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有声的一句。
仿若能听见回响。
李彻面上一愕, 眼神于一瞬之间,凝望向她。
卫嫱回忆飘远了。
回到了,生下小翎的那个雨天。
无论是之于她, 或是之于兄长, 那都是噩梦般的一个阴雨天。清寂谷电闪雷鸣,山间风雨飘摇着, 白花花的闪电直朝高耸的树丛间劈去。
她躺在被血水浸泡得湿透的床单上, 浑身痉挛着, 痛苦不止。
兄长为她请来了全贡川最好的产婆。
可即便如此, 听着床边焦急的声音,卫嫱身上疼痛并不能消减半分。
相反地,她愈发用力,愈发觉得一阵撕裂的疼。
产婆子在她耳旁唤:“夫人,用力些, 再加把劲儿, 孩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了!”
喉咙似是被棉花堵住,她说不出来话, 甚至发不出任何声响。她只记得自己于一片血泊中挣扎着, 她奋力攥紧手边的被褥床单, 忽尔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晕眩间,她听见有人惊惶大喊:
“出血了!夫人大出血晕过去了!!”
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昏黑,她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只觉屋外雨声愈大。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直朝人心头砸去。
也直朝她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狠狠砸去。
尖锐的雨点,宛若碎石。
她就这般于风雨飘摇的雨声里,挺了整整一夜。
产婆同兄长道,夫人的身子很不好。她本就身子骨弱, 先前有小产的经历,更是伤及了根本。如今这一趟鬼门关,怕是得靠她自己闯过去了。
雨水细密如织,将窗牖冲刷得凉的彻底。
卫嫱不知自己如何挺过这一遭的,只记得待她清醒时,兄长已疲惫地守在她榻前许久。原本清俊的男子,此刻面上尽是未来得及修理的胡须。这是她第一次见兄长如此狼狈的模样。
她的身子很不好。
生了小翎后,情况愈发糟糕。
在兄长与明心大师的照料与调理之下,过了好些时候,她的身子才日日渐好。
虽如此,每逢阴雨连绵、东风刺骨之日,她仍觉得有几分不适。
是病根,也是陈年旧疾。
兄长将她死死护在身后,一双眼满带着恨意,凝望向皇帝。
凝望向面色怔忡的皇帝。
对方尚未缓过神,只听见他字字泣血,道:“你不知那一夜她是如何过的,便如同你不知在皇宫的每一日,她是如何过的。你念着寻回小翎,可你还记不记得,你与她在雪中死掉的那个孩子?”
“那也是你的亲生骨肉!”
记忆呼啸而来,卫嫱忆起那日。
彼时她的嗓子尚不能发生,听着隔间的欢声笑语,生生抠掉了十根指甲。
她拼命抓着墙,企图发出声响。
也是在那时。
李彻杀死了与她的第一个孩子。
自此每逢大雪,她的小腹便会隐隐作痛。
还有一双膝盖,也时不时生疼。
李彻不懂。
自皇宫内的每一夜磋磨,到雪夜里失去的那个孩子,再到至此往后的每一次关押与强.迫……卫嫱知晓,他此生都不会懂。
既是不懂——她不明白,此刻对方面上为何会露出此等懊悔与自责的神色?
李彻无暇再多理会卫颂的追责声,视线越过对方,径直朝着她凝望而来。
穿过幽黑的夜色。
四目相对。
那样一双精细的眸,美艳到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触目惊心。
而今眼底情绪如潮涨,起伏不平。
他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什么。
卫嫱扭过头,扯了扯兄长袖角:“莫再说了。”
卫颂:“可是你——”显然有替她打抱不平之意。
女子神色清淡,平静的语气似是在说一件极稀松平常之事: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兄长,不必再提了。”
云淡风轻的一声,宛若已打开心结,过往再多纠葛,也都不以为意了。
李彻一颗心狠狠一陷,神色复杂,眼瞧着她。
方才卫颂说,当年她险些死在了产房中。
而他,这个对自己妻子残忍至极的男人——便是差点杀害她的凶手。
他张了张嘴唇,本想开口,却发觉嗓子眼如同被棉花堵住一般,让他发不出半分声息。
李彻就那样立在此处,呆呆地看着她。
原是一双无比精细的眸,此刻眼神中流转着她看不大懂的情绪。
那是什么?
是心疼,是自责?
还是悔恨?
片刻,对方微哑着声音,自喉咙里低低挤出一句:
“阿嫱……”
拜他所赐,她受了那样多,那样多的苦。
灯火阴冷,逐渐有几分逼仄,笼住人单薄的、瘦小的影。一回想起那日,卫嫱仍是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原本清淡的鸦睫,此刻不知被何物漉湿,她的眼角亦洇了些红。
那时候,卫嫱过得有多苦,心中便有多恨李彻。
她一面恨着李彻,又一面恨着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懦弱。
卫嫱闭着眼睛,一边流泪一边心想。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永生永世,她都不要再遇上李彻了。
太疼太疼了。
阴冷的风裹挟来薰笼内的安神香,温和的雾气,又带了几分梨花的清甜。所幸她立于阴影之下,面上异样不甚明显。女郎深吸一口气,绕过桌角转身朝里走去。
“我乏了。”
她不看兄长,也不再看李彻。
不去看那些剑拔弩张。
不去看二人眼中情绪的汹涌。
她着实太累太乏了。
阴雨又是一阵绵延,夜风将烛火吹打得断断续续,投落下她摇曳不平的黑影。
忽然间,她听闻帐外一阵脚步声。
行色匆匆,越过她的军帐,朝另一侧走去。
听这方位,似是走向李彻的帐子。
李彻。
又是他。
卫嫱无心去听,却也能自风雨飘摇间听到这么几句:
“他要这种药做什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说他一个男子,怎能如此,将自己弄成……”
雨声渐大,噼里啪啦地打过枝叶,再接下来的话,卫嫱再听不清了。
于是她也不会知晓,今夜李彻帐中,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
水光夜色交映,桌案上灯色烟煴。男人一袭紫衫,坐于帐内之间。右手正戴着一只指套,食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桌面。
少时,如他所预想的一般,有人掀帘入帐,跪在他身前。
“公子。”
那人半跪着,眼神却“不经意”瞥向另一侧。
——灯盏之后,是一沓堆积如小山的银票。
见钱眼开,他的态度立马又恭敬几分,朝着帐后道:
“公主,药都备好了。”
李彻目光扫去。
那是个约莫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素衣,身后背着个小药匣。正说着,对方自药匣中掏出一个银瓶。于李彻的示意之下,男人递上前来。
帐中只有他们二人。
李彻接过药瓶:“今夜之事,不可向外声张。”
那人犹豫了下:“连公主也不可……”
“她也不可。”
斩钉截铁的一句,不让那人再有任何念想。
如此阴冷的眼神……男人顿了顿,一股莫名的畏惧感涌上心头,叫他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可记住了?”
李彻眼神寒凉,居高临下睨着他。
那人跪在他脚边,打着哆嗦道:“记住了,记住了。今夜之事,只有小人与公子知晓,不会再有第三人……”
李彻满意点头。
“公子——”
“何事?”
“无、无妨。”
看着座上之人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下,地上男子一时间竟紧张地犯了结巴。特别是在知晓面前此人的身份后……他愈发感到一阵胆战心惊。
李彻出声,让他退下。
谁曾想,此人方长舒一口气,尚未退下,忽然有人猛一掀帘。扑面是一阵清香,混杂着梨花的香气,待看清楚来者面容,男人赶忙跪倒,以头抢地。
“公……公主!”
“草民参拜公主——”
卫嫱未曾理会他,一双眼掠过地上之人,径直望向李彻。
以及他手中的那个小药瓶。
“这是何物?”
她开门见山。
“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今夜屋中,听见那阵响动,卫嫱本应入睡,内心深处又催生了极大的好奇。她太了解李彻,又太不了解李彻,她想知晓如此三更半夜,对方寻了南郡的医师,究竟要在帐中搞什么鬼?
只是她来晚了一步,赶在那之前,李彻已将药丸吞下。
“这是什么?”
她再次问。
李彻不言,地上之人也哆哆嗦嗦,显然不敢出声。
“本公主在问你话。”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不耐烦。可不等他话音落下,忽然间,身前男人眉头一皱,竟呕出血来。
……
一切事发的太过突然。
鲜红的血自男人唇齿间溢出,自下巴流溢至他前襟之处。不过登时,他前胸的衣衫便被鲜血濡湿。男人眉头微皱着,看上去是似些痛苦。
见状,送药人“扑通”一声再跪地,再也隐瞒不下去。
“公主,公主……草民有罪,草民该死。草民、草民……”
“草民喂公子……服下了断子之药!”
卫嫱瞪大了双眼。
这话语太过于惊世骇俗,着实令她万万未曾想到。惊愕过后,她并未上前扶住李彻,反倒是一脸不解的看着身前呕血之人。
他捂着下腹,面色极惨白。
手臂上青筋微微凸起,甚至因疼痛而暗暗打颤。
她反应过来。
何为断子之药?
“便是服下之后,公子虽行床事与常人无异,可再不能致使他人怀孕生子。”
“李彻,你……”
卫嫱震惊。
“你疯了!”
——你真是个疯子。
——这样的话他听过无数次。
床榻上,暗室里,风雨飘摇间。
在他砍掉那两根手指时。
唇角的血蜿蜒至下颌,又顺着他的脖颈,如一条妖冶的红蛇。他不顾药效发作的疼痛,抿着发白的唇,朝她踉跄走过来。
而那第三人长跪于地,见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身前落下一道人影,李彻伸出手,想要抱住她。
也不知他有多疼,男人睫羽微微翕动,额前的汗已将鬓角溽湿。
“阿嫱……”
他开口,轻声唤着她。
“我,我知晓错了。”
卫嫱躲开,对方戴着指套的手紧攥住她的衣角。一道微哑的、缱绻的声息便如此落在她耳边。
李彻紧紧抱着她,像湿漉漉的小狗,摇尾乞怜地同她哀求。
“阿嫱,我吃药,我吃了药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伤得了你,你再不会——”
“阿嫱……你再不会。”
对方紧捏着她的肩头,将脸埋入她的脖颈里,低声呜咽。
“……再也不会了。”
第82章 082 上位者的眼泪,竟也是凉的……
卫嫱来不及躲避。
脖颈上一道凉意,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
——是他的泪。
是李彻的眼泪。
她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反应——像他这样冷血冷情的上位者, 眼泪竟也是凉的。
对方埋首于她脖颈间, 泪水亦一路自沿着她细长的颈流下。缓缓地,亦将卫嫱的衣领洇得微湿。
这是什么?
是他悔恨的泪水么?
她并未抬眸, 只感觉耳畔一片温热, 对方的哀求与呼吸一同于耳垂边刮蹭着, 她听见李彻的一声声,
对不起。
以后不会有人再伤害她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她了。
沉沉的雾气,将漫天的雨色遮掩,落雨一声声捶打入耳,噼里啪啦地砸在人心牖上。
天光乍亮之时,李彻恰好于榻上转醒。
自从来了南郡, 他总是夜不能寐, 几乎无一夜安稳。今日醒来时他只觉头昏脑涨,太阳穴也突突跳得厉害。
还不等他细想昨夜发生了何事, 忽然间, 如某种感应一般, 男人余光朝床头边瞟去。
床头小桌规整干净,其上安稳平放一物,此刻正有几分显眼。
李彻上前。
——那是一封阿嫱留给他的书信。
娟秀的簪花小楷,一笔一笔是她工整的字迹。
不知为何,明明尚未打开信封,李彻心头竟莫名被提起。修长的手指紧攥过信封一角,读着读着,他忽然皱起眉。
女子字迹清秀。
字里行间, 却异常清冷。
只看着眼前白纸黑字,李彻便能想象到。
她是以何等平静与平稳的心态,言简意赅地落下一句:
李彻,回大宣吧,去做你的皇帝。
男人本就发白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下一刻,他紧捏着信纸箭步出帐。
他忽然很慌。
步履生风。
来到卫嫱的小院前,先要途径她所豢养的那群“面首”的后院。与往日不同的是,原本热闹的后院此刻竟十分安静。
看不出半分活人的气息。
令他越加提心吊胆。
“阿嫱将他们都遣散了。”
卫颂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他语气清淡,像一片清淡的云。
微风亦拂过男子白云似的衣袖,他转过头,看着李彻。
“那些人今早都已离去离了。还有你,她说你也该走了。”
说后半句话时,卫颂话语顿了一顿。
对方似乎已经知晓,昨夜他帐中发生了何事。
极好的教养使然,卫颂对昨晚之事避而不谈。虽如此,李彻仍能看出他眼中思虑,索性先发制人。
“你想说什么便说。”
何至于此般扭捏。
卫颂又看了他一眼。
昨夜一场大雨,将天色映得清淡。帐顶上仍余积雨,水珠啪嗒嗒朝下落着,砸在二人衣脚边。
片刻,卫颂佩服道:“你……其实你也不必非要如此……”
那话语有些残忍,他着实不大能说下去了。
李彻乃一国之君,是大宣天子,自是要承担皇家开枝散叶的重任。如何又能服下那等烈药,自己绝了后路?
着实是自己绝了“后”路。
明明是难得带了几分关怀的话语,可这话落入李彻耳中,却格外显得刺耳。他本想冷笑一声,却见卫颂神色竟格外真诚。
是的,是真诚。
像是当真在担忧他的身体,佩服他的所作所为。
卫颂的声音越发刺耳了。
李彻冷下眸,方欲出声,却又听见对方坚决道:
“任凭你再做什么事,皆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阿嫱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将你留在此处——”
卫颂抿了抿唇,末了,又补充一声,“碍眼。”
日色清浅,身前男子的眸色却沉下来。
他并未理会卫颂的攻击与挑衅,波澜不惊地目视着前方。
“让开。”
这一声,似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旁人怕他,卫颂却不畏惧他,先前他违抗过皇命许多次,而今更是雷打不动地立在李彻身前,挡去了对方去路。
“朕说,让开。”
不怒自威的一句。
卫颂面色未有波动,直到有人小跑而来,战战兢兢地抵上行囊。
李彻冷笑:“这般急着赶朕走,铺盖都给朕收拾好了。”
见他未接过,卫颂也不逼迫,面如冠玉的男人略一颔首,清声:
“陛下,您自重。”
冷风将二人袖摆又拂了一拂。
此一言罢,卫颂便不再理他,兀自转身而去。
李彻顽固,任凭几个卫颂都拦不住他。
男人紧攥着信纸,轻车熟路朝前走着。尚未来到小院,忽然间听见一阵清越的乐曲声。泠泠的琴声,自院内悠扬传来,熟悉而悦耳的曲调,令人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清晨雾气未散,女子长衫端坐于院内,微低着头,纤细的手指随声拨动着。
微风徐徐而过,树影翕动,光影匆匆。
一根根琴弦,犹若被珠玉拨弹而过,错错杂杂,却交织出一段美妙的乐曲。
是大宣的小调。
曲调他并不熟悉,许是她或卫颂新作的一支曲。
李彻想起来,从前在皇都,她也经常与兄长一齐谱曲弹琴。
也就是那时,每每看着旁人赞颂他们二人郎才女貌,少年的内心总是不可遏止地生出阴暗的果实。
正回忆间,琴声忽然停歇。
他回过神,正对上座上女郎眼眸。
晨间微凉,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外披上天青色披风。四目相对的一瞬,枝头恰有积雨滴落,“啪嗒”坠于琴弦之上,发出铮然一声响。
卫嫱率先开口。
“东西都收拾好了,怎么还不走?”
俨然有赶客之意。
李彻一袭紫衫,负手而立。
见他迟迟不语,卫嫱亦将眉头蹙起。她眼看着,似是药效所致,身前男子面色仍不大好,兴许是这一路走得急,他鬓发微乱,却并未因此显得有任何狼狈。
清影坠坠,摇曳于积雨之上。卫嫱等得不耐,再度开口道: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此一言罢,她看见身前之人迎面走上来。
她嗅到一缕极淡的旃檀香。
混杂着微不可察的草药香气。
对方似乎犹豫了下,末了,忽然伸出手,别上她的鬓发。
今日虽走得匆忙,他仍旧戴了指套。
始料未及,卫嫱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她下意识想要伸手,欲向自己鬓发间探去。
李彻道:“是花。”
他言语温和。
“方才来时,看见这一朵花开得正好,便摘了下来。”
南郡不比大宣,即便是如此炎炎夏日,仍极难见到开得此般艳丽的花。
她喜着素衫,这一袭清淡的水青色衣衫也衬极了她。可李彻却觉得,这般素雅的衫子兴许要配一束花才算好看。
只可惜此处没有梨花。
也种不了梨花。
如此思量着,他心中不免感叹,此乃一件极大的憾事。一缕清风引来花香,也叫李彻回过神,因是不喜花香花粉,未有少时他的身子便有几分不适了。虽是如此,男人的目光仍不自觉地流转于心爱女子的鬓发上。
他下意识:“很……很好看。”
卫嫱抬起头。
天色忽尔一亮,恰有金乌跳出云层,清浅的光影坠于男人清俊的面庞上,只一瞬间,她竟看着——对方脸上居然露出少有的、少年般的神色。
清透的光越过树梢,李彻一双凤眸清亮,迎着柔和的光晕,温和凝望向她。
只一瞬间,竟让卫嫱回忆起,梨花树下那个满眼都是自己的紫袍少年。
他的声音轻柔落下来:“很衬你。”
鲜花赠美人。
鲜花配美人。
可卫嫱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并不领情,也根本不吃这一套。
她将鲜花摘下,瞥了一眼。
“我不喜欢这般俗气的花。”
清冷的话语,不带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雨后的风扑簌而过,吹得树影一阵婆娑。她看见李彻衣袖下因采花而生起的红点,女子神色平淡,视若无睹。
是他要采的花,因此自己惹得自己身子不快,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正如同昨夜,是他自己非要服下那药丸,即便对身子有如何的损害,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她望向李彻手中所捏的信纸。
其上所有字句皆是她肺腑之言,天地可鉴。
在大宣的那些日子,她跟在李彻身边,也学会了冷心冷情。
卫嫱未再多理会李彻。
也不再关注他的近况。
她命令下人,催促着李彻离开。
只是不经意地,她总能发觉自己的小院前多了几束不知名的小花。南郡土壤贫瘠,这里的花草树木也让她有些叫不上来名字。卫嫱垂眸,看着花瓣上尚还挂着露水的花束,冷声命人将其处理掉。
她自是知晓这些花是如何来的。
与花一同前来的,还有李彻那一封又一封的书信。
卫嫱不愿见他,他便没日没夜地往她院中送信。
终于,此事惊扰了她的兄长。
于下人添油加醋的控诉之下,她的兄长们出手了。
1率先知晓此事的是她的大哥滕元,长兄如父,作为滕家五兄妹之中最为年长者,他的性子是最为沉稳,亦是最看不起这等溜奸耍滑之辈。
特别是对方所“骚扰”的对象还是自己的亲妹妹。
滕元一身甲胄,高昂坐于马背之上,右手执弓,抬眸朝李彻望去。
听闻眼前此人,便是先前欺负过他小妹,而今又叫嚣着想迎娶小妹的大宣人。
滕元微微皱眉。
好不容易认回了小妹,他并不愿小妹再远嫁,特别是在知晓对方曾欺负过小妹之后,滕元对李彻可谓是不满意到了极致。
他命人,丢给李彻一把长剑。
“听闻你要求娶本王的妹妹。”
“是。”
“本王的妹妹,乃是南郡最尊贵的公主,不能你娶,只能你嫁。”
入赘于他们南郡,自此不再坐上大宣那张九龙宝座。
令滕元未曾想到的是,自己话音方一落,对方竟毫不犹豫:“好。”
滕元愣了愣:“为了吾的小妹,你的皇位也能割舍?”
“有何不可。”
身前之人声音坚定,不像虚假之言。
滕元暗暗腹诽了句:真是疯了。
虽如此,他仍是命手下亦取来一柄长剑,扬声对李彻道:
“即便你真心对阿嫱,可我滕元的妹夫可不是这般好当的。如若你想要入赘南郡,还得先过了本王这一关。”
“本王的剑可不会留情,接招——”
作为皇室的皇长子,亦作为南郡最英勇的儿郎,滕元的弓箭、骑射、剑术更是一等一的出挑。卫嫱曾见过她这个大哥练剑,自他的身上,她看见了自己另一位长兄曾经的影子。
——卫颂,曾经的大宣第一剑客。
只可惜他右手被李彻所废,早已不拿刀剑了。
滕元眼看着他,看着他那举剑的左手。
“左手举剑?”
“……”
“何不用右手出剑?”
明知故问。
利剑破空,掠过一道疾利的残影。
李彻侧身,左手举剑,眼疾手快地接过,长剑相撞,发出沉重的铮然声响。
滕元声音愈发尖锐:
“你残疾之身,叫本王如何能信得过你,你又如何能保护得了本王的幺妹?!”
锐利的剑气势如破竹,直朝李彻面上劈来。卫嫱立在不远之处,隔着摇晃的日影与剑光,她听不清李彻再回答了什么话。卫嫱只能见着——马背上的紫衫之人抿着唇,执剑的手愈发紧。
男人左手未戴指套,手背上青筋暗暗凸起。
——他不是长兄的对手。
卫嫱知晓。
而今残疾、以左手拿剑的李彻,俨然不是长兄的对手。
刀光剑影之中,滕元出声:“你今日撑过本王三百招,便算是过了本王这一关。”
“可若是撑不下来,自此不可再踏足我南郡,给本王滚回大宣!”
李彻昂首:“一言为定。”
长兄:“一言为定。”
话虽这般说,滕元却在心中冷笑。
三百招?
他的剑术是南郡数一数二得好,对方一个残废,又如何能撑得过自己三百招?
只怕尚未至一般,他便能将其捅个对穿。
剑气震得叶落纷纷,坠于卫嫱衣肩处,金乌高升,眼下日头愈发盛了。
盛夏酷热,卫嫱跟着下人躲至树荫之下,遥望着练武场。
二人高昂坐于马背之上,出手干脆利落,正是你来我往。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彻并未预想中那般,相反的,烈日之下,男人手指紧攥剑柄,烈日之下,他的指尖愈发用力。
铮铮声响回荡在耳边,一侧,有下人问道:
“小公主,您是希望谁能赢?”
此言一出,立马惹来周遭不少目光。
关乎她与李彻的事,这些天下人们已议论得沸沸扬扬。即便卫颂竭力去遏制,但终抵不过众人的好奇之心。
有言道,小公主与这大宣皇帝在大宣时已结为夫妻,对方千里迢迢,是为寻妻。亦有言道,大宣皇帝曾有负于小公主,伤透了公主一片痴心,故而公主才这般冷情。
于一片注目下,卫嫱神色不变,平静道:“自然是长兄。”
第83章 083 “你会命绝于此。”
也是事实。
被长兄叫来看二人比试时, 卫嫱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李彻在她面前再怎么泼皮无赖,可他总归也是一国之君,所代表着大宣的颜面。赌约既下, 便不可在长兄面前毁约。
她要亲眼看着, 李彻输得心服口服。
心服口服地离开南郡。
南郡的劲装他仍穿得不大习惯。
暗黑色的束口紧收,衬得男人身形愈发端正笔挺。即便右手残缺, 李彻左手力道却未因此有半分削弱。他出招流利顺畅, 虽只是步步退避, 可每一剑皆接在要害之上。
沉闷而刺耳的一声声, 催得人汗如雨下。
炽烈的光影被树叶筛过,于卫嫱头顶摇晃着,不过少时,她便已感觉到耳背处的薄汗。
忽然,在接过极危险的一剑之后, 李彻回首, 忽然朝她所在的方向匆匆一瞥。
便是这一眼,见她也正瞧向自己, 他于马背上竟勾起嘴角。
极浅的笑意, 又在回身时转瞬即使, 忽然一刹那,流转在他身上的日光也炽艳起来。
眼前的一幕与印象之中重叠,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在这一刻间遽然回首。
风扬起她耳畔的笑意。
“阿嫱,瞧我这一剑接得厉不厉害!”
少年郎君紫衣飞扬,高昂坐于马背之上。梨花如雨,簌簌落在他玉带之上,少女亭亭玉立于一侧, 听见这一声,她以扇掩面,忽然红了脸庞。
耳边传来宫人们的打趣声。
下人们虽嬉笑着,面对她时,脸上却只剩下了恭维之色。
真好。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真好。
不必想着仇恨,不必想着算计,明媚的春光徐徐而落,梨花雨下,二人面上皆是青涩与欢喜。
这也是卫嫱最不愿忆起的一段时光。
美好的过往如同一根尖锐的刺,锋利的针尖,将人心口扎得鲜血淋漓。她不愿回忆,却又不能否认它们真实存在过,她曾经是喜欢过李彻,可她确实伤害过李彻,也被李彻真真切切地伤害。让她说不恨定然是假的,可这么多年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她不愿再多纠缠,只愿让所有恩怨随风而去,化作过往云烟。
这般来回纠缠,非要将分个是非对错,实在太累了。
思量间,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亮白的影。
那剑影掠得极快,剑风劈过树丛,劈得一片叶落簌簌。葱郁的叶坠在卫嫱衣肩处,她尚来不及将其拂去,只见马背上的兄长忽一眯眸,电光火石之间,他袖口出忽然飞出银针。
——先前,滕元只说了比试剑术。
暗箭始料未及,虽是微惊,李彻仍快速侧身回防。
便就在他转身挥剑的一瞬——
马背上,滕元一冷眸,忽然一剑捅了上去。
利器刺入肉身,发出一阵略显沉闷的钝响。
登即便有鲜血汩汩,李彻面上白了白,皱眉看向身前之人。
他被刺破了右掌。
滕元本不屑于偷袭。
这并非君子所为。
可他更清楚——对方要娶的,是他的小妹。是他失而复得的、享无上尊荣的南郡小公主。
于是他只好带着些歉意道:“方才本王并未说不可用此法。”
李彻右手张开,殷红的血自指尖流溢出。
所幸那伤口并不深,他咬了咬牙,问滕元:
“……还有多少招。”
滕元如实:“二百三十七。”
末了,他又十分好心地补充道:“如若你现在认输,并立誓从此离开本王的王妹,便可以结束这场比试。”
说这句话,不止是给李彻台阶下,他也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看着对方自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说实话,滕元也有几分心慌。
再怎么说,李彻也是大宣名正言顺的狗皇帝,若是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死在他的剑下……
滕元自是以为李彻会就此放弃。
也希望他就此放弃。
日色炽艳,愈将铁骑映衬得银光泠泠。尖锐的刀尖染血,血珠成串地砸落,显得格外凶煞。
李彻随意用袖摆拂了拂血珠。
下一刻,他道:“来。”
金光落于男子眉宇之处,李彻微微颔首,并未望向身后的卫嫱。
见状,滕元讶异地扬了扬眉。
“好。”
他着实未曾想到,对方能再坚持下去。
滕元策马,手心重新握紧长剑。
“那本王便不再留情了。”
遽然一道凌冽的剑风,将树林也震得簌簌。
一片叶落在卫嫱袖口处,她面色平淡,将其拂去。
二百三十六。
二百三十五。
李彻左手用剑本就不太熟稔,而今右手掌心更是朝下渗着血珠。细细密密的水珠,蜿蜒处一大片的红痕。有人别过头,不忍去看。
二百一十三。
二百一十二。
滕元于马背上高声:“输给本王不算什么丢人的事,而今只要你认输,本王便就此收手。”
汗水黏腻,染着李彻的鬓发。他仿若感受不到身上与掌心的疼痛,只听见滕元的声音:
“只要你认输,不再纠缠本王的小妹——”
长剑横刺,捅破他的左臂。
胸口处亦冲上一股力,而后便是血流不止的钝痛,血肉模糊间,他忽尔嗅到一阵梨花香。清淡的香气,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道,一同涌入李彻的肺腑。
他抿了抿发白的唇,低声:“继续。”
他怎可降?
他不会降。
李彻手指紧攥着剑柄,指尖泛着一阵青白色。
“再如此,你会命丧当场。”
李彻:“不会。”
他的罪未赎,孽还未还清呢。
他还没有娶到自己年少时的爱人。
又怎舍得命绝于此。
他说得笃定,落入滕元耳中,却换得些许不屑的神色。
对方剑锋一挑,长驱直入。
长兄的剑术出神入化,无形之间,便可轻易取敌方项上首级。
尚未至一半,李彻便已负伤累累,故而接招时已显得几分狼狈。
待长剑再度划破他前胸的衣襟时,滕元的手顿了顿。
烈日之下,男人皱着眉头,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再继续,你会没命。”
李彻未答。
“喂。”
滕元高声。
“我说你会死的。”
“我不会。”
李彻忽尔出手,这一剑,他刺得又狠又快,滕元完全始料未及,瞪圆了眼眸。
“铮”地一声响,二人手中铁器皆震了震,滕元一阵吃力,勒紧缰绳朝后退了退。
日影灼灼,金晖刺透薄云,于人衣肩处投落斑驳的树影。卫嫱紧张地眼看着,不过一瞬之刻,长兄已稳下心神,重整旗鼓。
至于这后半场——
日头高升,即便是站在树荫之下,卫嫱仍感到十分闷热。
汗流了满后背,已然知晓结局,她无心再去看。
一侧,卫颂亦瞧出她愈难受的身子,扭头轻语道:“你若是站不住了,我送你回去。”
卫嫱点点头。
眼下着实也无甚好看的。
转身时,卫嫱余光瞧着,高坐于马背上的李彻,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
南郡的夏时较大宣要炎热上许多。
即便是坐在帐内,桌案上的摆台盛满了冰块,眼下仍难消半分炽热。少时,有下人端了盘冰镇西瓜入帐。新鲜多汁的瓜果,正适合消减酷暑的炎炎之气。
然,卫嫱只咬了一口,便将其放下。
坐回帐内,她却是兴致恹恹。兄长前来不知讲了些什么逗弄她的趣事,她并未听清,只扯了扯唇角一笑带过。
见状,卫颂叹了口气:“阿嫱,你可是在担心他。”
卫嫱怔了怔,回过神,下意识脱口而出:“担心什么?”
她的神色清冷,声音亦冷淡。倒真是让卫颂以为,她对校场那边的情况毫不在意。
卫颂手指修长,轻轻捏了下杯身,端起杯盏。
“你可是想……知晓校场那边如何了?”
兄长说这句话时,他面前的茶水正悠悠冒着热气。腾腾的雾气遮掩住男子那一双精细的瞳眸,亦将其眸底情绪遮掩。
轻飘飘的一句话,也并未令卫嫱有所留意。她随意应了声:“定是长兄赢了。”
这话音刚一落,门外立马传来讯息。
“小公主,校场那边的比试结束了。”
得了首肯,对方掀帘入帐,于卫嫱身前跪下来。
卫嫱并未想到这二人的比试会进行这般久,她将手中杯盏放下,随意问道:“比试结果如何?”
不光是她,便是一侧卫颂心里也已然有了答案。
毋庸置疑。
谁知,身前之人却在此时打起了结巴。对方顿了顿,竟道:“回小公主的话,大殿下,大殿下与那人……”
“……与那人打了个平手。”
李彻接下了滕元整整三百招。
三百招,滕元并未因心软而放水。
接下这三百招,李彻自然也伤痕累累。据下人说,大夫已守在他帐口外,血水已流了一盆又一盆。
李彻伤得很重。
自马背上下来,状态愈发不好。
下人跪在卫嫱脚边,同她讲着先前校场内的场景。即便如此,男人攥握着剑柄的手未有半分松动。
他在守护着什么?
他到底在倔强什么?
卫颂看了身侧女孩一眼,她面色清冷,并未因李彻受伤而感动。
是了,李彻愿与滕元比试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如若她因此便感动得热泪盈眶,那这天底下,是否只要有人愿被她的长兄暴揍一顿,那她便要涕泗横流以身相许?
她面容清平,命人将前院里李彻先前所种的花通通铲除。
卫嫱本以为,对方会因为养伤而消停几日,却未曾想过。比试完的第二天夜里,李彻便驾着轻功,前来寻她。
长夜如漏。
卫嫱方一走入帐,身后便横来一只手。
似乎怕吓到她,男人特意戴了指套,手臂上的伤痕累累亦用纱布包扎过。虽如此,卫嫱不必回头,便嗅到一阵浓郁的药草香,她抿了抿唇,清声道:
“方挨了一顿毒打,非但不好好于榻上养伤,还于此处骚扰我。李彻,你真是不想活命了。”
她的声音清冷,于夜幕间散开。
落入男人耳中,却莫名引得他“扑哧”一笑。
他捂了捂右臂上的伤口,歪过头来看她。
“阿嫱。”
男人双眉扬起,几分得意道:
“我说……你现在是不是在关心我呀?”
第84章 084 “我种花,是为了来见你。”……
关心?
“我只是怕你死在这儿, 脏了我的地方。”
她说得冷冰冰的,李彻却仿若并未因此而难过。他听惯了对方这般冷言冷语,反倒愈凑上前来。
“不会死, 不会死。”
“我向你保证, 我若是死,一定挑个离你远的好地方死。保证不脏了阿嫱的屋子。”
他一面说着, 一面竟举起左手。
四根手指并着, 作发誓状。
卫嫱回过头, 只觉迎面药草香气愈浓。她撞上满腔的药草气, 以及那一张眉飞色舞的脸庞。
他唇角勾着,一双眼瞧着她,仿若她便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见到她,便是连身上疼痛都减轻了许多。
卫嫱忽尔忆起儿时, 每当李彻生了场大病, 或是受先生责罚之后,总是一个人偷溜出宫门, 千方百计来见她。
那时阿爹总说, 男女授受不亲, 还请三殿下自重。
少年表面应下,可翻墙爬树总是照干不误。
每每来见她时,李彻手中总会为她带来一大捧花。
这些花束与路边的大不相同。
并非他随手所摘,而是他亲手所种。
他说,阿嫱,我种花,就是为了来见你。
即便他不喜花粉,常常因此而难受得龇牙咧嘴。
——好似只有这般, 他才有无数个,可以来寻她的由头。
而今夜风沉沉,吹得身前男子发丝飘扬,亦将卫嫱面上拂得微痒。
夜色沉浮间,她仿若看见当初琅月宫那个少年。他亦是这般捧着一束花,嬉皮笑脸地来寻她。
那时她会说什么来着?
少女掩去面上红晕,满脸关心地低头,挽起少年的袖口。
看他原本白净的手臂上,爬满了成串的红点。
每每看到这些红点,她便忍不住心疼。
少女两眼红通通的,活像只小兔子。
“你怎的……怎的又将自己弄成这样。”
李彻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她哭。
少年见不得她此般模样,一看她眼眶红了,声音赶忙软下来。他低下头,一面手忙脚乱地为少女擦拭着眼泪,一面温声轻哄着。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弄成这般,吓到你了。阿嫱,你打我吧,你打我。”
正说着,少年忽然举起她的手,便要往自己的心口处捶去。
阿嫱赶忙收回手。
同样微燥的夜风,空气间混杂着清甜的梨花香气。卫嫱微低着头,听见耳畔落下少年清朗的笑。
而今夜风飘扬,她微微掀起眼皮,抬眼看他。
——身前,男人面容较记忆中成熟了不少,可那一双眼凝望向她时,眼神里的深情之色,竟让卫嫱有着一瞬间的错愕。
他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讨好她,或是在打什么感情牌么?
卫嫱回过神,伸手冷冷推开李彻。
许是她太过于用力,收手的一瞬间,她听见对方皱眉哼了一声,看上去似乎有些痛苦。
紧接着,有鲜血自他胸前渗出,染红了布料。
他歪了歪头,扶着胸口苦笑:“阿嫱,你当真想要弑杀亲夫。”
“莫这般说,你我二人并未成婚。”
“我这般做,只是弑君。”
“最多?”
李彻唇角笑意愈发浓烈。
“那可不得了,弑君这般天大的事,可是要掉脑袋的。严重些还要诛一诛九族,你那几个哥哥怕是连哭都没处哭。”
无聊至极。
李彻也不怕热脸贴冷屁股,他愈发贴近了些,低头在她耳边轻笑。
“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不然你多唤我几声阿彻哥哥,我便不让他们来捉你了,好不好?”
他吹出一口热气,落在卫嫱耳边。
她耳垂一阵酥麻。
卫嫱垂下眼睫:“李彻,我发现你真的很无聊。”
“我便知晓你会说这句话。”
李彻并不恼,反倒轻轻勾了勾她的头发丝儿。
她的衣服上总带着淡淡的梨花香气,发间也是如此。男人手指动了动,温和道:“那你可知晓,那日校场之上,我与你长兄打了个平手。”
“那又不能代表什么。”
李彻认真看着她:“不。这代表,从此以后,你的长兄便不能将我自南郡驱逐出去,代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你,可以一点一点地补偿你。”
“我可以用接下来的余生,忏悔我曾经所犯下的过错。”
“即便是长兄不再赶你,我也不止是有这么一个哥哥。”
闻言,李彻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竟点头:“好。”
卫嫱不明所以:“好什么?”
“明日,我会亲自登门。你有多少个哥哥,我便去求多少次。我去征求他们的同意,让他们同意,放心将自己的妹妹交给我。”
哪怕如前日一般,再上一次刀山。
男人痴痴看着她:“待我做完这一切,是不是就代表着——”代表着他们再有机会,重归于好。
“李彻,你无需再说了。”
她截断对方的话。
“从前所有事皆已是过眼云烟,我只想现下能过得好。”
“那我便让你过得好。”
李彻向她保证。
“我不信了。”
“李彻,我不想再相信了。”
卫嫱只是摇头。
“无论你再怎么说,再怎么做,哪怕以自残的方式想要博得我的同情……但是,李彻,你可知一朝被蛇咬的滋味吗?你可曾于大雪天被人抛弃,可曾被人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你可曾被人紧紧掌控,被人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禁锢与掠夺?那感觉便是我的脖颈一直置于你的虎口之中,我命悬一线,生死全部掌控在你那阴晴不定的喜怒哀乐中。”
“李彻,你可曾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大冷天挨罚,大雪天小产。
甚至明明患有哑疾,却生生将嗓子痛破音。
那太痛苦,太绝望了。
甚至还在前些年,只要她一回想起身处皇宫之中的点点滴滴,情绪便濒临崩溃。
她好不容易走出去,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
许是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又许是她的话语着实牵扯着人心。她话音尚未落,眼眶竟先红了一圈。
是了,她难受,她委屈。即便卫嫱知晓,她与李彻的恩怨早已自那杯毒酒起便纠缠不清,孰对孰错,孰是孰非……二人早已算不清楚。
既算不清,那便算了罢。
那个高高在上、冷情冷性的上位者,此刻一双眼紧盯着她。夜潮呼啸,他幽深的眸底也汹涌起卫嫱看不大懂的情绪。
——怜惜,悔恨,愧疚?
她没有去探究,只见男人忽尔又将眸色微掩起,他垂下眼帘,如实道:
“不曾。”
卫嫱笑了。
是啊。
不曾。
李彻不曾体会过她的痛苦。
便如同他的断指、他的断后、他于长兄剑下所受的伤、他所做的一切补偿,她都不曾、也不能感同身受。
胸前衣襟渗出殷红的血,染湿那一片暗紫色的布料。她将军帐阖上,隔绝了对方所有的目光。
事后,据周遭的下人所述。李彻一个人坐在她军帐外的石碓上,兀自出神了许久。
伤好未有多久,他便前去找了她的二哥滕慕。
消息传入卫嫱耳中时,她正斜倚于软榻上,捧着一卷古书。女子的视线未自那古书上移开半分,她扯了扯唇,不以为意地冷笑。
“任凭他去折腾。”
滕慕知晓他的来意。
先前,李彻与滕元的比试已传得沸沸扬扬,滕慕又岂能不知晓。看着身前男子那张有些可憎的脸,一时间,他竟也起了几分玩心。
滕慕歪了歪脑袋,含笑看着他。
“好啊,你既愿玩,那本王便陪你玩。只不过我可没有长兄那般心软。”
男人凑近了些,微倾着身,在李彻耳边吹气。
“换句话说,李彻,你是会死的哦。”
……
李彻想起那日二人于军帐之中,卫嫱同自己说的话。
日影本是炽热,炎炎的金光,又不知何时躲至乌云之后。晴空中的霹雳一响,白光闪过,他听见卫嫱道:
“好啊,你不是要征得我哥哥的同意么?我也不止有这么一个哥哥。若是你让我所有哥哥皆认可你,我便不再将你赶出南郡。”
如此随口一句,却让李彻眼神亮了一亮。
这几日接连好几场大雨,将小院冲刷得透亮干净。终于盼得雨停,李彻身上的伤也一日日愈合。尚未等伤势完全恢复,他便已迫不及待地来到滕慕帐中。对方眯起一双丹凤眼,漆黑的眸内闪烁着精明。
滕慕这一关,乃是过毒蛊。
众人皆知晓,南郡二殿下,最善下蛊,也最擅长用毒。
对方挥了挥衣袖,不过顷刻,便有人捧着一个木罐上前。
滕慕身上带着些奇花异草的香气,对着李彻,忽尔靠近。
后者眉心微蹙起,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李彻只听见对方道:“这瓶中蛊虫,乃是本王耗费万千心血,所养出的奇蛊。你只要——吞下他……”
滕慕这边话音还未落,忽见李彻伸出手,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小罐,根本还未看清那蛊虫的模样呢,就已将其吞了下去。
面不改色。
滕慕惊了一惊,着实未曾想到他的动作竟如此迅速。
“哎——你不问这蛊虫究竟作何用?”
身前,男人静静看着他,一双眼中无甚波澜。
李彻淡声回道:“迟早是要服下此蛊,问了心中反倒会愈发抵触,何必多此一举?”
说的也是。
滕慕勾了勾唇,看来他还算是个聪明人。
只可惜,是个为情所困的“聪明人”。
——毕竟在毫不知晓此蛊效用的情况下,便如此不加犹豫地吞下……滕慕眼中带了些阴恻恻的笑,如欣赏战利品一般,开始打量李彻面上的反应来。
这是他新研制出来的蛊。
名为“五味散”。
所谓五味,顾名思义,便是酸甜苦辣,再加之最后一味——万箭穿心之痛。
服下五味散之人,即在最短的时间内,体尝到这五种最为浓烈的情愫。
果不其然,便在顷刻之际,滕慕如愿地看见,李彻的面色遽然一变。
……
画面一转。
忽然,自鼻息间传来些许酸涩之意,李彻睁开眼,才察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回到了皇城的宫墙之下。
梨花簌簌,随风迎面。他愣了一瞬,像是忆起了什么般,发了疯般朝宫门外跑去。
宫人惊了一惊,于他身后大声喊着:“三殿下,三殿下!快要落雨——”
“轰隆”一道雷声,天幕落下泥点。惊雷劈打着,男子却恍若未闻,脚下未有半分滞缓。
方才既在皇宫,他身上所穿的也是皇子服制,既代表那蛊虫让他短暂地回到了少年时。李彻已完全不在乎那“五味散”究竟是何五味了,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卫府!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虽不知将要发生何事。唯有一个念想在李彻心头疯狂滋长。
他要去卫府,他要去见她。
去见一面,他年少时视若至宝的爱人。
他要弥补年少时的憾事,他要亲口告诉阿嫱。
他喜欢她,他爱她。
所以无论日后发生何事,一定要与他说,一定要告诉他。
他们一起想办法去应对。
莫要独自咽下苦楚,再送他一杯毒酒上路。
……
雷雨声愈演愈烈。
泥点飞溅,染上他的衣摆。
李彻快步,于雨帘中跑得飞快。此去卫府这条路他走过许多次,早已熟记于心。
他心想着。
快一些,再快一些。
再快一些,去见见他年少时的爱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远远地看见卫府牌匾。一时之间,他忽尔明白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李彻理了理被雨淋湿的衣衫,低下头——衣袖中右手尚还完整,未有受伤,未有断指。骨节分明的右手,甚至还带了些未经受过沙场磨炼的少年气。
大门口,未有下人守门。
府邸大门也虚掩着,犹豫片刻,李彻还是一股脑,推门而入。
“阿嫱——”
他脚步欢快,朝后院而去。
浑不顾大雨淋漓,更不顾身上尽被雨水淋湿。脚下的石子路仍是同记忆中一般,一切都非常亲切可爱。
“阿嫱——”
他唤着心爱姑娘的乳名。
忽然,李彻脚下猛地顿住。
他微微瞪圆了眼。
——少女闺房内,那门扉虚掩着,雨影与灯影交错着,他看见门后依偎的那两道人形。
她的兄长,她那并未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哥哥。
那众人口中谦逊有礼、处处都压他一头的,被他视为眼中钉的,卫颂。
第85章 085 “我喜欢,阿颂哥哥。”……
即便知晓这是滕慕所创造出来的幻境, 可看见阿嫱依偎在那人怀中时,李彻的一颗心还是不可遏止地为之一痛。
虚掩的门扉后,少女身肢窈窕, 细腰正婀娜地贴向身前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的男人。幻境之中, 卫颂仍是那副欠揍的模样。对方一袭青衣锦袍,腰际别着一只芙蕖玉坠子, 此刻正人模狗样地低下头, 不知在阿嫱耳旁说了些什么, 逗弄得女孩一阵开怀。
少女于他怀中咯咯笑着。
银铃儿一般的笑声, 混杂着雨声传入李彻耳中,让他忍不住紧攥起拳头。
酸涩,嫉妒。
愤怒。
他愤怒于卫颂的亲近,愤怒于这不真实的幻境中,对方竟也能打起他心爱姑娘的主意。雨帘淅淅沥沥, 屋檐上落下成串的雨珠, 一片雨水朦胧间,他听见卫颂引.诱般的话语。
男人低下头, 手指轻.佻地按在少女光洁的下巴上, 笑着问:
“阿嫱, 是喜欢彻哥哥,还是喜欢颂哥哥?”
此一言,竟引得少女一阵脸红。她羞赧地低下头,过了好半晌,才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
微潮的风穿过廊庑,拂至少女颊侧,温柔地、轻扬起她的鬓发。
李彻呼吸顿住,一时间, 周遭雨声仿若尽数消散。
即便知晓此乃虚拟,他仍是忍不住,屏息凝神。
去听女孩接下来的话。
是他。
是他吧。
毕竟那时,二人之间还未有什么恩恩怨怨,无数人曾夸赞过,他们青梅竹马,他们情投意合。
他们令人羡艳的一双璧人。
男子的手指在小姑娘下巴处轻轻摩擦着,须臾,卫颂捧起来她的脸。
“我喜欢,阿颂哥哥。”
轻声的一句话,带了许多雀跃。阿嫱如一只雀鸟,欢快又娇羞地扑入身前男子怀中。她将脸紧贴着男人的胸膛,轻声细语。
“阿嫱喜欢阿颂哥哥,阿嫱只喜欢阿颂哥哥。”
轻轻几声呓语,少女声音沁甜如蜜。
清风麝影,细雨濛濛。日晖被雨吹打成黯色,却将卫嫱那一双眼映衬得格外明亮动人。
这神色,李彻也曾在她的脸上看到过。
情窦初开,怦然心动。窗边的晚霞染就了少女面上的红晕,她羞答答地低垂着脸,却又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身前之人的反应。
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在李彻心头。
这一瞬间,他下意识想要逃。
可门扉后的人却根本不给他反应,也不容给他任何逃走的机会。便在“卫嫱”说完这席话后,她身前的男子开怀大笑起来。对方长臂一揽,眼下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与礼节了,径直将少女拥入怀中。
缠绵的亲吻。
女孩子闭上眼,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细细密密的雨珠,就这般落在她的声线上,不自觉间,卫嫱的声音竟带了几许颤意。她将娇小的身形靠入男人怀里,又因那炽热的拥吻而轻轻喘.息。
“颂哥哥。”
不一阵儿,她便开始求饶了。
“颂哥哥,莫这样,莫这样。我……我有些喘不上气来………”
此一言,换得卫颂一声轻笑。他非但未因少女的话而停下动作,反倒还愈发大胆。
男人的手抚上女孩滚烫的脸颊。
卫颂于她耳旁,低声诱哄着:“乖阿嫱,不要怕。你若是难受了,我便轻一些。我便——”
即是大雨倾盆,冰冷冷地浇灌了李彻全身,看见眼前场景时,他仍气得浑身燥热不止。一股火气涌上心头,他紧攥着发抖的拳头,冲上前。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少年人的爱意总是稚嫩青涩,那时候,他甚至不敢多勾一勾阿嫱的手指。生怕自己的冒犯唐突了她,也生怕自己大胆的动作会吓得她哭。
于他心里,阿嫱是这世上最好、最温柔的姑娘。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总是牵起他万千心绪,更是能激发他莫大的保护欲。
他又怎会如同眼前的“卫颂”一般,做出此等轻佻之事?
心潮被愤怒淹没,他心中的怒火燃烧着,便要冲出这一行雨帘。
谁知,他放迈出几步,眼前却似有一堵无形的墙。他冲不破,敲不碎,只能隔着这几步之遥,眼睁睁看着他最厌恶的人,亲吻他唯一喜欢过的姑娘。
他拼命地喊:“阿嫱——”
“阿嫱,我在这里——”
听不到。
他的声息被雨声湮没,堵塞的喉咙间,发不出任何声响。
“嫱儿——”
他一拳打在结实的雨帘上,身前之物未有分毫撼动,反倒叫他打破了皮,右手一阵鲜血淋漓。
此时间,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一个令他悔恨终身的画面。
深深宫闱之中,阿嫱的嗓子正如他现在一般,隔着一堵厚实的墙壁,她发不出任何声响。
而那时,他在做什么?
他坐在那一堵墙后,神色清平,审视着毕氏奉上的茶盏。
他听不见。
——她听不见。
他要疯了。
——她绝望得要疯了。
他右手鲜血淋漓,而那时,女孩的下身正止不住地流淌着鲜血。渐渐的,她的声音愈发虚弱,只用那双手,用那长长的指甲绝望地刮蹭着墙壁,企图能发出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声响。
李彻闭上眼。
他不敢想,那时候的卫嫱该有多痛苦,该有多绝望。
该有多心如死灰。
——他如今的痛苦远不及她那时的万分之一。
雨水冲刷着男人的伤口,侵蚀着他的痛感,又让那阵痛意愈演愈烈。他面色一白,忽尔扶住胸口,一颗心随着雨声怦怦,颤抖不止。
他的冷漠,他的无视。
是她最大的噩耗与灾难。
指尖深深嵌入伤口处,他任凭那鲜血横流。而眼下,看着身前依偎着的一双男女,李彻心中不止是酸涩。
他开始憎恶自己。
——眼前之景,不过是滕慕的蛊虫所创造出的幻想,是虚构的,是假的。就如同他年少时一直纠结于心的假想敌,他假想,视卫颂为自己最大的情敌。是了,对方乃世人称赞的翩翩佳公子,学识渊博,知书达礼,不光弹得一手好琴,更是那皇城第一剑客。
他仿若哪哪儿都比自己要强上那么一头。
他甚至还是阿嫱没有血缘的哥哥。
他幻想着,有朝一日,阿嫱会因那个人弃自己而去。
她会投入卫颂的怀抱里。
他太害怕,太偏执,太疯狂。
他太过于幼稚。
而今,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依偎着的这一双人影。李彻心中虽有酸涩,可愈加浓烈的,是对自己先前的憎恶。眼前这些是假的,他从前所担心的、所纠结的也是假的。
从始至终,困在虚影里的只有他一人。
他走不出来。
他没有走出来。
瓢泼大雨淋落,渐渐地,也将他的脸庞打湿。他闭上眼,已分不清脸上究竟是雨水或是泪水。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头顶忽然雨停。
李彻睁开眼。
雨声未止,眼前落下一道窈窕昳丽的身影。
小姑娘一袭粉裙,手里撑着一把伞,伞面恰恰将他头顶的雨水遮挡住。她抬着一双明眸,正格外关怀地凝望向他。
“阿彻哥哥。”
少女声息柔软。
“你怎么哭了呀?”
卫嫱踮了踮脚,伸出柔软白皙的手指,轻柔朝他面上拂去。
她的手指很凉,比雨水还要凉,那时一种不大真实的温度,却莫名让李彻眷恋。
叫他心中生起一阵暖意。
他未说话,小姑娘便自顾自地说着。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还带有一种少女独有的、青涩的稚气。
“阿彻哥哥,你莫哭,阿嫱来接你回家了。你……你是不是不高兴呀,可是陛下又凶你了,可是……”
不等她说完,身前之人忽然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力道极大。
生怕下一刻,她便要随风,自眼前消失掉。
“对不起,阿嫱,对不起。”
他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些颤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少女卫嫱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她愣了一愣,又惊又疑地问道:
“彻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这般说。”
“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对方紧拥着她,右手上血迹仍未凝固。殷红的鲜血自他指尖流下,染红了少女淡粉色的裙裳。
她浑然不觉,似乎也未嗅到那血腥味,只担心地问着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彻哥哥,你……你莫要这般,你这般,阿嫱不知该如何好了。你忘记了吗,再过上三日,我们便要大婚啦!我今天本想穿着嫁衣来见你,可爹爹说,那大红嫁衣可是要留到成婚之日才能给夫君看的。他与兄长都在取笑我,叫我莫要心急。”
可嫁给年少时最喜欢的人,怎能不心急呢?
说着说着,少女面上不禁浮现出一片红晕。
李彻扶住她的胳膊,下意识:
“卫太傅?”
“他的身子可还好?”
“你在说什么呀,爹爹的身体可硬朗了!”
“等等……阿嫱,你方才说……我们要成婚了?!”
兴许是过于激动,他手上忽然用力,捏得少女轻轻叫了一声,红着脸推开他的手。
“彻哥哥,你这是怎么了?陛下亲自为你我赐的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还是你在这里与我装傻,实际上,你根本不想娶我进门。”
正说着,她佯怒。
撅起嘴哼了一声。
李彻赶忙摇头,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不不不,阿嫱,我……我这是高兴傻了。我欢喜都来不及,又怎想着不娶你呢?”
娶到她,是他这辈子最肖想,也是最为奢望之事。
他曾在无数个梦回时分盼望着,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迎娶她,成为自己唯一的妻。
李彻将她抱紧了些,混不顾伞外风雨飘摇,那唯一一把伞也被风吹得微斜。
些许雨丝飘扬至面上,叫李彻稍加清醒了些。他回过神,方欲开口,便听见身前落下一声:
“彻哥哥,我也喜欢你。”
“我愿意嫁给你。”
“我愿意成为李彻的妻。”
画面陡然一转,他跌坐于龙椅之上,身上穿着那件不大合身的明黄色龙袍,宫门敞开,少女逆着霞光步步走来。
卫嫱戴着凤冠,衣裳是他从未见过的华丽。
“陛下。”
隔着高高的宫阶,她恭敬跪拜下来。
李彻赶忙站起身,前去扶她。
“阿嫱,其实你不必——”
话音未落,身前之人已朝龙椅行了个大礼。她姿容平静,一双眼淡然无波。
整个人犹如被头上这顶沉重的凤冠死死压着,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跪拜,清声:“臣妾卫氏,参拜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伸出手,捉住少女冰冷的手腕。她的手腕极白,极纤细,仿若只要他再稍一用力,便要将其彻底折断。
他皱着眉头,道:“阿嫱,你不必行此大礼,见了我……你不必再行什么礼。你知晓,我在乎的不是这些……”
身前“卫嫱”忽然抬起头。
女人那木然的眸光里终于有了半星神色,她眸光微闪着,似乎不太理解他所说的话。
“陛下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见了陛下,自然是要行礼的。即便陛下宠爱臣妾,臣妾也不可恃宠而骄,失了礼数……”
李彻抱住她。
“莫要说了,阿嫱,都是朕不好,你莫要、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臣妾——”
李彻低下头,捂住她的嘴唇。
迎面一道血腥气,引得卫嫱惊了一惊,她瞪圆了眸,眼中情绪却又是转瞬即逝。少女朝后恭敬地退了半步,温吞道:“陛下受伤了,臣妾去为陛下请太医来。”
李彻紧紧捉住她的手腕。
“不要走。”
“可是陛下一直在流血。”
“无妨。”
此一言刚落,身前,女子神色忽然变得阴恻恻的,她直勾勾盯着李彻,唇角挂了一抹极诡异的笑。
“可是血流干了,就会死。”
他的右手,一直血流不停。
李彻抿了抿唇线,不知不觉间,他的唇色已然有几分发白。他未说话,只是紧紧攥着身前女孩的手,那双手极为冰冷,冰冷得让他觉得陌生。
他不开口,卫嫱也不恼。女孩的眼神于他面上流转,片刻,她忽尔道:
“娶到臣妾了,陛下不开心吗?”
“……”
“既是开心,陛下为何又要流泪呢?”
他这才惊觉,自己面上水渍竟未干。
两行清泪落下,滑过他白皙的下颌。是啊,他明明已在幻境之中娶到她,他明明已经完成着一直以来、他最想做之事,为何如今自己心里,竟没有半分甜意?
他服下的难道不是五味散么?
“你不是卫嫱。”
“臣妾就是卫嫱。”
女孩看着他,“臣妾是您心里的卫嫱。”
“不是的……”
“陛下,您希望我听话,乖巧,不惹您生气,不忤逆您。希望我成为您的妻子,永远被困于这宫墙之中。我做到了,陛下,您又为何不开心呢?”
“朕没有……”
他摇着头,想要开口解释,话语到了嘴边,却发觉一切皆是那般苍白无力。是了,这着实是他从前心中所想,他喜欢她,恨不得将她日日夜夜关在身边,让她只守着自己一个人才好。
从前的他,执拗,贪婪,固执,无耻。
置于龙椅上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李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不大敢去看她。
面前的阿嫱,让他清楚地知晓,而今自己身处于幻境中。
记忆中,他所认识的阿嫱,表面上看起来柔软温和,实际比任何人都不认命服输。她如同一颗坚韧的野草,风吹雨打、烈火侵蚀,无论发生了何事,无论再发生何事,都不会向命运低头。
知晓是假的,即便知晓是假的……
他仍不舍得离去。
毕竟,在这幻境里,他是真真切切娶到过阿嫱。
第86章 086 凤冠华衣(二更)
新婚燕尔, 红烛成双。
虽未亲历过他朝思暮想的时刻,但如今,看着身前女子凤冠华衣, 他的内心深处也涌现出一种从未拥有过的满足感。
李彻闭上眼, 轻嗅着少女身上恬淡的香气,却未去看她。
他不知该说什么。
长久的沉默, 忽然, 一双冰冷的手抚摸上男子面颊。
她的声音依依:“若是陛下不开心, 那臣妾便讨陛下欢心……”
他惊愕地睁眼, 只见眼前精美的华服宛若羽翼垂落,她解开衣扣,外衫就这样坠于纤细的脚踝边。
而后,便是里衣。
她的动作熟稔,未有任何磕绊, 震惊过后, 李彻回过神,赶忙上前阻拦。
他自地上捡起衣裳, 将少女身形尽数包裹住。
“卫嫱。”
一袭龙袍的男人皱着眉, “你在做甚?!”
“陛下, 您不开心。”
衣衫扣子未系,她的衣领滑落至胸口处,露出那雪白的双肩与前胸。男人眼神避让了一刻,又微红着耳朵,手忙脚乱地将她衣领提起来。
少女于他耳畔呵着气:“平日里,陛下不是最喜欢这样了么……陛下不开心,那臣妾便让您开怀……”
“够了!”
身前之人陌生的语气令他感到万分不适,李彻紧皱着眉, 却又因为身前那张脸,那张与她无异的脸,而软下眸色来。
他顿了顿:“朕错了,不该凶你。你将衣裳穿好,莫再带着这张脸做旁的事。”
“可是陛下——”
“你出去罢。”
他别开头,不去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朕一个人待着便好。”
右手伤口仍血流不止,李彻未加理会,任由其向下淌着。殷红的血水带了些暗沉的黑色,于龙椅旁蜿蜒。
眼前的幻境仍未结束。
他右手拖着下巴,撑在龙椅上,闭目休憩。
忽然间,自门扉处飘扬而来一阵清风。
带着些清甜的梨花香气,拂至座上男人鼻息下。他抿了抿唇,下意识抬起眸。
四目相触,女子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哀婉。
“不是叫你离去……”
“李彻。”
她站在一片水雾里,朦朦胧胧的雨水,将天光遮掩着,她的神色又在一瞬间变得不真切。
他坐直了身子,紧张道:“阿嫱。”
“阿嫱,是你吗?阿嫱——”
“李彻。”
雨水打落芭蕉,吹得她话语间也带了几许冷意。少女眼看着他,像是在看着曾经加害于自己的一名施暴者,又像是在看着一位竭力悔过自新的爱人。
她垂下浓密的眼睫。
“我原谅你了。”
……
不由得反应,画面陡然一转。
他紧握着手边龙椅的扶手,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曾经于马背上颠簸征战,他也从未感受过此般浓烈的晕眩感。依稀有什么于胃中翻江倒海着,叫他紧闭起双眸,另一只手扶住心口。
与之一同涌入的,还有耳畔的风声。
风声浩浩,遽然吹刮于男人耳边,混带着几分泥沙的气息,紧接着,李彻听见一阵兵戈相接。
乒铃乓啷的铁器声,曾在西疆时,他最熟悉不过。
“将军,将军——”
忽然一阵嘈杂声,将李彻唤醒。
再睁开眼时,他所攥握的东西已然变作了一把长剑,冷冰冰、沉甸甸的铁器,就这般被攥握于他的手掌中。李彻拧了拧眉,发觉自己已然来到了西疆。
——在被阿嫱一杯毒酒送上路后,他于阎罗殿前走了一遭,最终还是被心腹闻铮所救,将他于那尸山血海中一步步背了出来。
而后,他便在西疆养病,暗暗规划着,有朝一日能打入京城。
李彻心想,这当时他这一生最苦的时候。
帐外不知何时也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浇灌的土地泥泞,他的长枪上也沾了些泥点。他低下头,看着攥握住红缨枪的右手——此时此刻,他尚未断指,右手能握紧枪剑,能上马杀敌。
真好。
这一切还都未发生。
真好。
属下瞧见他右手上的伤,先是一惊,而后立马关怀地为他去取医药包扎。李彻回过神,摆了摆手,将帐中之人悉数屏退。
他久违地,回到自己从前的军帐中。
抬起眸,入目的是帐中悬挂的画像,一幅接连着一幅,快要将他的帐壁都挂满。
无一例外的是,这些画像中的都是同一位女子——那是个身材玲珑纤婀的姑娘,一双明眸善睐,或是掩面而笑,或是闭眸小憩,或是于那梨花树下玩闹……男人眸光微变,细密的眼睫亦被冷风吹得一阵翕动。
心潮汹涌。
即便时隔多年,再看见这些自己亲手所绘的画像,他仍免不了一阵心潮暗涌。
忽然间,前方又传来军报,他来不及再缅怀与思考,提枪上马。
敌军来势汹汹。
更是令他未反应过来,被打得始料未及。
兴许是有许多年未曾再提枪,又兴许是从前右手曾受过伤,他出枪的动作并不算熟稔。几番过招,有长剑险险掠过李彻的腹部,他皱了皱眉,忍着痛遽然还手。
当晚,他被属下手忙脚乱地抬入医帐。
他的伤势极严重。
下腹受了一道贯穿伤,所幸未伤及要害之处。
军帐里,在众人眼里,他虽“昏迷”躺于榻上,实际上他的意识却是分外清醒。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水被盛满了一盆又一盆,一瞬之间,内心深处忽然涌现上一个想法。
——他真的会死在这幻境之中。
“这便是本王最新研制的奇蛊,名为——五味散。”
“所谓五味,顾名思义,便是酸甜苦辣,再加之最后一味——万箭穿心之痛。
“服下五味散之人,即在最短的时间内,体尝到这五种最为浓烈的情愫。
“直至——”
后半句话,他没有听太清。
冷风将他的神智吹拂得又清醒了些,他“看着”瘫倒在病床上的自己,心中忍不住苦笑。
早知如此,他便死在上一个幻境中。
最起码上一个幻境里,有他最爱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将卒终于将他“唤”醒。他睁开眼,入目的是熟悉而陌生的军帐。
耳畔的风声仍旧刮着,他反应过来——这是他离京的第一年。
第一年,他颓废不振,常常一个人坐于帐中出神。
便连闻铮也说,殿下,您好像丢了魂儿。
他不是丢了魂。
他这是心死。
与此同时,一颗名为“复仇”的种子在李彻心底疯狂发芽滋长。他一遍又一遍地闷头于帐中作画,又一遍又一遍地将画作撕毁。
他一边爱着她,又一边恨着她。
日复一日的痛苦渐渐将他的身体麻痹,他全心全意投入到沙场之中,刻苦练着剑法与枪法,一场又一场胜仗下来,他的身上早已布满了伤疤。
最严重的,是腰腹处那一道长长的刀伤,来到西疆的第一年,他于沙场上险些丧命。
那时候,静下来,李彻有时会想。
自己真是命大。
经受了这般多的事,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或者这无尽的爱与恨之中。
他忽然像是发了疯,将帐上的画像全部撕扯掉。
将那一张又一张人脸狠狠撕扯,又命人叫来火盆,将其投掷于其中。
看着火舌吞噬,看着火势蔓延,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心中并未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倒是一颗心突突直跳,刺痛不止。
他又像是疯了一般,不顾旁人阻拦,将火盆中的画像捞出来。
火舌席卷着他那同样伤痕累累的双手。
他小心吹去画像上的灰,一个人坐于桌前,将其拼凑。
记忆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李彻看着,从前的自己坐于灯火之前,埋着手。不知不觉间,灯火忽然黯淡了下来。
明灭恍惚的灯色渐渐烟煴,却照不亮他的影。
此时此刻,看着从前的自己,他很想冲上前。
冲上前,去告诉他,李彻,忘记仇恨吧,莫再复仇了。
他要他只记得爱。
帐外的风声响了又停,此间淅淅沥沥地,接连下了好几场雨。无一例外的,连天的雨水下,帐外土地未有一日干净整洁。泥点沾染上他的裤腿,他却浑然未觉。
他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不知“李彻”撕毁了多少幅画,又重新拼凑了多少。
不知这里究竟下了多少场雨
李彻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个名为“至苦”的幻境,他走不出去了。
……
第二年,第三年。
他躲在黑夜里,静静听着帐中另一个李彻的心声。
“今日又收缴了一批兵器,距打入京城又近了一步。这些天并没有京城那边的消息,城中一片和平安宁。”
“今日右臂受伤,险些折了一只胳膊,所幸医治及时。”
“今日领兵御敌,作战两次。闻铮受伤,需养病数日。”
“今日卫家有变,卫颂离京。”
“今日大雪,粮草渐渐不济。需另谋粮草,顺便提防南郡。”
“今日,攻打上京。”
他提笔,于卷宗之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两个字。
——卫府。
……
借着灯色,李彻才发觉。
原来当年自己执笔落寞之时,他眼底所燃烧的,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他的眼里竟有期待。
竟有……
痛苦。
桌案前,男人右手紧攥着狼毫,手上力道一点点收紧。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卷宗上那二字,终于愣愣地回过神。
紧接着,他漠然搁笔,起身披衣。
李彻忍不住唤出口:“等等——”
他在这儿静静观望了另一个自己许多年,早已知晓对方从始至终,并未察觉出来身侧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虽如此,这句话仍是脱口而出。便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出人意外地,方披上甲胄的将军脚步一顿。
紧接着,对方朝他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第87章 087 你的恨,当真远大过于你的爱吗……
四目相触。
灯影之中, 他看见另一个李彻眼中的茫然。
“你……可以看到我?”
他开口,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这声音显得略有些沙哑。
少年眉心微蹙着, 衣领处系带尚未来得及系上, 他长大了嘴巴,下意识道:“你…”
"你是何人?”
为何生得与他一模一样?
帐外风声遽急, 吹得这灯火摇晃, 不甚明亮。眼前是一片略微昏灰之色, 听着帐子外的风雨声, 他知晓自己再无暇同身前之人解释。李彻迎着灯色,走上前。
他径直问身前的少年将军:“你要去哪里?”
对方并未说话,却下意识朝帐外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京城的方向。
李彻顿了顿。
“你此番出兵,是要做什么?”
他问身前的少年。
“是要打入天家, 还是要攻入卫府?”
许是他问得有些急, 少年不耐烦了,后者皱了皱眉, 还未来得及开口呢, 又听见那人阻拦道:
“你不能去。”
他顿然觉得好笑, 反问:“我为何不能去?”
少年立定,回头看着他。
那眸子清凌凌的,带着年轻人独有的锐气。
还裹挟着几分探寻。
“本王养兵蛰伏,在西疆待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这一日?我不管你究竟是何人,今日,谁都拦不了我,也拦不住我。”
“那你回京要做什么?”
“报仇。”
“报谁人的仇?”
“曾欺我、骗我、害我之人。”
少年声音坚定:“谁人曾害过我, 我便找谁人报仇。”
李彻:“那她呢?”
冷不丁一句话。
风将烛火吹得黯淡了些。
灯色烟煴,火星子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片刻的一阵沉默过后,少年忽然冷笑出声。
“她?你说的是何人,卫嫱吗?”
李彻不应声,眸色沉沉,只看着他。
少年嗤笑声愈盛:“她的仇本王自然是要报的,毕竟当初,她可才是谋害本王的第一人。我又不是什么圣父,别人都要拿刀子捅我了,还要我再喂她颗甜枣不成?”
说着说着,少年将军的眸光也阴冷下来。
倒像是提及了什么仇人一般。
他的眼底竟闪烁着恨意。
是恨。
昏昏的灯光下,李彻看得清清楚楚——灯色将他身上那件银色甲胄衬得越亮,对方微抬着下巴,光影流连于他的下颌之处。
李彻就这样看着他,静静地看了那少年许久。
他的内心深处,竟涌现上一股不可遏制的悲哀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吐息,男人不知自己是以何种语气说完这一句话,他只记得这晚雨声很大,砸在军帐上,许久都未曾止歇。
他的心底也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李彻,你当真恨她吗?”
“你当真是,恨不得想要杀了她吗?”
听了他的话,少年眉心愈紧,他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看着她被报复,看着她死……李彻,你当真会感到舒畅,感到大仇得报么?”
“不然呢?”
小将军紧紧攥着拳,“她当初可是想要杀了我!”
那样烈的一杯酒。
那般猛的剧毒。
“在饮下毒酒时,李彻——”
“你当真不知道,那酒里被她掺了毒吗?!”
二人四目相对。
“轰隆”一道雷声响,银光劈闪而过,一瞬之间,整个军帐被劈得明白如昼。
是啊。
他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
知道她为保全自己的父亲与兄长,不得以出卖他。
他明白,当少女满脸泪痕地端着酒杯走入殿时,他便什么都知道了。
她想救自己的父兄。
他想救她。
端起那酒杯,少年静静看了她许久。
他在等她的那一句:“彻哥哥,酒里被我下了毒药。”
可是她没有。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该怨恨何人。
是她的狠心,还是他的愚笨?
愚笨到居然用自己的死,去赌他们的爱。
冷风顺着缝隙涌入军帐,轻拂起少年衣袍。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彻亲眼所见,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变成如今的满目风霜。听了他的话,少年将军愣了一瞬,片刻,他眼底复而一片狠厉。
他冷声道:“你又不是本王,又怎知本王心中所想?”
白光劈至他衣袍下摆边,少年就这般踩着灯影,朝这边走了两步。
他的声音恨恨:“我便是恨她,对欺我、骗我、弃我、害我之人,本王便是睚眦必报。她也不例外。”
“我便是要攻入京城,入京的第一件事,我便要前去卫府,让她看着我的脸。”
“让她好好看看,究竟是谁回来了。”
“我便是要报复她,我要将从前之事——”
李彻接过了他的话:“你要将从前之事,自她身上一笔笔、一桩桩、一件件,尽数还回。你要让她痛苦,让她后悔,让她痛彻心扉地同你说,她错了。”
“她不该害你。”
“她不该为了别人害你。”
少年瞳眸微圆。
仿若所有心事被人当面戳破,他的面上渐渐浮上一层羞恼。
冷光掠过少年瞳眸,原是漆黑平静的眸底,此刻眼中光影摇晃着,情绪波涛暗涌。
“你莫再说了。”
他出声。
此一言,竟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命令。
少年抿了抿嘴唇,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双唇竟已干涸如斯。
李彻不管他的话:“你要报复,要复仇,要让她体尝到当年你所仅禁受的、甚至于十倍百倍的痛苦。你以为你当真恨她吗?你所求的究竟是她的一声道歉,还是她的一句爱呢?”
“自然是道歉。”
少年右拳攥紧了些,“你说的没错,我便是要她后悔,要她痛苦。”
“真的吗?”
李彻直视着他。
一双眼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内心。
少年将军忍不住发笑:“不然呢,她那般害我,难不成还真要我善待于她?”
白日做梦。
他的声音泛着冷。
一瞬之间,便是连那眼神也变得异常冰冷。劈闪而过的寒光照在少年面上,掠过他光洁如玉的下颌。
李彻面色未变。
他仍直视着身前少年——微潮的风轻带起小将军的袍角,他的发丝亦轻扬着,除却这灯影,身上无一处黯淡。
他口口声声说着,对她的恨。
滔滔不绝的恨,仿若连绵不绝的江水,徜徉着,汹涌着,仿佛此生此世都不会止歇。
“当真如此吗?”
一袭紫衣的男人立在灯影之下。
不知为何,灯色烟煴着,他身后竟未落下半分影。
明月溶溶,帐外风声愈烈,北风呼号着,男人声音忽远忽近。
“李彻,你对她——真的恨大于爱吗?”
他直视身前少年,也不知是在问谁。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
“轰隆”一道雷声。
虚影消散,耳旁风声也不再有了声息。李彻只觉自己身后重重一陷,再睁眼时,竟已回到了皇宫之中。
这是他的第几场幻境?
脑子一阵胀痛,而后便是昏昏沉沉的晕眩感,无数记忆涌入脑海,他只记得——自己在上一场梦境里似乎待了有三年之久。
三年。
当初,他在西疆亦蛰伏了三年。
这一次,那五味散又将他带至了何处?
目光所及一片雕梁画栋,涌入鼻息的,还有淡淡的安神香,混杂着一种颇为熟悉的梨花香气。
短暂的回神过后,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的那件深紫色衣袍。
尚还是皇子的服制。
琅月宫。
他又重新回到了琅月宫。
并未有初次步入幻境的喜悦,李彻心中更没有半分激动。他未开口唤宫人,兀自下了床。
不知为何,他的嗓子眼发堵,双唇更是无比干涩。
还未来得及伸手去寻水壶,自殿门之外,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
极轻的步子。
带着几分踟蹰。
他没有细想,却又在对方推门而入的前一瞬,看见桌案上铺开的请婚书。
刹那间,有什么碎片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阿彻哥哥。”
身后之人怯怯开口。
他回过头,一眼便看见那藕粉色衫子的少女,和她……
手中的酒壶。
李彻愣在原地。
……
桌案边,安神的暖香未烬。
周遭仍残留着袅袅余香,与冷风轻拂着,缠绕上人的衣袖。
正值深冬。
北风烈烈,少女穿的极厚,这一路走来,她的一张脸也冻得通红。
若是平日里,每每见到他时,小姑娘一双眸定是明亮而娇羞。但如今——
李彻掩去眸中神色,朝她望去。
少女只身立于门前,双手捧着酒盏,微垂的双眸彰显出重重心事,她紧抿着发白的唇,似乎不太敢望向他。
做贼心虚,分外明显。
李彻回过神,朝她温和笑笑:“你来啦。”
他表现得轻松,话语也轻快,倒真像是因见到爱人而开怀。
“阿嫱今日怎来送酒?”
毕竟她往日前来送的,都是治愈他咳疾的冰糖雪梨。
正言道,自窗门缝隙处忽而吹刮来一道凌厉的寒风,涔涔冷意涌入男人喉舌,引得他一阵剧烈咳嗽。少女赶忙上前,于他后背处轻抚着,李彻抬起头,正对上那样一双关怀的眼。
一颗心蓦地,跳动得飞快。
少女抬起眸,软眸中光影闪烁,略带结巴地同他道:“今日…今日不做冰糖雪梨汤,今日我在府中,偷着酿制了这一壶梨花酒……”
李彻看着她,忍不住笑。
原来当年她的谎话是这般拙劣,说起谎话来时,是这样的手忙脚乱。
身前少女笨拙地与他扯着谎,一面说,竟还一面仓皇无措地指手画脚。
李彻已全然忘记了那些谎言,只记得这天风声很大,很急,雨水声淅淅沥沥。
她的声音很好听。
回过神,面前已是一杯毒酒。
少女素手纤纤,一双干净纯澈的眼凝望向他。
如当年一般,她奉上一杯毒酒。
她在轻声唤他,
阿彻哥哥。
拙劣,太拙劣了。
他能看见少女发白的面色,能听见她声音间的恐慌,能看见她颤抖的双手。
雨水如注,自天幕倾泻,落在屋檐,又洒落在他心上。
毫无征兆地,他的心亦被砸出一个个或深或浅的小水洼。
李彻接过酒杯,认真看着她。
“阿嫱希望我喝吗?”
这一句,倒真像是在征询她。
没想到他会这般问,卫嫱愣了愣。少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眼神飘忽,不敢看他。
她未答,也未未答。
一双杏眸柔软,似乎藏着无数的纠结与挣扎。
李彻笑笑,同她道:“阿嫱,没关系,没关系的。”
他想起先前滕慕所说的,这五味散的最后一味。
万箭穿心,痛彻心扉。
他庆幸,滕慕让他再经历一遭的是这一日。
而并非那一天。
第88章 088 卫嫱,你是不是偷偷骂我了(二……
在少女忐忑不安的眼神下, 他将毒酒一饮而尽。
“咣当”一声酒杯坠地,杯盏碎在了周遭,剩下半本未饮尽的酒水, 落了一地的晶莹。
皎皎明月, 忽而碎在了他的怀里。
只一瞬,自喉舌处传来无可遏制的辣意, 热烫的辣, 宛若锋利的刀尖, 仿佛要将他的喉咙自上而下尽数割开。他右手攥成拳, 沉闷地咳了一口。无边的痛意登即涌入肺腑,直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听见耳畔传来的惊惶:
“彻哥哥,阿彻哥哥……”
她哭着将酒水打翻,无措地抱起他,这一次, 自少女颤抖的声音中, 李彻听见了悔意。
她慌张了,她后悔了, 她害怕了。
她不要他走。
“阿彻哥哥, 我去请御医, 你……要撑住。对不起,阿彻哥哥……”
他的身上很冷。
喉舌却很烫。
胸腹之中犹若千刀催过,刮得他禁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疼。
太疼了。
跟那一日一样疼。
他忍着痛,紧攥着少女同样冰凉的手指,伸出另一只手,拭了拭她眼角的泪痕。
指尖传来晶莹。
冰凉的、剔透的、亮晶晶的一片。李彻低下头,反应过来。
是酒。
眼前不知何时竟升腾起一片大雾, 灰蒙蒙的雾气,将殿中景象遮掩。他喉咙里犹如刀割过,尚未来得及开口出声,身前已传来清澈一声。
清澈一声脆响。
少女一身宫服,气息虚弱地倒在他怀里。
酒杯正是自她右手间垂落,坠在地上。
倾洒的酒水,碎裂的杯觞,将眼前的满堂喜色衬托得一片狼藉。李彻回过神,心口骤然一痛。
他回到了这日。
又回到了这日。
——他午夜梦回时分,最害怕的魇。
又一次的,他像疯了一般拼命唤着御医,他双手紧抱着女孩的身体,看着他于自己怀中一点点气绝。即便知道此乃假象,他的一颗心仍遏制不住的狂跳。众人眼见着,年轻的帝王一身喜服高坐于殿上,忽然,竟呕出一口鲜血。
“滕慕,放我出去——”
“滕慕!!”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皆是痛。
他想起来,于上一场梦境里,自己待了整整三年。
他花了三年时间,看着另一个李彻,如何一步一步自西疆起兵,又是如何从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步步变作如今狠厉冷漠的大将军。
喜色漫天。
纷纷雪落声,独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爱人。
他垂下颤抖的眼睫,双手覆于少女面上。
往日里鲜活的脸庞,此刻悄无声息。少女鬓发散开,无比冷漠的神色,似乎在惩罚着他的绝情。
他俯下身,忍住喉间的痛意,一声一声,轻轻唤她,
阿嫱。
正如同那一年,风吹簌簌,他抱着少女僵硬的尸体,一声又一声唤着,忏悔着。
阿嫱,朕错了。
朕知错了。
朕…真的知道错了。
回来好不好,回到朕的身边来。
朕不再一意孤行,不再关着你,不再惹你生气。
朕……
他忽然站起身,“唰”的一声拔出一侧长剑,寒光闪过,他已将长剑横置于脖颈旁,一双眼里尽是悲怆的一双眼里尽是悲怆的决绝。
“陛下不可!”
“陛下——”
视野里是大片大片的鲜红色。
血腥弥漫,呛过他的鼻息,淹没他所有的神智。
李彻心想,若是他此生此世,无法得到她的原谅。
那便用这余下的后半生,去偿还他这满身无法洗清的罪孽。
……
李彻是在一个初秋醒来的。
尚未苏醒,他便听见窗门外的窃窃私语。医师赶入二皇子帐中时,李彻浑身上下爬满了蛊虫。一只又一只的蛊虫,蚕食着他的皮肉,将他本就残缺的、右手小指啃秃。
而滕慕,全程立于一侧,冷漠地看着被蛊虫覆盖了全身的男人。看着蛊虫爬入他的耳鼻、喉咙,看着他自喉舌间艰涩地挤出一声:
“阿嫱……”
在蛊虫日复一日的啃食下,他气息一日较一日微弱。
蛊虫不仅啃食他的身体,更啃食他的神识,若是神志不甚坚定之人,不到两个时辰,便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忘掉此生全部的记忆。
然后于这万虫啮咬与啃食之下,气绝而死。
这便是所谓的,万箭穿心。
万虫穿心,痛不欲生。
滕慕心想,这大宣狗皇帝此刻落在自己手里,此乃千载难逢的时机,定要让他倍尝痛苦之后死去。
他要杀死李彻,要用蛊虫杀死李彻。
是了,只要他杀死了大宣皇帝,那么南郡便会少一个强势的劲敌,他妹妹的江山便更易稳坐。
只是……
待他下手时,滕慕脑海闪过的,竟是他的另一个妹妹会恨他。
于是李彻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痛痒难忍,四肢百骸像是被什么东西啃食过一般,难受得不成样子。
鼻尖飘过一缕清淡的梨花香,让他几乎不加犹豫、下意识伸出手去。指尖一片柔软,他攥住了一片衣袖,再抬眼时,恰见那人欲离去的身影。
是她。
李彻张了张嘴唇,想要开口说话,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卫嫱垂眼,平静看着他:
“你的喉咙与声带被蛊虫啮咬过,已受损了。”
不止是喉咙,他身上各处,被蛊虫啮咬得体无完肤。
李彻愣了一瞬,瞑黑的眸光一阵黯淡,又在须臾亮了起来。
他撑起身,打着手语同她笔画道:
“阿嫱,你怎么在此处。”
他从未想到,竟能有一日,他一睁眼便能在床前看到她。
不等卫嫱回答,下一刻,床榻上的男子竟痴痴笑了。
“你……是不是在关心我呀?”
神经病。
卫嫱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神色清冷:“我是来看你死没死。”
即便身前女子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李彻却浑然不恼,他面上甚至未有半分愠怒,眉眼缓缓舒展开,浅笑看着她嗔怒的模样。
“可惜了,到底还是没死成。”
她毫不留情地道。
李彻打着手势:“是啊,没死成。”
他顿了顿,又:“那我……下次再努力一下?”
卫嫱将手巾甩到他脸上,转身便往外走。
身后一阵窸窣声,而后便是沉闷一声重响,卫嫱尚未来得及回头看,榻上之人已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下了床。
他前来追她。
因是受了伤,他的行动大有不便,动作稍微加大一分,便不禁牵扯到伤口。
见她走得急,李彻跪得也急,“扑通”一声,男人的双膝重重磕在地上。
始料未及,她转过头,皱着眉问:“你做什么?”
地上蜿蜒出一道血渍。
颇有几分触目惊心。
男人唇角仍勾着笑,一双眼望向她。因是常年未曾用过手语,他的动作已有些许生疏了。
可卫嫱仍能判断出他想要说什么。
他说,
阿嫱,我想让你留下来。
陪陪我。
他的神色里竟有了几分乞求。
下床得急,他的双膝重重磕落在地,一双眼望着她,如同在祈求一位上位者的恩泽。他的头发披散着,本就白皙的一张脸,此刻更是惨白如纸。卫嫱心想,那些蛊虫也真是会挑地方咬,竟未将他这张为祸四方的脸咬烂。
她转过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秋风拂过落叶,穿过帐帘,轻轻落在她的衣肩处,将她的衣袖拂动得微摆。
他说,
阿嫱,求求你留下来。
我需要你。
他需要她。
他惨白干涸的唇发不出一丁点儿声响,额发轻垂,鬓角边的发落至耳前。他双膝跪于地,衣袍亦施施然轻铺在地上,许是经历了这一遭磨难,他瘦了许多,如此眼看着,倒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即便面色惨白,可身前,那一张脸依旧美艳。
卫嫱想起来,自从来到南郡,滕慕这个不着调的像是专要打趣她一般,为她寻来了许多“南郡美男”。他们其中或清雅,或妖艳,或青涩,或热烈……
都比不过身前这一张脸。
他跪在这里,身形单薄,求她怜惜。
纤长的睫羽忽闪了一下,犹如振翅的蝶,于一片靡靡之色间,飞往春风沉醉的花园。
卫嫱垂下眼,看着他:“我兄长对你做什么了?”
他摇摇头:“先前答应了他,过了这一关,他便不再拦我们。所以无论他对我做出什么,令我如何,都是我该受得。”
卫嫱打断他,纠正道:“是他不再拦着你,并非不再拦着我们。”
李彻是李彻,她是她。
她也不想与李彻变成什么“我们”。
“晦气。”
李彻抬起头,比划着手势问她:“阿嫱,你刚说什么?”
他的神色虚弱,动作也有几分虚弱,像是风一吹,便会倒。
卫嫱抿了抿唇,冷冰冰:“你先休息罢。”
李彻:“那你今日,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他眨巴着眼睛,光影徐徐,落入男人眼中,明亮亮的。
倒煞是好看。
卫嫱:“你怎么这么多话。”
对方摇了摇头:“我可没有说话。”
幼稚。
“卫嫱,你是不是在心底里偷偷骂我了?”
“没有。”
“真的吗?”
“你就不能坐回床上。”
“我想坐在这里,这里能离你近些。”
这一句话“说”完,李彻竟将衣袍一铺,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卫嫱下意识:“你的伤不是尚未好么,怎就坐地上了?地上凉——”
李彻眯着眼睛,朝她笑得灿烂:“阿嫱,你嘴上虽冷冰冰的,可心里到底还是关心我呀……”
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洋溢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
卫嫱左右看了一眼。
下一刻,她自床头端起银盆,“哗啦”一声,一盆冷水直接自男人头上浇了下去。
……
第89章 089 “你怎么敢提她?”(一更)……
李彻浑身湿了个彻底。
如此冷冰冰的一盆水, 自上而下,将他从头到尾浇灌。男人始料未及,又仿佛有些被水呛住, 低头轻轻咳了两声。那咳嗽声闷闷的, 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疼痛,这一盆水下去, 将他的面色浇得愈发白。
水珠一颗一颗, 自他的发尾、衣衫滴落。
被人如此泼了一盆冷水, 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愠意, 反倒抬起头,跪在地上看着她。
看着她冷着眸,目光里带着些哂笑。
关心他?自作多情。
“我只是来看看你死没死。”
她确实有些怕李彻死了。
毕竟对方乃是这大宣天子,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南郡……大宣与南郡,一个是她的母国, 一个是她的故土, 他日若真要开战……
卫嫱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李彻, 我真怕你死了。”
“我真怕你死在了南郡。”
聪敏如李彻, 自然能明白她这句话之后的含义。
她是南郡的公主, 也是在大宣被养大的孩子,私心里讲,她自然是希望两国和睦,不再发生任何战乱。
两国百姓安居乐业,是南郡公主所求,也是卫氏阿嫱所求。
男人跪在地上,将额发前水珠拂去,纤长的手指, 此刻颜色也十分惨白,他睫羽动了动,眼里竟还带了些委屈。
想了想,卫嫱还是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到了他面前。
“我今日本是想来给你送这个的。”
李彻目色微疑,将其打开。
“我知晓,你这些时日待在南郡,除了骚扰我,还在与我长姐商议什么。”
卫嫱声音缓缓,已有许久未曾用这般平和的语气同他说话:“你想要两国结盟,不再生战事,想要大南郡永结秦晋。这是我皇姐斟酌过后的结果,她想,应由我来将这个交给你最为合适不过。”
论起两国实力,大宣远远在南郡之上,但南郡地势崎岖,易守难攻,虽人口数目少,却占据了天然的优势。
这些年,毗邻大宣与西蟒的南郡于两国夹缝中艰难求生,大宣地大物博,西蟒骁勇善战。自李彻登基后,南郡便依附着西蟒,时不时也对大宣边境发起骚扰性的攻击。
这一次,为了劝说南郡倒戈,李彻开了不少条件,费了不少口舌。
也不知为何,在知晓李彻此行,并非单纯是为了对她死缠烂打式的骚扰,同样也是为了两国邦交后,卫嫱心底里竟莫名好受了许多。
是了,无论他再怎样陪她闹陪她玩,对方毕竟也是大宣天子,千里迢迢追至南郡,又岂能只是一场儿戏?
她道:“你莫这般跪着,大宣皇帝跪我,我可受用不起。”
李彻自是能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
他温和笑笑,低下头继续看那文书。
在南郡待了这些天,他学了些南郡话,也能认懂一些南郡字。
南郡的语言并不难学,可卫嫱担心他仍看不大懂,也是为了公平起见,她于长姐的字迹下,又以大宣的文字誊抄了一遍。
前几条条约,他并无异议,眼神飞快扫过。
忽然间,男人神色顿住。
——和亲?
什么意思?
不等卫嫱开口,李彻便知晓,她断然不会因为这所谓的两国合盟去和亲,也万万不会如此荒唐地嫁给他。
李彻抬起头,皱眉,似乎有千言万语想问她。
卫嫱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般,声音淡淡:“长姐欲在旁支一脉择一位品行样貌出众的贵女,嫁入大宣。听闻陛下后位仍是空虚,既是陛下提的联盟,那我们南郡嫁过去的女子,所求的便要是宫中最好的——”
皇后之位。
李彻打断她:“不可能。”
“怎么,不是陛下提的永结秦晋么?而今怎么像是要反悔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直勾勾盯着她。
他的眼底有情绪汹涌着,半晌,男人伸出手。
“阿嫱,你这是在逼我。”
逼着他离开,逼着他另娶他人。
他摇摇头,很是无奈,唇角似带着一抹无声的喟叹。
“即便没有她,我也不会逼你和亲大宣。”
他只与滕月提了结盟,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提起过任何有关和亲之事。
“因为我所心仪之人,不是南郡公主,是卫家阿嫱。”
他喜欢她,无关乎她的身份,更不想以这种卑鄙的手段去束缚她,禁锢她,去强迫她嫁给自己。
——这是从前的李彻。
乌发沾满了水渍,乖顺地黏腻在他苍白的颊侧。男人眸光闪了闪,将文书暂且收下。
“关于和亲之事,我会再与你的姐姐商议,将和亲一事取消。至于旁的——”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
男人走上前,千疮百孔的身上带了几许草药香气。二哥说他伤得很重,若是再迟发现一刻,怕是无力回天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二哥说这句话时,她的心中竟也有些急。
她想,李彻的死活,她并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两国百姓的生死,在意大宣与南郡,不再生起祸端。
这一方条约,她是欣然交到李彻手里的。
她自然也知晓——至于那最后的“和亲”一条,是她的长姐,也就是如今南郡的女尊大人所加上去的。
姐姐想将她留在南郡。
是了,相比于成为大宣的皇后,被困在那不见天日的深宫之中,甚至与他后宫三千妃嫔成日勾心斗尔虞我诈,姐姐更希望她留在南郡,做南郡最自由、最受宠爱、最无拘无束的小公主。
她该是一只雀鸟,该是一阵清风。
李彻在帐中养伤了数日。
直至收到一封自上京加急而来的密信。
皇城有变,亟需归京。
李彻离开南郡的那一日,是个艳阳天。
卫嫱未去送他,她听闻,李彻高高独坐于马背上,于城关处,似乎等了她许久。
末了,他将两国合盟的文书收好,策马而去。
离去时,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
皮肤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受损的声带也一日日好了起来,这些日子,他无需通过手语,也能短暂地发出一些声音。
唯一的是,他的嗓子仍很痛。
卫嫱未有理会他,只是在他出关后,卫颂走了过来。
对方问她,阿嫱,你难过吗?
她反问,为什么要难过?
对方眸色沉沉,看了她一眼。他抿了抿薄唇,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他离开了南郡,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大宣距南郡甚远,或许、或许……”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一缕幽风穿过军帐,轻轻拂至女郎面上。
空气中多了几许清甜的梨花香。
沁人心脾的甜意,又混杂着旁的花束的味道,莫名令卫嫱几分熟悉。
她站起身,朝外看。
才发现,李彻种在她小院里的那些花,不知何时竟全部盛放了。
时至深秋,竟还能有花开。
卫嫱吃了一惊。
见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花丛上,卫颂的眸色黯淡了几许,片刻之后,男人弯了弯唇。
兄长温和同她道:“既是没有难过,那……阿嫱,你开心吗?”
李彻离去,她开心吗?
卫嫱收回目光,循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
是啊,他是那么讨厌的一个人。他无耻,他卑鄙,他无赖,他像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对她死缠烂打,不肯罢休。
如今他离去了,她应该开怀才对。
——卫嫱惊讶地发现,现如今,她的内心居然没有任何波澜。
或是说,她看不懂自己内心深处的微澜。
正思量着,小阿翎突然走进来。
她穿着翠绿色的衫子,外披了件挡风的小裳,头上尚还戴着李彻去集市上给她买的小花,看上去格外天真浪漫。
小阿翎是像一只鸟儿雀跃着进来的。
甫一入帐,阿翎便问她:“娘亲娘亲,平日里的那位大哥哥怎么不见了?”
她弯下腰,抱住怀里的阿翎,问:“哪位大哥哥?”
话一出口,她心中便有了答案。
这些日子李彻一直都在陪小阿翎,带她上街、陪她玩耍、与她采花,给她买各种各样稀奇好玩的小东西。
小孩子总是不记仇的。
这一套“收买”下来,便是连从前有些怕他的阿翎,都有些喜欢他了。
“便是总陪我玩儿,给我买好多好多宝贝的漂亮大哥哥!”
小姑娘腰间挂满了李彻与她买的玉佩,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卫嫱抿了抿唇,将她抱起来。
“怎么总是与他玩儿,几个舅舅平日里不也是总陪着你玩吗,怎么总爱找他。”
话一出口,卫嫱才惊觉——便是方才那一句,她的声音里竟不自觉地带了些情绪。
酸溜溜的。
她摇摇头,将脑海中的情绪驱散。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定是自己近些天太忙,陪女儿的时间少了,竟叫小翎被那人蛊惑了去。
卫嫱心底里涌现一阵危机感。
所幸那人走了,不再与自己抢女儿。
她长吁一口气,将阿翎抱在怀中,一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面温声哄着。正言语间,忽然有下人通报,于李彻帐中发现了一封信,想来应当是留给她的。
兄长看了她一眼,退至一旁。
卫嫱满腹疑惑,将信件拆开。
依旧是遒劲的字迹,力透纸背。其上墨色微微有些干涸,方一展信,便能嗅到一阵墨香。
对方似乎已经预想到她不会来送自己,于是在信上写下了未尽之言。
抛开那些十分肉麻的话。
卫嫱看见,李彻在信上说,此去大宣,山长水远,他定能完成她心中所纠结之事,也望她独自在南郡,万分珍重。
她所纠结的,两国同盟,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于信中,他言道:自己已经通过了她大哥二哥所设的两道关卡,还有最后一关,待他归来。
他一定会带着两国同盟的条约,平安归来。
……
不知不觉,这一场秋雨落了下来。
秋霜更显树重,枝丫上密密麻麻积就了一层霜影,这一路的快马加鞭,李彻终于颠簸赶回京城。
尚未入主皇城,他便听闻——毕氏反了。
终于反了。
男人勒紧缰绳,冷笑了一声。
这些天他虽在南郡,可与京都的通信却从未断绝过。他于南郡,心腹于上京,便是在他离开大宣有了一些时日后,京城来信——毕氏终于有了骚动。
事情的起因还追溯到他离京之前。
将金妃禁足的同时,他一面命闻铮暗暗削弱毕氏实力,收缴了不少兵权。
放长线钓大鱼,远在京城之外的年轻帝王下令,这一次,终于要将毕氏一网打尽。
除去金妃,毕氏上下本就有谋逆之心。
于皇权的多次施压之下,毕焕安终于反了。
是夜秋雨雷霆,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了整个京城,也将天地映衬得几分可怖。李彻自西北暗门步入皇都,入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金妃毕氏打入冷宫。
凄切的风雨声混杂着女人痛彻心扉的嘶吼,毕氏披头散发,哭声凄厉不绝。
年轻帝王高坐于龙椅之上,残缺的手指紧紧攥握住椅柄上的黄金宝珠,一双眼冰冷淡漠,却强势得寸步不让。
任凭女人如何出声恸哭,如何苦苦哀求。
“陛下!冤枉啊陛下,父亲对陛下忠心耿耿,定不会做出此等谋逆之事。陛下明鉴!陛下明鉴!”
往日里娇生惯养的女子,被凄风打掉了鬓发上的鲜花簪——自从被陛下禁足后,内务府便克扣了她的一切月例,无论吃、穿、住,都大不如往日的金妃娘娘。
她于宫中禁足,却无一句怨言。
甚至还满心期待着,她深爱的陛下会在某一日回心转意,将她接出这冰冷冷的宫殿。
皇宫的深夜着实太冷,太凉。
皇宫的雨,来的比任何地方都要猛,都要急。
她于冷冰冰的宫殿中痴痴地盼着,日复一日地摘下园中那即将枯萎的花,将其别至鬓发之上,等待着帝王某一日的恩泽。
没有人告诉她,陛下不会再踏足此处。
甚至没有人愿意告诉她,陛下已不在皇宫。
她一日日地等着,等了太久太久。
等来的却是帝王那一道冷冰冰的诏书。
——隆阳毕氏,谋逆犯上,株连九族。
宦官脸上没有半分怜惜,只挤弄着眉眼,狗仗人势地端上来三样物什。
短匕,毒酒,白绫。
对方扬着下巴,颇为轻佻地看了她一眼。毕家大势已去,事已至此,那太监连样子也不装了,居高临下地同她道:
“喏,东西都在这儿,你且挑上一样,自个儿走吧。”
毕氏满面惊惶,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定是你们这些贱人假传圣旨,想要谋害本宫。来人啊!本宫要见圣上!圣上!有贼人要害臣妾!”
“本宫、本宫要见圣上——”
她打翻了面前三样东西,自顾自地喊着,似乎想要冲破这一道宫门。
此番模样,久居深宫的大太监早已是司空见惯。来者心中厌烦,重重的一甩手,赏了她一个巴掌。
“啪!”
清脆一声。
毕氏被他扇得昏头转向。
人尚未站定呢,她已听见耳畔满是讥讽的冷笑声:“还嚷嚷着见圣上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圣上日理万机,忙着处理公务,可没闲工夫搭理你这个贱妇。咱家劝你还是乖乖选上一样,自我了结了去。莫逼的咱家动手,闹的场面也不大干净。”
此一言,大太监身旁立马有人躬着身子奉承道:“不必师傅您动手,若是她不听话,奴才我带人将她吊死了便是。这雨下得紧,哗啦啦一冲,便什么都干净了。师傅您且站远些,待会儿莫再弄脏了您的衣裳……”
闻言,毕氏怒目圆瞪。自幼娇养惯了的性子,使得她破口大骂:
“呸!你们这些狗奴才,往日里本宫得势,没少见你们点头哈腰攀着高枝。今日倒显得你们了!我们毕家满门忠烈,定不会反!必是轻信了你们这些小人的谗言!本宫要见圣上!本宫要面见圣上!”
“松开本宫,你们这群腌臜的阉人!放开本宫!!”
“本宫有要事要同圣上说!关于、关于卫氏之事——”
她忽然灵光一闪。
果不其然,一听到此句话,左右之人动作猛然一滞。
这一群太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考虑着要不要上报。
——关于卫家女,他们也略有些耳闻。
见此言奏效,毕氏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一声声高呼。
“放开本宫!本宫要面见圣上!”
“让本宫去见圣上!!”
恰在此时,院内的雨声忽然大了些。雨水淅淅沥沥,流淌过碧瓦飞檐。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道轰隆的惊雷声,一声“陛下驾到——”就如此响彻于废弃的冷宫宫门口。
大太监拖着长长的尾音。
周遭之人忽然一噤声。
如注的雨帘之下,是那尊贵无比的九龙宝辇,明黄色的伞绸轻轻向上抬起,一片密集的雨点声里,众人看见那张令人又敬又畏的脸。
“陛下……”
“参拜陛下……”
李彻高坐于龙辇之上,眸色阴沉,直勾勾地望向她。
“你怎么敢提她。”
第90章 090 遣散后宫(二更)
这一声, 不怒自威。
雨水冲刷下,浑身湿透的女人艰难抬眼。甫一抬眸,毕氏眸光变猛的一亮。她浑然不顾男人面上的阴冷之色, 只看着那件落入眼中的明黄色衣袍。如得到某种救赎般, 毕氏勾了勾唇,艰难地朝他爬了过去。
“皇上, 皇上……”
她一面爬, 声音一面有了哭腔。
“您来了, 臣妾便知晓您会来的!是那□□人、那□□人, 要害臣妾,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毕氏没有造.反,阿爹他不会反……陛下、陛——”
不等她爬至李彻龙辇边,立马便有宫人上前, 彻底拦住她匍匐前进的路。
李彻未理会她而今言语, 更不顾身前女子哭得有多梨花带雨。男人凤眸间寒光未减,一双眼依旧阴鸷地俯视着她。
“你如何敢提起她。”
冷津津一句话。
毕氏愣了一瞬, 声息弱了下去:“陛下……”
只一句, 那话语中凝结着万千寒意, 令人后背顿升起寒芒。辽阔的天际劈闪过一道白光,冷风呼啸着,周遭之人不禁皆打了个冷颤。
毕氏委屈道:“陛下,臣妾想见您……臣妾已有许多时日未曾见到您……臣妾知道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臣妾出去……”
还有她的父亲,她的族人。
“父亲对您一向忠心耿耿,不会做出此等叛乱之事, 其中定有虚情。陛下圣明还望陛下严查,还我毕氏一个——”
她这话音尚未落。
闻铮斜了斜眸,如同某种号令一般,立马有人走上来,手里提着圆滚滚的某物,朝毕氏所在的方向扔了过去。
轱辘轱辘,滚到她裙角边。
毕氏下意识低头,只看了一眼,猛地尖叫起来。
“啊!!”
疾利的一声,响彻宫闱。
紧接着,她花容失色。
“父、父亲……”
女人声音打着抖,不可置信地、又低下头确认了一遍。也就是这一遍,彻底让她情绪崩溃,他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瘫坐在那里,浑身缠绕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毕氏领兵,于尚灵门兵变。闻大人带兵前去,将乱臣贼子斩于马下。”
“此乃贼人首级,贼人尸身悬于尚灵门之上,曝尸七日,以儆效尤。”
毫无感情的声音,随着冷冰冰的雨点声,传入毕氏的耳中。
“圣上已下令,抄毕氏满门,株连九族。”
最后一句话,终于唤起地上女人的神思。
她猛的一抬头,不过刹那间,女人的双眼已布满血丝。毕氏红通通的一双眼,死死盯着龙辇之上,那矜贵淡漠的男人。
风雨飘摇,不染其身。
“陛下……?”
她紧咬着牙关,双唇哆嗦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为……为何?”
一侧有人扬声道:“你说为何,乱臣贼子,当不当诛?”
“为何……”
她哑了嗓音。
一口鲜血自胃腹中涌上来,将她的喉咙堵住。嗓子眼里尽是血腥气,让她一时间再无法说出话来。
她想问的是,为何?
即便陛下认定父亲有罪,株连九族,也大可以给她一个痛快。而今又为何斩下他的头颅,命人扔至她身前,看着她如今崩溃癫狂的模样。
为何要这般……折磨她?
她宁愿……宁愿死在上一刻。
至少,是死在看见父亲的头颅之前。
“陛下,您为何要这般……对臣妾?”
缓了好些时候,她终于开口出声,却也是嗓音颤抖着,哽咽地说道。
“自臣妾入宫以来,从未有一日负过陛下,也从未对陛下起二心。臣妾从头到尾,心中唯属陛下一人。即便陛下不喜欢…即便陛下不喜欢我……”
她闭上眼。
自眼角,竟流下血泪。
她想,自己或许是不该入宫的。
入宫那一日,是她人生中难得的一个晴天。她自采秀宫中惊鸿一瞥,少年天子高坐于龙辇之上。锦衣,华带,十二冕旒。
便如此匆匆一瞥,便如此惊艳一瞥。
便如此……她红着脸,撞入皇帝冷淡的视线。
她抱起父亲的头颅,用袖子拼命擦拭着其上血迹,忽而想起曾几何时,父亲也曾买通过宫人,暗地里给她送了一封密信。
毕氏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兴许就是在那一日,父亲有了反叛之心。
他在信中提点,要她争宠,要她诞下皇嗣,要立她的孩子为储君。
他在信中说,要她注意皇帝。
彼时,她满脑子都是信的前半段。她自是会拼了命的专宠,不光是为了家族荣辱,更是为了她那一颗荡漾的少女春心。
只是她未想到,她从未想到……
入宫这么多年,陛下从未在她的寝宫之内歇过脚。
他甚至从未在夜幕降临时分,踏入过一次后宫。
她未想到。
未想到那个女人,竟叫陛下记得这般重,这般深。
即便她曾“死”了,也叫陛下挂怀。自看见皇帝书房中那张悬挂着的小像起,她心中的嫉妒便开始疯狂滋长。
不,或许早在更久以前。
她便开始疯狂的嫉妒那个女人。
即便在知晓,陛下所要立的新后,并非是她,而是萧氏女时。
她心中的妒意也并未削减过分毫。
甚至于,在得知陛下要立萧氏为后而非卫氏时,她竟暗暗松了一口气。
毕氏不知,她为什么。
她凭什么。
她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愿在朝中为她撑腰的父亲,甚至她唯一的亲人,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琴师。
“京中第一公子”又如何,不过是虚名罢了,哪里抵得上他的父亲,哪里抵得上他的哥哥?哪里能抵得上他们毕家的满门功绩?
凭什么是卫氏。
为什么是卫氏。
为什么…偏偏是她……
便是死了,也不放过陛下,也不放过她。
血泪自眼角流下,滴落至她怀中之物。大雨倾盆,她身上的布衣也沾满了泥点。
毕氏就这样低着头,抱着怀里的东西擦拭了许久。
“擦不干净,擦不干净了……再也擦不干净了……”
忽然间,原本呆滞的眸光忽而一凛,混沌的眼神在一刻之中变得无比坚定,她飞快站起身,双手撑地,朝一侧的柱子上猛地撞去。
电光火石。
李彻抬了抬下巴,闻铮眼疾手快,遽然将她抓住。
也就是这一瞬,像是使尽浑身解数后,女人身子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她再没了力气,只披散着头发,绝望看着他。
看着皇帝一步一步,缓缓走下龙辇。
周遭气息尚有些浑浊,混杂着泥土与血腥气息,不大好闻。可面前的男子却像是浑然未被沾染过这些气息一般,迎面的是清冽而温和的香气,雨影斜斜,风雨也轻飘飘拂至皇帝面上,他垂下一双眼,气质矜贵而干净。
她瘫软在地:“为何……叫人拦我……”
他这般厌恶她,为何不叫她死?
男人与她把控着极恰当的一段距离,即便是冷风摇曳,吹拂着他的衣袍,也并未教她沾染上他的袍角。
李彻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冰冰的话语,敲碎了她眼底的全部希望。
她听见身前之人道:
“朕不会叫你如此轻易地死了。”
“朕也不会杀你。”
“朕会留着你。”
他厌恶她。
——这样的神色,从前,她在李彻脸上看到过无数次。
对方总是不加掩饰的对她皱眉,那时毕氏还以为,陛下这是对谁都淡漠。而今她才知晓,原来从一开始,他便厌恶她。
她瘫倒在地上,不禁笑了。
笑着笑着,他流出泪,笑出声。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果真不假。
原来他这样冷漠的上位者,便是连眼底那厌恶的神色,都表现得如此轻飘飘,如此淡漠。
“朕会留着你,因为要审判你的人并非是朕。”
决定她生与死、如何死的人不是他。
但留着她的每一日,他都教她生不如死。
他会将她的族人——那每一位兵变的叛乱者,将那些人的头颅、四肢、骸骨,一日接一日地送入她的宫殿中。有她的父亲,她的舅舅,她的兄长她的弟弟……还有无数看着她长大、拼了命将她送入宫的族亲。
他要她生不如死,却又偏偏不让她死。
于她的身侧,将布满皇帝的眼线。他们将寸步不离地监视着她,不叫她有任何自寻短见的机会。
他们要撬开她的嘴,倒入那糟糠般的流食,以保证她得以存活。
又敲碎她的牙,磨掉她身上每一处锋利之物,“小心翼翼”地,确保她没有任何闪失。
还要撑开她的眼皮。
让她亲眼看着那些仿若气息未绝的血与肉,要她亲眼看着从前那一个个鲜活的族人,如何在她面前变作一滩烂泥。
……
她自嘲般地心想,这竟是自己第一次,如此受到他的重视。
冷宫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终于第一次喊出皇帝的名字。
“李彻,原来你竟这么恨我。”
沉重一道宫门闭合声,女人微弱的声息,被雨水浇灌,被风声吞噬。
被这座硕大的、宛若囚笼一般的宫殿,一点点吞噬。
她没有看见皇帝回头。
……
没多久,宫中便传闻,毕氏疯了。
消息传入金銮殿时,李彻正在批阅收缴毕氏兵权的卷宗,女人疯了的消息并未让他的笔尖有半刻的停顿,须臾,他连眼睛都未抬一下。
“人死了么?”
下人战战兢兢:“奴才不敢让她死。”
没死就好。
他不再理会,而是又自一侧取来玉玺,颁布了一道诏书。
皇诏一下,群臣哗然。
——陛下竟、竟遣散了后宫。
无论朝臣如何反对,李彻高坐于龙椅上,毫不在意地将那奏折一个个打了回去。大殿之下,朝臣急得直跺脚,却又因近日毕氏之事,不敢再当出头之鸟。
废黜后宫的诏命,便这样轰轰烈烈推行了下去。
不过多久,朝堂之上,李彻又做了群臣反对的第二件事。
……
边关传来急报
在得知大宣与南郡合盟一事后,西蟒人果然怫然,一怒之下,竟朝南郡出了兵。
李彻坐在龙椅上,听着南郡送来的求救急报。
密信上言,南郡岌岌可危,请求大宣出兵相助。
便就在李彻欲抬手之际,一批又一批的臣子,乌泱泱跪在了殿下。
众人惊慌失措地阻拦,于大殿之下叩首,一个个皆道:
“陛下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