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心里一沉, 下意识看向谢尧,见他神情深沉莫测,看不出丝毫情绪。
方才他说过, 家里还有一位母亲,两个妹妹,他应当也事先通知过她们了, 但竟然都没有一个人来接的,即使女眷不好出门,按说也该有管家之类的。
玉梨无法想象三妻四妾的家族里头, 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如何相处,尤其是母亲地位截然不同,妻子所生的孩子, 定是比妾所生的孩子受宠爱得多。
何况谢尧的生母恐怕连妾都算不上,他是个私生子。
私生子三字, 玉梨先前已经想过多次, 按现代的律法,私生子和婚生子同样有继承权,可是人情上, 私生子定是会被人鄙视的,他的出生就是违背人伦的结果。
何况在这封建时代, 他没有继承权,在重名声的家族里, 他甚至见不得光。
可是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身就沉沦, 他一路奋发图强, 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玉梨坚定地相信,他虽然是私生子, 但是错不在他。
然而眼下要去见他的嫡母,玉梨才发现,他的存在,对某些人来说,确实是无法磨灭的伤害。
她们不喜他,不亲近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现在他是她的丈夫,她管不着别人如何,她只在意他的感受。
玉梨挣出手腕,转而扣住他的手指,紧紧牵着。
谢尧看她,她勾起温和的笑,他收紧手指,神情毫无变化。
玉梨更加坚信,今日来不是交流感情的,她就静静观察就好了。
他们紧扣着手进入府邸,入目所见没有一个护院仆役,影壁为白玉所雕刻,左右的麒麟石雕高约七尺,面目端肃,獠牙醒目,令人望之生畏。
玉梨先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府邸,溪合县没有这样的权贵人家,谢府也只是普通的平民大宅子,眼下看见这些,她才对所谓的大家族有了些概念。
接着往后走,所见景致与谢府全然不同。
看得出是精心打造,但是往宏大高阔来营造,眼下虽是荒疏了,也不见得荒凉,草木犹在,只是生长得乱了,没有人打理,像是曾经耗费许多钱财建造的公园,但少有人光顾,打理的人也就放任不管了。
玉梨知道,这家里的人,尤其是男丁,都因政斗获罪,被谢尧处死了很多。
先前她只当电视剧里的场面,抄家砍头一闪而过,眼下看见这气势依旧,但破落荒疏的宅邸,才有清晰的认知。
曾经主人成群,仆人无数的钟鸣鼎食之家,眼下一个人都见不到。
而这一切,都是谢尧的手笔。
被他牵着的手忽然有些发麻,掌心微微出汗。
“走累了?”谢尧忽然出声问。
玉梨浑身寒了一下,看也不看他,嗯了一声。
“歇一歇。”
谢尧松开她的手,转而重新握着她的手腕,拉到一处凉亭里坐下了。
玉梨坐下,静羽和喜云走了过来。
玉梨无端地松了口气,还好有她们两个在。
看得出静羽神情比往日沉一些,而喜云更是像到了陌生环境,谨慎非常。
但好在她只是来做客,一会儿就走了,不会久待,她往后的日子,是和喜云静羽待在谢府一起过,自在又轻松。
她又转向谢尧,还有他,虽然他与她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已经走到如今的地步,他全然接受她的世界,也积极让她对他有所了解,那就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等会儿谢尧讲述出他的过往和来路,无论他的童年如何悲惨都不要显露出怜悯,无论他的事业如何残暴血腥,都不要表现得畏惧,只要她稳住自己,应当就能稳住他的情绪。
如果有超出预期的,最差的情形,她也要稳住表情,给予他最正向的反馈。
玉梨打起精神,没再胡思乱想,集中精力想着如何维持好表情,不让谢尧看出她的情绪,就像此刻的他一样。
“好了吗?”谢尧问。
玉梨想象自己是职业前台,面带微笑,“嗯,好了。”
到了一处院子,终于是见到了几个人。
玉梨还未看清她们的样貌,她们已经退至道旁,恭敬跪下了,身体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尧视而不见,牵着她的手径直往里走。
玉梨也就当作寻常,没有理会。
走过那几人后她才拉住他,问,“这里就是你嫡母的住处么?”
谢尧点头。
玉梨动了动手,“等会儿出来再牵吧。”
谢尧看看她,松开了她的手。
院里的景致比外头温馨些,种了些花木,看得出有人打理,还未走进正厅,就闻到浓浓檀香味。
天色阴沉,没有阳光,走入屋檐下,光线更加暗淡。
屋内坐着一位中年妇人,不施粉黛,穿着青色布衣,身旁立着个年纪与静羽差不多大的女郎,应当就是谢尧的嫡母和异母妹妹了。
卫夫人手持一串紫檀佛珠,捻着珠子不停转动。
她的女儿谢春芷则是紧抿着唇,站在一旁,垂着脑袋,但眼珠子往上打量玉梨。
玉梨穿的浅碧色裙衫,暖玉色襦衫,裙头一朵青绿色芙蓉花型的绒花,不施粉黛,发髻也简单,只簪了一只青玉簪子。
打扮很素净,而身形窈窕动人,脖颈修长,肤色雪白,面容清丽出尘。
猜想到她这位兄长要带来的定是美人,但谢春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平和,她还以为会是个妖艳跋扈的,或是卑微怯懦的,毕竟,这位兄长要是娶妻,要么是抢来的良家女,要么是看中他权势贴上来的风尘女。
谢春芷看得有些久,玉梨察觉到她的目光,与她对视笑了下。
谢春芷立刻转开目光,将嘴巴抿得更紧。
身旁的卫夫人则是淡淡扫了玉梨一眼,起身对着谢尧福身行礼。
玉梨站在他旁边,有些惊异,但谢尧站着受了,玉梨也没动弹。
谢春芷也跟着行礼,但毕竟年轻,不如她母亲老道,脸庞鼓鼓的,眉头也松了紧,紧了松,显然是不情愿的。
谢尧垂眸看着母女俩,目光凉了一瞬。
他一直没有叫起,玉梨觉得难熬,暗暗扯了下他的袖子。
“免礼。”他这才出声。
谢春芷一下站直了,卫夫人仍旧不紧不慢,动作之间满是淡泊宁静,好似真入了佛门,万事不动心绪。
两人起身后,也没有说话。
谢尧看看她们,谢春芷显出些畏缩,往她娘身边侧了侧。
玉梨觉得怪异极了,维持表面的客套,主动开口说话,“我给夫人和谢娘子备了薄礼,静羽,帮我拿出来吧。”
静羽把两个锦盒放在桌旁,退到了门口,全程微垂着头,看也没看那对母女。
“多谢。”卫夫人道了声谢。
谢春芷则是盯着静羽看了一会儿,想说什么,没敢开口。
场面又静了下来,玉梨觉得很是不适,看向谢尧,发现他眼眸发凉,似是不悦。
他本来就跟这位卫夫人没有血缘关系,这位异母妹妹看起来迫于他的身份行礼,实际上很是不满。
谢尧为了她来这里,简直是受罪,实在是太尴尬了,玉梨一刻不想多待。
“夫君,我算是见过你的家人了,带我去别的地方逛逛吧。”玉梨对他笑道。
卫夫人手里的佛珠顿住了。
谢尧嗯了一声,带着她转身离去。
卫夫人许久没有再捻动佛珠,转过身坐回去,闭上了眼。
良久,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谢春芷打开桌上锦盒,见一个盒子里放着一尊玉佛,一个里头放着一只金钗。
金钗是给她的,玉佛是给她娘的。
“倒是用了心的,大概是静羽那丫头提议的。”谢春芷把金钗拿在手里。
“扔了。”卫夫人忽然出声。
谢春芷顿了顿,将金钗放了回去。
出了卫夫人的院子,玉梨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她们对谢尧是一丁点儿亲情都没有,连样子也装不出来。
谢尧也不喜欢她们。
以后定是再也不会来了,玉梨很快把她们抛诸脑后,“我们快去你住过的地方吧,快到晌午了,我看一看就回去。”
前后都没旁人,只有静羽和喜云跟着,玉梨重新牵上他的手。
谢尧反握住她的手腕,侧首打量她的神色,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他曾经居住的院子有些偏僻,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处小院里,比方才那院子小多了,也没有什么花草和陈设,多年没有住过,里头家具用物都陈旧了,但看得出原本就不是很好。
玉梨打量了一圈,站在了书桌旁。
在他这样的大家族里头,他的家人看重名声,他被假扮成嫡子认回来,但是那位嫡母心知他的来路,不喜欢他,肯定把他丢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好在这时他已经成人,而且是大将军,有自己的俸禄,吃穿上定是没有缺漏,但是他看见他的兄弟过着富贵奢侈的生活,心里不知会不会羡慕。
玉梨猜想定是会的,而且按那对母女的表现,不仅是物质上薄待他,情感上恐怕更是吝啬。
他成长路上的情感缺失,造成了他不会关爱人。
玉梨觉得解开了一部分他的性格成因,心里安定了一些。
而且现在有她在,以后会好的。
不过他看起来又不仅是缺少亲情那么简单。
若说缺少亲情会让他不会爱人,会自卑,但他碰到想要的东西倒是会夺会抢,掌控得牢牢的,不择手段,甚至不顾后果。
啊,好难猜啊,玉梨走到他面前,忽然把他抱着,“夫君,你快跟我说吧,说完了我们回家吃午饭。”
谢尧顿了顿。
松鹤忽然来到了门外,玉梨忙松开他,退开两步。
松鹤看起来有些焦急,见此情形唤了声主子,等在了门外。
谢尧看看玉梨,转身走到门外,松鹤在他身旁低声说了什么,谢尧动了动眉头。
片刻后,谢尧走回玉梨身边,“我有些要事,等我一刻钟后来接你。”
玉梨怔了一下。
“松鹤会留下。”谢尧看着她,眼眸深不见底,但表面浮着笑意,“别怕。我不会走远。”
玉梨恢复寻常,“好。那你快去快回。”
谢尧离去了。
松鹤还在,喜云也在外头,只是没有看到静羽,想她大概有事去忙,玉梨坐在了椅子里等候。
刚坐下一会儿,忽然有个女子从外面走了过来。
松鹤没有拦她。
她径直到了玉梨跟前,福身行了一礼笑道,“奴婢是王爷七妹的婢女。往日府里数七娘子与王爷走得最近,听说王妃到来,七娘子本想来迎,奈何身体抱恙,无法到此来拜见,不知可否请王妃移步一叙?”
这位侍女笑意盈盈,大概是怕面前的人不答应,神情略带忐忑。
玉梨迟疑片刻,转向松鹤。
松鹤面无表情,微微点了下头。
玉梨这才站起身,“请带路吧。”
玉梨答应下来,冯沉月颤抖的手终于止住,一路上频频回身看人是否跟上来。
她的生死就在这片刻之间,极力克制慌乱,显得有些急切。
松鹤跟在身后,喜云也在后面,玉梨不觉有异,只是觉得她很殷勤热心。
看来谢尧在这家中,真有个跟他交好的妹妹。
那么他的情感世界并不是干枯得近乎荒芜的,玉梨带上笑意,有些期待见到那位七妹。
树木掩映之后。
暗卫在谢尧面前禀报所谓的急事。
“崔大将军等了两个时辰,从宫里出来,打听了车驾,追到了国公府门外,此刻正在外头等着。首领亲自去解释,他也不走。”
“让他去紫宸殿等侯。”
暗卫领命而去。
静羽走上前。
“那对母女不用留了。”他淡声开口,“如何处置,全凭你心意。”
静羽有些惊诧,但很快恢复平静,领命而去。
三个暗卫跟着静羽去了。
谢尧站了一会儿,去了熙兰苑。
第62章
檀烟袅袅。
佛堂内静谧无声, 静羽踏进来,三名暗卫无声跟随。
谢春芷看着她,颐指气使, “这些东西,拿去扔了。”
静羽很是平静,“这是王妃赐下的, 夫人和小姐还是收下的好。”
谢春芷冷笑,“没有拜见过高堂,她算哪门子的王妃?”
静羽也冷笑了一下。
从前唯唯诺诺, 低眉顺眼,就是打骂也不吭声的人,竟然对着她冷笑。“死丫头你这什么态度, 当年要不是我娘把你带回来,你早就死在那宅子里了, 现在攀上高枝, 就当你换了种,别忘了你永远是我谢氏的家奴!”
被迫向出身低贱的人行礼,已经是奇耻大辱, 眼下见了从小到大,为奴为婢的人, 谢春芷不由得激动起来。
“我也是奉命行事。”静羽道。
见她脊背挺直,自称我, 谢春芷更加恼怒, “你算什么我?忘恩负义的东西!”
“春芷。”上首一直闭眸不语的卫夫人淡声开口。
“随手行善罢了。算不得恩惠。”卫夫人眼也不睁, “不得无礼。”
谢春芷气恨看着静羽,没再说话。
静羽却捏紧了手指。
当年那小院里的人死绝时,她五岁, 因病卧床逃过一劫,几乎饿死时,这位卫夫人来到。把她带回了国公府。
富贵奢华,衣食无忧,与她差不多大的谢春芷叫她的爹为爹,那时,她以为自己也可过上同样的日子,众星捧月,奴仆成群。
她病愈之后,却跟着奴仆学规矩,穿布衣,做粗活。
可她明明和她有同一个爹。
只是她爹从来没有再看过她,甚至没有跟她说过话。
她渐渐认清了什么,她和她们有着云泥之别,她只能认命,好好活下去。
十岁那年,谢府为谢春芷举办了生辰宴,她从厨房往上房端菜,被恩赐留在一旁,和很多人一起等赏赐。
外头放起了烟花,谢二爷带着她们出去观看,她看见桌上拆了半数的锦盒,全是精美亮眼的礼物,鬼使神差地走去,碰了其中一串琉璃九连环。
谢春芷看见了,把她推倒在地,扇了她一耳光。
她没有哭,谢春芷却先哭了,“她手脏,碰了我的东西,我不要了!”
卫夫人蹲身抱着她,看她半举的手,吹了吹,问她疼不疼。
她按规矩跪在地上,忽然听得谢二爷说,“脏了就丢了吧。手疼了没?”
一旁带她的大丫鬟跪地替她认错,她也照做了。
“疼,好疼啊,我要她自打嘴巴!”
大丫鬟把她拉起来,拉着她的手往她脸上打,上头谢二爷和卫夫人居高临下,皱眉冷漠看她,她默默哭泣。
谢春芷哭得大声,众人都去哄她了。
“打两下就过去了,啊。”一旁的大丫鬟安抚她。
人人都觉得是对的,她碰了主子的东西,被推倒被打耳光还不行,还要磕头认错,还要自打耳光。包括她的爹。
她只是个蝼蚁般的存在,微不足道,更无力反抗。
她打了,打得脸颊红肿。
卫夫人来叫停,“好了。做出这幅样子,好像我薄待了你。”
让她们站起来,毫不在意地把那九连环丢在她脚边,“扔了可惜,赏你了。往后记着规矩,安守奴婢的本分,也不会苛责于你。”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终于成了忠心又尽责的奴婢。
直到五年前,松鹤和谢尧回来了,她本以为有了可以抬头看人的希望,但松鹤跟她一样,身份低微,而谢尧根本看不见她。
卫夫人的薄待一视同仁,松鹤也是下人,谢尧成了嫡子,但卫夫人把他打发到很偏僻的居所,在阖家团圆的节日,刻意把他叫来,却让他在外等着,站着,等人都团圆得差不多了,再把他叫进来,用残羹冷饭。
但他只经受过一次,就再也没来过,还把府里送去的东西全退了回来,她好羡慕他可以如此反抗。
一直以来,她都只能安守本分,命运总在别人手里,从卫夫人到摄政王,都不是好相处的人,她小心翼翼,等着被他们支配。
可是玉梨让她挺直脊背,给她为自己做主的信心,她很有价值,她可以抬头看人,离了国公府,她也可以存活下去。
而现在,面前的两人,已经可以任她处置。
多年习惯使然,静羽还是有些紧张,那一年的耳光仿佛又痛了起来。
她忽然走到谢春芷面前,抬手打了她一巴掌。
谢春芷尖叫想打回来,暗卫极快上前把她制住。
静羽浑身颤抖,手掌更是抖得如筛糠,她又打了两下,打到谢春芷哭了为止。
“谢静羽!”卫夫人起身怒道。
静羽心跳如擂,手抖不停,转过去,到了卫夫人面前。
啪一声脆响,她打了卫夫人一耳光。
卫夫人偏脸错愕,转回来,目光满是怨毒嫌恶。
静羽再打她一耳光。
手终于不抖了。
静羽平复了一会儿,淡道:“此二人对王妃不敬。赐死。”
“凭什么!”卫夫人嘶声道,“他答应了,见了她就放了我们母女。”
静羽知道这回事。
学着谢尧的淡然,平静道:“杀你们,无需理由。”
静羽没再理会她们,朝暗卫道,“快一些的,最好别见血。”
暗卫很熟练,拿出白绫缠上她们的脖子,片刻间就没了动静。
静羽看着她们,颤抖彻底平复,心跳也慢了下来。
静羽出了门朝熙兰苑去,在外头碰上了松鹤和谢尧。
平复下来的心再次提起,走到松鹤身边,唤了一声,“哥。”
“为什么不进去?”
松鹤摇头。
“难道让夫人一个人面对谢春岚?”静羽神情紧张。
松鹤看着谢尧背影,“他只会比我们难熬百倍。”
静羽不再说话。
院里传来了交谈声,离得近的谢尧和松鹤听得清清楚楚。
玉梨和谢春岚坐在院子里,一张案几,两把圈椅,两人相对而坐。
带玉梨来的冯沉月倒了两杯茶,就拉着喜云出了门。
谢春岚似乎真是身体抱恙,穿着一身浅色披风,双臂隐藏在披风下。
她看着玉梨,笑意明媚,友善又温和。
玉梨也回以温和笑意。
互相客套几句后,谢春岚开始讲述,“我的这位兄长身世坎坷,能得如此如花美眷,实在是前世修来的服气。”
玉梨笑着回应,“我们只是有缘走到一起罢了。”
谢春岚:“他从小并不是在国公府长大的。我也是听他说起才知道,他原本是我二叔的外室子。”
玉梨神情怔了一瞬,谢春岚敏锐察觉,笑道,“往日四哥在家中就我一个知心人,这些事啊,旁人不知道,他又是个好面子的人,估计对着你说不出口,也只有我能讲给你听了。”
“你要是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多这嘴了。”
玉梨忙道:“我想知道。”
谢春岚笑得亲切,“一看你就是真心关怀他的。”
玉梨但笑不语。
谢春岚开口讲述起来。
“我那二叔年轻时十分风流,还未娶妻便流连平康坊,得了许多红颜知己。看上一个就往府里带,后来娶了妻,就养在外头。我四哥就是他和某个头牌结下的果。”
玉梨面色微僵,谢春岚也顿了顿,喝了口茶继续讲下去。
“他那生母毕竟是风尘女子,除了在床上侍奉男人,别无所长,见识也粗鄙,为了巴着我二叔,强逼四哥读书,偏偏我二叔也是个浪荡的,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读得好,去那外室的宅子,只是为寻欢作乐,何况外室越来越多,他生母时有失宠,只当他没有讨好我二叔,动辄打骂,令他挨饿受冻。”
玉梨扣着茶杯,指尖在杯底重重刮着。
谢春岚带了些慨叹地讲述,仿佛事情虽然很是久远,但她还是为小小年纪的谢尧心疼。
“我二叔不像个正经人,那妓子也乱来,在四哥八岁时,和院里的马夫媾和在一处。四哥撞见了,也不知道躲避,那两个都是以我二叔每月送去的钱财维生,自然怕他告发,马夫打他,他也不知道屈服,还想告诉我二叔,那晚差点被他生母和姘头给打死。”
从她的用词,玉梨已然听出不对劲,没有回应。
谢春岚笑意淡淡,“不过怎么说龙生龙凤生凤呢,四哥长到十岁,就寻了个时机,把那马夫杀了。将案子做成了悬案。这还不算惨,没过几个月啊,我二叔的事被族里长辈发现了,被逼着去毒死那一院子的妇孺。四哥机警,没有吃那些东西,只不过那妓子贪吃,被当场毒死。几个外室弟弟也遭了祸。”
玉梨浑身发寒,脸色变得苍白,不自禁往门口望了一眼,什么人也没有。
谢春岚见此,笑容又深了些,“后来他去参了军。贱民所生的十岁孩子,不知用什么手段,做成了四品武将。回到京城时,被我二叔带回了主家。二叔家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废物,出了个谢四,外室子如何见得光,只好把他当嫡子来,骗骗不知情的人。”
谢春岚的笑意彻底淡了,“不过,贱种就是贱种。即使披上谢氏嫡子身份,他也只能做些见不得光的事。祖父带他出入东宫,得太子殿下信任,赐他大将军之职,实则是收他做恶犬,令他暗杀政敌,做正经贵族子弟不屑为之的事,他杀人成性,做得完美,是谢家和太子殿下最锋利的刀。”
“可这刀太脏了,太子殿下难容他,谢氏也断不会留他。是祖父亲自命我毒杀他。”
“原本我可以不听祖父的令。我可以帮他一把。可他根本不是人,日复一日,我亲近关怀他,他像是没有人性,毫无所动。府里人人都瞧不上他,厌恶他的满身冷戾,只有我可怜他,为他治伤,给他煎药,两年,足足两年,我试图亲近他,他却让我滚。他根本不配。”
“他还想杀我祖父!”谢春岚脸色陡冷,“他该死。”
玉梨呼吸深了,想问是否是她给谢尧下的毒,许久开不了口。
谢春岚自己说出来,神情倨傲近乎癫狂,“我给他下毒,他毫无防备就喝了,我想看他垂死挣扎,他却拼死杀了我祖父。忘恩负义的东西,养不熟的恶狼。”
谢春岚细细描述那日谢尧的惨状,“我可怜他,愿意给他机会,只要他跪地求饶,区区一个妓子所生的外室子,竟然无视我,枉费我用心对他那么好!”
所以她泼了毒药在他脸上,毁他的容。
玉梨几乎透不过气来。
谢春岚已然癫狂失去理智。
仿佛回到了那日,看他遍体鳞伤,动弹不得,只能撑在地上,仿佛已经臣服于她,多么的畅快。
院内充斥着谢春岚切齿的述说。
玉梨从开始就没有出声过。
她的沉默,让外头的人煎熬无比。
谢春岚癫狂的笑声中,她忽然沉沉开口,“然后呢?”
谢春岚收了笑,“我谢氏为太子殿下立下汗马功劳,自然是我爹承袭爵位,太子殿下亲口许诺娶我为正妃。”
玉梨又静默了。
谢春岚却笑得要哭,“可是他没死!他破碎了这一切,他活着回来了,他谋逆,他是乱臣贼子。”
谢春岚抬起双手捂脸。
玉梨这才看清她只有一只手,而另一手只有光秃秃的手腕。
玉梨浑身恶寒,几欲作呕。茶杯不稳,洒了些水出来,她忙捏紧了。
谢春岚见此,将断手放到她面前,另一手撩起裙摆,碎裂的膝盖显现,畸形的骨头让人本能地恶心。
玉梨浑身颤抖,强撑着没有起身逃离。
谢春岚盯着她,“是你的夫君做的。是他亲口下令,看着我的手落地。他还杀了数不清的人,他满手血腥,杀人成性,他天生恶种。”
玉梨的眼眶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谢春岚放声大笑。
玉梨看了一眼门口。
外头寂静无声,像是世上只有她和这个小院里的疯子。
院外。
静羽手指紧攥,想跑进去,把玉梨带出来,但前面的人无动于衷,她不敢动。
松鹤不由得低唤了一声,“哥。够了。”
谢尧的呼吸还算平稳。
远些的地方安插了暗卫,在高处监视着院里的人,但凡谢春岚有一丝不轨就会被射杀。
他早知谢春岚与那对母女一样,不会照他说的做,定会发疯,眼下一切尚在预料之中。他也还挺得住。
再等片刻,看玉梨是何反应,他就可以进去接她。
他已经想好。
若她害怕他,嫌恶他,他就骗她,那个疯子说的全是假的。
若她怜悯他,他就装作伤痛,求她垂怜。
若她低看他,他就以不敬治她的罪,把她关在紫宸殿,让她看看如今有多少人臣服在他脚下……
无论她如何反应,他都会把她牢牢掌控,不容她有一丝一毫的远离。
院里。
玉梨沉默良久,看着谢春岚的癫狂,看她光秃秃的手腕,她碎裂畸形的双膝。
看着看着,好似也不那么恶心了。
“还有呢?”她平静道。
低沉如深流的嗓音把谢春岚拉回现实。
面前看起来单纯天真的女子忽然变得坚硬起来,谢春岚有些看不透她。
她也定定看回玉梨,“他恨我!因为我曾对他好过,此生唯一一个对他好过的人,可他不配,我杀他,他恨我,折磨我,我痛苦,他就快意,他是个疯子!”
“然后呢?”
“他出身卑贱,他为了往上爬染了满手血腥,他不忠不孝,遗臭万年!”
“还有呢?”
“他冷血无情,他得不到正常人的关爱,他是怪物!”
“然后呢?”
“你是蠢货么!”谢春岚目眦欲裂,瞪着玉梨,像要用眼神把她刺穿。
玉梨端坐着,回视她,“然后呢?”
谢春岚疯笑起来,“哈哈哈哈,傻子,蠢货!”
谢春岚似是受不了和蠢人交谈,想站起身来,好似忘了自己双腿已废,撑着双臂,断手不稳,一下跌坐在地。她却还是大笑不止。
玉梨看着她,眼眶红着,鼻音浓重道:“然后就是今日。谢姑娘。”
谢春岚僵了一瞬,癫狂的笑忽然化作断了气的痛哭。
眼泪不停地掉,却又笑起来,喃喃说些不配,恶种之类的话。
见她无法再正常交谈,玉梨缓缓站起来,朝院门走去。
走出门口,就见到不远处,树林阴翳笼罩下的谢尧。
她脚步顿了顿,谢尧却站着没动。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她眼眶发红,心里澎湃的情绪一下涌遍全身,大步朝他走去。
谢尧一动不动,本就暗淡的天光被树林遮去大半,落在他下颌边上,可见苍白脸色。
玉梨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到了他面前,双手抬起,高举过头顶。
握成拳给了他两拳头。
“混蛋!”
她打下去,震得拳头发麻,他却纹丝不动,不解气地再举拳。
连打了好几拳,肩头,胸口,还扫到了他的下颌。
“大混蛋!”
谢尧分不清她的情绪,大概是憎恨嫌恶,抬手想把她按住捆了。
玉梨忽然跳起来,双臂勾着他的脖颈,抱着他,“我们回家。”
他的手臂收紧,恰好与她相拥。
她哽咽着,极力压抑哭腔,“回我们的家。”
第63章
“好。”谢尧下意识应道。
玉梨心里乱极了, 看见谢尧就想哭。
看她泪眼朦胧,先前设想的一切都化作了手足无措,牢牢牵着她的手, 把她带离了国公府。
上了马车,玉梨几乎脱力。
谢尧把她揽抱着,把她带回宫里关起来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几番压抑,久久没有下令出发。
“我好饿,我们快回家吃饭吧。”玉梨靠着他肩头道。
谢尧重重呼出口气, 下令回谢府。
玉梨靠着他,半个身子都在他怀里,察觉他的怀抱时紧时松, 手掌有些细微颤抖,玉梨从震撼中抽离出来。
抬首看向他, “为什么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
谢尧白着脸不语。
玉梨眼眶渗出眼泪, “是不是怕我知道以后嫌弃你?”
他还是不说话。
玉梨眼泪吧嗒吧嗒掉。
谢尧心神俱碎,设想了她许多许多反应,没想过她会哭泣。
“对不起。”他嗓音干涩, 连碰她也不敢。
玉梨扑到他怀里,把他紧紧抱着, 但她泪流未停。
她吓到了。谢尧极想把她推开,回去把谢春岚千刀万剐, 再焚烧成灰, 彻底从世上抹去。
玉梨在他怀里瓮声道:“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不是。”谢尧立即否认, “她低看我,恨我,自然是诋毁我。”
玉梨顿了顿, 仰起脸来看着他,他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神情也复杂得似要碎裂。
玉梨擦去眼泪,定定看着他,“不。她嫉妒你。”
玉梨触摸他的脸,“她嫉妒你出身不如她,却比她更有骨气,她嫉妒你没人疼没人爱,却比她自尊自强,她更嫉妒你无人扶助,如今却身居万人之上的高位。她甚至嫉妒你的相貌。”
见他神情渐渐稳定下来,玉梨也带泪笑了,“你知道方才我听她说完,心里最强烈的想法是什么?”
谢尧愣愣摇头。
“我在想,当初在溪合县救你时,怎么没有对你好一些。”玉梨抚着他的脸,“我该给你擦擦身,换身干净的衣服,该给你买一床软和的被子,请县上最好的大夫,抽空陪着你,跟你多说些话……”
唇瓣被封堵,玉梨说不出话了。
谢尧含着她的唇,轻轻地咬,舔吮含噬。
玉梨回应他,捧着他的脸,手指碰到一点湿意,指尖滚烫发麻。
想睁眼看他,被他按倒,手掌覆住双眼。
凶猛的吻渐渐变得温和绵长,良久,谢尧伏在她耳侧,在她耳边轻声道,“玉梨,唤我一声明晏。”
玉梨侧首,见他闭着眼,似是带笑。
“明晏。”她唤了一声。
“我早就知道,我配得上这两个字。”他睁眼,眼中满是不可一世的张扬,“我本就该是天之骄子。”
玉梨眼中的酸涩忽地就消失了。
谢尧重新吻上她,带着碾压一切的力道,似要把她拆吃入腹。
手掌也肆无忌惮触摸,衣裳松了,乱了,落了。
马车摇晃,玉梨浑身软了,脑子还警醒着,推他的脸。
“在马车里……”玉梨眼含抗拒。
谢尧垂视她良久,她还有些不安,看他的神情也不像方才那样简单,他把她重重按入怀里,调整了呼吸,带上些沙哑微颤,“还好我有你,玉梨。”
玉梨顿了顿,拍拍他的背,“你放心,以后你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谢尧:“嗯,只要有你在。”
明月居。
用饭过后,谢尧留了下来。
玉梨让静羽和喜云去休息,屋里只剩她单独和谢尧待在一起。
玉梨话不多,心里混乱,想与他聊一聊方才听到的他的过去,但不知如何开口。
她心知那位七妹精神失常,所说的只有她那侧在乎的事情,而谢尧的全貌并不像她说的那样,而且他对他的这些经历是什么感受,她还一无所知。
她的目光时而盯着谢尧看,时而又移开,谢尧自然有所察觉。
“去歇会儿吧。”谢尧道。
玉梨:“睡不着。”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看着他的目光仍旧复杂。
谢尧忽然起身把她抱起来。
玉梨轻呼一声,他把她抱入卧房,放在床上。
“我陪你。”说着躺在了她旁边。
玉梨侧身抱着他,又拉着他的手,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熟悉的味道和体温环抱着她,玉梨静默了一会儿,心里安定了些。
谢尧轻轻抚着她的肩,察觉她仍旧无法入睡。
眼眸睁着,细细思索,轻声开口,“可是觉得我做的事情还是太过残忍?”
玉梨精神一凛,下意识否认,“没有。是他们先伤害的你。”
谢尧顿了顿,拍她的手未停,“我也曾为此有过负疚。”
他轻叹一声。
玉梨的手指一紧。
谢尧垂眸看她侧颜,眼珠几番转动,道:“可我若不用这样的方式,死的就是我了。我母亲的姘头自不必说,杀不得我,恐怕会折磨我到残废。”
仅这一句,玉梨就颤抖了起来。
谢尧仿佛无所觉,继续说,“我父亲懦弱无能,本是做不出杀我们的事,是被谢氏族长所逼。那时正是谢氏一族求得东宫信任,谋求相职的时候,是以要肃清谢氏的人,我父亲太过荒唐,首当其冲。”
谢尧停了停。玉梨开口问,“是你的祖父让他动手的?”
玉梨一点就透。谢尧勾了下唇,很快恢复平淡,沉声道,“是他。后来我回京,找上我父亲,去求见祖父,装作不知道此事。那时正是东宫和郑王政斗最激烈之时,我以我军中威信和我的武艺为筹码,得了回谢家的机会。”
他早已打定主意要杀掉他的祖父,不是在重回谢家时,而是在十岁那年,刺伤他父亲,他父亲求生之下说出,“不是我要杀你,是我父亲容不得你啊……”
那时他就决心,此生必杀之。
“你明明很优秀,可是他还是看不上你,是吗?”玉梨柔声问。
谢尧轻叹一声,“在他们眼里,我的出身就是错,不值得他们信任。不过我从未轻看自己。”
玉梨:“对,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不了什么,人定胜天,天助自助者。”
谢尧跳过阴暗至极的政斗,笑道,“所以我在最困难时遇见了你,是天助我。”
玉梨觉得他跳跃过快,但这确实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其实我什么也没做。”玉梨道,先前她还想过,他怎会因她不咸不淡的三日收留,就要把她强娶,强留在身边。原来那样的关心对他而言已经是奢侈。
谢尧轻声道:“那时太子和谢氏的人都追杀我,我的暗卫都死光了,只有松鹤带着我,到了溪合县他也负伤了。”
“他把我放下,两日没有回来。”他轻笑了一声,“我本以为就要交代在那里。”
玉梨捏紧手指。
谢尧把她往上提了提,贴着她的额头,“玉梨。我并非缺人关爱才抓着你不放。那位七妹曾千方百计关怀我,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我的本能让我无法放下心防,而且我心知,她的亲近,是因我展现出来的天之骄子模样,说到底,是个人都会对那样的我心生仰慕。可是你不同。”
谢尧亲了亲她的额头,“你的善良是出自本心,不因对方地位高低,甚至不因对方善恶而改变。当时路过我的人很多,有人对我避之不及,有人朝我扔石子,只有你对我伸出援手。”
“其实那时我也曾见到你,视而不见走开过。”
“饶是如此,你还是救了我。”谢尧看着她,她知晓自身的柔弱,有过犹豫,最终选择了勇敢,足见她的善良,比世间至宝更珍贵。
玉梨仍不觉得自己对他多好,她没有付出任何成本。
“无论如何,是我本能地心悦你,想要你。”谢尧道,“娶你为妻之后更加证明,我的眼光有多好。”
玉梨笑了笑。她对他不算多好,但她自己确是不错的。
玉梨终于笑了,谢尧缓了一口气,把她放回怀里。
“之后呢?”玉梨又问。
“之后便是一路顺遂,到了如今。”谢尧嗓音温厚,带着淡淡笑意,“一切的困苦都过去了,有你在我身边,往后皆是光明坦途。”
玉梨抬首望他,他眼眸低垂与她对视,眼中笑意温柔。
玉梨也笑了,伏在他胸怀,想了想以后,预见了很多可能的困难,但有他陪着,都定能挺过去。
玉梨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困倦袭来,睡了过去。
良久,谢尧轻轻把她抱开,她睡得不十分安稳,他拍拍她的肩背。
待她再次睡熟出门了。
片刻也不耽搁,出了明月居,转向后院马厩,牵了夜枭,跨上马就飞奔去了皇宫。
紫宸殿里,崔成壁眉头几乎连在一起。
等了这两个时辰,像是老了十岁。
马蹄声到了殿外,没一会儿,他的主上就出现在门口,崔成壁忙起身迎来。
谢尧抬手止住他。
殿内的人眨眼退了出去,谢尧入座,崔成壁不顾礼节走上前。
急切道:“杜凌所领神武军在草原上出不来,柔然大举犯边,已经攻下两处关隘。”
说着拿出一卷密报,呈递给谢尧。
谢尧眉头未动,神情稳如泰山。
展开看了,瞧着崔成壁。
崔成壁殷切回望,“王爷亲征吧。”
“你曾说孤可开创万代未有之盛世。”
崔成壁重重点头。
“不过万代二字为虚言。”
崔成壁面露窘迫,此时还抓着这个作甚呐。
谢尧笑了一声,“孤倒想把这二字落实。”
崔成壁大喜,笑得牙花子都包不住,“那……”
“孤自然要把基业打得牢固些。”
谢尧与崔成壁三言两语说完他的计划,崔成壁微惊,本能地闪过一丝畏惧,不着痕迹向上看去。
青年神情莫测,不再似初登王位那时的冷戾迫人,浑身的威严淡化了些,神情仍旧如暗海般莫测,但带上了些光亮,令人无端地信服,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仰。
崔成壁心怀激荡,有他运筹帷幄,此事必成。
崔成壁领命后立刻走了。
谢尧起身出了殿门,重新跨上夜枭,打马走到丹凤门,停了下来。
独自一人登上城楼而去。
朱雀大街为轴,一百一十八坊如棋盘整齐排列,偌大的京城,一眼望不见头,其中百姓臣子,数不胜数,魑魅魍魉亦是无数。
出了京城,还有遥远的望不见的众生。
但这天下如今在他掌握之中。
先前的退意一扫而空。玉梨说得对,他自卑微的位置走到如今万人之上的高位,是他全凭自身挣来的。
争权夺利者,哪个不是手染鲜血。那些所谓干净的,都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他留到了最后,自然染得多些。
自然,也是最强者。
只不过在面对玉梨纯净的目光时,他生了怀疑。
这天下能让他自觉卑微的,也就她一人而已。
眼下她知晓了他的过往,并未低看他,也没有怜悯他,她肯定他,心疼他。
谢尧睥睨着巨大城池,嘴角微微勾起。
他果然是最强的。
第64章
玉梨做了噩梦。
梦里有好多不认识的人, 在国公府的蓬乱树木间,或倒或坐,个个浑身是血。
只留下谢春岚一个活人, 她看着她,笑起来,举起手来, 是光秃秃的手腕。
她拉起裙摆,双腿也是空的。
忽然有人拉了她的手腕一把,转回身见到熟悉的盘龙袍, 和一把仍在滴血的剑。
玉梨猛地惊醒,冷汗涔涔,胸口剧烈起伏, 急促喘着气。
“玉梨。”听得熟悉的呼唤,玉梨回过神来。
睁眼见谢尧坐在床边, 眉头轻皱着看着她, “怎么了?”
玉梨又是一抖,僵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做噩梦了。”
玉梨想坐起来, 发现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握着。
梦里的场景犹在面前,她有些混乱, 移开目光没有看他。
谢尧松了她的手腕,扶她起来。
玉梨身形有些僵硬, 他蹲身在她面前, “可是有些害怕我?”
玉梨忙扯出笑, “没有啊。”
她说完才觉,是有些害怕的,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他见了定会多想。
谢尧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多问,借口有事先出去了。
没一会儿,静羽和喜云进来了。
静羽笑着放下水,给玉梨拧了帕子,玉梨接过擦了擦脸。
喜云也一改前几日的束手束脚,恢复了自在活泼的样子。
跟她们在一起,玉梨心里的阴霾才暂时扫去。
玉梨抱着雪咪荡了一会儿秋千,练了会儿字,时近傍晚,谢尧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浅紫色的襕袍。
他近来都是穿的黑或者深紫,玉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穿浅色。
今日看来,好像没有初见时那样强烈的割裂感了。
先前他阴沉莫测,为了迫她顺从,刻意带上压迫感时,简直让她觉得他是白无常。
眼下他眼眸仍旧深沉莫测,眼里不乏习惯性的威严,但他心知她心里有他,不用再强压她靠近她,有着芳心在握的松弛感,还有些温柔的笑意。
还怪好看的。
玉梨看着他走近,神情呆愣了片刻。
谢尧把她从秋千上拉起来,进屋用饭。
饭后,玉梨早早沐浴了,趁谢尧还没进净房,穿戴整齐,拉着他坐在床边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不是怕你。”玉梨看着他,拉着他的手说,“我知道若你不用那样极端的手段对付他们,没命的就是你。”
她的话开了个头,谢尧就怔了怔,反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摩挲。
“但是,能不能不要折磨她?”玉梨望着他。
谢尧微微动了动眉头。
玉梨忙道:“我也不是怪你。我想了想,如果换做是我,遭遇你的这些不公,或许早已被折磨致死——”
“不许说这些。”谢尧神情冷了一瞬。
玉梨抿唇,还是说下去,“或者我只会默默忍受,抑郁到死,我没有反抗的勇气,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而你有。幸好你有。”
谢尧神情缓了下来。
玉梨勾唇,“你奋力走到了最高处,我们才有今日。如今你已经是万人之上,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
谢尧看着她,“说到底,你还是怕我。”
玉梨是怕他滥杀无辜,可她不在他的位置,分辨不出谁是否无辜。
若是他滥杀无辜,她确实会怕他。
玉梨不说话了。
谢尧把她拥进怀里,察觉到她身躯僵硬,心里顿生戾气。
他压了压,把她松开,“好,我答应你。”
玉梨松了口气,但看他好像不是那么情愿,玉梨咽下了劝说的话。
谢尧继续说:“其实他们死得并不冤。当初太子夺位不成,便想篡位,已经到了纠集兵马的地步。按律法,他们是犯了谋逆之罪,谢氏是其中首犯,是先皇亲自下的令抄家灭族。”
玉梨知晓前世历史上的重大历史事件,但对具体政斗的认知一片空白。
听他如此说,玉梨联想到丽珍所说的,百姓对他颠覆世家的感恩,无论他初心如何,是真的做了改天换地的伟业,可以说与革命一样意义重大。
“好,那些过去的就不管了。”玉梨这下释怀了。
谢尧笑道:“往后也定不会滥杀,你若看不过去,可劝解我。”
玉梨怔了怔,要劝解他,势必要做他光明正大的妻子,全然了解他的事业,玉梨有些头大。
她不会要面对他下属的女眷们,要高高在上笼络人心,赏罚分明什么的?
那她还得学律法?
天,这才是真折磨啊。
她还是更喜欢寻常人家的生活,一日三餐,莳花弄草,做点儿力所能及有小价值的事情。
玉梨立刻改换了心情,“你才是摄政王,我只是一介平民,天下是你的,该做什么去做就是了,我就只会吃喝玩乐。”
谢尧笑意淡了。看来她仍旧不愿意接受他给她的至尊之位。
心里无端地又起了阴暗的冲动,谢尧知道,他这是又有些失控了。
不过玉梨心疼他,仰慕他,他有的是别的法子把她牢牢掌控在身边。
“那你就做你想做的。别的都不必想,全都交给我。”谢尧道。
玉梨应好。能过现在这样的日子,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谢尧去沐浴了,玉梨躺在里侧。
白日里睡得有些多,眼下她毫无困意,闭上眼,不一会儿脑海里就浮现出噩梦中的场景。
猛地睁眼,谢尧刚从净房走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擦着身上的水滴,玉梨看了他几眼,转回眼看向帐顶,他越来越靠近,她浑身也越来越僵硬。
虽然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怕,但今日刚见过那样可怕的场景,她难免心有余悸。
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接受她的夫君曾经杀过很多人的事实。
玉梨调整好,谢尧已经走到了床边,丢下帕子,坐在了外侧。
玉梨侧身回来,轻轻拥着他。触碰到的是线条起伏的皮肤。
他没穿衣裳,玉梨眼睛打开一条缝,灯光刺眼。
他非但没有灭灯,还把灯盏挪到了床头,床帐也没有放下来。
玉梨下意识松开他想往里转,谢尧长臂一伸,圈住她的腰,她无法动弹。
谢尧挑开她的衣襟。
玉梨呼吸一重,身躯却仍旧僵硬。
“不想和我亲热?”谢尧温声问。
“不是。”玉梨忙否认。
谢尧手指下探,更加深入,却慢条斯理,力道温柔得近乎羽毛轻扫。
玉梨手指攥紧,咬着唇,不似平常那样主动亲他。
谢尧停了,滑到她的指尖,拉到后腰,让她触碰他的伤疤。
“这里是用火钳刺伤的。”
玉梨猛地抖了一下,想拿开手指,谢尧紧紧按着。
“之后又在将要愈合时反复捅刺过。”
玉梨浑身发麻,心头痛楚得无法呼吸。
仰头看谢尧,见他闭着眼,眉头轻皱着,喉结滚动了一下。
玉梨翻到他怀里,抱着他,“别想了,都过去了。往后没人能伤害你。”
玉梨颤抖得厉害,谢尧此时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谢尧揽着她,他的生命里,讨好从来没有作用,示弱更是无异于找死。
可现在,他宁肯把命交到玉梨手里,讨好她,取悦她。
“你能。”谢尧道。
玉梨听得他胸腔震动,“我可杀那马夫,可杀我父亲,祖父,和谢春岚,但你能杀我。”
谢尧自以为这话应该挺动听的。
玉梨却惊得想从他身上起来。
谢尧把她按下来,又摆出一副无措的样子,“莫非你真嫌我太过残忍?”
玉梨要崩溃了,一会儿心疼他,一会儿害怕他,到底是她失常,还是他动不动把杀人挂在嘴边,他才不正常呢?
“有一点。”玉梨诚实道,“先让我缓缓好吗,我可能需要时间,就这样抱着睡。”
谢尧不依。
“可我想要。”谢尧直白道。
说着就往她身上摸去,衣裳全拉了下去,扔到了床下。
玉梨挣扎了一会儿,翻下去躺好,“那好吧。”
她闭着眼,以为不看他就好了。
但他的手掌一覆上来,她就浑身发麻发冷。
睁开眼,明亮的灯光下,他面容俊美,眼中带笑,染了很淡的欲色,对她珍而重之。
还是看着好点儿。
玉梨看着他。
“看手。”
玉梨目光下移,到无法往下了才看见他的手,他手指如玉,指间却充斥着柔腻雪色。
玉梨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浑身泛起粉色,脸颊更是红如海棠。
“还可怕么?”谢尧语声带笑。
玉梨闭着眼连连摇头。
“还有这只。”
玉梨感觉得到他的另一只手在哪,打死不再睁眼看。
很快被他挑起了兴致,倒是真不怕了,玉梨等着他进行下一步,他却伏身下来,含着她的唇,深吻她。
良久,抱着她后颈和背,翻了个身,他躺在了下面,她到了他身上。
玉梨口干舌燥,被这忽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迷糊了。
谢尧贴着她耳垂,启唇咬了一下,玉梨战栗不止。
“你还可对我为所欲为。”他道。
玉梨浑身烧烫,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真没了要继续的意思。
玉梨感觉到不上不下的滋味。
“玉梨。”谢尧仍在她耳边沉声蛊惑,“相信我,无论过去还是往后,无论我如何狂肆,唯有你可主宰我。”
玉梨想动,被他紧贴着。把她上半身推起来。
“你可以的。”
他的身躯在烛光下闪着暖光,线条完美。玉梨也似着了魔,按他说的做了。
光影晃动,玉梨眼前模糊一片。
谢尧的小臂坚实稳当,她没了力气,却还在晃动,小臂上青筋起伏。
玉梨肉体凡胎,谢尧却好似铁打的,手臂不觉累,腰更像是永动……
玉梨支撑不了,倒在他身上,想停,想下去。
他把她禁锢着。
说着她能为所欲为,却不允许她停下。
玉梨终于发觉又上当了。
“大骗子。”她无力低骂。
谢尧轻笑。
“大混蛋!”
谢尧笑得更深,“不错。记着你现在的心情。”
玉梨发誓这次一定要记住,再不让他主导她,她得支棱起来,总有一天要把他从里到外戏耍一遍。
只不过今日是不行了。
玉梨头一次体会到,这是一件体力活,她不过坚持了半刻就早早败下阵来,但谢尧体力惊人,浑身被汗水浸透,也不觉累似的。
最终玉梨伏在他身上,咬着他肩头低低哭了出来,他才罢手。
玉梨身心俱疲,安心睡去,一夜无梦。
天还没亮,玉梨就被谢尧翻了起来。
玉梨推他,“困,别动我了。”
谢尧笑了一声,“带你去个地方。”
玉梨睁眼,天只是微亮,是他平日出门的时候,可她还没睡够,不想动。
玉梨哼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一刻钟后,谢尧准备好,看了她一会儿。时间紧迫,也是没办法了。
最终把她拉起来,强行让喜云和静羽给她穿戴整齐,抱上了马车。
外头天色还未大亮,玉梨满是怨念,不想挨着他,靠着车壁打盹。
到了地方,玉梨听到些动静,但谢尧在旁,而且马车没停,也就继续睡了。
车停了,玉梨也没动,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记得要跟谢尧对着干,不能他说什么就听。
静了一会儿,忽然听得谢尧朝外问话。
“人都齐了?”
“回主上,都到了。”
回话的声音铿锵有力,又不乏恭敬,玉梨一下醒了,想掀开车帘偷看一眼,被谢尧按住手。
马车停在殿后的北门,除了宫人就是禁军,朝臣都在南门等候着。
今日安排的都是亲信,谢尧倒是不担心什么。
“去里头睡。”谢尧看着她,笑得莫测。
玉梨猜到大概是他的地盘,正在犟头上,挺直了背,“我不睡了。”
谢尧嘴角几乎压不住。
清咳一声,恢复深沉,当先下了马车,没有动脚步,站在车下,转回身。
玉梨掀开车帘,见周围立着几个着铠甲的人,几乎想缩回去,谢尧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车辕,抱了下来。
玉梨双腿落地,转而拉着谢尧不放。
谢尧面色深沉,稳如泰山。手上提了个锦盒,牵着她往殿内走去。
进了门,外头的禁军没有进来,玉梨大大松了口气。
到了殿内,玉梨打量了一番,房顶高阔,房柱比她双臂合抱还大,房梁雕画精美。
陈设简单,上首是一方很大的桌案,上头摆满了书册,左右是两排案几,上头也是备着笔墨纸砚。
像是办公的地方。
“这是哪?”玉梨问。
“皇宫,紫宸殿。”谢尧回她。
玉梨这才看清,他穿的盘龙袍,这是他理政的地方。
玉梨头皮发麻,撑着镇定,“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睡觉。”谢尧道。
玉梨几乎想问他是不是有病,忍住了。
谢尧指着那幅日照千山屏风,“去那后面,睡觉也可,随你。”
玉梨哼一声,转去了屏风后,谢尧跟来,放了锦盒在桌上。
他走了出去,玉梨才去打开看,是一盒点心,还有余温。
玉梨拿了一块随意吃着,这后头有一张软榻,还有两排很高的书架,上面放满了书册。
有侍人进来送茶水,躬着身,没有看她一眼,走路和动作都似无声。
玉梨顿了顿,就听得外头有人高声,“宣,中书右仆射,兵部尚书,吏部侍郎,户部尚书进殿。”
第65章
玉梨动作顿停。
听得有人进殿的脚步声, 又密又整齐。玉梨不由得放下了点心,呼吸也放轻了下来。
屏风外,四位大臣躬身拜见, 谢尧出声叫起。
兵部尚书当先上前,提了一口气,道:“臣有事启奏。”
谢尧淡淡嗯了一声, “讲。”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其余三人都脸色沉重看着他,“这是昨日傍晚北境传来的加急军报, 还请王爷过目。”
侍人接过军报,呈递到御案前,谢尧展开来扫过一眼, 和崔成壁昨日说的大差不差。
杜凌所领的神武军在草原上失踪,柔然大举犯境, 攻下了两座关隘, 正向南进发,意图攻下北境重镇回龙城。
谢尧放下奏本,让人传给另外的几位大臣阅览。
几人看完大惊失色, 与相职相当的中书右仆射陈相立即躬身拱手,“臣听闻崔大将军昨夜惊马而坠, 身受重伤,恐怕已经无法出征, 臣请立即王爷亲征。”
“请王爷亲征。”其余三人沉声附和。
屏风后玉梨不知内情, 但听几人嗓音, 该是年过半百的老臣,有些急切地恳求他亲征。
看来已经发展到了非他出征不可的地步。
玉梨知晓原著里有这么一回事,并不如何惊诧, 他定会凯旋,用不着如何担心。
殿内的老臣们却失了平日的镇定,见上首的人没有表态,逐一陈述请求他亲征的必要。
兵部尚书:“回龙城易守难攻,但若不尽快驰援,恐怕坚持不了多少时日,军情紧迫,恳请王爷即日亲征。”
吏部侍郎也一改先前的沉稳,皱眉道:“先前本寄希望于崔大将军,可今日听说其上马不得,恐怕真要王爷亲征才可平息此战。”
户部尚书附议。
四人殷切看着上首年轻的摄政王,殿内静了片刻。
屏风后,玉梨也屏住了呼吸。
片刻,谢尧淡声道:“孤知道了,可还要事要奏?”
上首的人没有表态,四人面色凝重,但都不敢再劝。
于他们而言,此事已经是火烧眉毛,以为今日就要围绕亲征议论半日,没想到被轻拿轻放,好似不当回事。
摄政王向来深沉莫测,且人人都知道其戎马出身,于柔然一族是闻风丧胆的存在,既然他按下不表,心中定然有数。
四人开始讲起朝中别的要事。
殿内气氛归于往日的平淡。
议论起钱粮征调,吏令修订等要事。
玉梨听得犯困,又拿起点心来吃。
吃了几口,端起茶杯饮水,放下茶杯时,恰好殿内人声静了,茶杯发出一声轻响,在殿内有些突兀。
玉梨恨不得缩起来,好在只静了片刻,就又起了说话声。
中书右仆射提到朝中局势。
“国不可二主。如今朝中国政全由殿下处置,但陛下仍在其位,朝中人心向背虽定,然除却殿下提拔的新臣,大多碌碌之辈却是迫于神武军的武力而效忠殿下,若是此战不能速战速决,将神武军拖入泥淖,恐怕,人心浮动,国体不稳。”
右仆射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屏风后玉梨好似听懂了那么些,他的意思是谢尧是凭武力服人,若是武力的神话被打破,恐怕会被反噬。
但他说的是国家会乱。没有说他会被人背叛,推翻。
玉梨猜到了深意,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听得谢尧轻笑了一声,“陈相心怀天下,直言敢谏,只是,孤有一问,请陈相如实相告。”
右仆射躬身应对,“臣惶恐。”
谢尧:“国不可二主。若仅留一主,你当追随孤,还是旁人?”
这话直白得玉梨都听懂了,替那位陈相感到头皮发麻。
选他武力超群,掌握生杀大权的摄政王还是选名正言顺的幼帝。这简直是送命题啊。
半晌,殿内其余人,有人替陈相额头冒汗,有人气定神闲,仿佛已经有答案。
陈相站直了些,对上首的人不卑不亢,“臣历经三朝,浮浮沉沉,向来只认一理,民为贵君为轻,君者不贤,民则无安。臣,只忠于贤君。”
那他眼里,谢尧贤不贤呢?
玉梨想听谢尧问下去,他却没再揪着不放。
“有陈相这话,孤也就放心了。”
怎么就放心了,玉梨没想明白。难道他自认自己是贤能的君主?
倒是像又不像,玉梨脑子快转不过来了。
谢尧将殿内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最终也没表态是否亲征。
“此事孤自有定夺,先退下吧。”
听得脚步声再次起了,人都走了,殿门也关上了,玉梨重重呼出一口气,捻起茶杯喝了口茶。
谢尧走到屏风旁看着她,“按你的想法,孤可要亲征?”他径直问,仿佛笃定玉梨听得懂方才看似高深莫测的话。
玉梨咽下水,他轻靠着屏风,一副淡然闲适的模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方才那些烧脑的对话只是家常便饭,而他对那几个老臣也了如指掌。
怪不得连太子和什么别的王都斗不过他呢。
玉梨愣怔间,谢尧已经走到她面前。
抬指碰了碰她的额头,“说话。”
玉梨想了想,“反正你一定能打赢的,去呗。”
谢尧神情复杂,“此去恐怕要月余。”
“算快还是慢啊?”
见她完全没有不舍的样子,谢尧有些怨念,把她拉起来,坐下了,将她按在腿上。
玉梨仰着脖子四望,殿里无人,才放松下来。
陌生的地方,玉梨还是有些不自在,任他抱着,不回抱他,笑道:“他们都希望你去,那个陈相还说,要是你不去,就不是贤君。”
谢尧笑了,笑出了声。
玉梨不明所以。
“笑什——”
话没说完,就被他封住了双唇。
贴着她唇瓣道:“孤的眼光果然好极了。”
玉梨忙推他,刚才还一副深沉莫测,让他的臣子惶恐的模样,现在就在这抱着她亲,她实在适应不来。
但她哪里推得动他。
被他亲的浑身发软,软倒在他怀里。
末了,玉梨也笑道,“我本来就好。”
“是,你是无价之宝,孤的宝。”
玉梨一阵肉麻,羞得不敢看他,嘴角却压不下去。
“孤的玉梨什么都懂,比当世官场浸淫多年的男子还胜一筹。”
玉梨抿唇,却不谦虚。那是当然,她毕竟苦读十六年,虽然不擅文,但涉猎比他们广得多,什么知识都沾一点儿,怎么也比普通的男子强。
也就是比不过他而已。
玉梨忽然自信心爆棚。
见玉梨勾唇笑,看他的眼眸晶亮,谢尧没忍住又垂首亲她。
看来今日带她来效果很好,他受万人臣服,她就算不敬服他,也会对他更加仰慕。
谢尧在紫宸殿理政,玉梨本想让他送她回谢府,但想他大概不日就要出征,还是陪陪他好了。
午后,谢尧还在殿中理政,玉梨在屏风后的软榻睡着了。
脸上盖着一本书册。
没一会儿,被外头的人声吵醒了。
是一个孩童的声音。
“朕听闻北境战火愈盛,神武军暂败,特来恳请亚父北征,救我朝百姓于水火。”
玉梨怔了怔,片刻后,响起整齐洪亮的山呼,“恳请摄政王出征!”
玉梨被吓了一跳,身体一抖,脸上的书册滑落,在众人齐呼声的余韵中,啪嗒一声,极其响亮。
玉梨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外间,谢尧瞥了屏风一眼。
朝小皇帝道,“陛下请起。孤既然受命于天,护佑我朝子民乃是职责所在,领兵出征义不容辞。”
小皇帝起身,后头乌泱泱的臣子也都随他起来了,太傅为首,对谢尧说了一大通吹捧的话。
屏风后,玉梨恢复了呼吸,忽然听得谢尧说,“北征宜早不宜迟,孤今夜便开拔,诸位尽可安心。”
这么快。玉梨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殿内的人再次清空,玉梨看看天色,日头已经偏西。
谢尧没有再走进来,她起身平复了些心情,挂起寻常的笑走了出去。
谢尧正在加急处理政事,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玉梨走到他身边,他才停笔看来,玉梨坐在他身边,自侧边抱住他的腰。
谢尧身形僵了一下。
玉梨笑道:“你一定会凯旋的。”
谢尧把她搂进怀里,“对我如此有信心?”
“自然。”因为她知道剧情,但她换了个说法,“我的夫君是世上最厉害的男子。”
谢尧顿了顿,轻叹了口气,闷闷道:“恨不得把你带去。”
“那你把我带去吧。”玉梨看着他,神情认真,不似玩笑。
谢尧捏了捏她的脸,“恐怕吓得你夜夜做噩梦。”
玉梨抿唇,仰首亲了他一下,“我等你回来。”
谢尧把她紧紧拥进怀里,“我不在时,呆在明月居,不得出二门半步。”
“嗯。”
“无论外头发生什么,不要听,不要信。”
“嗯。”
“乖乖等我回来。”
玉梨:“嗯,我等你凯旋。”
谢尧出征近十日,玉梨呆在谢府,很听他的话,没有出谢府二门半步。
每日钻研些好吃的,研究做新款绒花,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原著里没有写过他出征了多久,不过原女主好似逃得比较远,应当是不短的时间。
他离去当晚,玉梨面对空空的床铺,失眠整夜。
后面又连着两日没有睡好,兴许是习惯了他的陪伴,加上他身居高位,身边本就危机四伏,眼下去了战场,她总觉得见不到他,就不太安心。
好在喜云和静羽在身边,玩玩闹闹,也就淡化了不适应之感。
正习惯没有他在的自在日子,这日傍晚,知乐忽然回来了。
谢府这些日子不允许任何人进出,知乐先前常在府中进出,暗卫都认得她,听谢尧临走的吩咐,不让她进。
有认得她的丫鬟见了,来报给静羽,静羽想了想,知乐定是有要事,想让暗卫放她进来,暗卫竟然不肯。
静羽去看了,知乐满面焦急,看见她来了,忙朝她摆手。
静羽只好告诉了玉梨。
玉梨亲自去了二门,暗卫思索过后,将知乐放进了府里,但将府门关起来,锁上了,再不让她们看见府外情形。
知乐进到府里,见到玉梨她们,惊慌的心跳才渐渐平复。
她抱着喜云,“吓死我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喜云拍着她的背,忙问,“怎么了?”
知乐:“听说神武军在回龙城大败,摄政王失踪,如今京城都乱起来了!”
第66章
听得这话, 玉梨脑中一阵嗡响。
谢尧怎么可能会失踪呢。
静羽和喜云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知乐继续说,“昨日就听说神武军败走,柔然破了回龙城, 人人都在说,他们要南下,要到京城来劫掠。”
几个姑娘都还年轻, 但也曾经听说过外族侵入中原是何等可怕的事,本朝尚且没有经历过,她们已经心惊胆战。
玉梨对此有更深刻的认知, 外族入侵中原,若是被驱逐,那将是盛世的开始, 可若是无人可当,内部崩裂, 就将是百年以上乱世的开端。
喜云忙问她外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知乐心有余悸回她, “前日有府衙的人来店里,勒令我们闭店,也没说时日。早上我刚开了店门, 就有人闯进来,还是穿的军服, 我也不认得是哪路的人。当头的问我店里有没有生人,接着翻箱倒柜, 搜查了一番, 有几个偷偷把店里的绒花和现银都搜走了。我看见了也不敢说。”
“大半日了丽珍和叶先生也没来。我关紧门窗, 和她们呆在店里,到了下午,竟然又有人来拍门。我们装作没听见。晚上更是可怕, 外头有人举着火把,骑在马上,到处搜人。”
知乐眼眶绯红,哽咽道,“我好怕柔然真的来了,只想到你们,就是死也要和你们死在一起……”
喜云抱着知乐安抚,问那两个学徒的下落,知乐回了话,她们藏在了别处,等她找到府上再去接。
玉梨神情呆怔,好似没有听她们说什么。
静羽最先回过神来,对玉梨道,“主上不会有事的。夫人莫慌,我们呆在这府里,很安全。”
玉梨想到谢尧临走说过的,不要听信旁人的话,暂时按下了心绪。
回了明月居,她始终心神不宁。
朝廷的局势不稳,无非是新旧势力交替产生的混乱,可这分析起来简单,要颠覆阶级何其艰难。
谢尧要任用的宰相,对他尚且不死心塌地,可见他这方的人还没有壮大起来。而旧秩序之下的人,或许他能暴力清洗掉最高层的几人,然而数目更加庞大的中下层却难以掌控,无论从利益分配,还是道德选择,都与他天然对立,能维持表面的臣服,都是屈从于他的武力。
眼下他的武力有了一丝裂缝,他们便拼命反扑,凝聚得比原先更加紧密,拼杀得比之前更加狠辣,恐怕想要趁他不在,将他的势力消灭。
这些,他走时可有预见?
战事比他想象的棘手,他可能应付?
他到底是真失踪了,还是放出的烟雾弹?
理智告诉她,要相信他,他是书中最强,没有能打败他。
可情感上,她无法不担心他。
她最怕的是,因为她违反原著的作为,让剧情改变了,他的性格也改变了,整个世界都会发生颠覆。
玉梨闷坐在秋千上,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从最开始相遇时的避之不及,到眼下的关心则乱,她是真陷进去了。
玉梨苦笑一下。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么。
他从始至终没有伤害过她,一开始所求的不过是她看他一眼,虽然是出于病态的掌控欲,但他给了她最坚固的保护,最有力的托举。
当初他连笑都不习惯,却想装温和,后来为了让她不跟他赌气,更是发疯自伤,眼下想来,竟然都是啼笑皆非的美好回忆。
自从知乐带来外面的消息之后,明月居的气氛便沉了下去。
玉梨有些后悔,先前只从原书的印象,就认定他十恶不赦,嫌他的手段残忍血腥,从始至终没有试图靠近他的世界。
眼下看他身陷困境,无能为力到只能安慰自己,他能行,她只要接受他的保护,等着他回来就算是帮了他的忙。
不仅是玉梨,静羽和喜云也忧心忡忡。
静羽对她的这位兄长也没有多少了解,只知他不近人情,六亲不认,任何人都只能臣服在他脚下,她和松鹤也不例外。
从前静羽只当他是高高在上,不可仰视的,可主宰一切的暴戾主上。后来在玉梨身边,他软化了些,不再那么不近人情,会像个人一样笑了。她才敢看他几眼。
难道就是因为他像个人了,变得心慈手软,所以被拉下神坛,才遭此劫难么?
喜云的心思最是复杂。
她先前以为他是普通富商,就是手段残忍了些,脾气差了些,但是对玉梨是真心宠爱。
后来发现他是摄政王,那位传言中暴戾嗜杀,带领神武军诛灭过柔然先王,又领兵回京踏碎昔日贵胄,天下的实际掌权人。
她先前的认知彻底颠覆。
拈花惹草算什么,养外室算什么,只要他想,天下的女子尽可任他挑选。
可是他没有,他哄着玉梨,带她回家,虽然那家不像家,诡异得很,但至少说明,他对玉梨是十足用心的。
往后,按玉梨的出身,或许够不着正妃之位,但做个受宠的侧妃也不错。
但眼下他竟然出事了,要是回不来,是不是玉梨就要守寡了。
做不了什么王妃也好,不用和旁人分享丈夫,但她看玉梨伤怀,知道她是动了真心的。
喜云背着静羽,安慰玉梨的话,与静羽的截然相反。
她说:“玉梨,往好的一面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还有花颜坊,过了这段,可以找个一心一意的郎君,不用与人分享夫君,也不用以卑微的身份和夫君相处,你说是不是?”
玉梨有些讶异。
在喜云心目中,谢尧是尊者,也该三妻四妾。
可他没有。他告诉她她可主宰他,即使在现在的身份下,他也愿意和她谈论朝政,他不止是把她当作平等的人来对待,甚至是把她高高捧起。
这个时代换了任何人,恐怕都难以做到这个地步。
要他真的没了,她此生定找不到第二人了。
玉梨心中泛出丝丝密密的疼痛,似要涌出心口,蔓延至神思要将她淹没。
从前她鄙薄所谓的爱情,不理解原女主为了白月光自讨苦吃,是因她没有遇到过爱情。
现在她遇到了,爱上了,才知这是多么可怕的情感。
难怪有人为之生,有人为之死,有人为之生出无穷的力量。
玉梨想得太多,始终无法安定。
没等过夜,就找来松鹤。
“他走前可留了什么话给你?”玉梨问松鹤。
松鹤已经知晓知乐回来,让夫人知晓了外头的混乱。
“主子只命属下护好夫人。”松鹤道。
“他可是早已预见京城会乱?”
松鹤:“主上没有对属下提及过。”
“那他带走了多少暗卫?”
松鹤眉头动了动,往常上战场,他和暗卫全都在他身边,或是扮作亲随,或是扮作平民,十二年来无所例外,但这次没有。
松鹤顿了顿道:“全都留下了。”而且下了死令,必须守好谢府。
玉梨脸色一白,看来他是算到了京城会乱,把暗卫都留下来保护她了。
玉梨还怀着一丝希望,“北境的战事,当真如此棘手么?”
松鹤:“军机大事,松鹤也从未旁听过。”
他也只知晓表面的,南衙军兵败两次,神武军败了一次,这在先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眼下他也败了,松鹤只觉是假消息,是天方夜谭。
可京城的乱局却是真的,连崔成壁的家都被烧了,臣服于他的臣子死的死逃的逃,皇宫也发生了哗变,听说小皇帝已经被死灰复燃的几大家族所挟持。
眼下的京城风声鹤唳,百姓都不敢出门。
“夫人就当不知此事,主上定会平安归来。”松鹤道。
“他可是有什么后手?”
松鹤沉吟道:“主上只是失踪而已。即使神武军都死光了,主上也必定不会就这样战亡。”
松鹤说得十分笃定,自认能安抚到玉梨。
玉梨却是更加难以镇定。
原来是存在这样的可能的。
神武军没了,即使他一人活下来,他所经营的一切也都会化为泡影。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他不是很厉害的么,不是还能在凯旋后第一时间找到逃跑的宋宜么?
是因她改变了剧情,真的颠覆了原来的世界么?
连着三日,边关没有传来摄政王的消息。
玉梨茶饭不思。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松鹤每日来,没有他的消息,神情都十分凝重。
京城各方势力混战不休,时而还能在夜里看见微红的天,是有人放火了。
明月居却仍旧一派宁静,仿佛世外桃源。
这些都是谢尧留下所有暗卫,自己冒着丢命的风险为她营造的。
如果他真就这样没了,她如何能过好剩下的日子。
玉梨精神绷到极致,忽然有了个疯狂又荒谬的想法。
她在强取豪夺文里,她逃他追的因果律定然还在。
是不是她逃了,原来的世界就会恢复,谢尧也就真能逢凶化吉,突破所有的阻碍来到她身边?
玉梨看着宁静的小院和远处彤红的夜空。
试一试,如果真能逃跑,在暗卫重重包围下顺利逃跑,那就是真的。
一日后,京城北麓山,层层密林中。
夜色浓重,点点月光自稀疏枝叶间落下。
数不清的暗影隐匿于其间,当头的崔成壁看着山下偌大京城,几处浓烟滚滚,似有尖声呼喊传到耳边。
有三短一长哨鸣传来,接着是奔驰的双腿划开草叶的声音。
斥候穿过密林里埋伏的众多神武军来到他身边。
“谢府里的那位不见了。”斥候说完,急促喘息。
“怎可能?”崔成壁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暗卫首领谢统领传给神武军的话。请神武军协助寻找。”斥候道。
崔成壁听清了,良久没有回应。
这方忽然静得可怕。
主上向来杀伐果断,谁的命都不放在眼里,此次密谋注定京城要血流成河,谁能活下来全靠天命。
但主上临走前,叮嘱他保护好谢府里的人。
若有不轨之人靠近谢府,可提前动兵。
虽然自从主上杀了那两个进献的美人后,无人敢议论他后宅之事,但谁都知道,宣平坊摄政王的私宅里有女人。
他几乎日日回私宅,崔成壁并非不知道,但很多人都清楚,那谢宅周边,密密麻麻全是暗卫,曾有死士谋划三月靠近,被杀得干干净净。
于旧贵族和新朝臣而言,那里是禁地。路过都要快速走过,谁都不敢冒头窥探。
是以摄政王失踪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旧贵族的势力很快联合,妄图趁他不在,重新控制幼帝,夺回皇权。
此时皇城周边,有禁军撑着,大部分忠于新朝的势力都在皇城官署呆着,那里才是双方刀刀见血的主战场。
没人敢去啃谢宅那块没多少肉的硬骨头。
但里头的人怎会失踪了?
想到那位那日可说郑重的神情,崔成壁咽了下喉头,慌张之下连连斥问:“怎么失踪的?老子不能露面,神武军也得藏着,怎么找?”
斥候垂首:“谢统领只说请神武军帮着找。”
崔成壁额头流下汗滴,在月光下反出亮光。
他是神武军大将军,职责应是主上杀出重围后立即以神武军前锋的名义,对旧贵族进行大清洗。
保护谢府是次要的。
而且此密谋仅他和主上二人知晓,谢统领应当不知道留守的神武军是他在指挥,只是病急乱投医找上的神武军。
既然是谢统领领着暗卫保护谢宅,那人丢了,主要责任在他。
他是否会被连带,端看里头那位最终是否安然,也看他此功是否立得漂亮。
崔成壁思索良久,压下恐慌,沉声道:“挑几个最得力的斥候,调去给谢统领差遣。再指几个好手,快马加鞭去回龙城,有王爷消息,立即将此事报给他。”
四日后。
北境回龙城以北。
一望无际的连天碧草间,两军对阵,厮杀已经到了尾声。
对阵双方一方着漆黑铁甲,是神武军骑兵精锐,一方着皮甲,是柔然护卫汗王的精锐。
地上着皮甲的尸体无数,被马蹄踏成肉泥,腥气弥漫原野,身处其间的人已经闻不出旁的味道。
刀兵相击声,刺穿血肉声不绝于耳。
神武军军旗猎猎作响,围着柔然汗王的王驾,如夺命号角,将其困于战马之上动弹不得。
明明前些日子还是他们占上风,怎么今日就到了这步田地,神武军不是在南方的温柔乡里朽烂了么?
杜凌不是在草原迷路了么,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那见之令人胆寒的冷面罗刹,又是什么时候来到的他面前?
汗王望着驱马而来,浑身冒着腾腾热气的谢尧,双手颤抖得握不住弯刀。
谢尧立于他对面,身着赤金明光铠,铠甲上血红弥散,血滴聚集,黑色劲服看不出颜色,只是在阴沉天光下,偶尔闪过滑腻的光泽。
枪尖的红缨沾湿,贴在枪杆上,任烈风猛吹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并无多少煞气,只是淡漠冷硬,泛着生铁般的光泽,也如金属般毫无温度。
那样熟悉的,视人如牲口,宰人如宰羊的眼神。
年轻的汗王顿生惧意,几乎想如当年其斩杀他的父亲那日那般,下马跪地求和。
然而现在他是汗王,他退无可退。
谢尧立马未动,汗王发起拼死一搏。
未到马前,杜凌一杆铁枪斜刺而出,刺穿其胸腹,挑下马。
谢尧只动了动马蹄,让开了汗王奔驰不停地马。
其余的人都由下属去收拾,谢尧打马走向方才经过的河流旁。
经过一场厮杀,他身上浸透了敌方的鲜血,浑身黏腻难闻。
他解下铠甲,丢在脚边,浅水里头瞬间漫出血丝。
他往河中走了几步,血水自他周身漫出,顺流带走。
全然浸泡在河中,任水流冲刷片刻,他仰面于水面飘浮起来。
终于闻到草叶和水流的味道,他才起身。
到了岸边,忽见几个斥候自南边而来。
斥候疾驰过水洼,马蹄踩起水花,到了他面前,不勒马而跳下来。
单膝伏跪在他面前,“禀主上,崔大将军有报,谢府里的人五日前失踪了。”
谢尧身上水流未停,周身寒气侵入骨髓,“再报一遍。”
第67章
寒芒划破夜空, 漆黑健马飞跃而过。
马踏朱雀大街,地面震颤,前锋背着神武军的虎形旗, 高声大呼,“神武军驾临,谋逆者格杀勿论!”
比之前锋更快的, 是疾驰如风的谢尧和夜枭。
自北境片刻不停赶回京城,比军报更先抵京,崔成壁还未来迎, 他已经带兵进京,本应立即奔向皇宫,却在抵近皇城时调转马头, 往东而去。
进入宣平坊,断壁残垣, 遍地狼藉化为一派死寂。
听得马蹄声靠近, 暗卫全都冒了出来,站在道旁,呼吸凝滞。
谢尧直奔谢府大门, 勒停夜枭,跳下马背。
松鹤出现在面前, 双膝一弯,重重跪地。
谢尧看也不看他, 大步自他身侧迈过, 径直奔向明月居。
仲夏夜, 繁星成河。
院内灯光亮如白昼,每个屋里都亮堂着。
他奔向正房,绕过屏风, 唤了一声,“玉梨。”
房中空空,无人应他。
暗卫早已翻找过无数遍,地面的地砖也有撬过的痕迹,没有寻到人,也没有找到只言片语。
松鹤追来,谢尧坐在床边,双眸漆黑,不见一丝光亮。
“人呢,如何不见的?”谢尧问,除了嗓音沙哑些,情绪还算平静。
松鹤却比他更沉痛,“京城乱起时,夫人买来的那个丫头上府里求救,夫人听说了主上出事,一直心神不定,期间静羽和喜云寸步不离,但八日前早晨,丫鬟忽然发现,明月居空无一人。夫人和静羽,喜云,知乐都不见了。”
“三千暗卫,层层叠叠,她是如何不见的。告诉我。”谢尧看着松鹤。
松鹤跪地叩首,“属下仔细梳理过,或许是夫人她们趁两班交接时,扮作暗卫,绕过层层眼线,离开了宣平坊。”
谢尧笑了一下,苍白的脸色犹如鬼魅,“你是说,是她自己离开的。”
松鹤只能有此解释。他已经将下属一一盘问过,当时所有人都防备着乱兵从外头进攻,盾甲,弓箭,全都屯守在外围,里头的人也都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夜里偶尔能听见马蹄声,人马嘶喊声,也看得见漫天的火光,谢府宁静安全,没有人想到夫人会自己出府,即使是有要事出府,也定会找他护卫,不可能不告而别。
然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夫人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松鹤不相信是守卫出了纰漏,能想到的解释也几乎不可能发生,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何解释。
她们四个,总不能是凭空消失了。
谢尧自然也是不信的,立刻让人将府里所有人传来审问。
松鹤道:“属下已经全都审问过,她们全都不知情。”
谢尧不信,走到丫鬟们的关押处,这些都是他自民间买来,出了不尽心侍奉玉梨的事后,当着她们的面杀人震慑过的,怕他如同怕阎罗。
没有人敢撒谎,看得出松鹤已经动了些刑。
见他来了,丫鬟们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挤在一处。
“夫人失踪了,与你们可有干系。”他问。
丫鬟们齐齐摇头,说不知道。
谢尧抽出腰间的剑,从回龙城直奔京城,剑还没来得及擦拭,上头满是干涸的血迹。
丫鬟们恐惧颤抖。
“谁先说出她的下落,孤饶她一命,赏万金,赐封县主。”
听得他如此说,丫鬟们互相对望,但都没有人出声。
谢尧挥剑,丫鬟们惊叫。
之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有胆大的丫鬟道:“夫人平日待奴婢们很好,她失踪了,我们都焦急不已,但是跟奴婢们真没有关系,她已经不在府里,求王爷快去找她。”
谢尧顿了顿,握剑的手忽然垂下。
转身走了出去。
“带上半数人,随孤杀入皇城,活捉卫氏,王氏,陆氏……”他数出一串贵族姓氏,脚步不停,离府而去。
天色蒙蒙亮。
丹凤门外广场,谢尧点出的几大家族男丁全都聚齐。
崔成壁也解了皇城之危,带着兵马赶来,他坠马是假,但此时装出腿脚不灵便的样子,走到谢尧面前,跪下告罪。
“臣崔成壁护城不力,致使京城大乱,百姓恐慌,朝臣枉死,请王爷降罪。”
按计划,此时应当恕他无罪,再转向作乱的旧贵族,将这死灰复燃的余烬彻底扑灭。
然而谢尧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把他晾在一旁,也不叫起。
被神武军和暗卫押送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全都捆缚着,面如死灰。
几位家主,和其族中得力的青年才俊被提到最前头。
后天是乌泱泱的人头,大多跪坐在地,大气不敢出。
先前他们确是迫于武力对谢尧臣服,明面上归附于他,暗地里小动作不少,与谢尧提拔的寒门朝臣很不对付,但浸淫朝堂多年,所做所为冠冕堂皇,让人难以抓住把柄。
谢尧早已看在眼里,此次假意战败,是从摄政之初便在谋划。
让南衙军和神武军一道出征,心知必败,是为示之柔然内部不和。
让南衙军二次出征,是为示之柔然兵弱。
让杜凌再次出征,是为示之神武军被腐化。
再有他的亲征,放出假败的消息,让蠢蠢欲动的旧贵族以为可以翻身,让柔然也以为可以战胜他,倾巢出动南下。
柔然已经灭族。旧贵族搅乱京城,引得百姓和中间派恨极,此时无论如何清洗,他们都无话可说。
原本,他是想夷其三族,流放五族。
眼下他觉得不够。
战场厮杀的血色犹在,他的双眸似是被染红,看不见其中被裹挟的无辜者,更忘记了玉梨曾说过的,他身居高位,该用更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只有一个念头,寻不到玉梨,他要将人杀尽。
他早可以把他们杀尽,但念着名声,为长久计,经营一年有余,好不容易占据了道德高位,全都杀了,也只会大快人心。
除非玉梨下一刻就出现,他可以大发善心。
谢尧等着,看着她可能会出现的长街尽头。
天色蒙蒙亮,摄政王回京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又等了半刻,毫无动静。
谢尧身边多了一只箭筒。
谢尧抽出一只羽箭,随意对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对松鹤道:“去问问,他族中可有人碰到过谢府的人。”
松鹤走到那人身旁,问了一句,其人露出茫然的目光。
箭矢嗖然而至,却是他身旁的族中青年被刺穿眉心,当场倒地。
松鹤浑身紧绷,再问了一遍。
老头发丝散乱,盯着死去的族中后辈,又恨又痛,却仍说不出所以然来。
又是一箭射出,老头大呼,“什么谢府的人,谢府什么人,求王爷饶命!”
话音刚落,一箭射穿其胸口,老头倒在血泊中。
箭矢未停,问话未停,眨眼间,半数人死在了摄政王的箭下,每个家族的人都照顾到了,还是没有人知晓谢府里的人的消息。
谢尧似是累了,拉弓的手有些发抖,箭矢射出,偏了半寸,擦着远处的人脖颈而过,吓得那人当场晕倒。
谢尧停了,放下弓箭,平复了片刻,手不抖了。
也好,看来玉梨不是被人捉去,至少眼下无人控制着她,她还安全。
谢尧下令将剩下的人全都杀了,命神武军去抄了他们的家,家中所有人全都关押起来。
之后转向崔成壁,让他起身。
崔成壁早已汗流浃背,如蒙大赦叩首谢恩。
谢尧面色寻常,“作乱者尚在逃窜,你带兵去剿灭,重振神武军威信,可明白?”
崔成壁自然明白,仿佛鬼门关走了一遭,抱拳领命,应得铿锵有力。
天大亮了,谢尧回了明月居。
接连奔波五日,没有合过眼,倒在卧房的床上就睡了过去。
梦中混乱,断肢残首无处不在,玉梨困于其间,无助流泪,他想靠近她,拥抱她,却始终无法走近,朝她伸出手,却看到满手血腥。
谢尧惊醒,已经是未时。
环顾了一眼房中,仍旧空得可怕。
或许她只是出府去玩了,他拘着她这许久,软硬兼施着,不让她随心所欲。
她或许恼他,趁他吃瘪,跑出去玩,给他长个教训。
谢尧站起身,命人打水来,洗去遍身血污,换了她喜欢的浅色衣袍。
或许她去找莺娘了,她最喜欢听她唱歌,他却不喜她接触歌伎,是他的不对。
谢尧打马赶到春宵楼,仆役正在洒扫门庭,他径直走到里头,仆役想说什么,被他身后的松鹤止住。
到了春宵楼老板房门,听得里头传来说话声。
“你莫以为靠着花颜坊就能长出翅膀。你看看你,除了卖唱还会什么,给你仨瓜俩枣,戴几朵花儿就能自力更生了?”是春宵楼老板的声音。
“我自寻的出路,是好是坏,我自可承担。这些年给你赚的钱够多了,做人要讲良心。”
“我想讲良心,你要带走我楼里那么多人,对不住,我是商人,良心被狗吃了。”
莺娘说不出话。
谢尧走进去,老板见了他,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咚一声跪地。
谢尧视而不见,走到同样跪地的莺娘面前,居高临下问,“孤的夫人可是来寻过你?”
莺娘战战兢兢,“自从迎夏节过后,奴婢就没见过宋夫人了。”
“你想赎身,可是她替你出的主意?”
莺娘诚心解释道:“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宋夫人请奴婢和楼中姐妹戴花露面,使得花颜坊生意大好,之后许多商户寻上来,奴婢想带亲近的姐妹赎身,专做歌舞演出,以此维生。是托了夫人的恩德。”
谢尧默了会儿,“孤允你赎身。”
莺娘几乎以为听错了,想仰首看看,又不敢,叩首谢恩。
谢尧走时留了两个暗卫盯着她,又转去了花颜坊。
花颜坊门扇被破坏,里头一片狼藉,她精心设计的绒花散落在地,纱帘半垂,他命画待诏连日赶制的画还在,大概不好搬,挪了位,却还完好无损。
楼上和后院也都空空如也。
因这一场劫难,店铺得重建。
“去看看她的掌柜是否活着。”谢尧立在后院良久,忽然出声。
松鹤命人去了。
谢尧转去了陋巷,找上叶未青的小屋。
暗卫叩开房门,叶未青出现在门口,见了他立即垂首行礼。
谢尧要进去,他让开路,站在门口一动不敢动。
当初他从昏迷中醒来,还活着,只是右手食指被切了,还包扎好了。
玉梨初上门来的那日,他已经在悬梁自尽,挂好了布,就差蹬掉椅子了。
女郎的出现如寂静寒夜里乍现的天光,给他带来了希望,后来发现她美好得不似人间有的女子,生出妄念,百般克制,却千倍滋长。
从一开始不敢看她,到看了,从远远地看,到想更近,想触碰,他知道是寻死,但就像中了毒,靠近是死,不靠近也是死。
若非那晚从鬼门关走一遭,疯了一般发泄一通,加上被切了右手食指,或许真会走上绝路。
他眼下只想做一个染匠,把染色的技艺全教给喜云,或许下次见到她,就跟她辞别,云游四海去。
此时摄政王找来,大概还是容不得他,叶未青心如止水,死了也好,不过是回到见她之前。
“求王爷给草民一个痛快。”他跪地伏身,语声平静。
谢尧顿了顿,环视屋内,仍旧逼仄,但窗户开得大了些,夕阳照进来,显出些明净。
书桌上有未完成的画作,看画笔的位置,是用左手画的。
是简单的山水画,工笔比先前更粗糙,但可见空灵意境。
比先前只会卖弄色彩的画作高明了许多。
玉梨不会在这里,她对此人根本没有丝毫情愫。
谢尧淡道:“仰慕明月无罪。孤不会杀你,只希望你对得起她的信任。”
叶未青愣了愣,“王爷没有将我做的事告诉她?”
“你帮过她,孤给你一次机会。”谢尧说完转身走了。
回到明月居,天色已经暗了。
空旷的二门,寂静的明月居,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从初见到如今,她的言行均不像是此世间的姑娘,她像是从天上不小心来到他身边,给予他此生最美好的时光,现在她离开了。
或许是回到了她的来处。
可是她怎会带走了三个丫鬟,却抛下了他呢。
难道他仍旧不值得她留念么,还是她觉得他舍不下这一切。
不,他愿意抛下一切跟她走。只要与她在一起,任何地方,他都可从头再来。
她一定不是消失了,她冰雪聪明,博学多识,离开谢府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她有自由翱翔的气魄,她或许真是受够了他的禁锢,得知他出了事,再无法管束着她,欢欢喜喜就跑了。
楚虹,谢尧想到了他,她或许南下找他做生意去了。
她虽然不喜欢他,但拿他当旗鼓相当的对手,生出惺惺相惜的情愫也未可知。
谢尧忽然站起来,想亲自去江南寻她。
走出几步又停住了,若是因为对旁人的情愫离去,楚虹微不足道。
是那个曾与她共患难,扶助她多年的,才华横溢的天才状元郎。
即便被远放,前些日子,他还从吏部侍郎的折子里看见过他的名字。
谢尧换了黑衣,出了府,还未走出几步,暗卫就迎了上来。
一人述说花颜坊的掌柜一家安好。
一人带来了前来求见的政事堂辅政大臣们。
谢尧未有停留,跨上马背,对大臣们说,“北境战场未平,孤得亲去收尾,尔等收拾好京城,候孤凯旋。”
几人恭敬行礼,目送他带着亲随和暗卫离去。
出了城门,谢尧勒马站了片刻,派二十暗卫去江南,“若寻到人,暗中盯好,立即来灵泉县报给孤。”
暗卫离去,他则策马往北,去了梅卿任县令的灵泉县。
第68章
天高云淡, 艳阳高照。
林叶间蝉鸣阵阵。
驿站前的茶摊前,四名年轻的儿郎坐于一桌。
四人身穿宽大的粗布麻衣,面色黑黄, 高矮不一,但都很瘦。
茶摊前来往的客商,行人很多, 她们四人话少,不太引人注目。
喝完了茶,玉梨买了个甜瓜。店家自清凉山泉中取了一个, 现切开端上来,一口咬下,脆甜多汁, 四人大呼爽快。
离开京城十一日,玉梨她们已经不知走了多远。
一开始, 玉梨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离开谢府, 随便想了个扮作暗卫的法子,四人排成列,闷头一直往外走。走着走着, 走出了宣平坊。
正发懵,碰到乱民, 躲藏之间,碰上了外地来的商队, 看她们几个眼神清澈, 又弱小无助, 当头的大发善心要把她们带出京城。
跟着他们走了,又顺顺当当从不知名小道出了京城。
随着商队行了半夜,到了一处镇子, 竟然全是从京城逃出来的百姓。
多是携家带口,穿着布衣短褐的底层百姓。被上层的权力斗争波及,有的丢了家财,有的受了轻伤,但都幸运地活了下来。
玉梨四人被喜云化了妆,加粗了眉毛,涂黑了肤色,扮作了小郎君,仍是看得出五官讨喜,在镇子上碰到的人也挺照顾她们。
有富裕些的商户贡献出一些粮食,大家凑吧凑吧,煮了一锅汤食,掌勺的妇人看她们四个聚在一处,盯着她的锅,慷慨地一人分了一大勺给她们。
见她们发愣,妇人豪爽道:“吃吧,我们家就在三百里外的县里,到了家不缺这口吃的,看你们几个瘦的,在京城没讨到好生活吧?”
玉梨懵懵然点头。
这逃难的样子,跟她想的不一样呢。
从他们的交谈中,玉梨才得知,原来两年前已经发生过这样的事,那时是今日落败的摄政王挥军入城,和太子的人对阵。
好在京城斗争再激烈,也并非乱世那样波及全天下,在这处小镇就没有刀兵的影子。
权力中心的人斗得如火如荼,而普通百姓并不关心谁胜谁败,他们在这样的夹缝中,有命在,有一口吃的就能重新振作。
玉梨还听见有人对摄政王表示惋惜。
“要我说,还是摄政王当政好。”有几个中年男子坐在一处胡侃,其中面皮白些的一人道,“两年前,我家远房侄子在卫氏旁支当差,干些收租的搬运活儿,都是一样的劳苦命,就因为沾个卫字,嚯,那叫一个狗仗人势。摄政王当政之后,抄了几大贵族的家财,没把他们的田产据为己有,竟然分给了佃户,我那侄儿没得租子收了,总算有了个人样。”
那人说着笑起来。
众人都附和说了几句。
玉梨默默听着。
末了听他们叹息,“可惜天妒英才,京城乱了,那些人重新掌权,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又有人道:“什么样的过法不是过。那摄政王位置坐久了,不还是一样嘛。”
几人沉寂下去,天也渐亮了。
逃难的都收拾行囊准备赶路,玉梨面临两难选择。
她离开谢府,只是想试一试,没想到轻易就成功了,准备得不够充足,带的钱财不够多,也没想起给谢尧留下句话。
但出城容易进城难,她要么在此等着谢尧的消息,要么继续往前走。
略略思索后,决定还是走下去,她能离开得如此轻易,或许冥冥之中真有注定。
离开了镇子,她们换了布衣短褐,扮作男子,买了三匹马。
寻了个方向,一路且行且停,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这里。
一路上饿过肚子,宿过破庙,也吃过先前从没见过的美食,挤过同一张床铺。
一开始的担忧惊慌化解了不少。虽然一路吃了些苦头,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当,没有碰到贼匪乱民,反而遇见的都是良善热心的人。
玉梨愈发相信,谢尧还活着,柔然还没南下。
只是他得胜回京恐怕要更长的时日,或许三五个月甚至更久,等他凯旋还得再打下京城才会发现她不见了。
那等他找来,恐怕不知什么时候了。
玉梨打算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等待京城的消息,若是已经安定了,她就早些回去,去找谢尧,或是让他可以更容易找到她。
茶肆这处山清水秀,远眺而去,有巍峨高山,还有平坦草坡,若是有个治安良好的富庶镇子倒是不错。
玉梨还没开口问,就听得伙计对邻桌穿着富贵些的一对夫妇说,“灵泉县啊,沿着官道,见到岔路就往北,再有十里路就是了。”
夫妇回了句话,伙计笑道,“小的就是灵泉县人,这处啊,原先没有多少人经过,是县太爷来了以后,才好起来的。”
夫妇二人显然是慕名而来,没有多问,用完了茶就登上马车出发了。
玉梨清了清嗓子,招来伙计问,“小哥说的那灵泉县治安可好?”
小哥笑起来,“好得很!有句话怎么说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玉梨又问,“那里的人可富足?”
伙计神秘一笑,“你们四个是来找活计的吧?”
“算是吧。”
“这么跟你们说吧,在咱们县里,只要有手有脚,肯卖力,准能过上好日子!”
玉梨没再多问,不必走了,就是灵泉县了。
三人上了马,喜云和知乐共乘,驾马时快时慢,终于于傍晚时分赶到了灵泉县。
入目所见,房屋鳞次栉比,街道洁净,来往的路人不多,却都挂着和善的笑意。
远处的房屋升起缕缕炊烟,一派宁静又安然的市井烟火气。
行人忙着回家用晚饭,走路挺快,玉梨拦住一人礼貌求问客栈,那人站住了。
看了一眼她们的装束,又扫了一眼她们的马匹,耐心给她指出,“去北街吧,那有便宜些的大通铺,要是想住得好点儿,也有四人住得下的单间。”
玉梨道了谢,按他所指的方向去了北街。
她们下了马牵着步行,自主道转过去时,后头传来粼粼车轮声。
没一会儿一辆简朴的青帷马车超过了她们。跟着马车的是一个穿青色布衣,脚蹬皂靴,腰佩横刀的男子。
男子扫过他们一眼,看起来有点凶,但却挂着笑。
喜云把她们往里拉了拉。
马车行远了,喜云才说,“这个人是县衙的捕头。马车里头坐的,应该是县令大人。”
她在溪合县县令家当过差,对此十分熟悉。
“不过县令出行,总是前呼后拥的,这位县令的马车挺朴素,就两个人跟着,我也不确定。”
静羽淡道:“县令如何,不关我们的事。”
这一路走来,民间出身的喜云对各处民俗风物了如指掌,出了很多主意,愈发的如鱼得水,兴致勃勃。
静羽在高门大户长大,对民间生活一窍不通,常听喜云嘁嘁喳喳说着些与她们无关的话,偶尔冷淡应上一句。
知乐则是对喜云无比捧场,连着问她问题。喜云也就不把静羽的冷淡放在心上了。
在谢府里,是静羽如鱼得水,眼下离了谢府,还不知会不会回去呢,往后,还是她用处更大。
几人说着小话到了地方,虽然剩下的钱财不多了,但她们是女子,定是要单独住一间房的。
晚上四人轮流洗了身,挤在一张床上。
玉梨还不知谢尧多久会找来,就算他找不来,她们四个也要好好生活下去。
还得攒钱回京城,她决定在这里做些生意。
四人在床上商讨接下来做什么,做绒花需要投入很多,且这里的人再富足,也负担不起这样贵的东西,最终大家还是决定开点心铺子。
玉梨不再需要攒钱给她爹,只需要满足她们四人的吃穿住行,能攒下多少算多少,用不着起早贪黑做早点,就开个普通的点心铺子就行了。
开花颜坊的时候经历了这许多,大家都有很多可行的想法,讨论了一阵,四人沉沉睡去。
四人要开铺子,要在此长期定居,不好再以假面目示人,换回了布衣布裙。
第二日一早,她们去寻到了合适的铺面,第三日卖了马,将铺子租下来,第四日就开始筹备开张事宜。
不料这日,静羽和喜云出外采买时,静羽随身的钱袋子被偷了。
那是她们所存的半数银子。静羽只觉犯了天大的错,被苛责的无助感又来了,自责得眼眶绯红。
喜云安慰她,“丢了咱们挣回来就是了。”
喜云如此说,她眼泪一下滚了出来,抱着喜云就哭。
玉梨在一旁拍拍她的背,“这样吧,那伙计不是说这里路不拾遗么,即使有些夸大,想来县衙是做实事的,我们去报官,能不能找回来再说。”
静羽这才止了哭。
将知乐和喜云留在店里,玉梨和静羽去了县衙报官。
县衙的衙役目不斜视,但看了两个女子靠近,其中一个还美得人移不开眼,脸上的冷硬融化,带上些腼腆。
玉梨让静羽讲述钱袋子被偷窃的过程。
不一会儿听得粼粼车马声靠近,停在了一旁,转头一看,里头的人掀开车帘走出马车。
是熟悉的面孔。
梅卿也一眼见到了她。
两人都怔住了。
夕阳余晖斜照。
重重兵马踏过茶肆,碗里的茶汤不住荡开涟漪。
当头的人勒马停下,后头数百人也渐次而停。
谢尧传下令,众人无声下马,立在茶摊前。
这帮人浑身漆黑,连马儿都是黑的,高大凶悍,却令行禁止,不像是匪徒。
伙计呆立原地,不敢上前招呼。
松鹤拿出地图,给伙计指认灵泉县,伙计顺嘴就说,“沿路而行,见到岔路往北,一直走十里就到了。”
谢尧已经听见,朝众人下令,“尔等在此等候。”
随即转向松鹤,让他带着暗卫跟上。
暗卫虽也是黑衣,但身形和面目都普通得多,进入县城不会引起注目。
到了县里,谢尧恍惚了一瞬,当朝县城面貌大同小异,这灵泉县却格外有烟火气。
他想到了吏部提上来的折子,里头说到过梅状元的政绩。
他将灵泉县的甘泉水酿作杂粮酒,远销周边县城,还鼓动女子立业,县里的纺织和刺绣远近闻名,令这原本偏僻的下等县有了上等县的税收。
其中的女子立业,重商轻农,与玉梨偶尔透露出的观念不谋而合,让他极度反感。
吏部侍郎提议调他回京,被他按下未批。
青梅竹马四个字,像一根刺般扎在他心里,恐怕一生都消弭不了,不杀他就算好的,怎可能调他回京。
谢尧隐匿着身形,在街道上无声而行,身后只有松鹤随行。
暗卫散布开去,去寻找玉梨的踪迹。
前往县衙的路上,谢尧从未有过地慌张。
他怕在这里看到玉梨,更怕连这里也找不到玉梨。
脚步无意识加快,眼看县衙就在眼前,暗卫来报。
“找到夫人了。”暗卫语声微颤。
身旁松鹤仿佛劫后余生般吐出口气。
谢尧紧握的手指松开,指尖麻得失去了知觉。
梅卿将寻回来的钱袋子递给玉梨,“是县里的惯偷所为,今日才出的狱,好巧不巧,让你们给碰上了。”
玉梨接过钱袋,对他笑笑,“多谢你了。”
他们站在她还未开张的点心铺子门口,里头静羽和喜云看似在打扫门楣,实则全身心都注意着他们两人。
包括刚刚赶到,伏在房顶的两人。
他们相对而立,一个窈窕美人,似空谷幽兰,一个谦谦君子,如林间白鹤,无比地登对。
他们低声交谈,旁人只见他们面带淡笑,听不清所说的话语。
“她们是谁?”梅卿看着玉梨身后的三个女子。
“是我在京城结识的朋友。”
“你们要在此做何营生?”
“做点心。”
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相逢,玉梨有些尴尬,不太好意思看他,随口说些话,“先前经验不足,起早贪黑也没挣多少钱,在京城这一趟,我学到了很多,应该不会跟先前那样辛苦了。”
梅卿似也不敢看她,目光落在她发上,“灵泉县很适合女子立业。”
与上次相见她遍身绮罗,疏离冷淡不同,眼下她一身布裙,发丝简单绾起,神情柔和,与溪合县的她重合了起来。
他永远忘不了,他离开溪合县那日,他找她求亲,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点头,但是微红了脸。
是女儿家的害羞。她向来温和,但有坚实的自我,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她害羞。
所以他确信,她是愿意的。
只不过他那时无法给她幸福。
“你怎会在此?”梅卿忽然敢看她了。
她好似没有什么变化,但又好似染上了旁人的气息,比先前明媚得多。
灵泉县距离北境不算远,摄政王失踪的消息,五日前传到此地,他日夜担心她的安危。
但还是选择了巡守县城,防范柔然打到这里来。
此刻见到了她,他多希望听见她说,是来寻他的。
可玉梨开口,破碎了他的幻想。
没能多谈几句,梅卿告辞离去,回到县衙,进了公廨,坐在书桌旁久久没有动弹。
一路跟来的谢尧和松鹤立在后院。
方才那一幕,谢尧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但玉梨在此与他重逢,笑颜相对,足够给他彻底将其抹杀的理由。
松鹤路上劝了几次,几乎已成定局,还是忍不住拉再劝,“将夫人带回去就好,留他一命吧。”
“杀了他,孤赔他一只手。”
松鹤惊骇不已。
谢尧平静述说:“就当柔然追杀孤至此,误杀了他,砍了孤的手。他死了,我残了,纵使玉梨对他旧情未了,再如何伤痛,总会怜惜我这个活着的。”
松鹤不住打寒颤。
此时吩咐下属把夫人找来已经来不及。
谢尧走到窗边,手里的剑已出鞘一半,房门忽然被推开,县衙的刘捕头走进了房里。
“县公怎独自一人在此?那位宋娘子不是县公旧识么,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旧识。但她非是来寻我,是来寻夫。”梅卿道。
第69章
谢尧怔在原地。
刘捕头也敛了笑。
摄政王战场失踪的消息, 灵泉县已经知晓,他在县域内四处奔波,查看是否有柔然入侵, 但都没有看见,一时想着摄政王已经没了,心里不是滋味, 又想他还活着,更加不是滋味。
眼下见到玉梨,他想他还是没了的好。
梅卿淡道:“她的夫君或许已经战死, 往后……”他脸色好了些,没有说下去。
窗后谢尧推剑入鞘,死灰般的脸色渐渐恢复活人光泽,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面庞浮起一层红润。
小小县令, 何足为虑。
谢尧将剑丢给松鹤, 快走几步,翻墙出了县衙。
落地感到一阵眩晕,大概是连日未曾睡觉导致。
但他无比亢奋, 玉梨冒着危险离府,是担心他的安危, 是为寻他。
她爱他,胜过曾经对梅卿的心悦, 当初迫于他的恐吓而放弃梅卿, 现在却敢冒生命危险来寻他。
在她心目中, 他比一切都重要。
谢尧步履匆匆赶回那家尚未开门的点心铺子,却见门扇紧闭。
暗卫立即现身:“她们四个一起出门去了。”
谢尧嗓音沙哑,“带孤去。”
暗卫循着内部特殊标记, 带着谢尧时走时停,走出了县城。
巍峨高山,峡谷幽深。
潺潺泉水自岩层渗出,于山崖间汇聚成股,又汇成溪流,自僻静无人的山谷流出。于平缓草坡上连成溪流。
时值仲夏,夏风熏然带着热气,只这溪流旁凉意沁脾。
夕阳快要落尽,在这处溪流上洒下金红色光泽,岸边草尖儿闪着耀目的光。
玉梨她们在草坡上采花,准备装饰一下店面。
这处是这县里的命脉,叫做灵溪。
县里的人都可来此取水酿酒,再由县衙统一收购,卖到邻县去。
玉梨先前还以为这个世界有比她还厉害的穿越者,知道是梅卿之后也就不奇怪了。
她曾经在闲聊时跟他提过,说溪合县太穷了,县令尸位素餐,应该发掘出独特的商业,发动百姓的集体智慧,多劳多得,让大家富裕起来。
没想到这样的话,竟然让他记住了。
鼓动女子立业也是与她有关。在溪合县时她被人说闲话,也曾对他说,若是女子立业为寻常,就不会有人对她说三道四,他默默听着,她谈兴大发,说了些解放生产力之类的话。
本以为他听不懂,也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然全都记得,还在成了县令后付诸实践,做出了成绩。不愧是原女主白月光。
玉梨手中攥着一把黄色的野花,搭配上不同形状的草叶,看起来充满了生机。
不过人各有命,她那时的心境决定了与他无缘。像她这般习惯了人情冷漠,最重自我保护的人,或许真只有谢尧这样强势霸道的人能打开她的心防。
玉梨忽然好想他。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努力让她接近他,强硬的,软弱的,还有些不知道是他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引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让她身心都接纳他,想要他。
如果他身体康健,无论他身份如何,只要再见到他,她一定努力为他们规划一个光明的未来。
玉梨屈膝坐在石头上,三个丫鬟在一旁笑闹着采花戏水。
她出神看着下方的小路,忽然见到两道黑色的身影。
从小小一点,逐渐变高大,看起来越来越熟悉。
玉梨不敢相信,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出现在这里。
看起来是谢尧和松鹤,她心头猛跳,站了起来。
他们似也看见了她,加快了脚步。
玉梨看清了,是他们。
他身体健全,能走路,久久压抑想都不敢想的恐慌瞬间涌出,又瞬间消散,玉梨泪水涟涟。
不顾一切朝他跑去,想扑到他身上,紧抱他的脖子,但到了他面前,却见他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憔悴,一下僵住了。
谢尧却将她重重拥入怀中,哑声唤,“玉梨。”
玉梨手上的花束散落一地,想应声,却先哭了出来。
许久才哽咽唤出一句,“明晏。”
谢尧紧抱着她,身体和呼吸都灼热。
他定是担心她极了,玉梨也紧抱着他,在他怀里解释道:“对不起,我不该出府乱跑的,可我太担心你了,我听说你出事就六神无主,以为出府就能找到你……”
谢尧胸腔鼓噪,浑身不住颤栗,“可有受伤?”
玉梨:“没有,我很好,你呢?”
谢尧想回她,身体却不受控地一软,带得全身紧靠他的玉梨也半跪在地。
玉梨这才松开他,见他脸色苍白,向来红润的双唇干燥开裂,浑身的温度高得不寻常。
玉梨慌张不已,“你病了?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她眼眸通红,满是慌张和心疼,谢尧笑了笑,想说没事,别哭,却没能开口就昏迷了过去。
玉梨费力支着他倒伏的身体,慌张到极致反而冷静了,问同样惊慌的松鹤,“他哪里受伤了?”
松鹤皱眉摇头。他也不知道。
玉梨不敢多碰他,贴着她颈侧的脸颊滚烫,他人却在打冷颤,是发热了。
玉梨让松鹤把人背回县城,另开了一间上房。
把人放在床上,松鹤也气喘吁吁,直不起腰来。
“你们从哪里来的,可是附近的战场?有柔然人追来吗,神武军可还有活口?”玉梨一边解谢尧的衣裳一边问。
松鹤熟悉回龙城,按京城往来回龙城的时间来算,他应当是第一时间知晓了玉梨失踪,又立即赶回的京城。
中间或许根本没有战败失踪过。
跟了他十二年,松鹤自然猜测其中有谋算,但他瞒着所有人,他自然也不敢说,尤其是对信以为真出府寻他的玉梨。
松鹤紧闭着嘴摇头,只说,“眼下是安全的。”
玉梨很是疑惑,但也来不及多想,把谢尧的衣裳全脱了,仔细看他的身体,没有看到伤口。
她悬吊的心落了一半,把他盖好,大夫也到了。
诊治过后,大夫说他是劳累过度,忧思太重导致的热邪入体,开了些药,叮嘱好好看顾。
那就是免疫力下降,感冒了。
大夫走后,玉梨问松鹤,“你们从哪来的,一路上没有休息过么?”
松鹤再装不知,恐怕就要露馅,只能实话实说,“是从京城来的,一路上没有停过。”
“用了几日?”
“三日。”
玉梨她们走了十一日的路程,他们连赶了三日。
玉梨看着谢尧憔悴的面庞,看来是回到京城没见她就寻来了。
可是又有些不对劲,他怎么这么快就回到了京城。
玉梨还想问什么,松鹤行礼告退,“主上留给夫人看顾了,属下也撑不住了。”
玉梨看他也是面色苍白,大概很不好受,“那你快去休息。”
松鹤闻言,片刻不耽搁转身就走了。
玉梨打了温水给谢尧擦身,他烧得面颊发红,额头全是细汗。
玉梨给他擦净,过了一会儿,静羽来唤她用饭,她才出去。
用了饭回来,谢尧还没醒。她有好多疑问想问,偏偏松鹤离开后,再没有暗卫出现。
她想,最坏的情况是神武军全军覆没,他一人死里逃生,回了京城不见她,就马不停蹄找来了这里。
京城乱成那样,他仅剩些暗卫,暂无他的立锥之地,那他一定是万分挫败,神伤不已。
好一些的情形,他或许还有些残部,只是太担忧她的安危,抛下他们找了过来。
无论多么严重,至少他还活着,四肢健全。往后是想东山再起,还是隐姓埋名,她都会陪着他。
谢尧昏睡一整夜,天大亮了才醒来。
热度退去大半,只是身上还有些无力,房中不见有人,他撑着昏沉的身躯想起身下床,房门被推开,玉梨端着两只碗走了进来。
见他醒了,玉梨轻皱的眉头松开,绽开笑,“先别下床,多躺会儿。”
谢尧望着她,依言躺回去。
玉梨给他端来药和粥,“先吃哪个?”
谢尧指了指粥。
玉梨放下药碗,把粥递给他。
谢尧不动,哑声道,“我没有力气。”
“那我喂你。”玉梨说着坐在床边,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
谢尧直直看着她,张嘴喝粥。
粥熬得很细腻,有蔬菜,又有肉末,很香。
谢尧吃了一碗,玉梨又把药端来。
“还要喂吗?”玉梨问。
看了一眼黑乎乎的药汁,谢尧撑着坐起来,接过碗一口饮尽。
仿佛不觉得苦,面不改色。玉梨给他倒了水来漱口,他全喝了下去。
他看起来还是虚弱,玉梨要出去,他拉着她不放。
玉梨只能由着他,唤了静羽来帮忙。
玉梨陪他一会儿,他又沉沉睡了过去。
连着两日,玉梨寸步不离照顾他,困了就上床跟他一起睡会儿,到第三日,他终于是恢复了精神。
玉梨出了门。
不多时,就听得两声有规律的敲击声,她走下了楼,站了一会儿去而复返。
听得房中有说话声,她脱了鞋提在手上,无声凑到门边。
“安排两日后回京。”
“属下已经告诉夫人,主上是赶路三日从京城而来。”
沉默了一会儿。
“夫人问了两次,属下不得不说。”
又是片刻静默,听得谢尧说,“也好。”
玉梨顿了顿,赤着脚走开了。
谢尧命松鹤安排人打水来,细细沐浴了,躺在床上等玉梨送晚饭来。
夕阳落尽,玉梨按时来了。
他咳了两声,坐起身来。
玉梨面色如常,照旧来喂他。
待他吃完,她看了看他,他的面色恢复了寻常,嘴唇也红润了。
只是眼神看起来还有些恹恹的,半躺在床上,精神不是特别好。
玉梨在床边坐下,安慰他道:“夫君莫要伤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算神武军全都没了,只要你还安好,往后一切皆有可能。”
谢尧抬眸看她。
玉梨:“短时间内重回京城大概不可能了,好在我会做点心,咱们先在这里安顿下来,这里的县令治地有方,很是安宁,我们过些平淡日子,要是你喜欢,就一直生活下去,要是你还想杀回京城,夺回你的王位,我也支持你。”
谢尧望着她,“神武军还在,京城,也都收拾好了,回去就能更进一步。”
玉梨笑意顿收,“这么说,你失踪是假消息。”
谢尧默默握住了她的手腕,嗯了一声。
玉梨气得眼眶都红了,“为什么连我也瞒着?”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谢尧道,神情有些复杂,但并不觉自己有错。
玉梨倒是想得通,这样机密又牵连无辜者众的阴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而且,他能把全京城的朝臣和百姓玩弄于鼓掌之间,多她一个不多。
“放开我。”
谢尧纹丝不动,轻声道:“现在我告诉你了,天底下就只有三人知晓。”
“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回过味来也来不及了。”
“怎会来不及,你能做这样的事,旁人为什么不能?”
权力斗争,竟然以无辜百姓为棋子,远远超出了玉梨的想象,而且这样的事还不止一次了。
玉梨再一次清晰地认知,她和谢尧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见玉梨的神情白了些,谢尧眉头动了动,忽然干咳了起来,像是要把肺腑咳出来。
玉梨下意识想给他拍背。
见她紧张,谢尧把她拉近,“我为了寻你,从回龙连夜赶路回京,又从京城马不停蹄赶来此地。那些东西若是没有你,毫无意义。玉梨,我好累,能不能抱抱我。”
玉梨偏着头,见他咳得眼眶微红,终究是心软,“非要这样不可吗?万一有一天被别人知道,以此为由要反你,你怎么办?”
听她如此说,谢尧松了一口气,再拉她进怀里,她没再抗拒。
得寸进尺地把她按倒,拥着她,安抚她道:“那就再严密一些,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他还要杀了冒着性命危险给他办这件事的人?!
玉梨推他,“你的心肝是不是黑的?”
“红的。”谢尧毫不放松力道,轻咬她的耳垂,“不信可以挖出来看看。”
玉梨欲哭无泪。
玉梨闭上眼平复心绪,谢尧在她耳边又蹭又亲,手掌也伸进衣襟里紧贴上来。
玉梨火气腾腾燃遍全身。
奋力把他推开,“热死了,睡你自己的!”
谢尧躺回去,窸窸窣窣的,玉梨侧眼看去,他已经脱干净了。
“你干什么?穿上!”
“我热。”
玉梨转回来不理会。
他的手又探了过来,“你不是也热么,脱了吧。”
玉梨推他,手脚并用,被他轻易压制。
“你还病着呢!”
“死不了。”
“别亲!传染给我了。”
“传染?”
“就是过了病气给我。”
“我好了。”
刚刚不是还要死要活的。
玉梨双唇被含住,没法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