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痛肋(一)

    琼枝原憋了一肚子火,先是在园子里叫小丫头泼了一身热茶,回房换衣裳,又叫冷风吹了一路。正料理换下的外袍,听见外头有人寻,以为又是谁来吩咐差事呢,便不大情愿,脚下有意蹉跎,拖拖拉拉地踱到院门上。


    一抬眼倒愣住了,竟是晋王。那绯袍的身影立在矮墙下,贵气逼人的浓艳颜色,衬得他剑眉星目英朗无俦,那份好看,真真是叫她没法儿形容。更难得的是性情,这天潢贵胄,见了她竟和善地点头致意,全没将她当奴婢似的。


    “琼枝姑娘。”他略扬起点笑。


    琼枝一颗心跳得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赶忙迎上去行礼,“王爷怎么来了?”


    他侧身比一比手,示意她跟着走,“有桩急事要请姑娘帮忙。”


    竟惦记着特意来寻她!琼枝饶是胆大,也不由脸热,怕他瞧出端倪,只得埋着脑袋盯住脚下,细声道:“当不起王爷的请托,王爷有何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晋王瞧清周遭无人,方把粲娘的状况拣了要紧处说与她听。琼枝没承想高朋满座的寿宴上竟能出这等岔子,惊愕了须臾,满口答应,“我这就去带姑娘回来。”


    晋王复问:“你们惯请的大夫是哪一位?”


    琼枝为难地想了想,“外院有位西席相公略懂些医理,府里丫头小厮有个小毛小病,都是寻他去瞧。按说姑娘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可她嫌麻烦,遇上头疼脑热,也只去抓两帖药便算了,倒不曾上外头去请大夫。”


    晋王听得蹙眉,到底没说什么,顿了顿,换了副闲谈的清淡口气,“受了欺负也不吭声,你们姑娘一向如此?”


    “那倒不是。”琼枝觑他一眼,“二公子待姑娘用心,咱们院儿里都知道,关起门来可没谁敢叫姑娘受欺负,姑娘向来过得还算自在。”


    晋王笑了笑,“定瑜性善,想来对身边人都是用心的。”


    “王爷这话也对,不过二公子身边只我们姑娘一个,二公子待姑娘的用心,自然与待旁人不同些。”


    晋王一时没吭声,那沉默在阴郁的秋色里振聋发聩,闹得琼枝心里七上八下。游廊边种了排齐人高的木兰,北风一吹,巴掌大的枯叶嗤剌剌往人身上扑,她怔忡着去拂,意绪与枯叶一般萧索。


    感时伤怀,伤春悲秋,琼枝往常最不耐烦听这等酸儒论调,这一瞬忽然懂了。


    晋王殿下显然不是因她而来,话头颠来倒去,也只围着粲娘打转。琼枝面上又一热,不同于先前的暗喜,这回是难堪。


    不过她从来不服输,何况堂堂一位亲王,理当就不该是轻易能得手的猎物。琼枝心头的挫败很快似蜻蜓点水般延宕开了,转而搜刮着肚肠,企图凑出一篇合宜的闲话。


    “听说北边又遇上靺鞨犯境了。”琼枝心里没底,将片枯叶拈在指间来回搓着,“畜生忙着秋藏,关外那些蕃虏也和它们似的,这时节来打草谷,也不知边关能不能抵得住。”


    晋王果然调过视线来认真打量她一眼,纳罕笑着,“你还挂心边关战事?”


    琼枝也笑,语气里带点嗔怪,“王爷瞧不起人呀!是觉得我们深宅里的无知妇人不配心怀天下么?”


    晋王忙说不,“是我失言,不该小觑了姑娘。”


    琼枝倒又把气势矮下去,讪讪笑着乖觉道,“其实我是诓王爷的,王爷恕罪。我倒没那份忧国忧民的心,是那日在书房听见二公子念了几句,叫我想起我爹,这才记下了。”


    “你爹在边关营里?”


    “从前在,七八年前瓦剌人上花马池打草谷,我爹运道不济,丧了命。他一撒手,家里实在穷得过不下去,我娘只好把我卖了给幼弟换些嚼谷。”她顿了下,如梦方醒似的,哎呀了声,“怪我多嘴,生出那老些感慨,让王爷见笑了。”


    晋王摇摇头,“笑什么,边关烽火连天,本王受天下人奉养,却在京里逍遥快活,应该汗颜的是本王才对。”说话间进了园子,却在石桥边停住脚。


    琼枝忙回身比了个方向,“王爷,这边走。”


    “我往西边去替你们姑娘回句话,就不随你过去了。”这便分了道儿,佯佯走远了。


    琼枝一时杵在原地,惘然将他的背影琢磨,方才的话落了刻意么?或许吧,晋王那样通透的人物不好糊弄。但无论如何,她总算是在晋王那儿挂上了名号,叫他没法轻易忘却,若有幸,还能攫得他一丝怜惜。


    善性人,总逃不过心软的毛病,琼枝十分笃定。


    后来去寻粲娘,又在园子里拿赏钱唤了个丫头帮着,七手八脚地将粲娘架回房里看伤。特地将灯烛点上,捞袖子撩袍角,细细地审视。


    找见好几处跌伤,尤其胳膊肘和膝头子两处分外骇人,皮下瘀着黑紫一块,肿得坟起老高,洇出青红的斑。琼枝气得咒骂,“她家老子娘死绝了怎么的?欠教养!竟下这样狠的手,碍着她抢幡儿了?”


    那伤处轻轻一碰便疼,又逼得粲娘淌眼泪,听见琼枝急得市井俚俗都秃噜出来,话是伤阴骘了些,却真解气,不由破涕为笑。


    琼枝绞了热巾子来,替她拭额角的伤口,“见姑娘还能笑,我便放心了,可不能叫那起子恶人吓破了胆,这笔账先记着,回头加倍问她讨回来。”又唤来小厮去请二公子,殷殷地劝粲娘,“磕碰骨头不是小事,料理不好一辈子都得吃苦,姑娘不能再糊弄了,必得知会二公子,出去请个好大夫。”


    粲娘却不让去,“二公子这会儿在宴上,众目睽睽的,别去告诉他。”


    琼枝横竖不依,又嚷起来。粲娘到底也怕落病根,踌躇片刻想了辙儿,索性去托灶房的田嫂子请大夫。琼枝闹不明白她忍气吞声是为哪出,但没法儿,只得依着办。


    正开柜取银子,门前来了个小丫鬟,探脖儿说太医到了,正在外头侯着。


    琼枝喜道:“瞧瞧,二公子都知道,用不着咱们奔忙了。”


    粲娘听着却不大像,来的竟是太医?隐约有了个猜想。眼下也不多问,这小丫鬟是信得过的,嘱咐她别声张,方叫请太医进来。


    太医是极谨慎的做派,只管敛神静息查看伤处,半个字也不多问,捻须搭过脉,便撩袍上外间写脉案去了。不多会儿,着丫鬟捎回一摞药并两个小瓶儿,自己则告了退,粲娘都觑不着空给太医放赏。


    丫鬟道:“太医嘱咐姑娘好生将养,五日内尽量少下地,别操劳,更别受寒气。”指了指那药瓶,“这是活血化瘀的药油,每日早晚抹在伤处揉搓,待消了肿,可常常热敷,内服的汤剂也别落下。太医说了,这伤靠耐性养,姑娘莫掉以轻心,但也忌忧思过重,养好了往后一点儿不妨碍。”


    粲娘托小丫鬟去琼枝房里煎药,一面将药瓶收了,握在手里摩挲,怔怔想着或许该去给晋王道声谢。只是今日劳烦他许多回,来来去去就一句单薄的谢,他听不腻,自己都说烦了。要不回赠个物件?可又显暧昧。背着人往来,认真论算得上私相授受。


    这念头打心上划过,思及“暧昧”两字,倏地又转回头。


    她将素日戴着的那块雁穿莲叶纹青玉坠解下,交到琼枝手里,“还要烦你件事。”


    好生一通交代,琼枝听得心惊肉跳。垂眼瞧,那玉坠雕工了得,镂空的样式,枝叶纹理纤毫毕现,精细得孱弱,虚虚笼在掌心不敢使力,生怕捏碎。


    粲娘想,有时候就是这样,手里的东西攥得愈紧,愈留不住。


    琼枝到底将玉坠揣上,往园子里去寻人。筵席开在紧挨戏楼的鸳鸯厅里,她去时不巧,宴已近散了,问了小厮,说是国公爷并两位公子陪晋王去西边池上看景了。


    正好,二公子与晋王在一处,倒省了她的事。摸近西边的方塘,远远一眺,果见湖心小厅里几人正对坐着说话呢。


    琼枝找了块起势平整的石头坐下,百无聊赖地将湖心盯住。时候长了,耐性渐消磨下去,多了不得的景要看这样久?堂堂王爷,皇宫出来的人,什么没见识过?


    不过念及皇宫,琼枝倒依稀明白了,都说皇帝老儿没孩子,百年后皇位多半要传给兄弟,不是齐王,便是晋王。虽是传言,但估摸着假不了,不然两位王爷怎么不就藩去?成年累月地在京城逗留。晋王年轻,同皇帝也不是一个妈生的,原要落后齐王一截,可好几年了,齐王仍旧没生出个儿子,这较量便扑朔迷离起来,国公府也回过味儿,紧着巴结晋王。


    琼枝没料错,徐国公确实打着这主意。按说世袭罔替的爵位,任谁即位都短不了国公府的尊荣富贵,可如今时局不同了,想要在朝里做官掌实权,单靠祖荫没戏,自己考不取进士,唯有榜上天子这棵大树,方能觅见丝机会。


    攀交情么,总要徐徐图之。湖心小厅里,徐国公七拐八绕的一篇话,说戏说园子,说京畿游乐的消遣,只字不论正经事。晋王也赏脸,提着兴致说笑,闲散勋贵的做派,仿佛同国公爷当真交情不浅。


    铺垫足了火候,徐国公方有意无意地提上一句,“臣这府邸少迎客,四时景致倒是不错,殿下若瞧着得趣,往后大可以常来。”


    晋王拿碗盖闲闲刮着茶叶,闻言含了点笑,“确实不错。”视线扫一圈,却往卢定瑜身上掠去,“从前二公子给本王当伴读,一道在集文殿进学七八年,倒从没邀本王来家逛逛,本王还当国公府不爱见客呢。”


    “殿下说笑。”徐国公凛凛两道长眉抖了下,忙辩白,“犬子性情内敛,当日又年纪小,不敢同殿下攀交,实则打心眼儿里敬慕殿下,在家都常提殿下才学了得,一手文章作得极漂亮,他只有艳羡的份。”


    “这倒是奇事,论作文章,定瑜总得师傅夸赞,本王虚长几岁,这上头却不及定瑜有慧根。”


    徐国公捏了把冷汗,不料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更拿不准晋王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偏头给卢定瑜使眼色,他也只推一句“殿下谬赞”,再没旁的话。


    徐国公心底生冷,自己这小儿子养得疏离,没法子,旧日的症结大约一辈子也解不开。他只当他是才疏学浅的,不然怎么不见他上进?六岁上就被皇帝要走陪晋王读书去了,一直到他十四那年,晋王封爵开府,方停了每日的进学。按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机缘,可他自归家来这些年,再不见在科试上用功,只叫徐国公以为养了个废物点心。


    寻常几乎想不起还有这个儿子,好在他不惹事,徐国公瞧他还算好摆布,只打算拿他的婚事换点好处便算完。结果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儿,那日他在老夫人跟前冷不丁说要考秋闱,晋王也待他有几分别样看中,徐国公却高兴不起来,隐约有种失控的不安。


    气氛微冷,徐国公复又旋出个端严的笑脸,不防晋王撂下茶碗说要告辞。几人跟着起身,晋王却摆了下手。


    “国公爷今日也操劳,且留步吧,太客气本王下回可不敢再来了。”


    徐国公只得应好,支使卢定瑜,“你代为父送一送殿下。”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拱桥,顺着岸边的游廊渐行渐远。留徐国公及大公子在厅上躬身拱手相送,好半晌才敢直了腰。


    徐国公凭轩吁出一口浊气,“这狼崽子。”眼神并语气一般冷硬。


    大公子不是个有主意的人,通常家里长辈太有主意,一手养大的孩儿反倒养不出太硬的根骨。他从未听说过老辈里的恩怨,只是打小便有个印象,父母是至亲,老太太也与他们同气连枝,唯有二弟隔了一层,虽也姓卢,可对他要留几分小心。


    他循着徐国公的目光,也往游廊下打量。两张面孔嵌在同一方窗框里,清峻里略见瘦削,带点如出一辙的傲气,嫡亲父子间的传承再鲜明不过。


    “都说这位晋王爷和善,竟是真的,对个少时的伴读都念些旧情。”


    徐国公哼笑,“和善?和善人去争那把椅子,最后怕连骸骨都剩不下。他若真和善,咱们也不必在他身上费心思了。”


    大公子想了想,有些拿不准,“依父亲之见,王爷是借二弟的幌子装样?如此倒好,说明王爷也有延揽父亲的意思。”


    徐国公眯着眼摆了下头,欲开口,忽地顿住。远处两个身影沿池畔拐了道儿,眼见将从叠石边的小径出园子,边上却窜出个荔色身影。今儿为老夫人做寿,阖府都穿一色鲜亮的衣裳,徐国公问:“那是哪房的下人?竟像是与王爷相熟。”


    “儿身边可没这等能耐人,瞧着像二弟房里的丫鬟。”


    隔得远,可叫天地间寥落一幅秋景衬托着,那丁点儿亮色分外惹眼,活像搁在戏台子上,一举一动都是放大的。大公子虽辨不清丫鬟的脸,下意识却认准了,那一定是粲娘。


    他蓦地生出个念头,须臾的功夫,前因后果勾连到一处,愈发感到得了个妙宗。


    “儿听说晋王看上了位咱们府里的姑娘,父亲要攀王爷的交情,不如把这姑娘送去,王爷一定念父亲的好。”


    徐国公讶然转过脸来,“你是说那丫鬟?王爷能看上她?”


    “父亲当她是谁?正是二弟那通房,凭她的姿色,难道还不能够?儿可听说了,今日秦家那位娇娇儿有意给这姑娘颜色瞧,正是王爷巴巴儿地跟去,替这姑娘解了围,言谈间很有些亲昵的意思。”


    徐国公长长哦了声,“你这一提,我倒想起来,秦夫人携她家小姐过府那日,王爷也来了。仿佛也见王爷偏寻这姑娘说话。”


    徐国公暗忖这主意不赖,他前些年同齐王走得近,靠的便是送女人,底下那些小戏乐伎且不论,要紧的是位卢家乡下的族亲,那姑娘家穷,却生得绝色,得他举荐去齐王府做妾,至今恩宠甚隆。如今晋王若瞧中他府上的谁,他自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就是这通房的身份......


    徐国公尚犹疑,“她既跟了定瑜,倒肯去?”


    大公子一哂,“为何不肯?横竖是做小,跟王爷不比跟二弟有前途?她又不傻。”


    却不知这话戳着了徐国公哪处痛肋,只见他脸色霎时冷了,好一会儿才点下头,“王爷瞧上的人,咱们送去,王爷能记国公府的好。况且到底曾是定瑜的女人,就冲这点,王爷免不了同定瑜生分。一箭双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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