一大一小两个伤员后,卫生所内,护士亟亟:
“……血压62/33,心率152,呼吸20次浅慢,脉搏……脉搏不可触,压眶无反应,瞳孔光反射消失,双瞳孔直径4mm,深昏迷态。左侧髌骨骨折,左腿开放性骨折,血气胸,闭合性腹内脏器损伤……破腹查探后证实为脾脏破裂出血、肝包膜下血肿,头颅CT显示硬膜下血肿、蛛网膜下腔出血,伴轻微心肌挫伤。”
医生:“小孩呢?”
“因为滑坡发生的时候被大人护着……所以孩子的情况要好很多,只有左侧4到6前肋局限性凹陷,考虑不完全性骨折,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精神状态良好,已经让胸外科处理了。”
“好。”
医生收回目光。
“电解质、血型、血常规、血气分析、凝血全套都查了吗?”
“都查了。”护士顿了顿,“……但我们血库里没有备这么多血。”
乡镇卫生所平时一般用不着血库,即便真有村民得了大病需要手术,每每都会转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所以卫生所虽然名义上设有输血科,但实际存血量却离标准要求相去甚远。
医生沉声:“立刻准备配血,有多少血浆和红细胞都先拿出来用。应急医学救援队跟江城市血液中心都已经和我们取得了联系,抢险队也在全力抢修道路和机场,来医援的济和外科大夫也马上到。”
“他不光救了孩子们,更有恩于我们整个村,四年前是他出资给我们修好了公路,又派人教大家种植脐橙和砂梨的技术。”
看了眼躺在救护床上昏迷不醒,点着代血浆和抗生素的游鸣,医生叹了口气。
“……他的确是个好人,应该有好报。”
见医生神情严肃,护士也跟着点头:“好。”
留下护士在赈灾帐篷中继续处理轻伤伤员,迟野一行人赶到卫生所时,医生正在进行抢救。
“不好,患者发生室颤……快,准备胸外按压和气管插管!”
或许是平常卫生所里从来没有应对过伤情如此严重的患者,即便乌压压地围了一圈人,但医生跟护士依旧手忙脚乱,一连插管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迟野快步上前。
“用儿科插管,从声带插入,环甲膜纵向切开——”
走进人群,在看清抢救对象后,像被人骤然掐住气管,迟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游鸣。
林染也跟着上前,见卫生所里的医护抬头,有些惊讶地看他们一眼,林染扯出胸牌高喊:
“他是我们济和神经外科这次医援里最好的医生,都听他的!”
听到林染的话,卫生所的医生也立即照做,顺利完成了插管,并进行胸外按压和除颤。
“血也输了,但患者血压一直在下降……怀疑创伤性休克。”
见进行急救后游鸣虽然房颤消失,但血压一直在下降,卫生所护士冷汗涔涔。
“不,”看了眼空空的尿袋和糟糕至极的化验单,裴知聿说,“是低血容量性休克,或者说失血性休克。”
卫生所护士一愣。
“……有什么区别吗?”
“创伤性休克是低血容量性休克,但低血容量性休克不一定就是创伤性休克,也包括失血性休克。”
没有时间开专业知识讲座,裴知聿只是匆匆解释了这一句就走上前,沉声吩咐:
“250mg多巴酚丁胺加5%葡萄糖液,以每分钟5ug/㎏左右的速度静滴,洛赛克40mg静推,再开一条静脉通道,巴曲亭0.5单位静注、1单位肌注止血。”
卫生所护士问:“不用止血敏和止血芳酸么?”
裴知聿:“巴曲亭在神经外科实验中的出血量、输血量和术后24小时引流量都比止血敏更好,且不易影响患者出凝血功能,患者没有血栓病史,可以用它。”
见对方调配好试剂挂上吊瓶,却仍对着调节器一脸纠结,裴知聿问:“又怎么了?”
“……5ug/㎏是每分钟多少滴?”
“……”
林染上前。
“先按每分钟20滴。”
“心肌挫伤用西地兰了吗?”皱眉看着T波倒置的心电,裴知聿又问。
护士点点头。
“用了。”
“有用阿托品和去甲肾上腺素吗?”
“抢救的时候用了阿托品和多巴胺。”
“好。”裴知聿点头,“注意观察血气和瞳孔变化,及时用碳酸氢钠纠正酸中毒。”
连珠炮般地一通吩咐完,见卫生所里的护士们依言开始忙碌,裴知聿和林染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却见迟野脸色煞白双拳紧攥地站在角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白石塑像,此时此刻,他的灵魂也仿佛跟着抢救床上流逝的生命一齐抽离。
他们在这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
他们不习惯站在上位对别人发号施令,因为平常这种情况下冲在第一个的从来不会是他们俩,而是迟野,可这次他全程却一言未发,甚至在看清伤者后一步也没再上前。
……不,与其说是没有,倒不如说是不敢。
他在逃避——
在害怕。
“迟老师……迟老师?”
一连叫了好几声才见迟野略微把视线从那群忙碌的卫生所医护上移开,目光却依旧游离,看他如此魂不守舍,联想到这段时间游鸣老来医院找他,林染问:
“迟老师,你是在担心游先生么?”
“……”
迟野没说话,但答案不言而喻。
“迟老师,你……你别太担心,我知道你跟游先生是好朋友。都说好人有好报,而且还有我们在,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能转危为安!”
虽然嘴上这么一如既往地宽慰着,但林染也越说越没底。
游鸣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他们还是医生。
林染想先劝迟野去休息,别先自己病倒了,可她话还没出口,迟野便已绕过众人,目不斜视地朝救护床疾步走去。
他朝床上看了一眼,指甲深深嵌进皮肉,又在众人被他反常的行为吓到不知所措时,迟野转身走出卫生所,径直走入滂沱雨幕。
林染想追出去,被裴知聿拉住。
“你现在出去也没用。”
林染着急:“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雨,还有山洪……万一迟老师他想不开怎么办?”
裴知聿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摇摇头。
“他不会的。”
卫生所又陆续送进来一名伤情较重的患者,跟卫生所的医护配合着又完成了一场急救后。林染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抬头却见迟野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诊室内,甚至参与了后半场的急救。
迟野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换了干燥的外套,如果不是卧蚕跟眼尾带着一点红和拳头上的鲜血,几乎让人怀疑他刚刚做出的过激行为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
在裴知聿的不断使眼色下,林染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就在这时,隔壁床的护士高呼:
“1床血压回升了!”
卫生所的护士面露欣喜,裴知聿跟林染却一眼看出不对劲,他们刚要开口,迟野却走上前。
“20%甘露醇250ml静滴,行侧脑室穿刺及引流。”
在护士问出疑惑前,迟野已然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冷冽低沉。
“血压回升过快,可能引发脑疝。”
翌日清晨,管床护士惊喜:
“……患者排尿了!”
迟野依旧在处理新收治的伤员,林染跟裴知聿对视一眼,他们心里清楚,患者身体体征平稳后,如此大量的颅脑出血和腹腔活动性出血,颅脑手术和脾切除手术才是最艰难的部分。
接过新出的血常规化验单,看着保守治疗后仍在下降的血色素,迟野沉声:
“……做术前准备,行脾切除术和开颅血肿清除术。”
“迟大夫……”卫生所护士有些犹豫,“血库里的血刚刚输完了……没有血再备给手术了。”
“抽我的。”迟野道,“我也是ab型血。”
护士刚想说您一个人的血也不够用啊,林染和裴知聿就已经上前。
林染:“我也献!我是o型血。”
裴知聿:“ab型血可以少量接受其他血型的血,即便不行的话至少可以输红细胞。”
“还有我们。”
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希望小学的师生和家长竟不知何时也到了卫生所,其中一位家长亟亟:
“大夫,是他救了我们家飞伢子的命,你们要多少血都可以。”
“是啊,他救了我们的娃娃就相当于救了我们一家啊!”
“我们的路是他修的,房子是他翻建的,甚至连种植方法也是他派人来教的……他不光是我们这几家的救星,更是我们整个村子的英雄。”
小孩们也跟着附和。
“还有我还有我,我们也要救游叔叔!”
给符合年龄要求的献血者做完血常规和交叉配血,短短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原本空空如也的血库里竟然就已经有了十几个单位的血量,甚至得到了这个消息后,还有村民在源源不断地自发赶来献血,且并不只局限于ab型血。
短短半天内,卫生所的存血量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充盈。
*
这次医援罗丹青原本就不想来,单纯为了给简历镀层金今后好评奖评优,所以前天义诊的时候他就在屋子里躲了一天。
本来想着混几天就能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回家,没想到居然遭了这场天灾,好不容易电力恢复手机有了信号,罗丹青就第一时间给老婆和岳丈打电话哭诉抱怨。
未曾想不光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安慰,反倒在听出他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把他臭骂一顿,肚子里的无明火正愁没处撒,见迟野居然因为人手不够还去别的科室摇人,罗丹青终于坐不住:
“迟大夫,您不会还真以为自己是华佗在世?一个之前连主刀都没有正式当过的医生第一场居然就主刀两场三级大手术……我是该夸您无知者无畏大爱无疆,还是以身犯险没有自知之明呢?”
“就算您真医者仁心,敢在没有家属签字的情况下,既越级又跨科地给一个深度昏迷——或者说生死不明的人做手术,也稍微考虑下我们吧?我们可不想被你这种大好人一块拖下水。”
“我是主刀,我负责。”
“呵……”罗丹青冷笑,“你负责……你他妈以为你有几张医师资格证能吊销的?”
“可别扯什么船长全责制,我们是在国内不是国外……你嘴上再怎么说得冠冕堂皇,要是真出了事大家都跟着一块完蛋!”
卫生所里的护士正拿着知情同意书过来,见二人正针锋相对着,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
护士要问的话还没脱口,迟野便沉声:
“我签。”
“……你?”显然没有预料到迟野的这句话,方才还气焰极度嚣张的罗丹青一时愣怔,旋即被气笑了,“哈……你是他谁啊你签?有法律效益吗,有人认吗?再说难听点,他要是死手术台上家属来闹,到时候看你——”
罗丹青的“怎么办”三个字还未脱口,迟野便冷声打断了他。
“我是他男朋友。”
“还有。”迟野目光阴鸷,“下次再说他惺惺作态,最好也当着我的面讲。”
“……”
从法律意义上讲,迟野这句话其实无足轻重,但显然被他的回答彻底震惊了,方才还在那跳脚的罗丹青此时却像被点了哑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迟野没再管他,也没理会或被惊骇到愣在原地,或胆寒于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的其他同事,只是带着愿意帮忙的几人和林染裴知聿朝手术室走。
站在洗手台前洗手消毒,到最后一步擦洗手腕时,胸腔内心脏鼓擂般狂跳着,每一下都清晰可闻,迟野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从实习到规培专培到转正入职晋职称再到现在,他参与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手术,却没有一次如此畏惧走进手术室,拿起手术刀,面对手术台上的患者,哪怕在剥离听神经瘤时也未曾有过。
原来在外婆和小希离世后,他也还会哭泣,还会恐惧,还会害怕失去。
……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更爱他。
两场外科手术连轴转,迟野一行人一做就是六个多小时,等他们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天又已经黑了。
手术结束后,迟野并没有继续待在ICU,而是继续去处理其他后续送来的伤员,他不说话,也不怎么吃饭睡觉,饿了吃几口直升机空投来的压缩饼干和面包,困了就在走廊的长椅上和衣眯一会,就这么持续了整整一周。
甚至灾情稳定,省级紧急医学救援队进来后,罗丹青和其他一部分同事都已先行乘机返回江城,迟野也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仍在焚膏继晷地处理病患和帮忙安置灾民,没有一分钟停歇。
“我来。”
“迟老师……”
“林染。”
见迟野刚处理完伤员,又接过自己手里的桶装水帮忙运水,林染欲言又止,裴知聿却叫住她。
“让他做吧。”裴知聿轻声,“……只有忙碌才能让人无暇担忧。”
给安置在帐篷中的灾民分发完饮用水,三人回到卫生所内时,ICU护士快步上前。
“……迟大夫,1床的患者醒了!”
第82章 苏醒
“大夫, 你这么年轻,你那个所谓的师兄也没比你大多少,确定你们真能做这个手术吗?我们查过了, 手术的难度非常高!还有这上面一堆……又是脑出血脑水肿又是癫痫神经损伤感染又是复发并发症的——这也不负责那也不负责,老爷子都一把年纪了,这手术到底能不能行啊?”
听见迟野办公室里传来男人气势汹汹的诘问, 来找他问周末回山村开健康知识讲座事宜的林染正要推门, 裴知聿却叫住他, 把食指贴在嘴唇上, 用眼神示意她静观其变。
“鼻内镜颅脑手术是四级大手术,的确复杂,我理解您的担忧。”迟野道, “但您既然选择了我们医院, 就应该相信我们科室有足够的知识和经验。”
家属却不为所动,继续逼问:“你们之前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手术?成功率是多少?如果手术失败了,你们两个小年轻能负得起责任吗?”
“关于手术的具体数据和成功率,如果您有需要的话, 我可以提供详细的资料给您查看。”没有被对面男人咄咄逼人的架势影响,迟野的语气依旧平和,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 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来降低这些风险。并且如果手术中出现任何问题, 我们会严格按照医疗规定来承担相应责任。”
“……”
他本来是冲着周主任和大医院的名声才来的济和, 没想到来了之后被告知周主任在休病假, 在查看病例后说年轻人精力体力更好, 反倒推荐了自己的两个学生来做这场微创手术。
男人心里本来是瞧不起像迟野如此年轻的医生的, 并且之前也听过他因态度问题而屡遭患者投诉的说法, 心里对把父亲交给他这位眼高于顶的“冷面阎王”更不放心。但没想到今天一番交谈下来, 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对方居然并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铁血无情,心中不由犯起嘀咕,气也消了大半,但嘴上仍在嘴硬。
“……那你们说的微创手术到底有多微创?万一手术失败了,我爸会不会变成脑瘫或者植物人?”
“增强核磁显示您父亲颈静脉孔区存在7cm巨大神经鞘瘤,脑干受压明显,所以必须要采取外科手术方式切除。”
迟野拿出MR(核磁共振)影像贴在观片灯上。
“考虑到患者的身体素质和年龄不适合做传统的开颅手术,我和曾师兄目前设想的是,从鼻到经翼突、岩骨下、咽鼓管最后再到静脉孔前壁的入路,利用鼻腔自然间隙,在不牵拉脑组织的情况下充分暴露肿瘤并实现完整切除。手术相对来说创伤小、恢复快、并发症少,我们也会通过术前评估,术中采用神经导航和电生理监测来尽可能地降低各项风险。”
虽然没完全听懂这套专业用语,男人却被迟野的真诚态度打动,沉默片刻后他站起身,朝迟野微微鞠躬。
“大夫不好意思啊,刚刚是我太着急了,态度不好……因为我之前听了一些留言,还以为您总被投诉是因为空有医术而无医德……”男人说着又拍拍自己的嘴,脸上露出懊恼悔恨的表情,“害啊——也怪我,老是听风是风听雨是雨,误会您了,真不好意思,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往心上去。”
“没事。”
听完男人的话,迟野勾了勾唇角,笑笑:
“其实你听的传闻也没错,我的确曾经在考虑家属感受以及跟家属沟通方面做得很不好。”
“我之前也的确并不能理解患者的担忧焦虑跟痛苦……或许人真的只有在切身经历后才能真正感同身受。”
迟野顿了顿,片刻后抬眸。
“所以您的担忧和焦虑都很正常。但请您相信,作为医生,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手术成功。我们会把每一位患者都当作自己的亲人来对待,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救治。”
“医患之间从来不是势不两立的仇敌,而是并肩对抗病魔的战友。”
迟野从办公室出来,下班前三人一块去病房巡房,一路上迟野跟患者交流时耐心细致就算了,居然还会带着微笑安慰鼓励罹患Chiari畸形明天要做后颅窝减压术的小男孩,因此从病房出来后,林染终于忍不住:
“……从办公室开始就不对劲,迟老师你……你真是迟老师,没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夺舍了吧?”
“虽然说咱提倡微笑服务吧,但哥们你突然变化这么大,一天抵之前一整年的笑量,咱还真有点不习惯。”裴知聿跟着附和。
迟野侧头,眼锋微睨,窗明几净的玻璃映出他高大利落的身影。
“我变化很大么?”
林染裴知聿头如捣蒜,异口同声:
“——嗯啊!”
“哥们你这都快不是变化了,而是像直接换了个人了。”
裴知聿摸了摸下巴,沉吟:
“……难道说恋爱中的男人都这样?可我也没有过啊。”
“你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花花公子能懂才怪了。”林染毫不留情。
“可不是随便什么样的恋爱都能让人变得更好,只有健康而高质量的亲密关系才会让人成长,人格变得越来越自洽圆满。”
林染抱臂徐徐。
“人是不会被外力改变的,除非他感受到了足够的爱——简而言之,只有足够安全的环境才能让人主动从‘嫉羡’走向‘感恩’,实现蜕变。”
听着林染这幅颇有深度的话,裴知聿啧啧两声。
“啧啧……没想到你这丫头虽然纸上谈兵,理论经验倒还挺丰富,连心理学概念都整出来了。”
“是啊。”用食指指着太阳穴,林染眨了下左眼,狡黠一笑,“谁让我有脑子呢?”
“……”
*
这次联合村委会和卫生所举办的寒假健康知识讲座,不如暑假时的医援义诊那么浩浩荡荡,统共满打满算只来了十个人出头,毕竟是只动嘴皮子的事,倒也不需要多少人。
在给村民们讲述了包括肺结核乙肝等慢性传染病的基础卫生健康知识,以及海克立姆急救法等一些基本的急救医疗知识后,卫生所又主动向迟野裴知聿等人询问了一些先进的医疗技术,进行了整整五天的现场坐诊教学的对口帮扶。
“……啊,原来这个病案还能用脊髓神经电刺激术。”
听完迟野的话,卫生所医生恍然。
“没想到像您这样这么年轻的医生都如此优秀,看来我们乡镇卫生所要向你们省会三甲医院学习的东西还不少,四个月前救灾的时候,我连气管插管都需要你们提醒才能做好……是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技不如人了。”卫生所医生垂下头,面露羞愧。
迟野摇头。
“这不是你们的问题,而是城乡医疗资源发展不均,甚至应该是我们反过来向身在基层的你们表示敬意。”
“但目前国家已经出台了很多相关政.策促使优质医疗资源下沉,例如加大资金投入、建设医联体、远程医疗以及定向培养和人才优惠政策。我们济和也一定会为医疗帮扶工程尽到应尽的社会责任。”
在这几天里,虽然还是实习生的林染也没闲着,和姜早早等护士一块,拉着村妇联给山区女孩开讲座、送卫生巾,进行生理卫生与性教育科普,更告诉她们大山外的模样,告诉她们女孩子不光可以结婚生子,也可以走出大山,和男人一样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林染的讲述给女孩们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梦想的种子,可……这一切好像对一个住在山村里,每天早上睁眼醒来就是挑水做饭打扫卫生,农忙时还要在课余下地干农活的农村女孩太过遥远,一个女孩忍不住犹豫着举手。
“……林姐姐,你说的这些都很好,我们也很想有朝一日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可是我们这么普通又这么平凡,真的可以像姐姐你说的一样实现自己的梦想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没有对女孩的疑问感到丝毫惊讶,希望小学的讲台上,林染笑笑。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生活在几百年前的乾隆年间。那时候的清朝闭关锁国,而地球另一端却正发生着科学革命洪流的巨变。”
“我们的主人公在11岁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接触到了祖父书房里关于几何珠算等理科知识的藏书,自此潜心研究,孜孜不倦,并在十几岁时便从蒙古人学骑射,通星象,精历算,工诗文,通医理,甚至写下过‘足行万里书万卷,尝拟雄心胜丈夫’的诗句。”
“她还曾以灯为日,以镜替月,弄清了月食等天文现象,写下《月食解》,精确阐述月食、月望和食分深浅等知识;在《地圆论》中推测出地球是圆的;又于《岁轮定于地心说》中积极宣传阐述哥白尼的日心说;写书向国人介绍西洋筹算,简化三角函数,指出历书由于岁差春分点逐渐东移的错误,驳斥风水等封建迷信……”
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女孩们还是能感受到林染描述的前人的厉害跟伟大,但她却侧着脑袋更加不解:
“……这样一位厉害的男科学家跟姐姐你要讲的有什么关系么?”
林染徐徐。
“我说过她是男人了么?”
“她叫王贞仪,是清代著名女算学家、天文学家。”
“!”
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变得吵闹,不少女孩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个胆大的女孩举手。
“林姐姐,你没有骗我们吧?我们虽然没怎么学过历史,但也知道在古代,女人不是都应该在家里像我们的妈妈一样,每天做家务、带孩子在家里相夫教子么?她怎么会去做这些呢?”
眼神扫过台下女孩们懵懂却惊骇的目光,林染笑道:
“你的问题问得很好。确实,那个时代的社会对女性有很多限制,但王贞仪她有一个梦想,就是追求知识和真理。她用行动证明,女性同样可以在科学和文化领域取得巨大的成就。”
另一个女孩追问:“那她有没有受到很多人的反对和嘲笑呢?”
“当然。”林染点头,“但她没有放弃,反而写下‘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儿女不英雄’的诗句反抗,并且坚持自己的梦想,为科学和真理卫道。”
“所以,”
林染缓缓。
“姐姐希望你们也能像王贞仪一样,不被外界和偏见束缚,大胆逐梦。”
“山高水长,天地宽广,世界永远等待着勇敢的人探索。”
返程途中,提起四个月前医援的事,迟野对坐在前排林染道:
“你做得很不错,尤其在给产妇接生的时候。”
“嘿嘿……还是迟老师你当机立断,指挥得好。”
林染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不过说句老实话,我现在是说得轻巧,但我当时都快紧张死了。毕竟手上掌握着的可是两条沉甸甸的生命,生怕一个不留神他们就从我手中流逝了……好在最后母子平安。”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林染捂着胸口,心里还是止不住地一阵后怕。
“不过这事也算有点好处吧。”挠了挠太阳穴,林染有点不好意思,“我以后反正是不管什么选修必修早八晚六的都通通不敢再溜号摆烂六十分万岁了。”
迟野、裴知聿:“……”
林染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咳……说正经的,这趟医援的确带给了我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迟野:“什么?”
“嗯……怎么说呢。”
林染斟酌着语句。
“……就是感觉我学习的意义好像被具象化了。我原来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学医要读这么久,念完书还有规培专培转正职称等等一堆,简直比游戏里的boss还难打,直到上一次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每分每秒都在和人命打交道。”
“生命的分量那么轻,又那么重。所以当看见经手的患者因为我的治疗而安然无恙的时候,我就突然会觉得,我背的那些书、熬的那些夜、吃的那些苦全部都值得了。”
“因为我知道,自己手上握着的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话说回来。”裴知聿问,“这几天我们在卫生所里每天讨论五六七八个病案,你跑哪里偷懒去了?”
“谁偷懒了?我都说我已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
皱眉回头瞪了对方一眼,林染不满。
“我跟早早姐她们一块给女孩做生理卫生科普跟梦想讲座去了。”
“梦想讲座?”裴知聿有些不解,“生理卫生知识和性.教育科普确实很有必要……但你跟大山里女孩们说这些是不是有点远了?她们真能听懂么。”
“谁说的?理想信念是人生的向导跟动力,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林染目光炯炯。
“思想和怀疑就像是种子,只要种下,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长满整片草原。”
裴知聿坚持:“可人的观念是最难改变的东西。”
林染淡然:“无法立竿见影的看到成效,甚至失败都不是不去做一件事情的理由,一件事情总要有一个开始不是么?许多匠人都看不见伟迹的诞生,但没有他们前赴后继一砖一瓦的搭建哪有奇观矗立。”
“何况照你这个说法干脆大家也别活了,早晚都是一抔黄土。”
裴知聿:“……”
“理解不了就算啦。”见对方眉眼仍有不解,林染耸耸肩,“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女孩们,跟你白费什么口舌。”
“我也清楚,人可以共情,但永远无法感同身受,谁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呢?你们下次能看到女孩子生理期难受的时候不觉得她们是在矫情,然后倒杯热水就不错了。”
*
从大巴车上下来后,迟野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趟江边的墓地。
只是他今天来不光是给外婆和小希扫墓,他同时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金乌西坠,余霞成绮,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墓碑为斜阳笼罩,像盖了一层流淌的橘红色水彩,远处的地平线上泛起一层薄雾,不知是炊火还是烟岚。
时针转向五,穿着黑衣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准时出现,她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亲戚。
走到墓碑前,女人用手帕擦拭掉碑面上的尘土,然后摆上一行鲜花和供品,向墓碑三鞠躬。
迟野照做,他同样带了一束鲜花放在男人墓前,黑白照片上的人笑得灿烂,家属脸上却满是哀伤。
“……迟大夫。”
扫完墓后,女人轻声开口。
“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为了当时的手术致歉大可不必。我们都很清楚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急性脑梗死,即便做不做手术都没有任何区别,无非……只是换个地方宣布死亡罢了……”
“我们都很相信您的医术,但医学毕竟是有极限的,您已经尽力了,反而应该是我们感谢您一直没有放弃他,坚持抢救到他拔除呼吸机前的最后一刻。”
“不。”
迟野注视着女人,斜阳流淌在他棱角分明的面颊和颀长笔挺的身侧。
“我的确应该向你们说对不起。”
“我不应该忽视患者的预嘱,更不应该忽略你们的感受。这是对生命的亵渎。”
迟野弯腰,朝女人和她身后的家人郑重而真诚地鞠了一躬。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主动向对方道歉。
“对不起。”
虽然搬到游鸣别墅里住去了,但迟野快递地址还没改过来,买的纪念日礼物寄到医院了。
拿了快递,迟野走出保卫科,见休病假许久没来医院上班的周鸿卓从门外朝医院内走,迟野有些惊讶。
“……周主任!”
周鸿卓回头,见来者是迟野,脸上的愣怔化为笑意。
“是小迟啊。”
迟野快步上前。
“主任,您身体还好么?我一直说得空了要去家里拜访您跟师母,但最近一直加班,还有讲座,所以才拖到了现在,只让令郎顺便带了些补品,也不知道您吃不吃的习惯。您生病了我这个做学生的却一直没亲自登门拜访,实在不该。”
“没事。”周鸿卓和蔼笑笑,“咱们做医生的别的都好,就是工作忙,你不还在忙年后晋职称的事么?能理解。”
“身体永远是革命的本钱,只是工作再忙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啊。”周鸿卓语重心长。
扶着周鸿卓一道极其缓慢地往医院里走,迟野向对方汇报着近半个月以来面诊的病例和做过的手术情况,周鸿卓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提点一两句。
尤其复盘起在山村时第一次由自己主刀给游鸣做的那场颅脑手术,时至今日再提起迟野心中仍是后怕。
迟野实在太过专注于讲述分析病案,直到走进行政楼上了四楼,快走到人事处他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主任,您今天回来是……?”
“来办退休申请。”
“……”
迟野的脚步骤然一顿,看出他瞪大的双眼中流露出的不敢置信,周鸿卓笑笑。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了。”
从那堆退休申请的材料中,周鸿卓抽出一张报告单,诊断意见一栏赫然写着“头颅MRI检查未见明显异常,双侧壳核多巴胺转运蛋白分布减低、多巴胺D2受体水平上调,结合葡萄糖代谢显像,符合帕金森病表现”。
“所以我刚刚才说你不算僭越,也不用后怕。”周鸿卓缓缓,“因为即便当时我在现场,也无法主刀那两场手术。”
“现在回想起来,我之前总想护着你也的确不应该,老师哪里能护得住学生一辈子?别说是老师,甚至连父母都不行呐。”
“可您之前明明……”
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报告单,回想起对方曾在自己面前出现过的搓丸样手势和静止性震颤,和曾在对方抽屉里看到过的多巴丝肼和辅酶Q10,以及听神经瘤切除术时的反常行为,迟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见迟野脸上显露出懊悔,像是后悔自己的粗心,周鸿卓笑。
“老师也是人啊,是人都会有生老病死,这很正常。”
周鸿卓没有说错,是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规律,这是自然的法则。
可在迟野心中对方却超脱其间,从每次手术前下意识的一句“周主任呢”开始,周鸿卓于他而言就不仅仅只是前辈老师,更是港湾、灯塔、神针甚至信念。
所以迟野才会忽视对方竭力隐藏的那些异样,在他心目中周主任亦师亦父,是国内神外界的泰斗,一生做成功的手术不胜枚举,发表核心期刊无数,还设计革新了多项显微手术器械,主持疫苗研发,杏林春满,桃李天下——
像这样无所不能的传奇又怎么会、又怎么该自己患上神经系统疾病,以这样不算体面的方式熄灭陨落?
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话题,把对方先扶到走廊尽头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良久后迟野才哑声:
“您请假这段时间是做了DBS手术么?”
“是。”
“也是没想到啊……做了一辈子脑外科手术,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轮到自己,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因果轮回?”
谈起自己的疾病,周鸿卓语气轻松,迟野心中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沉重。
“周老师。”看着周鸿卓眼角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迟野缓缓,拳头跟着收紧,“我今天去给的家属道歉了。”
“……之前因为我的骄傲自大做了不少错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能有这份自省的心是很好的。”
见迟野眉睫微垂,周主任拄着拐杖站起身,注视着迟野微笑道:
“每个临床医生都会在经年累月地跟患者打交道中,形成一套属于自己的行医体系,这里面既包括手术用药,也包括对待患者和家属的方式与态度。”
“但无论如何,只要初心不改,坚持只为患者和家属谋求健康与幸福,就无愧于身上的这件白大褂。”
“济和还有医学的未来,今后就都在你们肩上咯。”
周鸿卓缓慢伸手,笑着拍拍迟野的肩膀。
“小伙子,慢慢来吧,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
下班回到家,看见茶几上放着的快递,游鸣好奇:
“你不是万年不网购的么?”
迟野没说话,只是把它递给游鸣。
游鸣:“这是什么?”
“纪念日礼物。”迟野道,“之前那么多年都是你先送给我,这次我提前下单了。”
游鸣:“谢谢。”
游鸣说着,在迟野的注视下拆开快递包装,在看见上头放着的东西后一怔。
“!!!”
看着那条黑色的皮质choker,游鸣的脸瞬间红了。
“……你学坏了!”
“这是店家随机送的赠品。”
迟野拿过快递,把里头的那件黑色毛呢大衣拿出来。
游鸣:“……”
“你不喜欢就扔了。”
见迟野拿着那条choker就打算顺道跟快递包装袋一块扔进垃圾桶,游鸣却上前拽住迟野的手。
“……等一下。”
“谁说我不喜欢了。”见迟野侧头有些疑惑地看他,游鸣被他看得耳尖发烫,微微垂下视线,“……小狗就是要戴项圈的。”
“没什么问题。”
晚饭后,坐在一楼客厅看完游鸣的复查化验单和CT核磁,迟野摘下听诊器。
“恢复状况不错,血小板略高但在正常范围内,其他的没什么问题。心音血压正常,肺部少量湿啰音,就是有点支气管炎,脾脏切除后免疫力会下降,今后换季还是要注意。”
在迟野把血压计归位回柜子上方时,洗完澡穿着浴袍的游鸣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腰,附耳轻轻。
“……那迟大夫今晚给我治病好不好?”
放好血压计,迟野转回身,见对方领口大敞,浴巾松松垮垮地系着,大片麦色肌肤裸露,迟野沉声:
“别发骚。”
虽然游鸣的恢复状况很不错,没有留下迟野担心的并发症后遗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出院了,但这四个月里迟野别说碰他一下,连家务都不敢让他做,十指不沾阳春水,几乎把他当瓷娃娃一样供着,甚至还借着这段时间给他研究鼻饲跟营养餐的功夫顺道拿了个公共营养师的证。
游鸣却有些不满。
“可我之前答应过你下次一定让你在上头……我是生意人,不能言而无信啊。”
迟野刚想说七年都等过来了,还会差这一年半载的么?游鸣却侧头吻住他的嘴唇。
这个吻很温柔,只以舌尖轻轻描摹他的唇瓣,像被锁在深闺中的少女偷溜出房门采撷清晨的第一颗露珠,轻盈敏捷而小心翼翼。
“……嘶。”
被骤然舔咬住唇珠,迟野轻嘶出声,他微微喘.息着,眸色渐暗地看向对方。
游鸣没有说话,也没再动作,只是把脖子上choker的链条塞到迟野手里,隔着呼吸都交缠在一起的距离,眼睛濡湿地注视着他,任由后者的理智逐渐崩塌,扯住铁链将他逼至书柜,霸道强势地欺身回吻,长驱直入。
翌日,游鸣起床洗漱,看见迟野又已经洗漱完,坐在一楼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看医学期刊,游鸣问:
“你今天总不再加班吧?”
“嗯。”
“那还起这么早……”游鸣嘀咕,“读书的时候看书,现在工作了还天天看书,甚至戒得了烟瘾也借不了书瘾……书就这么好看?”
迟野翻了一页手里最新一期的《J Exp Clin Cancer Res》。
“嗯。”
“……”
刷完牙,游鸣走到迟野面前,挑眉。
“比我还好看?”
迟野放下杂志。
“你好看。”
游鸣颔首。
“这还差不多。”
游鸣继续去洗脸,他留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巧响了,迟野道:
“你电话响了。”
“你直接帮我看下是谁打的吧。”正在用毛巾擦脸,游鸣的声音含糊不清,“……密码是我们当时在一起的日子。”
“好。”迟野打开屏锁,“你备注的项目部经理严亳,但现在挂了。”
拿毛巾擦了把脸。
“行,我待会回回去。”
迟野正准备把手机放回原位,瞥见通知栏弹出一条关注更新消息,居然是个情感博主。
【教你如何搞定高冷男神,逆风翻盘稳坐情感高位】
迟野:“……”
洗漱完下楼,刚好看见手机屏亮着,通知栏上多了几条更新,迟野显然也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你看到上头的内容了?”
“我没点进去看。”
“你看了也没关系……我这也是一种学习。”
游鸣并不觉得看这种视频有什么稀奇和丢脸,他不认为女生不能有主导情感关系的权利,也不认为男性就该在感情问题上当甩手掌柜。
发现的对象是迟野除外。
被对方窥见秘密,游鸣还在死鸭子嘴硬,用咳嗽掩饰尴尬。
“咳咳……恋爱不也是门学问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你说对吧。”
“嗯。”迟野点头,“我也会努力学习,争取全部掌握。”
“你倒也不用勉强自己。”
游鸣撇撇嘴。
“你说你想拿诺奖我都不觉得稀奇,但要说能把这门学问参透了,那太阳真要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说句老实话,我现在算是彻底领悟了老师上课教的和实际应用起来真不是一码事。”
“看了这么多短视频又有什么用?一上考场全部忘得精光不说,我哼哧哼哧学了半天,实战起来就回一个‘嗯’能把人气吐血。”游鸣扬起唇角苦笑了一下。
“……不过我要是真报了班,那这些情感导师估计各个都要骂我是最没骨气的学员,还没说话就倒贴,一个平A就开大,干啥啥不行,自乱阵脚第一名。”
“不过……”在餐桌前落座,游鸣顿了顿,耳尖有点红,“……我还学了点别的,你有时间要不要试试。”
迟野:“好。”
“哎。”
在把果酱涂抹上吐司的时候,游鸣忽而压低了声音:
“那个……你下次在下头的时候能不能也给我点反馈,你看我每次在下面的时候给你那么多反馈,体验感多良好是吧,你每次那样我总对自己不怎么自信……”
“你要什么反应。”迟野抬眸,“要我给你加油助威么?”
“……”
“就是嗯……”
游鸣沉吟着,像在思考,不知道想到什么画面,脸又红了。
游鸣小声:“就……你就和我一样叫一叫,哪怕喊两嗓子也行啊。”
大理石岛台对面的迟野想了想。
“老公好厉害,老公真棒?”
“——不是让你现在说出来……而且我也没想让你这么说!”
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游鸣觉得它一定红透了。
明明三十岁的人了,每次还会脸红,一物降一物,他可也真是遇到克星了。
“我以为你会喜欢。”迟野抬眸,“不过你也不用为此有任何担忧,男性正常bo起时长在5到15分钟左右,时间长了反而容易形成血栓对身体造成损害,超过平均值,你已经很厉害了。”
“……”
“迟野……”面红耳赤地抓着刀叉,游鸣咬牙切齿,“你今晚给我等着!”
“好。”迟野点头,“我们待会下午去超市买菜的时候顺道带两个啦啦球。”
“……”
最终结果是啦啦球没用上,变成了蒙住眼睛时开在身上的鎏金玫瑰低温蜡,冷白如玉的肌肤在温柔却磨人的触碰下被情.欲一点点染红,游鸣也如愿以偿,听了整晚他想听的声音。
*
天快亮的时候,游鸣从梦中惊醒,靠在床头剧烈喘息。
摁亮床头灯,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游鸣最近从市图书馆借来的《窄门》,迟野从厨房端来一杯汤。
“头疼?”
游鸣摇摇头,道谢后接过茶杯,看见里头装的不是他讨厌的菊花茶,而是同样滋阴润肺、抗血小板凝聚的银耳羹,游鸣惊诧。
“在医院看你不喜欢喝,我去了趟中医科。”
“第一次炖,如果不好喝跟我说,我再改。”
看着茶杯里因为知道他嗜甜而专门加的南瓜,游鸣抬头。
“你这样太容易让人心动……我现在反倒不希望你学这么快了。”
“谁教老师教得好。”
咂巴出游鸣话里掩藏的酸味,把喝完的茶杯搁在书桌,迟野走回床边,橘黄色的暖光打在冷峻英挺的脸颊轮廓,浓密的睫毛半盖住眼球,在他深邃的眼窝洒下一片弧形阴影。男人含笑,微垂的目光落在床头还没拆封的红色绑带。
“——游老师下次可以再教我点别的。”
“我……我怎么教你。”被对方盯得脸颊发烫,游鸣移开视线,“论打结我哪比得过天天上手术台的你……”
“嗯?”迟野侧头,“打什么结。”
“……”
见游鸣咬着嘴唇睨了明知故问的自己一眼,迟野沉声笑笑,他扔掉塑封,把红绳一端缠在在游鸣手腕,放慢动作打了个滑结。
拿起尼龙绳另一头,游鸣好奇,学着他刚刚的模样把另一端也试探性地轻轻系在迟野手腕。
“……这样?”
“嗯。”
薄唇微扬,迟野把手里的红绳一寸寸拉近,微垂的眼神寸步不让。视线咫尺之遥时,他把中间多出来的一截红绳顺势绕在自己印着浅浅吻痕的小臂。
“老公学什么都快——下次可以试试别的地方。”
“……”
“迟大夫求您行行好……别逗我了。”
直到游鸣燎红着脖颈求饶,大有自己再说他就要掘地三尺的趋势,迟野收了笑意,弯腰替他解开手腕上的绳结。
“什么。”
“……什么?”
“你刚刚……梦到什么了。”
游鸣沉默了,显然并不是什么好梦。
“迟野。”
沉默良久,直到手腕上的绳结被完全解开,游鸣才缓缓开口。
“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我当时要是死了的话,你会不会为我流泪、为我哭泣,为我当鳏夫,会不会记我一辈子……不,哪怕十几二十年都行。”
“或者你会再也不拿手术刀么?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一样,大侠没有保护住心爱的人,从此断刃绝情,为一人封刀——”
迟野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
“那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直到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没有畏惧过一切的迟野仍会感到后怕——
如果没有村民愿意献血,如果当时的出血量再多一点、出血位置再离脑干近一点,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一点意外,如果……
迟野不敢想象。
人生没有如果,又好在没有如果。
看出了迟野眼中的冰冷,知道他有些生气,游鸣也没再继续说他其实还签了器官捐赠协议,并买了受益人是他的保险的事情,而是有些讨好地握住他的手。
“我开玩笑而已,你别生气。”游鸣缓声,“我说话从来算话,说好的一生一世少一秒钟也不算,你就放心吧。”
游鸣舍身救下希望小学孩子的事情被媒体报道,跟迟野他们医护一块登上上了当日的都市报头版。出院后游鸣却拒绝了媒体抛出的顺带给公司做一波宣传的橄榄枝,拒绝了后续的采访。
游鸣很清楚,无论面对天灾还是人祸,个人英雄主义永远行不通,是无数渺小却伟大的个体勠力同心众志成城,才能让人类无数次从废墟上站起。
“游鸣。”迟野抬眸,借机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做这一切有过后悔——哪怕是一点么?”
知道迟野指的是舍身救人的事,游鸣立刻摇头。
“没有。”
“——一颗脾跟开一次颅,换几十个人的命,很值。”
不像语气那般轻松,游鸣的康复过程相当曲折,他伤得实在太重,多脏器衰竭,五次下病危,生死一线徘徊。再加上游鸣高中大学时没少打架斗狠见义勇为,以及吃.精神药品和止疼药留下的肝肾损伤,新伤旧疾叠在一块,多学科联合会诊时,济和所有的医生都说,他能没留下太多后遗症地活下来,其实靠并不是年轻,而是奇迹。
游鸣苏醒后,看见他身上密布的伤疤,迟野沉默着用医用卫生湿巾帮他擦拭身体,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胸口,游鸣却会笑嘻嘻地开玩笑,说他今后可不要像有些嫌弃妻子有妊娠纹的渣男丈夫一样嫌弃他。
光是肉.体上的伤疤和疼痛就能让他体无完肤,遑论那些精神上隐匿的创伤,可他面对其他人时永远都是笑着,甚至还经常会宽慰替他抹眼泪的护士,说哭起来就不漂亮啦。
他好像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种名为仇恨的情绪,每个人心里都有这团火,一旦它失去控制,这把烈火会焚烧自己跟整个世界,可他的火却只用来照明和温暖。
垂眸犹豫了一下,迟野追问。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会做东郭先生么?”
东郭和狼、农夫与蛇、郝建跟老太太的故事实在太多,现代社会“千万随便不要对人,尤其是认知层次低的人太好”的言论甚嚣尘上,好像连善良这种最高尚、最体现人性、最值得被歌颂的品质都会被冠以“圣母”之名。
听到迟野的疑问,游鸣勾唇笑了笑,他的脸上仍带着几分病色,神色却极潇洒。
“我知道,你一直坚持性恶论,可我就觉得人之初性本善,真心总是能换到真心的。”
“更何况就算被人辜负又怎么样?伤就伤吧,那是别人的事,只要无愧于本心,我自己就不会遗憾——更何况,连你这般的万年冰山不也被我捂热了么?”
“不过呢——”游鸣注视着面前敛着剑眉,神色极度复杂的男人,游鸣笑笑,伸手抚在他蹙起的眉心,“我想让你爱我,不是同情,更不是可怜我。”
“……”
“你在想什么?”见迟野闻言沉默,游鸣问,“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傻白甜得可笑?”
“不。”
迟野摇摇头。
“我在想,你怎么会这么好。”
在送游鸣《日出》的信笺时,迟野曾说过他总是站在光里,而在现在,迟野觉得或许游鸣自己本身就是光。而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就曾想过无数遍,像游鸣这样洒脱滚烫的人也会有阴暗面么?
他是富养出来的小孩,不光是物质层面的富裕,更是六岁前被生母用爱灌溉养护大的孩子,拥有自爱跟爱人的能力。
都说爱情使人常感形秽,但他实在太好太好,好到足以令迟野坚信,倘若错过了他,自己这辈子都绝不会再遇到这么玲珑赤诚的人。
“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不幸的产物,是不幸福的婚姻、家庭、疾病、贫穷跟暴力一块孕育的畸形儿。”
紧紧回握住游鸣的手,迟野轻轻。
“但我现在忽然觉得,或许是因为我把运气都留给了见你。”
“能在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相爱,甚至时隔七年还能再重新找回你、拥有你……这或许是言情小说也不敢写的桥段。”
“哈哈……”
游鸣哈哈一笑,眉目盈着潇洒。
“那可不?可是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到我这样有趣的灵魂,所以,你可千万别再把我弄丢咯——”
“游鸣。”
没有捧哏游鸣开的玩笑,注视着他丰神俊朗的英俊眉眼,迟野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他这次的语气不再像大学时讲出这三个字一样,或玩世戏谑或生涩别扭,而是立誓般坦荡正色。
“我爱你。”
“很爱很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常常感到爱你是我身上最美好的东西,我的一切美德都由此而来。是爱情使我超过我自己。要是没有你,我会重新落到我那平庸天性的可怜的水平上。正由于我抱着与你相见的希望,我才永远认为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纪德《窄门》
第83章 新年
站在全身镜前, 穿着迟野淘来的Gieves的Vintage海军装黑色大衣和纯羊毛精纺西裤,内里搭着高领的白色针织衫,耳朵上那枚大学戴过的耳坠戴了又摘摘了又戴。
捏着那对熟悉的Babyfat十字架, 游鸣对着镜子犹豫。
“哎……你说我这么穿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啊?”
“为什么?”
“老大不小了还戴这么潮流浮夸的耳钉……人家会不会觉得我一把年纪了还大学生似地耍帅装嫩——”
游鸣放下耳钉转过身,就看见迟野换好同款站在自己身后,没穿西裤而是乖乖穿着游鸣给他选的阔腿皮裤。他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 只有脖子上戴的那条银色项链有一抹亮, 衬得他本就肩宽腿长的挺拔身材愈显高大, 冷白的皮肤在衣帽间暖调的灯光下像上好的脂玉, 配上唇极明显的淡色唇珠,让人光是看着就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哪怕因为嫌弃对方的衣品,亲手给他搭过无数套衣服, 游鸣每次都还是会忍不住感叹造物主的偏心。
迟野抬手, 拽出胸前的项链。
“我跟你一起装。”
“哈哈哈……”
看见对方戴的同款克罗心项链,游鸣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笑着点头。
“好,那就听迟大夫的。”
收拾好自己, 游鸣叫醒一诺,负责照顾一诺的保姆阿姨回老家过年了, 因此吃过早饭后跟迟野一道开车把她送去了托儿所。
虽然现在不少幼儿园都放假了, 但游鸣还是给一诺找了家私立的托儿所。毕竟她大病初愈, 太久没有跟同龄的小朋友接触过, 游鸣不放心把她下个学期直接放到幼儿园里去。
和托儿所老师详细沟通了一下, 得知一诺自从来了托儿所就跟其他小朋友打成一片, 经常会把自己的玩具和糖果分享给大家, 其他小朋友都喜欢她, 乐意跟她玩, 游鸣这才放下心来,和迟野一块去超市。
“阿——嚏!”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游鸣甫一走出托儿所,刚上大街就被腊月的刺骨寒风打了个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一条黑白格纹的围巾被系在他脖子上,游鸣还没来得及道谢,又一个针织帽被牢牢套在他头上,等他调整好了两者的系法和位置,转头就看见迟野脖子上的灰黑色围巾卡在脖子下被系成一大坨。
游鸣:“……”
“……你每天都在对你这张帅脸做些什么!”
对迟野暴殄天物的行为忍无可忍,游鸣直接上手给他解开,重新整理系好把其中一条搭在肩上。年关将近,不少人都放假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行色匆匆,但偶尔还是会有人侧目。
重新回到车内,迟野问:
“一诺她是你侄女。”
游鸣系好安全带,拉下手刹。
“是,当时为了收养她走流程,做过亲子鉴定了,也还好她的确是游翼的女儿,要不然我真的没办法收养她。”
迟野皱眉。
“你弟弟不是唐氏儿么?”
“嗯。”朝左打了下方向盘,游鸣淡淡,“残障人士就一定没有性.欲么?”
“我继母跟我爸离婚后,有段时间因为跟男人在家里你侬我侬,嫌我弟碍眼,就花钱把他扔到疗养院,没想到他居然趁着护工不注意偷偷溜到隔壁,把隔壁房间女孩的肚子搞大了。”
“当隔壁女孩的父母怒气冲冲地找到我继母时,她当然不会承认,在她眼里自己的宝贝儿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肯定是对方陷害勾引,再说了她儿子本来就没有民事行为能力,那时候又还是未成年,也不怕对方非要闹起来。而且那个女孩也有智力障碍,她家里人觉得自家女儿反正本来就是残疾也没人要,这下白得个能跟自家姓孙子也挺好,要是撞大运是个健全的孩子,那他们就赚大发了,所以他们最后收了我继母二十万块钱就私下和解了。”
“再后来,我继母带着我弟跟她新傍上新的金主从江城搬走了,李家人也发现生下来的不是儿子,而是个女孩瞬间不乐意了,断了母乳后不久就开始彻底不管孩子,也不让那个女孩见一诺,好几次一诺都差点被直接饿死……直到她两岁那年,我发现她胳膊上都是被用针扎出来的痕迹,我才花了快一年的时间收集证据、打官司、交材料、走法律流程又找人帮忙,才把她收养了过来。”
“所以这是一诺她为什么姓李?”
“嗯。”游鸣颔首,“不过一诺原本不叫一诺,这是我后来给她改的名,她本来叫李南孙,我给改了。”
迟野:“一诺千金?”
“嗯哼。”游鸣骄傲。
回想起他曾经给猫取名叫“四喜”是因为四喜丸子,这么多年过去,对方取名还是一如既往的有特色,迟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游鸣脸色一沉,趁着等红绿灯时道:
“好啊……你又嘲笑我。”
“没有,简明扼要又吉利,挺好——”
见迟野说到最后又忍不住轻笑出声,脸颊冷冽锋利的线条都变得柔和,游鸣一时看得愣神,心里那一点点乔气呼啦啦地消了。
“还笑还笑,差不多得了啊。”见都过了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副驾驶上迟野的嘴角还没下来,游鸣故作忿忿,“……再笑信不信晚上让你哭!”
谁让谁哭那还真说不定,毕竟俩人床上根本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一个走实干,一个靠技巧。要不是因为仗着做完两场大手术不敢折腾他,只是一遍遍赎罪似地去吻他身上的伤疤,温柔而虔诚,游鸣确信迟野那天晚上一定会像大学一样把自己c哭。
游鸣不认为自己是1,甚至0.5都勉强,照传统的刻板印象来看,迟野一定比他更符合1的标准,强势、冷峻、铁血、霸道……但无论是大学还是现在,确实是他主导的次数要多很多(强度另当别论)。
性是权力的隐喻。连迟野这种情感匮乏到极点的木头都能意识到他们关系中权力的失衡,试图在情事上尽可能地让渡回权利,他能不知道么?只是从喜欢上对方起,游鸣就没再追求过这个,甚至在其他任何方面他都从不奢求掌握主导权。
面对迟野他从来都相当没骨气,永远丧失原则,永远丢盔弃甲。哪怕在上面的时候他想的也从来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去征服,而想着怎么才能让对方舒服。
这其实已经完全背离迟野让他主导的初衷,但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精神亦或肉.体,他早就彻底臣服在对方手里。
游鸣一直觉得迟野的性.爱观念有些问题,他不光像不少女性跟部分男性一样有些分不清性和爱,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看到父亲亦或筒子楼里其他的男人施加暴力,他似乎在潜意识里觉得主导性.事是一种欺负乃至压榨。
虽然被对方小心又珍视地对待让游鸣不胜欢喜,能让迟野心里好受点游鸣也乐于这么做……当然他本来就挺喜欢的,反正只要是他就行,怎么样他都喜欢得要命,何况每次看见对方游刃有余的模样,真的很难不生出想让他意乱情迷甚至彻底失控的想法。可游鸣仍想慢慢改变对方这种原始又粗糙的想法,教会对方正确的观念。
看见自己说要给他上药时,迟野蹙眉,第一次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游鸣知道这其实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他没办法接受自己被当作被予者。就像高中时他会用尖酸刻薄的语言回应别人的善意,或是外婆离世时下意识地推开自己一样,这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
童年时遭受过太多的恶意,他人的给予在迟野看来都是未知而危险的,哪怕是善良跟好意,所以他必须要把“给”的权利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否则就会感到不安甚至恐惧,因此这对他而言是精神上的侵.犯。
游鸣于是像当初摩天轮上恐高时一样抱着去哄迟野,撒娇似地说别想其他的,只想着爱我就行。被对方一面在自己唇齿间凶狠蛮横地攻城掠地,一面借着对方放松自己轻柔地伸手动作,这对游鸣来说确实还挺新奇的。
漆黑浓密的眉睫微抬,迟野勾了勾唇角,趁着红灯还没变绿,伸手细细摩挲了下游鸣放在换挡器上自己动情时吻过的小指指节,之后顺着青筋朝上摸至他衣袖遮掩下突出的腕骨,上头还有他掐出来还未消的红痕,轻声一笑。
“请。”
“!”
被撩拨得一个激灵,绯红攀上耳尖,游鸣侧头瞪迟野一眼。
“我在开车呢……你能不能尊重下交规。”
“自己定力不够还要怪别人么?”
“罪魁祸首”无辜含笑地看着自己,游鸣却怎么也气不起来。
他当然知道迟野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所以总撩拨逗弄他,就像迟野说的那样,他冷静自持下那一点不为人知的恶劣跟别扭只能也只会展现给自己。所以游鸣才会磕磕绊绊地试着用嘴去讨好对方,而因为能让对方获得满足,即便生理上没什么快感甚至不那么舒服,他在心理上的快感却远大于羞耻。
恶劣也好脆弱也罢……他真的好喜欢他在自己面前越来越真诚坦率的模样。
绿灯亮了,迟野把手收了回去。
“你不喜欢么。”
“……”
游鸣没说话,直到汽车开进超市才小声:
“喜欢……特别喜欢。”
迟野侧头讶然看他,游鸣稍微放大了声音。
“我很喜欢你坦率的样子……所以想让你一直这么对我,不要再有任何遮掩。”
游鸣擤了擤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
“别再——别再把我推开了。”
“好。”
“……这次真的是永远么?”
“嗯,我发誓。”
迟野先下车替游鸣打开车门,他趁机握住他的手,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像中世纪骑士宣誓效忠领主时一般郑重。
“直到死亡。”
*
把车停在地下车库,二人推了个推车开始买年货。
广播里放着《恭喜恭喜》,百货超市人声鼎沸人满为患,先囤了过年最基本的食材、零食果盘、春联和应酬必备的红包,又给一诺买了几件新衣服,最后又拎了几瓶好年份的木桐和玛歌。
见迟野盯着自己手里的葡萄酒出神,游鸣问:“怎么?觉得贵了?”
“送礼确实需要排场。”
迟野顿了顿。
“我只是想起大学生时第一次陪你挑酒。”
听见迟野的话,游鸣的思绪也不由跟着飘回过往——曾经他连送礼挑酒这种事情都弄不撑透,酒局上跟人说话更是磕磕绊绊紧张得要命,没想到现在他对此早已轻车熟路游刃有余,甚至超越他的父亲,走到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位置。
就像曾经觉得一辈子也过不去坎,等过段时间再回头去看便会发现,原来觉得天要塌下来的事情,其实也就像小学时拿着不及格的试卷站在家门口徘徊一样,不过尔尔。
“我也还记得,感觉好像就在昨天。”扶着购物车,游鸣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十年过去了,我却觉得好像还在昨天。”
迟野倾身同样握住推车把手,游鸣哭笑不得。
“迟大夫,知道你争强好胜,但有必要这种事情还要和我抢一下么。”
迟野没说话,知道他有点莫名其妙的大男子主义,游鸣也不争,松了推车的手,只把靠近男人的左手搭在他紧握车把手的右手背上。
“那就这样吧。”游鸣微笑,“你推车,我牵你。”
走到冷冻区,迟野拿了两袋速冻饺子,但见游鸣拿了一堆饺子皮,不禁惊讶。
“饺子不买速冻的么?”
“不啊。”游鸣也有些诧异,“过年当然是要全家人一块包饺子呀。”
迟野眼神微暗,游鸣连忙把“妈妈没有带你一块包过么”的问句咽下肚,上前把他拿着的那两袋速冻饺子一块麻利扔进购物车。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大人当然是都要!过年嘛——当然要多吃饺子啊。”
游鸣牵住迟野微凉的手。
“走吧,一起回家包饺子去。这次终于轮到我能教你点什么了。”
当然后续为了不浪费,早餐连吃了一个多星期饺子的游鸣有一段时间看到饺子就怕到想吐,还被迟野戏谑害喜,但他却不会后悔自己说的这句话。
回家路上除了在车上,游鸣全程没松开迟野的手,虽然说现在这个社会比起过去已经开放了许多,但仍然会有好事者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他们。
自打从精卫出来去西北支教一年回来后,游鸣便活得极坦然,甚至可以说自我,但不知道迟野的想法,他还是主动压低了声音,小声问:
“要我松手么?”
迟野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从超市回到家,在衣帽间换回家居服,二人先一齐搭着梯子贴了对联,之后游鸣便挽起袖子,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剁饺子馅。
“哎。”隔着厨房推拉门,游鸣叫迟野,“你平常饺子喜欢吃什么馅啊?”
“都行。”
“你对韭菜和鸡蛋都不过敏吧?”
“嗯。”
“行,那我就都剁点。”
“好了。”
不一会,游鸣就端了两大碗饺子馅出来,一碗白菜猪肉,一碗韭菜鸡蛋,游鸣拿起一片饺子皮放在手心,再用筷子夹出适量的馅料放在饺子皮正中央,一点点把边角收紧,掐出漂亮的褶皱。
“喏——你看,就像这样……很简单吧,这样一个饺子就包好了。如果你觉得不大好包的话,也可以给饺子皮的边缘沾一点水,这样更方便黏紧。”
“来,你也试试。”
接过游鸣递来的饺子皮,岛台对面的迟野按照对方刚刚教地方式一点点小心尝试着。最后包是勉强包起来了,只是丑也是真的丑。
“不错啊。”游鸣竖起大拇指,“这也没有你想象那么难吧?果然学霸学什么都快啊。”
看着掌心的那个丑玩意,迟野皱眉,显然不满意。
“丑。”
“啧……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游鸣正色,“饺子是用来吃的,又不是拿来选美的,要那么好看干什么?在锅里煮不散就行。”
“不过你要真想精益求精也不难,我继续教你,包你再包几个准学会。”
游鸣又手把手地教迟野包了几个饺子,迟野学东西果然很快,包到第五个的时候就已经和模具压出来得差不多。
游鸣又一连教了他元宝、手袋、贝壳、麦穗等形状的包法,迟野同样一点就通,二人齐心协力,只花了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就把所有的饺子都给包完了,游鸣趁机还做了好几道大鱼大肉的硬菜,当然还留了一小沓饺子皮给一诺回家包着玩。
一诺在放学回来包饺子的时候,因为听着今天在托儿所里老师说的习俗,往其中一个饺子里放了一枚洗干净的硬币。
其实硬币在哪个饺子里,只要稍微用心记一下就能看出来,但既然小姑娘开心,二人自然也乐意陪她一块玩。
饭桌上,第二个饺子就咬到硬物,捧着那枚硬币,李一诺欣喜:“大爷,迟叔叔……我吃到硬币啦!”
游鸣笑吟吟:“那我们一诺新的一年一定会有好运。”
李一诺却摇摇头,小脸上一本正经。
“不,我想让大爷还有迟叔叔跟我一起好运!”
“哈哈……”游鸣哈哈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一诺的头,“有你这个小福星在,我们能不跟着沾光么?”
给一诺的杯子里倒上鲜橙多,游鸣率先举杯。
“祝我们一诺来年身体健康,学业有成。”
一诺笑嘻嘻:“祝大爷和迟野叔叔财源滚滚,百年好合!”
迟野:“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伴着屋外时不时乍响的烟花和电视里联欢晚会的歌舞声,三支玻璃杯碰在一块。
“新的一年——干杯!”
*
吃过晚饭,二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听一诺讲这段时间在托儿所和兴趣班学习生活的趣事,一面嗑瓜子看春晚。一诺原本嚷嚷着一定要守夜,结果小姑娘十一点不到就困得蜷在沙发上手里攥着游鸣给她的红包睡着了,游鸣把她抱回二楼的小卧室。
给一诺盖好被子后,游鸣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迟野背对着自己站在主卧的阳台上,以为他又在背着自己偷偷抽烟。游鸣蹑手蹑脚地想要上前抓包,没想到刚靠近对方身后,后者猛然转身,搂腰紧紧抱住了他。
“——唔!”
游鸣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后者便单手捏住他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红酒的味道从对方的舌尖渡到自己舌尖,明明不算辛辣的滋味此时也变得犹如麻醉,令他浑身发软,振溃般败下阵来,任由对方的舌头在自己唇齿间再度攻城略地。
等迟野放开自己的时候,游鸣感到自己的舌根都有些发麻,大舌头似地说不清话。
游鸣脸红:“……你提前跟我说一声会死吗!”
“我想抽烟了。”
“那你亲我两次干什么!”
“又想了。”
迟野哑声,像打量珍宝般垂眸注视着游鸣被自己吻得发肿的嘴唇,阳台外便是万家灯火,夜色流光。
知道迟野指的是他们复合约会完后早晨醒来说的那句话……但一句事后的玩笑话,谁会当真?分明就是找个亲自己的由头。
“……你真不要脸!”
迟野笑笑:“才发现么?退货期过了,已经晚了。”
“……”
见游鸣翻了个白眼,迟野问:“怎么?后悔了。”
“不是。”
游鸣眯了眯眼睛。
“我是在想,现在这年头油价那么贵,咱家可是省钱了。”
迟野笑了起来,烟花正好燃起,橘红的焰火如大丽菊般在黑夜盛放,恍见盛唐火树银花。家里的白猫受惊跳到护栏上,迟野左手插兜,右手抓猫,他微微侧身逆光而立,穿着黑色大衣的剪影跟背后的夜景连成一幅画,游鸣举起手机,把它抓拍下来。
把“汤圆”放回封了窗的小阳台,迟野重新走回来,看见游鸣的镜头一直对着自己,不禁戏谑。
“你在拍亡夫回忆录么?”
“呸呸呸——”
游鸣连忙上前在迟野衣服上拍了几下。
“过年呢,别瞎说。”
见游鸣眉头紧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迟野笑:“你不唯物主义战士么?”
游鸣正色:“我对别人都可以唯物,但对你物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想,并且只想跟你一块度过。”
游鸣说得极认真,见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迟野勾唇,牵住他伸出的小拇指。
“好。”
阳台小吧台上放着帕图斯1989,是游鸣最喜欢的红酒。
知道迟野一贯的实用主义原则,游鸣惊诧。
“你怎么买这么贵的酒。”
“因为你喜欢。”
心脏伴着男人炙热凝视的目光和低沉郑重的嗓音漏跳了一拍,游鸣撇嘴。
“我当时也就是随口一说。”
“而且这么名贵的酒是让你……让你来做这种事情的吗,爱酒人士该骂你暴殄天物……”
迟野微微勾唇。
“——因为你喜欢。”
“是是是,骚话大王。”
游鸣伸手,极其轻柔地替迟野掸去他领口上沾的露水。一小滴冰水落在他手背,游鸣摊开掌心去接,几片六角雪花很快被他的体温融化,化成点点雪水。
游鸣仰头:“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
迟野说着看向身侧,与游鸣相视一笑。
窗外飘着雪,夜空燃着烟花,左手牵着心爱的人,幸福在此刻具象化。
担心游鸣给吹病了,游鸣只在阳台站了一会便被迟野带回室内,自打做了脾切和开颅,游鸣被迟野的看护程度不亚于国家重点保护动物。
坐在开着地暖的一楼客厅,游鸣去厨房泡了两杯热牛奶,在把其中一杯递给迟野时,游鸣犹豫了一下,问:
“……当时我做手术的时候,听说是你给我签的手术知情同意书?”
迟野道谢后接过牛奶,温度刚好。
“是。”
“……我们的关系你同事都知道了?”
“嗯。”
“他们有说什么呃……不好的话么?”游鸣欲言又止。
关于迟野大学时即便远离了江城却依旧没有出柜,游鸣其实完全能够理解。
现在这个社会看似比原来开放了许多,可依旧有很多写在暗处的规则,何况作为公立医院有编制的医生,也算半个体制内,加上迟野本身一直有攀登更高位的野心。大学的学生会和班委也好,现在的晋职称也罢,游鸣可不希望自己成为他被人攻讦的“污点”。
迟野淡然:“讨厌我的人不差‘死同性恋’这一个理由。”
游鸣:“……”
“那你单位那边呢?”
“不清楚,但影响应该不太大,毕竟我们靠手艺而不是嚼舌根吃饭。”
迟野没说谎,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大他不清楚,但至少单位那边确实没有任何反应,罗丹青是跳得欢,迟野也知道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一软饭男比gay更高贵,但他实在懒得跟这种跳梁小丑计较。
“嚼舌根的……你是说你们神内的那个罗丹青?他是不是还想贴大字报搞你。”游鸣神情严肃。
“嗯。”没想到连游鸣都听说了这件事,对方义愤填膺,迟野却淡然,“主要不想跟软饭男兼大内总管计较。”
游鸣一愣:“……大内总管?”
“嗯。”迟野点点头,“林染给他起的外号。”
“……”
见游鸣一愣后直接捂着肚子差点没笑晕在沙发上,迟野扬眉。
“现在放心了吧。”
“哈哈哈……放心放心,哎哟——你这张嘴谁能不放心?我都曾是它的受害者。”想起刚刚的对话,游鸣仍忍俊不禁,“而且我当然也知道,技术岗牛逼到一定程度是可以无视一些规则跟管理的,要不然怎么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才是第一资源呢?”
迟野耸耸肩。
“恐同即深柜,厌恶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关注,真正的厌恶反而不会浪费精力去刻意关注。所以不是我嘴毒,他实际是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是啊。”游鸣笑笑,“我们永远改变不了别人的想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问心无愧。”
游鸣没说,当年大三寒假他回家过年,再开学胳膊、左腿和头上都打着石膏和绷带,只能拄着拐杖来上学。他当时骗迟野说自己是遇着高中外校的仇家出手干了一架没打赢,但实际却是他们的聊天记录不知道怎么被游政屿拿到了,他便跟对方大吵了一架。
游政屿打骂他,甚至扬言要断了他的生活费并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游鸣其实都不怕,毕竟当时工作室已经有了起色,每个月赚的钱养过自己甚至带上迟野也不是问题,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对方会对迟野动手。
“你不是要找继承人替死鬼么……你要敢动他我就死给你看!”
面对游鸣站在别墅三楼露台上的威胁,游政屿捻着沉香佛珠眼神阴鸷,心里丝毫没有畏惧。
他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为人,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不过是吊儿郎当无拘无束惯了,就像树苗不小心长歪,只要修剪掉多余的枝桠就会回归正轨,连被小刀划伤都会叫痛,怎么可能会有胆量做出这种玩命自毁的行为。
——但他猜错了,游鸣真从三楼的露台上跳了下去,如果不是楼下的草坪和树枝做了许多缓冲,他就不只是手脚骨折这么简单。
如今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游鸣只觉幼稚得可笑,但那确实是少年人唯一能想到保护心上人的办法。
“或许有一天社会真的能做到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种族、性别、性向、容貌、残疾、学历、出身……都不再是被压迫和歧视的理由,人人有德,天下为公。”
又喝了一口白瓷杯里的热牛奶,游鸣抬头。
“我知道这样的理想社会很难实现,但我仍然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比起洛克的自由主义和天赋人权,迟野更倾向霍布斯的利维坦和丛林法则,以此保证国家这个统治阶级的暴力机关强有力地运行,否则一切理想主义不过是存于幻想的乌托邦。囚徒困境已经印证了这一点,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不可能达到绝对的平衡,巴别塔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如果是过去,迟野一定会反驳甚至嘲讽,可爱真的教会了他很多,让他知道人跟人之间的交流不都是打辩论赛,不一定非要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也可以求同存异。
“嗯,会有的。”
注视着身侧的游鸣,迟野笑。
“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
“你不该说像圣贤伟人么?我也算不上什么很好的人啊……”
被迟野炙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游鸣垂下眼帘。
“感觉你现在看我什么都好,外貌好、性格好、工作好、思想好……甚至明明就没你强势的那方面也好。”
“……可我不是神仙,可能真的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那么好,你这样的话等今后发现我身上的缺点后会不会幻灭,就像《窄门》里的描写的一样,人们总是爱着幻想中的对方——”
“我不是阿丽莎。”迟野打断他。
“‘如果事事追求完美,你永远都不会满足’‘爱不是单方面的索取,不是去菜市场买菜的斤斤计较,而是陪伴、支持、理解与包容’‘只要是真实的你我都喜欢’。”迟野笑,“这不都是你教给我的么?”
“跟你一样,我虽然也不敢保证你完美无瑕。”
“但你确实是我的神明,因为爱你才有了现在这个更完整的我。”
游鸣曾把自己视作高悬的日月与庙堂中的神明,那是因为对方一直在为自己镀金身,真正的神明其实从来不是他自己。
吻上游鸣乖顺微垂的左眼,迟野说。
“是你重塑了我。”
第84章 求婚
电视机里, 新年的钟声敲响,游鸣忽而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客厅角落的那架施坦威三角钢琴。
“我给你弹首曲子吧。”
话音未落, 空灵优美的曲调从他修长的指尖倾泻滑落,恍如初夏清晨孤身穿行丛林,将要行至山顶时回头, 齑粉与尘埃勾勒出光的路径, 日光自树叶罅隙散落, 于万籁寂静间留下一地斑斓。
怕吵醒楼上的一诺, 游鸣只弹了一遍,他此刻明明只穿着再普通不过的休闲家居服,水晶吊灯的灯光和身后壁炉的烛火映照在他神情专注的侧脸, 衬得他本就俊美无俦的面容更加宛若神祇。
一曲弹罢, 迟野惊诧。
“你会弹钢琴?”
“小时候父母打手板逼着学的,一路逼着考完了业余十级。”
游鸣站起身,他身后是一片黑白小花砖地板、苍松翠柏的园林小景和一个青色山水花鸟的景德镇古玩瓶,黑色的旋转楼梯通往二楼, 以螺钿屏风和石膏圆拱门作为隔断。胡桃色护墙板上方的墙面上,挂了一整面中西混搭的挂画, 有工笔淡彩亦有古典油画, 但全部挑的是古朴雅致能跟整栋南洋风别墅相呼应的色调。有些名画迟野认识, 但有些他叫不上名字。
忽而想起对方大学时曾送给过自己的油画肖像, 迟野犹豫:
“挂画上的有一部分画……是你画的?”
“嗯。”游鸣点头, “肥盖瘦, 有些光油还没干透, 所以才让你跟一诺先别碰, 并且时常开窗通风。”
“大学送给我的画像也都是你亲自画的?”
“不然呢?”游鸣翻了个白眼, “我从路边随手买一张地摊货送给你么,你觉得我对你会这么不走心吗?那我干嘛不直接塞一整箱拉菲草给你。”
“……”
迟野不懂艺术,这些画或许拿给专业的油画美术生会觉得不过如此,但对他这种外行老大粗来说确实惊为天人。
“怎么?”
走回铺着繁复黑白花纹地毯的客厅中央,游鸣含笑看向神色复杂的迟野。
“在你眼里我难道真的一直都是一个人傻钱多爱装逼的无脑富二代吗?”
“……”
迟野忽而回想起大学,游鸣曾邀请过他去参加自己大学的文艺汇演,说有他的钢琴独奏,但迟野当时因为忙于拿奖评优,嘴上答应得好好地却放了他的鸽子。
现在再回想起来,就连迟野自己都觉得过分。诸如此类的小事简直不胜枚举。尤其是游鸣的二十岁生日,明明身为寿星,却全程是他站在公交站捧着花等自己、他来定餐厅、他带自己去公园散心放松,自己则只拿了个做实验时随手调的风暴瓶和给外婆祈福时顺带拿的手链,反而被对方视若珍宝。
——肆意挥霍如此真诚而热烈的爱,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
换一个人来可能就像曾经投诉他的病人一样,早就分了八百次……不,八百万次手了。
看出迟野的神游八极,游鸣摆摆手。
“算了,不为难你,我当时确实够混的。”
见对方欲言又止,游鸣笑:
“——你下一句是不是该说,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了?”
“……嗯。”
迟野当然不会也从未否认游鸣的优秀——他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迟野在高中时就深切认识到了这一点。
从小受做生意的父亲和名门闺秀的母亲的耳濡目染,虽然游鸣的天性是自由而反叛的,但他接受过的贵族教育却是实实在在的,他的眼界格局和商业头脑摆在那里,否则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东山再起。
其他人或许以为游鸣是借的运气,但迟野很清楚,他靠的一直都是实力。
“哦?那我可告诉你,你不知道我会的东西还多着呢。”游鸣敛眉,“马术、高尔夫、台球、围棋、冲浪、油画……甚至击剑我都学过,那种英国贵族私校的交换生夏令营我初中小学也参加过,国内外旅游每年也去得不少,所以大学计划去北欧旅游时我才说我来做向导。”
“只是跟当年学文化课一样,我确实没怎么太上心,所以落得个杂而不精。”游鸣淡淡。
“不过——”
游鸣眨眨眼。
“我要让你自己慢慢发现,这样才有新鲜感啊。”
“……”
偷偷藏在口袋里拿着钻戒丝绒盒的指尖微微出汗,迟野突然感觉自己像极了想追富家千金的穷小子,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地拿出自己好几年的积蓄买一件自以为最好的首饰满心欢喜地送给对方,但人家其实早就什么都见识过,看过玩过甚至腻烦了,家里随便一件珠宝就是艺术品,放在佳士得都是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起拍价,只是因为喜欢看对方对自己好,所以才故作惊喜。
在美国的时候迟野跟着夏长霞一块出入过各种各样的顶级会所,也跟不少有钱人打过交道,他当然清楚不是所有的富二代都跟他们的父母一样是人中龙凤,有妍皮不裹痴骨,自然也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因为先天家境的缘故,他们的眼界和格局会比一般人高远,因为不用像普通人一样每一枚钢镚落下都要听一声响,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松弛感,确实跟每天.朝九晚五疲于奔命的工薪阶层截然不同,这也是为什么普通人去想象也只会是“皇帝用金锄头锄地”。
被爱的有恃无恐,此时此刻迟野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人偏袒盲目的爱着。
*
走上二楼走廊,迟野放慢了脚步,游鸣率先推门走进主卧,他刚准备摁亮开关,目光却被角落的布景吸引——
床尾凳到书柜间不知何时多了三个纸折的罗马柱,上头错落有致地摆着五个玻璃花瓶,里头插满大大小小的鲜花,弗洛伊德、雪山玫瑰、辉煌玫瑰、紫罗兰、风铃草、九里香、桔梗、绣球、喷泉草和缠着灯串的澳梅,桌上铺着白纱,地面散落着花瓣,仿真蜡烛的暖橘烛火在黑暗中摇曳。
游鸣不敢置信地转过身,他终于知道对方刚刚在主卧到底是在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回头就看见换了一身正式西装的迟野朝自己走来,怀中淡黄色的玫瑰开得正艳。
高中时,游鸣曾说过“早知道让你来追我了”,那时的迟野也点头应下。
——“如果有下一次,一定换我来追你。”
游鸣确实想不到,自己当年的一句玩笑话有朝一日会变为现实,那条承载着少年青涩心事的心形曲线,越过盛夏,穿过深秋,走过隆冬,跨越足足十一载的时光,却如约而至,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游鸣被眼前的景象震骇到说不出话,迟野却已走到他面前,把那束玫瑰递向自己。
大脑还没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但身体却已下意识地接过了那束沉甸甸的花束。
“爱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和你在一起是我的骄傲”,游鸣认出这是香槟玫瑰,是寓意着我只钟情你一个的花朵。
游鸣还在对着怀中的玫瑰出神,迟野却已走到他的面前,沉声开口。
“其实从你出院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构想了这一天很久……明明该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真到了现在,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目睹了父母不幸的婚姻,因此在我眼里,不要说在国内不被法律认可的同性,哪怕是异性同样并非牢不可破,离婚分手的怨偶不计其数。对于同性更是如此,求婚这种所谓的仪式更是俗烂至极,在我眼里一张国内毫无意义的废纸实在不如财产协议跟意定监护来得实在。”
“我前半生的每一天都在竭力寻找固定的标准答案,力求让我每一件事情都有意义、面对的每一个问题都有一个高效快捷的最优解。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像数学题一样,有固定的步骤和答案,更不是每一件事情都一定需要有意义。”
“原来在爱的人身边,哪怕只是虚度光阴同样是一种意义。”
说到这,迟野顿了顿,抬眸看向游鸣,深邃笔挺的五官自愿收敛锋芒变得柔和,游鸣在他第一次眼中看到冷漠强势外的诚惶诚恐。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左眼卧蚕下的红痣在烛光映照下鲜艳得宛若朱砂,游鸣从未在这双只容纳日月山川的眼睛里看见过如此真挚热烈的眼神,不光像在看爱人,更像参神拜佛的信徒。
“正是你花费在玫瑰上的时间,才使得你的玫瑰花珍贵无比——我曾经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甚至忽视了你太多的心血,但准备房间的鲜花时我却明白了这一点。”迟野缓缓,“买花、醒花、修剪、插花、布置……亲自做这所有的一切时,期待和珍重才会像有一万只蝴蝶同时破茧般,争先恐后地从心房飞出。”
“所以。”
深吸一口气,打开戒指盒露出里头的Cartier婚戒,迟野单膝下跪。
“……请你原谅我的不足和过错,应允我卑微俗滥的请求,让我有资格永远站在你的身侧。”
虽然在内心预演了一万遍,但在此时,迟野依旧因为紧张而浑身的肌肉僵硬着,甚至眉睫低垂,像引颈待判般不敢抬头。
在遇见游鸣之前,迟野从来就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向别人求婚,异性也好同性也罢,他通通都没考虑过,爱在他眼里既是废品亦是奢侈品。
迟野也确实不知道同性之间应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做,毕竟现存的婚恋模式都是依托异性的模板而诞生,恋爱买房领证结婚生子……游鸣出院后担心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他们便去公证处做了意定监护,一诺于他们而言便是后辈,车房工作二人都不缺——
仿佛离完美的世俗亲密关系,只差一场求婚跟婚礼。
“哈……”
看着向来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对方笨拙地学习着电影里的桥段,磕磕绊绊地向自己求婚,眉目舒朗,游鸣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却有些温热。
或许换一个口才好的文科生来,这段直白又蹩脚的台词会说得更具象、更浪漫、更动人也更有诗意,背景没准也会改为江海瀑布火山或岛屿,不会只是最经典俗套的鲜花、烛火和戒指。
但他就喜欢他,也只喜欢他,换了旁人哪怕是天神下凡也不行。
他更不要被高束神龛,他要和他一起共赴红尘。
“……不行。”
把迟野从地上拉起来,游鸣擤了下鼻子。
“等了你足足七年的时间——我确实应该惩罚你。”
见迟野愣怔,游鸣微微笑了起来,烛火在他含泪地眼中摇曳,他伸手顺从地将那枚戒指戴在左手中指,紧紧抱住了他。
“——就罚你陪我一辈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正是你花费在玫瑰上的时间,才使得你的玫瑰花珍贵无比。”——《小王子》
游鸣弹的曲子是《komorebi》(应该能猜出来吧哈哈)-
还是把这章单独破开啦,还有最后二三四章完结
舍不得,俺尽量多写点T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