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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宫里,宋皇后接到内侍通传,说是一会儿皇帝过来用膳。


    她与当今结发多年,从最艰难的时候相携过来,对彼此很是了解。如今宫里有许多年轻鲜妍的小妃嫔,非是初一十五的,对方特意过来,那必是朝堂上有什么烦心的事。


    宋皇后被指为皇子妃时,大家谁也没想过会轮到当今登基。毕竟当今生母只是先帝一个婕妤,家世不显,恩宠不显,封号为顺。


    当时宫中何淑妃与裴贤妃争后,锋芒波及众人,顺婕妤为求安稳,早早便为唯一的儿子定下了同样出身不显的礼部侍郎家的女儿。


    谁承想,裴贤妃竟敢下那样毒手,致何淑妃之子惨死。先帝为安抚何氏,便将无甚根基势力的当今过继给了何淑妃。


    何淑妃因亲子之死性情大变,疑心甚重,见当今与顺婕妤亲近,便将暗害裴贤妃的罪名嫁祸给了顺婕妤,一箭双雕。


    原因也现成,因顺婕妤记恨裴贤妃害死了淑妃之子,否则不会使她的孩子被抢走。


    何淑妃做这些并未瞒着当今,那时他已逾十岁,自记事起,母妃已失宠,母子相依十数年,怎能不恨?


    更莫提即位后,被何氏以“主幼”由头把持朝政数年,过得如傀儡般浑噩,幸得另一位辅政大臣郭弘,为人清正不阿,忠君事主,以他与崔相为首的皇党才有喘息机会。


    皇帝一直视、崔郭二相为师,郭相将至致仕之年,被何氏设计遭贬至毒瘴丛生的滇地,崔相年迈,子、孙接连遭致何氏报复,怎能不恨?


    宋皇后思忖着,命人置了一桌皇帝喜欢的饭食,又温酒,提前点上舒缓安神的熏香,这才满意一笑。


    皇帝晚间过来,果然脸色疲累。


    “梓童可知晓,何氏要替太后办那‘千叟宴’?”


    宋皇后点点头,温声道:“江湖骗子罢了,不足为惧。”


    若真有这般奇门异术,先帝又怎会草草了去呢?


    太后身体每况愈下,此实为病急乱投医。


    皇帝冷笑:“何家人也知道自己这些年作孽太多,怕是等太后一去便要被清算。”


    二人想到一处去了,放手任箭飞一会儿,何氏跋扈,尽失臣民之心,待东风一吹,可斩草除根。


    宋皇后只安慰,待皇帝心情转好,才问道:“陛下今日去崔宅看望那位崔相长孙,可知他的病症如何了?臣妾听说与阿湛当初情况相似,这心里……实是不好受。”


    皇帝叹气,摇摇头,又顿道:“朕欲召刘邈回京,给他看看。”


    宋皇后奇怪:“刘邈?他不是夺官回乡了?”


    方才在崔沅面前,他可以郑重托付,面对多年发妻,这个最了解自己的人,皇帝却难以启齿起来。


    “静娘,我……”在宋皇后不解的目光中,皇帝缓声道,“其实阿湛去前,朕心中有预感,一时苦闷……与崔相夜谈那回,饮了些酒……”后面的话,被皇后竖掌打断。


    她已懂了。曾经父亲也对母亲说过相似的话,只是原因换做了仕途不顺。


    母亲将那婢生子养在膝下,婢女抬了通房,留给所有人体面,唯独泪向自己咽。


    但宋皇后已非小女儿家,她的夫是天下之主,佳丽三千,膝下子嗣却稀薄,至今宫中只有二子一女,她实盼着能有多些妃嫔为皇帝开枝散叶。


    作为皇后,宫中子嗣是否丰茂与她在青史上的名声也有关系。


    皇帝的功绩是四海升平,皇后的功绩便是六宫安宁。


    或许唯一不舒服的,便是这孩子来的时间,竟是她儿病重的时候。


    “这是好事,”她快快道,“那孩子在哪儿?怎不接回宫来?”太后已年老,成不了气候。


    皇帝却道:“她走失了。”


    宋皇后愕然。


    皇帝垂首,拨了拨筷,“朕将阮娴、刘邈、云娘、徐琦都给了她,想她安安稳稳地长大……”


    也的确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却在今春走失,被拐子拐去。


    宋皇后动了动唇。


    阮氏是皇帝生母留下来的人,徐琦,国子监司业,还有厨司的张云娘、御医院刘邈……这些都是能干又忠心的人。


    要说皇帝对这个孩子多疼爱,到底一面都没见过。可见,他在这孩子身上寄托的,是自己没能安稳过的一辈子。


    皇帝长期受到压抑,这两年身体精神都不太好,可以说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熬死那位。


    那时孩子出世,有灵王这个前车之鉴,他恐怕自己往后唯有这一个孩子。


    他实在不想她受宫规束缚,不想因他挣脱何氏的掌控,再使孩子受到伤害。他宁愿她粗衣简食一辈子自由安乐,即便自己一生不能血肉相认。


    宋皇后安慰道:“陛下莫太担心,既派了人去寻,定能寻见的。届时接进宫来,好好偿补。还有这孩子的生母,既是崔家婢,也该早接进宫来,封个位分才好。陛下看呢?”


    皇帝闭眼,“……她死了。”


    “分娩那天,难产而亡。待孩子寻回来,你看着给个位分吧。”


    宋皇后怔怔。


    若说方才只是想着皇家血脉不该流落在外,这会子,她是真为这个孩子唏嘘。


    菜凉了,皇帝没怎么动筷子。


    他其实早忘了那个婢女的模样,也忘了那时为何会鬼迷心窍。他素日也不是急色之徒,亲子病重,又逢生母忌日,他该是十分悲痛的……


    怎能?


    怎会?


    或许是那婢女心怀大志,给他用了药?


    但无论怎么猜测,终究是他害了她一条性命。他定是要好好偿这个孩子的。


    客人走了,公子起兴要钓鱼,重云准备好了钓具跟饵料,兴致勃勃地守在一边看着。


    近来有些降温,水边凉气则更透,叶莺搬了茶炉子出来蹲在一边烧,待水沸了,就可以沏烫烫的茶来喝。


    先前茉莉开的时节,她摘花窨茶,攒了一罐子,这会子泡来,香气很是馥郁,重云跟苍梧闻着都说好,不过还是拣那加了红糖的牛乳茶往肚里灌。


    倒是崔沅,饮了这清清淡淡的茉莉花茶,赞了一句“不错”。


    叶莺也觉得好,眯着眼笑。


    溪中游鱼徐徐,阳光晴好,远处青山湛湛,白云轻悠。崔沅瞥一眼搂着膝盖蹲在地上朝小炉子里扇风送火的叶莺,心情甚好。


    从前觉得养病日子太闲了,不适应,今却满意,实是神仙日子。


    只是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变化,尤其是,伸出去摸点心的手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


    没有在茶盘边看见点心,他反而招招手,将叶莺唤了过来,“今日的点心呢?”


    叶莺一句“我去拿”还没说,眼睛一转,捂嘴先笑了。


    “笑什么?”崔沅不解。


    “公子不是说,要少用点心?”她声音清清脆脆,卷着秋光,笑容里全是故意。


    崔沅失语。


    “我那是说你。”他抿了抿唇,道。


    竟然与小丫鬟争论这个,真不习惯。


    但是,并不觉得讨厌。


    叶莺:“公子是病人,才更该注意饮食克制,这种重油重糖的东西,就叫我们替公子解决了吧?”


    “……”


    崔沅抬了抬眉毛。


    下一秒,叶莺见好就收:“我去拿!”


    撒丫子跑了。


    没有半点规矩。真是在乡下野惯了。


    崔沅摇摇头。


    重云紧紧捂住嘴巴,真稀奇,公子竟然笑了!


    叶莺真的没想到,长公子的技术居然这么差!


    点心光了半盘,鱼没钓上来一条,这要是徐夫子啊,她能笑死。


    但这是人美心善的长公子,她忍不住提醒:“公子,你没打窝,还有鱼饵太少了。”那么晃眼一个钩子,鱼又不傻。


    崔沅看了眼:“还少?”


    叶莺见他听得进,干脆上手指导:“这样……这里,要这样甩……瞧!”


    温热的风吹拂在颈后,崔沅有一瞬的不自在,整个背几乎都是僵的。不过好在,对方注意力全放在鱼竿上面,并未察觉。


    过了半刻钟,竟真的钓上来一条大鲫鱼。


    “今晚有得鱼汤喝了!”叶莺高兴道。


    崔沅:“……”


    看了眼自己亲手钓上来的头一条鱼,原本是想拿琉璃缸养在屋中,想了想,能叫这一院子的人都喝上碗汤,好像也不错。


    之后叶莺越发来劲,以前都只有她仰视崔沅的份儿,难得轮到她教探花郎什么呢!


    “公子,用点力甩,莫要端着,轻飘飘神仙似的。神仙吃烟喝风,咱们可不行呀,咱们得吃鱼。”叶莺站在他身后,大模大样地指点。


    “……”


    幸而崔沅一向是个善于纳谏的人。


    依言照办,后来果然又钓上来一条大的,两条小的。


    叶莺可惜:“若是前面没浪费功夫,还能多得几条做酒糟鱼吃。”


    崔沅却淡然:“明天仍然可以。”


    叶莺却端正了神色:“快中元了,还是等过了节,再近水边。”


    不然,会被水鬼拉去作替死鬼!


    不管是上辈子爸妈还是这辈子乡亲叔婶,都一向这么教导她。


    叶莺从来不敢下河淌水。


    崔沅好笑,“世上从无鬼神,鬼神只在人心。”


    看来长公子还是唯物主义者呢。叶莺笑道:“那奴婢就‘舍命陪公子’了?”


    午后的气温是一天中最高的,又不像夏季灼得人滚烫,晒了一下午,周身暖融融的,连衣服都染上阳光味道,很是惬意。


    阳光照过来,映得她桃腮雪似的,眉眼弯弯舒展着。


    崔沅看她,忽然想到皇帝今日说的,在外流落有一个女儿……他试图从她脸上寻找出皇帝的影子,却不大像。


    今上的脸瘦长,莺儿的脸却短圆,今上乃丹凤眼,莺儿生了一双水濛濛的杏眼。


    也是,怎会这么巧?


    他本想叫凌霄去辅佐禁卫的人寻这位走失的公主,然凌霄亲事在即,只得另吩咐旁的小厮。


    但,兴许是氛围太好,阳光太浓,照得人骨头懒,压根不想做其他的事情。他着实有点好奇,想问问她是怎么学的钓鱼,钓这么好。


    想到过去的生活,一定很有意思。


    叶莺道:“跟着夫子学的,他在旁边拿大钓竿,我们使小的,排排坐。”


    “我们”……


    崔沅把这话放在跟前品了品,啜一口带着淡淡茉莉香的清茶。


    擅丹青之人想象力都不错,甚至已经通过她这短短一句话,描摹出少年少女在河边嬉戏玩耍的场景了。


    身体那种被阳光晒得热热的暖意好似降下来了点,闲聊的兴头也消了。


    心说自己,平白无故问这个做什么,真多余。


    他声音平平:“村学里的学生,也跟着一起吗?”


    难得展现自己能干的时候,叶莺略有骄傲:“他们钓术都没我好,得我教。”


    一起长大的小孩子,都是青梅竹马,一起钓鱼不是很正常?


    可是难免顺着她的话想到刚刚那样的教学,两人的手握在同一根钓竿上。


    都是这样的教学吗?


    崔沅再啜了一口花茶,试图驱散些许的不舒服。


    可笑,有什么不舒服的。


    “哦,他们也喜欢喝这个花茶。”叶莺语气里都是怀念。


    窨茶的办法还是徐夫子教给张婶,再传给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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