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 大宣一直与南郡、西蟒水火不容。
甚至于,西蟒曾也联合南郡,两国联手骚.扰大宣边境, 对大宣虎视眈眈已有多时。
而今西蟒与南郡打了起来……
鹬蚌相争, 渔人得利。
此时正是隔岸观火之刻。
李彻知晓,既是此二国交战, 如今自己最应当做的, 便是对这一封自南郡而来的求救信视若无睹。他袖手于一侧, 再待对面打得国力亏虚之时, 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两国一句吞并。
此乃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作为一个心狠手辣的帝王,他当如此。
也该如此。
可是众朝臣却见着,于群臣叩首之时,大殿之上那原本冷心冷情的帝王却是一阵缄默。日头微斜, 光影却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件明黄色的龙袍之上。暖光灿然, 晖色鎏金,也就在这一刻之时, 皇帝忽然朗声, 开口。
“传朕旨意, 出兵十万,增援南郡。”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且不说坐等渔翁之利了,若皇帝着实不愿与南郡就此撕破脸,亦可假意出援。怎么乍一派兵,便是出兵十万……
殿下众臣子忙不迭劝阻,一个个都将头磕得砰砰直响。
任凭众朝臣如何道,座上天子如往常一贯, 已下定了主意——是了,他是一贯有主意的,天命既下,便是覆水难收。
只是此一路山水迢迢,又是这般泱泱之师。
尚未行至永川,李彻便已收到一封讯息。
信件尚一展开,男人面色登即一寒。
信纸之上,白纸黑字。
赫然写着,
西蟒攻势迅猛,不出短短几日,已将南郡大军打得节节败退,甚至于已侵占南郡边境数座城池,大有灭国之势。
对方乃是下了举国之力。
无奈之下,南郡只好求和。两方于落雁关前,签下盟约。
与其说是盟约,倒不若,说是南郡被迫签下了此等屈辱的条约。
除去割让城池、赔偿马匹金银,条约上还有一句——
送公主和亲。
卫嫱是自愿去和亲的。
西蟒原是指定,要阿姐滕月前去和亲,是笃定了南郡宗室,只有这样一名女子。阿姐乃南郡女尊,定不可受此辱,西蟒此举,乃是在宣告天下众人——即是南郡的女尊大人又如何,于我大军铁骑之下,便是一国之女帝,也还是要入我后宫,为我后妃。
甚至于,阿姐和亲过去,并非为后,而是为妃。
为妾。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滕月并未要她代自己前去。
也未有任何一人试图劝说卫嫱,要她代阿姐前去和亲。
只是举国上下,一片疮痍与沉默,恰在这时,她站了出来。
这西蟒,总归是要有人去嫁的。
不光阿姐,她也是南郡公主。
卫嫱一袭绯衣,长跪于大殿之下。南郡的风向来比大宣凉上许多,寒风呼啦啦地灌入军帐,夹杂着些许风沙与石砾。
将人侧脸吹刮得有几分生疼。
阿姐裙尾拖地,走下殿,摸了摸她的脸。
有时,卫嫱也觉得,月姐姐与她有些像。
自从她来到南郡后,滕月也与她一起,慢慢地,像中原女子那般梳妆打扮。滕月很喜欢中原姑娘们的长裙,长长的裙摆险险及地,莲足荡开,裙裾随波轻晃着,如一朵朵盛放的莲。
金枝玉叶的女子,头发披垂下来,满面愁容,怜惜地看着她。
这些天的败局,并未压垮面前的身前的女人,反倒是在知晓她要和亲之后,神色黯淡下来。
阿姐哀声:“阿嫱,你不必这般。阿姐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南郡,是阿姐无能。你还这么年轻,阿姐不能让你嫁过去,毁了你的一生。”
滕月伸出手。
阿姐手掌柔和,温柔地轻抚过她的发顶。
她自幼是被阿爹与兄长教养长大,虽说二人皆待她很好,或许也是性别的缘故,卫嫱从未感受过女性长辈这般柔软的关怀。听这阿姐的话,看着对方因自责而通红的眼眶,卫嫱的眼睛也一下红了。
一面是自幼流离在外令人无比心疼的小妹,另一面是压在肩头千斤之重的家国。
卫嫱回抱住滕月纤细柔软的腰身,她头发亦披垂,依依落至二人肩头。
这是她第一次见,一贯坚强的长姐落泪。
她也轻抚着长姐薄薄的后背,温声安慰道:“阿姐,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怎么能说没事?西蟒虽说离南郡并不算远,可那些粗鄙的西蟒人,却是个个都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我怎么能放心叫你和亲过去,蒙受此等大辱?与其这般,当初倒不如……倒不如……”
滕月的声音小了下来。
卫嫱猜到她后半句话想要说什么。
——倒不如让她当初就跟着李彻回去,回到大宣。
“至少那大宣皇帝,待我阿妹是真心……”
她不会受辱,更不会受苦。
月色清浅,朦胧覆于少女衣肩处,卫嫱抿了抿唇,轻声:“长姐无需这般自责,阿姐,我有主意的。”
“你有什么主意?”
灯色与月色交织下,女人泪眼朦胧看着她。
卫嫱垂下眼眸。
“阿姐您也说,李彻待我是真心。”
那她何不利用这一份真心?
她在赌。
赌李彻会来,赌他会出兵,增援南郡。
滕月抬起头,目光之中,微微带了几分讶异。女人与她一般抿了抿唇,却是欲言又止。
灯色于她那双浅色的瞳眸中烟煴了半晌。
卫嫱也知晓此时她要说什么,于是出声宽慰:“阿姐,我既这般做,便是有自己的把握。更何况,小翎尚还留在南郡,我又怎舍得丢下她一人?”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滕月登即回望了她一眼。女人眼底疑虑消散了些——是啊,小翎都在南郡,卫嫱又怎么能忍心丢下她?
小妹她……是有把握的吧。
卫嫱垂下眼帘,眸光轻微闪动。
月影莹白,亦于其眼睫上翕动着,许是心虚,又许是旁的缘故,她并未迎上长姐满带着期冀的目光。
她同长姐说,她要赌。
——可这胜算,卫嫱却不知自己应该有几分把握。
帐外不知何时又落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将天地也冲刷得一片澄澈。再一次穿上眼前这一件嫁衣,炽热的鲜红色于眼前弥散开来,那般鲜艳的颜色,明媚得像是一团火。
卫嫱已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看见这般明艳的正红色。
南郡的嫁衣与大宣大有不同,虽说火红的嫁衣上,都是一样的镶金戴玉,可眼前这件嫁衣的裙尾却收窄了许多。卫嫱屏退周遭侍人,兀自将嫁衣穿好。
不光是裙尾,便是连那一对宽大的袖摆也收紧了许多。
似是为了行某事方便,而特意这般缝制。
迎亲的队伍一早便到了,西蟒似乎是要刻意羞辱南郡,接亲行列布设得异常简陋。反倒是那婚轿之外,被特意安排了乌泱泱一大群人。见状,卫嫱忍不住笑。
“这是防着我逃婚呢。”
滕月心有担忧,上前攥了一把她的手。
对方派了滕元滕慕,亲自护送她出关。
临别之前,卫嫱听见长姐于自己耳边轻声:“这一路上如若后悔了,你的这两个哥哥随时都可以带你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只让卫嫱听见。
坐上大红色的婚轿,为首之人登即敲了声婚锣。清冽的一声响,竟还带着几许悲壮。卫嫱听见踏踏的马蹄声响起,沉闷的声音,带着她告别了故土。
冷风混杂着砂砾,吹拂过窗帐,轻扑至卫嫱脸颊上。
她未蒙盖头,也未执婚扇。
行了少时,她自马车之内悄悄抬起车帘一角,恰见滕慕高昂坐于马背之上,手握着缰绳,寸步不离跟着她。
虽说,平日里她这个二哥确实不怎么靠谱,但如今看着对方的身影,卫嫱坐于马车之内,仍感到一阵前所未有过的心安。
她抿了抿唇,将车帘放下,后背靠在车壁上,阖眸休憩。
虽说南郡距西蟒并不甚远。
可这一路上山路曲折,光是弯弯绕绕,便要走上将近三日的路程。
出了落雁关,悬崖峭壁,怪石陡峭崎岖。
也正是这般恶劣险峻的地形,韬养了西蟒人的骁勇善战。
用滕慕的话来说,西蟒人都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
莽撞、粗鄙、野蛮,极其好武。
他说这些话时,卫嫱也忍不住偏过头去,她脑袋歪了歪,似乎想问:“那大宣人呢?”
“大宣人啊……”
滕慕瞧出她心中所想,男人话锋未收,径直道:“说实话,我并未与大宣人有过过多接触,但若是大宣人都像他们皇帝那一般……”
滕慕“啧啧”了两声。
紧接着,男人面上露出了些许鄙夷的神色。
卫嫱好奇道:“像他又如何?”
“我并非是在说你,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们南郡的小公主。”
滕慕先是补充了一句,而后才道:“若是大宣人都像他那般,看上去文文弱弱,只会耍些阴招……啧,举国危矣!”
不知为何,于滕慕心中,李彻总是如先前那帮面首一样,是“小白脸”似的存在。
滕慕一贯不喜欢他。
然,真让她嫁去西蟒时,二哥却是一阵沉默。
他静默立于月下,月色莹白通明,将他的影拖得极长。
卫嫱不知他又与长姐暗暗商议了些什么,她只看见滕慕牵了匹马,神色匆匆地同她道:“我带你走。”
“去哪儿?”
“去大宣。”
——寻李彻。
即便滕慕掩去了后半句话,可那微微闪烁的神色,仍能让她窥看出对方心中所想。
他与长姐一样,不愿拿自己小妹后半生的幸福,去赌南郡这半壁江山。
他们不够狠,不够狠心。
只一瞬间,卫嫱脑海中忽然飘闪而过一个人影,对方紫衣玉冠,高坐于龙椅之上。流光掠过,带来淡淡的龙涎香气。深宫浩浩,宫海沉浮,森森红墙绿瓦之下,是那个人第一次教会她,何为狠心与决绝。
也教会她,如何承担起,身为一国上位者的责任。
卫嫱已然忘记,自己是如何挥开二哥的手。
不光是滕慕,滕月,便是卫颂也曾御马前来,要带她走。
月影朦胧,薄薄铺就于男人肩头。他就那样牵着一匹马,立在她的帐前,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她。
在卫嫱的印象里,大多时候,兄长总是静静的。
静静注视着她,静静朝着她笑,静静地陪着她做每一个决定。
从不干涉她的想法与心意。
见状,卫嫱只愣了一瞬,而后浅笑着走上前。
“兄长,这大半夜的,您牵着一匹马做什么?”
她乍一开口,卫颂便已知晓了她的决定。
男人一贯清平的眼底闪过一丝哀伤,须臾,他佯作平静,正色道:
“遛马。”
“嗯。”
卫嫱点点头,“兄长,你早些睡啊。”
“好。”
南郡的风总是来得很急,便是连雨也如此,送亲的行列步步走在山路上,踩出一连串泥泞的脚印。卫嫱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壁上,不知不觉已做完了一场梦,待再度转醒时,已至天明。
送亲的马车走得愈远愈深了。
卫嫱抬起车帘,朝外看去。
层层叠叠的山峦,掩于灰蒙蒙的云雾中,灰青接连着灰青色,霭霭凉风便就此扑面而来。适才她竟做了一个梦,梦见幼时的那棵梨花树。记忆里那棵梨花树总是常开不败,白里缀着些粉的花瓣,遥遥望去,如珠似雪,却有幽香不绝。
记忆里,那个人总是出现在梨花树下。
或温书,或休憩。
或,
等她。
转醒时,似有凉风穿过车帘,落在卫嫱眼皮上。
轻幽幽的一层雾,将车帘也氤氲得湿濛濛。待卫嫱再一次转醒时,她听见,有人道:
螟青关到了。
再踏一步,便是西蟒的城池。
她没有等到李彻。
没有如同预想中那般,等到李彻。
第92章 092 “我守着你。”
婚宴声势浩大, 却并不喜庆。
没有任何西蟒人会在意这轿辇上的新娘如何——是了,于西蟒而言,此番和亲无非是在向全天下人宣告, 他们是胜者, 是上位者,而与自己作对的南郡, 只能被打得节节败退、对他西蟒俯首称臣。
没有西蟒人会在意花轿上卫嫱的死活。
待送亲的队伍甫一踏入螟青关, 西蟒王便下令, 将其余闲杂人等驱逐出境。
同样的, 她的两名哥哥自然不能于此处久留。
即便是大婚之日,西蟒王也不准她的两名哥哥出席。
其中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卫嫱背靠着窗牖,身前是一面铜镜。镜面澄澈,映照出她如今这一身装束。按照西蟒传统, 西蟒王娶妻纳妾, 即便是封妃,为求得良缘永结、福祚绵长, 亦是要在日落之时大张旗鼓地操办。
可眼下莫说是日落了, 只见明月高悬, 挂于天际,清辉洒落,正将偌大的厢房,映照得一片透亮。
她坐在妆镜前,瞧着镜中天色,闭上眼,自嘲般地笑笑。
从前在大宣皇宫,虽说后妃不得干政, 可李彻每每处理政事时从不避讳着她。卫嫱或多或少也有些耳闻——无论是西蟒或是南郡,皆令李彻感到头疼。
而今两国交战,正中李彻下怀。
是啊,她又怎么能够忘记了,自己记忆中的李彻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郎君,他是大宣的帝王,是那薄情寡义的上位者。
他最会做的,便是袖手旁观,便是隔岸观火。
正思量间,屋外已有鼓点声明,一声又一声,宛若打更,又催促着她收拾妥当。
窗外风声有迅猛了些,“啪”地一声,屋内一双红烛被吹熄。
周遭侍人皆被遣散,卫嫱摸着黑,先是将烛火点燃,而后藏好掩于袖中用来防身的短匕。
忽然间,窗外响起骚动。
极轻的脚步声,踏着一轮弯月而来,还不等卫嫱反应,院内已响起疾利一声:
“何人在此——”
而后更有踏踏的脚步声,听得卫嫱莫名一阵胆颤。
她也循声朝外望去,原本微掩的窗牖,恰恰被冷风吹开窄窄的一条缝。缝隙外是陷入沉静的小院,院内清风拂荡,一轮明月独悬。
有人于院内仔细搜寻了阵儿,半晌,又因是什么都未发现,无功而返。
窗牖仍漏着几许冷风。
见院内搜寻之人走远了,卫嫱站起身,欲去阖上窗页。
忽然之间,一只苍劲有力的手自窗牖下探出,径直捉住了她的腕。
卫嫱微惊,还未来得及呼叫出声,对方已眼疾手快,轻捂住她的唇。
唇瓣覆上一层温热。
是对方掌心的温度。
熟悉的香气令卫嫱反应过来,又让她在一瞬之间,瞪大了眼睛。
——是李彻。
居然是李彻。
他竟在此时来了!
男人不知是如何躲过先前巡逻之人,又不知何处冒出,待卫嫱回过神思时,对方的身影已落至自己眼前。男人大手一揽,环抱过她的腰身,晚风轻轻,她耳畔落下低声一句:
“跟我走。”
卫嫱下意识抓住他的衣领。
见她未有抗拒,身前男人似乎轻舒了一口气。那只落在她腰际的手愈发紧,带着她破窗,逃入那一片旖旎夜色中。
一切动作之迅速,让她来不及换下身上那件大红色的婚服。
便就在李彻带她破窗而出的下一刻,她听见,房间的门扉被人打开,紧接着自身后传来骚乱之声。
她并不会西蟒语。
却也能猜出来,于身后,那一群西蟒人定然大喊着,人逃走了。
不过顷时,身后便有追兵。
她被李彻牢牢抱在怀里,对方以左手环抱住她的腰身,携她于黑夜间私逃。
也是莫名地,在她看见李彻破窗的那一瞬,自鼻尖出忽然传来一阵酸涩之意,加之夜风呼啸,也不知是不是冷风吹的,竟让卫嫱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似乎察觉出什么异样,百忙之中,男人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也只是这一眼,见怀中女孩眼眶红红的,李彻的神色登即慌乱了下来。
卫嫱将脸轻轻贴向他,半边身子靠在对方怀里。
“你怎的来了。”
她原以为他不会来了。
这半句话,落入李彻耳中,却是——你怎的来得这般晚。
“对不起,”他软着声音,像是在哄她,“这一路崎岖,是我来晚了。”
末了,男人抿了抿唇,又道:“我说过,不会让你和亲。”
不会让她再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
——包括他。
卫嫱在他怀里,极轻地“嗯”了一声。
李彻轻点足尖,稳稳当当抱着她,以轻功极快飞掠而过。呼啸的风声汹涌在耳旁,兴许是这些天的来回颠簸,竟叫卫嫱有些累了。即便是在如此逃亡途中,她靠着李彻的胸膛,居然也能感受到一丝困意。
对方事先备好了马车,先将她抱上马车,而后御马前行。
身后是重重追兵。
卫嫱果断拔下头顶那繁杂沉重的金钗银簪,挑选了几根较为锋利的藏于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风声飒沓。
席卷过车帷,于她耳边愈加飞快地吹着,将车帘吹皱,将鬓发吹乱。
夜风吹刮得凶,马车行驶得也愈急。所幸这山路崎岖,加之李彻御术不错,身后又未有多少追兵,几经辗转,他们终于暂时甩开了身后之人。
马车靠着路边,缓缓停下来。
与其说这是路,倒不若讲,眼前这一片,是卫嫱从未见过的、虽说群山环抱,却仍是一片荒芜之地。干秃秃的山峦连绵,目光所及却不见多少枝叶。李彻先是将马车停至一隐秘之处,而后带着卫嫱,跳下马车来。
她这才发觉——便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很狭窄的山洞。
李彻:“夜已深了,山下都是追兵,先在此处将就一晚。”
正说着,男人伸出手,她下意识点头,跟上。
将右手放进对方掌心中时,卫嫱的手倏地烫了一下,她手指蜷了蜷,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瞧见对方回首。
狭窄幽长的洞口,男人侧身瞧着他,眼神清浅柔和,如有弯月盈盈。
他问:“怎么了?”
莫名地,她感到几分促狭。
李彻原以为她是在担忧追兵,于是道:“你放心,此地极为隐秘,外间又有夜色相掩,那群西蟒人一时半会儿是追不到此处来的。适才逃亡时,我已向援军发了信号,不待明日天亮,便会有人相援。”
似乎是为了让她更放心些,男人语气轻松,甚至于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听得卫嫱不禁发问道:“李彻,你对此处很熟悉吗?”
男人唇角微勾,对着她,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而后又牵着她的手——
“来。”
“当心。”
卫嫱愣愣地,跟着他踩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土坑,因是怕她踩空,对方小心搀扶着她。越朝上走,月色越明亮如绸。似水般的月光蔓延过她鲜红的裙摆,终于,李彻带着她立于阶顶之处。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句诗所说的果然不错。
虽说卫嫱并未与他真正站在山顶,却也是站于高处朝远眺望。月色一望无际,李彻站在她身边,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她问:“那是何处?”
李彻目光也放远了。
“是大宣。”
“是大宣边疆。”
大宣、西蟒、南郡,各自接壤。
她站在这里,可以看见三国边境,亦可以顺着身侧之人的手指,眺望到大宣那辽阔无垠的边疆。
是西疆。
短暂的反应过后,她立马意识到:
——这是李彻曾经待过的地方。
他于此处,蛰伏了整整三年。
终于养精蓄锐,换得一举攻入皇城的机会。
李彻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
尚未等卫嫱开口,对方竟点头,径直道:“是西疆。”
脚下夜色旖旎,随风盘旋着,卫嫱再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凝望而去,只见夜色中有沉闷的暗黄色点点。片刻,她反应过来——那些似是军帐。
李彻拉着她的手,也来了兴致。他眼神亮亮的,与她说起话时,却又温柔得不像话。
像是全然忘却了,曾经是谁人害得他远离京都,被迫来到西疆。
“阿嫱,你能瞧见吗?那里是演武场,那里是庖房,还有那里……”
男人兴冲冲地指着某一处,浑然忘却了眼下处境。说也奇怪,现下她与李彻明明正在逃亡途中,明明正是胆战心惊之刻,可卫嫱吹着夜风、听着耳旁李彻的话,却又莫名地感到一阵心安。
她也指着一处,歪了歪脑袋:“那……那里呢?”
李彻含笑:“你所指的,应是我先前的军帐。”
她讶异:“这你都能记住。”
李彻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是啊,毕竟在此处待了三年之久。”即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记忆犹新。
“你难道不记得你在贡川时的宅院了么?”
那也是。
卫嫱点点头。
不知为何,听着李彻的话,她的思绪又飘回至少时。卫嫱忽然想起,少时在一众皇子中,李彻是最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他虽剑术不错,可平日闲下来,却也不喜欢耍枪耍剑,反倒是喜欢弹弹琴、看些诗文。
即便老师同他说,身为储君,日后定要亲自上战场统兵,立军功,树威严。
一转眼,倒真一语成谶。
眼前,男子轻描淡写地提及曾在西疆的过往,他声音很轻,神色亦是清平如许。因是前些天一场大雨,脚下的黄沙仍变得些许泥泞。卫嫱能设想,平日里,西疆是如何的黄沙漠漠,风尘宛若尖刀,直朝人面上吹刮而去。
“待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我曾经的军帐。”
听闻这一声,卫嫱更为惊讶了,她微微瞪圆了眼眸,不可思议道:“都这么多年了,你的军帐居然还在吗?”
“自然是——”
他勾了勾唇,“不在了。”
卫嫱:?
“不过我入京之前,曾将一些东西都收拾好,叫属下妥当保管着。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末了,他又眨眨眼,几分狡黠地补充道:“那些都是我的宝贝。”
什么东西,这般卖关子?
对方未语,只轻轻抬了抬下巴,看上去竟还有些骄傲。
宝贝,什么宝贝?
卫嫱能联想到的,无非是一些金银珠宝之物。
可转念一想,李彻出身于皇家,自然也见惯了这些,无论是外人看来如何稀罕的珍宝,于他眼中不过都是些身外的俗物。
卫嫱再缠着他问,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罢了。
他不愿再说,她才不想知道呢。
权当方才那一席话,是于此处等待援军时,无聊得打发时间罢了。
卫嫱冷哼了一声,便要自陡坡上跳下来。
“当心——”
即在她要踩空之际,李彻大手一揽,将她拥入怀中。
所幸对方眼疾手快,卫嫱踉跄了一下,并未跌倒。
李彻无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都说了小心些。怎么,就这么急着去看我的那些宝贝啊。”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却定定落在卫嫱身上。那般温柔的眼神,却看得她莫名有几分不自在。
卫嫱偏过头,不去看他:“风大起来了。”
“好,”李彻含笑,“我们回去吧。”
洞口狭小,山洞内也不甚宽敞。因那洞口在风口,时不时有呼啦啦的寒风倒灌入内。
李彻率先解下衣袍,叠了好几层铺在卫嫱的身下,而后又将先脱下的氅衣披在她衣肩处御寒。
接着微弱的光亮,她看见了——男人那不甚完整的右手。
如今他已开始习惯用左手。
写字,吃饭,执剑。
卫嫱抿了抿唇:“其实——”
她方一出声,男人望过来:“怎么了?”
她顿了顿,仓促垂首。
“没,没什么。”
就方才那么一个瞬间,卫嫱其实很想说,当年之事,她也有很大的问题。
是她先亲手,奉上了那一杯毒酒。
尔后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已纠缠不清了。
她如今心中所想,只愿这一晚能早些过去。
侧睡在地上,卫嫱后背朝着李彻,地面上虽铺了好几层那人的衣裳,可冰冷的石头,仍枕得她有些难受。卫嫱来回轻咳了几声,似是觉察到她的不适,身侧男人半支起身,示意她朝自己靠过来。
“枕这里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赶在卫嫱说出“不必”之前,率先将她的身子轻轻抱了过来。
“你睡吧,”他道,“我守着你。”
第93章 093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就像小时候一样。
守着她, 不离开。
虽是深秋,未见冬影,眼下这山洞之中却仍有几分冷意。李彻解下外衣, 将膝上少女裹了个严实。说也奇怪, 听着山洞之外呼啸的风声,卫嫱竟也能安然入睡。她闭着眼, 不知不觉, 已沉沉步入梦乡。
她梦见皇宫中的那一棵梨花树。
少女踮着脚, 于树下眺望着, 不知是在等候着什么人。
零碎的记忆于眼前忽闪而过,呼啸着,宛若迟缓而来的飓风,遽然的,凌厉的, 却又带着几分温柔的钝痛。
她仿若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呢喃着:“其实帐中藏着的, 是你的画像。只是我画得并不好,未能画得你三分美貌, 拿出来怕是要让你笑话了……”
对方的声音很温柔。
迷迷糊糊间, 她下意识抬了抬下巴, 又用脸颊蹭了蹭身旁之物,轻轻“嗯”了一声。
男人的身子登即一僵。
片刻,他垂下眼,将腿上少女的脑袋朝另一侧轻轻移了移,无奈叹息道:“阿嫱,莫要乱蹭……”
此言一罢,也不知膝上少女听进去没有。但她倒真还是乖顺枕着,一时不再乱动了。
李彻衣袖微掩着手指, 轻抚过她的发顶。
女孩子身上很香。
即便未燃香薰,她的身上总带着那种记忆中梨花味道。那香气甜津津的,却并不腻人。李彻低下头贪恋般地轻嗅了一下,而后把她颈下衣料掖了掖,将她护得更紧了。
卫嫱不知梦到了什么。
唇角竟轻勾起,那笑容浅浅的,仿若风吹即散。
梦里是一片梨花。
压在卫嫱的眼皮上,稳稳的,沉沉的。
忽然间,她的胳膊被人捏了捏,紧接着便是李彻些许紧张的声音:
“好像有人来了。”
她还没回过神儿呢,身子便被人抱起,对方动作极迅速,毫不拖泥带水。待她反应过来时,身子已在马车之中。而身前之人亦穿戴齐整,手握着缰绳,快速抽打了一下。
马车开始颠簸。
所幸李彻反应迅速,因为卫嫱已听见——身后传来追兵之声。
是西蟒的人!
他们追杀到了此处!
卫嫱不敢回头,只听那踏踏的马蹄声,她能察觉出来——身后追兵的数量俨然比先前多了数十倍不止。对方来势汹汹,直朝他们追杀而来!
她不仅慌乱道:“李彻,李彻……”
“莫怕。”
对方御马,手里缰绳勒得极紧,马车迅速穿过山丘沟壑,卫嫱坐在马车上,却不觉身后车壁颠簸得很凶。
男人声音沉稳,顺着风声而来:“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阿嫱,坐稳,不要怕。”
“要是害怕,就闭上眼。”
他的声音一道一道,被夜风吹至卫嫱耳边。听着身后的追杀声,她紧咬着发白的唇,却也莫名地听着李彻的话,将眼睛闭上。
凌冽的凉风穿过,撕开车帘。
顺着帷帘的缝隙,拍打着她的脸颊。
她将两只手绞得极紧,因是紧张,她的指尖更是泛着淡淡的青白色。
越有风吹过,她越将眼睛阖上。一片风声之中,卫嫱不知他们策马逃奔了多久,竟有种亡命天涯之感。
她会死吗?
她和李彻今日会死在这儿吗?
若是从前,她定然是十分怕死的,她不光怕死,还怕疼,更怕孤单。
从前的她,想到是要与李彻死在一处,甚至要在死后与他共寝,卫嫱内心便油然生起了一阵抗拒感。是了,是抗拒,是反感,甚至是……
恶心。
她怎么能与李彻这样的人合葬呢?
怎么能与他,同为连理枝呢?
夜风呼啸,将星光也汹涌得乍冷。星子于天际拖长了尾光,浩浩荡荡的追兵声被风声遮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轻盈。
她扶着车壁,掀开帘。
夜色裹挟着身前男子宽阔的后背,他身姿笔挺,却因着惯性而稍稍向前倾了倾身。
有这么一瞬间,卫嫱突然感觉。
就这样死在这里,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只是他们的国,他们的亲人,他们那么多的生前身后事……
正思量间,不远处的山坡上忽然多了浩浩荡荡的人马。信号灯如烟花一般窜至天际,不过刹那间,火把将夜空照得明白如昼。
她看见山坡上的旗帜。
卫嫱眼前一亮——是援兵!
是大宣与南郡的援兵到了!
她与李彻得救了!
还不等她兴奋出声,忽然,她看见身前之人后背一直。卫嫱方欲开口询问,却见那拉车的马匹像是受了惊般,疯狂朝着不远处的悬崖奔去!!
于前方……
正是万丈深渊。
李彻赶忙勒紧缰绳,原本乖顺的马儿,此刻却突然不听任何使唤。
卫嫱也有些着急了。
她出声:
“李彻,李彻!”
她正坐在马车里,此刻马车的速度极快,周遭都是山丘沟壑。如果她这时不管不顾的冲下马车,即便摔不死,怕也能摔得个残废。而李彻正坐在车头,他的轻功甚好,虽不能于此等危机时刻带着她一同安全下马,却至少也能弃车而逃,独自跳至安全地带。
耳旁风声愈发迅猛,也愈发急切。
眼看着悬崖峭壁离自己越来越近,卫嫱终于忍不住了,她朝车前大喊道:
“你不必管我,李彻,你、你——”
跳车啊!
眼下总归她是死路一条,卫嫱闭上眼心想,也许这就是命数,叫她即便从西蟒军帐中逃出来,即便等到南郡与大宣的援军,即便……
身前之人仍试图控制着座下马匹。
她大喊:“李彻,你在做什么?!”
“你停下来,李彻!你停下!”
任凭她如何喊,如何唤,对方却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
夜色倒退至身后,耳畔是急速的狂风。
卫嫱看见,悬崖离他们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会没命的!
“停下来,李彻,李彻!”
“李彻,你疯了!!!”
万丈悬崖撞入眼帘,卫嫱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看着眼前男人近乎于疯狂的举动,忽然间,对方猛地一回头。
李彻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意味深长。
缱绻,留恋,不舍。
还有……决绝。
卫嫱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个画面。
男人唇角噙着笑,歪头看向她。
那时候他说,
“阿嫱,你不会有事。”
“我不会让你出事。”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李彻?!”
夜风倒灌着,一手掀开车帘的卫嫱,瞪大了一双眼。
只见男人“唰”地一下,拔出腰间的匕首。便就在马车即将坠崖的前一瞬间,猛然一用力,斩断了马车上的全部绳索。
对方的动作之快,根本容不得她有任何反应。待卫嫱回过神来时,待她回过神来时……
她所乘坐的马车已与那匹发了疯似的马儿彻底分离,一阵内力涌过,卫嫱紧抓着车帷,终于感受到她停在悬崖峭壁之前。
残风汹涌着。
似有什么坠入深不见底的山谷。
似有鸟啼声,自上空悲鸣而过。
极悲怆的一声,响彻山谷,也让天际破晓,原本漆黑的夜,迎来第一缕曙光。
一片暗紫色的衣袂随风飘舞,于空中盘旋了半晌,飘至卫嫱脸上。
捂住了她的眼睛。
卫嫱一下怔住。
微凉的风停在少女眉睫上,轻轻的,缓缓的,分毫没有先前那般急汹涌急忙。晨风拂过她颤抖的睫羽,忽闪地,一片枯叶落在卫嫱艳丽的裙衫上。
一抹红影停在山崖边。
她目光怔怔,呆望着身前的悬崖,良久未回过神。
风声乍止,山谷中只剩下悲鸣。
和那一片漂浮的衣角。
刚刚……
刚刚……发生了什么?
李彻斩断绳索,摔下悬崖。
尸骨无存。
第94章 094 “我不知是该爱她,还是该恨她……
卫嫱呆愣在悬崖边。
这一路逃亡, 她的发髻早已散开,发上金簪跑掉,朱钗亦不知散落在了何处。站累了, 她便索性坐了下来。女人双手抱着膝盖, 目光不知朝何处望着,空洞的眼神里, 分不清有多少颜色。
身后传来脚步声。
试探般地, 绕至她身后, 却又因心中忐忑, 而不敢上前。
是滕慕。
她的二哥。
赶到这里时,他恰恰眼看着李彻坠崖。对方动作干脆,毫不犹豫,也就是这么一瞬间,即便先前他有多讨厌李彻, 滕慕的一颗心亦忍不住跟之颤了一颤。
李彻出事后, 妹妹便呆坐在悬崖边。
仍是那一件鲜红的嫁衣,仿佛鲜血染就般, 迎着山风, 裙摆飘舞。
大宣与南郡的援军赶到, 将西蟒追兵击退。
天色也一点点亮了起来。
此时已至晌午。
金乌高挂,正悬于头顶,洒下一片灿灿金辉。
说也奇怪,昨夜明明是那般阴冷的风,如今的日光却有几分烈了。暖融融的光影将人身形笼罩住,卫嫱独自一人坐于悬崖边,竟觉得手脚发寒。
她听见了脚步声。
知晓身后站着的,是她的二哥。
她更知道, 此刻滕慕定是满心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去做傻事。
卫嫱将双膝抱紧了。
她不会做傻事。
不会傻到丢下自己的亲人,为了李彻殉情。
但此时,她只想一个人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干,单单就是这般坐着,吹吹这山谷的风。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动。
卫嫱愣了许久。
直到有下人上前,不知在身后与二哥说了些什么,她下意识转过头,只看见那件深紫色的袍子。
是李彻的。
是他在坠崖前所穿的外袍。
这件袍子,卫嫱分外熟悉——便就在二人困于山洞时,是李彻脱下这件外袍包裹着她、为她取暖。如今看着眼前这一件被树枝刮得有些破烂的袍衫,不知为何,她的内心深处竟涌上一阵莫大的酸涩感。
滕慕手里拿着那件袍衫,看着她,欲言又止。
半晌,二哥沉默地上前,还是将衣袍递给她。
“山间风大,跟哥哥回去吧。”
“大宣的援兵来了,一切都会结束的,跟哥哥回去,阿月还在等你。”
滕慕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是了,大宣的援军到了。
有大宣支援共同御敌,南郡有救了。
莫名地,卫嫱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对方语气也同样温和,夹杂着几分笑意,与她道:
“无论你如何想,阿嫱,这一次我都会抓紧你。”
“我不会让你出事,更不会让你去和亲。”
再来一次,他不会让她被迫嫁给任何人。
无论是大宣的皇帝,或是西蟒王。
滕慕眼神里带着心疼,顿了须臾,仍是同她道明了实情:
“哥哥派人于山间搜寻,只找到了这一件破碎的衣袍。这般高的山崖,他怕是……小妹,同哥哥回家吧,哥哥再给你找更多更好的儿郎。这山上风冷,你又辗转了一夜,当心受了寒,身子病倒了。”
这般高的山崖,一具肉体凡胎,坠下去定是尸骨无存。
如今能寻回一件衣物,能寻回他的遗物,已是万幸。
卫嫱结果二哥手里的衣衫。
想来这应当是他跌落悬崖时,宽大的衣袍被树干勾扯住,衣衫上破了个大洞,还有些许残叶藏在其中。
她将衣袍紧握住,心里却莫名空了一块。
卫嫱跟着兄长,朝前走着。
没有滕慕预想中那般伤心欲绝,他眼看着,自家小妹甚至没有落泪,她只是乖巧地跟着自己向前走着,步履缓缓,行至马车前。
“二哥,”她转过头,“你怎么不走?”
女郎声音柔缓,根本听不出多余的情绪,此一言,倒是让怔在一侧的滕慕回过神,他应了一声,立马跟上去。
“走。”
“我们回南郡。”
风轻扬起卫嫱艳红色的裙衫,也不知是不是这山间风沙太大,有些糊眼,她竟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了。
多么可笑。
一生算计,一生高傲,最终却还是要死在这干秃秃的山间,甚至尸骨无存。
卫嫱低下头,默默吸了吸鼻子。
脚踩着山上的石砾,她心中竟有些难过。
为什么会难过。
她不是一贯视李彻为仇敌么?
一场大雨,教山间泥泞,便是那满带着黄沙的石砾,此刻也变得黏腻不堪。她紧咬着牙关,坐上马车时,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牙齿竟还在轻轻打颤。
山间太冷了。
她裹紧了衣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浑身仍是有轻微的颤意,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情绪自心底生起,游走在卫嫱的四肢百骸。
李彻死了。
与她纠缠这么久的李彻,终于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
马车缓缓朝山下行驶,靠着轻微摇晃的车壁,卫嫱忽然回想起来。在自己这短暂又坎坷的前半生中,与她相处最多的人,不是爹爹,不是兄长。
而是李彻。
是李彻。
年少时的青梅竹马,入主皇城后的爱恨纠缠。于爹爹不在、兄长游学的这段时日里,她身边的,一直是李彻。
她爱的是李彻,恨的也是李彻。
卫嫱哭不出来。
她根本无法做到放声大哭,也无法因为李彻的死,表现得有多么痛彻心扉。潜落入心底的,反倒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情绪。淡淡的,缓缓的,丝丝离离的,却又似乎能绵延良久。
像一场不会停歇的雨,将这山头也浇得一片乌蒙。
忽然之间,她自马车内探出一只手。
“兄长。”
卫嫱唤。
滕慕稍稍勒了勒马绳,“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
流光掠过,落在她翕动的睫羽上,须臾,女郎轻声:
“我想去西疆看看。”
“李彻生前与我说,他在西疆藏了许多宝贝。兄长,我想去看看。”
不然这件事,真的会困扰她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不止是兄长,便是连一侧,前来接应的闻铮亦顿了顿。
他原是闷头御马,在听见“李彻”二字后,又抬首朝马车这边凝望而来。
去西疆么……
只一眼,便看见了那一抹鲜艳的红。
像血一般妖冶,夺目,惑人。
他那个情种主子,到头来还是栽在了她身上。
闻铮眼眶红红的,看了她良久。
暖融融的日影落在他眼底,烟煴开淡淡的情绪。
卫嫱不知对方在想些什么。
终于,他点头,艰涩地道:“好。”
既得了闻铮的首肯,周遭人自是不便拦她。只是闻铮在点头之后,又警惕地看了滕慕一眼,见状,卫嫱补充道:“我一个人去,去他先前的军帐。”
她的兄长并没有阻拦。
此去西疆,一路虽颠簸坎坷,但路途却不甚遥远。卫嫱将车帘放下,整个后背贴向摇晃的车壁。车壁轻微晃动着,若在平日,着实有些催人入眠。
卫嫱如今的头脑很清醒。
待真正踏上西疆的漠漠黄沙时,她忽然有一种极不真实之感。
命运的洪流涌动着,推动她上前。
闻铮引她来至一处。
走到一顶军帐前,前者适时地停下了步子。对方只站在军帐口,本就低沉的声音此刻愈显喑哑。他的状态很不好,要比卫嫱差上许多,闻铮沉默地看了片刻帐口,而后压抑着情绪道:
“这便是陛下的军帐。”
这么多年,闻铮一直派人看守打扫。
他仿若知晓,在未来的某一日,会有人再度来到此处。
或是踏足,或是重回。
即便经历了这般大的变故,男人仍一身劲装,身形笔挺地立在军帐口。
“属下不便冒犯,便不随卫姑娘进去了。”
卫嫱迟疑了一瞬,片刻,于心底疑问的驱使之下,一伸手,掀帘而入。
只一眼,卫嫱立马怔住。
不为旁的,只因此时此刻,这身前。
于李彻的军帐里,四面竟挂满了她的画像!
一幅一幅。
一卷一卷。
卫嫱忽然想起来,便就在先前,李彻笑着同她说自己的军帐里藏有许多秘密。
待她再追问对方藏了些什么时。
对方只勾勾唇,神秘莫测地同她道:
“他们啊,都是我的宝贝。”
画像中的女子,或阖眸小憩,或捧书慢阅,或踏春赏风景。
少女眉目美艳,神采飞扬。
不由引得卫嫱一阵痴愣。
她伸出右手,掌心轻覆于卷轴之上。
画卷上的墨迹早已干涸,此时望着,竟还有几分年代感。
卫嫱怔怔地想——这画卷中的女子,竟是她么?
从前自己,竟是这般么?
这究竟是她从前的模样,还是李彻眼里她的模样。
她分不清了。
画上少女笑容明媚灿烂,神采飞扬。
眉眼中尽是荡漾的春色,明亮,娇艳,欢快。
令人心驰神往。
春风停在少女裙角,树上梨花簌簌而落,纯白得仿若一片片雪。
坠在少女衣肩处。
覆盖在她的鸦睫。
莫名的,卫嫱的一颗心也随之翕然一颤。
她垂眸,忽然有些不大敢去看那些画了。
帐内燃着昏暗的灯,将墙上悬挂的每一幅画都照得真切。卫嫱目光掠过那些画卷,忽然于角落处的书桌上,看见一本保存完好的手札。
手札之上,蒙着一块薄薄的布,用来防灰防尘。
她心有疑惑,想要翻开。
可手指落至扉页时,却又莫名害怕起来。
指尖清白,灯色烟煴着,落在其上轻轻打着颤。
翻开一页页。
其上虽未落有她的名字,却处处写满了她的痕迹。
“今日天凉,咳疾复发。遂熬制一碗冰糖雪梨,略甜。”
“今日大雪,天气愈凉。满树银白,犹若梨花缀枝。”
“今日天晴,日渐回暖。不知盛京如何,可还严寒。”
忽然间,她的目光忽然凝在其上一出——
“今日噩梦,梦回盛京……黄粱方醒,心中怅然。一枕槐安,我不知是该恨她,还是该爱她。”
于这一句的正下方,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添上去了一句话。
以极不显眼的一行小字,而笔迹明显比之前成熟许多。
仿若一声低低的喟叹:
——“原来我只是恨她不够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