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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此人在夫人的店里兢兢业业, 夜以继日染丝线,为此次重振花颜坊名声立下的功劳最大,而且他从未与夫人单独相处过, 说过的话都寥寥无几,比那楚虹还疏远守礼,为何要杀?

    松鹤想问极了, 想到静羽为莺娘求情的前车之鉴,深吸了几口气,硬生生把话咽下去。

    只公事公办道:“此人对夫人的店铺还有些价值, 可否过些日子再处置?”

    谢尧盯着对面楼里的人,语气未变,“最迟今夜子时。不留痕迹。”

    松鹤手掌捏紧,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叶未青的眼神, 不单纯, 但仍觉罪不至死。

    而且那样的情形下碰见夫人,心生情愫也是情理之中,实在不应当立刻就死。

    尤其是夫人的店铺缺他不可的情形下。

    松鹤不明白, 身侧的手捏紧了又松,最终领命, “是。”

    松鹤离去,谢尧又转向另外的暗卫, “去此人家中, 将有文字的纸张全搜来。”

    暗卫领命而去。

    谢尧仍看着那方。那眼神旁的人不懂, 他却看得出,绝不仅是仰慕那般单纯。

    望仙楼三楼,楚虹终于道完了别。

    走时再次提到, “若宋夫人将来到了江南,定要知会楚某一声,若有需要帮忙的,”他咽下赴汤蹈火之类的话,笑道,“报我楚虹名号,保证管用。”

    玉梨看他好似又装了起来,也客客气气道:“呵呵,一定一定,有缘再见。”

    楚虹最后认真看她一眼,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碎了,忙转开眼,转身离去。

    走时哈哈笑两声,“不用送了。”

    众人忍着笑,玉梨憋了憋,道了声,“一路顺风。”

    楚虹招招手,头也不回走了。

    美人巡游过了望仙楼,楼下的喧闹渐渐平息,归于普通热闹。

    玉梨他们在楼上闲聊半个时辰,又见到差役过来开道,不一会儿,摄政王的车驾从南驶来,向皇宫而去。

    仍旧是纱帘遮蔽,行人停步屏息垂首,玉梨在楼上,忍不住目光随着车驾而动,乌木马车所去的方向,离她好遥远,远得令她生畏。

    她无法想象,若是她进了那宫城,该如何面对至高无上的他。

    马车走远,人群重新流动,玉梨也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突然让她面对这个问题,她还有时间做心理准备,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花颜坊带上新的正轨。

    一切运行正常之后,再来面对这个问题。

    众人在楼里用了午饭,就准备打道回店,或许现在店铺外面已经聚集了要购花的客人,玉梨做好了计划,回去就能开门有序迎客。

    午饭刚送来,忽然有护卫来朝静羽传话,静羽听了走到玉梨身边,“夫人,公子到了,在对面楼中等候。”

    玉梨精神一凛,下意识往身后瞧了一眼,对面酒楼人来人往,但二层往上全都闭着窗,窗帘也合得紧密。

    他在那楼里,那刚才车驾里的难道是假的摄政王?

    这里的饭菜刚摆好,大家都还没开动,玉梨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举起倒了果酒的酒杯,朝大家说话。

    “不多说了什么了,大家吃好喝好,下午回店里,按计划接单,等过了这几日,给大家放两天假好好休息休息。”

    玉梨和众人举杯,喝了就提筷子用饭。

    桌上很快热闹起来,玉梨觉得现在离开不太好,但谢尧都来传话了,应该是等了些时候,而且她也想见到他,跟他分享喜悦。

    玉梨吃了几口放了筷子,反正就在对面,去看一看,说几句话再回来也可以。

    但她又担心谢尧不会让她回来了,临走还是交代一声,“我还有些事,大家先吃,吃完各行其是,不用等我。”

    走时又嘱咐喜云把大家招待好。

    玉梨下了楼,只静羽默默跟着,到了对面楼里,玉梨顿时察觉到与对面热闹喧哗的氛围不一致。

    店里的人衣着各有特色,但几乎都是男子,且都不像普通人那样,见了她这装束,总会好奇地打量几眼。

    恐怕这里的人都是他安排的。

    但先前也不是没经历过,玉梨维持寻常,在掌柜的引领下上了三楼。

    窗扇和帘子都闭着,但阳光很烈,屋内并不显得昏暗,只有谢尧一个人立在屋里。

    玉梨进了房,掌柜退出去,把门合上。

    刚与他摄政王的身份有所接触,玉梨有些不自在,在门口僵了会儿。

    “来时就听见有人议论你的花颜坊,可是成功了?”谢尧先对她笑说。

    还是熟悉的他,玉梨暗暗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他身边,双臂环着他的腰。

    玉梨仰脸看着他,笑容灿烂,“差不多吧。你没看见那万色坊的少东家认输的样子,可解气了。”

    谢尧轻揽她的肩,笑道:“先用饭。”

    意料之中的不让她回去,玉梨做好了准备,也没觉什么,和他入座,一边吃一边说着话。

    说这一路走来的不易,“一开始那样顺利,偏偏运气差碰到个楚二,差一点儿就被迫跟他合作了,要不是我想着有夫君给我撑腰,说不定真就要关门大吉了。”

    又说得到的收获,“好在全都挺过来了,而且是靠我自己。”想了想,“也不全是靠我自己,也有我铺子里掌柜和伙计们的功劳。”

    玉梨笑得狡黠,“但归根结底也算我眼光好。”

    谢尧抬眼看了她一会儿,嗯了一声。

    他反应平淡,应该是不把她这点儿小成绩放在眼里的,可玉梨丝毫不觉扫兴。

    就是因他的气定神闲,他给予的稳固后盾,才让她能有底气来做这样的事。

    如果放在前世,即使她总是不满足于现状,偶尔觉得凭自己的学识,做一个公司的小职员委实屈才了,但也不敢想去创业,更别提组建一家集设计,生产,和销售于一体的小公司。

    现代社会太卷了,大学生遍地都是,莫说苦读十六年,十九二十年的都有,但绝大多数都做着按部就班的,重复而琐碎的事情,枯燥乏味望不见头。完全无法匹配多年苦学得到的才学。

    刚工作时,从亲戚称羡的大学生成为普通螺丝钉,玉梨曾陷入生命无意义状态,拷问自己活着到底为什么,读那么多年书,学那么多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后来心气彻底磨没了,发现大家都按部就班地活着,也就不去想了,随大流了。

    后来压力越来越大,想摆烂,想躺平,但又做不到被人当作无业游民看待,更不知除了上班还能从何处找到意义。也还有些我能行,就算给我加工作,也要做好的自尊心在。

    所以怎么也没真去躺平。

    穿越到这里,这样的惯性也延续着,直到碰见谢尧。

    太过努力反而会被怀疑想逃跑,只能躺平,她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真躺平了,玩够了,竟然能把做生意当玩耍。

    从开点心店到现在,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波折,均被她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挺了过去。

    那时不觉得,眼下回头看,走到今日所得到的这一切,都与她苦学的十六年有关,与她考研考公的失败有关,与她在职场经历的委屈有关,更与她被加工作但认真完成有关。

    她是很厉害的,她可以做成大事。只是人人都是天之骄子的时代,根本没有她这个平凡人的施展之地。

    而在这里,她本来可能会更惨,但谢尧给了她施展的机会,让她找回了过去生命所经历的一切意义。

    玉梨吃着饭,夹菜的动作慢了,心中感慨万千,却无法对面前的人倾诉。

    而他只当寻常,不觉得自己做了对她多好的事,反而不喜她出府自讨苦吃。

    先前他随时准备出手帮她,给了她无形的压力,但何尝不是最强有力的托举。

    玉梨心头堆积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最重要的还是你,夫君,谢谢你。”

    玉梨沉默良久,忽然对他说这个。

    谢尧轻笑一声,“先前跟你说过什么?”

    玉梨怔了怔,反应过来,笑道,“好的,谢老板。”

    自酒楼出来,玉梨本想去花颜坊看看,谢尧不由分说示意她上马车。

    上了马车,不多时就到了谢府,玉梨回了明月居。

    院儿里宁静,雪咪在假山上趴着睡觉,见了他们只动了动尾巴,就闭着眼继续睡。

    初夏的午后,离开了外头的繁冗,连续几日连轴转,现在放松下来,玉梨也有些犯困。

    谢尧看她,“睡会儿吧。我还有些事,傍晚回来。”

    玉梨亲亲他,就转身回房,躺下了安然睡去。

    谢尧离开正房,只静羽在院门里侍立着,他只在她面前停留了一瞬,静羽便明白过来,垂首跟了上去。

    望云院。

    谢尧立在檐下,“你曾说那叶未青孱弱畏缩寒酸,可是有意欺瞒于孤?”

    立着的静羽微惊,看来今日主子看见了叶未青。静羽脑子飞转,解释道:“奴婢从未有过欺瞒之心。那时他是如此,只是这些日子在花颜坊得了工钱,买了新衣,也没有再饿肚子,有了些变化。”

    “有了些变化。”谢尧淡淡重复这五个字。

    今日所见那人,脊背挺直不卑不亢,身形瘦高可算挺拔,面色很白,穿着布衣,神情温和,若是钱财能让他饱腹长壮实,但气质的改变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达到的。

    静羽飞速思索,这些日子,叶未青是有了很大变化,但她们都觉得理所应当,喜云偶尔还调侃他几句。

    能引得主子来问的,只能与夫人紧密相关。

    静羽后背忽而涌出冷汗。

    “今日与她好好道别,回国公府去吧。”谢尧轻描淡写道。

    静羽大骇,跪在冷硬的石板上,“求主子开恩,留奴婢在这里吧,不跟着夫人也没关系,奴婢可做个洒扫丫头。”

    “孤不用不忠之人。”谢尧道,说完就抬步要走。

    静羽膝行拦他,“主子容禀!这三个月来,夫人与他说过的话,全是公事,即使是公事,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句,奴婢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是奴婢无能,奴婢并未不忠,求主子再给一次机会。”

    “孤留你命,已是机会。”

    静羽的脸顿时褪了血色。

    谢尧未曾停留,迈步离去。

    静羽伏身在地,不敢看他背影,过了许久才直起身来。

    仿佛肩背上压着无形巨石,静羽脊背弯曲,脑袋也直不起来。

    果然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想到刚刚才做了更可笑的美梦,静羽扯出个苍白的笑。

    还好,留下了一条命,只不过是梦醒了回到现实而已。

    若是从未得到过希望,她不会有任何妄想,可她拥有过,触手可及,被他轻易夺去。

    逆来顺受惯了,静羽生平第一次感到愤恨。

    冷硬的宅院里,阳光由金色转为红色,石板泛出刺目的光,静羽的眼被照得发红。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叶未青又做错了什么,留她命算是恩赐,那叶未青呢?

    若他杀了叶未青,如何对夫人交代?

    微不足道的小人,可杀得了无痕迹,以失踪让夫人知晓,之后呢,夫人定会着急寻他,到那时,他是否会由此认定他们有过私情?

    他又会如何对待夫人?

    愤恨一扫而空,静羽忽然浑身发寒,止不住战栗。

    多年前那宅院里的事断续浮现。

    那时她还太小,记忆已经模糊,可那间房里的声音偶尔还会在噩梦里出现,如牲畜之间的苟且,夹杂着沉闷嘶吼。

    她和几个孩子饥肠辘辘,等着开饭,里头的人提着裤子出来,是院里的那个马夫,他扎好腰带,撞上一双淬着冷恨的眼,走过去就朝着他心口踹去。

    十岁的孩子自然毫无反抗之力,被打得奄奄一息却一声不吭。

    孩子们瑟缩着,屋里走出个女人,面色酡红,鬓发散乱。

    “狗东西,别把我儿子打死了。”却是面带娇嗔,毫无指责。

    这样的场景发生了几次,后来那马夫死了,是被人刺穿当胸,同时小院里丢了钱财。

    小宅院里除了一个女主人,就是两个婆子,几个最大的才十岁的瘦小孩子,没有怀疑是院里的人所为。官府最终以入室抢劫定案。

    可从那之后,女主人再也没有打骂过她的儿子,反而畏惧到见到他绕路而行。

    静羽早就有所怀疑,此刻是笃定了,是他杀了那女人的姘头。

    那马夫身上常年有牲口味,确乎就是个畜生。横死也理所应当。

    可叶未青不是。

    夫人更是不惹尘埃。

    他因莫须有的罪名就要杀了叶未青,那他是否将他生母的恶毒和肮脏加诸于夫人身上。

    静羽有些毛骨悚然,不敢用那两个字来形容他。

    他是在最无助的童年受了非人的虐待造成了阴影,一定是这样的。

    就跟她进了国公府被打那一耳光一样。再次被打就被当时的无助恐慌控制,做出不正常的举动。

    可她现在知道了,也能控制自己了。

    可他现在是天下至尊,不可能重现当年的惨状,即使重现,不敢想象对方死得多惨,或许,他仍旧意识不到自己的不同寻常。

    静羽想到喜云说的话,夫人能治他……

    只有这微弱的希望。

    静羽捏着手指,抠得指尖发红,最终站起来,深深呼吸,朝明月居而去。

    第52章

    玉梨午睡醒来, 喜云还没回来,她起身洗了把脸,穿好裙装, 院里有丫鬟侍立,但没她吩咐也不进来。

    玉梨走到假山下,把雪咪唤醒, 雪咪看她一眼,伸了伸爪子,无动于衷。

    “雪咪, 咪咪。”玉梨再唤。

    雪咪喵一声才勉为其难下来,然而只在她脚边停留了一会儿就要走,玉梨蹲下抓住它, “是不是太久没好好陪你,生气了?”

    雪咪喵喵两声, 梗着头不动。

    玉梨抱着她, 揉了揉她的脑袋,狠狠吸了一口,“现在就让我好好宠幸你!”

    雪咪大叫一声, 却没有多挣扎,任玉梨抱着揉来亲去。

    院子里花架前的秋千也已经搭好, 冬日没有来荡,前段时间没空, 现在终于闲下来了, 玉梨抱着雪咪坐上秋千, 悠悠荡起来。

    雪咪又怕又粘人,窝在玉梨腿间,一动不动, 待适应了居然敢站起来,朝玉梨身上爬,想爬得更高。

    静羽回来时,玉梨正在和进行危险动作的雪咪斗争,鬓发都有些乱了。

    静羽如往常那样走来,站在一旁,面带淡笑。

    玉梨终于把雪咪扒下来,放在地上,“时候不早了,我去厨房做点奶黄包。”

    她已经很少下厨了,奶黄包是谢尧最喜欢的,她是要做给他吃。

    玉梨刚走出一步,静羽忽然侧走一步半挡住她,“夫人。”

    玉梨停下,“怎么了?”

    “花颜坊走上正轨,往后丝线还是自己染的多,我觉得可以把染坊独立出去,寻一个大些的铺子,还可以接一些外头的单子。”静羽道。

    玉梨点头笑道,“说得有道理,过几日我和叶先生商量一下。”

    静羽顿了顿,不让路,又说,“叶先生毕竟年轻,恐怕担不起染坊的复杂经营,还是另聘掌柜的好。”

    玉梨觉得静羽此时说这些不太对,而且,她也不是会说叶未青不行的性子。

    玉梨有些疑惑。

    静羽捏紧了手,垂首道:“奴婢是想,若花颜坊全是女子,应当能作为噱头更能在京城打开名气,而叶先生是男子,其实不与花颜坊相配,不如尽早把他解雇。”

    玉梨惊讶于静羽的话,看她此时态度,垂着脸,自称奴婢,仿佛和她再次拉开尊卑的距离。

    每当这时,都与谢尧的令有关。

    难道是他今日见了叶未青,吃醋了,让静羽来暗示把他赶走?

    玉梨心里顿生气恼。

    今日她和叶未青连话也没说上一句,往前的三个月,她想方设法避嫌,连跟他擦肩而过都没有,总是远远地说话,她都怕人家觉得她无礼到故意疏远于他。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怎么还吃醋?

    她前段日子才与他谈好聘他为掌柜,许诺年底分红,现在要解雇他,她不是前后不一言而无信么?

    而去现在是她的花颜坊更需要他留下出力,解雇他不是傻子么?

    玉梨越想越气,直接问,“是公子让你传话的么?”

    察觉到玉梨的情绪,有气恼有抗拒,静羽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用说了,等他回来,我当面问他。”

    玉梨宁肯自己先不出门,不去见叶未青,也不愿意解雇他,先安抚好谢尧,过段时间就好了。

    若是玉梨当面质问主子,恐怕更加难以收拾,静羽一时怀疑自己弄巧成拙,急得额头冒汗,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公子没让我传话。”静羽抬头看着玉梨。

    玉梨见她神情苍白,透着畏惧,一时怔住了。

    “叶先生要失踪了。或许就在今日。”静羽道。说出这些话,她觉得自己或许要死了,但也好过再回国公府。

    为玉梨最后做些什么,也算有价值。

    玉梨脑袋白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静羽的脸色和话语结合,她猜出来了,谢尧不是要她把人解雇,是想背着她把人暗地里杀了。

    而静羽现在跟她说这些,是违抗了他的令,说重一些,是背叛了他。

    玉梨忽然想到了梅卿,他是否还活着?

    近来她竟然完全把谢尧是个疯批的事情抛在脑后,他给了她许多支持,让她以为她改变了剧情,他已经恢复了正常。

    原来并没有吗?

    玉梨忽然有些发慌。好似又回到了初见他时的情形,一个不慎,就可能让身边的人丧命。

    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静羽,方才的话就当没说过,仍旧像往常那样,不要显露痕迹。”

    静羽却红了眼眶,“夫人,静羽要被调往别处了……”

    “什么,他还想动你?”玉梨惊诧。

    静羽忙道:“不是,是我该走了,往后会有别的人来接替我,夫人不必担心。”

    可静羽眼眶绯红,强压着眼泪,嘴角的笑都在发颤。

    玉梨知道她不想走,是被迫的,看她神情透着苍白绝望,或许谢尧也要把静羽杀了,但不想让她知晓,才逼着静羽如此说。

    玉梨忽然觉得浑身无力,肢体僵硬,五脏六腑都在疼。

    玉梨僵了僵,忽然捂着腹部弯下身,“去把公子请回来,就说我腹痛。”

    静羽慌张,“夫人怎么了,我先让人请大夫!”

    玉梨拉着她:“不用请大夫,把公子叫回来,尽快。”

    静羽好似明白了,院里还有丫鬟在,她先把玉梨扶着回了卧房,这才匆匆去传话。

    谢尧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穿着宫中所穿的常服就立刻回到明月居。

    玉梨看着他神情慌张,眉头紧紧皱着,穿着一身深紫襕袍,肩头是织锦的玄色盘龙纹,心里一震。

    但她眼下没心思考虑这个,噌地从床上翻起来,还没开口说话,门口三个中年男子鱼贯而入,一个着紫服,两个着红袍,除了颜色,其余配饰几乎一样。

    三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还没进门就垂着脑袋,眼睛死死盯着脚尖,不乱看一眼。

    他这是把宫里的御医也薅来了?

    这片刻谢尧已经走到床边,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

    “想想今日吃了什么,手上碰过什么,除了腹痛还有哪里痛?”谢尧语气温和,满是关怀,但玉梨察觉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

    玉梨心中升起浓浓心虚,原本想好的话都卡壳了。

    “我已经好了,不痛了。”玉梨笑道,笑意有些僵硬。

    谢尧当她在安慰自己,温声道:“我已经派人去望仙楼,若是真有什么不干净的,很快就能查出来,别怕。”

    玉梨笑得更苦了,早知道找个别的借口了。

    眼下不能牵连静羽,又要阻止他杀叶未青,还不能表现对叶未青的重视,她本打算借静羽的暗示,把叶未青解雇,至少保他一命,再表示离不开静羽,把静羽也保住。

    可她看着谢尧如此紧张她,怕她受到伤害,先前也有过跟他好好沟通,成功说服他的经验,或许用心地跟他谈一谈会有效呢。

    她的花颜坊走到今日,是许多人齐心协力的结果,不只是靠叶未青的染色技术,还有丽珍的通盘经营,知乐的超绝手艺。

    每一个人都是她费了许多功夫挖掘来的,少了谁都走不下去,眼下要放弃叶未青,与前次她想把花颜坊经营权分出去没有多少区别,而现在大家心怀憧憬,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定会让知乐和丽珍也寒了心。

    最困难时是他陪着熬过来的,玉梨觉得他应该能理解她。

    能把叶未青留下是最好,那就只能用自己不出门来交换。

    玉梨反握住谢尧的手,紧扣他的手指,看着他说,“我没事。是我有话要对你说,先让他们都出去好不好?”

    谢尧面色微沉,细看好像没什么区别,但眼底的焦躁消失,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说完眼里覆上深沉晦暗,“往后不许拿自己的身体玩笑,知道么?”

    玉梨不是玩笑,但也顺着他嗯了一声。

    谢尧下令御医都出去,想站起来,玉梨拉着他不放。

    “方才静羽说她要被调往别处了,与我道别,我觉得有些奇怪。”玉梨看着他的神情,斟酌着用词,“静羽做事向来细致周到,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很多我没想到的,她都能替我想到,要是她走了肯定会不习惯,我很喜欢她,对她也很满意,她可是在别处犯了什么错?”

    谢尧缓缓起身坐在她身旁,垂眸看着她,“此事你不必管,她走了我给你换个更好的。”

    玉梨心里一沉,仍旧维持平静温和,“可我已经把她当家人了,我跟她有了感情,就算做错了什么,我跟她好好说就是,她不是那些首饰物品,怎能说换就换,何况她没有做错过什么呀。”

    “她在别处犯了大错,留不得。”

    玉梨眉头动了动,“她是人,是个人就会犯错,就好像你我,难道做错了事就要被抛弃?我也惹过夫君烦心。夫君呢,难道就没有做过错事么?”

    谢尧神情深邃不见底,玉梨觉得寒意渐渐笼罩过来,她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亲近的人做了错事,应当帮着纠正,而不是赶走,你说呢?”

    谢尧转开眼,嗯了一声,转回来,神情恢复了寻常,“先留下她。”

    玉梨松了半口气。抱着谢尧,喜悦道,“我就知道夫君最疼我了。”

    谢尧轻笑一声,抬手回抱她。

    “其实静羽不仅对我很重要。我的花颜坊也缺不了她。”玉梨笑道,“除了你见过的知乐,我店里还有好几个人才,有了他们,加上静羽帮我料理,这次走上正轨,我不去店里都可以躺着收钱了。”

    谢尧没有什么反应,玉梨猜想这样不痛不痒无法说动他留下叶未青。

    自他怀里出来,玉梨看着他说,“我店里的丽珍,是有孩子的母亲,她总是笑眯眯的,受了什么委屈都能很快消化,把进店的客人招待得极好。”

    “知乐虽然年纪小,但却很懂事,做花的手艺比那些半百的老工匠还好,是我店里的灵魂人物。”

    “还有染丝线的叶先生,虽然他画的画一般,得益于夫君引荐的两位老染匠教导,加上他会做颜料,这次染出了好看的红色,刚好能让知乐做出好看的花。”

    “还有喜云,也很用心,知道我不信任叶画师,主动去学染丝线,这里头门道太多,等她学会了核心技术,那叶画师以后想不通了要去画画,我也不用担心。”

    玉梨说了这一通,她已经把能说的都说完了,就差直接点明,我不喜欢叶未青,以后也不会见他,他也不会久待,放过他吧!

    眼看谢尧的神情从深邃变得更加深邃,半晌不说话。

    玉梨心里堵得慌,极想摇他的头大呼,你说句话啊!

    谢尧似是看出了她情绪的波动,慢声道:“往后我会给你比这好千百倍的东西,到时你只会觉花颜坊不值一提。”

    “不会!”玉梨道。她有些动气,但谢尧的神情很熟悉,看似温和,实则阴沉威严,带着逼迫的意味。

    但玉梨不怕他,不再与他辩说花颜坊好不好,盯着他道:“我店里的人,每一个都很重要。若是他们安好,我就一切顺遂。若是有人出事,我一定会追究到底。”

    谢尧的阴沉僵硬了,面色复杂了一瞬,转开身去不看着玉梨。

    玉梨深吸一口气,从后把他抱着,“眼下花颜坊已经走上了正轨,我也玩够了,从明日起我不出门了,就在家里休息,每天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夫君。”

    谢尧的身躯坚硬,呼吸很轻,但胸口起伏不小。

    他在挣扎,或许就差一口气,玉梨攀上他的肩,拉开他僵着的手臂,坐进他怀里。

    谢尧看过来,脸上带着冷意,但眼底的威严要褪不褪的。

    玉梨牵起笑,亲了一口他的唇角,“等会儿我去给你做奶黄包,好不好?”

    他垂着眸,玉梨凑近,从下看他眼神,“笑一个吧,明晏。”

    谢尧没有笑,沉着脸压下来,贴上她的双唇,一手按着她后脑,一手紧紧拥着她的肩背。

    她的肩头不盈一握,几乎一用力就可捏碎,分明是如此柔弱的身躯,却可让他无可奈何。

    谢尧狠狠吮吻她的双唇,几乎想把她整个吞下去,放在身体里,他们合二为一,旁人就会如畏惧他那样,不敢看她一眼。

    可是不行,那样她就不存在了。

    再有一月,乾坤大定,他就能把她迎入皇宫,到时她身份换了,再也无法接近平民,她身边的人全都换一批也是理所应当。

    谢尧轻轻噬咬她的嘴唇,直咬得她呼吸深重,伸手推他。

    谢尧松开玉梨,她的双唇红肿润泽,眼眸含笑。

    玉梨平复片刻,喘息微微,“那你就是答应我了?”

    谢尧面色冷硬,“答应你什么了。”

    “我去给你做奶黄包,接下来几个月都不出门了,每天都陪着你,但是你要帮我顾着花颜坊的人。”玉梨笑意温和,但语气坚定。

    “先前不肯让我帮你,现在为何肯了。”

    “累了,想靠着夫君吃吃软饭。”

    看她脸皮微红,语带俏皮,是故意说的玩笑话。

    谢尧要笑不笑,“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是我吃你。”

    说着手掌下移探入她的裙摆,玉梨猛地按住他,“晚上吧,我先去做奶黄包。”

    谢尧停住了手。

    玉梨担心晚一刻收回命令叶未青就没了,从他身上下去,连着亲了他好几口才转身往门边走去,出门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神情有些暗,但没有了方才那样的冷意。

    玉梨走出屋子,天色已经暗了,丫鬟正在点灯,静羽在垂花门下,玉梨走到她面前,“静羽,你不会被调走了,跟我去厨房。”

    静羽怔了怔,看向正房,隔着假山和山茶,什么也看不清。

    玉梨拉着她的手,“走,这几天都紧跟着我,谁让你去都说我不准。”

    两人携手离去,谢尧才从屋里走出来。

    他走出明月居,到了远些的地方,站定之后,就有暗卫现身。

    谢尧:“去传话,先不动那人。”

    暗卫领命,无声离去。

    玉梨仿佛知道了他要动那画师,谢尧再站了片刻,让人去传静羽。

    不到半刻钟,护卫回来,“静羽在帮着夫人下厨,夫人说是做给公子的,时间紧迫,不放静羽走。”

    谢尧:“静羽如何说?”

    护卫:“她站在夫人身后,没有说话。”

    护卫说完听得一声低沉冷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等着吩咐把人强行带来。

    谢尧却道:“先留她几日。”

    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护卫垂着头没有应声。

    谢尧再站了站,正要回明月居。有暗卫回来禀报事情。

    是他派去叶未青家中,搜寻染丝线手记的。

    厚厚一册手记,删删改改,最后有详细的记载。他粗粗看了一眼,命人誊抄出来。

    暗卫却没有告退,拿出一张比手册的纸好得多的素白纸张。

    谢尧接过,是一张对折了的巴掌大的上好素雪笺。

    暗卫:“这样的画,还有许多。”

    谢尧展开纸张,胸口忽然深深起伏,呼吸却好似停滞。

    他眼眸盯着画纸,一寸寸扫过,定在最醒目的色彩上。

    他慢声道:“传话给夫人,孤有事要去处置,会晚归。”

    暗卫领命去了,他看着送来画纸的暗卫,“带路。”

    语气很淡,却蕴藏看不见的寒气,似冬日冰层于烈日下融化,冷极寒极,却毫无痕迹。

    第53章

    护卫来传静羽时, 玉梨虽然把人强行留下了,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安。

    她笃定谢尧不会为这样的事伤害她,可她担心他一直顺不下气, 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就像当初对梅卿那般,只要她一个不慎,他就可能背着她把他看不顺眼的人杀了。

    为什么他如此轻易要杀无辜的人呢, 在与她有关的事情之外,是否也是这样滥杀?

    玉梨联想了许多先前听到的传言,心里忽上忽下, 下厨也没了兴致。

    有丫鬟来报,谢尧出去了,要晚归, 玉梨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必须好好哄一哄他,她专心把奶黄包做好, 上了蒸笼, 回到明月居。

    刚进门就碰到喜云回来。

    喜云面带粲然笑容,见着玉梨和静羽就滔滔不绝,“今日好多人来买花啊!队伍排了一里多, 争着要买今日的花,丽珍发话说每样只有十朵, 外头的小厮和采办争相叫价,有人叫到了百两!”

    喜云兴高采烈说完, 本以为玉梨和静羽会惊喜得大跳, 没想到她们只是眼前一亮, 脸色却更加沉重。

    “发生什么事了么?”喜云的激动也一扫而空。

    静羽不说话,玉梨问,“你走时, 店里其余人可还在?”

    “嗯,除了两个老染匠,其余的都还没离开。”

    “叶先生可还好?”

    “好着呢,按夫人说的,我们做的长久生意,没有熬夜赶工,我走时他也准备走了。”喜云道。

    那看来他还活着。

    玉梨缓缓松了口气,面色的凝重却不减。

    喜云又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玉梨和静羽都不忍心告诉她。

    玉梨扯出笑,“不是什么大事,你也累了,先去歇歇,今日公子会晚归,等会儿咱们一起吃饭。”

    喜云满脸狐疑地去了,心里想着店里的盛况,出了门还哼起了曲子。

    玉梨和静羽对望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用了饭之后,谢尧还没回来。

    往日他回来得晚时,玉梨醉心于自己的事,虽然挂念,但不会只想着他。

    可今日这情形,让她坐立难安,一时相信他已经被她说服,只是去忙朝堂的事,一时又怀疑,他或许为她的态度所恼怒,要亲自去杀了叶未青。

    玉梨忽然惊觉,他亲手杀人的情形,与原书里他的性格是符合的。

    他本来就是个残忍嗜杀,把原女主身边的人杀得一个都不剩的疯批。

    那最近这半年又算什么?

    是因她的安分暂时避开了不好的剧情,还是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杀心?

    玉梨细细回想前事,她笃定他是有所克制的。

    他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绪,他不是受控于剧情的傀儡。

    他只是有些不正常而已。

    造成一个人不正常的原因很多,可能是天生的,遗传性疾病,可能是后天的,脑子遭受过创伤,或是经历了情感上的创伤,导致心理疾病。

    玉梨用力回忆,搜刮原著情节。

    原著对他的成长经历没有描写过,因为女主不关心。他的家庭中,只有他的父亲出现过。

    玉梨想起来了。

    原书后期,也就是他拉着女主宋宜的手捅了自己一刀后,宋宜心如死灰,没有多反抗了,原书男主谢尧想与宋宜成婚,把她带回了家。

    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均没有出现,只有他父亲来见。

    他父亲刚开始还好好的,不知为何忽然发癫,指着他鼻子骂:“丧尽天良,不忠不孝的东西,当初就不该让你娘生下你!”

    当时谢尧没有多大反应,直到一旁宋宜笑起来,恨恨地盯着他说,“骂得好。”

    接着嘲讽他,“成婚?你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何必走这个过场。”

    “别骗自己了,你睁眼看看谁在乎?”

    “谢尧,我不恨你了,我可怜你!”

    或许是这话刺激到他了,他让人把宋宜带走,自己抽剑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鲜血溅了他满脸,回去就又把宋宜关了起来,再不提成婚的事。

    宋宜对他全是恨,而他也不再试图感化她。当时看到这里,就知道这文注定要BE了。

    追到结局就想看看到底还能怎么虐,到底是男主先死还是女主先死,一个死了之后另一个会有什么反应。

    后面果然在他亲征回来时,宋宜跳了城楼,到了全书的高潮,回家被骂的这个情节显得微不足道。

    玉梨想起来,看到这结局甚至还想,男主怎么不抹脖子随女主去呢?

    玉梨揉脸,当初看文的自己怎么这么变态。

    玉梨猜想他的不正常或许跟他的家庭有关,他爹对他怀着如此恶毒的憎恨,他的年少时光一定很惨。

    想起那说书先生说他几乎杀尽谢家满门,玉梨更加笃定这一点。

    玉梨将留在喜云屋中的静羽叫来,带进卧室,关好门窗。

    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公子的脾性素来异于常人,我猜想和他的家境有关,眼下他不在,也没有别的人,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家中是不是不受宠,常被人欺负,但他父母又不护着他?”

    静羽眼底闪过异色,连连摇头,“我不知道。”

    玉梨察觉她很慌张,且有些害怕。

    鼓励她,“别怕。现在就我们两个,你告诉我,我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

    静羽忽然跪下了,“奴婢不知道。”

    玉梨吓一跳,蹲下把她扶起来,叹了口气不敢再问。

    转了转念头,又问,“那他的父亲母亲可还康健?”

    静羽惊惧未平,眼眸闪了闪,挣扎了半晌道:“公子的父亲,数日前,病逝了。”

    玉梨惊了一瞬,维持寻常问:“真是病死的吗?”

    静羽愣了愣,点头,“是病故的。”

    昏暗陋巷。

    暗影幢幢。

    一间小屋子里亮着昏黄的光。

    屋中狭小至极,摆了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立柜,几乎就难以转身。

    此时房中站了两个高大的人,更显得屋子小得令人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叶未青跪在地上,汗水浸透了他的额头,从下巴处滴落在地。

    站着的是谢尧和松鹤。

    松鹤的头垂得前所未有地低,谢尧手中拿着一沓纸张,纸张是京中时兴的,对这落魄画师来说贵极了的素雪笺。

    纸张极白,极薄,但却不透墨,比之绢帛相差无几。

    松鹤来时并不知晓谢尧还派了别的暗卫来搜查,刚制服了进门的叶未青,就想把人带走处理,点了灯处理痕迹时,在桌案上看见了这一沓用绢帛精心包裹的画纸,只看了面上两张,当即将所有人支了出去。

    他本想把这屋子烧了,不想接到了留人一命的令,正为难如何处置时,主子亲自来了。

    松鹤此时心里沉重,事情恐怕要不可预料了。

    画纸上的画可说精美诗意。若是不认识画上人的话。

    谢尧一张张缓慢翻着,一张张细细看着。

    面上三张是男装的她,接着是数张女装的她。他确信玉梨从未在此人面前着过女装露面。

    他翻下去,从略显粗劣的笔触,到精致细腻的线条,工笔进步神速,画中人也越来越生动,虽不及她七分美丽,但将她的神韵描画得九分相似。

    画中的玉梨从头至尾没有正眼,总是看着别处,或手中鲜艳的花朵,或一旁只有背影的侍女。

    往后,开始脱离了仕女的构图,只剩下一张张面孔,每一张都微垂着眼,角度相同,从鬓发画到脖颈,连着十张。

    但每一张用色不同,紫发紫眉,蓝发蓝眉,青发青眉,勾线细腻,纤毫毕现,足见作画之人的用心。

    但她们都是鲜红的唇,浓淡不一,但都艳丽得刺目,就如方才他重重吻过的那般。

    谢尧翻看的动作更加慢了,呼吸也轻得听不见。

    松鹤觉得如芒在背。

    地上的人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翻到后头,面孔更加精简,只余下脸和五官。

    一页页翻下去,脸颊没了,眉目也淡了,只有一张张红唇愈发艳丽,愈发清晰,最终只留下眼睫和红唇。

    微末小人的觊觎,如此卑微又可笑,谢尧翻看加快,忽然停了。

    这一张右下角有焚烧的痕迹,只烧了指甲盖大小。

    画上是女郎侧脸回首,只有一半身躯,自肩头到腰身,线条圆润起伏,只有轮廓却可见女身神韵,手臂微展,手指纤纤,指尖有青绿色缠绕。

    回首的面颊红唇只有半片,鬓发如云,但无眉无眼。

    若是普通画作,算得上雅致含蓄,可这雪白纸笺为底,加上精简的笔触,显然女郎是裸身的。

    若是普通裸身仕女也罢,可画中女郎的手腕上,有一点极细的痣。

    谢尧停顿半晌,忽而冷笑了一声。

    森寒气息瞬间蔓延。

    松鹤呼吸凝滞。

    听得他道:“凌迟,挫骨扬灰。”

    今日发生的事情不少,松鹤紧抓着方才留他一命的令,往常他下过的令,没有更改过,何况是这样一个微末小人,但忽然传令来留,定是与夫人有关。

    松鹤沉声道:“此人心思藏得深,若是就此消失,恐怕惹得夫人与主子生嫌隙,不如让他去与夫人道个别。”

    谢尧走到书桌边,将手里最后那张画放到油灯上,火苗自烧过的缺角蔓延而上。

    谢尧的面庞在火光中闪烁不明,暗影和明亮交织,将他的五官拉扯得锋利如刃,“说得有理。而且他只是画了些画而已,并未做什么恶事,孤可饶他一命。”

    听得上首的人自称孤,叶未青抬首,自深紫的衣袍往上,玄龙盘于其肩,龙爪锋利,龙眼狰狞,都不及他的目光,令他胆寒生畏。

    “但孤担心,他忘不掉这画上容颜,继续画来,有损未来皇后威严,亦有损国体。”

    叶未青叩首道:“谢王爷饶命。小人并非有意画来,只是一时情难自抑,已经决心将画都烧掉,只是还未来得及。”

    “烧画费时。”谢尧慢声道,将手里的画全都点着,火苗窜得老高,他也不怕烫,直等到火苗舔到指尖才松手。

    火焰裹着纸张落地,只是片刻,厚厚一沓画纸全化为了灰烬。

    叶未青死死盯着画纸烧完,眼眸泛着火光,最终紧紧闭上眼,粗喘道,“小人舍不得。”

    谢尧轻笑一声。

    “剁手或是刺眼,选一个吧。”

    叶未青听得,仿佛解脱般缓缓松了口气,,将右手伸出,“小人选剁手。”

    “双手双眼。”谢尧睨视着他。

    眼看他颤抖着伸出双手。

    极轻地冷笑一声,“松鹤,刺眼。”

    叶未青惊恐抬头,松鹤也握剑的手骤紧。

    松鹤没有动手。他知道此人是死定了,但他猜不出主子要折磨他到什么地步。

    刺瞎一个人的双眼,无异于夺去其半条命,何况这人孤苦伶仃,以画画维生,最引以为傲的是入画的色彩。

    松鹤看向谢尧,那神情仿佛冰冷得漠视一切,又好似含着刺人的癫狂。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要的一直是这个。

    挫骨扬灰还好说,毕竟是对死人做的,可凌迟是把一个活人的肉片片剜下来,松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下不去手,这是刑部刽子手做的事。

    此人也担不起如此大罪,就算不顾夫人那里的后果,要杀他,给他个痛快最是利落,留痕也最少。

    松鹤心知不对劲,但是一句话不敢劝。

    在朝堂上,主子素来杀伐果断,权衡利弊,运筹帷幄无有毫厘差错。

    但一旦碰上与夫人有关的事,就会看似平静地以最残忍的手段,最不计后果的方式解决,明明是不必要杀的人,也想将其抹去。

    弱小的时候,只能以超出寻常狠毒的方式解决无法承担的困厄。

    松鹤不想回忆过去,但此时的他,确实与过去的他重合了。

    屋内寂静,落针可闻,又仿佛风声呼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动手。”谢尧道。

    松鹤僵硬着身躯。

    叶未青忽然仰面望了过来,“凭什么?”

    他的音色从方才的畏缩发颤变得低沉有力。

    “摄政王殿下,敢问草民究竟犯了何罪?”

    谢尧冷眸垂视他一眼,转向松鹤,威严和杀意迫得松鹤也打颤。

    如草芥般的人跪伏在地,立着的两人都只当他是个死人了,只是在他的死法上有所争议。

    叶未青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难怪。”

    “难怪你把她看得这么紧,是知道她不爱你吧。”

    叶未青满目嘲讽,眼底癫狂涌动,“她曾亲口赞我是天才。她可曾如此夸过你?”

    屋内逼仄狭小,空气似被抽离,如骤降深海,迫人的压力要将人压碎,松鹤沉沉吸气,但硬扛着,没有出手打断地上人濒死的疯狂。

    第54章

    “殿下至高无上, 可草菅人命,自也可强抢民女,如此得来的, 你也该满意了。我龌龊,我该死,可是你呢?”

    “你就配得上她么?”

    “你难道不知!她厌恶你的权势, 她宁肯托付我等也不要沾惹你的满手血腥。”

    眼看上首的人神情僵硬,眼眸中风暴漫卷,叶未青顿觉血液沸腾, 浑身荡起蚍蜉撼动大树般的激爽。

    鲜红双目盯着他,从齿间含笑吐出清晰的字句,“她嫌你肮脏。”

    上首的人似定住了, 叶未青笑得更加猖狂。

    松鹤仍清醒,沉声道:“他胡言乱语, 主子先走, 松鹤会处置好。”

    松鹤要拔剑,谢尧却没动。

    “刺眼,割舌。”谢尧好似没有情绪, 并未被他的话语刺激到。

    松鹤却察觉森寒弥漫,仍旧迟疑不动。

    叶未青收了笑, “你只看我画的,你可知我脑中想象到什么地步。

    “我瞎了哑了废了, 只要没死就会想象!你可能管得着?”

    “来人。”谢尧低沉唤外头的暗卫, 却被面前发狂似的狂吼盖了过去, “她是当空月!多少人看得见,杀一个我还有千千万万!你可杀得过来?”

    “关着她,禁锢她, 她不会再是她,更不会心悦你,哈哈哈哈!

    “王爷位高权重,却只能得到她的人,到死也得不到她的钟情,比我还不如!”

    “孤杀了你。”

    “来啊!杀了我!”

    身旁人急速探手而来,松鹤未及侧身,腰间剑锋出鞘,寒光闪过。

    “主子!”松鹤惊呼,反执剑鞘抬手挡在叶未青面前。

    寒光未有停滞,剑刃削断剑鞘,锋锐仍旧划破了衣袍和皮肉。

    松鹤捂着小臂,鲜血自指缝如注流淌。

    谢尧持剑的手僵住,怔了一瞬。松鹤这才转身一脚踹晕了叶未青。

    松鹤面色苍白,看着面前人,“此人犯谋逆之罪,可流放三千里,路上跌坠而死,也可重病而死。”

    谢尧好似回过神来,眼底的狂乱被冰封般的平静覆盖。

    “让开。”但他杀心不改。

    松鹤松开手,任手臂上鲜血汩汩涌出,“主子是摄政王,不再需要亲手杀人了。”

    谢尧双眼忽而泛出幽暗冷光,“此人心怀不轨,肖想孤的妻子,他不该死?挫骨扬灰算便宜他,孤要活剐了他,滚出去!”

    松鹤浑身打颤,眉头紧皱,眼中流露出复杂情绪,他忽然跪下了,“若是非要如此,松鹤来。”

    “此事很为难么?”他问,满是不解。

    松鹤抬首望着他,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什么来。

    谢尧看得清楚,他的眼神透着痛心自责仰慕,还暗藏一抹怜惜。

    谢尧轻笑一声,慢声问:

    “你觉他罪不至死?”

    “你觉孤今日失常?”

    “你也觉孤配不上她?”

    谢尧连发三问,松鹤不敢吭声。

    “说实话。”谢尧好似很平静。

    松鹤俯首,闭了闭眼沉声道:“此人至少不该千刀万剐。主子并非今日失常,而是碰见夫人之后日日失常,主子于朝堂权斗尚且游刃有余,但对夫人,却极近掌控。主子是否配得上夫人,是夫人说了算,旁人的都是虚言,包括主子自己所想。”

    上首的人沉默无声,松鹤不敢抬眼看,“松鹤的命是主子的,此言句句发自肺腑,若主子不听不信,可赐松鹤一个痛快,只是死前,松鹤还有一言。”

    松鹤顿了顿,“告诉夫人一切,或是放她离开。”

    话音一落,屋子响起一声冷笑,初夏的夜瞬间化为寒冬。

    松鹤忙道:“松鹤知道主子不可能放夫人离开,那便告诉她一切。”

    静默半晌,才听得他道:“你懂什么?”

    这一声,他的嗓音沙哑,语气微弱,仿佛软化了高高在上的威严,终于卸下了坚硬如铁的防御,但其下所见仍让人无法亲近。

    松鹤只恨自己当年无法替他分担哪怕一丝一毫。

    伤口的疼痛微不足道,松鹤强压浑身颤抖,低声道:“当我求你,告诉她吧。哥。”

    房中静默,只闻三人节奏不同的呼吸声。

    良久,松鹤抬头,

    谢尧闭着眼,面容苍白,呼吸时缓时促,许久不得平静。

    明月居。

    时近子时,院中正房卧室仍亮着灯。

    玉梨如何也睡不着,一开始还翻来覆去,最终躺直了看着帐顶。

    到了这个世界三年余,她已经确信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没有受到任何无形力量的控制,自然也包括谢尧。

    他会随着她的举动而做出与原著截然不同的反应。

    原著里,他一开始的癫狂嗜杀是受到女主的嫌恶所刺激,之后双方持续互虐,从一开始就断绝了交心的可能,更别说亲近。

    那么现在,她顺从他亲近他,许多时候与他可说是亲密无间,只是由于隔着他的假身份,他无从谈及自身,所以,实际上她根本不了解真实的他。

    或许,是时候揭开这个谎言了。

    无论他对她隐瞒了怎样的过去,总好过因为隐瞒而生嫌隙,做出挽回不了的举动。

    玉梨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就从他的父亲开始说起,如果今夜能说开是最好,所以她一直等着他。

    一直等到困极,他还是没回来,或许今夜他不会回来了,玉梨起身去灭灯。

    吹灭了灯,察觉院子里东厢喜云房间已经暗了。今夜静羽挨着喜云睡的,看来她们已经睡下,时间当真不早了。

    然而玉梨刚脱鞋上床,就听得正房的门被推开,她鞋也不穿,立刻走回灯笼旁,重新点了灯。

    灯火缓缓亮起,谢尧的身影自暗至明,显露在卧房里。

    玉梨来不及看清他就快步走过去,抱着他,侧脸贴着他的胸口。

    “你回来了。我等你好久。”

    谢尧久久没有回抱她,玉梨觉得不对劲,仰脸看他,发现他脸色苍白,眼里带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玉梨敏锐地察觉到危险,但他眼眶微红,又不止那么简单。

    就像是已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不觉得自己有错,但也难免负疚。

    玉梨惊得毛骨悚然,“你方才去哪了?你把他怎么了?”

    玉梨松开他,赤着脚往院子里跑去,嘴上唤着,“静羽!”

    谢尧僵了一瞬,眼里的复杂缓缓消散,化为平静无波,平直的嘴角闪过一抹笑意,只刹那就重归冰冷。

    玉梨跑下屋檐,东厢的门开了,静羽同时从屋内快步跑来。

    两人在山茶树前相碰,都同样惊魂不定,玉梨抚着心口平复心情,静羽看向她身后。

    玉梨忽地转身,就见谢尧从正房里走了出来。

    那身盘龙袍已经换下,他穿的一身黑色。他的头发是黑的,玉簪也是黑的,在昏暗的屋檐下,只有一张脸白得骇人。

    静羽和玉梨大骇,双双打了个寒颤,惊惧地看着他。

    静羽几乎想立刻下跪。玉梨却很快恢复寻常。

    低声对静羽道“回房去。这里有我。”

    静羽犹豫片刻,在喜云出来之前,转身快步回屋,把门关得严实。

    玉梨虽然心头狂跳,但仍本能地朝谢尧走去。

    他的父亲死了,是病死的,并不是他杀的,她从未厌恶过他,他也向来舍不得伤她分毫。即使有所隔阂,他们之间是很亲近的,他陪她经历了许多,他们也是互相信任的。

    玉梨走出几步。

    “站住。”他终于开口,仿佛压抑着什么,声音有些沙哑。

    玉梨下意识听从,但只停了一瞬,继续向他走去,她看着他,脚下踩到石子也不觉疼。

    谢尧面色冷沉,看不出情绪,但玉梨知道,这意味着他很不高兴。

    “孤让你站住。”

    玉梨僵在原地。

    他一步步朝她走来,玉梨笃定自己没有听错,他说的是孤。

    孤家寡人,至高无上者的谦称,本该温厚谦虚,自他口中说出,却满是慑服。

    玉梨等着他告诉她身份。

    他却在她面前蹲下了,一直背着的手提着她的绣鞋,放在她脚边,握着她的脚踝往上提。

    玉梨惊诧,身形不稳,扶上他的肩。

    谢尧慢条斯理给她拍去脚底灰尘,穿好绣鞋,另一只如法炮制。

    玉梨心里挣扎撕扯,他对她如此细致入微,为何,要杀她在乎的人呢?

    他站起身,玉梨拉着他的手腕,望着他问:“夫君,你告诉我,叶未青是否还活着?”

    玉梨的眼眸颤动,可见心中复杂。

    “他死了你当如何?”

    玉梨握着他的手松了。

    谢尧背在身后的手指握紧,骨节泛白,这一刻,他有把院里的人杀了,猫杀了,院子烧了,把她带回宫里关起来的冲动。

    但这样的冲动不是没有过,他克制得了。

    “他还活着。”谢尧道。

    玉梨停滞的呼吸恢复正常。

    谢尧冷笑一声,原来她也觉他不正常。

    玉梨听得他笑,看向他,却见他脸上并无笑意,他没杀叶未青,为何会反常得令她害怕。

    玉梨看向他,看不出丝毫端倪,她再次去拉他,他极快地退开半步。

    玉梨拉了个空。

    仿佛心里也空了一下。

    玉梨收回手,扯出笑看着他,“我们好好聊一聊好吗?”

    “我知道你隐瞒了你的身份,我安于现状才没有过问,是我忽视了你,现在你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你。”

    “你早已猜到了不是么?”

    谢尧面容冷漠。

    玉梨心里忽而泛出丝丝痛楚,她难免退缩,但深深吸了两口气,仍旧保持笑意,“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的身份,你的过往经历。我们是夫妻,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要互相信任爱护,夫君,相信我好吗?”

    谢尧看着她,眼里暗流交织,将他的面容衬得有些扭曲。

    玉梨也很害怕,能将如此强悍的他逼出心理疾病的过往,一定不简单。

    玉梨怕自己承受不了,但她不是独自一个人,她看着他,鼓励道,“你别太小看我,其实我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都有所耳闻。兴许你的经历只是奇怪了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你都记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如何,我只是帮你分担一点点,陪着你一起面对而已。你不要顾虑那么多,告诉我吧。明晏。”

    谢尧几乎要沉溺在她的温声软语里,听到明晏二字惊醒过来。

    这两个字原来跟他没什么关系。

    只配得上她而已。

    玉梨见他神情又变得死沉,皱了皱眉,“要是今日你不想说,我们改天再聊,来日方长,直到你想说为止,只是在那之前不要多想。天太晚了,我们先回屋睡觉好吗?”

    玉梨心怀忐忑,想去抱抱他,这回他却退开一大步,“你去睡吧。”

    “我还有事。”说着竟抬步走了。

    玉梨僵在原地,看向他的背影。

    谢尧没有回头,直到消失在垂花门外头。

    这晚玉梨几乎是睁眼到天明。

    早上起了,出门听见喜云和静羽对话。

    “昨晚你睡觉也不脱外衣,中途又忽然起了,是不是吹了凉风,又病了?”喜云对静羽说。

    默了会儿,才听静羽回她,“大概是吧,我病了。”

    “昨晚我太累了,睡得太死了,没有扯你的被子吧?”

    “没有。”

    “那你休息休息,今日我和夫人出门。”喜云笑吟吟的,“可惜你见不着店里的盛况了。”

    静羽默然。

    玉梨从假山后走出去,喜云见了她立刻迎过来。

    大概是觉得她牵挂花颜坊,这才起得如此早。

    玉梨保持寻常,笑道,“昨日我有些累了,喜云,今日你去店里看看情形如何,大家是否累了,要是人太多就早些闭店,反正花不愁卖。”

    喜云点头应下,喜滋滋地去让人送早膳来。

    玉梨和静羽对视一眼,眉眼同时染上凝重。

    玉梨答应了谢尧不出门,一整日在宅子里呆着,喜云不在,静羽跟她寸步不离。

    两人都不提昨日发生的事,但都提着心,尤其是静羽,总预感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玉梨心思复杂些,但无法跟静羽多说,一个上午都窝在书法练字。

    过了晌午,喜云就回来了。

    玉梨和静羽都来迎她,问她店里情形如何。

    看两人紧张,喜云说了许多店里的盛况,最后才说,“不过叶先生手指伤了,包了厚厚的纱布,干活儿不利索,丽珍就做主把店闭了,放大家半日假。”

    玉梨这才松了口气,看来谢尧当真没有骗她。

    但昨晚所见的他前所未有的怪异,始终让她心里不安。

    这一切定然与他过往经历有关,问静羽是没有结果的。

    玉梨结合先前所见所闻,先自己推断一番。

    按茶楼那说书先生的说法,他出身大家族,但是早年流落在外,后来入了军营,成了天下闻名的少年将军,才被认回的家里。

    会不会,他当初是被抛弃的,在外受了很多苦,这才恨自己的本家?

    或许他的母亲出身很低,是他父亲一时冲动有的孕,按他父亲说过的,不该让他母亲把他生下来,玉梨觉得这点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之后他母亲或许被赶出府,本该自生自灭,但她的母亲生下他,受尽苦楚把他拉扯大,还没享到他的福就过世了,所以他恨谢家。

    为了弥补童年母亲早逝的遗憾,这才自以为是地要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他母亲死后,他从了军,成了名将,但却受到不公平待遇,只能认祖归宗,凭着家族的荣荫登顶武将巅峰,但看重他的祖父逝世,他不受旁人信任,再次从神坛跌落。

    想到这,玉梨心里忽然一痛。

    按那说书先生的说法,他祖父逝世的时间,和他流落溪合县的时间是一致的。

    到底是谁给他下的毒,让他动弹不得,说不出话还不算,还要毁了他的容。

    玉梨有些想不下去了,这之前的苦楚她轻轻揭过,是因为她没有见过细节,可在溪合县时他的惨状,她是亲眼所见。

    先前只当他是陌生人,后来当他是带着主角光环的男主,现在他是她的丈夫,不是相敬如宾,冷淡疏离的,是每日温存,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那种。

    他光洁的肌肤,曾经被药物腐蚀灼伤过,眼皮粘连无法视物,嘴唇粘连无法进食说话,更遑论身体无法动弹,不知有多疼。

    玉梨无意识摸上腰间的玉坠,浑身起冷栗,呼吸也紧了。

    她想到他腰侧的旧疤,当初被毁容都没有留下痕迹,那旧疤又是怎么造成的。

    玉梨不敢想,甚至有些退缩,眼下的日子还能过,不如就当不知道。

    可是谢尧怎么办,他不告诉她,是否就是为了保护她,让她过心安理得的富贵生活,不必承担他一路走来的痛苦和血腥。

    他从被家族抛弃的孩子,成为如今的万人之上,无异于贫民窟出身的孩子成为国家总统,还是阶级森严如有生殖隔离那般的国家。

    他得强到什么地步,得经历什么样的痛苦,玉梨完全无法想象,因为她家境圆满,但考公都考不上,做梦都没想过成为一国之主。

    玉梨觉得自己想象力匮乏,不仅是他受过的苦超出她的想象,他的强也远超她的想象。

    虽然害怕承受他可怕的过往经历,但想到有他在,只要是他对她讲述,她就不会怕了。

    玉梨午睡后,去厨房做了许多他爱吃的菜,蒸了奶黄包,还准备了一壶梅子酒,打算营造一个温馨轻松的氛围,再跟他早点上床,相拥着听他讲述他的故事。

    眼看到了傍晚,她早早沐浴了,洗去烟尘,穿上漂亮的衣裙,到二门去等着。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天色擦黑,他还没回来,也没有人来传话,告诉她他有事,会晚归。

    玉梨腿都站酸了,想回去,又怕他下一刻就出现在门口,却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她。

    他喜欢看她在这里等他,好多次他回来时,原本没什么表情,一看到她就勾起笑。

    想到他的笑,玉梨觉得还能再等一会儿。

    直等到月上中天,他也没回来。

    也没等到有人传话回来。

    玉梨腰酸背痛,又饿得乏力,终究是没能等下去。

    回了明月居,玉梨对静羽和喜云扯出笑,也不多说什么,吃了晚饭就准备睡觉。

    或许他半夜会摸回来呢。

    玉梨早早睡下,留出外侧的位置,躺在床铺里侧。

    朝着外头,闭上了眼,一直睡得很浅。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早上,玉梨坐在床上,朝阳落在床帐上,一切都与往常一样,但她开始怀疑一切的真实性。

    玉梨掀被下床,喜云和静羽双双走进来。

    玉梨忙问:“公子昨晚可回来过?”

    喜云看向静羽,静羽摇头。

    玉梨摆出寻常神情,“他定是有事情绊住了。”

    “今日夫人要出门吗?”喜云问。

    玉梨摇头。

    喜云终于也察觉不对劲起来。

    出了房门,走得离正房远了些,喜云忽然问静羽,“夫人和公子是不是闹别扭了?”

    静羽沉吟。

    “前日我没在夫人身边时,发生了什么?”喜云面色沉肃,“公子是不是又在外头拈花惹草?”

    静羽的眼都睁大了。

    “上次就是!”喜云面上带了薄怒,“我本来就不很认同再找春宵楼的姑娘,这下好了,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日公子见了莺娘,又动了心思?”

    第55章

    “什么心思?”静羽脑子转不过弯来了。

    “还能什么心思, 春宵楼向来是你联系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公子和那莺娘之间有秘密!”

    是有秘密, 差点把她杀了的秘密。

    静羽拍了拍喜云发顶,“别多想了啊。去跟叶先生学染丝线,学好了至少饿不死。”

    “诶, 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我笨?”喜云追着静羽走远了。

    喜云虽然怀疑公子在外有别的女人,但仍旧坚信, 玉梨才是大房。

    或许就像上次那样,玉梨跟他闹一架,就和好如初了。

    但这一次, 公子连着四日没有回府,而玉梨每日做好饭食, 搬了椅子在二门等一个时辰。

    但府里护卫忽然不许她出府了, 静羽跟她解释,因为夫人不出府,才留她下来伺候。

    喜云更关心玉梨的心情, 不出府也没多想什么。

    玉梨在她面前神色如常,甚至因为没有操心花颜坊的事, 在院子里吃吃玩玩,每晚为了不浪费多余的饭菜, 吃得比平日多, 还养得圆润了些。

    喜云也就不敢问, 怕戳到玉梨痛处,虽然玉梨装得寻常,但她看见她独处时会出神, 每日练字时,神情也不那么轻松。

    而那日后,静羽不仅搬到了明月居和她一起住,还经常和夫人单独说些小话,而且一看到她靠近就不说了。

    喜云知道她们说的定和公子在外的动向有关,静羽定是知道的,夫人也很在乎。

    独独她被排除在外,喜云有些郁闷。

    第五日了,喜云郁闷到了顶点,打算把这件事戳破。

    早上就见玉梨和静羽在湖边说话,喜云在稍远处站着,打算等她们说完就过去。

    湖边。

    静羽:“从那日后府里的暗卫都不再理会我,他们是公子亲自规训出来的,行事滴水不漏,无法打听到公子的事。”

    玉梨望着湖面没有接话。

    “不过我看得出,明月居周边暗卫有增多的迹象,公子是掌握着府里动向的。”

    “以我的名义传话呢?”玉梨忽然问。

    “可以试试。”静羽问,“夫人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

    你想好了吗,还要等多久才跟我坦白身份?

    问就是没想好。

    从明日起我不等你了,你爱回来不回来。

    然后他就真无限期拖下去了。

    玉梨看着湖面,清凉夏风把水面吹皱,垂柳飘来荡去,槐树枝叶簌簌作响。

    如果她跳下去,呛了水,受了凉,他一定会回来的吧。

    玉梨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栈道边上,蹲下,伸出手指试了试水温。

    很凉,她打了个激灵。

    玉梨立刻打消了念头,疯的是谢尧,她又没疯。

    玉梨站起身,离湖边远远的,望了一眼看起来安宁清净的宅院,一个暗卫也看不见,恐怕也没有那么严密吧。

    不如试试逃跑?

    原女主跑了那么多次,她定能成功。

    她跑了他总会来见她吧。

    嗯……万一见她之前先发疯杀一批人呢。

    玉梨转换着主意,喜云忽然来到跟前,“夫人,咱们花颜坊的生意如此火爆,往后好好经营,将来定能赚许多钱,我们可买个大宅子住在一起,招个天下最俊美的夫婿也不在话下,不必受这共事一夫的窝囊气!”

    玉梨和静羽都僵住了。

    喜云冷笑一声,“不要听静羽的,咱们不忍这口气,反正夫人连公子的高堂也没见过,根本不算夫妻,咱们现在就可以收拾包袱离开。”

    静羽想反驳什么,玉梨按着她,“说得对。他这样晾着我,我要跟他和离。”

    但这样的话不能明着让人传,玉梨走回明月居,抽出纸笺打算给他写信。

    和离两个字怎么也下不了笔,她不能不顾他的感受,他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

    玉梨叹了口气,停下了笔,最终也没写下什么。

    谁让他有心理疾病呢,她一个身心健全的人,只能由着病人。

    这晚她照旧做了满桌好吃的,蒸了奶黄包,谢尧照旧没有回来,她为了不浪费太多粮食,又吃得很撑。

    在院子里消食时,兴许是连日积食伤了肠胃,毫无征兆就吐了。

    玉梨蹲在地上,吐得头昏脑涨,鼻腔发疼,眼眶也疼,吐完缓了许久才平复过来。

    静羽和喜云忙前忙后,递茶端水。

    玉梨看着她们帮忙清洗,坐在秋千上发了会儿呆,眼泪忽然就流出来了。

    怕被她们看见,眼泪还没落地就快速擦了,咬牙切齿发誓,“再也不要给你做吃的了。”

    荡了会儿秋千,玉梨想回房歇下了。

    忽然有丫鬟带了大夫过来说要给她号脉,玉梨猜到是谢尧的意思,他人躲得远远的,却把她看得紧紧的。

    玉梨心里堵闷极了,但不好为难大夫,配合了看诊。

    之后玉梨早早洗漱上了床,躺在大床中央,想抛开有关谢尧的一切,但难以做到。

    他曾无比在意她的心情和身体,任何细微的反应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眼下即使他不在,暗卫定也把她的每日作息报了过去,她这样每天等他,做好吃的,但都落空了,他难道不知她有多难受。

    他难道不在乎么?

    他要是不在乎就好了!她就可以离开,天高任鸟飞。

    那他晾着她到底是为什么?

    总不能是觉得自己不够好,自卑到不敢来见她吧?

    他那深邃莫测,刻意掩盖也藏不住的王霸之气,跟自卑搭边?

    总不能是看她因他不在而焦躁内耗,他觉得爽快吧?

    玉梨脑袋烧得冒烟,忽然坐起来。

    从始至终,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眼下的一切一定也是。

    他定是希望她在这样的焦躁内耗中消磨她的心气,躺平听他摆布。

    虽然她想不出具体是什么,但他想达成的,一定比眼下的苦楚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不能真顺了他的意。内耗是吧,她偏要外耗,把他耗死!

    玉梨掀被下床,穿戴整齐,出门呼唤静羽。

    静羽极快从屋里出来,喜云紧随其后。

    玉梨:“走,咱们出府,找公子去。”

    静羽惊诧不已,仍旧跟上。

    喜云惊讶又激动,这是要去跟那女人撕破脸了。

    玉梨往垂花门走去,静羽亦步亦趋跟上,喜云目露凶光紧随。

    出了门,玉梨却转向了放车马的方向。

    “会骑马么?”玉梨心跳得快极了,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怂了,走得很快,一边走路一边问静羽。

    “会,不过不是很精湛。”

    “那就好,咱们骑马去。”

    静羽瞠目结舌,“可是,公子在的地方,闯不得,而且眼下宵禁,刚出门可能就碰上禁军,更别说府里暗卫……”

    “我知道。”玉梨定定道。

    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到了马厩边上,喜云径直奔向马车,玉梨却走向马厩里的漆黑健马。

    她不会骑马,心里发怵,静羽及时过来,牵住马儿。

    “真要如此么?”

    “快,帮我上马。”

    静羽牵住马儿,指示玉梨踩上马镫。

    喜云快步跑了过来,“我,我不会骑马啊!”

    静羽和玉梨没空理会她。

    黑马太高,玉梨几次用力都没能翻上去。

    终于翻了上去,马儿随意走了几步,静羽还牵着呢,她已经在马上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终于有数个暗卫现身,一个夺过静羽手中的马缰,一个唤了一声夜枭,马儿立刻定住脚。

    玉梨吓出一身冷汗,维持镇定,居高临下朝他们道:“去告诉你们主子,我想他了,要他后日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他。”

    静羽和喜云还在发懵,暗卫反应极快地垂首应是。

    “现在就去。”暗卫走了,玉梨这才从马上爬下来。

    落在地上,双腿不住颤抖。

    但心里舒畅极了。

    换你内耗了,狗男人!

    皇宫。

    御马苑。

    时近子时,火把成排,将跑马场上照得透亮,场边歪坐着几个着军服的年轻将领。

    个个身带伤痕,或捂着腹部,或扶着脖子,旁边有站着的,也都弯着身,撑着膝盖,和同伴倚靠在一处。

    他们都盯着场上即将交战的两人两马,在心中为其中的同袍祈祷。

    至于另一人,是他们先前想见一面都不得的主上。

    而现在,连着五日,每天晚上在此比武,实在是被打怕了,谁也不敢看一眼,要这位同袍落马,跟主上一个眼神接触,就要再来一场。

    五日前那晚,刚送了半数神武军出征,余下的校尉以上军官深夜就被召进宫,受命与主上比武。

    主上亲口说的,若是胜了他得赏金万两,封大将军。

    所有人都铆足了劲,拿出了看家本领。

    然而五日下来,莫说胜过主上了,连他的衣角也没碰到过,所谓的奖赏都抛诸脑后了,这哪里是比武夺赏,根本是单方面的虐打。

    同袍悍勇,先动了马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马蹄墩地,笃笃作响,青色军服的小将持长枪,纵马如飞,冲向对面同样持长枪的黑色劲服身影。

    谢尧立马未动,摆出的防御姿态,待马儿到了近前手腕转动,格开迎面刺来的枪尖,另一手控马转身,马儿只动了一只后蹄,转出个恰到好处的角度,同时他长臂伸展,挑动枪头,小将背上挨了一击。

    场下人没几个看清了他的动作,只听得砰一声响,众人齐齐为那同袍挨的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比武的枪头是蜡做的,不然那小将早被挑穿背心,跌下马了。

    按说小将已经输了,但他未落马就不认输,忍着痛调转马头,谢尧已经先于他转了马身,未等小将站定,纵马疾奔而来。

    小将欲学他那一招,然而与他眼神相触,明明杀意算不得强,只是淡漠冷硬而已,竟让他心生退意。

    刹那功夫,枪尖刺面,提枪来挡,不料枪头一转,竟被枪尾当胸扫过,力道强横,直将七尺大汉扫下了马。

    同袍落马,场边众人不敢直视,忙垂下头装死。

    谢尧勒转马头,控马慢踱步到小将身边,睨视着他,“两军相对,先畏者败。回去降职半级。”

    小将忍着胸肺剧痛,爬起来半跪领命。

    谢尧没有停留,果然驾马转向场边,高阔的身影如山压来,他额头有细汗,短些的细绒发丝几乎被浸透,呼吸微喘,并不是不累。

    相反他眼中有些血丝,看起来并不精神奕奕,不像是以调教下属为乐,更像是不痛快了,找人发泄。

    偏偏这些将领是真觉得自己不行,虽然被虐得没了心气,但他们十来人轮着来,主上却没停过,还能精准地战胜他们,其间差距让他们丝毫生不出怨念。

    时候不早了,往日这时,该是崔大将军来拯救他们了。

    就这时,崔成壁果然到了,同时到的还有个暗卫。

    暗卫看了看情形,顿了顿脚步,还是选择了打断这场景先说要紧的事。

    暗卫走近,谢尧下马,暗卫附耳低声禀报。

    往常这时应当收到她睡下了的消息,但今日不是。

    暗卫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玉梨的原话,暗卫顿了顿,尽量维持语气低沉平常,“夫人原话:去告诉你们主子,我想他了,要他后日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他。”

    谢尧偏了偏头,看向暗卫,暗卫低声,“是原话,一字不差。”

    谢尧半垂着眼,没有显露丝毫情绪,也没有要对暗卫说话的意思。

    暗卫无声退去。

    崔成壁上前来,笑道:“该散了吧,王爷。”

    “不如你也来试试?”谢尧看着崔成壁。

    崔成壁年龄大了,而且已经是大将军,也不馋那一看就是有命拿,没命花的万金,连连摆手告罪。

    谢尧冷笑一声,看向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的将领们,“最后一场,你等一道上,胜了分万金。”

    夜深人静。

    御马场上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人,或缩成一团,或僵硬躺倒动也动不了。

    只有谢尧还立在马上,鬓发湿透,汗水顺着下巴滑下,滴在胸前,衣裳浸得半湿。

    他目带冷意,扫了地上人一眼,将长枪随手掷插于地,“奖赏随时有效,今夜到此为止。”

    说完轻踢马腹,朝场边去了,地上的年轻将领们如蒙大赦,挣扎着翻身行礼送驾。

    谢尧走到场边,神情莫测,看着崔成壁。

    崔成壁生怕拉他上场,半跪于地铿锵道:“王爷久未经战,仍旧万夫莫当,英姿更胜当年,属下高山仰止自愧弗如,有王爷在一日,我朝定能安邦定国,四海归附,迎万代未有之盛世。”

    谢尧脸色变了变,“你这话倒是好听。”

    崔成壁略松了口气,看来家中长辈提点的还是有效,没人不爱听吹捧。

    “有几分真心?”不料对方又问,还带着沉重威严。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有几分合适?崔成壁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知道孤为何不喜谗言?”谢尧忽然问。

    崔成壁忙告罪,“臣有罪,但此话绝非谗言。”

    谢尧冷哼一声,“这一路走来,你跟着孤经历得最多,你的脑子比旁人够用,胆子也肥。旁人吹捧,孤只当笑话,若是连你也睁眼说瞎话,这满朝之上,孤还能听见几句真话。”

    崔成壁连忙应是,脸色肃然了许多。

    “说,有几分真心。”

    崔成壁吓得抖了抖,想不通今日怎么就被抓着不放了,仔细衡量了,道,“夸张了只一分而已。”

    “当真?”

    “就万代两个字,其余的有半句虚言,臣此生再打不了胜仗!”

    谢尧冷意顿收,斜睨他一眼,“把人都带走,好好医治,明日不必来了。”

    皇宫里除了御花园,少见植被,往日谢尧根本没有在意过,只觉一望过去没有遮挡最让人放心。

    可在明月居住惯了,好似转过假山才能看见花架下荡秋千的人,或是走出门口看到山茶树,低头就能看见给树松土的人。

    谢尧回了寝殿,殿内一望无际,侍人成排,但都像是泥塑的,连呼吸声都轻慢至极。

    浴池里头热水已经放好,侍人躬身退出,不小心碰到了门框,发出一声轻响,他顿生烦躁。

    确实是,别的人弄出任何动静,做出任何举动他都不喜,寂静了无趣,闹腾了生厌。

    他还没说话,只是回头瞥一眼,那人就自动跪下磕头告罪,求饶的声音都不敢大了。

    看不惯这些人的谨小慎微,但这样的反应也是他想要的,能稍稍平息他的烦躁,但话也不想说一句,径直走开,脱下衣袍。

    侍人快速起身窸窸窣窣离开,殿里只有他一个人,脱光衣裳走入浴池,温热的水荡涤浑身汗气。此时才是他独自面对内心的时候。

    脑中首先蹦出来的是玉梨说想他了。

    先是笑了一下,随即按住,看,又失控了,只是她为了哄他跟她剖心的小伎俩而已,他竟然笑了。

    五日前他就想明白了,松鹤说得没错,面对玉梨,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但不是掌控过度,而是没有掌控得完美。

    一开始用假身份强娶就不对。

    他是摄政王,虽然当时老皇帝还没驾崩,他大可打着选王妃的旗号,设定一个唯有她能满足的条件,把她光明正大娶到身边。顺理成章地做他独一无二的妻子。

    用王妃的身份约束着她,就不会有之后的所有失控。

    可他没有,因为当时他的名声太差了,朝野都斥他是乱臣贼子,他不在乎,可他想要给她完美的丈夫。

    然而他费尽心机维持到如今,包括往后的一切,竟然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探究真实的他。

    想要知晓他的全部,即使察觉出他杀人成性。她自以为能承受得住,以为这样才是为他好,可他承受不了后果。

    他决不允许她脱离他的掌控。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放她去做生意本来是想等她碰壁后,找他出手相助,她就会仰慕于他,依赖于他,回来安然呆在他的羽翼之下,没想到她屡屡受挫,却拒绝他的帮助。

    他多次想把她关起来不准出门,都被她三言两语说服,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她,让她差点儿落入险境。

    想要掌控她,给她最好的保护不是失控,被她屡次说服纵容她在外受苦才是失控。

    失控到让她碰上叶未青这样阴暗龌龊的东西。让她知晓这样的人存在都是对她的玷污,只能暂且留他活在世上。

    现在说想他了,不过是想骗他回去,让他再次在她的巧言令色下失控。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想他,也不及他想她的万一。他都还扛得住。

    他必须得抗住。

    等一切都过去了,他会是开创盛世的帝王,再无配不配得上她一说。

    谢尧独自沐浴完,擦净水滴,路过铜镜前,站定看了看。确实是英姿依旧,万夫莫当。

    那画师是长壮实了些,但再过十辈子也不及他相貌十分之一俊美,更不及他身形万分之一挺拔。

    谢尧勾唇笑了一下,镜中人也笑了,玉梨喜欢看他笑,也喜欢他的身体。

    她亲过他很多地方,他没有要她亲,是她主动的。

    她孤枕难眠,想他也是理所应当,就像他每晚在马场上消耗得精疲力尽还是想她一样。

    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凯旋登基,他总不能一个多月都不去见她。

    御医说她今日吐了是进食过多,他不能看她再给他做饭,强吃下去,她的身体会受损。

    而且她独守空房,定会睡不好的,睡不好身体也会出问题。

    她的身体是底线,她对他略有失望以后都可以挽回。

    身体坏了不行。

    谢尧走到案边,连喝三杯茶,穿好常服,谁也没有惊动,独自一人打马出宫去了。

    第56章

    玉梨从马棚回来, 连日来的憋闷终于一扫而空,还有两日时间,他还有得内耗。

    她可不受这憋屈, 她又不是离了他什么也做不成,从明日起她就跟静羽学骑马,学好了后天傍晚就硬闯出去。

    出了府门一直往北, 往皇宫去,有人阻拦,她就停下, 他一定会知道她的用意,要是他提前出来见她,一切好说。

    要是不来, 她等他一个时辰,时辰一到她调转马头就走, 花颜坊不要了, 带着喜云知乐静羽去别的地方,她们从头再来。

    对了,她得事先把钱带好, 他是摄政王,总不会把给她的钱要回去, 给她的就是她的了,她带走也是应该的。

    玉梨在脑海里做好详细的计划, 分了一二, 再延伸开, 不知不觉就睡沉了。

    连着几日没有睡好,心里的大石一落,睡得无比香甜。

    谢尧回到明月居时, 踢了踢垂花门的门槛,又踢了下小径上的石子,刻意弄出些动静,正房卧房没有亮灯,倒是最警醒的静羽醒了。

    床铺靠着窗,静羽未起身,抬头从窗纱上看出去,只看到个人影,就吓得魂飞魄散。

    她不敢动弹,听得正房的门开了又关,她才恢复呼吸大口大口呼气。

    平复片刻,翻了个身,发现喜云睁着眼,差点儿惊呼出声,忙捂着嘴。

    喜云眨了眨眼,拍拍她的背,“没见过吧?哼,终于回来了。等着吧,夫人等会儿就会跟他吵架。”

    喜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静羽都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两人都静静躺下。

    喜云等着听吵架,一副替玉梨解气的模样。静羽提心吊胆,无比羡慕喜云的淡定,她完全猜不到会发生什么啊。

    卧房里静谧无声,洁白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地面,谢尧一边解衣带一边朝床边走去。

    到了床边,轻轻掀开床帐,玉梨盖着薄被,缩在床里侧,外侧空了大片,像是给他留的位置。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香甜的味道充斥肺腑,是自玉梨身上散发出来的,她的手腕放在外头,在微弱月光下白得发光,侧颜柔和,微微低垂着,像平日靠着他的肩头的动作。

    谢尧看她一会儿,继续解衣裳。

    腰带落地,发出一声轻响,玉梨动了动,睁开了眼。房中昏暗无有灯光,视线里床帐是掀开的,她抬起头,就见到暗色人影。

    “夫君?”玉梨唤他,一骨碌爬起来。

    谢尧短短嗯了一声,听起来很是低沉。

    玉梨惊讶他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想起身去点灯,忽然被他俯身下来按倒。

    灼热的呼吸扫过,谢尧身躯滚烫,玉梨触手是光滑的皮肤。

    玉梨手指轻颤,想说些什么,启唇就被他衔住了双唇。

    他一手拉着她的手腕,一手扯开薄被,隔着寝衣轻抚她的肩头,缓缓移到锁骨,再往下。

    玉梨连连发颤,是跟往常一样,很温柔的的触碰。

    玉梨想他大概是想通了,恢复正常了,隔了这么多天没见,她也怪想他的,随着他的动作,她的身体比心里更先放松。

    先好好做,做完了再来跟他算账。

    玉梨抬起手勾住他的脖颈,抚上他的后颈。

    谢尧呼吸顿深,手上险些失了力道。

    暖香充斥肺腑,恨不得把她吃掉,从唇到舌,软滑得好似真能一口吞下去。

    玉梨嘴唇被他吮得发麻,舌头也似要被他含走,呼吸不畅,她收回手想推他的脸,被他抓住,按到头顶。

    一手钳住她的两只手腕,像是铁箍焊死了一般让她动弹不得。

    空出的手继续在她身上肆意妄为。

    玉梨很快热得出汗,呼吸不畅,窒息片刻,谢尧终于松开她的唇舌。

    玉梨大口喘息,唇舌发麻,唇周一片清凉,混杂的津液在月色下亮晶晶的。

    谢尧抬指给她擦去,转向别处。

    玉梨渐入佳境,谢尧松了她的手腕。

    肌肤紧密相贴,玉梨觉得确实挺想他的,主动抱着他的肩背,抚他背上劲瘦的皮肤,轻吻他的侧脸。

    谢尧的呼吸声震耳,仿佛落入云端,漂浮不定,时而托上了天他觉天地万物尽在掌握,时而又掉落深渊,黑暗混沌中空无一物,连地也没有。

    心房骤胀皱缩,时而要撑得碎裂,时而挤压得酸疼。

    失控,全然失控。

    不是来自对玉梨的无法掌控,而是来自她的全心亲近。

    若是她疏远他,怕他,他习以为常,游刃有余,尽在掌握。

    可她亲近他宽容他宠溺他,此生没有人这样对他,何况是他渴望至极的人,他无法掌控。

    无法掌控她,更无法掌控自己。

    渴望她,想把她禁锢在身边,但禁锢着她就会失去一切,任她离他稍远更会失控发狂。

    叶未青的话和松鹤的话响在耳边。

    是他失常,是他配不上她。

    谢尧的动作慢了,额头抵着玉梨锁骨。

    忽然又抬起来。

    不,他是天下最强的男人,是世上最俊美富贵的郎君,只有他值得拥有她的一切。

    谢尧动作时慢时促,玉梨有些不上不下的,平日他节奏掌握得极好,让她从头到尾欲罢不能,今天大概是他心里有话要说,有些不安失了分寸。

    玉梨也不催他,摸到他的手指,轻轻捏着。

    他手掌骤紧,反握住她的手腕,再次把她手臂压在头顶,好似不想她碰他,打扰他。

    但她总会下意识摸他抱他。他持续拉开她的手。

    玉梨有些气恼,但只能由着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吵起来。

    末了。

    玉梨虽然觉得有些怪,但她心思不在这上面,等着谢尧抱她去清洗,之后再跟他说话。

    然而谢尧却干脆起身,坐在床边缓缓穿衣,“从明日起我不会回来吃晚饭,别做了,也别等候。”

    他的声音沙哑淡漠,玉梨心里一沉,起身来想拉他,他站了起来,只穿好中衣,提着外袍和腰带就走了。

    玉梨呆怔半晌,气得胸口起伏不定,想出声大喊他,忍下了。他有病,不能刺激他。

    玉梨浑身光着,盖上被子躺下,脑子仿佛要炸开似的,好气,好莫名其妙。

    还有点想哭。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眼泪就不受控地流了下来。

    玉梨按住双眼,“别哭。有病的是他。”

    玉梨调整呼吸,披上衣裳,走出门去叫喜云。

    喜云很快出现在门口,玉梨难以启齿,让她帮忙打水来。

    喜云和静羽已经知晓谢尧离开了。

    喜云见玉梨眼眶微红,气得火烧火燎,但玉梨没说什么,而且深夜也不是挑起情绪的时候,她扯出笑,去打了水来。

    打了水回来,喜云退了出去,出门就见静羽等在门外。

    静羽忧心忡忡,“你不是说会吵架吗?”

    喜云怒气冲冲,“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享齐人之福了。”

    静羽无力叹气。

    喜云想骂几句难听的话,想到刚来时被拧断脖子的丫鬟,打了个寒噤。

    明月居三人整夜都睡得不好,天亮后,玉梨早早起了,看起来神情寻常,用了早饭就让静羽去教她骑马。

    玉梨仿佛真是对学骑马很感兴趣,静羽教得也很耐心。

    她也是在五年前谢尧回谢家后开始学的骑马,是松鹤教的她,学会之后只正经骑过两次,并不十分娴熟。

    只是松鹤教她时很耐心,他也很精于此道,静羽照着他教的要领传给玉梨。

    玉梨学得十足用心,进步很快,大半日后已经可以独自牵着马缰行走了。

    半日下来,玉梨腰酸腿疼,顶着太阳,额头细汗不断,脸颊都被浸得红润。

    午后歇了一个时辰,下午又继续,见玉梨如此,喜云也自告奋勇想学。

    静羽顾着玉梨已经满头大汗,只给她说了些要领,让她自己去摸索。

    没想到喜云竟然颇有天赋,晚学半日,竟然在傍晚就追上了玉梨的进度。

    “夫人静羽,快看我!”喜云驾着马掉头走来走去,喜气洋洋的,静羽和玉梨都笑了起来。

    玉梨没再做饭也没去等谢尧,简单用了晚饭,继续练习骑马。

    能驾着马儿自由行走掉头,不再摇晃和害怕了,玉梨展颜笑起来。

    无论如何,学会了新的技能,还是有满满的成就感,而且是这个时空最快速的交通工具,学好了好似就能驰骋天下,人身自由尽在掌握。

    一直到深夜,玉梨才停了。

    学会新技能的兴奋褪去,看到空空的明月居动了动眉头,深深呼吸几口气,舒舒服服沐浴了,躺上床铺就被困乏淹没,睡沉了过去。

    沉沉睡梦中,阵阵热潮激荡心房,玉梨缓缓醒来,心跳和呼吸快得吓人。

    身体里的感觉自下而上冲刷上脑,又瞬间在全身炸开。

    暗影伏身在下方,房里也没点灯,玉梨看不清他的脸,但听呼吸,和感受脚踝上的手掌力度也知道是谁。

    她想把他踹开,蓄满全力刚想动,脚踝上的力度骤紧,只挪动了半只脚的位置。

    他知道她醒了,有所抗拒,不但不停,反而更加用力抵住她最不堪碰触的地方。

    玉梨喘息停滞,呜咽了一声。

    身体软得没有了一丝力气,但她嘴还能动,也顾不得什么合适不合适了,脑子里仅存的一丝理智让她没有说骂他的话。先唤他一声夫君。

    “夫君。”这两个字出口,玉梨自己吓了一跳,不像是要说正事,像是鼓励他的媚呼。

    玉梨忙闭紧了嘴,咬紧了下唇。

    谢尧这时反而停了一瞬。

    玉梨得以喘口气,想起身推他,撑起上身,还没能碰到他,他又继续了。

    玉梨想哭,各种意义上的想哭。

    哭得好听还是难听她也管不了了。

    一阵阵热浪渐渐将她淹没,眼泪滚烫,终于连哭也哭不出来,徒劳抓着被衾,像涸辙之鱼,要断气不断气。

    谢尧跪立起来,这才脱去衣裳,把她紧紧抱着。

    玉梨身心一片空白,任他抱着,无意识唤了他一声,“明晏。”

    他忽然僵了一瞬,蓦地把她松开。

    玉梨啜泣了一声,他重新又把她抱紧。

    玉梨放空着,嘴巴闭紧,一个字也不再说了。

    缓过劲来之后,脑子无比清晰,他又犯病了,不能刺激他,应该让他先来了,释放一些情绪,再好好温存温存,不提别的,先重修旧好。

    玉梨像往常那样,挣开他的怀抱,自他胸腹往上摸到脸颊,亲亲他的颈侧,唤他一声夫君。

    表示她缓过来了,到他了,可以继续了。

    他今日却僵硬着没有立刻动弹,玉梨心里叹气,看来是要她好好哄一哄,再挪开手顺着他身上的线条向下摸去。

    触到略硬的毛发,谢尧好似触电一般,猛地把她松开,远远退开。

    玉梨惊呆了。

    这样的场面,仿佛他是良家烈男,她是流氓恶女。

    玉梨不知怎么办,谢尧已经翻身下床,把衣服随意一裹,开门走了。

    玉梨怀疑人生,哭不出来,笑又带泪。

    他这是要把她也逼疯?

    玉梨身心俱疲,强撑着叫喜云打水来,沐浴后就睡死过去。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昨晚发生的事涌入脑海,玉梨闭了闭眼,想起身,身体几乎无法动弹。

    昨日学骑马又被谢尧折腾,腰腿好似都不是自己的了。

    今日已经是她设下的期限,要是他再不回来,跟她好好过日子,她真要闯出去了。

    玉梨一鼓作气翻身起来,下床穿衣,动起来也就没那么疼了。

    再练习了一日,玉梨和喜云驾马已经娴熟。

    到了傍晚,玉梨收拾好能带的银票,其余的什么也没带,等着天色暗下来,朝霞也化为深紫色。

    谢尧还是没有回来。

    玉梨和喜云静羽用了饭,到了马厩里牵出马,玉梨跨上名唤夜枭的黑马,腰背挺直,朝车马通行的侧门而去。

    静羽和喜云随后跟上。

    按记忆里的路线,出府门往右,走出坊门,再径直往北,就可到皇城,再往北就是皇宫。

    玉梨算好了时间,现在还没宵禁,可以走一段距离,而且她一旦出府,谢尧很快就会知道,毕竟她给他隔空传过话。

    而且她相信他的暗卫不是吃素的,应该很快就会传话给他。

    府里没有暗卫的痕迹,走到外门,才有护卫来拦。

    玉梨生怕谢尧以为她要逃跑,对护卫说,“我有急事要寻公子,让我出去。”

    护卫没有阻拦。

    出门后,玉梨再对静羽和喜云叮嘱道,“如果公子来见我,你们就出来站在我身后。如果他不来见我,我们寻个客栈住下。”

    喜云知道玉梨这是给公子的最后通牒,今日就要让他做出选择,到底是要她还是别人,要她就好好道歉认错,看态度如何,是否诚恳,再决定是否原谅。

    若是选了别人,她也就不要他了,离开谢府,去过自己的日子。

    玉梨的心思复杂,隐约觉得这样做或许会激化矛盾,但她也忍受不了了。

    她运气好也不好,碰上了他这样的爱人,他可以给她无限的支撑,但有心理疾病,而她不如他强,好在她是正常人,只能由她来经营好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若是他足够在乎她,愿意把自己全心托付于她,她也会全心全意,不离不弃。

    若他仍旧不肯面对,不来见她,那就是放弃了她曾经对他许下的,同心连枝,白头偕老的诺言。

    她独木难支,也无法再撑下去,离开是于己于他都最好的选择。

    出了谢府,三人右转,经过一条小巷,到了宽阔的道路。

    玉梨走在前头,道旁有微弱的灯光,她没有在晚上出过门,心里有些不安。

    道路寂静无人,行了一段距离,玉梨鼓足勇气,打马小跑起来。

    哒哒的马蹄声响在空旷的街巷,让人无端心跳加快。

    走了不到半里路,前头忽然有暗影成排而立。

    玉梨是第一次见到谢尧的暗卫,与护卫的凶相不同,他们不露神情,只漠然而立,一张张脸长得毫无特色,看一眼就会忘却。

    他们站成排,挡在街心,肩头挨着肩头,没有她和夜枭能通过的缝隙。

    走得极近了,玉梨也不勒马,她就不信这些人真没有情绪,能在她的马蹄靠近时不躲避。

    她按照动作要领驾马,夜枭高昂头颅,双眼闪着亮光。

    走得很近了,暗卫果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马首快碰上前头人的额头时,玉梨也想勒马,但不知怎的,夜枭竟然不停。

    夜枭继续往前踏去,眼看就要踏到暗卫身上,玉梨惊慌失措,完全忘了动作要领,一顿胡乱拉扯,夜枭调转马头,四蹄乱踏,玉梨只顾着把它往暗卫的反方向控制,自己身形不稳了也顾不上。

    混乱到即将失控之际,长街前方响起一声短促的哨声。

    夜枭霎时安定下来,四蹄站定,马腿弯折下来,伏在了地上,任玉梨如何驱策也不动弹。

    玉梨正茫然,就见暗卫后头有人驾马而来。

    同样的纯黑宝马,深紫色盘龙袍,暗卫自动让路,接连抱拳行礼,半跪于地。

    到得近前,谢尧更显高高在上,看着狼狈又惊惶的她,仿佛睥睨天下,所见一切全是他囊中之物。

    这一刻,玉梨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天真极了。

    她终于领会到,为什么原著女主怎么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她的全力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第57章

    这样的他, 当真有心理障碍么?

    玉梨想从马上翻下来,但身躯僵硬,一时动弹不得。

    后头静羽和喜云已经下马, 静羽下马就跪在道旁,看不清神色,喜云想朝她而来, 被暗卫拦住。

    喜云吓得面无人色,被暗卫逼回去,也撑不住跪在了静羽旁边。

    玉梨独自坐在伏地的夜枭身上, 后背冷汗阵阵,但她还清醒着,至少她不是要逃跑, 她是计划去找他的,虽然现在看起来像是要走。

    玉梨转向谢尧。

    光线昏暗, 除了他的锐利冷眸, 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他端坐马上不动,没有要下马朝她走来的意思, 显然不是以她熟悉的身份来见她。

    “我是要去找你。”玉梨仰头看着马上的人。

    谢尧轻笑一声,“是么?”

    他不信。危险的气息笼罩而来, 玉梨胆颤了一下,浑身忽地有了力气, 挣扎着从马上下来。

    想朝他走去, 但夜枭忽然站起来, 踏着欢快的脚步到了谢尧身边,与他□□的马站在一起。

    谢尧抬手抚它的鬃毛,夜枭晃晃头打了个响鼻。

    玉梨浑身僵硬, 没能抬动脚步。

    “还站着做什么?”谢尧牵着夜枭,朝她说话。

    仍旧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小巷里静谧,暗卫跪了一片,静羽和喜云伏跪在地,颤抖不止。

    玉梨最后望一眼他,用这样的方式揭开一切,也未尝不可。

    玉梨垂下头,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动作,她很是生疏,连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就这般直直垂在身侧,膝弯软下去。

    因着整条腿都酸痛无力,跪得有些重,疼得她呼吸一紧,学着静羽的姿势,伏身叩拜,“草民宋玉梨,拜见摄政王。”

    马蹄忽然杂乱起来,脚步声如风一般到了她面前。

    “起来。”两个字似卷着风暴从他的齿缝里挤出。

    玉梨不动,“我不是要离开,是想去寻我的夫君,请王爷莫追究我两个侍女的过错。”

    谢尧蹲身在她面前,胸口剧烈起伏,“准了,起来。”

    听得此话,玉梨心里复杂至极,他放过了喜云静羽,如同恩赐般的语气,是认下了他摄政王的身份。

    揭开了身份,该是个开始,但与她原先设想的他亲口告诉她的情形大相径庭。

    是她追着不放,是她要做的这一切,但如果这就是他的真面目,她好像真的承受不了。

    玉梨伏身在地,肩头忽然颤抖起来。

    谢尧放在膝上的手早已捏得骨节泛白,听得她隐隐啜泣,心口似被捅穿了,剑刃翻转,搅碎成泥。

    他强忍着,缓缓起身,示意喜云和静羽过来,那两人竟然吓得不能动弹。

    身后再也没有人能依靠了,只剩下她自己,玉梨闭眼良久,暗暗擦去眼泪,深深吸气,对着面前的脚尖,低声道:“谢王爷。”

    她觉得听起来还算平静,就如她死灰般的心情。

    说完就想要起身,但身上酸痛僵硬,她停了停,强撑着直起腰。

    未等她抬起头,一股大力忽然将她席卷,冷冽的幽香充斥鼻腔,沉重的力道包裹她的肩背和后脑。

    谢尧半跪着,紧拥着她,闭眼贴着她的额头,“这就吓到了?”

    玉梨的眼泪簌簌掉落,落在他的衣襟上,打湿了龙首。

    他是故意的,用这样的方式震慑她。有意让她认清楚强弱尊卑,莫要做不自量力的事。

    玉梨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默默哭泣。

    谢尧胸口被烧得滚烫,把她抱得更紧,外面不好久待,想把她抱起来,她浑身卸力往下滑去,双手握成拳抵着他胸口,“我能走。”

    谢尧浑身僵硬。

    玉梨自他怀抱里退出来,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谢尧单膝跪于原地,眼睁睁看她走开,到静羽和喜云面前,把她们拉起来,原路回了谢府。

    巷中暗卫寂静无声,连呼吸也微弱,谢尧却觉混乱嘈杂得震耳。

    近来反反复复的决定来回拉扯,原本拿定了主意不见她,直到告诉她他将要登基,但没忍住回来见她,仅仅是与她亲热一会儿就失控。

    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回宫后一切如常,夜里却全是她为了见他练习骑马的画面。

    她心里有他,他值得,回来取悦她,可她唤他一声明晏,触碰他,他又失控了。

    纵容和掌控,他都把握不住。

    方才将朝堂尊卑,夫尊妻卑这一套拿来,以为会有效。

    仍一败涂地。

    一想到方才她在想什么,他就魂不附体,近乎本能地想用杀人来解决一切。

    可他理智尚存,杀人只会彻底将她推远。

    此生第一次体会到束手无策是什么滋味。

    谢尧站了一会儿,夜枭忽然走了过来,夜枭陪着他上过战场,他才放心给玉梨驱策。

    夜枭走到他身旁,用身侧蹭了蹭他,他站起身,看见了绑在马鞍上的包袱。

    打开来看,全是银票。

    谢尧眸中混乱撕扯瞬间化为冷沉,眼底卷起一阵风暴,但很快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明月居。

    玉梨坐在厅里,喝了几口茶。

    一旁静羽和喜云惊魂未定,玉梨给她们也倒了茶,但她们都不动。

    喜云有好多话想问静羽,但不敢当着玉梨的面说。

    玉梨面色苍白,眼眶泛红,连说话也没了力气,雪咪自外头走进来,在她脚边转了转,跳上她的膝头。

    玉梨没有动弹,雪咪喵了一声,卧在了她的腿上。

    玉梨回过神来,摸了摸雪咪的头,“闹了这么久都累了,快洗漱了休息吧,今日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往后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喜云终于问出口:“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今日的场面着实把她吓到了,那么多黑衣的护卫,个个都像能拧断她的脖子。

    谢公子也似换了个人,更加让人不敢直视,玉梨对着他下跪,她才觉得极其不对劲,他一定不是普通富商,他是权贵,而且玉梨和静羽都是知道的。

    静羽缄口不言。

    玉梨告诉了他,“他是摄政王。”

    喜云惊骇。

    玉梨想安慰她几句,但一时想不到可说的,眼下的情形,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或许,只有把她们都放出府去才是最安全的。

    雪咪忽然站起来,跳下玉梨的膝盖,站在桌边望着假山。

    玉梨三人都看过去,深紫盘龙袍自假山后晃出,三人都惊怔了一瞬。

    雪咪飞快窜走,静羽下意识要跪,喜云僵在原地,玉梨也无法动弹。

    谢尧走近,脸色冷得骇人。

    “你们先去忙。”玉梨道。

    喜云先反应过来,拉着静羽的手,在谢尧进门之前碎步跑了出去,沿着回廊绕出明月居,外头站着几个暗卫,正与他们面对面撞上。

    “二位请随我来。”暗卫出声相请,静羽还算平静,喜云却觉死到临头。

    两人被分开带走,消失在夜色里。

    正厅。

    灯光大亮,熟悉的人和场面。

    玉梨该问他是否吃过饭了,但今日她没有说话,不知如何面对他,眼神落在地上,看也不看他。

    连着学了两日骑马,好似耗尽了力气,她觉得累极了。

    若地位卑下,柔弱顺从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不能过,只是回到初见的状态而已。

    玉梨觉得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在这小院子里,她照样可以过得舒心自在。

    但她做不到卑躬屈膝,眼下也摆不出职业假笑,摆烂,躺平,就这样吧。

    玉梨垂眸看地,谢尧的衣角出现在她视线里,她也无动于衷。

    谢尧坐在她身旁,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告诉我,来寻我,带那许多银票做什么?”

    玉梨动了动眼睫,平淡回他,“本想今日你若还是不出现,我就离开谢府,再也不回来了。”

    眼下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他出现了,虽然是意想不到的发展方向,但显然,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脱离他的掌控。

    玉梨情绪低落,说完这句就不再多说。

    谢尧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不轻,玉梨也没有挣脱。

    过了许久,她觉得累了,动了动手腕,“我困了。”

    “再等半刻。”谢尧道。

    玉梨心生反感,如何也压不下去,

    垂着头呢喃道:“在你心目中,我到底算什么?”

    谢尧无言。

    玉梨再也撑不住了,她心堵心痛,她也病了,不惯他了,她用力挣手腕,撼动不了就去抠他手指。

    抠不动,他也不说话,玉梨气得急了,怒道:“你说话啊!”

    “你的嘴长来只是吃饭的吗?”

    “你是不是觉得你不说话的样子很霸气?”

    “你是摄政王怎么了,摄政王就可以欺负人?”

    “你要是有病就好好治,没病就控制好你自己,别动不动发疯!”

    谢尧呼吸重了,玉梨理智回笼,转头看向谢尧,见他脸色深沉,眼里却复杂至极。

    尽是她看不懂的东西,即使看明白也分不清真假。

    玉梨顿了顿,他没说话,用力挣他的手,挣到发疼发红也不停。

    “放开我。”玉梨定定看着他,满是疏离和坚定。

    谢尧眼中坚硬终于破碎,松开她,站起来。

    玉梨被他的神情惊了一跳,想到了他拿刀让她捅他那晚。

    他没走开,她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他蹲下身,扶着她的椅子扶手,仰头看着她。

    “我当你是我的命。”他看着她,目光好似温和,又好似带着利光。

    “我不说话,是不知道拿你怎么办。”

    “我是摄政王,可以欺负天下人,但不该欺负你,是我错了。”

    为了证明他的嘴不止可以进食,他一一解答她的问题。

    玉梨沉默无言。

    谢尧收回圈椅上的手,仍旧握着她的手腕。

    心里痛楚,与刀绞无异,想让她用刀捅自己,但心知她不会捅,反而会觉得他疯得没救了。

    他轻笑一声,半蹲的膝盖触地,另一只也放下去,在她面前跪下了。

    玉梨惊吓得想跳起来,然而手腕在他手里,被箍得极紧。

    “摄政王谢尧,拜见摄政王妃。”

    他俯身垂首,额头放在了她的膝头。

    身着盘龙袍,刚刚还高高在上睥睨天下,自始至终掌控着她的一切的人,跪在她身边。

    玉梨不觉得解气,也不觉得痛快,她颤抖不停,几乎快哭了,“你别这样,我害怕。”

    听得她说害怕,谢尧仰起头来,勾出个发颤的笑,接着说:“往后我每日都会回来,绝不会留你一个人,请王妃不要想着离我而去。”

    看他嘴角颤抖,眼底却有着濒临崩溃的狂热,玉梨生怕他拿出刀来要她捅他。

    不能再刺激他了,就这样吧,暂时搁置,只要他不发大疯,不乱杀人,也还能过。

    玉梨深呼吸几口气,平复了些颤抖,“好,你快起来。”

    谢尧不动,仰首道,“要抱。”

    方才他抱了,她没接受,大概是这点刺激到他了,就像先前她不理他一样,可这还不是他自找的。

    玉梨叹了口气,她本来就不喜欢吵架,吵起来揪着细节就没完没了,说很多刺伤对方的话,何况是跟谢尧这种,又强势又疯的人,吵赢吵输都没有意义。

    玉梨无奈,“那你先放开我。”

    谢尧没有要放的意思。

    玉梨要气笑了。

    俯下身贴了贴他的脸,“好了吧?”

    谢尧愣怔,手上终于松了。

    玉梨拉开他的手,把椅子往后蹭,蹲身抱他,感觉到他的心跳巨快,心里叹气,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轻声说:“听我说,脑袋放空,什么也别想,深呼吸,深呼吸。”

    玉梨如此说,自己也这么做,效果很好。

    渐渐平复,但谢尧呼吸还是急促,玉梨又说,“想想蓝天,天上有白云,地上有缓缓流动的大河……”

    玉梨说了会儿话,把谢尧扶了起来。

    他看起来正常了,玉梨顿时被疲乏淹没。

    “我今天好累,我想睡觉了。”

    谢尧嗯了一声,眼神落在玉梨脸上,看起来平静了,精神正常了。

    玉梨再没有心力管他了,对他笑一笑,转身回了卧房。

    玉梨刚进卧房,一个黑衣暗卫无声无息现身,递了两张纸在谢尧手里。

    谢尧打开扫过,一张是喜云的供词:夫人不是想去逼摄政王要名分,只是想与他道别。银票?难道陪了他这么久,带些银票都不行么……求王爷别治夫人的罪……

    另一张是静羽的:夫人想出去找公子,带银票是想着,若公子不出现,就离家出走。

    谢尧面无表情:“把她们放了,一个字不许泄露。”

    暗卫领命离去。

    玉梨沐浴睡下,身心俱疲,谢尧还在净房,这样的情形跟先前的生活一样,他也说了以后都会回来的话,至少是回到了这次因为叶未青发疯之前的生活。

    那之前他每日都会回来,虽然话很少,但情绪还算稳定,只是床事上偶尔有些出格。

    但其余时间是个很好的丈夫。

    听着浴房的水声,玉梨觉得久违地安心,已经给他留好了灯,空出他的位置,侧对着外面,合上眼,片刻就睡了过去。

    夜半,房中漆黑。

    半梦半醒间,软热的吻在身上密密落下。

    玉梨困极了,她身体沉重,不想动,也不想做。

    脑海里闪过昨晚他摸回来,却只给她舔了个半死,自己发疯跑了的情形,又好笑又无奈。

    察觉他的吻往下滑去,玉梨想夹住腿,却被他的手掌撑开了。

    “别弄我了。”玉梨只清醒了一半,话也说不清楚,含糊道,“进来吧。”

    滚烫的身躯离开了一瞬,玉梨以为他是就要按她说的做了。

    困意让她脑袋断片了一会儿。

    被冰冷凉意激得清醒过来,玉梨大口喘息,盯着跪立在她身上的人,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夫君?”

    “玉梨。”

    他的嗓音沙哑,如含着铁砂般,滞涩晦暗。

    “什么东西?”玉梨嗓音颤抖,想动想退,却好似石化了,动不了分毫。

    “别怕。”他伏身下来,亲了亲她的脸,“你见过的。”

    玉梨想起了很久之前在珠宝店见过的柱状玉石。

    以假乱真,但冰冷没有温度。

    玉梨不喜,加上谢尧的状态,她魂儿都快飞走了,冷汗一阵阵往外冒。

    “为什么用这个?”

    “夫妻情趣。”

    玉梨分不清他是真当情趣,还是夜半发疯,可她清楚自己的感受。

    “我不要,我要你。”

    谢尧停滞了片刻。

    “我不好。”

    这三个字说得很是平淡,仿佛陈述事实,并无多少波动。

    玉梨心里一沉,难道他当真自卑?

    他是摄政王,分明有着睥睨天下的傲然,怎么可能自卑?

    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脑中闪过他在溪合县的模样,玉梨觉心似针刺,比他发疯还让她难过。

    “不……”玉梨呼吸不畅,他动作未停,但她丝毫没有欢愉可言,“夫君,明晏,我不喜欢这个,我只要你。”

    谢尧把她按得更紧,手掌却在颤抖。

    玉梨语带哭腔,“把灯点亮,让我看看你。”

    谢尧好似无动于衷,只有他的呼吸如烈风,灼烧着她,但其余地方皆是冰冷。

    玉梨想抱他,碰他,他压着她,捆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不舒服,他用尽方法,竟让她渐渐失去了理智。

    末了。

    他紧紧抱着她。

    玉梨哭了一会儿,昏睡了过去。

    睡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身体又晃动起来。

    后背有带着湿意的皮肤紧贴碰撞。

    呼吸喷在耳后,温度和味道都极其熟悉。

    玉梨睁眼,屋内有极淡的晨光,往常该是他起床出门的时候。

    玉梨去摸他,他没再把她推开。

    只是忽然把她翻过来,他也翻身起来,“玉梨,看着我。”

    他居高临下,暗淡的光线落在他的眉目上,侧颜上,肤色泛着暖光,还有些晶亮的汗水,神情深邃,垂眸望着她的眼睛,满是不可一世的傲然。

    玉梨直直看着他,他送了下腰,不是冰冷的道具,是他自己。

    天亮了,他又行了。

    玉梨想笑,连动嘴角都没了力气。

    似乎是嫌她反应太过平淡,加了些力道,玉梨娇哼出声,他才满意了些。

    拉着她的手,贴着他如沙丘般起伏的身躯滑动,滑到嘴边,含着她的手指,伸出舌尖一一扫过。

    玉梨颤了颤,他仿佛受了鼓励,换了另一只手做同样的事。

    又把她拉起来,紧紧贴着。

    玉梨毫无力气,无法配合,但他双臂的力气似乎用不完。

    深重的呼吸落在她耳边,颈侧,锁骨。

    非要把她的手臂拉起来,环着他的脖颈,滑落几次,拉起几次。

    天色越来越亮,天光透过床帐落在身上。

    玉梨受不住了,在他耳边呢喃道:“你快迟了。”

    “他们等得。”他胸腔震颤,似从肺腑透出的志得意满。

    玉梨咬着唇,想笑笑不出来。

    ……

    谢尧离开时,玉梨再次昏睡了过去。

    睡到过了晌午还没醒,喜云担心她饿坏了,来给她送吃的,叫醒了她。

    玉梨醒来后,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下不来床,四肢根本动不了,一动起来,手臂和双腿就似要断了,腰背更是直不起来。

    身上并没有什么痕迹,都是运动过度导致的。

    但她也真的饿了,费力爬起来,穿好衣服,用了饭后缓回了半口气。

    玉梨看着正厅的门,忽然问喜云,“屋里的门窗能不能锁死?”

    “啊?夫人要把,那位锁在门外吗?”喜云很是纠结的样子。

    看来不是很行得通,难道就拿他没办法么?

    玉梨按了按额头,看看外头似火骄阳,撑着去了书房。

    喜云帮着备好笔墨纸砚,玉梨把她支走。

    在信纸上写下:谢尧,你个狗东西。

    划掉。

    又写下:谢明晏,你再讳疾忌医,我不要你了。

    又划掉。

    停笔半晌,玉梨终于落笔:夫君展信安……

    写完了信,玉梨让静羽找来蜡封,仔细封好,又让她帮忙找来松鹤。

    松鹤来得极快。

    玉梨对他笑道:“这是我给摄政王的信。你亲手帮我交给他,帮我告诉他,他要是不在白天回来,晚上我就锁了门窗不让他进屋。”

    松鹤顿了顿,奋力压住唇角,维持面无表情,接下信应是。

    松鹤出了谢府,进了皇宫,一名暗卫忽然追来,递来一封信:“夫人说前面那封销毁,递这封去。”

    松鹤接过。

    紫宸殿。

    政事堂诸位肱骨大臣正聚集在一起议事,崔成壁也在里头。

    松鹤也不管里头在议论何事,拿着两封信,走进去,附耳对谢尧说了玉梨亲口说的话。没有提到销毁信的话。

    谢尧顿了顿,接过两封信,当场撕开第一封。

    入目是玉梨的笔迹没错。

    一行行看过去。

    夫君展信安:

    相识至今,你我从互不信任,到相敬如宾,已是走得极是不易。

    后来发生过误会,好在都冰释前嫌了。

    你通情达理,允我出府做生意,给我坚实的支撑,我很感激你,依赖你。

    可我深知,你并不似表面那样坚强,但也不似你偶尔表现的那样脆弱,近来你行事前后不一,颠三倒四,我愈发摸不着头脑。

    我猜想你定是年少时受过不公的待遇,导致心理产生了创伤,先前我不敢问,只是一味地暗示你,安抚你。

    现在我应当是受不了了。

    我就想问问,谢明晏你到底有没有种?

    ……

    第58章

    谢尧目光顿住, 转开眼看了看蜡封,很严密,没有第二人窥见过, 转回来在那几个字上停了停,继续向下看去。

    信上。

    ……谢明晏你到底有没有种?你还要逃避到几时?你还要不要跟我好好过下去?

    若你想通了,寻个阳光灿烂的白日回来, 若是暂时想不通,先别回来见我。

    宋玉梨。

    看完后,他又通篇扫了一遍, 看得出来,玉梨先时还心情平稳,写到后头越来越动气。

    谢尧眼眸动了动, 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 没有打开第二封。

    自松鹤踏进殿内, 大臣们都静默了,看摄政王当先看信,都焦急地偷瞥他脸色。

    见他在某处顿住了, 心里俱是一沉,看来北境战事比战报上所述的更加紧迫。

    加上近来摄政王的神情多有疲惫, 偶尔还在议事时皱眉出神。

    眼下看来神武军确实是出事了。

    收好信后,谢尧神情冷沉, 再看不出丝毫情绪。

    用麒麟镇纸将信压在手边, 朝殿内众人, “继续。”

    中书右仆射立即进言:“看来此战,还得王爷亲自去一趟。”

    兵部尚书附和,另外两位同中书门下暂未说话。

    崔成壁站出来:“王爷须坐镇京城, 臣请领兵驰援。”

    谢尧扫过殿内每个人的神色,“都说说看法。”

    没说话的两人中,一人是户部尚书,一人是吏部侍郎,都是谢尧自寒门出身的官吏中提拔的,算得上强干务实的直臣。

    吏部侍郎道:“臣年少时曾在军中任职,深知柔然凶恶。然神武军曾数次将其击溃,柔然一族畏之如虎。杜小将军虽年少,但他是实打实从战场磨砺而出,非是纸上谈兵之辈,所领神武军也尽是精锐,如今只是暂败,或许还可再给他些时日。”

    户部尚书道:“北境之战已是二战二败,耗费军资甚巨,这第三场若是再败,恐怕国库难以为继,况且。”

    他顿了顿,谢尧看他,“说下去。”

    户部尚书:“如今朝局内外,恐怕容不得神武军有败。”他说得隐晦,但在场没有人不懂的。

    他把话说完,“臣也赞同右仆射所说,王爷亲征,速战速胜。”

    谢尧未表态,崔成壁继续虎头虎脑请战,“王爷不必忧虑,如今京城里头那些随先太子作乱的还没被彻底按灭,要是王爷出京,他们恐怕死灰复燃,朝中谁都压不住。让臣去。臣虽不才,当年也曾随王爷直捣王庭,路熟得很。”

    中书右仆射按下他,“崔大将军当真有必胜的把握?”

    崔成壁却又犹豫了,笑道,“若说必胜,只有王爷能做到。”

    右仆射斜瞥他一眼,对上首的人躬身道:“朝中人心已被收拢,即便旧氏族仍旧余烬未消,也已不成气候,如今朝局动乱多时,陛下年幼,无法临政,神武军就是定海神针,万不能在北境折戟,臣请王爷亲征,我等定能稳定京城局势,不给心怀不轨之人作乱的机会。”

    “嗯,孤心中有数。”谢尧淡淡应声,“崔大将军留下。”

    诸人都已经尽其责,留下崔大将军,剩下的就是军机了,众人行礼告退,侍人也都自觉退出,殿内只剩下谢尧和崔成壁两人。

    崔成壁面露狐疑。

    “立即整军,三日后你去驰援。”

    崔成壁惊讶张口,跟先前计划的不一样啊。

    崔成壁眉头皱得死紧,“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按计划,要么让杜凌再坚持些时日,要么立即亲征,没有商讨过让他去驰援啊。

    就是天大的变故,面前这位也从未更改过军机大事啊。

    “按令行事即可。”谢尧回他,目光落在镇纸压着的两封信上。

    崔成壁几番思索,还是想不通,低声问,“臣此去,是胜是败?”

    谢尧沉默良久,“速胜。”

    崔成壁脸色猛沉,压低嗓音劝道:“如此良机,王爷若是放过了,再要等到,恐怕以数年计。”

    谢尧面色冷沉。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崔成壁不敢多说,面前的人从不是会轻易动摇的,定是出了大事。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谢尧抬眸,眼含迫人威严,“军令,执行即可。”

    看来是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崔成壁深信这位主上年纪轻轻,但心智和定力远超本朝历代帝王,并不会因他三言两语就动摇。

    崔成壁不再多说,领命而去。

    人都走光了,谢尧这才打开玉梨送来的第二封信。

    上头字迹比前一封工整了许多,他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夫君:

    不知眼下的你在做什么,心情如何,是意气风发还是摇摆不定?可还记得昨晚你对我说你不好。

    向来所见,你气定神闲,万事皆在掌握。我听见这话时,惊诧又心疼。但我今天细想,忽然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也很平常。

    我力量微薄,经营一家小店就要用尽全力,还会因一时的失败而退缩,而且我无法征战沙场,不会治理国政,我见到县令尚且心怀卑怯,更别说让形形色色的人臣服,但你能。

    于这一点上,我也不好,我配不上你。

    天下没有完美的人,我深知我的弱点,也从未期待过你是完美的。

    我不如你强悍,朝你走上几步,若你一直背朝着我,恐怕我就会退缩。既然你坚定地选择我,非我不可,不妨试试全心托付于我。

    我不敢保证能接受你所有的不好,但我永远会记得你的好。

    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玉梨。

    看完了信,谢尧久久没有动弹,再次一个个字扫过去。

    想象玉梨说出这些话的神情,一定是温柔带笑的,她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他很好,但可以不好,可以不完美,即使他真的不好,她也会永远记得他的好。

    喉头干涩,眼眶有些陌生至极的感觉。

    心跳混乱,但每一下都十分新奇,时而软得像是不存在了,时而又酸得钻心。

    良久,他分清楚了,这是他先前渴望至极,却无法想象的被她真心爱着的感觉。

    但似乎并不好受,他想要抓住最柔软的那一次心跳,但只稍纵即逝,再想寻找,越找越彷徨,即便再次抓住,却很快化为空洞。

    玉梨感受得到他笨拙的用心,知晓他非她不可,面对他的反复无常,却是如此果敢坚定。

    而面对她的温柔坚定,他却截然相反,他到底病在何处?

    二十多年来,他从不觉卑微,他该是天之骄子,只不过生错了地方。

    然而在她面前,他却时常想起过往琐事,和那些卑劣的人。是与他们的交手中造就了他,而他也难逃染上他们的影子。

    可是又不尽然如此,与他相同出身的人有现成的例子,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到底是他生来杀人成性,还是被世事所逼迫,他隐隐有答案,越是靠近这答案,越是害怕被玉梨厌恶。

    隐瞒下去已不能维持。尤其见了今日玉梨的信,他只会把她抓得更牢,在她面前他只会更加难以自控。

    全心托付,就有用么?

    想到这他闭上了眼,呼吸不畅,脑海不断浮现玉梨的脸庞,和曾经见过的面孔。

    光是想象让玉梨面对他们的丑恶,就恨不得亲手把他们杀一遍。

    上书房静了许久,谢尧把两封信放在一处,看了数遍。

    心中默念要对玉梨说的话:

    我的生母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妓女,为了攀附庆国公府二爷有的我。

    我的父亲是个废物,流连勾栏院,养了七八个外室,生了五个私生子。

    我的生母为了讨好他,得到更多的钱财和宠幸,逼迫年幼的我读书讨他欢心,学不好就虐待我,可那废物每次一来,就搂着她进房……

    说不下去,每个字都很平常,但连字成句,构成画面后,如此令人作呕。

    从第一句开始,玉梨的神情就难以想象,即使她再如何不分尊卑,也分善恶,他确信,她不喜贪得无厌和自甘堕落的人。

    他绝不自甘堕落,可他是否贪婪?

    至于后面的话语,光是想想就失控,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和表情,想到玉梨可能有的反应,更是立马就要做出失常的事。

    不能亲口对她说,他做不到掌控自如。

    可玉梨朝她走出了如此珍贵的一步,剩下的该由他来承担。

    必须想个万全的,可控的法子。

    让松鹤或静羽去说,不行,他们带有自身的倾向,无法让玉梨了解全貌。

    他想让她了解全貌,想看到他所经历的一切在她心目中到底是何种评价,只有这样才能有的放矢,准确掌控她的心绪。

    他果然贪婪。

    可是玉梨说了,他不完美也正常。

    谢尧不禁笑了一下。将两封信珍而重之叠好,用绢帛包裹住,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之后下令让人把崔成壁召回来。

    已经快到军营的崔成壁匆忙赶回来,以为是主上改主意了,要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先整军,按兵不动,三日后等孤的令。”谢尧道。

    崔成壁略有失望,但也比真让他驰援打胜,就此止步的好。

    看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不容乐观,崔成壁肃然领命。

    傍晚。

    明月居。

    今日松鹤回来传话,“公子事忙,今日不会回来,嘱咐夫人不要挂念,早些歇息,安心歇息。”

    玉梨松了口气,还是不放心地问,“他是真不会回来了吧,我要锁门窗的。”

    松鹤垂首,“公子原话如此。”

    那就是不十分确定。

    玉梨问他,“我交给你的那封信,没有给他看吧?”

    松鹤道:“下属来报时,那封信已经放在了公子案头。”

    那就是被他看到了。

    玉梨反而平静了,看到就看到吧,她软的硬的招都使了,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静静等待他的反应。

    这晚玉梨早早睡下了,让喜云和静羽也别守夜,早点睡。这几日她们都提心吊胆,实在疲乏。

    明月居早早熄了灯,在初夏的夜晚里,只有从春日苏醒不久的夏虫低鸣。

    谢尧悄无声息回来,没有弄出丝毫动静,顶着月光穿过花架,绕过假山,走到正房门口。

    站了一会儿,伸出手指轻轻推了下门。

    门扇翕开一条缝隙,是开着的,没有锁。

    谢尧勾起一丝笑,抿唇缓缓收回手指,把门合拢。

    走到卧房外的窗下站着,良久,他好似才注意到廊前比屋檐还高的山茶花树。

    此时正值盛花期,大朵大朵的山茶花缀于茂密绿叶间,在月光下泛着点点灰白淡光,宁静得好似时间凝滞。

    花树下两把花锄靠在一起,地面是湿润的,应是玉梨浇了水,明月居的花树她向来喜欢自己动手养护,今日也没忘浇水。

    谢尧深吸口气,走下阶梯,鱼缸里的金鱼也长得肥胖,浮在水里一动不动。

    他缓缓走过小径,鬼使神差地在秋千上坐下了。

    听得一声很轻的喵,谢尧转头,见假山顶上,白猫盘在上头,竖着脑袋盯着他,脸颊的胡须轻轻颤抖着。

    谢尧看它一眼,它捋了捋胡须,歪着头继续趴下了。

    谢尧转回头,双腿支开,轻轻摇晃起来。

    铁索与转轴相接处响了一下,很是轻微,他忙停了动作。

    听得东厢的门开了,他一动不动,脚步声到了背后,他才缓缓起身。

    望云院。

    灯光昏暗,石板冷硬,一眼望去乏味得紧。

    谢尧只站在门口没有进去,静羽站在檐下,垂着眼眸,但脖颈和背挺得很直。

    “连你都变了。”谢尧开口。

    第59章

    静羽抬眼看向他, 眨了眨眼,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敢直视孤了。”

    静羽忙垂下眼。

    谢尧笑了一声,不是阴冷的笑, 静羽紧绷的神思放松下来。

    “孤的事,你告诉了她多少?”谢尧问。

    “奴婢没有说过。”

    “为何她会觉孤受过不公的待遇?”

    静羽默了片刻道:“夫人冰雪聪明,应是在茶楼听说书那回记住了内容, 后来猜到了主子的身份,才联想到的主子年少时的经历。”

    谢尧在思索,没有说话。

    静羽:“夫人曾经问过奴婢, 奴婢回的不知道。之后夫人问奴婢主子的父母是否康健,奴婢只说二爷病故了,没有提到大夫人, 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二爷。大夫人。”谢尧重复这五个字,“在国公府时, 你竟是自甘为奴为婢?”

    静羽身前的手指攥紧, 下意识想垂首,但定住了,缓缓直起来。

    “早该如此了。”谢尧轻笑一声, 慢声道,“孤本想留你到玉梨封后。”

    静羽大骇, 见他神情阴沉,浑身都没了力气, 她曾经有过不想活了的时刻, 但现在此时此刻, 是她最想好好活下去的时候。

    静羽跪地,伏身叩首,“求主子开恩, 饶恕奴婢一命。”

    “说说错在哪了,如何饶恕?”

    “奴婢不该让夫人与外男接触,更不该放任夫人于店铺里待客,也不该仗着夫人的信任,躲避主子的传召,往后奴婢定以主子的令为准则,绝不违背半分。”

    “即便违逆她?”

    他的声音带着淡漠杀意,静羽觉他杀心已定,说什么都是徒劳,低声道:“奴婢只会保护夫人,不会违逆夫人。”

    “不错。孤可允你选个死法。”

    静羽浑身颤抖不止,哽咽道:“最快的,即可。”

    “也可选个时间。”

    静羽默默流泪,“待奴婢与夫人道别,让她以为我,只是回家,或是嫁人。”

    谢尧:“不必如此着急。五十年后,如何?”

    静羽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见他面带问询,像是认真的。

    方才像是真的走了一遭死前的路,静羽劫后余生,眼泪仍旧不止,但却是激动难抑,平复片刻才叩首道:“谢主子饶命。”

    谢尧看了她一会儿,让她起身。

    静羽擦净眼泪,再次谢恩才起来。

    谢尧瞧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抬步走了。

    静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终于大大呼口气,再也不用担心随时丢命了,也可以继续跟着玉梨,过能挺直脊背的人生。

    静羽眼含热泪,却是笑了出来。

    谢尧出了谢府,上了马,调转马头,去了庆国公府。

    因府里的家主病故,府中缟素未除,白幡飘荡,灯光幽微,除了暗卫没有人走动,比之先前更加诡气森森。

    谢尧直奔谢春岚所在的熙兰苑。

    已经过了人定时分,谢春岚被强行提出来,随意裹了素衣,丢在圈椅里。

    房中点了数盏灯,将谢春岚的面容照得清晰,谢尧在她对面坐下,松鹤在旁,倒了一杯茶在案上。

    谢春岚脸色微白,是久不见光的缘故,她梳着简单的发髻,一边顺滑,一边微乱,有几根发丝垂下,落在脸侧。

    她抬起左手,慢条斯理理了理鬓发,将发丝绾到耳后,从见到谢尧那刻起,脸上始终维持着矜贵笑意。

    她笑道:“四哥今日来,是想剁手还是跺脚?”

    谢尧抿了口茶,觑着她,“今日孤是想给七妹讲个故事。”

    听得他唤七妹,谢春岚笑容深了些,“四哥想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谢尧看着她,面色平淡,看不出丝毫情绪,开口嗓音有着恰到好处的叙述感。

    “二十三年前,有个孩子出生在安仁坊一处民宅里,孩子长到三岁,他的母亲请了先生教他认字读书,孩子学得很快,不到半年学完千字文,先生夸他为神童,孩子的母亲不以为意,只让他在他的父亲来时背诗给他听……”

    “……他背了长长的赋文,刻意露出被母亲虐待的青紫,他的父亲看见了,眨了下眼,让他别背了,然后揽着她进了屋。白日里,传来陌生的笑,他那时不懂那些笑意,只学会了一件事,讨好和示弱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后来,别的女人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他们母子,和几个孩子。他八岁时,院里来了个马夫。”

    “一天,孩子在假山后碰见他们抱在一起,喘息声大得仿佛牲畜媾和,他站着没动,直到他们出来看见了他……”

    谢春岚早已知晓他说的是谁,一开始还维持着笑意,渐渐显露出鄙夷,原来他的生母比她想象的还下贱。

    谢尧看着她,她将背挺得更直,显露出世家贵女的傲然。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那之后,马夫常在无人处打他,他反抗过,但那时太小,打不过。”

    一旁松鹤持剑的手忽然紧了,拇指掐着剑鞘,抠得指尖泛白。

    那些阴森压抑的场景忽然一个个窜出来,听着身旁人的不紧不慢,平淡如水的叙述,他仿佛再次身临其境。

    “有一次他的母亲碰见了,只说别打死了,也别打脸,让那人看见问起不好说。马夫变本加厉。在他试图告诉他父亲那晚,他们两个联手虐待他,但算计着他父亲的钱财,没把他杀死。”

    他的呼吸始终平稳,好似没有波动。

    松鹤只比谢尧小一岁,他记得所有的事,那些场面,他常在一旁看着,偶尔被波及也被打过,如今只是闪过一些画面都觉呼吸不畅。

    那是一个冬日,谢二爷提着钱袋和一些点心来了,他们几个孩子聚在一处分食点心,松鹤常跟着谢尧,唤他哥哥,那是他早死的娘在世时教的。

    那时哥哥站在大娘房门口,里头的人出来后,他走到谢二爷面前,想说什么话,大娘出来了,缠着谢二爷,谢二爷急着走,把人扒下去急匆匆走了。

    没过一会儿,马夫来了,掐着哥哥的脖子,哥哥脸色发紫,他想去帮忙,被一脚踢开撞到了墙上,动也动不了。

    大娘在一旁看了好久才过来,说,“够了,吓吓他就行了,阿尧,以后还跟不跟你爹说了?”

    哥哥没有说话,爬起来,看着那两人,眼中的光却狠似幼狼。

    他不屈服,不吭声。

    马夫打了他一巴掌,马夫强壮如山,手比八岁孩子的脸大一倍,他被打趴在地立不起来。

    大娘又问,他咬着牙不说一个字。

    大娘提了火盆旁的火钳,扎向他的后腰,“还说不说了?”

    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逼问,让人胆寒。

    皮肉被烧穿的味道蔓延开来,马夫握着大娘的手,加了一把力,听得哥哥牙齿相磨的声音,但他就是不说话。

    大娘推开马夫,用火钳鞭打他,气得急了,把火盆倒在了他身上。

    他的衣服燃了起来,发丝燃烧的味道充斥屋子。

    比他小的孩子们大哭出声,此起彼伏,两人终于是怕了。

    一盆水浇灭了哥哥身上的火,马夫把他丢到屋外,他再去看他时,他正往柴房爬去,他几乎快冻僵了,身上衣衫破了,脸上也是烧伤。

    后来他活下来了,不再与他们对抗,但马夫和大娘仍不时警告他,反复蹂躏他腰后的伤,让他记住教训。

    那时他们一个八岁,一个七岁,那样的画面,松鹤光是回想起来就窒息。

    “他发奋读书,想改变境况,但他太小了,十岁时阅遍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才明白读书没什么用。没有人在乎他是否满腹经纶。但书中所学教会了他如何把一个人了无痕迹抹去。”

    “他选了个雨夜,趁马夫醉酒,他用柴刀扎穿马夫的胸口,马夫挣扎,他转了转刀口,拔出来,血流了很多,连着扎了三次,马夫最终没多挣扎就死了。他走入雨里,雨水冲刷掉血水,没有留下痕迹。他也学会了如何彻底解决麻烦。”

    谢尧停了停,喝了口茶。

    谢春岚的神色不变,仍旧是矜贵笑着,略带居高临下的鄙夷,虽然她比谢尧矮得多。

    谢尧只是淡淡看着她,接着说下去,“马夫的死让他的母亲畏惧,再不敢虐待他。过了两年,一日他的父亲照常提着点心来了,他的母亲照常先尝了一块。他向来不吃甜食,他的父亲说了几句话,催他吃。他闭紧嘴,眼看他的母亲口吐鲜血,没多久就断了气。”

    “他的父亲想动手掐死他,他用备好的刀刺伤他,离开了那处宅院,从了军。”

    他的叙述中,只是简单平直,仿佛对当时的情景没有丝毫感触。

    松鹤却记得所有的细节,那天,两个嘴馋些的弟弟也被毒死,他差点想吃,是他打开了他的手,点心滚落在地,大娘的鲜血也喷薄在地。

    十岁的他已经深沉自如,刺伤他们的父亲时眼也不眨,留他一命时也考量到了数年后的局面。

    接着他对他说,“杀一人为罪,杀百人为将,杀万人为王侯。”

    他要走了,他害怕至极,选择了跟着他,一跟就是十二年。

    松鹤心潮澎湃,谢尧却一笔带过军中经历,“八年后,再次见到他的父亲,后来的事,你都知晓了。”

    谢春岚淡笑,“自然。没想到四哥童年如此凄惨,倒真让妹妹有几分心疼,何不早些告诉我,我定加倍对你好,也免了之后的误会。”

    谢尧轻勾唇角,“是么。”

    见他笑起来,谢春岚脸色终于变了。

    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是二叔家凭空冒出来的养在外头的嫡子,是满京城贵女议论不止的少年将军。

    见到他那日,曾被他的俊美所惊艳,如此拔尖又俊美的少年,是二叔家的,她觉遗憾但很快从父亲那里知晓,他是二叔在外养的外室所生,她终于恍然大悟。

    面前的人入府两年,她从未见他笑过,对着任何人都摆着一张冷戾的脸,最柔和时也是面无表情。

    看着他的冰冷,她心知他一定是个阴暗乏味,夜深时心中空虚只有杀戮的人。

    他恐怕不知关爱为何物。

    在谢氏主家中,从长辈到平辈,兄弟姐妹无不喜爱她,维护她,她可用自身魅力支配任何一位兄长。

    她想他也不会例外。

    她曾想用温暖关怀收服他,让他为她所用,日复一日,碰见他她就贴上去,一次次被他阴沉着脸视而不见,终于在他替太子暗杀朝臣受伤时,她及时赶到。

    虽然他只是受了轻伤,但她表现得十分紧张,对他的冷漠拒绝心疼哭泣,忧愁哀伤,终于是让他卸下心防,她给他上药,之后总算能靠近他身边三步内。

    之后每日给他炖煮汤药,以亲妹妹般的关怀待他,那段时日,她装得温柔娇俏,多次询问他的过往,试图与他交心,但只得到他的冷漠对待,对她的肢体触碰好似厌恶至极,说过滚这个字。

    她知道他是个养不熟的恶狼,朝堂斗争越发激烈,太子占了上风,开始密谋清洗不干净的党羽,为来日登基打扫屋子。

    恰好他是其中之一,数次刺杀都未能除掉他,她终于是排上了用场,父亲告诉她,太子妃人选落在谢家,而谢家选中了她。

    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不过还需要她出手替太子殿下解决谢四这个麻烦,她不觉麻烦,她连连示好却无法征服他,除掉是最好的。

    她装作要出嫁不舍,做了点心给他,下了慢性发作的毒药,她想看他慢慢地死,想看他临死前是何种模样,他这样的人,是否会痛哭流涕,怕死到跪地求饶。

    他虽然仍旧冷淡,但终究是吃下去了。

    夜晚即将毒发时,她跟着他,发现他暗中去了祖父房里,连暗卫也没带,听得里头动静,她闯进去,见他跪倒在地,再没了反抗之力。

    见了她,猜到是她下的毒,只冷冷看着她,不求饶,也不见半分痛苦和失望。

    像是没有人性,他根本不是人,根本不配她的用心收服。

    她拿出药水洒在他脸上,倒进他嘴里,想看他痛苦喊叫,拉着她的裙摆摇尾乞怜。

    但他始终没有出声,真是活该惨死在她手里。

    他的暗卫把他带走了,整个谢府的死士和太子的死士都去追杀,本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一个月后,他出现在北境他的旧部里。

    他声称是太子命他前去守边,打了东宫党一个措手不及,祖父没了,还多了个无穷后患,谢氏失宠于东宫,她的太子妃之位也飞了。

    两年后他挥军回京,京城天翻地覆,得知他自立为摄政王,挟天子以号令朝野,她无比后悔当年下的不是入口即死的鸩毒。

    再见他时,他仍旧阴沉,浑身带着森冷寒气,她才觉得好受了些。

    卑贱之人的种,再如何身居高位,也学不会人样,本想好好与他叙旧,得个活路,虽然没有奏效,但他留着她,折磨她,定是恨她的,恨她就证明他曾经在意过她。

    在意她虚情假意的关怀,在意到能随手捏死她,却要留着她,折磨她,她有多痛苦,他失去她的关怀时就有多恨。

    她活着,好好活着,就是对他的报复。

    今日他这笑,却击碎了她的信念。

    他怎会笑成这样?他怎能笑成这样!

    谢春岚勉力维持着笑意,问:“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谢尧看着她有些怪异的神情,顿了顿,淡道:“孤想给你个机会。”

    朝阳初升,房中大亮,玉梨睁了下眼,翻个身又睡了个回笼觉才起身。

    昨夜谢尧真没回来,睡了近来前所未有的好觉,玉梨神清气爽,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几口气。

    初夏草木将盛未盛,空气清新满是生机,用了早饭就带着喜云和静羽逛宅子。

    去年秋日建造的园林,得益于工匠和营造师的深厚造诣,加上自然的滋养,已经初具移步换景的效果。

    玉梨逛到正午,日头盛了才回房。

    歇晌过后,有人来传话,说公子傍晚前会回来。

    他终于要在白天回来了,玉梨收拾好心情,打算好好安排一下。

    虽然先前因他发疯冷战,她心里发誓不给他做吃的了,但她没有说出来,谁也不知道,做了也不会丢面子。

    而且日子不是为了他而过,她也要做些好吃的犒劳自己,只是顺便给他这个饭搭子点儿好处罢了。

    玉梨心情舒畅,到了厨房发现胡叔也在,祥福斋的生意很忙,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下厨了。

    胡叔与她最有默契,有他在,玉梨下起厨来得心应手。

    心血来潮做了一道自创的酸辣排骨,看起来是魔鬼料理,她不想让谢尧太得意,暗搓搓加了致死量的辣椒,又把辣椒全挑了出来,看起来就像普通的糖醋排骨。

    想到他吃到明显是为他特制的菜,辣得眼冒金星,又不得不说好吃,她的嘴角就扬得老高。

    既然菜也做了,那就勉为其难去接一下他吧。

    说是傍晚前,那应当会比往日早,也算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但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忽然出幺蛾子,玉梨还是搬了椅子,带了话本子,坐在二门边上一边看一边等他。

    看上几页,就往门口看一眼。

    话本刚看了个开头,才子佳人还没相遇呢,余光就看见他回来了。

    玉梨故意当没看见,垂着头继续看。

    直到他走到面前,斜阳全挡了去,她这才抬头,仿佛才看见他,平淡道:“夫君回来了。”

    玉梨自认为表情维持得不错,想象中应该是高冷御姐那样的。

    谢尧却看见她嘴角抿得用力,眼里也亮晶晶的,耳廓微红。搬了椅子,是打算等他许久。

    谢尧抿唇嗯了一声,朝她伸出手,“白日,还有太阳。”

    玉梨想到她写的信,有些窘迫,但看他应该是没有生气,看起来神情平静,或许还想通了。

    玉梨牵上他伸出的手,笑意一下就绽开了。

    谢尧也微勾起唇角。

    到了明月居,只见静羽在摆饭,喜云不知去向。

    往常在谢尧不在时,喜云偶尔还提一句公子如何如何,自从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再也没提过,大概是真怕了。

    玉梨也还不知如何面对他摄政王的身份,没能安抚喜云,她自然是不想改变现状的,但若是他要让她搬进宫什么的,她即使不愿意,总得为他迁就些,迁就到什么地步,她也没有底。

    好在现在暂时没到那一步,把握当下才是要紧。

    今日胡叔做的菜很合她口味,玉梨吃了几口,见谢尧没有动她特制的排骨,给他夹了一块。

    当作寻常对他笑笑,谢尧也回以温和的神情。

    玉梨看着他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笑得更开了。

    谢尧看着她,“好吃。”说着吃完了整块排骨,面不改色。

    玉梨没有尝过,但笃定是很辣很辣的,得了他这样的反应,觉得白做了。

    她想尝一口,转而再给他夹了一块。他照旧吃下。

    她不信邪,终于是吃了一口。

    入口嚼了两下,眼泪都快辣出来了。

    饮下许多茶水才压下去。

    转头看见谢尧眼眸湿漉漉的,笑了笑,盯着她的狼狈样,也端起茶杯一口饮尽了杯中水。

    看来也辣到他了,玉梨心里得意,盯着他问,“好吃吗?”

    却见他放下茶杯,把剩下的最后一块也吃掉了,点头回应,“好吃。”

    玉梨见他鼻尖都带了细汗,整到他的快意很快消退。

    给他倒了杯茶,“是我放多了辣椒,下次不会了。”

    谢尧:“只要是你做的,都好吃。”

    玉梨看着他,他眼眸湿润,看起来温柔得不像他,嘴唇也红润,又软又烫的样子。

    “专心用饭。”谢尧忽然启唇道。

    玉梨清咳一声,目光转回自己碗里。

    入夜前,谢尧主动提出去逛逛宅子,玉梨很是高兴,带着他慢慢逛去,给他讲解造景的玄妙之处,细说某处的某棵树栽下时如何,现在长得多好,畅想茂盛之后如何幽静。

    谢尧静静听着,偶尔给予必要的回应,始终牵着她的手。

    天黑后回了明月居,时辰尚早,谢尧让她先去沐浴,状似随意地跟她说,“我有话对你说。”

    玉梨提起了心,沐浴过后,坐在床边等着他。

    谢尧沐浴完走出净房,身上什么也没穿。

    玉梨愣了一下,转开眼去。

    谢尧走到身边,眼前忽然出现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上头“谢明晏你到底有没有种”这几个潦草却清晰的字尤其显眼。

    玉梨头皮发麻。

    谢尧垂眸看她,“好在你还知道用蜡封。”也想到了只让松鹤来送。

    不然经手过这信的人都留不得。

    第60章

    上面的话, 玉梨只敢在信里说,还是在察觉到他有些不自信的情形下,眼下他这睨视她的神情, 又回到了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身份,玉梨心里有些打突了。

    但他很快收走信,坐在她身边, 拉她坐在他腿上,“胆子大了是好事,往后这样的话可当面对我说。”

    他身上什么也没穿, 一手揽着她的肩背,把她用力按向他胸口,一手捧着她的脸, 玉梨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浑身都紧绷着, 目光不住上瞟, 看也不敢看他。

    只含糊应了一声,“好吧。”

    却听他道:“来,现在再问我一次。”

    “不, 不了吧。”

    玉梨想垂首,被他抚着脸捧回去。

    “问。”

    玉梨周身发麻, 嗫嚅着,“你到底, 有没有……”

    最后一个字说得小声极了, 听起来像是鼻子里哼出来的, 跟种字像又不是。

    “玉梨。”他忽然正色唤她,玉梨转回眼眸看着他。

    “你看我像要吃了你的样子么?”谢尧笑了。

    玉梨看他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但眼里好像笑意不是很深。

    “这话都问不出口, 还如何跟我谈心?”他循循善诱。

    玉梨深深吸气,给自己鼓劲打气,快速说:“那你告诉我吧,你到底有没有种。”

    这下他笑意到了眼底,嘴角却沉了。

    玉梨摸不着他的情绪,他放开她的脸,拉起她的手,往下摸去。

    打开她的手指,让她握住,她惊得想抽手,他牢牢握着她的手。

    裹住片刻,眨眼间就越来越硬,越来越难以掌握。

    玉梨脸都快熟了。

    谢尧捧起她的脸,与她的额头相贴,滚烫的喘息震耳。

    “你说有没有?”

    玉梨哑声,“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啊。”

    “那就是别的。”谢尧笑了一声。

    解了她的寝衣,把她提起来,侧坐改为正坐,提着她的腰缓缓压下来。

    动作一气呵成,丝滑毫无阻碍。

    玉梨轻呼一声,浑身颤栗,抱着他的肩,指尖蜷缩起来。

    “试试看。”谢尧喘息道。

    玉梨总算回过味来,他这是故意的,他做出威严迫人的样子,她就下意识顺从了。即使心里清楚他不会把她怎么样,怎么还是每次都上当呢。

    谢尧掰过她的脸,咬上她的唇,“专心。”

    玉梨哼了一声,太可恶了。

    试试就试试!

    玉梨反咬他的唇,动了一下,谢尧呼吸停了,再恢复时沉重得如灼热夏风。

    玉梨在上面,咬住他,这一刻,谢尧不想把她吃掉,想让她把他吃下去。

    主动送给她,唇舌给她,身体给她,命也可以给她。

    “全都是你的。”谢尧紧紧箍着她,交缠着不分彼此。

    玉梨只动了几下,后头全是谢尧主导,昏天黑地头晕脑胀。

    他好像又有过失常,但并没有让她不舒服。

    过后。

    相拥着躺在他的怀里,玉梨缓了缓,抱着他,“好了。现在可以跟我说了。”

    谢尧轻抚她的手停了。

    轻声问,“你想象中是如何的?”

    玉梨仔细想了想,怕她说的不符合他的经历,他就想东想西,不敢跟她说了,她斟酌了用词,往她能想到的好一些的方向去猜。

    “我想你是年少时被你爹抛弃,你娘也不太会关爱你,你吃了上顿没下顿,被邻里街坊瞧不起。”

    玉梨说完,他没有反应,玉梨抬头去看他,发现他眼眸半眯,不露情绪。

    “还有呢?”

    “但是你发愤图强,先是读书自强,接着离家参军。”玉梨想象不到在军中如何能从无名小卒做到大将军,但听说他直捣王庭的事迹,定是军事上的天才,就像霍去病那样的。

    玉梨道:“你武艺高超,用兵如神,一步步累积军功,最终立下了不世之功。”

    谢尧嗯了一声,“继续。”

    “你风光回京,因为自身的实力,重新得到你父亲的认可,带你回家,你家里祖父也很赏识你。”玉梨勾起了些笑意,那时他一定是家族里最出色的后辈,“之后得到了家族的助力,你走得更高,到了武将的天花板。”

    玉梨的声音越来越轻快,带上些软软的笑意,谢尧细细感受,其中不乏仰慕和崇拜。

    若真是如此该多好。

    按着她肩头的手无意识加重力道,他忙调整呼吸,平复下去,不着痕迹将手掌移开。

    玉梨无所察觉,她往后提到了变故,“可是你祖父逝世了,你还太年轻,家族里还由不得你做主,能做主的人不喜欢你,把你外放到边地。”

    玉梨声音沉了,“这中间,你被仇人下毒,在溪合县碰到了我。”

    玉梨撑起身,看向他,“是不是你家里人再次抛弃了你,你宁肯流落街头也不回家寻求帮助?你是在京城中的毒,怎么跑到了溪合县?那时你有这些暗卫保护吗?”

    “跑题了。”谢尧把她按回去。

    玉梨不依不饶,仰起头看着他,“我很想很想知道这个。”

    “会告诉你答案的。”谢尧道。

    “现在就说吧。”

    “不行。”谢尧捏捏她的脸,“继续吧。”

    为什么不行,玉梨无法看透他的情绪,几乎找不回思路,看着他的脸,目光一寸寸描摹过去,他的五官近乎完美,肤色均匀,在烛光下是浅蜜色,光滑润泽,确实是看不出丝毫瑕疵。

    忽然想起了他腰后侧的伤疤,玉梨摸过去,一下就碰到了。

    “这里是怎么伤的?”玉梨盯着他问。

    自从那两人死了之后,谢尧从未仔细回忆过往事,即使昨晚对谢春岚讲述,也只是记得有这回事,但眼下被玉梨触碰到,身躯竟不由自主僵硬起来。

    想撒谎开不了口,想说实话更无法启齿。

    察觉到他的身躯僵硬,呼吸有些混乱,玉梨心里猛地一沉,他深沉的情绪之下,此时恐怕已经是波涛汹涌,他定是很不好受,却还维持寻常。

    玉梨心里钝痛,想抽开手,谢尧抓住她的手腕重新按回去。

    “可以碰。”谢尧闭着眼道。

    玉梨重新摸上去,趴到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伤疤并不大,有轻微的突起,摸过去和其余地方的触感不同,她不知如何安抚他,但这与他的创伤一定息息相关,是她必须面对的。

    “我想看看。”玉梨道。

    谢尧很配合地转身,侧躺着,背对着她。

    玉梨伸出手指抚摸,俯下身缓缓靠近。

    她在细看,靠得很近,近到呼吸落在那里,谢尧浑身都似麻木了无法动弹。

    软热的唇贴上去,呼吸很热,她亲了一口,舌尖轻轻扫过。

    谢尧轻颤了一下。

    玉梨侧躺回来,从后抱着他,“都好了。过去了。其实我觉得你忘了更好,不说了也没关系。”

    谢尧心化了,成了一汪水,想把玉梨全包裹住。

    “还想要。”他说。

    “什么呀?”

    “再亲亲。”

    玉梨笑了笑,满足了他。

    从后腰往上,亲到脸上,眼睛,额头。

    谈话终究是没能继续下去,谢尧翻身把她按下,紧紧拥着她,占据她,像是又有些失常。

    他凶猛非常,玉梨只觉身体都不受控了,喘息断续,像要断气。

    趴在枕上艰难说话,“谢明晏,你清醒一些……”

    谢尧抚着她的背,反剪她的手腕,沉声回应,“我还没疯。”

    玉梨快哭了,呜咽道,“够了。”

    谢尧沉沉笑了,“不够。哭吧,这个时候哭没关系。”

    玉梨想骂他,再出不了声。

    早上,晴了几日的天空终于阴了下来。

    玉梨醒来时见外头阴着,分不清时辰,下床穿衣。

    不一会儿,喜云和静羽都进来了。

    两人神情紧绷,和往常很不一样,玉梨也没来由地紧张,“怎么了?”

    喜云朝外瞥了一眼,静羽则是维持寻常,还朝喜云使眼色。

    玉梨不明所以,穿好衣裳出门,就见到了坐在厅里的谢尧。

    还好只是他没走而已,玉梨对喜云笑笑,走到他身边。

    “夫君今日没事么?”

    谢尧起身牵住她的手腕,不错眼地看着她,“今日我带你回国公府。”

    玉梨神情凝滞了一瞬,“是去你家?”

    谢尧点头,“算是。”

    “可我什么都没准备,你家中还有哪些人?我需要见谁,我要提前备点礼。”玉梨猜想他要跟她说他的过往了,但即使他家中再不堪,她身为他的妻子,也该做好应有的礼数。

    谢尧想说她们不配,但只笑了笑,说,“我让静羽准备了。”

    静羽适时应下,“夫人放心,静羽会准备妥当,不会失了礼数。”

    “那你跟我说说,你还有哪些家人,我好心里有数。”玉梨道。

    谢尧:“先用早饭。”

    玉梨暂且放下疑问,吃了早饭,看时辰,应当快到晌午了,想换一身与场合相配的衣服,找来静羽推荐。

    静羽思索了一会儿,笑道,“夫人穿自己觉得最舒服的就好,有主子在,你就是身份最高贵的女眷,你的衣着言行,都没有人敢评价。背后也不敢。”

    玉梨想应该也是这个道理,谢尧在她这里尚且霸道得说一不二,在没有好感的原生家庭,定然更加威严迫人,说不定他家中都没有人亲近他,他回去,他们不很欢迎他,只把他当家中上位者,恐怕都不敢看他。

    可是这算是她第一次以他妻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还是想做到尽善尽美。

    玉梨挑了一身自己喜欢的,又稍微端庄些的,适合她气质的衣裙。

    本想再画点淡妆,但看时候不早,就作罢了,只是在裙头上簪了一朵自己做的绒花。

    谢尧穿得更加随意,就是普通的常服,黑得不透光的襕袍,看不出丝毫重视。

    玉梨也就更加放松了。

    这一趟,应该只是去看看他年少时生长的地方,跟她讲述他的过往经历,所见的人不重要。

    谢尧牵着她,出了门,马车是宽敞厚重的乌木马车。

    一路上,谢尧握着她的手腕轻抚,看起来很是平静。

    倒是玉梨更加紧张些。

    即将见到的人是与他过往经历有关的,从他们身上,可以窥见他的成长轨迹,她难免好奇。

    而且他要跟她讲述的过往,一定不好受,她即使有所猜想,但也担心无法安抚好他。

    到得国公府,马车停下,谢尧先走下马车,转回身抱她下去。

    绕过马车,所见门庭高耸,但门可罗雀。连个等候迎接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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