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 玉梨醒来,谢尧已经离去,被窝里还暖着, 她赖了会儿床才起身。
今日的早饭格外丰盛,有多款祥福斋的点心,玉梨吃了, 心情大好。
“是胡叔做的吧,他回来了?”玉梨饭后问。
静羽笑道,“是, 老胡今日来送祥福斋的流水,夫人可要见他?”
祥福斋的流水一月比一月多,每月都一分不少地送到她这里来, 想来胡叔也辛苦,玉梨让静羽把他请进来。
书房里, 胡叔和丫鬟捧着三个匣子, 放在书桌上,静羽打开来,是满满三匣银子, 比初开业那月翻了三倍。
玉梨翻看了账簿,不仅流水翻了三倍, 利润更是翻了两番,再看胡叔, 红光满面, 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
轻轻松松, 看不出丝毫辛劳。
玉梨陡生怨念,本来这样顺当的生意该是她的,她的!
都怪谢尧。玉梨在心里怨道。
玉梨把银子收下了, 问了些经营现状,胡叔笑眯眯道:“现在祥福斋每日只营业两个时辰,所有的点心都是限量供应,越是抢手的,卖得越高,就这般,每日一早就有富贵人家的小厮来排队,有的排上大半日,没买到的,还撕扯斗殴呢。”
玉梨听着就眼馋,胡叔不仅是天才厨师,还是营销大师啊,饥饿营销算是给他玩明白了。
胡叔也不居功,道:“祥福斋生意这样火爆,多亏了夫人的奇思妙想,若不是夫人食遍天下,老胡我就是一辈子也想不出这些点心做法来。”
玉梨笑了起来,对,这就是她的功劳,祥福斋就是她的产业,她可以心安理得收钱。
胡叔走后,玉梨把所有攒下的银子,和谢尧送给她的金子拿出来清点了一番。
创立花颜坊花了不少的钱,但在谢尧给的这些里面只占了一小部分,她委托红坊做研发,一直不见成效,玉梨跟他们结算了费用,四家加起来的数目可说是巨款。
她心里清楚,要开织染坊研发新色,需要花的钱,恐怕是无底洞。
玉梨给自己定下底线,把这些钱花完,是什么样就什么样。
织染坊组建得异乎寻常地顺利,静羽找来了两个染匠,年过半百,举手投足沉稳又儒雅,看起来不像市井人士,倒像是老专家。
玉梨问了静羽开的多少工钱,静羽不着痕迹道,“他们是公子在江南开的织染坊出来的人,已经告老还家了,是京城人士,公子让人请了回来,他们欠着公子的人情,来帮夫人这一遭,分文不取。”
玉梨顿了顿,谢尧要是真富商,她就信了,但他是摄政王,这两人……玉梨再看他们气度,怕是他从哪里薅来的官吏。玉梨只纠结了片刻,肯定是极好的人才,不用白不用。
研究新色不需要多大的规模,为省钱,玉梨先将染坊安置在花颜坊后院,将整个东厢辟出来,改造成了染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两名老染匠兢兢业业,但这一行确实是楚氏技艺最是高超。
他们是宫里织染署的上等工匠,虽然精通织染的技艺,但宫中自染的丝线,颜色都有限,与其费大力将天下色彩染全,不如跟楚家买现成的,这也是陈司彩和楚氏关系紧密的原因。
而楚虹出身织染世家,自小浸淫于各色染料中,加之他醉心于此,万色坊的丝线里,大多是他独门所创,是他研究了十来年的成果,连楚氏所有的其余染坊都没有。
想要完全复刻,绝非朝夕之功。
随着时间流逝,十日过去,两名染匠只复刻出一种颜色,完全达不到做出荣华丽花的要求,后院紧锣密鼓一派寂静,前厅则是丽珍应付前来提货的客人,喧闹非常。
玉梨除了全额退定金外,还给了丽珍双倍赔付定金,赠送三支小型绒花的权限,在这样优厚的赔礼下,她们实在拿不出莺娘同款荣华丽花,客人们虽然心怀怨气,还是只能接受。
只不过要亏不少的钱财罢了。
而除了荣华丽花外的其他款式,玉梨用了相近的颜色替代万色坊的,虽然不如原版的漂亮,但跟客人诚心解释,打些折扣,大多客人也就接受了,还有不满要退定金的,玉梨也全都满足了。
这般情形下,花颜坊开业一日,就亏损一日,不只是小亏,是巨亏,与烧钱无异。
虽然都是谢尧给的钱,但玉梨花起来也无法不心痛,仿佛这些钱花完了,她的自由也就结束了。
玉梨自知整日呆在花颜坊也无用,偶尔去祥福斋看客如云来,银子如流水般进账,心情会好上许多。
偶尔去碧游园逛逛,看看春景,找找新绒花款式的灵感。
有时漫无目的地在西市瞎逛,见到绣坊就进去看看有没有好看的丝线颜色。
每日心里装着事,但回到明月居,丝毫不在谢尧面前显露,生怕一个不小心显出忧愁,他就要暗地里把那楚虹做掉。
但谢尧从静羽和护卫那里也会知晓她每日并不松快,克制着问询的冲动,只默默陪伴,让她专心吃饭,专心和他睡觉。
但玉梨是活人,不是机器,总有分神的时候,谢尧又是时刻注意着她的细微神情,他看出来了也不说什么,上了床就会失常,行房时让她不上不下,不痛,但不得劲,非让她专心感受他,让他好好做为止。
神奇的是,折腾完之后,玉梨脑中平静,想事情想得更加清晰,想到困了也睡得出奇地好。
昨夜又是翻来覆去,玉梨嘴唇都快被他亲破了,玉梨早上起来照镜子,双唇微肿,红得像是滴血。
但玉梨昨晚和他抱着时,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她不顾嘴唇红肿,一早起来,匆匆用了饭就让静羽安排出了门。
玉梨去了城中的书画坊。
逛了大半日,到了下午,天色昏昏,玉梨也有些恹恹的,仿佛失了兴致。
市面上的书画,无论高端低档,多是工笔精美的画作,她要找的是以色彩夺人的画。
玉梨也逛了出售作画颜料的铺子,许多颜色都常见,她买了特异些的,打算带回花颜坊让染匠们研究,提供些灵感,或许知乐也用得上。
及至傍晚时分,夕阳转为红色,玉梨无法再多逗留,准备回府。
上了马车,掀开车帘随意看向外头,忽然在一片彤红色夕阳中看见比夕照还亮眼的色彩。
“停下!”玉梨叫停马车,掀开车帘飞快跳下马车。
马车外装扮各异的暗卫都凝滞了一瞬,静羽急忙跟上,玉梨只是跑到了道旁一简陋的书画摊前。
“这画是你画的么?”玉梨气喘不匀,指着那幅色彩秾丽的画问。
摊主是个无精打采的中年人,看见玉梨和她指着的画,并不如何热情,“不是我,是有人放在我这寄卖的,这画半贯,要吗?”
玉梨丢给他一锭银子,“要,顺便带我去见见这位画师。”
摊主被银子惊了下,这才扯出笑来,“贵人稍等,待我收了摊就带你去。”
摊上的画不少,摊主慢慢吞吞,眼看天色转暗,玉梨心里急切,把那画取下来拿给静羽收好,动手帮着摊主收拾起来。
摊主笑眯眯的:“贵人莫急,这画挂这已经快半年了,没人要,那叶画师也不是什么名士,除了作画就是鼓捣他的那些颜料,随时去都能找到他的。”
玉梨一边说着不急,一边快速帮摊主把画卷起来收好。
终于收好了摊儿,摊主这才带着玉梨三人往街后走去。
小巷越走越偏僻,最后到了一户临巷的小屋前。
巷子窄长,房门很小,窗纸都破损了,夕阳已经落尽,有屋舍已经点了灯,这家门户内却暗着。
玉梨正担心人不在,摊主上前猛拍门扉,“叶未青!开门!有人买你的画啦!”
摊主声音很大,带着报喜般的笑意,玉梨还是惊了一跳。
屋内传出咔哒一声脆响,过了会儿,才有人应声,“诶,来了。”
屋门打开一条缝,扶在门上的手指细瘦苍白,手腕看起来只有皮没有肉。门再开一些后,半条人影出现在门框里。
男子身形高,但细得像一根竹竿子,身上套着宽大的靛蓝麻衣,袖口磨损起球,沾了看不清颜色的污渍,但其余地方洗得褪色,只手肘两块同色补丁看起来新一些。
其人瘦得面颊凹陷,肤色苍白无光,还带着长期食不果腹的暗黄,眼下青影深重,像是好几天没有睡过觉。
要不是天还没黑尽,玉梨简直要怀疑见鬼了。
“你快出来呀!”摊主很有活力,一声呼唤化解了怪异的氛围。
摊主恨铁不成钢地把叶未青拉出来,“是这位贵人看上了你的画,看你瘦的,这下能吃顿饱饭了,还不给贵人道个谢。”
叶未青这才打开门走出来,门开大了些,屋内昏暗的光景一闪而过,有贴在墙上的画,还有吊在房梁上泛黄的细布,两端沾了许多颜料,随着门一开一合荡了一下。
走出屋子,叶未青整个人看起来正常了许多,就是个落魄潦倒的画家,大概穷得都吃不饱饭了。
玉梨也很理解,搞艺术的都有些不寻常,有时沉浸在自我构建的艺术世界里头,宁肯饿死也不流于世俗。
叶未青走路虚浮,没几步就喘得厉害,双眼没什么神采,绕过摊主看到了玉梨,灰暗的双眼才有了点色泽。
面前的人穿的月白襕袍,领口戴着一朵玉色小花,面容白净出尘,一双唇红得惊心动魄,似洗得最细的丹砂抹于空茫无物的漫天新雪。
叶未青只看了玉梨一眼,似被她的唇色刺了眼,眼睫闪了闪立即转开,拱手朝玉梨躬身行礼。
“多谢贵人厚爱,叶某感激不尽。”他说完咳了起来,仿佛喘不过气的样子。
玉梨无法多耽搁,让他不必多礼,等他缓过来后,抖开他的画,指着上面色彩道,“这画上的色彩是你调的吗?”
叶未青肩头缩着,头也不敢抬,“是。”
“太好了。”玉梨笑道,“今日我走遍了城中大小画坊,你的画上有我从未见过的色彩,只是时人欣赏工笔,你于这方有所欠缺,但只要稍加练习,定会有所进益,但于色彩上,定无人能出你右。”
叶未青微抬首看了玉梨一眼,又垂下了,“贵人谬赞了。”
玉梨却觉自己并未看走眼,每个时代的艺术都有其特色,眼下的时空对画作看重工笔,其余的,都在工笔的基础上算锦上添花,可玉梨见过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最精华的画作。
她可笃定,这位叶画师有成为王希孟的潜力,只不过还需要精进一些,但他或许以色彩为傲,不想修炼工笔。
玉梨想了想道:“其实你的画已经很不错了,这样的画,你有多少我买多少,不过我需要你到我的染坊帮我研究一些新色,我雇佣你做工匠,工钱只要不离谱,任你开,如何?”
玉梨说得快,显得急切,叶未青捏着手指,看向玉梨和她身后两个丫鬟,没有表态。
玉梨怕他觉得来她店里做工匠有辱他的艺术,又说,“期限三个月吧,到了时间你去留随意,这期间你若有画作,可挂在我店里售卖,或许不能让你赚上大钱,至少衣食无忧,如何?”
叶未青再看了眼玉梨,点了头。
玉梨松了口气,说了花颜坊的地址,与他约定好明日就来,天色真要擦黑了,她立刻转身赶回谢府去。
第42章
玉梨前脚到了明月居, 谢尧后脚就到了。
买回来的画被喜云放到了书房,玉梨今日有些收获,心情比前几日开朗了些, 见谢尧回来,走出几步去迎。
玉梨抱了抱他就要松开,谢尧拉着她的手腕重新按进怀里。
抬起她的下巴, 看见她的嘴唇还嫣红微肿,垂首就想吻。
玉梨抿唇,“别亲了, 麻了。”
谢尧停住,笑了笑,玉梨松开嘴唇, 他飞快垂首,深深含住她的双唇, 吮住轻咬了一口。
玉梨唔了一声, 推他不动,等他亲够了松开,玉梨的嘴唇沾了润泽湿意, 红得更加艳丽。
玉梨气息微乱,有些不满地瞪他。
谢尧轻抚她的雪腮, 再次垂首抵近她。
一浓一淡的双唇要贴不贴,“允你咬回来。”
他虽如此说, 但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宠溺纵容意味, 还有即使她全力咬回去也尽在掌控的闲适。
玉梨真恼了, 勾着他的脖子紧贴上他的嘴唇,启口咬了下去。
谢尧呼吸一紧,吐息发烫, 玉梨忙松开他,勾唇笑,“好了,扯平了。”
玉梨趁他未彻底回神,挣开他的禁锢,走到桌边,“饿了,吃饭。”
谢尧没再闹她,只是在她吃饭时,有意无意看她,眼眸藏着暗色。
玉梨有所察觉,昨晚他才弄到夜半,今天她有些累了,只想早些休息,只当看不见。
饭后,玉梨逗了会儿雪咪,就去沐浴了。
谢尧到了书房听静羽汇报。
“夫人在画摊看见这幅画,马上就奔过去了,帮着摊主收了摊去见了画师。夫人夸他的画颜色精妙,但说他的工笔欠缺,勉励他多修炼工笔,说有多少画买下多少……”静羽将今日玉梨的言行道来。
谢尧坐在书桌后听着,桌上放着玉梨带回来的那卷画,没有打开。
静羽:“夫人提出聘他为工匠,染出新色,担心他不答应,许诺三月期限,工钱任开,还帮他卖画。”
谢尧轻点的指尖停了,看向桌上的画,静羽上前将缠绕的线解开,在他面前一点点展开。
色彩确实是夺目,画的是秋日山林,色彩浓厚,明暗对比极其鲜明,可惜,真如玉梨所说,工笔一塌糊涂。
他主政以来,天下寒门和士族几乎地位颠倒,翰林院的画待诏是个闲游的居士,放从前,不可能进得翰林院,是他破碎了门阀,才让有才的寒门升天。
他还以为真是什么沧海遗珠,看来不过如此,他所施行的举选人才制度,没有疏漏。
谢尧扫过那画只一眼,“其人相貌如何?”
静羽垂首道:“身形孱弱,气质畏缩,着装寒酸,也不爱说话。”她说得委婉,实际上看起来像个就要活不下去的市井边缘人。
谢尧冷笑了一声,“不许他靠近夫人三尺以内。”
静羽略有迟疑,“可他或许真能帮上忙。夫人向来重视身边有才能的人。”她有法子镇住那地位低下的人,可她影响不了夫人。
夫人身边的,丽珍是良家妇,且极有才干和主意,夫人毫无架子又信重她,她刚来时还跟她学着恭敬,现在也放松了,知乐还小,把夫人的纵容当真,跟喜云有样学样,毫无尊敬之意,喜云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是仗着夫人喜爱,不知主子身份,有时连主子都敢不敬。
在花颜坊,她的尊卑有别反倒成了异类。她也担心那画师得了夫人重视,想要亲近夫人,他和喜云知乐不同,他是男子,真有样学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不会想跟他走得过近。”谢尧淡道,“既然他有用,孤先不见他。”免得自命不凡的微末小人被吓走。
静羽应了是,谢尧起身离去,她将画收起了,按原样放置好。
谢尧沐浴了出来,玉梨已经裹着被衾快要入睡。
他靠过去,贴着她,玉梨自然往他怀里挨,谢尧唇角微勾,“听说今日你聘了个画师。”
玉梨随意嗯了一声。
“那人潦倒落魄,或许心性歪邪,靠近你身边,我总不安心,不如我替你寻个正经画师。往后都别见他了。”谢尧在她耳边温声道。
玉梨又感到一阵凉意,仰首看着他,果见他面容深邃莫测。
玉梨也不是没想过,但她看那画师虽然落魄,但有傲骨,不像是恶人,而且她身边有两个护卫,她又不单独与他相处,怎么还不安心。
玉梨心里复杂,轻声道:“没事的,天底下哪里这么多恩将仇报的人,他只做织染的事,我不跟他多接触。”
谢尧:“也是。若是有处理不了的,告诉我。”
玉梨应下,谢尧没再说话,两人相拥着睡去。
第二日,玉梨起得晚,到了花颜坊,丽珍说有位叶画师到了。
玉梨还未接话,静羽道:“夫人,此人交给奴婢来安置吧,奴婢带他去见见那两位染匠,若他有话要说,奴婢立即来传达给夫人。”
出了谢府这段时日,静羽已经很少自称奴婢了,听得她又如此恭敬地自称奴婢,玉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随她去了。
后院里,玉梨往北屋走去,见静羽走进染坊里,很是有礼地对里头的人福身行礼,玉梨只看见一片青色布袍衣角矮了矮,是叶未青在对着静羽行礼。
想来静羽也不会怠慢了人,玉梨就安心进屋了。
接下来几日,叶未青只安静呆在东厢染坊里,虽然都是和颜色有关,但做颜料和做染料细节上相去甚远,叶未青还有得学。
在静羽的提点下,叶未青安守本分,没有到玉梨面前来过一次,染好了丝线,都是通过静羽或是喜云传来,玉梨偶尔碰见他,他也只是远远站着,不靠近。
若是玉梨对他回以善意,他只在原地拱手行礼。
听喜云描述,他人话很少,瘦得风一吹就要倒,但做起事来不含糊,常常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与两位老师傅也相处融洽。
玉梨也就没再注意他,虽然少了细致的沟通,研发进展缓慢,但她总不能真视谢尧的掌控不见,要她激进了,给她穿男装都是轻的,怕是真不让她在外行走了。
研发进展缓慢还不算糟心,玉梨面临的问题在二月底这日内忽然接踵而至,先是富贵之家的采办接连上门催货,不接受赔礼退单,赖在花颜坊不走。
玉梨支了一个护卫去也没用,正觉无能为力心头焦躁,喜云又来传话,说今日在外面看见了荣华丽花的赝品,颜色几乎一样,只是工艺粗陋,花型不佳。
听着前厅丽珍的温和解释被对方大声压过,冲突愈演愈烈。
玉梨终于没忍住,带着剩下的一个护卫要去店里。
静羽想拦,低唤一声,“夫人。”
玉梨:“晚上我去与公子说。”
静羽眉头未松,忙招呼上喜云一起跟上了。
玉梨自帘后出现在厅里,混乱的场面静了一瞬,三个围在丽珍面前的采办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重新拿上架子。
丽珍身旁的护卫立即退后,到了玉梨侧前方,左右两个护卫把玉梨夹在中间,玉梨后侧左右跟着喜云和静羽。
“这位想必就是宋老板了。”玉梨拱手还未开口就被其中一人打断了。
“年纪轻轻,气势不小,怎么,靠这两个看门的就想让我等认栽?”
丽珍在一旁对玉梨摇头,示意她进去,别理这些人。
玉梨挂着和善的笑,朝那三人把拱手礼行完了才说,“三位莫急,方才姜掌柜已经将事宜交代清楚,在下知道你们是想要花,但眼下我坊经营有难,实在拿不出货真价实的荣华丽花,在下本着诚信经营的理念,断不能以次充好,还请诸位担待些,一旦我坊出了新品,定优先让三位挑选。”
方才丽珍已经按与玉梨事先商议好的,先放低姿态道歉,全额退定金,他们不满,再双倍返还定金,赠送三支小型绒花,又是端茶,又是弯腰行礼,可他们碰在了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声势越来越大,说什么都不肯让步,就要丽珍交出荣华丽花。
玉梨带着不卑不亢的气度,说的也是没用的话,将三人镇住片刻,但很快有个刺头嚷起来,“别说这没用的,当初下了定,这白纸黑字写着契约,眼下交不出货,咱们公堂见。”
玉梨仍旧镇定,“先生稍安勿躁,我知三位想要的是花回去交差,可眼下即便是公堂见,我也拿不出花来,不如一起想想法子,如何给诸位府上的女郎们交代,让她们满意了,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玉梨这话一说,另外两人脸色和缓,已经松动了。
“丽珍,带这两位先生去楼上雅间,让知乐将手头正在赶制的绒花都带去,给他们挑选,若有看得上的,当我送给二位了。”
两人相视一眼,想想也是这个理,被玉梨说动,抬步要跟着喜云走。
那刺头又嚷起来,“这就完了?府上小姐就要荣华丽花,你要不给,今日老子府门都进不去,就在你这住下了!”
丽珍已经把那两人带走,独留的这人眼看势单力薄,开始耍赖了。
闹起来,翘着二郎腿,真坐在门槛上不走了。
玉梨宁肯相信他府中真有骄纵的小姐,走到门边去好言相劝,“先生若是不好交差,不如这样,我随你进府,亲自与你家小姐解释,我这坊中绒花皆出自我的设计,到时见到你家小姐,我当面设计一朵独一无二的,定让她们满意,如何?”
这采办将信将疑,玉梨加把劲,“先生想啊,我花颜坊开出的赔偿已经算优厚了,即便对薄公堂,也得不到更多好处,反而让贵府颜面受损,恐怕也不是贵府主家想看到的,不如帮我说说好话,让我带人亲自去解释,到时你如何说我花颜坊的不是,我都受着。”
采办已经被说动,其实玉梨还有一招,那就是给他回扣,但她不想这样做,也就没提。
玉梨为示尊敬,与这采办平视交谈,他坐在门槛,她是单膝蹲着的。
那采办面带不屑,玉梨始终带着笑意,门外来往的行人众多,无有不侧目的,玉梨身旁的两个护卫几乎把采办围起来,只等玉梨一声令下就要把人打个稀巴烂,这样子着实不太好看。
眼看已经有人围观了过来,玉梨站起身,“你若不答应,那就公堂见吧。你们两个——”
“行行行,你跟我走,现在就去!”
采办终于松口,玉梨站起身,松了口气,“待我准备一下就随你回府。”
玉梨当真要上门去给人赔礼讨好,静羽不顾身份拦在她面前。
她不用说玉梨也知道她的意思,笑道,“放心,我带着他们两个去,不会有事的。”
静羽:“公子不让夫人待客,就是不想让您低声下气讨好旁人,若是真走了这一遭。”静羽顿了顿,“公子会心疼的。”
静羽说心疼是轻的,怕的是主子动怒,这花颜坊里每个人都难逃责难,到时夫人必定出面维护,静羽不敢想那场面多可怕。
玉梨也觉谢尧定是会生气,但她有信心把他哄好,仍旧轻松道,“不碍事,他要是真心疼我,会顺着我的。”
静羽仍旧焦急,但无可奈何,玉梨若是恃宠而骄,她还可袖手旁观,但她这样坚韧自强,她怕的是她被主子折了精气神。
静羽没能拦住玉梨,她上了马车,在那采办领路之下,离开花颜坊,辗转进了一家大宅子。
一路跟随的,除了谢尧的暗卫,还有一直旁观着这场闹剧的楚虹。
他也没想到,到了这份上,这位宋夫人竟还能从容自若,看似隐身幕后,没想到关键时刻,竟能为了把事情解决到最好,放下身段去受这份委屈。
玉梨倒不觉得委屈,她只是直觉,会喜欢她的花儿的千金,应当也不会难对付到哪里去。
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无非就那些,甜食,漂亮的小玩意儿,要是喜欢小动物就更心善了,比那些商场上的笑面虎好相处得多。
玉梨带了店里的绒花,又让祥福斋现送来一盒点心,带着和善的笑,不卑不亢就去了。
采办没能进后宅,两个护卫也只停在二门,是一个婆子把她和静羽领进去的,静羽垂着眼,看起来恭敬,实则戒备非常。
婆子先带到了一处正院,将她们两个留在外头,进去问了话,得了回话,又将她们领往别处。
穿过两条回廊,在过了一道月洞门,进了一处春意浓厚的花园。
几个女郎正在花园里荡秋千,笑语连连的。
玉梨着浅蓝色男装,佩一串紫色紫藤花型绒花,看起来雌雄莫辨,风姿绰约,又洒然松弛。
几个姑娘见了她,当场呆了几瞬。
“你就是花颜坊的宋老板,你是男是女?”看起来是主人家的少女率先开口。
玉梨一听她娇俏又腼腆的语气就知道,她来对了。
玉梨先是不卑不亢致歉,又送上专门准备的赔礼,三朵小型绒花,一盒祥福斋的点心。
“祥福斋的点心!你是怎么买到的?”见到点心,少女们都围过来,做东的少女陆三娘问。
玉梨笑道:“宋某与祥福斋的老板有些交情,上门来时,特意央求胡掌柜给我留的。”玉梨的话半真半假,陆三娘听了很是开心。
“你这身衣裳真好看,这花也很衬你。”陆三娘娇羞道。
玉梨:“先前我还以为订花的是雍容少妇,没想到是三娘这等可人的少女,我看三娘更适合明媚些的花色,我这串紫藤勉强与三娘相配,三娘若不嫌弃,我赠予你可好?”
三娘抿嘴笑着,连连点头。
玉梨将绒花摘下来,递给三娘,几个少女蛐蛐一阵,三娘:“她们也都想要,你还有吗?”
“自然。在下的花,好就好在可以做出和自然所有形状相同,但色彩殊异的花,这串紫藤,还可做成绿色的,黄色的,端看三娘心情换着佩戴。”
三娘这下真被哄得高兴了,“哼,都怪那李管家,非说花颜坊仗势欺人,瞧不上我陆府,把我订的花给了别人,看来是他撒谎,回头我让母亲打他的板子。”
玉梨但笑不语,最好是真能把他打上一顿。
陆三娘看玉梨哪哪都合眼,最后连她穿的衣裳在哪做的都问上了,衣裳是谢尧给她准备的,静羽帮着解答了。
最后告辞时,静羽也不由得带上温和笑意,仿佛被那几个少女感染,大着胆子盯着玉梨看了许久。
玉梨走时,忽然被人截住,带去了来时等候过的那处院子。
屋内坐着个端庄的贵妇,见了玉梨,只抬了下眼皮,丝毫不露情绪。
玉梨拱手行礼后站直了,对方慢条斯理开口,“花颜坊的宋老板是吧,倒是有几分姿色。”
人的气场有时就是很特别,方才那几个少女,玉梨见到第一眼就互相生出亲近,可眼下这个妇人,玉梨一见到就心生抵触,显然对方对她也是一样。
玉梨站着,不卑不亢,也不说话。
“我那女儿是骄纵了些,非要追逐时兴,也不分来路,把那鱼目当珍珠。”妇人说完,接过身旁丫鬟递来的茶,缓缓喝了一口。
这期间玉梨仍旧面带笑意,但不说一个字。
妇人放茶盏的手停了片刻,更加倨傲了些,“往后应当都不会买你这劳什子绒花了,劳烦你跑这一趟,接赏吧。”
妇人身旁的婆子走上前来,朝玉梨伸出手来。
第43章
静羽侧走一步, 弯身准备替玉梨接下。
在静羽心目中,按玉梨的性子,当是会大事化小, 且她从前在国公府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虽然替玉梨气恨,但只觉情理之中, 伸出手去想接,却被玉梨攥住了手腕拉直了身子。
“宋某今日来,是为上门致歉, 赔出的礼值这个数。”玉梨随意伸了几根指头。
将静羽拉到身后,把静羽拉得更挺拔,“在下的花儿能得三娘喜爱是荣幸, 也是在下潜心钻研的结果,我出售的东西, 凝结了我和我店里人的心血, 每朵花都值得那个价,在下得来的钱财堂堂正正,不受这无端的赏, 还请夫人见谅。”
玉梨虚虚拱手,直视上头的妇人, 眼见对方脸色从惊愕转为隐怒。
“宋某是生意人,夫人若是不下订单, 宋某还忙, 这就告辞了。”玉梨说完, 冲她们笑了笑,转身离去。
玉梨从容自若,步子大而稳健, 不等人带路就出了院子,静羽快步跟上。
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快速走到了二门,见到那两个冷脸黑衣护卫,玉梨感到无比亲切,呼出一口气,碎步快走过去。
“可算有惊无险,快走,回我们自己的地盘去。”
静羽跟在后头,无声地勾唇笑起来。
上了马车,行入街市,玉梨对静羽道:“怪不得这家采办如此难缠,原来是有个这样的主母。”
静羽偷偷看着玉梨,她好奇极了,玉梨分明是小户人家出身,怎会有这样傲人的气魄。
“夫人不怕丢了单子么?”
“呵,往后就算他想买我都不卖,除非三娘亲自来选。”
见静羽还有疑虑,玉梨道:“方才我不说话,是怕出口就骂她,走那么快,也是怕在别人的家里起冲突。往后再有这等高高在上的,你也跟我一样顶回去。”
静羽抿唇,看起来没有领会到,也不敢照做。
玉梨继续说:“你看她身边围绕着丫鬟婆子,好似金尊玉贵,实际还不如我呢。我靠自己劳动和脑力维生,就算哪天离了谢府,我也能安稳生活,可她不一定,她做着她夫君的附庸,不但不居安思危,反而觉得不事劳动高人一等,瞧不上我这自力更生的。孰不知,要是哪日她落魄了,怕是活都活不下去。”
玉梨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说,方才那妇人戾气如此重,恐怕生活很不幸福,她的夫君可能有好几个小妾,而且妾室恃宠而骄,她不得不摆出主母的威严,刻薄长在了身上,已经习以为常,只不过今日用错了地方。
其实也挺可悲的。玉梨没再深想下去。
玉梨前世也看过一些宅斗文,看女主打脸虐渣觉得挺爽的,可工作以后见多了人情世故,也看不进去了,一群被世俗所困的女子,为了争夺男人在外打拼回来的家业,搞得你死我活,实在是爽不起来。
幸好她没有穿进宅斗文里,不用和弱势女子斗来斗去。
静羽听得玉梨一番话,似懂非懂,一直呆怔着。
玉梨定定对她说:“反正你只消记着,你现在比她们都强。”
马车很快回到了花颜坊,静羽当先跳下马车,转身去牵玉梨,玉梨抓着她的手跳下去就往门口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得里头传来尖利的吵闹。
“你们这花卖得如此贵,竟然以次充好,和先前订的不一样!让我戴出去被人笑话!老娘我不差那几个钱,要赔,赔我的脸面来!”
玉梨快步走进店门,就见厅里丝帘掉了一挂,一富态又丰满的妇人站在厅里,指着丽珍和喜云的脸面唾沫横飞。
丽珍灰头土脸,喜云面色还维持镇定,只是眼眶微微泛红,知乐和两个学徒在后门上,不敢冒头。
玉梨和静羽进门,两个高大的护卫也进来,厅里的光线都暗了一瞬。
那妇人顺着丽珍和喜云的目光看来,暴怒的面色停滞片刻,冷笑一声,“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宋老板,你这两个伙计拿不了主意,你来说说吧,怎么赔我的脸面。”
静羽暗地对玉梨快速道,“夫人进后院去,这里有我。”
玉梨恍若未闻,走到妇人面前,牵出和善的笑,“待我先弄明白事情究竟如何,还请贵人稍等。”
玉梨转向丽珍,丽珍恢复镇定,快速说了事情原委,“这位客人上月底订了一朵碧绿牡丹,约定的五日前交货,那日是客人的夫君来取的,我解释了丝线缺失之事,客人的夫君并未有异议,愿意要改色后的牡丹,也在单子上签了字,今日客人上门来,非说我们以次充好……”
“你们就是以次充好!”妇人听得激动起来,“我那死鬼定是被你们下了迷魂药!拿了假花烂花来糊弄老娘,这花如此庸俗,分明和外头仿制的假花一个样儿,今日老娘戴出去,被人笑了多久,你们知道吗?!”
玉梨试图插话,妇人不带停的,“如今外头都说你这花颜坊要关门大吉了,怕是故意来骗我等定金,拿了钱要跑了吧!”
玉梨站在原地,淡笑着等她说完了,停顿的气口上忙道,“夫人要花,可在店里随意挑选,看上的宋某送给夫人如何?”
“谁稀罕你这些破花!”
妇人喷了些唾沫出来,玉梨脸上落了些凉点儿,想退也不好退,两名护卫站得离她近了些,几乎把她挡在中间。
“哟,有护卫了不起,要仗势欺人呀,来呀,打我啊!”
玉梨觉得头疼,难缠的采办,两面三刀的商家,好歹还讲些道理和利益,碰上这样情绪上头,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就要纯撒气的,是真难办。
怪不得方才丽珍和喜云如此失态,原来是遇上了泼妇。
玉梨深吸一口气,朝妇人走近一步,“他们只是看门的,不会动手。”
妇人冷哼一声。
“那这样,我按原价双倍退款给夫人可好?”
“我说了不稀罕那几个钱!”
“那夫人要如何呢?”
“你这什么态度?”
玉梨笑不出来了,上升到态度,她是真没辙了,她在现代也不是干服务业的,碰到的甲方乙方再如何难搞,那都是体面人,这样纯粹情绪发泄的,那是真没遇到过。
玉梨只能呵呵陪笑。
妇人更加来劲,“你个商户也敢嘲笑我!”
妇人体型大,朝玉梨走来,两个护卫想动手,被玉梨喝止,护卫挡在妇人身前,脸色铁青。
妇人也有些发怵,但看玉梨并不敢得罪自己,后退半步,竟对着静羽扇出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厅中静了片刻,后门里冲出一串人,包括知乐三人,染坊的叶未青和老染匠,加上屋里原本的四人和两个护卫,全围了过来,将妇人层层围住。
“你个泼妇!”喜云没沉住气,把静羽拉到身后,怒声道。
“喜云。”丽珍皱眉,把喜云拉到身后,“夫人莫怪……”
丽珍没说完,妇人咬牙切齿的一巴掌又挥了出来,被细瘦的一只手臂挡住了。
妇人用另一手把叶未青搡开,竟把人搡倒在地。
砰一声响,叶未青倒在地上,咳了两声,一时竟站不起来。
妇人也呆住了,好似终于冷静下来,玉梨从两个护卫身后挤出来,对妇人拱手行礼,“夫人莫怪,我们都是正经生意人,这位是家兄,身患重病仍旧在店里染丝线,有几色丝线出了问题,先前跟夫人的夫君交代过,非是我等欺瞒夫人,定是夫人的夫君事忙,有所疏忽,忘了告知夫人此事,近来从我店里卖出的碧绿牡丹,都是这个色,外头的那些赝品,夫人可细细去看,与我们这牡丹,根本比不了。”
妇人看叶未青被喜云和知乐扶起,颤颤巍巍站得很是吃力,怕惹上人命,终究是彻底冷静下来,没再打断玉梨。
玉梨始终拱手躬身,面带笑意,“夫人说的那些人才是有眼无珠,我这里有最美的花儿,还没在外头出售过,夫人若是戴出去,定惹得她们艳羡。”
“行了,你这破店,老娘一刻也不想多待!”妇人丢下一句,扭身就走了。
妇人走出门口,玉梨才瞥见,门口站着楚虹和刘掌柜。
玉梨不知他们看了多久,又怀着怎样的心态,缓缓直起身,“去请大夫,给叶先生仔细看看。”
“我没事。”叶未青道,说着又咳起来。
“你也太瘦了,让你多吃些你不信,你看你,被那泼妇一推就倒。”喜云嘟囔道。
“是,我以后多吃些。”
“喜云。”丽珍正色道,“不可叫客人泼妇。”
“背地里也不行么?”
“当面背地都不行。”丽珍道。
喜云还有些怨念,还是点了头。
场面还乱着,玉梨无暇顾及门外站着没走的两人,坚持道,“去请大夫,给叶先生看,也给静羽……”
玉梨话音未落,静羽忽然垂着头在她面前跪下了,伏身在地,“都是奴婢的错。”
两个护卫也几乎同时单膝跪下。
丽珍和知乐等都僵住了,喜云觉得静羽反应过激,但想到府里公子,也有些腿颤。
玉梨惊得不知所措,“快起来,怎么怪得了你呢,都起来。”
喜云咚一声跪下,“对,怪我,是我骂了她。”
玉梨头晕脑胀,“你们是还嫌我气得不够?”
静羽抬起头来,玉梨面带疲色,还是勾起笑,“快起来,这是一桩小事,大家都受委屈了,谁也没错。”
“是奴婢让夫人受委屈了。”静羽脸还肿着,眼眶又红了。
喜云抢道:“是我,是我!”
丽珍也走过来,“我也没有处理好……”
玉梨觉得无奈,看向一旁发愣的叶未青,笑起来,“那你们去感谢叶先生吧,是他舍身取义,让那位夫人怕了,不然我点头哈腰赔礼道歉也没用。”
“是吧,叶先生?”
叶未青看着玉梨,“算,算是吧。”
丽珍和知乐几个都噗嗤笑了,眼看凝重的氛围化解,玉梨把静羽和喜云一个个扶起来,那两个护卫自行起身。
“说这么多话都渴了,先去后院喝口茶。”玉梨朝丽珍使眼色,丽珍先去扶着静羽,“走,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丽珍知乐拉着几人散开,混乱终于结束,玉梨看见门口的人还在。
玉梨将背挺直,“楚公子请进。”
楚虹背着手,神情深邃,“宋夫人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么?”
“楚公子看见了,虽然我花颜坊如今境况堪忧,但人心齐整,这还没到最后呢,绝不轻易言败。”
楚虹顿了顿,笑道,“四六,我四你六,不能再少了。”
玉梨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淡笑道,“楚公子霸道惯了,我可不敢与你做生意伙伴。”
“宋老板息怒。我非是趁火打劫,只是欣赏宋老板,不希望让这些莫须有的难题折了宋老板锐气,你我合作本是强强联合,有利无害,何必因一时气盛走向绝路。”
玉梨没有当场反驳,好似真在考虑他的话。
楚虹笑起来,“你还个价,只要公平公正,合情合理,我定好好考虑。”
今日发生的事不少,想到方才的唾面自干,玉梨忽然觉得累极,开始自我怀疑,如此强撑有什么意义。
仔细算算利弊,还个价,就能回到轻松赚钱的状态,店里的所有人都可以松了担子,客人也可以买到最漂亮的花,好像是皆大欢喜的事。
玉梨:“此事重大,我得仔细思量。”
楚虹喜出望外,“宋老板慢慢算,慢慢想,想好了来万色坊,楚某随时恭候。”哈哈笑两声,看玉梨面带不甘和疲惫,又低声道,“或是找个人来传话,我随时来见你。”
玉梨淡道,“楚公子没有旁的事,恕不奉陪。”
玉梨说完转身就走,两个护卫分开,一个跟上她,一个走到楚虹面前,逐客的意思很明显。
楚虹也不恼,看了玉梨背影几眼才转身。
后院里,诸人余悸仍在,丽珍见得多,平复得快,安抚了几句静羽就出去看店了。
玉梨冲她们笑笑,独自进了北屋。
已经是临近傍晚,夕照明亮,院里的几个姑娘还在窸窸窣窣说着小话。
忿忿不平地蛐蛐那胖妇人,又互相安慰,尤其对静羽特别关照。
“分明是她失心疯,你无辜被打,怎么还朝夫人下跪,我都吓到了。”喜云道。
“是啊静羽姐姐,碰到她算我们倒霉,别太放在心上,夫人不会怪你的。”
静羽始终一言不发。
“要怪也是怪我,我骂的她。”喜云笑道,“我还想让护卫大哥把她打出去呢!”
“喜云姐……”
“我说说而已啦,多亏了叶先生的苦肉计,他也挺委屈的。”
“叶先生是故意的么……”
玉梨听得心情稍稍舒畅了些,但也没好多少,多好的伙计和掌柜,何必跟着她受这样的委屈。
玉梨叹了口气,自己研墨,提笔蘸了墨汁,在纸上写出三七两个字,想了想又划掉,写了二八,最后写了一九,苦笑了下。
没一会儿,静羽打了水来,拧了帕子给玉梨擦脸。
玉梨看她已经恢复寻常,笑着接过,洗了脸,问她,“若是我把花颜坊卖给楚二,是不是会轻松许多?”
脸上已经不疼了,但穿越多年过来的害怕和无措仍在心里,让她此时有些直不起背来,静羽最终垂首道:“奴婢不敢置喙。”
玉梨叹口气,“让你们都受委屈了,别放在心上,今日事情多了些而已,明日还是照常运行。”
静羽应了是,将水端了出去。
话虽如此说,但玉梨心知,先前她还能撑住,是因她的绒花独一无二,即使没有研发出新色,也有客户基本盘,过了先前荣华丽花的交货期,她的店铺还是可以在首饰铺子里占据独特的地位。
可眼下有了仿品,虽然仿制的人未能掌握完善的工艺,但已经仿出了七成,加上他们能买到万色坊的丝线,几乎可以和她的逊色正品相提并论。
加上春暖花开,形形色色的自然花朵就要上市,绒花绢花都要受到冲击,恐怕过了这个夏日,花颜坊就如闪耀过后落地的流星,泯然于众。
眼下,确实是出售花颜坊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时机。
玉梨埋头于案,提笔写上几项,分红比例,人员安置,分店出资……
她写得入神,后院忽然寂静无声也没发现。
直到有人走进门里,唤她一声,“玉梨。”
嗓音低沉,带着些低喘。
笔尖顿住,玉梨抬起头来,随着来人走近,心里强行克制的酸楚猛地涌了出来。
“夫君。”玉梨眼眶泛红,开口声音沙哑。
第44章
谢尧得知花颜坊有采办赖着不走时就准备出宫, 偏偏那时北境战败的两位将领来觐见,他本想飞快处置,又得知玉梨竟然见了采办还登门致歉。
片刻也不再耽搁, 只换下外袍,就纵马来了此处,在进门时见到还未挂好的纱帘, 心里就发紧。
护卫迎上来,他才知那散客闹事之事,进了门, 原本尽在掌控的沉稳在见到玉梨微红的眼眶时消失殆尽。
谢尧眉头动了动,心中杀意涌动,但眼眸中的痛楚盖过了戾气。
谢尧大步走到身边, 玉梨想站起来,谢尧弯身按住她的肩, 半蹲下与坐着的她齐平。
他的体温透过衣料, 从肩头直抵心房,玉梨更加克制不住,眼眶酸疼, 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谢尧僵了片刻,把她按进怀里, “我来晚了。玉梨。”
玉梨的脸贴着他的颈侧,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她想说没事, 但喉头发紧, 说不出话来。
感觉到玉梨的眼泪滴落在颈侧, 由热变凉,谢尧闭了闭眼,压下立刻杀了那些人的冲动。
片刻的无措过后, 拍着玉梨的背,温声道:“我现在带你回家,你跟你的猫玩会儿,让老胡给你做些好吃的,再逛逛宅子,看看园子里的花,如何?”
玉梨闷了一阵才说话,“先让我抱会儿。”
玉梨鼻音浓重,谢尧心房似针扎,只能把她紧紧抱着。
谢尧蹲在椅子旁,与玉梨交颈相拥,衣袍交叠,院中闪过几条人影,玉梨也不管,直到松鹤默然无声来把门拉上了。
院外大多人早已回避,只愣怔在原地的叶未青看见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月白的和漆黑的,互相紧抱,不分彼此。
“乖玉梨,往后这店里的事宜,我来给你处理,你若还想来做花,待我理顺了,你再来接手。”谢尧抚着玉梨后颈。
玉梨蹭蹭他的肩,没有吭声。
谢尧好似突发奇想,道:“不如我让他们来向你赔罪,三跪九叩,自打嘴巴,如何?”
他语气寻常,不带笑意,是真征求她的同意,不是哄她开心。
玉梨丝毫不怀疑,只要她点头,今日出现过的,楚虹采办主母妇人等人都会在半个时辰内跪在她面前自己扇自己耳光。
然后呢,是立刻把人杀了还是背着她杀?
玉梨眼泪立刻止住了。
好像也不是那么委屈。铺子也不急着卖。她好像也还能抗。
玉梨:“不了。有你在,这些都不算什么。”
谢尧淡笑道:“我在,就是为你做这些的。当真不要么?”
玉梨忽然觉得,要她真答应了,他们跪在她面前,她就要直面谢尧的真面目,他的真实身份,而她眼下的一切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玉梨从他怀抱里出来,看着他:“真不用,我就是今天碰到的事多了些,其实我没有任何损伤。经过今天,我心理会更加强大,丽珍她们做事情也会更加周密,虽然碰到困难了,但只要想到夫君在背后为我撑腰,我就什么都不怕,挺过去,我就会有成长。”
玉梨的情绪转变过快,谢尧的笑意淡了些,捧着她的脸,轻吻她的泪痕,用指腹轻轻擦了,才望着她略带忐忑的眼,“你受了委屈,却不想要我为你出气?”
他嘴角还勾着,眼神也还温柔,只是眼底蕴藏着淡淡凉意。
玉梨注意着他的细微情绪,心里一沉,重新抱上他,贴着他的脸,字字斟酌道:“夫君安慰我这么久,我已经不气了。在外行走,想要做出成就,就是会受各种各样的委屈。就如我的掌柜,每日承受客人的不满已经是家常便饭,可我没见她的家人来找我讨说法。我何其幸运,才受这一次,你就来到我身边,我已经很满足,很幸福了。”
玉梨说完,谢尧没有应声,她退开些,看谢尧的神情,丝毫没有被说动。
谢尧看着她,“你与她们都不一样,你有我,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玉梨心里叹气,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还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抗拒。
玉梨垂首亲他一口,柔声道:“夫君就再由着我一次吧,我保证下次不会再去前厅见客,要再有人闹事,我就让你给我的那两个护卫打出去。”
谢尧神色有所松动,玉梨笑道,“我先前跟你说的自我实现还记得吗,我觉得就快了,再坚持一阵子,我就要成功了,就三个月,好不好?”
谢尧看着玉梨,心里黑云翻涌,但面色平静,冷暗深藏在眼底,紧紧按着她的肩头,应了好。
玉梨暗暗松了一口气,伏在谢尧颈侧,谢尧轻抚她的背,他的手掌灼热,一下一下,又重又慢,玉梨心里无端地闪过一丝不安。
玉梨和谢尧挤在平日的青帷马车回府,素日热闹的街道很是安静,玉梨想掀开帘子去看看,被谢尧握住了手腕。
玉梨看向他,他一言不发,她想挣开,只动了一下,他力道顿重,“外头嘈杂,莫要露面的好。”
他语气平直,不是下令,但也不容抗拒。
玉梨猜测他定是因为她拒绝他为她出气而不快了,可她能说的话都说尽了,实在没办法哄他了。
回了明月居,谢尧照常与她先用饭,今日厨房加了几道菜,全都是玉梨爱吃的,也不知是不是他事先派人回府吩咐的。
玉梨专心吃饭,饭后真如谢尧建议的,先去抱着雪咪玩了一会儿,又在院子里给山茶树松了松土,山茶花已经打了苞,待天气暖和些,就会开放了。
做了这些,玉梨心情轻松了许多。
本想再去逛逛园子,实在是累了,放好花锄准备回屋,才发现谢尧在门内垂眸看她。
见她看来,转身回了屋内。
玉梨有些无奈,但也不能真放着不管,打算沐浴了睡下时哄他。
玉梨进了净房,喜云已经安排好了热水,她解下衣裳就要进浴桶里,烛光忽然飘拂一瞬,温热的皮肤把她紧紧包裹。
玉梨惊了一跳。
“我帮你洗。”谢尧的声音响在头顶,玉梨呼出一大口气,“吓到我了。”
谢尧轻笑一声,把她抱起来,迈着长腿跨进浴桶里。
不一会儿,玉梨趴在桶沿,咬着唇喘息连连。
谢尧真在帮她洗身,可洗得细致入微,每一处都仔细翻开来洗,他的手指带着薄茧,时轻时重抚过,碰得再轻也扫得玉梨轻颤。
而他面色寻常,呼吸平静,仿佛只是在专心帮她沐浴。
玉梨背对着他,他给她洗了背,就要结束了,玉梨要起身,他把她按回去,“不帮我洗洗么?”
他主动提要求,看起来是不生气了,玉梨诚心满足他。
“背过去啊。”玉梨指挥他。
谢尧轻笑,不动。拉着她的手按上胸膛,“像我给你洗那样。”
玉梨脸色倏地红透,手腕上力道分毫不减,他是打定主意了。
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有什么害羞的,玉梨给自己打气,去拿帕子,谢尧把帕子夺过,随手掷到了浴桶外。
谢尧靠着浴桶,把她拉近,近到身躯要贴不贴。
拉起她双手,一手放在肩头,一手放在胸口,“不脏。用手。”
玉梨浑身都发软了,手上根本没有力道,脑子都虚虚浮浮的,只能听着他的指挥,从肩头往下,与其说是洗,不如说是摸。
玉梨目光专注落在指尖,滑过线条分明的皮肤,从水面洗到水下,不敢看谢尧,但时刻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逡巡。
玉梨觉得脸色发烫,呼吸也不很通畅,但谢尧却只是胸口微微起伏,看起来没什么波动。
但她越往下,他胸口起伏越大,倒让她没那么窘迫了。
谢尧忽然抓住她的手,“好了。”嗓音沙哑,欲色深沉。
水快凉了,谢尧勾着玉梨双腿起身,迈出浴桶,稳稳放下,用帕子裹了她,擦干了水,拉过来亲一口,“先出去。”
玉梨听话地转身,方才带进来的寝衣落在净房里,就这样钻进了被衾。
谢尧就没带寝衣,出了净房径直走到床边,把玉梨拥进怀里。
掌控着紧压,不让她有丝毫缝隙。
双手手腕被他单手按在头顶,玉梨偏头空出双唇,喘道:“别绑我。”
谢尧贴着她的颈脉轻吻,“用得着么。”
顿了顿,“玉梨,你离不开我的。”
玉梨感到一阵寒意,但他又温和笑起来,“我们是夫妻,做什么都寻常,对吗?”
玉梨后背渗出了冷汗,僵直着不敢动,谢尧轻咬她一口,“对。就是这样。别动。”
波涛翻涌,天地倒转,玉梨哭得不能自已,想让他停下,发不出声来,近乎窒息时,他才停了。
居高临下看她淹没在浪涛里,眼底暗流和痛楚交织,等着她呼救。
玉梨理智不想让他抱,但理智已经溺毙。
“夫君……明晏,抱抱我。”呢喃着他的字,要他抱。
眼底的暗流消失,痛楚满怀,谢尧俯身把她紧紧抱着。
玉梨只觉被压得喘不过气,但又觉得满足,呜咽着,眼泪一直没停过。
渐渐平复下来,玉梨陡生怨怒,咬一口他肩头,“谢明晏,大坏蛋。”
谢尧笑了一下,“我是。”
进入三月,暮春之初,天气乍暖还寒。
三月第一日玉梨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窗外雀鸣啁啾,她醒来时,春日暖阳已经高照当空。
昨日白天发生的事情当先涌入脑海,她叹了口气,有些不想去花颜坊,闪过一丝颓丧,但想到昨晚,又心思复杂。
昨夜谢尧让她无法招架,明明他动作轻柔,没有让她痛,而且语气温和,毫无阴冷之气,但就是让她有被禁锢之感,仿佛他在她身体力织就了无形的网,周身筑就了透明的墙,将她的身心牢牢掌控,从内到外都握在他手里。
玉梨赖在被窝里,沉沉思索了许久。
谢尧昨日赶来,她心怀感动,但他要的好像不只是感动,想要她全然接受他为她解决好所有问题,为她狠狠出气。
玉梨知道他是为她好,可她觉得没必要做到那份上,但转念一想,他是摄政王,杀伐果断,或许在他的观念里,权力和武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
可她不是摄政王,她无心贪权,她只是个平民出身,就连考公都考不上的小老百姓。
她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首先想到的是找警察,用法律,公平的方式解决。
前世虽然也碰到过诸多无奈,但她心里清楚,也毫不怀疑,法律是最后的武器,无论是在职场还是整个社会,被人情世故压迫,掀桌子的方式是撕破脸提起诉讼。
所以她丝毫不怕跟人对簿公堂,这个时空的正常人也是如此,并不视律法如无物。
而谢尧所想恐怕跟她完全不一样,虽然玉梨知晓,权力的本质来源是武力,可权力的用法不应该是这样的。
身为摄政王,怎能视律法如无物,光用武力迫人呢。
他这样,位置坐得稳吗……
想到这,玉梨怀疑自己杞人忧天了,原著里,他可是战无不胜,即使最后结局一夜白头,黯然神伤,但也没落魄过。
玉梨回想前世学到的封建时代历史,权力的斗争确实是充满了血腥和残忍,前世历史上的著名帝王为夺得帝位连亲兄弟都能杀,他能从无名小卒走到摄政王的位置,一定是权斗中的佼佼者。
而他在她面前,装了一年的温柔夫君,刚开始阴沉迫人,却也没有伤害过她,大多时候他体贴入微,也能听她的道理。
昨晚感觉到的他,又有些不同,仿佛耐心耗尽,短暂地显出了些真面目,但又强压下去了。
玉梨无法想象,真实的他,到底是怎样的,又是如何造就的。
她也不敢去想象。
一想到这个,她觉得花颜坊的事情实在算是微不足道。
楚虹发起的商战,说到底也是合法合规的,他有断供威胁她的实力,是她自己技术不行,才被人卡脖子。
要是她花颜坊自身技术过硬,何至于到这般境地。
不就是研发新色么,她一个寒窗苦读十六年,上知牛顿三大定律,下知氧化还原反应,大到宇宙起源,小到孟德尔遗传定律,对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大历史事件进行过评价,分析过意义和影响,虽不是精通,但全都略知一二的现代知识分子。
不可能斗不过一个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知道的封建富家子。
玉梨下午才到了花颜坊,与昨日的混乱不同,今日店里很宁静。
店里有三三两两的客人,看着她的花儿笑语盈盈,丽珍跟她们说着话,时而拿着花在客人发髻上,衣领上比来比去。
送走了客人,丽珍来寻玉梨,说起将提货凭证增加一栏的事,增加了一栏改色的说明,是为了防止昨日那样的事再发生。
玉梨很欣慰地笑起来,“昨日的事算是近来积累的矛盾爆发,我们已经做到最好,往后再有闹事的,直接让护卫赶出去,他们要对簿公堂也不用怕。”
丽珍看着玉梨,眼眸亮晶晶的。
玉梨问她今日可还顺利,丽珍笑道:“其实断货这大半月,就昨日最是混乱,其实前些日子改色和退款都挺顺利的,今日也寻常,客人虽然失望,但没有闹事的。”
玉梨翻看着近日的账册,“生意确实下滑不少。”
丽珍:“嗯,市面上出现了仿品,且近来春花盛开,冲击挺大。”
玉梨合上账册,对丽珍道:“我不会坐以待毙。丽珍,从今日起,店里的大小事劳你多费心,我要去染坊染丝线。”
丽珍顿了顿,有所疑虑。
“荣华丽花算是废了。我要做一朵比荣华丽花更美,比世上万千繁花更美的花。”玉梨道。
玉梨面带淡笑,并不十分激昂,但丽珍就是莫名相信她能做到。
“无论夫人带着花颜坊走到哪里,丽珍都会跟着走到最后。”
玉梨心里一软,就算为了丽珍她们,她也不会轻易退避。
玉梨去了东屋染坊,为了避嫌给谢尧看,她带了两个护卫,和静羽喜云。
走进门里,两个老染匠和叶未青都看过来,见了这阵仗,三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来迎。
玉梨当先开口,“今日我来,是想跟诸位讨教织染之道,我想学习染丝线,做最夺目的绒花,请诸位不吝赐教。”
玉梨说着,垂首一一朝两位老染匠行礼。
“夫人多礼了,此乃我等分内之事。”老染匠恭敬回礼。
最后也朝叶未青行了一礼。
玉梨抬起头来,夕阳正好穿过窗棂,落在她的脸颊上,照亮了一半唇色。
玉梨的双唇昨晚被辗转亲吻,又咬又吮,此时还红艳着,被夕阳照亮的那一半仿佛丹砂镀了金,衬得另一半暗红不明。
叶未青垂眼,缓缓朝玉梨还礼,没有说话。
_
皇宫紫宸殿,御书房。
南衙军北伐大败而归,将军卫川死里逃生,被亲随护送着回京,而杜凌带着神武军拼死抵抗,身受重伤,捡回一命。
眼下两人都在御书房里,跪伏于书案前,等着摄政王发落。
军报早已于半月前送到京城,昨日这两人才回来,本在家中等候召见,但宫里一直没有人来传话。
两人被晾了大半日,惶恐渐渐加深,此刻上首的人一言不发,翻看着二人的奏报。
半刻钟过去,殿中静得只有轻微翻页声。
第45章
春寒犹在的天儿, 房中没有地龙,殿中两人都无端汗流浃背。
负伤的杜凌面容苍白,咬牙忍着伤口剧痛, 但丝毫没有怨念。
这一战,确实是因他们两个将领的疏忽而惨败。
自去年底开拔,那卫川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心知是其人贵族作风使然,杜凌本不欲与之计较,可奈何主上叮嘱, 让他为副,辅佐南衙军。
卫氏仗着殿前主上的勉励,到了战前仍旧不把他当回事, 杜凌处处忍让已经是憋着愤怒,可对方连他的部署也不听, 杜凌终于是忍无可忍。
神武军是当年摄政王杀入柔然王庭的千骑人马发展起来, 个个勇武骁悍,在北境是胡族闻风丧胆的存在。
他杜凌虽是在神武军创立两年之后遴选进入的,可他得益于当时还是神武军大将军的摄政王所创下的全凭军功升降之军法, 两年内升至自底层迅速攀升至从五品游骑将军,靠的就是对西疆和北境的了如指掌, 也靠的是他灵活善变的兵法。
说句妄自尊大的话,柔然听他杜凌的名号, 虽不至于像听到摄政王的名号般四散奔逃, 至少也是会心里发怵的。
可卫川不但不以副手之礼相待, 连他为其漏洞百出的战术谏言也丝毫不听。
杜凌毕竟年少,不再对他进言,想着等他吃了大亏再说, 没想到这一大亏,就亏掉了南衙军九成人马。
而他赌气未发,待发现战情不对,赶去驰援时已经晚了。
卫川被亲信护卫着逃跑,他则是带着神武军杀到了最后,凭着多年战场厮杀经验捡回一条命。
杜凌心疼折损的神武军,回来的路上已经哭过几回,到了京城,更加悔恨,为何不在战前死死拉住那卫川,要赌那一时的意气。
此刻见了主上,杜凌将奏报呈上,他将此战的前因后果,卫川和自己的疏漏都深刻写出,想着只待主上问了话,在治罪前就以死谢罪。
谢尧看完两人奏报,才让人起身。
两人都齐齐看向他,面带被问询的渴望。
谢尧扫过他们二人一眼,一个是急于撇清责任,一个是渴望将战况教训细细讲来。
目光在杜凌渗血的腰腹停了一瞬,谢尧转向侍人,“赐座。”
侍人抬了一张椅子,放在杜凌身后,杜凌抱拳下跪道:“微臣不敢。”
谢尧抬眸瞧着他,“孤赐你坐。”
杜凌伏身磕了个头,眼眶发热,起身坐了,腰背挺得笔直,比身旁站着的卫川还傲岸不屈。
“此战惨败,你二人皆罪责难逃。”谢尧不问他二人的话,语气轻描淡写,好似并不十分怪罪。
二人不曾近身接触他,不知晓他素日脾性,只在军中听闻过对他的传言,骁勇无匹,用兵如神不必说,他军法严明,赏罚分明近乎严苛,惹人敬服,也惹人畏惧。
此事在主上心中已有定论,两人不敢说一个字,空悬的希望落了地,都觉或许难逃死罪。
卫川面如死灰,杜凌还撑着为将的尊严。
“但孤给你二人将功赎罪的机会。”谢尧翻开别的折子,提起笔,随手写下朱砂御批。
很是平淡地道:“卫将军在胡族手下安然逃脱,对柔然已经多了了解,孤欲令你吸取教训,再领军出征。”
卫川觉鬼门关走了一遭,立刻双膝下跪,“微臣定全力以赴,不胜不归!”
上头响起翻折子的声音,和一声淡淡的,“准了。”
卫川领了命起身,身上的汗水从额头滑下,他也不敢去擦。
谢尧瞥了一眼杜凌,“杜将军未尽规劝之责,枉送神武军兵士性命,下狱候审。”
杜凌心头大恸,几乎想立刻跪下喊冤,但他并非十分无辜。
谢尧头也不抬,“下去吧。”
卫川雄赳赳往外走,杜凌强撑身板,面带死气。
出了御书房,杜凌失魂落魄往外走,禁卫军来押送,到了殿门外,忽有侍人前来行礼,“王爷有令,杜将军身怀重伤,当治愈后下天牢,请杜将军随奴才去太医院。”
杜凌惊怔一瞬,脑中闪过一线明光,好似有什么亟待他抓住。
杜凌随侍人离去,御书房内崔成壁从内间走出来,谢尧朱笔未停,落下龙飞凤舞的准字。
崔成壁面带笑意,“王爷明察秋毫,运筹帷幄,那杜凌此后必定对王爷死心塌地。如今朝中向背已经彻底明朗,只差这最后一口气,王爷成就千秋功业,比肩尧舜,指日可待。”
谢尧轻笑一声,“从哪学来的这些话?”
崔成壁还笑,“都是发自臣的肺腑。”
谢尧:“那你这肺腑可割了。”
崔成壁知他向来不喜吹捧,尤其是他这拍马屁技术差的,看来现在还是没变,崔成壁却面露笑意,“臣知错,往后再也不说了。”
崔成壁退下了,谢尧专心理政,松鹤出现在殿中。
还不到汇报玉梨动向的时刻,定是出了意外,谢尧停了笔,松鹤不停顿道,“夫人去了染坊,说往后要亲自染丝线。”
谢尧目光微凉,松鹤道:“夫人带着护卫和静羽喜云,与那三人只是礼貌讨教,他们也没有靠近夫人三尺内。”
“随她去吧。”谢尧淡道。
松鹤要走,忽听得他又道,“往后凡有惹她不快的,不留痕迹让其付出代价,意图不轨的,格杀勿论。”
松鹤郑重领命而去。
松鹤离去后,谢尧久久未提笔,过了半刻,命侍人传来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进了上书房,里头侍人纷纷退出来,半刻钟后,户部侍郎趋步出来,飞速往宫外走去,走远了才跑起来,跑得衣袍翻飞。
玉梨开始学染丝线,进了染坊,连着五日,谢尧那无事发生,她的染色进度也无事发生。
玉梨深入学习了染布之法,才知这是多么复杂的工艺,成熟的染料就植物和矿物两类,寻常的颜色多是植物染料,极易被氧化,用再精细的保色手段,最终都极易归于蓝色,深浅不一的蓝色。
叶未青身上的靛蓝,就是最易染成的蓝。
矿物染料昂贵,但色彩鲜艳,保色时间长,但矿物染料不易上色,需要借助众多辅助手段上色,成熟的上色手段,加上矿物调和,可染出色彩各异,又鲜艳夺目的色彩。
但成熟的配比和相应的上色手段都只能染出寻常颜色,要如万色坊那般,染出独门色彩,需要千千万万次的试错,还需要运气的加成。
了解了这些,玉梨虽然觉得压力很大,但总算有了底。
不就是控制变量法做实验么,只是时间和成本问题罢了。
这日玉梨误打误撞染出了很美的蓝色,如千里江山图里那样亮眼的幽蓝色,可第二日再用同样的方式去染,试了数十次,却再没能染出来。
“夫人莫急。”老染匠安慰道,“织染这行就是如此,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即便是多年老染匠,成熟的染色配比和技艺,也会有色泽不一的时候,是以只有积淀深厚的大染坊才能保证色彩的稳定,我们起步晚,还需要时间打磨,但终究能成功的。”
许多事情都是只要投入时间,就能有结果的,比如种一棵树,养一只猫,往日玉梨只觉慢慢做一件定会有收获的事很有成就感,但眼下这件事牵扯了太多人,她难以做到毫无负担等待回报。
再染下去恐怕也暂时没有结果,玉梨没再呆下去。
要走时,叶未青打了水来,在护卫之外,将水递给了喜云。
喜云接过,再送到玉梨面前。
玉梨没有亲手触碰染料,只是碰了些宝石的粉末,喜云帮她将双手袖子撩起到手肘,玉梨素手入水,蓝色粉末散出,在水中泛出净透光泽。
玉梨专注浇水洗手,手腕,洗完了接过喜云递来的帕子擦净。
玉梨冲在旁等着端水的叶未青点头致谢,没说什么就走了。
玉梨回了谢府,在明月居书房呆着,将近来的配方和上色技艺列出来,将染出的丝线一一对应,再用控制变量法,写出接下来要试验的配方。
闷头写了近一个时辰,喜云抱来雪咪让她歇一歇,她也没动。
正入神之际,一碗桂圆酒酿汤圆放在了她面前。
玉梨抬头,静羽面色沉静,“夫人先用些吃的,歇一歇吧。”
酒酿的味道扑鼻而来,玉梨深吸一口气,放下了笔。
静羽默默退下了。
到了书房外,静羽勾出笑,露出几颗贝齿。
喜云见了这一幕,放下雪咪,把静羽叫到东厢。
“这是我的活儿,你怎么不吩咐我去做?”喜云问。
见她气鼓鼓的,静羽笑意淡了些,“我只是刚好有空。”
“这府里的事还不够你忙吗?”喜云道,“你是不是想趁机取代我在夫人心目中的位置?”
静羽愣怔,“我没想过。”
喜云眼眶竟红了,“我知道我气度不如你,才干不如你,还不如你勤奋……”
静羽收了笑,抿唇道:“你想多了。”
“那你是在做什么,你从前对夫人没有如此细致周到过。”
喜云大概吃味了,静羽看她一会儿,笑起来,“想做就做了,毕竟我比你勤劳啊。”
喜云愣了片刻,哼道:“要跟我比勤劳是吧,我给你看看我从前有多勤奋。”
静羽看着喜云目光柔和,但笑不语。
“喜云,静羽。”玉梨从屋内走出来,“不想了,走,跟我去逛逛园子。”
园子去年秋日才建好,但栽种的都是名贵的多年花木,经过修枝,虽然开得不多,但尤其喜人。
三人说说笑笑,逛了些时候,玉梨采了满怀春花回来,正在屋里摆弄插瓶时,谢尧回来了。
今日他比往日回来得早些,玉梨放下花枝去门外迎,静羽和喜云对他行礼后离去。
谢尧面色莫测,玉梨挽上他的手臂才有了些温和的意味。
玉梨知道自从她接连给人赔礼道歉,又拒绝了他帮她出气那日过后,他就一直有郁结在心里,虽然面上看起来平淡,但他每日都在提醒她,三个月期限还剩下多少日。
玉梨先前觉得,到了三个月,还可以撒撒娇争取些时日,但眼下觉得,三个月后,若花颜坊还是如此,恐怕他真要接手过去,让她只等着收钱就好。
果然,饭后,谢尧看了她一会儿,察觉她眉间愁绪,对她说,“还有七十五日。”
玉梨叹口气,“知道了。”就算没有这许多日,她的金子也快花完了,她打算把祥福斋的流水先填些进去,至少真撑到他立下的期限。
要是不成功,以后就真的只能吃他的软饭了。
见她叹气,谢尧把她拉进怀里,“如此难办,我当真丝毫忙也帮不上?”
染新的足够鲜亮的丝线,除了钱财,还需要时间和人力,即使是摄政王也得慢慢来,他已经给了她人和钱,难不成他亲自来染坊帮着染丝线不成。
想到他灰头土脸,满手染料那画面,玉梨就想笑。
谢尧把她的脸正过来,细细看她。
玉梨双眼晶亮,眸子清透如一汪纯净的湖水,即使有风来吹皱湖面,也丝毫不改本色,世间所有的杂质都能在其中濯洗干净,沉到眼底,不影响本来的纯净。
她面带无奈,又勾着淡笑,大概是觉得他难应付,却又看得到他好的一面。
他与那些满是瑕疵的杂质没有多少分别。
脑中闪过一双充满了怨毒和贪欲的眼,和一双双冷漠或惧怕的眼,谢尧忽地将玉梨松开,侧开腿把她放下。
“去忙你的事吧。”谢尧淡道。
玉梨愣了一下,谢尧看过来,“还是想早些和我睡下?”
玉梨抿了抿唇,他神情深邃莫测,刚刚才把她松开,虽然还站得很近,但他分明想拉开距离。
他近来就是有些奇怪,玉梨猜他还憋着气,但他也不想对她施压,她又无法放弃花颜坊去讨他欢心。玉梨选择了暂且搁置,“好吧。”
玉梨去了书房,展开厚厚的册子,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色彩名,靛蓝湖蓝水蓝,朱红品红洋红,还有许多没有命名的只用一根根丝线代替的。
玉梨觉得压力山大,头都疼了起来。
平时谢尧不让她做这些,她兴致勃勃,今日主动让她来,她反而心生抵触。
逆反,人的本质就是逆反。玉梨忍着躁意,提笔写了几个配方,连字迹都越写越潦草。
玉梨丢下笔,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一口气,压力大,无法缓解,不想干活了。
玉梨忽而起身,绕过回廊走回了正厅。
走到门口,见谢尧正在摆弄她没有完成的插瓶。
春花繁茂,她采的这些花色彩,枝条均不统一,做插瓶也该是热闹茂盛的,但谢尧正拿着花钳,把枝条的叶子,分支全剪了。
见玉梨走近,他只抬眼瞥来,垂眸继续剪,当着玉梨的面,把花朵也剪了。
玉梨感觉到他那一眼的凉意和威严,心里大跳,不敢去阻止他。
谢尧手里不停,花钳合紧的咔哒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密,最终啪一声,花钳被放置在桌上。
谢尧手中只剩下一串明黄的,一片叶子也没有的迎春花。他放在插瓶中,看向玉梨,“这叫一枝独秀,好看么?”
玉梨不想再去搞研究,昧着良心说,“好看。”
谢尧眉梢挑了挑,玉梨走到他身边,“夫君品味独特,这朵迎春花要是在方才那一堆花里头,只能算是增添一点儿色彩,经夫君这样修剪一番,当真配得上一枝独秀之名,即使是插花名家看了,也要赞一句好意境。”
玉梨实在不想去干活了,彩虹屁吹得上天,不管谢尧爱不爱听,至少她摆明了哄他开心的态度,他要再让她去忙,就不礼貌了。
谢尧看她一会儿,笑意渐渐自嘴角溢开,直达眼底,“再多说些。”
莫测的沉晦一扫而空,他明眸皓齿,唇色淡红,眼底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一副我知道你在拍马屁,拍得很拙劣,但就喜欢你用心讨好的样子。
玉梨顿觉屋里的春花逊色,试验数据乏味,这么美丽的春天,这样俊美又贴近的人,她该好好享受享受。
第46章
厅里烛光亮堂, 谢尧着一身玄黑襕袍,眉目间堆积着经年累月的威严,即使笑起来, 也化不开周身迫人的距离感。
可此时他在一堆粉的白的紫的碎花里,他身上还沾了绿叶,仿佛生机眷顾他, 又或是生机自他身上长出,最近的那朵明黄迎春在他冷白的鼻梁上投下淡淡暖黄。
那双幽邃的双眸看着她,似笑非笑, 有宠溺,也有慑服。
玉梨心中情愫混杂,最终被莫名的飘飘然占据, 管他呢,眼下他把她当是他的, 他何尝不是她的。
玉梨鬼使神差走到他身旁, 推开独树一帜的插瓶,旋身坐在他腿上,同时勾住了他的脖颈。
眼看他的神情愣怔了一下, 垂眸看来,玉梨心跳如擂鼓, 仰首含住他的下唇。
感觉到他僵了一瞬,周身体温刹那攀高, 玉梨心里暗喜, 更加肆无忌惮。
玉梨吻他一会儿, 但他没有主动迎合,她退开些,他双眸幽暗, 胸口剧烈起伏,在她双眼和双唇间流连。
不是无动于衷啊。
玉梨要继续,谢尧捧着她的下颌,双掌覆盖她半截脖颈,半片后脑,半张下颌,不让她动。
“做什么都没用。七十五日,一天也不能多。”
玉梨心塞了一下,她在他心目中就是这样一往无前又不择手段的人?
“好吧,我知道没用,就七十五日。”玉梨抬手拉开他的手掌,作势要从他腿上下来。
谢尧眼眸渐暗,松开了她,玉梨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谢尧垂眼看着脚边花叶,抬脚重重碾上去。
余光瞥见玉梨在门口没走,她关了门,风一般转了回来,撞进他怀里,捧过他的脸,“继续。”
她紧贴着他身躯,垂首来深吻,谢尧下意识揽着她,脑海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心头狂喜滋生,如巨浪翻涌。
把她紧紧抱着,反客为主。
玉梨渐渐后仰,捧着他的脸,毫不退让。
察觉到他身体反应,停滞了一瞬,谢尧把她拉近,紧密相贴。
谢尧松开她些许,玉梨双颊红透,眼眸水润,细眉伸展,嘴角挂着羞涩又轻柔的笑意。
停顿片刻,她又在他润红的唇上浅吻一口。
谢尧重又把她紧拥,用力到几乎将她拥入骨血。
玉梨觉得有些疼,推了推他的肩,他就松开了,转而去解她的衣带衣扣。
春风呼啸,落花满地,浅淡花香传入床帐。
暗香浮影,灼息连连。
玉梨初时费了些力,谢尧就把她按下来,让她顺着他的节奏来。
玉梨还是喜欢循序渐进,奈何大腿拧不过他的小臂,最终败下阵来。
到她昏昏欲睡,几乎动也动不了。
谢尧才放过了她。
早上,谢尧走时,不像往常那样轻吻她的额头,而是碾上她的唇,轻轻咬了一口。
玉梨睁眼,还没看清他就转身走了。
浑身虚软,动弹不得,她又闭眼睡去,到了晌午才转醒。
经历了大半个晚上的天性放纵,玉梨腰酸背痛,但神清气爽,忽然又觉得染丝线有趣极了,连那些拗口又难以区分的色彩名都透着诗意。
玉梨知道,谢尧是不想看她受苦受累才立下期限。
她也不是自讨苦吃的性格,若是在前世,她定是坚持不了这么久,受了这些挫折,或许早就放弃了,就在他身边做个安享富贵的阔太太。
但眼下不像前世那些卷王,任何能想到的商机,都早已被人付诸实践,而眼下的这门事业,在这个世界是独一无二的创新,她只要坚持下去,必定会有成绩。
而且眼下有谢尧这般坚实的后盾,她毫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不需要考虑失败的后果。
想到此,玉梨心情大好,去宅子里逛了逛,看看她如今拥有的,风景秀美的大宅子。
又抱着雪咪逗弄了一会儿,动手修整了下花架,再给金鱼喂了鱼食。
玉梨拿着册子去了花颜坊,继续和他们搞研发,但今日她思路清晰,觉得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什么颜色都想要,不适合当下紧迫的局势。
玉梨将染坊三人和知乐丽珍叫来开会,商议主攻什么样的色系。
玉梨先问丽珍,“近段时日,上门来看花的,多喜欢什么颜色的?”
丽珍:“虽然荣华丽花停售,但近来市面上仿品忽然绝迹,大多客人是为了此花而来,知道荣华丽花断货,才转而去买相近颜色的,紫色或是蓝色的花。”
玉梨还是第一次知道荣华丽花的仿品没了,说起来前些日子万色坊的伙计常来转悠,好像也有些日子没来了。
玉梨没有多想,管他楚二打什么鬼主意,她做好自己的研发才是硬道理。
紫色和蓝色自然生长的花少,还有绿色的花,也都卖得不错,但市面上粗劣的仿品太多,已经审美疲劳,不够惊艳,研发出来吃力不讨好,得选择别的色系。
玉梨又问知乐有什么看法。
知乐设计花,也做花,虽然对市场不甚了解,但审美独到,“我觉得咱们的绒花除了色彩以外,花型也可以做些与天然的花完全不同的,一根枝条上,可以长着荷花,桃花,杏花,只要色彩搭配相宜,做自然没有的花型也可夺目。”
“那按知乐的想法,要做一种什么样色彩的花,最能夺目呢?”
知乐思索片刻,最终说,“红色。”
知乐看看其余人,丽珍和老染匠都面色不虞,她嗫嚅道,“不过不是普通的红色,要那种鲜艳夺目,又不落俗套,雪肤乌发的女郎佩戴起来,高贵又华丽那样的色彩。”
玉梨面带笑意,“知乐说得没错,归根结底,又回到了色彩研发上,三位有什么看法?”
一位老染匠拱手行礼道:“若是主攻红色,目前成熟的技艺是以茜草,红花,苏木为基,染出的色彩虽各异,但最终都归于暗红、深红,恐怕达不到刘小匠的要求,而朱砂鲜亮,但成本高昂,且难上色,易脱色。但老朽并不是说染不出,只是需要耗时费力。”
玉梨先前就发现,这两位老染匠看似兢兢业业,专精织染,但似乎有些官场习气,说话看似滴水不漏,实则拿不了主意,每日在她的染坊呆着,只是按部就班耗时间。
按静羽先前的说法,他们确实就像是退休后被返聘的老工人,已经进入暮年,没了冲劲,谙熟技术,有些自满,何况他们来这,兴许是被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玉梨不动声色,将目光转向叶未青,“叶先生呢,有何看法?”
叶未青一直微垂着眼,看着脚下三分地,此时才抬起眼来,看了玉梨一眼,拱手道,“红色,我来染。”
玉梨头一次听到他如此笃定的语气。他是画师,她曾见过他调出的红色,变幻多端,在他的画上,更是明暗不一,浓淡相间,极其夺目。
只是颜料难以着色,是以他还没有染出过和颜料一样稳定又夺目的丝线。
他素来温吞又沉静,鲜少说话,玉梨此时无端地相信他的审美和能力。
但她还是问他,“两个月之内染出来,可有信心?”
叶未青抬首看向玉梨,接触到她的目光,向下移了寸许,又垂于地面,“嗯,有。”
玉梨大受鼓舞,“好,就染红色,叶先生有何需求尽管对我说,我让静羽尽全力满足,两位老先生也是,往后全力配合你,听你指挥。”
叶未青想客气,两位老染匠仿佛卸下重担,对着叶未青施礼,“往后以叶先生马首是瞻,还请叶先生尽管吩咐我等。”
叶未青礼貌还礼,算是正式接下了重任。
玉梨给他涨了一倍工钱,又让喜云带他去做了两身新衣。
叶未青客气推辞。
喜云笑意盈盈,“叶先生长壮实了些,是该做身新衣了。”
玉梨看他一眼,确实不像第一次见他那样风都能吹倒了。
叶未青被喜云调笑几句,只能道声却之不恭,领了好意。
见着这一幕,静羽不动声色给叶未青递了杯茶,挡在了他和玉梨之间。
玉梨视线受阻,初时不觉什么,静羽一直站着不走开才察觉不对,她心中叹气,退到了书桌后,让人都先去忙。
花颜坊的大小事宜都已经安排好,玉梨不能去迎客,又无法去帮叶未青染色,去花颜坊的次数渐少。
进入四月,繁花已经盛开大半,花颜坊先前接的订单也全都交付完或是退完了。
算下来亏损了上千两银子,谢尧给的金子临近告罄,但由于仿品没了万色坊的丝线加持,越发跟不上花颜坊的款式更新,生意总算平稳了下来,按照每日流水算下来,除去染坊的研发成本,已经开始小小盈利。
但染坊成本巨大,叶未青染红色,需要添加少量朱砂,但他还没研发成功,染废的丝线不少,知乐把染得过暗的丝线利用起来,可减少些成本,但还是很烧钱。
眼看祥福斋的送来的钱也派上了用场,玉梨开始有些慌了,谢尧没再提给她金子的事,每日相见,他都不提此事,只是细细看她神色,看她有没有愁眉苦脸,看她还撑不撑得下去。
玉梨摆出轻松的笑意,他便拿出不近人情的态度,隔几日提醒她还剩多少时间,仿佛等着她找他求助。
她有预感,她一旦开口,就等于全然放弃,他会笑着对她说,“早该如此了,玉梨,我都是为你好。”
他确实是为她好,可她不需要好得太过了,有他在身后站着,她有退路,就刚刚好。
她不希望谢尧用摄政王的身份,动用暴力手段为她解决一切,那还不如提前把花颜坊关门大吉,守着祥福斋收钱就好。
玉梨近来时常去祥福斋,看银子进账,估算还能让花颜坊撑多久,也放松放松心情。
祥福斋开在城北,常有官员聚集,玉梨偶尔听见有人议论朝政,多是说些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这日玉梨却听见了有人提到了北境边关再次大败的事情。
“这次卫家那小将军没能活着回来,听说啊,尸骨都踏成泥了……”
玉梨放下了手里的糕点。
“前次就是他好大喜功,为了在那位面前挣功,非要去北境,吃了败仗本来该判流放,那位让其将功赎罪,没想到……”
“南衙军本来就是窝囊废。”另一人用极低的声音道,“要没他卫氏,要换了神武军,柔然早拿下了。”
“可不,尤其是那位出马。”
二人不约而同笑起来,虽是议论败仗,却并不如何担忧,反而充满了欢快的笑意。
玉梨还想听下去,二人却不再提到“那位”一个字。
玉梨瞥了一眼静羽,发现她好似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地面发呆。
她忽然想起了数月前在茶楼听到的故事,想了个法子把静羽支开,只带着喜云去了那茶楼。
玉梨到了那家茶楼,里头已经换了个说书人,说的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玉梨从头听到尾,也没再听到那位的故事。
时近傍晚,玉梨离开了茶楼,前脚刚走远。
茶楼里两位看客低声议论,“这茶楼往常不是讲的这故事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怎么?”
“为死者讳呗。”看客附耳低声道,“那位的父亲病故了,就今早上。”
对方愣了下,“这也没见发丧啊。”
“你真当这家说书的信口胡诌啊,说了是报复,岂是空穴来风。”
“莫不是……连生父也不放过。”
“嘘,找死啊你!”
两人都不再说话,专心听台上生面孔所说下一本才子佳人戏。
玉梨回府后歇了会儿,到了谢尧该回来的时辰,去二门接他,在二门上左等右等,等回了脚步匆匆的护卫。
“公子今日遇事,当会晚归,命小的传话,夫人不必等候。”
玉梨联想到白天听到的北境的事,想他大概在忙此事,也就没有多问。
夜里玉梨早早睡下,外侧罕见地床铺空空,她还有些不习惯。
好不容易睡着,夜半听到响动,一下醒了过来。
屋内几乎没有光线,玉梨下意识唤了一声,“夫君。”
“嗯。”黑暗中听得他的回应,玉梨安下了心。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点灯,玉梨翻身起来。
下了床,黑暗中刚走出几步,就撞上了他。
第47章
玉梨微惊, 下意识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站着不动,也不像平时那样抱她,连话也没有主动说。
莫非是北境大败, 影响很大,他有些消沉。
玉梨从他手臂往下,拉着他的手, “现在什么时辰了,用过饭没,要不要我去给你做些好吃的?”
玉梨只听得他的呼吸声, 深沉微促。
“那直接睡下吧?”玉梨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想抬手去碰他的脸,被他紧紧抓住了手腕。
身体忽地腾空, 被压倒在被衾上。
玉梨惊呼一声。他却只是紧紧把她抱着,埋首在她颈侧, 玉梨听得他的呼吸紊乱, 但又一言不发。
玉梨被压得有些疼,还是抬手来抱他,轻拍他的肩。
良久, 谢尧支起身,把她抱起来放好, 躺在她旁边,“无碍, 只是有些乏了。睡吧。”
玉梨嗯了一声, 侧身抱着他的手臂, 手指与他的紧扣。
第二日一早,谢尧起身玉梨就醒了,天还蒙蒙亮, 她想起来看看他,他把她按下,“昨晚吵醒你了,再睡会儿。”
听他嗓音温和,语气寻常,玉梨这才作罢。
想来昨晚或许他真是困了,原著里北境亲征,他顺利凯旋,并没有多大的波折,应当只是暂时的不顺罢了。
玉梨起身,打算去花颜坊,准备出门,却听丫鬟说静羽身体不适,无法随她出行。
玉梨忙问,“她可还好,请大夫了没有?”
丫鬟回:“静羽只是染了风寒,没有大碍,已经回家休养去了。”
昨日上午就见她脸色不太好,玉梨也就不问了,不用陪她出门,好好休息更好。
玉梨和喜云去了花颜坊,刚一进门丽珍就兴冲冲迎上来,“成功了,叶先生染出来了!”
玉梨快步走到后院,直奔东厢,还未进门就看见一片鲜亮的红,在窗棂投进来的朝阳下,闪着刺目的红光。
玉梨走近,发现是挂在架上的散开的一绺绺红色丝线,从人高处垂下,随着四月的晨风微微飘荡,仿佛一面垂荡的旗帜。
细细看去从左至右还有细微的差别,是红的渐变色。
如叶未青的画作那样,浓淡不一,但都无比鲜亮。
玉梨虽眼前一亮,但并不十分惊喜,转向一旁的叶未青,“这个色彩,染出来稳定么?”
叶未青点了点头,掀开另一个架子上挂着的白布,同样鲜亮的红色乍现,知乐也在旁,将两个架子推到一处,玉梨仔细对比,两个架子上的颜色全然一样。
“用这样的红色做花,无论是做牡丹还是山茶,芍药,绝对是极致的耀眼。”知乐在一旁说。
玉梨动手摸了摸丝线,从左搓到右,没有沾上丝毫染料。
叶未青知道她想问什么,端来不远处的铜盆,里头是半盆水泡着的红丝线,如金鱼尾那样散开,阳光下闪着金色光点,喜云伸手进去捞起来,水中透亮无红。
叶未青:“这绺丝线泡了两日。”
渐变的鲜亮的红,色牢,不脱色,色彩稳定,真的让叶未青做到了。
短短一个多月,超越了包括万色坊在内的,市面上所有的红,是她花颜坊独家的。
玉梨脸色被丝线映红,定定看着叶未青,“叶先生,你真是天才。”
叶未青愣怔,还未来得及自谦,玉梨又道:“我聘你为我这染坊的掌柜,给你招几个得力的工匠,只要将染坊带上正轨了,任你来不来做工,你还可以继续画你的画,每年给你一成利润分红,如何?”
叶未青脸色也映着红色,直直看着玉梨,没说出话来。
玉梨以为他不愿意,再劝道:“咱们也算共患难过,我这店铺里的情形你都了解,从掌柜到学徒都是纯粹善良的人。待这朵花出了名,订单必定紧俏,到时需求大增,染坊定要扩大规模。叶先生,花颜坊需要你。”
叶未青咽了下喉口,应了声,“好,我留下。”
玉梨牵唇笑开,朝知乐和丽珍喜云道,“待此次翻身,往后每年年底给你们每人一成分红。”
染坊内外一时响起欢声笑语,玉梨给大家鼓了鼓劲,最后叮嘱所有人保密。每个人都有了干劲,各自散开去忙了。
染坊静了下来,叶未青站在丝线前,忽然咳了起来,咳得面色通红。
片刻后止住了咳嗽,他直起身抚过一排丝线,细瘦修长的手指一直颤抖不停。
有了前次荣华丽花的教训,玉梨虽然有十足的信心翻身,但这次,她要做更加周密的计划。
首要考虑的就是原料,她这次不能再一次接超出原料供应的单,她的染坊染出多少,就接多少,接不了,别人再想买也不卖。
至于定价,这个月京城有个迎夏节,玉梨本安排了莺娘带货别的花,现在改成红的,到时看火爆程度,能定多贵定多贵。
若是成了,就是她花颜坊的镇坊之宝,限量售卖,不卖给普通人,再以此为噱头出一些低端些的款式,定能大卖。
接着是人员,恐怕还要再招几个伙计和学徒。
订货单也要设计得滴水不漏。
店铺的装修也要升级,让知乐或者叶先生画些画。
知乐的工笔细腻,画风温馨,叶先生的秾丽夺目,都与花颜坊相配,知乐还会雕花画梁,让他们围绕新花色出些设计,装修得更有格调些。
玉梨粗粗做了些设想,本想立刻找她们再来开开会,走出去见她们都忙得热火朝天。
玉梨按下浮躁,这次一定要稳扎稳打,思虑周密。
临近傍晚,玉梨才回了谢府,到明月居时,见到松鹤在垂花门外。
玉梨走近,他眼眸垂地,躬身行礼,但没有说话。
玉梨进了垂花门,走过小径绕过假山,见到谢尧坐在花厅,圆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锦盒,托盘。
玉梨有些狐疑地走进去,谢尧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脸上,缓缓勾起笑,“回来了。”
玉梨觉得他的笑意很淡,但莫名地幽深,她今天回来得不晚啊。
玉梨嗯了一声,却见他只是如平常那样温和地看着她,转向桌上,“这些是什么?”
“打开看看。”
玉梨打开手边一个,里头是一副金子做的头面,与先前他给她准备的那些不同,花纹是花鸟之上托着一只鸾凤,华丽又厚重,各色宝石不要钱似的堆叠其上,简直要亮瞎人眼。
玉梨又打开另外的,全是此类华丽又夺目的珠宝首饰,还有看起来繁复又累赘的步摇,手掌大的金钗。
做工全都精美无缺,一看就凝聚了匠人无数的心血,玉梨看得眼前一亮又一亮,问,“夫君这是要送礼么?”
这些不与她相配,戴着也不方便,而且他也知道她不喜欢这种华美的,玉梨自然以为这是他要送礼,让她看看给点建议。
“全都是给你的。”谢尧道。
玉梨刚好揭开托盘上的红布,一堆金子刺得她眯了眯眼。
别的可以不要,金子可以直接花,而她手头正紧,花颜坊正待烧钱。
玉梨咽了口唾沫,“今天花颜坊的事你都知道了?”
谢尧不语。
玉梨带着讨好的笑,走到他身边,绕到他背后,嬉笑着给他捏捏肩,“我这还没成呢,你的贺礼送得太早了,但是这次一定不会再搞砸了,你给我的钱,怎么花的我全都记了账,到时候赚了钱,也有你的一份。”
玉梨没说赚了钱还他,因为花得太多太多了,她不敢把话说满,再说他不一定要她还,她耍耍滑头,只说有他的一份,没说他那一份多少,也没说多久给,怎么给。
玉梨抿唇笑得狡黠,果然听得他道:“我的全部都是你的。”
玉梨从后俯身抱着他的脖子,亲了他脸颊一口。
谢尧淡笑道:“你的也都是我的。”
他哪里看得上她那仨瓜俩枣,玉梨整个人往他背上贴,笑道,“好好好,都是你的。”
玉梨光为了那及时雨一般的金子高兴,觉得那些完全不符合她喜好的首饰不太对,但也没往心里去。
喜云和丫鬟来把东西搬到西次间去,玉梨问了句静羽是否好些了,丫鬟回好多了。
玉梨让人传话让她好好休息,虽然现在需要她做采买的活儿,但身体要紧,玉梨打算暂时不告诉她花颜坊的事。
距离迎夏节还有五日,玉梨得赶紧把方案做出来,明日聚集大家商议好,尽早实施下去。
饭后玉梨没有多陪谢尧,径直去了书房。
正思索得入神,有人走到了案前,站着不走,玉梨抬头,看是谢尧,又埋下头,“还有一会儿,等我做好了,夫君帮我看看。”
谢尧没说话,玉梨当他默许了,往常她呆在书房忙活,他都不会打扰她。
不料今日他走到她身旁,按住她的手,取走她手里的毛笔。
玉梨诶一声,还未来得及站起来,他把她抱得腾空,坐下了,放在腿上。
玉梨忙看向房门,是关着的。
“等我写完吧。”玉梨推他。
谢尧大掌自后裹来,狠揉她衣襟,玉梨霎时软了身子,偏头见他双目深沉,藏着暗欲。
看不出他是高兴了忽然这样还是不高兴了反常,玉梨试着讲讲条件,“等我半刻钟好不好?去卧房。”
谢尧转过眼看着她,“你说了,你的就是我的。”
玉梨愣怔。
谢尧一臂紧箍她腰身,把她按进怀里,“全凭我做主。”
玉梨身躯微僵,衣领一紧一松,呲喇一声,大片衣袍开了线。
第48章
书画笔墨撒了一地, 书桌上光洁雪背泛着莹暖色泽,玉梨在院子里摘回来的一朵朱红山茶在桌边摇摇欲坠。
玉梨数次想起身,被谢尧手掌按着背, 怎么也撑不起来,说了好几次去卧房,他恍若未闻。
她心生不满, 但很快被身体里的感受覆盖了过去。
不知是她太过紧张,还是谢尧比往日急切少了技巧,玉梨从一开始就觉不适, 到了后头,更是泛出痛楚来。
深到最底还不够,似要把什么撞碎。
胸肺被重压, 玉梨的呼吸停了一瞬,再呼出气来, 眼泪也顺着眼角连连滴落。
而身后向来关注她的细微反应的人此时好似看不见。
眼看着山茶花落了地, 疼痛盖过了快慰,玉梨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不舒服,松开我……谢尧!”玉梨反手去抓他, 抓到他的皮肤。
他终于停了。
一直沉默到近乎寂静的他大口呼吸,俯下身把她抱起来。
玉梨面色湿红, 贴在桌上的一边被压得暗红,眉头皱着, 不安又怨念。
抬头想看向他, 被他按下额头, “不喜欢的话,我们换个姿势。”
玉梨脸贴着他的胸口,他的胸腔起伏剧烈, 呼吸粗而深,玉梨心有余悸,不想继续了。
但她忍着没说。
谢尧捡起椅子上他的衣袍,将她裹了抱回卧房。
玉梨看得他面色寻常,方才好像真是一时失了分寸。
他转身要走,玉梨拉住他的手,“夫君可是在外遇到烦心事了?”
玉梨望着他,眼里满是关怀。
谢尧理了理她微乱的额发,“是有一些。”
他若遇到难题,那定是真的难极了,玉梨觉得自己不可能帮得上忙。
“你一定可以解决好的。”玉梨只能如此说。她猜测是边疆的事,按原著他虽然去亲征了,但仗打得很顺。
只是可能要发展到他亲征的地步,应该会有些棘手。
谢尧终于笑了,“会的。一切都会。”
谢尧抱着她,轻拍她的背,玉梨渐渐平静下来。
玉梨看着他道:“往后别再扯烂我衣服了,不好修补。”
谢尧笑了一声,“好。”
看天色还早,玉梨还想去完成她的计划书。
谢尧没有阻拦她,她起身拿了新的衣裳穿好,走前亲了亲他。
书房乱着,丫鬟和喜云都没有来过,玉梨一样样捡起来,心里莫名不安。
他总是气定神闲,除了早前跟她闹别扭,他发了大疯,之后一切尽在掌握,除了跟她有关的事,几乎没见他愁过。她将他当作退路,已经很习惯他给予的一切,从没想过他会遇到难题,将不好的情绪带到她身上。
可眼下确实发生了,她还无能为力。
玉梨心里复杂,解决不了,帮不上忙,只能不去想,相信他能顺利解决的。
玉梨收拾好书房,专心将计划书理顺,这才回了卧房。
谢尧已经沐浴完睡下,给她留了灯,双眼闭着。
玉梨也快速擦洗了一下,吹灭了灯,轻手轻脚爬上床里侧,躺了会儿侧身来,脸贴着他的肩,伸手去够着他的手,五指钻进他的指缝,揉了揉,掌心紧贴他的手背。
也不知他睡着没有,一直没有动弹。
玉梨已经犯困,很快睡了过去。
待她呼吸均匀,睡沉了,谢尧才缓缓抽出手来,一寸寸往外挪去,离玉梨远了,远到与她隔着半人的距离。
他们都死绝了,那间屋子也被他烧了,况且她和他们的苟且本就与他无关。
他有玉梨,世上最好的妻子,他的未来必定全是光亮,也必须光亮。
谢尧侧身朝向玉梨,想伸出手触碰她的手指,缓缓靠近,在将要碰上时又停住了。
似有无形的墙竖了起来,他心中忽然一阵撕扯,手指骤然抠住被衾,用力得指尖泛白。
终究是收回了手,只用目光看着微蜷的她。
会好的。
再等些日子,就能把她迎入皇宫。
到时天下人都会知晓,她是他的,她只能看他,与他日夜相伴,他再也不会做出让她害怕的事。
第二日玉梨醒得很早,但也没有谢尧早,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出门时仍旧不见静羽,玉梨用过早饭,直接和喜云去了花颜坊。
刚到后院北屋,知乐就捧着一个盖了红布的托盘来,转身神神秘秘地把门关上,才拿到玉梨跟前,揭开红布,五朵鲜红色的绒花显出来。
玉梨和喜云都发出哇一声。
有雍容的牡丹,飘逸的芍药,清丽的山茶,从花瓣根到尖儿,暗红至鲜红,层次分明,夺目又华美。
另外两朵则是全然鲜红的牡丹和芍药,看起来红得发亮,十足艳丽。
“都好漂亮啊。”玉梨看得心都惊了。
知乐抿嘴笑,“莺娘子只能戴一朵,夫人快选最美的吧。”
玉梨碰了碰花瓣,点来点去,没能选出来,突然想到昨晚谢尧给的金子,她何必五选一,她可以全都要。
“我们可以找五个莺娘那样的美人来戴。”玉梨低声道。
知乐和喜云都笑起来。
玉梨去染坊看了看叶未青染丝线的进度,他的效率不算高,两位老染匠协助下,做出的丝线果然有限,玉梨觉得迎夏节前保密,还没有招别的染匠。
花颜坊开门前,丽珍来到店里,玉梨立刻召集骨干们开会,把她事先理好的计划拿出来,跟她们细细讨论了,让每个人都提了建议,记下要点。
到了晌午,喜云去酒楼订了好菜,担心被伙计看见后院情形,自己跑了两趟端进来。
叶未青和老染匠在染坊吃,她们几个女子在北屋吃,吃到一半,知乐道,“就差静羽姐姐了,她还没看见这么美的丝线呢,不知道身体好了没。”
喜云道:“我问过了,说快好了,明后天就能来,我们都没跟她说这事,等她来了,给她个惊喜。”
众人都红光满面干劲十足,饭后,熬了整夜的知乐去歇晌,丽珍去待客,喜云去跟着叶未青学染丝线。
玉梨歇了歇,有应聘伙计的人来了,跟丽珍一起问询了几句,回房完善计划书。
写到一半,丽珍忽然来房里,面色有些沉,“万色坊的少东家来了。”
玉梨也动了动眉头,但很快恢复沉着。
“我还没说什么,护卫把他拦在外头,他也不走,说要见夫人。”丽珍问,“可要见他?”
“见。”玉梨定定道。
自他断货始,从在各路织染坊奔波,被他当面抓住第三方代买,到面对客户上门大闹,日夜操心研发新色,这一路的困难憋屈都是他造成的。
最落魄时被他看见,当场落下一根稻草,差一点儿就要放弃了。眼下她就要堂堂正正翻身,他也最好在场见证才行。
玉梨起身整了整衣袍,出了门,把喜云招回来。
在喜云和丽珍左右拱卫下,玉梨面带淡笑去了店里,刚从后门走入,就见他立在店门外,盯着店里正中的四扇屏风观看。
玉梨牵起笑走出来,身后跟着丽珍喜云,走到门边,两个护卫侧让开,分立左右。
玉梨走近了朝楚虹拱手,“楚公子大驾光临,宋某有失远迎。”
玉梨身形高挑,行走自由随性,虽看得出完完全全是个女子,但自成一派清雅风度,何况她眼下故意装得如沐春风,让看的人移不开眼。
楚虹直直盯着她看,不像之前漫不经心打量一番就哈哈笑起来,转向别处,说些居高临下的挑衅话。
“宋老板别来无恙。”楚虹道。
听得他声音低沉,只是略带笑意,玉梨这才认真看了看他。
先前他太过欠揍,玉梨看他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只是记得他的相貌而已,现在看去,惊觉他瘦了好多,也憔悴了。
见玉梨看着他呆怔,楚虹抖开手中折扇,微仰头哈哈笑起来。
还是很欠揍。
玉梨稳住表情,也没有要请他进门的意思,笑道,“眼下我花颜坊虽然不及盛名时红火,但也已走上了正轨,在京城的首饰店铺里也算独树一帜,日子过得还行。倒是楚公子,怎么好似抱恙了?”
玉梨说着阴阳他的话,脸上却带着十足真诚的问候,以为能把他气个半死但又不得发作。
孰料他却说,“前些日子是遇到些麻烦。”
具体什么麻烦,他却没说下去。
“今日楚某来,还是想问问宋老板,可想与我强强联合。”楚虹道。
玉梨摆出思索的样子,没回应他。
楚虹:“先前是我霸道了些,其实并非是有意刁难于你,实则是怕被宋老板小瞧了去,才用断供施压于你。宋老板一路走来殊为不易,楚某看在眼里,实在是欣赏不已。若是宋老板有意,你我可建立一个万花坊,钱我出,其余所有巨细,由你说了算。”
楚虹看起来十分真诚,甚至带了些郑重,但玉梨信他才有鬼了。
玉梨也郑重道:“其实我花颜坊当不起楚公子厚爱,眼下只是勉强支撑而已,且楚公子能做出断供的事,宋某实在不敢全心托付我花颜坊前程。”
“若只是如此,可现在立下契约。”楚虹抢道。
玉梨笃定了他在打鬼主意,回道,“再过几日就是迎夏节,花颜坊聘了几个美人戴花露面,楚公子不妨来看看,若是还觉得我花颜坊有潜力,我们再谈。”
“好,那就迎夏节见。”楚虹道。
“不见不散。”玉梨笑回。
迎夏节庆典都是在白天,而且是在朱雀大街,她可以出门。
楚虹走了,喜云朝玉梨问:“夫人真要考虑和他联合么?”
玉梨收起假笑,道:“未尝不可,但只有让他真的心服口服,才有诚心让我做主的可能。”
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玉梨很快把楚虹抛诸脑后,将计划书做完,就提早回了谢府。
昨日谢尧心情不好,她又忙花颜坊的事,昨晚就打定主意,今天要早些回去,给他做些好吃的,好好陪陪他。
到了明月居,玉梨快速换了女装,天气彻底暖了,她穿了好看的襦裙和衣衫,鹅黄色的上襦,浅绿色的裙子,十分清新秀丽。
梳回女子发髻,簪了一朵院子里新摘的山茶,在镜子前照了会儿,才去了二门等候他。
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没回来,玉梨也没打算走,踩着路边的石子玩儿。
谢尧回来的时候,就见黄衫绿裙的她在道旁,背着手,垂着头,百无聊赖地碾一颗石子。
余光瞥见他来了,转过来,明眸皓齿,笑颜立刻绽开,踢开石子,提裙朝他奔来。
玉梨小跑到他身边,自然挽上他的手臂,甜甜唤他一声,“夫君。”
谢尧嗯了一声,抬手轻握她的手腕,“怎么今日想起来接我?”
是有些日子没有迎他了,见他有些酸气,玉梨笑道,“前段时间太忙了,现在终于要熬过去了,再过几天,往后只要你想,我每日都来迎你。”
谢尧只笑笑,似乎并不当真。
回去的路上,玉梨随口提到,“四日后是迎夏节,听说在京城特别有名,我要去凑热闹,夫君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么?”
玉梨实际上是想他陪她一起去,她的低谷有他陪着度过,她也希望她得意时有他见证,也让他看看,他对她的放手,得到了怎样的成就。
但她又觉这点成就在他看来或许微不足道,或许还觉得她自讨苦吃,不敢期待太多。
谢尧顿了顿。那日也是送神武军再次北征的日子。
第49章
谢尧好似思虑了片刻, 道:“朱雀大街望仙楼不错,我提前替你包下三楼,到时你不必在人堆里挤来挤去。”
那就是不会陪她去了, 玉梨按下一丝丝失望,笑道,“那就让夫君破费了。”
到了明月居, 玉梨松开他,丫鬟得了他回来的消息已经送了饭菜过来,玉梨帮着一一摆好。
心头松快, 玉梨专心陪他用饭,给他夹菜。
谢尧看着她,满眼柔软, 将眼底的淡淡恹色掩盖,看起来比平日少了许多锋利和威严。
晚上睡下时, 玉梨也无比主动, 早早沐浴,在床上等他。
相拥时唤他的字,温柔缱绻, 让谢尧不知天地为何物。
谢尧最后紧抱着她,唤她的名字。
“玉梨。”
“嗯。”
他唤一声玉梨应一声。
最后他声音沙哑, 仿佛只剩吐息。
短暂地一瞬,玉梨察觉到他磅礴的情绪, 她分辨不出是什么, 只是没来由地有些哀伤。
大概是纵欲过后的空茫, 玉梨觉得还好,她抱着他,与他面颊相贴, 轻抚他的后颈。
只片刻,谢尧恢复寻常,抱她去清洗,比往日温柔许多,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洗完抱回来,玉梨很快就拥着他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玉梨起床不久,喜云就进门来,低声对她说,“静羽回来了。”
她们先前约好了不跟她说花颜坊的事,玉梨与喜云默契地一笑。
出门见到静羽,发现她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像是还没大好。
玉梨想让她再休息一天,她朝玉梨福身,“奴婢已经大好了,耽搁了许多日,夫人定是有诸多不便,还请夫人莫怪。”
静羽微垂着眼,看起来没什么神采,想来是病中萎靡了些,又转回从前那卑微的样子,玉梨看了不忍,想强行留她再休息休息,还未说话,静羽道,“夫人今日出门事宜已经安排妥当,还请夫人先用早膳。”
玉梨无奈,给喜云使个眼色,先去用早饭了。
喜云走到静羽身边,上手就碰她的额头,静羽受惊般缩开,眉头紧皱着看喜云。
喜云惊讶,“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没好全?就在家休息吧,夫人不会怪你的。”
静羽垂首不言。
喜云:“你怎么又奴婢奴婢的,说起来我都没问过你,你是卖身到这府上的,还是普通良人?你的家人呢?”
静羽面色沉静,扯出淡笑,“多谢你关心,我大概就是病中想起故去的娘亲了,没事的,都好了。”
喜云看着她,还是觉得她笑得勉强,想到她在这府里的时日比她长,恐怕深谙公子脾性,或许见过比她来时那天见过的更加残忍的事,才如此谨小慎微。
喜云还是劝解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比我好多了,夫人也很想你自在开朗些。像我这样懒的,夫人都没怪罪过,何况是你呢,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只要你不怀恶意,在夫人面前尽可放松。”
静羽面色好似好了些。
喜云又凑在她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你没看出来么,公子虽然……但他什么都由着夫人,他再凶,夫人能治他。”
静羽震惊得嘴巴微张,心里的死沉一扫而空,看喜云面带俏皮的笑,大概她还觉得自己很机灵,静羽都不忍心评价她无知者无畏。
总之静羽眉间的死气扫去了大半,看起来精神好了些。
三人准备停当,出府去,挤在小小的青帷马车里,静羽一直垂着脑袋,喜云和玉梨说着小话,她沉默地不说一句。
玉梨偶尔看她一眼,跟着她这许久了,难道她还不够尊重她么?
她一直深信,一个人想要发自内心的快乐满足,不是从旁人的嘴里说你很好就够了的,是需要完成大大小小的事务,获得价值感成就感,建立起坚固的自我,任旁人如何评价都动摇不了。
是以她没有拉着她的手,很是亲昵地,跟她说你很好,你要自信,你要开心。
那没用。而且静羽心目中自身地位低下,或许只会觉得她虚伪,说这些只是为了表示居高临下的同情。
可她已经跟着她经历了很多事了,虽然也有不少委屈,但也克服了很多困难,想到那日她被掌掴的反应,玉梨也有些内疚起来,她选择了息事宁人,确实对不起她,或许她心里是怨怪她的吧。
先前是她能力不足,但她们日子还长,往后还会越来越好,给她最实际的好处比轻飘飘的嘘寒问暖打动人得多。
到了花颜坊,见到久违的静羽,丽珍来关心了几句,缀在后头,跟着玉梨和喜云去了北屋书房。
玉梨对静羽道:“你不在这几日,我们做好了新的花色,有五朵,万事都具备了,现在需要去找莺娘来,我们跟她商议迎夏节时如何佩戴,静羽,这事只能你帮忙办,我们都找不到渠道。”
静羽应是。
喜云适时把桌旁的托盘拿到静羽面前,丽珍在旁揭开红布,显露出比那红布鲜亮十倍的五朵花。
静羽惊怔了一下,“这是……叶先生染出的红色?”
玉梨:“对!叶先生染的,知乐做的,我们成功了,静羽。”
静羽牵出笑。
“现在就需要你去找来莺娘,咱们一起挑选五名美人,在迎夏节上,惊艳所有的女郎。”玉梨对她说,“到时,我们花颜坊会再次红火起来,这次我们做了详细的计划书,不会再出纰漏,还需要你去寻找更好的供货商,支撑我们将来源源不断的订单。”
“到了年底,你跟丽珍喜云她们一样,都能得到一成分红。”
这时喜云抢话道:“别看我只做些琐事,好像什么没用,我现在在跟着叶先生学染丝线,以后会有很大用处的。”
“做琐事也是很费心的。”丽珍笑道。
玉梨也点头表示赞同。
房里三人都笑了。
静羽却嘴唇一抿,四五颗眼泪顺着脸颊霎时滚落,玉梨等人笑容僵住,还未反应,她抬袖将眼泪一把擦去,“奴,我太激动了,夫人,时间紧迫,只有三日了,我现在就去寻莺娘。”
静羽说着就要走,玉梨把她拉住,轻轻抱了抱她,“让你受委屈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没人再能欺负咱们。”
静羽憋着哭腔,抿唇嗯了一声。
四日后,迎夏节。
朱雀大街人满为患,玉梨把花颜坊暂停营业半日,带着店里所有人出来过这个对她们意义重大的节日。
一行人穿过人潮,艰难挤到望仙楼,到门口听到有人抱怨。
“今年怎么这挤,往年没有这么多人啊。”
伙计笑回:“今天是神武军出征的日子,好多人都来送了呢。”
听得神武军出征,来客松了语气,“那定是要大胜而归了,理当送送行。”
“对喽,听说啊,宫里的摄政王也要来送!”
喜云恍若未闻,在前头高高兴兴开路,静羽在后,看不见神色,两个护卫表情也一成不变。
玉梨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位置是谢尧推荐的,他到底是想让她看见他的身份,还是做好了计划要避开呢?
玉梨心头猛跳,她还没想过,知晓他的身份该做什么反应,是惊讶无措,还是轻描淡写?他又期待她怎么反应呢?
显示身份之后呢,是要正式让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么?那她的生活是否还能维持现状……
玉梨心中一下乱极了,看着近旁丽珍知乐等一张张喜悦的脸,她的事业刚刚要有起色了,她不想改变现状。
魂不守舍到了望仙楼三楼,掌柜迎着她们到临窗的雅座,此向在东,逆着朝阳,视野极好。
掌柜无比殷勤,亲自送来瓜果点心和茶饮,不停说着殷勤的话,被静羽打断,有礼有节给了赏打发了去。
朱雀大街两侧人流涌动,街中心已经开始戒严,有持长棍的差役将行人往街边拦去,整条大街往前望不见头,往后可见巍峨宫城。
差役成排往前,不消片刻,将如织人流压在街边,空出中心道路,供神武军出征兵将通行。
听得窗下人声鼎沸,玉梨心乱如麻,甚至想等会儿不如借口出恭躲一躲。
玉梨不住暗瞟静羽,静羽肯定早就知晓,可她此时面色寻常,和喜云站在一起说说笑笑,似乎没有紧张或期待的样子。
侧后方是叶未青和知乐,他们两个倒是更紧张些,是在担心他们的作品到底能不能红火。
两个老染匠没来凑这热闹,两个小学徒和新来的两名小伙计在窗边吃点心说笑话。
丽珍在她对面,敏感地察觉玉梨有些不自在,猜测她应当不会为了效果忧心。
她们认识四个月了,先前丽珍从喜云那里听说过,她和夫人都是溪合县的,去年才嫁到的京城,家主是个富商。
但丽珍觉得玉梨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仅见过一次面的那位家主,也全然不像富商。
倒像是跟着那位从边疆崛起的当朝新贵。
丽珍不会去窥探玉梨想隐藏的东西,却将话题引向朝堂。
“夫人去年才来的京城,没见过那场兵乱前的京中景象,那时才叫个十里繁华,这朱雀大街当中的道,全是贵族家的四驾马车,那些贵族一出门,奴仆成群,咱们平民看上一眼就要被隔开,可不是今日这般朝廷公务,就普通的出行。那时我夫君说,咱们普通人家的人,还不如权贵门边的一条狗。”丽珍笑道。
“我夫君是个寒门庶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一直想考科举入仕,考了好几年也不中,本来都放弃了,在家中替人抄书,照顾孩子,去年摄政王大开恩科,举了三百进士,比我家夫君还落魄的都中了,眼下啊,他又开始发愤图强,想要考取进士。”
“有人在京城散步新朝的恶言,我家和我们的邻里,那是一点儿不信的。要我说啊,推翻了那些老蠹虫,真有才干的人才能发挥作用,天下才能繁荣昌盛。新朝上头的君臣都是好汉。”
玉梨默默听着。这么看来,谢尧在普通百姓心目中竟是个明君?
不对,丽珍怎么突然跟她说起这个。难道她也是谢尧安排的人……
玉梨正狐疑,窗外人声忽然加倍喧闹起来。
玉梨转头,就见黑甲兵士自皇城那边而来,当头几人铠甲耀目,驾马缓行,面目肃然带着凛然煞气。
乍看一眼令人心惊,却又忍不住再看回去。
几位将军后是持旗的骑兵,骑兵连绵走过,然后是步兵,玉梨还来不及想,就看见持枪的步兵队列中央,一架宽阔的乌木马车缓缓驶来。
“是摄政王来了!”玉梨听得楼下窗边有人高声议论。
玉梨手心冒汗。
看也不是,不看又忍不住。
第50章
神武军走过, 乌木车驾靠近,玉梨霎时松了口气。
车驾四面围着暗红纱帘,里头的人只见个暗色轮廓, 即使是日日相见的人也无法想出他的面容。
玉梨这才大着胆子往外看去,人声沸腾的长街上,男女老少都争相一堵神武军风采, 有人高声呼喊大胜,凯旋之类的话。
女郎看着他们,或羞涩或热情, 有几个女郎想将手里的花朵或是手绢扔出去,又有些迫于他们的冷硬黑甲,不敢太过放肆, 看见一旁有手绢飞出,这才鼓起勇气和同伴一起扔了出去。
神武军始终面色冷肃, 偶尔往人群里打量一眼, 便转回去目不斜视,但有些面皮薄的,耳朵都是红的。
到了摄政王的车驾经过, 众人都收敛了,不敢造次, 车驾碾过地上的手绢和花束,没人敢朝那扔东西, 连高声呼喊的人也没了。
楼下人声静了许多, 玉梨转回目光, 装作喝茶,看看左右,所有人都收了散漫, 不敢露出太多身体,微微躬了身,唯恐显得太过不敬被里头的人瞧见。包括刚刚才说了新朝好话的丽珍。
一时间玉梨倒成了最显眼的那个,她想随大流显示恭敬,但又不习惯,慢了半拍,好似就有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舒服。
车驾很快走过,玉梨偷偷瞟去,一定是错觉。
但转念想,他早知道她在这,不可能不看她。
又转一念想,看了又如何,他看得还少么?
车驾彻底走远了,这方重又热闹起来。大家再次说说笑笑,心照不宣地当刚才的沉寂没发生过。
神武军走过后,就是迎夏节的庆典了,差役们收起长棍,放开人群后便撤了。
有很多人继续朝南涌去,似乎是想送神武军出城,但大多人留了下来,继续过节。
玉梨松了口气,还好,她这能自在做主的日子还能过下去。
至于还能过多久,玉梨不敢去想,只能再加倍珍惜眼下的生活。
迎夏节是迎接阳光和自然的节日,玉梨前世没听说过,但在街上见到许多特色的食物,古老的节日,总是与某样特色好吃的有关。
女郎们则把这个节日当作展示身姿的节日,因天气彻底暖了,褪去裹身的春衫,换上轻透飘逸的夏裳。
在这窗边,玉梨等看窈窕美人都有些看不过眼来。
许多女郎穿着微透的丝绢上襦,有的搭一件鲜艳半臂,有的则连半臂也没有,穿红裙黄裙绿裙,簪各色鲜花,与同伴们言笑晏晏,满是初夏的清新味道。
玉梨还在人群里看见了着男装的女子,细看之下,好似是陆府的三娘,除了她还有别的不认识的人。
“快看那里,她们是不是跟着夫人学的?”一旁两个学徒声音高了些。
“肯定是,往年我还没见过呢!”
玉梨看那些女子都是豆蔻之年的少女,应当不是夫君为了让其避嫌强行让穿的。
谢尧为了让她不被人觊觎的举动,没想到真能引得人效仿,玉梨忍不住笑了笑。
半个时辰后,重头戏才终于到了望仙楼这处。
是平康坊各家花楼的头牌们游街来了,玉梨也是听静羽说才知道,这是京城才有的保留节目。
一开始是一名舞姬在迎夏节这日乘轿出行,因长得十足美丽,又身形绝艳,在朱雀大街行一圈,引起了围观,一传十十传百,众人簇拥而来,最终导致道路堵塞,官府出面才疏散了人。
那位舞姬也声名大噪,身价倍增,连带着她所在的花楼赚得盆满钵满。
第二年众歌舞姬争相效仿,做精心装扮,花轿也做得越来越通透,最后成了没有顶和四壁的平板人辇。
到现在已经成了习俗,本地人都会来凑热闹,外地人更是有专挑这时节进京来饱眼福。
各家花楼的人辇依次慢行过来,玉梨等人老远就看见了定制的那一架一丈见方的人辇,上头容纳五人还有余。
其余花楼的玉梨都无心去看,就等她们过来。
春宵楼花辇近了,还未看清上面的人,便听得人声鼎沸,竟是有人围着那花辇,围观的人太多,脚夫们寸步难移。
终于到得近前,玉梨看清了人。
莺娘着碧裙戴鲜红牡丹居中,凤眸流转,高贵冷艳,令人见之心动。
其余的环肥燕瘦不一而足,着白裙的戴山茶,黄裙的戴芍药,蓝裙的戴渐变牡丹……
每个人都露出颈下大片雪肤,上襦薄似透明,面上画了盛妆,发髻精致,乌发如云,但都只戴了花颜坊送去的花。
与她们相得益彰,花美人美,分不清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
沿路围观的人群里,男男女女都有,投掷花朵的无数,上头五人保持端庄或高贵,维持着与花朵相近的气质。
简直美不胜收,让人看也看不够。
人声鼎沸中,玉梨听得二楼窗边有人议论。
女声道:“她们戴的花儿好漂亮啊!看起来不像真花,又不是绢花,到底是谁做的,好想去买一朵。”
男声道:“可她们是歌舞伎,何必自降身份。”
女声顿了顿,“但好看啊。”
男声笑了,“想要就买。”
随即吩咐人,“去打听打听,她们的花儿出自哪家首饰坊。”
三楼众人都屏息听完这段对话,听完互相对视,都想大笑,怕吵到潜在的客人,只抿着嘴,双眼憋得透亮。
玉梨激动地扶着栏杆,对,什么商战,什么偏见,都是虚的,做生意,产品才是王道,做首饰,好看才是王道!
整个三楼充满了激动喜悦,喜云和静羽站在一起,望着人群里看不过眼的俊男美人,小声跟她说:“看来我们自立门户真的有望了。静羽你知道吗,先前我在溪合县县令家中,最好的出路是年龄到了嫁给府里的家生子,或是随小姐陪嫁后嫁给姑爷家的家生子,我本来也觉得能过,可是现在,我居然能成为有自己房子的良人,要嫁什么样的人,将来日子如何过,可全由我做主。”
喜云笑得眉眼弯弯,热闹的人群在她眼中闪着各色光彩,“等我有钱了,我要招一个夫婿上门,要相貌好,脾性好,温柔体贴的,穷一点儿也没关系,我可以赚钱,他就持家或是也有自己醉心的事业就好。”
若是先前,静羽或许会觉得她在做美梦,可眼下,看着每个人都心怀希望和憧憬的模样,她忽然也有了妄想。
喜云忽然把着她的肩道:“你也可以!只要你跟夫人说,你想放良或是自立门户,夫人定会答应你的。”
静羽呆怔。
“你不好意思的话,我去帮你说。”静羽的笑意忽然有些沉了,喜云安慰道,“你放心,我只消稍稍暗示,夫人就能体会到,到时来问你,你就答应就好了。”
喜云说着细节,静羽好似真见到了那一日,只要她当场恳求,夫人就会对主子提起,只要主子一句话或是点个头,她就能挣开一切缠得她喘不过气的压迫。
国公府的一切,包括那位明明厌恶她至极却还装作仁慈的大夫人,都再也沾染不了她分毫,她也可以像喜云一样,为自己想过的生活做主。
静羽越过喜云看向玉梨,她斜着身子,单手撑着栏杆,望向人潮涌动的人群,目光随着春宵楼的人辇移动,眼中满是成竹在胸的沉静,嘴角带了些意气风发的弧度,但又不似男子这样笑那般张扬肆意。
她为眼前的成绩而喜悦,但并不自满,似有更远大的目标在前,或是心胸本就宽阔,只当这成就很小,远远不到自满的程度。
静羽忽然想,能站在主子身侧,居天下女子至尊之位的,唯她配得。
“姓楚的来了。”喜云忽然沉了声。
玉梨也在人群中看见了楚虹,他只带了一个小厮,在楼下朝她望来。
先前就遣人告诉过他,她包下了望仙楼,此时他来了在意料之中。
玉梨转头朝着屋内,“静羽喜云丽珍,准备待客。”
知乐等小丫头还在懵然,丽珍三人已经心领神会,到了需要壮声势的时候了。
玉梨转身坐下,背朝开阔的窗栏,静羽喜云在她左右,丽珍想让知乐等人分立厅内两侧,玉梨叫停,“不行,这样太装了。让她们去窗边玩儿就行了。”
丽珍笑着应下,又看向叶未青。
在场就他一个男子,能壮些声势。
“叶先生就在那站着不动就行。”玉梨指了右侧靠窗栏的位置。
楚虹上到三楼,进了最开阔的厅里,见到的首先是温柔和善的姜掌柜。
不卑不亢地让进,里头光亮大盛,临街一面的窗扇全都大开,玉梨坐在靠露台的位置,两个她的得力助手,本说着小话,看他来了,收了笑站在玉梨两侧。
右侧离她稍远些的是那个弱不禁风的染匠,楚虹看了他一眼,比那日看起来是长了不少肉,也不那么畏缩了,他险些没认出来,还是从他那一身青色布衣对上的号。
楚虹目光没多停留在旁人身上,看向玉梨,“宋老板。”
玉梨没有起身迎,今日是她的主场,是否要和楚虹合作不重要,她淡笑道,“楚公子请坐。”
楚虹却不入座,朝玉梨走近些,“过了今日,花颜坊必定名声大噪。宋夫人的巧思独步天下,性子坚韧不屈,又有容人雅量,楚某已经心服口服,若是能与宋老板联手做生意,实乃楚某此生之幸。”
虽然知道楚虹或许有吹捧之后好说话的心思,但玉梨还是听得心里美滋滋,淡笑一声拱手道,“哪里哪里,谬赞谬赞。”
手握实力,春风得意,却假作谦虚。
这做派可太熟悉了。
楚虹面露苦笑。确实是他高攀不上了。
“楚某不日就要离京,万色坊的丝线会恢复供应给花颜坊,还望宋老板莫要嫌弃。”
“哦?楚公子这档口离京,可是要回家继承家业,再不回来了?”玉梨笑道。
很好,这场较量还是她胜了,看他神情,应当是灰溜溜回家继承家业,估计在家中捞不到什么好位置。
楚虹:“算是吧。”
玉梨笑道:“楚公子青年才俊,我本还想聘楚公子做我分店的掌柜。”
“当真?”楚虹面色一亮,憔悴一扫而空。
玉梨心里窃喜,这也肯,看来是真受了打击。
玉梨就不忍心戏耍他了,“可我暂时还不想开分店,往后再说吧,若是往后有机会,楚公子还有意,再细细商议。”
楚虹确实有不得不回江南的理由,虽是彻底败给了玉梨,但这一切还不足以让他就此放弃。
两个月前,户部的人每日来查他万色坊的账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要责令闭店,让他连生意也做不了,他想找上户部侍郎,却数次吃了闭门羹。
这还不算,上月底江南楚家也出了事,家中大伯被抓了把柄,下了狱,祖父找上刺史府,没想到刺史连祖父的面子也不给,没过几日,牵连甚巨,叔伯全进去了。
在这档口,祖父再次充了家财保人,求到刺史面前,酒席上,刺史才说,是他楚二在京中得罪了大人物。
家书每日一封地来,问他不知天高地厚到底得罪了谁,他想破脑袋,只想到花颜坊的宋老板,想到她那神秘的夫君,她店里那似仿似真的画。
他隐隐有了猜测,但他不服不甘。家信催命似的,要他立刻滚回去,他强撑到了前日,本想和她有个交代就走,没想得了玉梨邀约。
再强撑了几日,以为能见到那人,至少能让他退得甘心,可眼下看来,那人已经不重要了,他败得心服口服。
玉梨再与楚虹叙了几句话,互相留下个好印象,要是往后真有机会合作,她会好好考虑。
楚虹也收敛了颓丧,只当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一改往日装相,显得真诚了许多。
经此一事,他也算认识到,地位再如何超然,做生意还是诚信最重要。
厅里气氛融洽,不时传出低语轻笑。
没人察觉对面酒楼的窗帘后多了数道身影。
是自城门送了杜凌出征后,改换了衣裳和装扮,来到这里陪玉梨的谢尧和几个暗卫。
帘后的人目力极好,看得见对面厅里的人的面容举止。
玉梨的背影清朗,时而侧脸与喜云静羽说话致意。
楚虹在她对面,眼带笑意,看玉梨一眼就会眼颤地转向别处。
另一男子在她右侧稍远处,只看得清一张侧脸,他的眼神,却是落在玉梨面上,久久未曾移开。
“那个人的生平,再同孤说一次。”
松鹤顿了顿,“楚虹,江南楚氏第七代……”
“不是他。另一个。”谢尧道。
“叶未青,年二十五,陪都人士,无妻无子,五年前父母亡故,三年前抵京,在世家之间兜售画作无人问津,去年初应考翰林院画待诏落榜,在城中卖画维生,常食不果腹,靠邻里接济,擅做颜料,被夫人偶然遇见,聘为染匠。”松鹤道。
之后的,都是在花颜坊的事情了,其人虽然受夫人施恩,但向来安分,并未有任何逾矩的行为,这点,松鹤每日听护卫汇报,是笃定的。
“杀了。”
松鹤蓦然抬眼,见主子面色淡漠,纱帘透过丝丝阳光,在他脸上落下细小光点,但眼底漆黑无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