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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夜深露重,林宅人早已闭门。

    古朴的宅门外,草木簌簌,一支白梨独开着,斜衔于门环处。

    岑娘准备好明日要祭奠的器物后便也歇下,宅内屋门紧闭着,空余院外流水,伴着竹影独自飘荡。

    两道衣影落入,昏黄的灯火垂照来人的身影,若有人瞧见,定会惊讶,这两人步伐敏捷,竟无声而走。

    若说一开始还抱有希冀,但自从见到庄文周开始,孟姝的一颗心便彻底沉入了谷底。

    好生苦命的一对佳人,他们的故事,还会有转机吗……

    孟姝走在前头,回眸一望,那是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野鬼庄文周。

    他散着头,赤着脚,走过崎岖的石子小路,跨过台阶,破败的红色衣绦垂落在他身后,上面的锦绣金纹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将年轻人整个身躯牢牢地笼罩在内,看上去可怜又可悲。

    孟姝有些唏嘘地别过头,突然觉得心底很不是滋味。

    论道理,庄文周和林素文皆是善人,可到最后,却被命运所不容。

    她伸出手,拉了拉前头青年的衣袖。

    昏暗的灯火下,浮掠的光影照过青年优越得过分的身姿,他停下脚步回头,眉间轻蹙,似有疑惑,静静地看向她。

    “我听说,人的功德是可以交换的。”

    扶光有些奇怪,挑眉以待,似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有些小心翼翼,可面色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认真:“如果庄文周和林素文不能轮回,我愿意用我的阳德,换他们的。”

    空气似乎有了一瞬的静滞。

    扶光正巧比她先踏上一个台阶。

    他站在高处,迷蒙的光影落在他的身后,淡黄色的光芒从他脸侧照来,人间浮色暖火下,他静静的垂眸,看向站在低处的她。

    神自九天而降,无情的眼眸在这黑夜里,看到了这尘世中的凡人。

    青年眉尾的红痣璀璨着异色,神佛不染凡火的清冷容颜,本该疏离又冷漠,可他,因这红痣染上温意,哪怕身处凡间,也让人有片刻的恍惚。

    扶光并不是端坐于高台上的一尊神像。

    他有温度,有情义。

    孟姝扯着他的一点衣袖,抬头看向他时,分明看到了他眼眸中的动容。

    在这呼吸的瞬间里,他想了又想,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

    青年欲言又止,想嘲讽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是阳德。

    且不说能换与否,那可是对一个凡人来说最重要不过的东西。

    阳德的亏损,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气运,影响她的寿命,甚至是……下一世的命数。

    而她,却愿意为了不过数面之缘的鬼,给出她的阳德。

    他看了看孟姝扯住他衣袖的手。

    他们本无交集,可命运难揣,妄枝山一遇,竟一路同行到此,正如她一抬手,竟让神凡在此刻,有了短暂的相遇。

    难得的,不想看着一个人这么可怜。

    他开了口,漂亮又锋利的眼眸望向她,冷硬的语气下,竟藏有片刻的柔软:“不会的。”

    孟姝不知道他这一声“不会的”是指何意,但总感觉,有他在,似乎万物皆有转机。

    扶光的目光越过孟姝,看向他们身后的庄文周。

    褚镇的一切,也该水落石出了。

    两人一鬼静静走着,直到扶光再度推开了林敬的屋门。

    先前他们问过庄文周,他身为鬼怪,来去无踪,为何不去他方寻找林素文的魂魄,而是一直盘踞在这林宅附近。

    庄文周却言,他曾想走,可却走不出去。

    就这一句话,好似点醒了扶光。

    他顺手设下结界,带着孟姝,再次步入了林敬里屋。

    床榻上,男人早已睡下,呼吸平顺,双眸紧闭。

    扶光静静地看向林敬,回想起那日和林敬的交谈,他曾向他确认过,林敬是见过引魂阵的。

    他和孟姝来到褚镇后便忽略了一点。

    他们是因为西巷宅的线索才找到了这,若是这两处,一直都有关联呢?

    神秘的白眉道士为何要帮樊宏天迫害林敬,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褚镇,借秦鸢之机,杀害林素文?

    细细想来,他们都是凡人,与那道士应无交集,所有一切,是白眉道士故意为之。

    结界布下,除了扶光和孟姝,便只有庄文周能见到他们,见此,扶光便也没有了顾及,将推断告诉了孟姝。

    “那便只有恶鬼了。”孟姝突然出声。

    白眉道士所图,便是这现世人间的恶鬼。

    扶光颔首,“不错。”这与他所想一样,但也并不完全对。

    “或许,白眉道士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林素文,他要逼的,是让庄文周成为恶鬼。至于林敬,则不过是个引子。”青年眸光一沉。

    樊家村的昬鬼李念晚,西巷宅的冤臣林敬,褚镇的野鬼庄文周……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他心底隐约浮现着一个答案,可刚一触及,却又怎么都摸不到真正的眉目。

    还差了什么呢……

    如今的线索太少,他只知道那幕后之人借着恶鬼之手在人间筹谋,却不知他究竟要筹谋什么,是通过何种手段布下的这盘棋。

    “为何说林敬是引子?”孟姝不解。

    思绪被唤回,扶光看向了隐匿在暗处的庄文周,朝他招了招手。

    “你上前看看,林敬身上,是否有当年你见到的阵法气息。”

    庄文周蹙眉,他一开始并不知晓扶光为何要带他来着,但听他一问,心中陡然一惊,一股不安袭来。

    他步履不稳,迟疑着上前。

    床榻上,华发长者双眸紧闭着,他面容温和刚正,带着清隽之意,庄文周细细探去,指尖突然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

    “为何会这样?”林敬身上,真的有残留的阵法气息,与当年素文死后井下残留的气息一模一样!

    “这便对了。”扶光冷静道:“白眉道士害死林素文在前,逼疯林敬在后,他所图谋的,明明一步就可以实现,却分为了两步,其目标一直都是你——”

    “庄文周。”

    孟姝也反应了过来,她神色一沉,心中大骇:“原来,害死林素文是为了逼庄文周成为鬼怪,逼疯林敬,是为了将阵法附在林敬身上,借着他回乡的契机,带入林宅,困住已死的庄文周,*与李念晚一样,阵法隐匿了庄文周魂魄的气息,鬼界不察,便会让他一直漂泊世间,成为孤魂野鬼……时间一久,怨念大成,便会造就一方新的恶鬼。”

    这样一来,一切便都可以说通了!

    那井下的引魂阵所引,根本不是林素文,而是庄文周。

    白眉道士想要庄文周的鬼魂永远困在这古宅四周,林敬身上残留的阵法,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封印庄文周,加强其怨念所设。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庄文周心性善良,即使为爱甘留阳间多年,也从未受到怨念的影响,成为恶鬼,残害他人。

    “那素文呢!”庄文周猛然醒悟,他疾声问向扶光,黝黑瞳孔睁大,苍白的面容下,脖间血痕触目惊心。

    是啊,那林素文呢?

    道士通过秦鸢之口所说的那句:“林素文的魂魄已被我封住,永生不得转世”孰真孰假?

    孟姝也抬眸看向了扶光。

    直觉告诉她,庄文周多年苦等,甚至成为孤魂野鬼,不过是场悲剧。

    幕后之人排了一出戏,庄文周也好,素文林敬也罢,都赫赫在列。

    朝暮即将升起,窗外天际泛起一抹白,潮湿的雾气落在这镇中青黛间,凝结成露,顺着院中竹叶滚落在地。

    “滴答——滴答——”

    细雨顺着没关紧的窗楣飘来,天云暗沉中透着微光,一切恍如半梦半醒,屋内更是静得可怕。

    扶光没有说话。

    沉默间,庄文周好似意识到什么,他转身就跑,缠绕着鬼气的身影不过片刻就消失在原地。

    孟姝深深地看了一眼扶光,没有多说,旋即跟了出去。

    不知怎的,她好像知道,庄文周会去哪。

    推开那扇古朴的雕花木门,闺房内,浮尘帷幔,随风而舞。

    孟姝刚一走进,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身形消瘦单薄的野鬼站在屋内,披散的发丝下,他垂眸看向这屋中陈设的物件,从笔墨到那把梨花伞,一切熟悉又陌生,他看得出神,带着一个孤魂最真挚的眷恋。

    为寻一魂,他甘愿日夜困守在这一方烟雨,一年,十年,二十年……他在孤独中思念,在无人知晓的时光里织就一场梨花梦,靠着这重复的一场场的梦境,苟延残喘,用往昔所有,困住了自己。

    扶光不知何时走到了孟姝身后,他看见女子看向野鬼的眼眸里,充满了悲悯。

    青梅竹马,少时定情,功成名就却天人永隔,死后,甚至不得安宁。

    彼时,有一劲袍身影自外头赶来,来人无声无息,不过眨眼间就出现在了扶光身侧。

    “主上,”男子身上衣袍还带着外头的雨露,不铮神情凝重,他道:“冥府来信,阎王已查过生死簿,三十年前,林家小姐在死后的第三日,就因为功德圆满,顺利投胎了。”

    什么?

    孟姝猛然抬眸。

    秦鸢是在林素文死后第四日碰见的白眉道士,也就是说,那道士骗了他们,林素文根本没有被阵法封住魂魄,更没有不得转世!

    那,庄文周自刎而死苦等阳间多年,岂不是……

    孟姝倏然转头看向屋中的野鬼。

    他一动不动,静得可怕。

    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屋外细雨忽变急骤,寒凉的雨意垂打在竹叶上,噼里啪啦,冷风从外头灌进,散落在案头四周的纸张随风翻飞,也吹起了野鬼披散的发丝。

    黑发下,他面容凄白,鬼气萦绕间,破败的状元袍上,四爪蛟龙已缺一爪,红绦璎珞随风而舞,伴着他脖间刺目的血痕,看上去阴郁可怖,所谓野鬼之相,不过如此。

    他静静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握了握手中的木簪,忽地低低一笑。

    原来,素文没事。

    她不会成为漂泊阳间的孤魂,她已顺利投胎转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笑着笑着,庄文周却自兀自地哭了。

    他垂着头,躬下身。

    明明是清隽高大的身影,却因为多年来的鬼气变得单薄,艳红的状元袍披在他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蜷缩着蹲在一旁,披散的乌发下,紧紧将脸埋入双膝,削瘦的肩骨颤抖着,孟姝听见了他哭泣的声音。

    不铮愣住了,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第一次看到鬼怪如此痛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扶光,却发现向来冰冷的神君,在此刻也不忍地垂下了眸。

    没有人再说话,冷落多年的闺房内只余门外传来的风雨声,在凡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只野鬼在独自哭泣。

    多年来,庄文周是怎么熬过这身为野鬼的日日夜夜的?

    他在凡尘中死去,却又活在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他躲避着太阳,昼伏夜出,在孤寂的寒夜里,去不了别处,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寻遍这四周,试图找到林素文一点残魂的气息。

    在这样的日子里,每每感到孤独难过时,便依靠着这大梦一场,反复回忆他和林素文的点点滴滴。

    孟姝终于明白了,那夜她无意闯入,庄文周之所以要赶她走,除了不想伤人,他更想守护好他的梦境。

    因为这间屋子里残存的梦魇,是他漂泊阳间唯一的依靠。

    可孟姝怎么都没有想到,故事的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困在了这烟雨江南,困在了梨花一梦。

    他在梦里反复等待,却注定是等不来林素文了。

    “他不是因为自己苦等无果而哭,更不是因为自己蹉跎阳间,错失转世之机而哭,他是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林素文有了好的结局。”孟姝突然道。

    在扶光有些意外复杂的目光下,她抬脚走近了庄文周,没有害怕,没有同情,她只是温柔地帮他拂去了衣袍上的尘屑,继而以一种平静又宽和的姿态,蹲下身看向他。

    “庄文周,你看,有些等待是值得的。”

    她伸出手,那是一张经年已久的信纸,纸张早已古旧得发黄。

    这是方才大风间,她在屋内纷飞的纸张里捡到的。

    若是没猜错,林素文死前着急所写,就是它。

    孟姝方才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这居然是给林敬的信。信中所写,她找到了为父平反的线索,打算不日便启程前往湘水镇与林敬面议,除此之外,她还谈到了一个人……

    庄文周接过,颤抖着看向上头。

    “素文与爹虽隔千里,然父亲之怀念,常如晨曦之光,温暖明亮。褚镇虽小,可女儿并不孤寂,再遇文周,是我之幸。

    我与文周,心意相通,东邻之花、南山之云,皆成相思之媒。每日相对,竟似春风化雨,喜乐相随。

    今欲报于父,聊表我心所念,冀盼父可允诺。若得父亲之懿明,我愿与此君携手,以共书双全之志,方可无憾于心……”

    再后面,她还未来得及写完,可这便够了。

    庄文周小心翼翼地抬手,温柔地抚过这字字句句,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夜,她的笔墨刚刚落下,泼墨便伴着烛火慰烫过他的心尖。

    屋外,骤雨渐停,晴日初升,天边的亮色渐渐笼下,万物苏醒,林宅内,岑娘好像也梳洗收拾好了,在院外正吆喝着罗六叔什么,一切看起来都平静美好,可唯独……

    晨光爬过湿漉漉的青石台阶,顺着门檐落入屋中。

    随着旭日升起,庄文周的身形却越来越模糊,他身侧鬼气氲氤,渐渐虚弱。

    “扶光,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孟姝终是不忍道。

    都说善有善报,可庄文周又做错了什么?他受人蒙骗,以为所爱成为孤魂飘荡人间,自甘殉情,哪怕牺牲自己投胎转世的机会也要留在阳间,只为寻找挚爱。

    可到最后,真相大白,这一切不过是奸佞小人的一出戏,林素文早已顺利投胎,林敬也恢复了神智清明,可唯独除了他。

    除了庄文周,所有人都得到了弥补。

    见扶光走近,孟姝急切地望向他:“我说过,我愿意用我的……”

    “不必了。”扶光冷嗤道:“你以为,你的阳德无所不能吗?”

    他垂眸看向庄文周,“谁说他不能入轮回了。有我在,便破一次例,又何妨。”

    “主上……”不铮有些迟疑。

    扶光是神,并非鬼族人,鬼术更是后天经过洗髓之难修炼而来,他破除万难继任鬼王已是不易,如今又怎能逆天而行?

    再者说,他自担任鬼王以来,神鬼两界中人不是没有异议,神界且不说,如今扶光几乎已与其断交,可鬼界却不一样。

    若是破例让耽搁阳间已久的鬼魂进入冥府投胎,鬼族的有些人,怕是会有心思了……

    不铮百般思忖下,正准备拦住扶光时,他却挥了挥手,示意不铮不必多虑。

    孟姝并不知晓这些内情,她只是松了一口气,好在扶光愿意帮助庄文周。

    屋内,通透无垢的光芒四溢,随着扶光的屏气凝神,一道金光自他掌心掠出,浮自空中。

    伴随着青年的声声低语,一道萦绕着充沛神力的阵法飘浮在半空中,金光笼下,庄文周的身影被金色符文包裹在内。

    孟姝看向扶光,神光沐浴下,他的面容被若隐若现的光芒缠绕,神诀捏下,清冷昳丽的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悲悯神意,那一刻,明明青年就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这样的感觉不止一次出现过了,好像上苍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她,眼前的俊美青年并不是普通人,他是神,与她天壤之别。

    孟姝无声叹了口气,脚步不自觉地往后一撤。

    不过,她的思绪很快就被牵走,望向了阵法中央的庄文周。

    神力四溢下,晨色被阻挡在外,略显昏暗的旧屋里,红袍野鬼双眸紧闭,发丝随风而舞,面容平静而安详。

    孟姝不难看出,庄文周身上的鬼气似乎没有初见时那么凛冽了。

    红袍簪花少年郎,梨花骨下叹颜落。最惊曾是少年梦,满腹心事憾落锁。

    孟姝忽地轻叹。

    随着庄文周身影的消失,在无人注意到的瞬间里,女子衣襟处的青色玉符忽地一闪,淡淡的莹光湮灭在这璀璨神光里……

    第52章

    扶光说,魂魄若想入冥,需要回到死时的地方。

    在扶光神力的庇护下,庄文周终于不再惧怕日光,虚弱的鬼身也渐渐恢复,梨园树下,随着符决的召唤,年轻人削瘦的身影再次出现。

    晨露伴着微风爬上树丫,宽大的状元袍吹起又落下,野鬼回首看向身后,这是他与素文定情时的梨树,在这棵树下,他感受到了世间最纯挚的温暖,也在这棵树下,他结束了自己短暂又轰烈的一生。

    “神君。”庄文周朝扶光微微拱手,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便隐隐猜出了青年的身份。

    上可驭沐神术,下可号令鬼灵,清冷如月,狠厉如芒。

    这般日月同辉,光华难掩的人物,天上地下怕是再无二人。

    想当初,他只道自己是“山外人”。

    庄文周突然一笑,传闻神界九重天外有一宫殿,宫殿所处之地正唤作“浮阙山”,想来,扶光是故意不想示明身份,又不好骗他,便借此隐喻。

    “是我与素文有幸,能得神君相助,文周感激不尽。”

    扶光颔首,扶起庄文周。

    “这是你们二人积善行德所修的机缘,不必谢我。孽也好,福也罢,往事皆为历练,前尘既散,还需望向前头。”他淡道。

    庄文周一愣,好似明白了什么,讶异之余,衷谢之色难以言表。

    他点了点头,旋即看向了孟姝。

    “姑娘古道热肠,心似玲珑,多谢姑娘点拨,文周这才勘破心障。”

    身为凡人,她对鬼怪并无恶意,方才还借素文之信点醒了他,若非孟姝,他可能真的会陷入魔障,生出怨气,成为恶鬼。

    想到这里,庄文周还感到一点奇怪。

    他走近孟姝,仔细端详了一番,却发现看不出什么。

    “之前见到姑娘时,不知怎的,会有一种熟悉之感。”仿佛,他们天生同类……

    孟姝有些讶异,“可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

    是啊,分明是第一次见。

    而在这种熟悉中,还隐隐带有一种压迫之感,甚至比面对扶光这个现任鬼王时来得更为强烈。

    扶光看向孟姝,垂下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抹复杂。

    庄文周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孟姝脖间的青玉,心底略感意外,随即笑而不语。

    初升的旭日终于穿透云层,温暖和煦的日光垂洒在这片青黛水乡,雨雾散去后,褚镇难得的又迎来了一个晴日。

    与他当年赴死的那日一样,灿阳暖风,万里无云,可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向新生了。

    荒芜的梨园里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凉意,在他们身后,一层阴影悄然笼下,有二人从中走来。

    一黑一白,身形如魅。

    孟姝抬眼看去,霎时间呼吸一滞。

    黑衣者面容凶悍,身体矮胖,官帽上“天下太平”四字阴森诡谲,而白衣者,倒很是眼熟。

    白袍白帽,身形清瘦高大,面带笑意。

    是先前在樊家村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必安。

    孟姝下意识往扶光背后一缩。

    鬼气落下间,二人隐去了可怖的阴差面容,黑袍者率先走在前头,他甩了甩手中的勾魂锁,黑色锁链晃动间,无形的鬼气向四周震开,方圆百里的鬼怪皆不约而同地缩起了脖子。

    这二人,正是鬼界鼎鼎大名的阴差——黑白无常。

    见来人渐渐走近,孟姝还是会下意识地感到心惊胆战。

    虽说这一路走来跟鬼怪打过了不少交道,但每次见到这些鬼使时,还是会莫名胆寒。

    范无咎朝扶光拱手一拜,“见过神君。”

    说话间,他看见了扶光身后的孟姝。

    怪了,青天白日,不仅一神一鬼站在一处,还有一个凡人。

    见范无咎瞧来,孟姝故作淡定地错开了目光,一手还不忘将脖间的棠花玉往衣领中藏。

    上次遇见谢必安时,幸得樊宅屋内昏暗,瞧不太清楚,而今她可是明晃晃地站在日光下,若棠花玉被他们瞧见了,那可是有嘴说不清。

    毕竟,谁会乐意族中至宝落入他人之手?

    不同于范无咎的惊奇,缓缓走来的谢必安倒对孟姝与扶光的同行见怪不怪。

    上一次,他也曾亲眼目睹这女子跟不铮走得极近。

    除此之外,还有她的长相……

    谢必安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拜见过扶光后,旋即跟孟姝打起了招呼:“姑娘,好久不见。”

    范无咎瞬间瞪大了双眼,暗里戳了戳谢必安:“七爷,你何时结交了一个凡人女子了?”

    扶光挑了挑眉,也垂眸瞧来。

    孟姝顿时傻了眼,她本不想引起注意,谁料还被挑起了话头。

    她有些无奈地扶额,只好认命地从扶光身后走出来。

    日光浮掠过落败的枝叶,青山群黛间,女子白衣素裙,落在这荒芜的梨园中,灵动的眼眸下,清丽出尘,超脱似仙。

    范无咎突然瞳孔一缩,嘴角不自觉一颤。

    “她她她……”就在此时,谢必安似早有预料,一道缄口诀悄无声息间封住了范无咎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范无咎皱着眉扭头瞪了他一眼。

    谢必安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忍着满腹疑虑,范无咎奇怪地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绝非他鬼眼昏花,此凡人女子,分明和鬼王姝长的一模一样!

    孟姝没察觉到二人的异样,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确实是好久不见,谢常使。”

    其实,谁会平白无故想见到阴差鬼使呢。

    谢必安笑着点了点头。

    拘魂使一到,庄文周便知,自己该走了。

    在凡人看不见的一幕里,鬼气浩荡间,青芒落下,谢必安双眸微闭,指尖鬼诀跳跃,不过呼吸的瞬间,红袍少年郎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隐蔽在层云之后的初阳渐起,孟姝看着庄文周湮灭在雾气中的身影,随着那红衣一角的彻底消失,她才后知后觉地恍知,林素文和庄文周的故事,终究是结束了。

    他们,就如同这雨后初晴的褚镇,梅花依旧,可梨香不再。

    在告别扶光离开阳间后,范无咎还暗戳戳地杵了杵谢必安:“七爷,你是不是早就发现那女子长的和鬼王姝一模一样?”

    “是又如何。”谢必安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

    “你这就不仗义了,”范无咎有些兴奋道:“若是我们把这个消息带回鬼界,那岂不是……”

    “不可!”

    他话音未落,却被谢必安打断。

    男子一向温润如煦的书生模样板起脸来,也是十分唬人。

    他有些严肃地盯着范无咎:“八爷,此事你知我知倒也就罢了,但绝不可兴师动众。”

    “你的意思是……”范无咎见他变了脸,也不再嘻嘻哈哈:“她不是鬼王姝?”

    “你觉得她是?”谢必安笑。

    自然不是。

    范无咎摇了摇头。

    那女子他细细瞧过,虽与鬼王神似,但气质神韵、行为举止,怎么都不像那个率领鬼军,睥睨世间的百鬼之王。

    孟姝和她,终究缺了些什么。

    此凡人女灵动无邪,率性无拘,可终归少了鬼王姝的那份沉稳和杀气。

    想着,范无咎更是笃定了,此女并不是他们的王。

    毕竟,这神鬼两界何人不知,当年鬼王姝是如何死的……

    她死后连魂魄都消散殆尽,不入轮回,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还活着,还成了凡人?

    “唉。”范无咎叹了口气,那颗雀跃的心升起又落下,他仰头望了望这凡间的天。

    阳间和鬼界不同,那里没有日光,看不见太阳,自然也没有这般干净通透的碧色。

    可鬼王姝,始终是鬼界的一个例外。

    “七爷,你说,若她还活着,我们鬼界会不会过得更好?”他无声地笑了笑,“想当初,她一个人时,总爱坐在阎王殿前的台阶上,唤我俩的名字,阎王知道了还奇怪,她向来稳重,有时却也没个正型。”

    “她一直都活着。”谢必安突然道。

    远山的青黛此起彼伏,没入云端,轻雾腾云之上,是凡人触不可及的地方。

    “每个鬼界子民的心里,永远都会有她的位置。”

    正因如此,有的人才不可替代。

    风声吹拂,日色欲烈,时辰不等人,黑白无常相视一眼,他们该走了。

    ……

    孟姝与扶光绕回了林宅,刚走入游廊,便见院内岑娘忙碌的身影。

    “原是公子和姑娘来啦!”岑娘听到动静,惊喜一笑。

    “今日清明,我们做好了饭菜,二位不妨留下来一起用个午膳吧!”她走近,激动神色难掩:“二位怕是还不知,老爷他…他病情大有好转,这几日能说话走路,神情也与常人无异,多亏了医仙姑娘啊。”

    说着,她拉住了孟姝的手,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角的泪。

    今日清明,趁着祭拜,她也能将这件喜事告知九泉之下的小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罗六日日担心着林敬的身体,不求他能神智清明,只要活着,便是极好的幸事,好在老天保佑,让他们遇到了孟姝和扶光……

    她拉着孟姝的手,招呼着二人往里进,路过内院时,孟姝看见了院中祭盆内燃烧的纸钱。

    “嬷嬷,我想给素文烧些纸钱,可否方便?”

    岑娘一愣,“这是自然!姑娘和公子心善,是我们林家的恩人,小姐泉下有知也定会高兴。”

    院内竹风下,孟姝静静垂眸,手中黄白相交的阴司纸飘落,随风跃进翻跃的火光里,层叠的烈焰后,群山笼罩下的,是褚镇的云雾,是一个又一个的艳阳天。

    她回眸,和扶光相视一眼,那层云雾散开后,这是这么多日来,第一次看见彼此眼底的轻松。

    熹微照进这片古朴旧宅里,被经年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砖瓦锃亮夺人,檐下岑娘精心插好的梨花正随风摇曳,伴着阵阵竹香,悠过心尖。

    第53章

    凡间百姓大多信奉这些箴言,伴随着这日第一缕晨烟的升起,各户人家都会早早备好名器纸钱,插柳祭扫便成了今日内最重要的事。

    孟姝帮着岑娘烧好纸钱后,便跟着清扫院子,带着湿意的露珠顺着竹叶滚落在青石板上,泼墨的黛色融入这片天际,峰峦叠起间,炊烟袅袅,梨香萦鼻。

    她回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

    青山晨光下,他躬着身,挽起袖口,仔细地帮着罗六叔擦拭着石椅,好似完全不在意这尘土是否会染脏他月鳞玉锦般的衣袍。

    在遇见扶光之前,孟姝根本想不到,神仙居然也可以是这样的……

    当清贵公子染上凡间尘火,景虽美,人亦不遑多让。

    她自兀自笑出了声,一边感叹这世间缘分的微妙,一边摇了摇头。

    正出神,却见岑娘唤她。

    “孟姑娘,”她走近,“这是我昨日打扫屋子时瞧见的,想来应是你的,竟不知何时掉了。”

    孟姝顺着她的手看去,那是一个用草绳编的小娃娃。

    是扫晴娘。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这还是在刚到褚镇时,所遇到的那个断尾巷小店买的。

    起初店家要送给她的她没要,是后来……

    孟姝接过,笑道:“多谢嬷嬷。”

    岑娘见的确是她的,便笑:“没想到姑娘也喜欢梨花呀?”

    什么。

    孟姝猝然抬眸,“嬷嬷此话怎讲?”

    岑娘奇怪地指了指她手中的扫晴娘:“这娃娃头上簪子的样式,不正是梨花吗,”她道:“我跟在小姐身边多年,小姐喜欢梨花,从前有不少梨花的花样,所以绝不会认错。”

    孟姝皱眉,垂眸摸向了那扫晴娘的发间。

    初次在店里见到这娃娃时,她便觉得小巧可爱,以干草为绳编的扫晴娘她也是第一次见,在那时她便注意到,这扫晴娘发间的花样很是动人,只是未曾想,这居然是梨花的模样……

    梨花……梨花……

    可怎么会是梨花呢?

    孟姝抬眸,褚镇人向来喜梅,除了林家,她倒没在别处见到过梨花。

    不对!

    一抹惊愕划上心头,她好似突然想到什么,瞳孔忽地一缩,神情古怪地看向了手中的扫晴娘。

    ……

    断巷无尾,蔽日无光,瓦上浓重的湿露滴滴滚落,“啪嗒,啪嗒——”被水色经年冲刷的青石板上折射出小店门前随风摇晃的扫晴娘。

    这里位置偏僻,鲜少会有人注意到,在这书香褚镇的街角还有这样一家杂货铺,头顶莲花帽,手携一苕帚的小娃娃悬挂在这阴暗逼仄的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外头来往的行人。

    这是孟姝第三次踏入这。

    那次初到褚镇,她便觉得这小店格外不同,第二次……

    扶光挑眉看向她,“你确定?”

    孟姝神情有些凝重的点了点头。

    她的七角铃,也是在这买的,与买下扫晴娘的是同一日。

    起初误打误撞进入这店中时,那店家要将这扫晴娘赠与她,她并未应下,说来也巧,若不是扶光那日让她出门寻七角铃,她也不会再到这来。

    “那便进去瞧一瞧吧。”扶光眸子一默,率先走进了店中。

    屋内光线昏暗,摆设简朴,未散去的潮湿雨气弥漫着,让人莫名感到沉闷。

    “店家可在?”孟姝道。

    “来了。”许是没想到今日还有人上门,里屋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布衣罗裙的妇人从内走出。

    她年纪稍长,看上去应是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有些憔悴,却难掩姣好姿色,眉眼流转间,还隐隐流露几分年轻时的明媚傲气。

    原是位俊俏公子和清丽美人。

    待看清来人后,她眉梢一扬,快步上前,“不知姑娘有何事?”

    她与孟姝有过两面之缘,自然是认得的,至于她身边这位……

    女人下意识地打量,不禁在心中叹道扶光的气度。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几番思忖后,她终是有些犹疑地开口,说出了那个心底的猜测。

    “你是,秦鸢?”

    妇人惊讶地抬眸,面上笑意微僵,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向他们。

    其实早在岑娘点破那扫晴娘的发簪是梨花的时候,孟姝便已有了把握,这个断尾巷的无名店主,便是当年消失的秦鸢。

    她将猜测告诉了扶光,便决定一起来此求证。

    毕竟,庄文周虽走了,可事情并未结束。

    秦鸢亲眼见过那道士,她一定还知道什么别的线索,更何况,当年为何借用秦阿蒙之口便能骗出林素文,他们不过是偶然初见,再者,林素文究竟发现了什么线索,为何突然写信给林敬,声称可以为父申冤?

    林素文留下的那封信孟姝已经细细看过,她似有考虑,不敢在信中透露太多,但这终究是一个谜。

    孟姝觉得,这些谜底,还需秦鸢解开。

    先前她和扶光下意识地以为,秦鸢已经过世,否则岑娘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没想到,她居然还在褚镇,只是隐姓埋名,在偏巷一角经营起了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

    如今除了林家人,也只有她,会做这梨花样式了。

    孟姝拿出那只草绳编成的扫晴娘,清亮的眸子看向她,无形中带着威压:“是你吧,秦鸢。”

    秦鸢垂眸,看向孟姝手中的草娃娃,神色复杂地蹙了蹙眉。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为一只扫晴娘而出了纰漏。

    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已经许久没有人唤过她的名字了,“秦鸢”这两个字,仿佛已经随着当年的往事而消失。

    她自嘲一笑,旋即抬眸:“你们是什么人,找我所为何事?”

    孟姝有些讶异,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干脆地承认。

    她看了一眼扶光,见他点了点头,便朝秦鸢道:“我们,是为一桩旧事而来。”

    秦鸢闻言,心中咯噔一跳,警惕地盯着她。

    孟姝笑:“你不必紧张,我们不是官府,并非找你问罪,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秦鸢下意识反驳。

    孟姝眉梢一扬,“是么?”

    她走近,仔细端详了一番,凑近秦鸢的耳朵,见她神情紧张,呼吸急促,不由得轻声一笑,“雨夜,深井,道士……”

    她眯了眯眼,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神盯着她,缓缓道:“还有,白梨。”

    秦鸢浑身一抖,面容轻轻抽搐着。

    她转头害怕地看向孟姝,眼里带着惊惧:“你,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明明,明明他们已经……”

    “已经死了是么?”孟姝歪头一笑。

    秦鸢吓得连忙后退几步,这个看似灵动无害的小姑娘,却莫名地渗人。

    过了良久,待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这才强撑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这件事,除了她,就只有一个人知道。而那个人,早已……

    她神色晦暗复杂地垂下了眸。

    “若我说,是庄文周告诉我的呢?”孟姝道。

    “不可能!”秦鸢厉声道,连忙摇头,神情有些恍惚,“不可能,不可能的。”

    文周已经死了几十年,怎么可能会……

    难不成……

    她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尖叫一声看向孟姝和扶光,明明是青天白日,却平白激起了一身冷汗。

    她盯着死死盯着地下,所幸屋内光线虽弱,可仍能勉强瞧见二人的影子,但她却笃定了,眼前的两人,怕不是普通人。

    她三十年前曾亲眼见识过那道士的厉害,那般的异人,世上也是有的。

    秦鸢嘴唇有些颤抖,眼泪险些喷涌而出。

    这么多年来,她于人世中浮沉,本以为已经磨平了心神,却没想到还是放不下这段往事,每每为此动容。

    她并不怕林素文和庄文周回来向她索命,她只是后悔,后悔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害死了世上两个顶好的人,以至于孟姝刚刚说出那番话时,让她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那日,酿成大错的那日……

    秦鸢怎么都没想到,她将真相告诉庄文周后迎来的,是又一个人的死去。

    那日庄文周于梨树下自刎的消息传遍了褚镇,也震惊了众人。

    本应是鲜衣怒马的风华少年,却身着状元袍,永远长眠在了一个普通的晨日里。

    秦鸢恨自己,恨自己不仅害了林素文,也害了庄文周。若非是她,又怎会有后来的祸事?

    许是多年来的隐忍压抑在此刻爆发,她竟在孟姝和扶光面前,捂面痛哭起来。

    孟姝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心里竟也五味杂陈。

    扶光沉默不语,移开了目光。

    “是我错了。”秦鸢哭道:“若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怎会如此。”

    这些年里,她每逢雨夜便不能安寝,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当年梨园之景,还有庄文周的死状,久而久之,竟酿成了心魔。

    “所以,你便编了很多梨花样式的扫晴娘。”孟姝看了眼自己手中的草娃娃。

    秦鸢点了点头。

    她独居于此,开了这家小店,便是不想让别人知晓她,除此之外,她更想要赎罪,可人死如灯灭,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惩罚自己永生不得踏出褚镇半步,一生为他们烧香祈福,也减轻自己犯下的罪孽。

    孟姝看着,却觉得很是可悲。

    秦鸢有错吗?当然有。

    她起了妒心,想要加害林素文,若非如此,白眉道士也不会乘机下手。

    可她,又并非十恶不赦。

    她心存善念,只是当她后悔时,一切已经晚了,他们都落入了幕后黑手的一个局,在这出戏里,他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便是那白眉道士的高超之处,孟姝和扶光早在湘水镇时便领教过了。

    他想杀人,想孕育恶鬼,却不轻易动手,他要利用这人心的爱恨嗔痴贪恶欲,借用他们的手,去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扶光默了默眸,突然道:“秦鸢,你既想为自己赎罪,那我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秦鸢一愣,她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天人玉容的青年男子。

    下意识的,她愿意相信他们。

    扶光道:“秦阿蒙如今人在何处?”

    未曾*想,秦鸢却摇了摇头。孟姝看了一眼扶光,见后者亦皱了眉,突然有些心感不妙。

    “我阿爹是西域商人,多行珍宝玉石行当,常年奔走塞外楼兰,鲜少回家,上一次,还是三十年前了。”

    “那这么多年来,他也未曾给你寄过一封家书?”孟姝有些奇怪。

    只见秦鸢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苦涩,“从未。”

    “那你可知道,当年秦阿蒙与林素文说了什么?”扶光问道。

    “我不知道。”秦鸢眉头紧蹙,“我不仅不知,亦觉得奇怪。”

    当年秦阿蒙的商队路过褚镇便回来歇了一晚,也就是那时,他碰巧遇见了林素文。

    他问秦鸢:“那位可是林少卿之女?”

    秦鸢有些不满地嘟囔:“什么少卿之女,阿爹你忘了,林敬早就不是什么少卿了。”

    秦阿蒙却责备她:“阿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林先生是大学士,是长辈,岂能直称其名讳,快把林小姐叫来,我有要事找她。”

    看来,素文的平冤线索,的确是从秦阿蒙的口中得来不假。

    孟姝抬眸,好似想到了什么:“你阿爹可曾去过京城?”

    秦鸢:“这是当然。”秦阿蒙是远近闻名的商人,他所带领的商队在西域被称为“大漠明月”,曾不少次奉命进宫,给贵人们进奉玉石。

    “不过你们都问我阿爹作甚,难不成他与此事有何关系?”秦鸢有些不解。

    扶光却警惕地皱起了眉,“除了我们,还有人问过秦阿蒙的去向?”

    秦鸢:“早一个多月前,有个身材略显矮小,却身形敏健的老头,也曾找到这来打听过,当时我还奇怪,他是如何知晓我是秦鸢的。”

    小老头……

    孟姝眸光一亮,“那老头是不是还随身带着一个酒壶?”

    秦鸢想了想,旋即点了点头:“正是!我对他印象很深,看着年纪虽大,可身手却比年轻人还快,神神秘秘的……”

    “定是我阿爷!”孟姝有些激动地抓住了扶光的手,一个劲的追问秦鸢穆如癸的去向,却忽视了扶光不自在的神情。

    待走出了杂货铺,孟姝的心情仍有些雀跃。

    没想到,此次来褚镇,还有些意外之喜。

    她戳了戳身旁的扶光,无视青年略显嫌弃的眼神,兴奋不已道:“看来我阿爷可真厉害,竟然还能找到秦鸢。”

    扶光倒是不语。

    孟姝这个神秘的阿爷,倒让他很是好奇。

    一个凡人,武功高强不说,还懂通灵八卦之道,如今,更是查起了鬼怪之事。

    扶光隐约觉得,穆如癸此人,可能还真的不是一般人。

    只是不知,神鬼两道,他属何方了。

    第54章

    屋内,女子双眸紧闭,眉头轻蹙,额边似有点点薄汗。

    孟姝又做了一个梦。

    前方道路绵延,泛着轻雾,抬眼望去,无际的天幕下,竟有数阶天梯蜿蜒而至。

    孟姝看见了一道碧色的身影。

    是她!

    孟姝瞳孔一缩,眼前的身影与先前的梦中人一模一样。

    她手持白色绣云伞,身着繁琐的华服,锦绣暗纹上,既有乘风而飞的祥云,亦有孟姝看不清的飞鸟走兽。

    女子身似飞燕,步履轻健,青墨色的衣裙翻飞间,她已登顶天阶,往不远处的瑶池走去。

    孟姝一边跟着,一边打量着四周,既惊异,又好奇。

    这是哪,难不成……是天宫?

    就在前方仙廊即将到头时,孟姝瞧见了隐匿在淡淡雾气中的瑶池仙境,随风浮掠的光影中,霞光透过雕梁画栋的仙宫缝隙落在这头,她抬眼,看见了有一身影自云雾中走近。

    玉绣冕服,东珠玉冠,身姿俊丽,宛若天人。

    可还没等孟姝看清,眼前的画面突地一转,她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便感到心口直跳,让人发慌。

    她警醒地望了望四周,确认并无异样后,这才愈发觉得奇怪。

    自从离开玉骨村以来,她为何总是怪梦频发,看见了许多惊奇的、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孟姝皱了皱眉。

    梦中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还有方才的那道身影………

    孟姝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他。

    ……

    次日,孟姝难得赖了床,待她起身时,外头早已日上中天。

    这几天忙着渡鬼,不是林宅便是梨园,来回折腾了好几趟,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切,孟姝难得睡了一个整觉。

    她刚推开房门,正准备伸个懒腰,抬眼却瞥见了外头的人,冷不丁一愣。

    “鬼……段左使,你怎么在这?”她惊讶道。

    段之芜见到她,不自觉地眉眼一柔,面带笑意:“孟姑娘,早。”

    “……早。”孟姝心想,如今这个时辰,都快用午膳了,也不早了吧,但这番话她是决计不可能说出口的。

    “不知左使找我有何时,不妨直接唤我孟姝就好。”她总觉得这个鬼界将军怪怪的,初见见面时便神情异样,后来又冷若冰霜,今日怎么突然找上门来了。

    孟姝一愣,难不成是发现了棠花玉在她身上?

    下意识地,她伸手摸向了脖间。

    段之芜顺势看去,虽然只瞧见了青玉边缘一角,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鬼族至宝棠花玉。

    他抬眸,目光有些晦暗莫测。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遗失的棠花玉,竟又回到了孟姝身上……

    不过这样也好。段之芜看向她,眼前的女子灵动恣意,自在逍遥,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要比鬼界温暖得多。

    有了棠花玉,她行走人间,便也多了份依靠。

    段之芜笑:“孟姝,我今日来,是向你辞行的。”

    孟姝有些惊讶:“你要走了?”不过也是,褚镇一事已经结束,庄文周已经重新入鬼界进轮回,段之芜也没有理由再呆在这。

    他点了点头:“只是,我来人间不多,几次也不过是匆匆而过,不知你今日可得空,能否带我逛逛?”

    孟姝一愣,虽心生疑惑,但耳边却想起了不铮的那句话,段之芜并非恶人。

    再者,他确实帮了他们大忙,若不是有他的助力,他们或许解不开引魂阵,如此看来,这个请求她推脱不了。

    孟姝点头,“劳烦左使等等我,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人间的市集总是热热闹闹的,哪里都充斥着烟火气,即使如今已过正午,可街上还有着不少的人。

    孟姝和段之芜并肩走着,或许是身旁男子的杀伐之气太重,再加上他那一袭黑衣,银纹劲袍,明明是英气逼人的公子面容,却活脱脱的像个杀神,频频惹人侧目,方圆十几米内,竟无人敢近。

    但他却十分认真地闲逛着,孟姝瞧见,连心底最后那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她想,段之芜这样的人,一直待在鬼界,日子久了定是会十分无聊和压抑的,再者说,那地方,应该也没有人间这般的景色和热闹。

    为了尽些地主之谊,孟姝开始给段之芜介绍这街上各种各样的小吃和玩意,他好像也突然来了兴致,话多了起来,周遭杀气弱了不少,和孟姝边聊着,从街头逛到了街尾,还买了许多吃的,将这褚镇名景都走了一遍。

    眼见天边暮色将至,孟姝的肚子也饱了,她和段之芜不知不觉间竟也渐渐熟络起来。

    “所以,你此番与扶光同行,是为了寻你阿爷?”段之芜心情舒畅,语气也不似往常般冰冷,笑着问她。

    “是,却也不完全是。”孟姝道。

    她看着天边的云霞,五色交织间,暮日璨丽,胜似仙境。

    段之芜问:“你阿爷,唤何名?”

    “穆如癸。”

    这个名字,他的确听不铮提过,不仅如此,那时他还查了一番,鬼界中并无这人物,他更无印象。

    可,既牵扯到了孟姝,此人绝非一般。

    段之芜眉头轻蹙。

    对于孟姝的身份,此人究竟知道多少?

    他抬眸看向一旁的女子,她望着层叠的秀丽青山,在山巅云际,火烧云蔓延着飘向远方,而她的眸子,清亮通透得仿佛不染尘埃。

    “心有所向,行则将至。”他道:“孟姝,你定能如愿。”

    至于过去……

    人间有春秋四季,日夜更替,凡尘不过数十载,既然如此,就把那些往昔当作过往云烟,大梦一场吧。

    孟姝再回到岑园时,天已经彻底黑下。

    段之芜明日就走,今晚还有些要事要忙,便与她告别回了屋内,孟姝则自己走到了花厅中。

    果不其然,刚一进去,便见到扶光正襟危坐的身影。

    葳蕤灯火下,青年俊朗如玉,秋水般的眸子清冷疏离,他并未抬头,却还是认出了她。

    “回来了?”

    孟姝快步走进,高兴地将手上大大小小的吃食往桌上一放,语气中难掩雀跃:“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扶光终于抬头。他看着她,唇角一扯,戏谑道:“不铮说,你是和段之芜一起出去的。”

    孟姝没察觉什么异样,她点了点头:“段之芜人可大方了,你们还没用晚膳吧。”说着,她便随手拿出一块热乎的糍粑递给扶光。

    扶光瞥了一眼,正欲嘲讽,却眼见女子将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忘了,你不爱吃甜食。”孟姝一笑,正巧碰见不铮走进,便把手中的糍粑递给了他。

    扶光:“……”

    他轻哼一笑,左一个段之芜,右一个段之芜,不过出去半日,便如此亲近了?连左使都不叫。

    孟姝今日逛了许久,正巧腿有些酸了,她便顺势在扶光对面坐了下来,喝口水顺了顺气。

    见扶光和不铮都在,她便想起了正事:“褚镇事毕,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去京城了?”

    林素文究竟从秦阿蒙那得到了什么消息,是否与他们所掌握的樊宏天一事相同?亦或者说,其背后还有他们未知的线索……

    秦阿蒙也很怪,据秦鸢所说,他是京城贵人眼中的红人,常常进宫,那么,他所告诉林素文的消息,不是从宫中便是从京城得来。

    换个思路想,就连穆如癸都找到了秦鸢,是不是说明,秦阿蒙此条线索是可查的?说不定,穆如癸已经先他们一步去往京城了。

    扶光沉吟片刻,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他抬眸看向孟姝,“你可否记得,樊宏天提及林敬贬官一事时,说了什么?”

    孟姝皱了皱眉。

    林敬先前原是大理寺少卿,她记得,樊宏天说那时京中碰巧出现了一件大事,林敬身任要职负责查案,樊宏天便是借着这个机会诬陷林敬,他这才被贬官。

    “不错。”扶光放下书,双指并叩了叩桌面,“你说,当年京中的那件大事,会不会才是导致被林敬贬官的原因?”

    “难不成,是有人要借樊宏天的刀杀人?”孟姝突然抬眸,背后瞬间泛起了冷汗。

    “林敬身居要职,或许就是因为他无意中查到了些什么,这才会被贬。”

    孟姝问:“那你说,林敬知不知晓此事?”

    扶光想了想,旋即摇了摇头。

    他并不觉得林敬自己会知情,或许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但他并没有发现,不然,他就不仅仅是被贬官这么简单了。

    若林敬知道自己查到了眉目,那等着他的结果,只会是身死。

    孟姝蹙眉:“这便难办了。”原以为林敬若知晓些缘由,他们便可直接去问他,如今看来,此路倒是行不通了。

    为今之计,路已死路,唯有去往京城才能发现新机。

    孟姝抬眸看向扶光,“那我们何时启程?”

    外头的夜色顺着门沿落入屋内,繁星点缀着明月,遮不住的青山夜云萦绕,窸窣的虫鸣悄声低语。

    “明日吧,”扶光侧目,目光顺着泼墨般的黑夜向外看去,“苏素送去平反的线索早就到了京城,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

    他回头看向不铮,“你去收拾好东西,明日午时我们便启程。”

    “好。”不铮点了点头,旋即走了出去。

    屋内瞬时便只剩下他们二人,扶光神情专注地看着书,孟姝偷瞧了瞧,发现都是些她看不懂的文字便只得作罢,正打算回房歇着去,扶光却叫住了她。

    青年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木盒扔给了她。

    孟姝眼疾手快地接住,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把精巧的短刀。

    仔细看去,这短刀还格外不一样。

    寻常刀刃不过铁制,可这把……

    孟姝仔细瞧了瞧,银绣镂空刀柄下,材质平滑,纹路清晰,这分明是木头!

    她讶异地抬头望向扶光:“这是刀?”木头做的刀,岂不是孩童玩意。

    扶光放下书,斜倚一坐,半垂的眼带着几分放松懒倦,灯火映照下,青年的容颜如玉般神圣得让人不敢碰触,可当他再一抬眸,一双秋水深眸忽远忽近,眼尾红痣在暖色灯火下显得尤为勾人。

    孟姝呼吸一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此人并非高洁无垢的神君,而是摄人心魄的艳鬼。

    眼前的“艳鬼”轻瞥了她一眼,一如既往没好气地讽刺她:“自然是刀。”

    可是费了他好大功夫。

    孟姝凑近端详,发现这木短刀上还传出隐隐约约的香气。

    她闻了闻,发现这香气格外熟悉,她惊喜地抬眸:“是梨木!”

    “嗯。”扶光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庄文周送的通灵梨木,为了感谢你我。”

    他作为野鬼多年,常年行走梨园,鬼力也在无形中滋养着那些残余的梨木,他所送出的这根,上头附着天地精气,乃是木中精魄所化,灵性非常。

    “此刀虽为木,可比凡间兵器更利,不仅如此,这梨木还有驱祟辟邪之效,因此,此刀不仅能对付人,更能对付鬼怪。”

    看来跟桃木剑也差不多,但桃木剑伤不了人,此梨木刀却可以。

    孟姝欣喜一笑,她可谓是非常喜欢这把短刀。

    不过,梨木虽然是庄文周所赠,可这刀……总不能是木头自己变成这样的吧。

    孟姝抬头,清亮的双眸比繁星更璀璨,正直勾勾地望向他:“扶光,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扶光:“……”

    他轻咳一声,皱着眉嘲讽她:“你想多了。”

    他不自在地别过头:“此木有灵性,自然可随心变幻。你不是没有称手的武器么,那就拿着用好了,不然留着也是浪费。”

    “哦,原来是这样……”孟姝憋着笑,也没拆穿他。

    扶光此人,面冷心热,明明是为了别人着想,却嘴毒得很。

    不过孟姝还是觉得很温暖,没想到那日随口一提,他居然记得自己的匕首都丢了,将此梨木做刀送给她。

    孟姝将刀握在手里,顺势使了使,发现不仅十分趁手,还比一般的武器轻便。

    她高兴得很,笑意就没停过,“你说,要不我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像你的蛟月一样。”

    说到蛟月,之前她便觉得扶光的那把银白长戟飒气非常,翩若惊鸿,身似游龙,的确如蛟如月。

    “那我给这把短刀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纠结地皱了皱眉。

    扶光看向她,轻哼一笑。

    此短刀虽为木质,通体却有种说不出的通透,让人感觉灵气四溢,清醒非常。刀柄更是精巧,上头用银饰做底,雕刻着浮纹,也不知道扶光是用了什么东西,握上去时柔软舒适,一点不磨手。

    孟姝想了想,笑道:“要不然,就叫它银绣吧!”

    她看向扶光,眼里带着雀跃:“你觉得如何,神君大人?”

    扶光侧过头,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旋即起身,“随你。”

    第55章

    入京之路尤为顺利,孟姝和扶光一行自褚镇出发,不过三四天的光景便已到了京郊。

    郊外茶摊前,孟姝闲暇地伸了个懒腰,眼前桌上茶香袅袅,一杯热茶下肚,仿佛浑身水乡湿气都淡了不少。

    “不铮走了,今日进京便只剩下我们俩,一时间竟还真觉得有些冷清。”

    前日,好似鬼界有急事,段之芜前脚刚回便传信于扶光,扶光只好让不铮先回鬼界。

    扶光话少,整日板着个脸,只会偶尔有些笑意,两人忙着赶路,孟姝也没有机会四处逛逛,眼见前面就要入城了,一时间还有些雀跃。

    “你说,京城应是十分热闹吧?”她想了想,决意有了机会定要好好看看。

    扶光瞥了她一样,嗤道:“别忘了,我们所为何来。”

    他抬眼观望四周,这城郊的茶摊虽简陋,却也有不少的人,鱼龙混杂,装扮不一,看来都是要入京的。

    “京城不比褚镇,只怕更险更深,你我都要警醒些。”

    孟姝听他一说,眉头轻蹙,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扶光说的对,连边远的湘水镇都会有樊宏天这样的奸佞贪官,引出昬鬼一事暂且不论,更何况是这浮华不清的京城?

    这的势力更加庞大复杂,过往路人,怕是无一简单,说不定,他们还得想办法接近达官显贵。

    “扶光,”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要不然你教我些法术吧?这样哪怕你不在,我也不至于一看见鬼怪就落荒而逃。”

    对付人她倒是不担心,孟姝的武功是穆如癸一招一式教大的,自保绰绰有余,可若是遇上什么邪祟恶鬼……

    孟姝脖子一凉,又想起了那日野鬼在她背后泼的那些血,以及她仓皇逃窜的身影。

    孟姝,你可真是丢人!

    一想到这,她就头疼得厉害。活了半辈子,她还从未如此窝囊。

    扶光好笑地望向她,眼里带了几分戏谑。不过,她的提议倒是有些道理。

    他不可能日日与她待在一处,京城险乱,恶鬼会在何时出现他们尚且不知,为保万一,倒是可以教她一些小术法……

    “那你从明日起,每日卯时来找我,不可迟到。”他盯着她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孟姝哼道,先前穆如癸在的时候,她可是天还没亮就要去山上采药,回来制蛊练功。

    “你们听说了吗,盛王殿下就要回京了。”

    在他们身后,有几个人在讨论些什么。

    孟姝自小练武听力自然不在话下,茶摊这种地方最好收集消息,他们初来乍到,多听听总归不错。

    闻言,孟姝便借机往后挪了挪,只听他们道:“盛王?可是那骁骑将军沈禛?”

    “当然,当今圣上三子中,唯有三皇子盛王最为英武披靡,不是他还有谁!”

    “可我听说,盛王不是一直领将在边疆吗,怎么突然要回京了?”

    另一人拍了拍他,窃窃私语道:“这我们哪知道,看来这京中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盛王沈禛。

    孟姝皱眉,“你听到了吗,若我没记错,这骁骑将军领兵三万,常年驻守边疆,如此要紧的人物,怎会突然回京?”

    扶光不语,目光有些沉。

    沈禛居然要回来了。

    ……

    京城的四月天繁华烂漫,糜丽非常,穿梭在街巷间,远处的红墙黄瓦屹立于灿阳之下,琉璃瓦色绚丽非常,抬眼是错落有致的街坊,熙攘的闹市中,商贾云集,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如织,香车宝马更是数不胜数。

    车夫驾着马车将扶光和孟姝送往客栈,这一路走来,孟姝可真是大开眼界。

    不同于湘水镇的逍遥自在,也不同于褚镇的书卷飘香,京城富庶热闹,来往烟云皆是糜丽之气,盛大的鼎沸人声之下,的确担得起“万城之京”的名号。

    客栈是车夫相荐的,他见二人气质出众,扶光更是穿着不凡,便告诉他们在京城有一家客栈,名为“夜中明珠”,最为出众,这地段和价格自然也是最高的。

    一开始孟姝还有些犹豫,但一想到她身边的这个可是降凡于世的活神仙,钱财什么不过是身外之物,便大手一挥应下了,果然,扶光这个挑剔的“贵公子”也没多说,欣然接受。

    一踏入客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高挂的金色牌匾,上头“夜中明珠”四字翩若惊龙,遒劲有力。

    雕梁画栋,精贵巧制,丝竹交错下,觥筹掠光,笙歌伴舞,飞延楼台旁的古画更添风雅,清贵异常。

    看似客栈,却更甚酒楼。

    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夜中明珠”。

    孟姝咂舌,这客栈的华贵精丽,倒是让她想起了苏娘子的暮春楼。

    “两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喝酒?”一位年轻俏丽的小娘子上前,看见扶光和孟姝,笑问道。

    见到她的装扮,孟姝一愣,这才发现原来这客栈中的小二竟没有男子,反而全是女子,她们身形打扮都相似,就连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淡色长裳。

    这倒是有意思了,“我们住店。”孟姝笑。

    “那请二位跟我来。”女子点头道。

    “我叫妙音,二位住店若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妙音笑着为他们引路,说话间,她多瞧了瞧这姑娘身旁的青年。

    清冷疏离,俊美如玉。

    不过扫了两眼,她便收回了目光。

    京中来往贵人众多,惹了谁都是麻烦。她看向孟姝,倒是这位漂亮的小娘子看上去好相与些。

    妙音将他们领到前厅登记,后拿了钥匙,这便带着他们上楼。

    来到门前,她将钥匙交于二人,便欲告辞:“姑娘和公子安心住下,若有什么问题大可唤我。”

    孟姝眸光一转,叫住了她,“不知妙音姑娘,你们掌柜的唤什么名字呀?”

    能在京城经营这家客栈,想来也非一般人物。

    孟姝本就是试探一问,原本以为妙音不会轻易作答,谁曾想,她却笑道:“夜中明珠并无掌柜,只有一管事姐姐,名唤妙若。”

    没有掌柜……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旋即笑道:“辛苦妙音姑娘了。”

    “姑娘不必客气。”说完,她朝二人点了点头,随即转头下了楼。

    “这家客栈好生奇怪,居然没有掌柜,而且客栈中人全是女子。”孟姝眉头一皱。

    “她们都是凡人,并无鬼怪。”扶光淡道。

    方才进来时他便观察过,这客栈中并没有邪祟鬼怪。

    这便奇了。

    孟姝原以为这些“姐姐妹妹”说不定都是什么隐藏的妖邪,没想到还真只是普通人。

    ……

    待稍加休整后,孟姝和扶光便决定上街瞧瞧。

    京城水深,他们初来乍到,若想获得消息还得多出去走动才是。更何况,要怎么才能查到秦阿蒙的踪迹,还有那桩宁宣六年的陈年旧案呢……

    街上,已至午时,可百姓却不见减少。

    街头小贩吆喝着,糕点香与说书声传遍了大街小巷,孟姝和扶光并肩走着,不过离开客栈片刻,便见到了不远处的宫墙。

    “这客栈,的确离皇宫很近。”扶光沉吟道。

    那车夫却是没说错,“夜中明珠”富贵迷人,地段极佳,果不其然,往左走是京中集市,往右,便见红砖高墙。

    “看来夜中明珠的主人,非富即贵。”孟姝双手环胸,遥望着高高耸立着的宫墙道。

    “走吧,去集市看看。”

    扶光率先转身走去,二人穿过人流,于人群中穿梭,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京城的风土人情。

    路过一小摊,眼见前方围着一群人,孟姝好奇地探了探,却发现是个年轻的男子。

    粗布卦衣,布袋蓝包,吊儿郎当,清秀傲气的眉眼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恣意潇洒,在他身旁,高高立起的“问命算卦”四字尤为显眼,不少人围着他,热闹起哄下,年轻人忙得不亦乐乎。

    “诶诶诶,别急别急,排好队,都排好队!”柳鹤眠忙得抬不起头,手中龟甲翻过一轮又一轮,眼见围着的百姓越来越多,心情大妙。

    “家中有患,来源为土。”他点了点面前的卦相,沉吟道。

    “大师,此为何意啊?”那百姓一听,难免着急起来。

    “卦门为空,似带险意,想来是你家中建宅时乱了方寸,西土过高压过阳气,以至风水不对,招祸家中。”

    他摆了摆手,自信一笑:“不过你不必担心,按照我说的做,定能逢得生门。”

    孟姝跟扶光远远瞧着,越听越觉得这是个江湖骗子。

    直到见年轻人一本正经起卦的模样,她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人看似没个正形,实则还挺能说会道的。”

    正忙着占卦的柳鹤眠忽一抬头,便瞧见人群中格外显眼的一对男女。

    他眼睛一亮,摆手招呼二人,“姑娘公子可是要算卦?”

    孟姝一愣,与扶光对视,皆是看到了对方眼底的不解。这好好的,怎么问上他们了?

    孟姝试探性地上前,见她靠近,柳鹤眠笑得更欢了:“你好啊姑娘。”

    “……”

    她不用多看,便察觉到了身后百姓阴恻恻的眼神。

    说好的排队呢。

    她尴尬地点了点头,“我不问卦,呵呵,路过,只是路过。”说完,她带着扶光转头就走。

    见她离开,柳鹤眠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原想抬手叫住他们,奈何眼前百姓催得紧,他只好作罢。

    可惜啊可惜,难得遇见合眼缘的,想给别人免费算一卦,未曾想没有缘分,罢了罢了。

    街头“半仙”呵呵一笑,也没多想,旋即就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

    第56章

    孟姝和扶光逛了一圈,见无异常,正准备绕回“夜中明珠”时,却发现前方城门处的告示上正贴了什么,一群百姓围着讨论。

    孟姝眼皮一跳,与扶光相视一眼,随即上前。

    “麻烦让让,多谢。”她挤入人群,等看清榜上内容后,面色一喜。

    她毫不犹豫地抬手揭下皇榜,在身遭百姓的一阵哗然中,转头去找扶光。

    “你看。”她将上头内容指给扶光,后者蹙眉,顺着孟姝的手看去。

    原是贵妃身体抱恙,宫中太医相看无果后,宁宣帝怜惜有加,特张贴皇榜找寻天下名医为贵妃治病。

    这倒是个机会。

    扶光抬眸看向孟姝,读懂了她眼底的笑意。

    “走吧,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进宫。”

    医师的这个名头孟姝刚在褚镇用过,没想到到了京城居然也能派上用场。

    在回客栈的路上,女子愁眉苦脸,纠结道:“我身为女子,借用医师的名头还好入宫,那你怎么办?”

    她倒是有身份了,可扶光呢?

    他身为男子,宫闱之地本就难进,若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让人无法抗拒的理由,扶光又该如何进宫。

    扶光皱眉,这他倒是没想过。

    人间皇宫最多规矩,稍有不慎,也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吧,”孟姝眼睛一亮,扶光心头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女子便开口道:“不如你我装作师兄妹,而你精通药理,我擅长布针,若想要医治得当,你我二人的配合最为重要,如此一来便不能分开,不就都能进宫了!”

    扶光一愣,神色有些无奈。

    “孟姝。”

    这法子,跟当时在褚镇所用旗鼓相当。

    “那你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吗?”她摊手。

    ……

    熹微顺着熙攘的人烟洒落京城,东升的旭日染红护城河的波光,映照在高墙竖起的琉璃瓦上,落下点点璀璨。

    宫门的侍卫见孟姝和扶光是揭榜而来,匆匆进报,不久,一位小太监便踏步赶来。

    兴许是天气暑热,他抬手勾下袖中的手帕,轻拭了拭额上的薄汗,这才夹起嗓子笑着问话:“二位就是揭下皇榜的医师?”

    孟姝第一次见太监,虽早有预料,却还是被这甜言蜜嗓惊了一惊。

    她眼眸一闪,压下眼底的讶异,从容道:“正是,”她抬眼看向扶光,“我和我师兄游走江湖行医多年,此次恰逢路过京城,闻言贵妃娘娘患疾,特来求见。”

    那小公公闻言,抬头打量了一番孟姝,继而又看向扶光,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日要入宫,为了装的更像些,孟姝特地给扶光准备了一身轻简的素衣,奈何神君的姿容太过出众,孟姝出门前瞧了又瞧,发现他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清贫的医者,倒更像话本中家道中落的公子,头疼地皱了皱眉。

    “扶光……”她忍了又忍,斟酌着道:“你这样,宁宣帝都怕你是来乔装篡位的。”

    “……”

    “要不然还是换个法子吧。”他皱眉。

    孟姝上前,踮脚凑近些看他,扶光一抬头,便见两人近在咫尺,他若垂眸,便可瞧见女子细密的眼睫,不过片刻,鼻息自会缠绕相接。

    他眉头一跳,悄然后撤一步,孟姝却对此浑然不觉。

    她发现扶光最为惹人的便是这一双眼眸,秋水般深意的眸子明亮中带着疏离,乍一看冰冷如霜,细细瞧来却又饱含温情。

    似雪中出鞘寒刃,又如日下蒙烟暖玉。

    孟姝一顿,将他鬓边碎发拨了拨,又调整了一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人慢慢吞吞出了门。

    还好还好。

    见那小太监并未起疑心,引着两人顺利进了宫门,孟姝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扶光才不似她这般提心吊胆,他瞧见她的小动作,眉梢一扬,唇边带笑。

    他早就想好了,实在不行便借着月黑风高混入宫中,只要他想,这凡间谁能发现得了他?

    不过,她爱折腾便随她去吧。扶光轻摇了摇头。

    通过几番交谈,孟姝这才了解到,这位引路公公原是宁宣帝身边高大总管的徒弟,名唤高文,入宫不过两年,如今跟在宁宣帝的主殿乾昭宫当差。

    “原来是高小公公。”孟姝眼睛一转,随即轻笑着从袖中掏出早就备好的碎银递给高文,“我和师兄得幸入宫,不知日后能否留下为贵人医治,只得多仰仗公公了。”

    高文呵呵一笑,自然地顺势收下银子,狡黠地扬了扬眉:“姑娘如此通情达理,倒是少见。”

    孟姝只一味地点头,笑而不语。

    果然,这一来一往,高文对他们亲近不少。

    从宫门走到贵妃的寝宫“昭华殿”还有些距离,高文一边领路,一边*跟他们介绍了不少内情。

    宁宣帝原有四子,大皇子为皇后陈氏所出,可惜早年夭折,此后皇后再也无嗣。二皇子沈从辛为宠婢遗腹子,三皇子沈禛则为德妃独子,是现三子中威望最高,兵权最重的皇子,年纪轻轻就被宁宣帝封为骁骑将军,领三万兵权镇守边疆。

    而四皇子沈褚礼,便是当今太子,为贵妃楼氏所出,最得宁宣帝看重,与其兄沈禛不同,沈褚礼以温润如玉,谦和有礼而著称。

    而孟姝和扶光此番进宫,顶的就是为太子之母,当今贵妃楼璇兰治病的名号。

    “前头就是昭华宫了,”高文躬身道:“我就送两位到这,皇上已提前嘱咐过,若有什么吩咐,二位只管知会宫内的管事姑姑便是。”

    看来宁宣帝对贵妃还真是上心。

    孟姝拱手,“多谢公公。”

    待目送高文离开后,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这才朝前头的巍峨宫殿走去。

    先前听高文说,当今贵妃楼璇兰乃楼兰公主,从嫁入宫中后便宠冠至今,而昭华宫竟与宁宣帝的乾昭宫同字,看来贵妃盛宠,所言不假。

    刚踏入昭华宫的大门,便见一姑姑早早就在前头侯着了,看到孟姝和扶光走近,她迎上前来,面带笑意,慈眉善目道:“这两位便是医师吧?”

    二人点头,孟姝率先开口:“我姓孟,姑姑喊我孟姝便好,这是我的师兄,名扶光。”

    扶光点头。

    “原是孟姑娘和扶公子。”姑姑抬眸一扫,讶异之余不免心生欣喜。

    这两位医者,仪容出众,举止得体,让人顿生好感。

    她抬手将人迎进,“奴婢唤崔九,是贵妃娘娘的贴身侍婢,也是昭华宫的掌事姑姑,娘娘听说今日两位要来,早早就吩咐我出来侯着,两位请。”

    孟姝闻言,想起他们今日所来缘由,开口问道:“不知贵妃娘娘所患何病,现今如何?”

    崔九一愣,眉梢染上几分愁绪,勉强苦笑道:“前头的太医看了,只说是头风,可娘娘上吐下泻的,夜夜不能安寝,还时常说些胡话,半个多月过去了至今不见好,自张贴皇榜以来,这几日多多少少也有些医者上门,可他们竟都是为了赏金而来,真才实学不过寥寥,可让人发愁得紧。”

    说着,她拿帕子捻了捻眼角不存在的泪珠:“你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希望主子平平安安的最好,如今娘娘一病倒,真是叫人心焦。”

    孟姝回头看了一眼扶光,继而抬手拍了拍崔九的手:“崔姑姑不必心急,我和师兄行走江湖多年,也看过不少疑难杂症,定会想办法还娘娘玉体康健的。”

    几人一路说着,跟着崔九左拐右拐,终于穿过层叠华丽的花坛游壁,来到楼氏安寝的内殿。

    “二位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声。”

    待崔九走后,孟姝和扶光这才光明正大地打量这昭华宫来。

    花团锦簇,玉石画梁。

    这便是盛宠不衰的象征。

    孟姝看向扶光,低声问道:“可有看出什么异样?”譬如邪祟鬼魂之类的。

    扶光却摇了摇头。

    竟然没有?

    孟姝皱眉,那贵妃夜不能寐是为何?若真是头风,她可不信这宫内太医竟治不好。

    不过片刻,崔九便过来传话,贵妃让他们进去了。

    隔着一扇屏风,孟姝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宠冠后宫的女子。

    因着身体虚弱,吹不得风,这殿中的窗楣压得紧实,只剩几缕幽光顺着缝隙落入殿中,散落在洒扫得发亮的地上,身形瘦弱的女人虚倚着榻边,一双柳叶眉下杏眼美目若隐若现,碎光照在屏风上,映亮了那活灵活现的衔珠鸾鸟,也映亮了女人羊脂玉般吹弹可破的肌肤。

    她身着藕色珠绣宫服,外头虚罩着一件绛紫宫袍,并无过多缀饰,却仍挡不住那雍容出尘的气质。

    楼璇兰一手撑额,听见外头来了人,吃力地掀起眼帘,强撑着力气问道:“可是医师来了?”

    “民女孟姝,与师兄扶光一同见过贵妃娘娘。”

    屏风外,有两道身影绰绰,楼璇兰抬眸望去,招手跟崔九说了些什么。

    崔九叫过孟姝,将她先领入了屏风后。

    待走近了些,孟姝这才发现,这位贵妃娘娘的身子实在是弱。

    隔着锦帕,她搭上楼璇兰的脉,旋即抬眼对上了她。

    楼璇兰虚弱一笑:“如何?”

    孟姝敛下眉,“娘娘并非头风,”她起身缓缓道:“娘娘脾胃卑寒,想来是常饮冷酒所致,除此之外,便是气血空虚,脉力不足。”

    “如此看来,本宫也无甚大碍了?”楼璇兰语气平平。

    不过瞬息,孟姝便读懂了她的意思,连忙弯腰拱手:“非也,娘娘还中了毒。”

    “哦?”楼璇兰抬眸,眼底划过一抹暗色,“你倒是细说说,所谓何毒。”

    “姑娘可是瞧错了,贵妃娘娘千金之躯,怎会中毒呢?”崔九一扫先前慈眉模样,厉声喝道。

    孟姝并未抬头,弯着腰镇静道:“民女在药理上的造诣不比师兄,不妨让我师兄进来瞧瞧,他定能看出娘娘所中何毒。”

    屏风后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楼璇兰皱了皱眉,闻言看向屏风外,的确有一男子身影,即使隔着朦胧屏风也依稀可辨玉树之姿。

    她抬手,示意崔九让人进来。

    扶光刚一走近,便隐隐察觉到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并非凡人,眼力耳力更是毋庸置疑,虽然隔着屏风,可他早就将这景象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几人的谈话。

    可做戏便要做全套,他故作浑然不觉,待得了崔九示意后,这才就着帕子为楼璇兰搭脉。

    “如何?”她挑眉,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越看越觉得非同寻常。

    此番姿容和气度,怕是京城都少有,就连褚礼见了,也难免稍稍逊色。

    楼璇兰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半阖着眼,眉间染上几分疲倦之色。

    “我师妹所说没错,娘娘的确是中毒。”

    “师妹”二字一出,孟姝愣了愣,差些没憋住笑露馅。

    只见扶光胸有成竹,语气平缓,淡然道:“此毒名为解忧,虽不会要人性命,可时间一长便会让人越来越虚弱,以至气血亏损,危及寿元。”

    闻言,楼璇兰猝然抬眸,不过瞬息便隐去了眼底复杂的神色。

    楼璇兰自宫中长大,见多识广,神色处变不惊,可崔九就不一样了。

    孟姝早生警惕,在扶光刚要说出毒名时便提前观察崔九神色,果不其然,当她听到“解忧”二字时,眼角轻颤,险些败露。

    原来如此。

    孟姝无声一笑,她懂了。

    第57章

    方才把脉时她便发现楼璇兰脉象异常,隐有毒侵入肺之兆,但这毒又不同寻常,寻脉而生,难以察觉,这不禁让孟姝想起了穆如癸曾提到过的一种毒药,名为“解忧”。

    解忧此毒极奇,隐藏于人血脉络之下,更无色无味,就连中毒之人都看不出何异样,虽不会直接要人性命,但也会随着日子增长,使人身体亏空,耗气而终。

    这样一种世间罕见之毒,鲜有人知,穆如癸曾说,它源自于楼兰,而楼璇兰,正是楼兰公主。

    “解忧”虽难寻,可对于楼氏来说,就显得轻而易举了。

    也幸亏方才孟姝机警,在与扶光擦身而过时将此消息传给了他,这才有惊无险,也借机证明了二人的实力。

    “楼璇兰有问题。”身侧的青年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突然道。

    孟姝抬眸,“我也看出来了。”

    在提到“解忧”时,崔九明显神情异样,想来是知情的,如今又让他们在殿中等候,久久不召,看来楼璇兰的病情另有隐情。

    说不定,中毒只是一个幌子,恰巧这个幌子被他们所发现。

    过了一会,内殿传来动静,孟姝抬头,见崔九从内出来。

    她挥了挥手,屏退了殿中婢女,旋即走向孟姝和扶光。

    崔九看向孟姝,笑容不似方才时温柔似水,倒带了几分沉重,“男女大防,娘娘不好请二位都进去,劳烦姑娘随奴婢走一趟,辛苦公子在此等候片刻。”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跟着崔九走了进去。

    同样的屏风前,不同于方才的昏暗沉闷,崔九把窗子打开了些,阳光顺着宫檐上的角兽洒了进来,床榻上女人眸色沉沉,百无聊赖地拨着手中的玉珠,孟姝走近时看了一眼,想来是外头进贡的上好玉石。

    楼璇兰像有重重心事。

    将孟姝带进坐下,崔九朝楼璇兰躬了躬身,旋即走了出去,一时间,偌大的内殿内,便只剩下楼璇兰和孟姝两人。

    镂金琉球状的香炉内,熏香如烟,木质香料厚重却不刺鼻,馥郁香气传来,竟难得的让人沉心静气。

    “这是陛下最爱的沉香。”软榻上的女人突然道。

    她抬眸看向孟姝,笑着问她:“孟姝,你觉得我的毒,可有解?”

    孟姝莞尔一笑:“解铃还须系铃人,解忧亦然。”

    言外之意,有解与否,还需问问下毒之人。

    楼璇兰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眉眼一弯,蓦然笑起来。这个姑娘如她所见,很是聪明,只是这宫里,有时并不需要这么多聪明人。

    屏风后一时安静得出奇。

    楼璇兰半阖着眼,过了良久,似在斟酌着什么,这才出声问她:“孟姝,你可愿帮帮我。”

    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孟姝一抬头,便对上了她的眼神。

    透过那双漂亮的杏眼美目,孟姝仿佛瞧见了一汪清池下暗藏的挣扎与悲伤,她不知道,究竟是遇到了何事,这才会让堂堂贵妃不惜借用下毒一计,更不知道究竟是多大的无奈,让这看似强大骄傲的女子走投无路,向孟姝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透露脆弱,乞求帮助。

    这一切,是孟姝所没预料到的。

    “孟姝位卑,身为医者,不知能帮娘娘什么?”

    楼璇兰笑了:“帮我瞒下解忧。”

    这一次,孟姝却直视她的眼神,语气凝重,带着几分真心:“娘娘解忧一计,虽说高超,不为常人所察,可这毕竟是毒,依我所观,娘娘中毒已有月余,毒入肺腑,无疑是自断后路。”

    楼璇兰一愣,原以为孟姝他们只是寻常医者,看不出“解忧”之毒,如法炮制,将其同前头太医般打发即可,只是没想到她不仅知道此毒,医术还如此高超,了解的这般详细。

    孟姝起身朝她行礼,“娘娘病情严重,还需多加调理,我去让崔姑姑按照方子给娘娘煎几副药。”

    看着女子往外走的背影,楼璇兰却唇角轻勾,渐渐放下心来。

    她知道,孟姝这般,便是答应她了。

    楼璇兰转头看向一旁的香炉,沉香袅袅间,纱幔飘飘,金石玉璧。

    她突然垂眸一笑,尽是苦涩。

    到了外殿,崔九早就给扶光上好了茶水点心,孟姝给扶光递去了一个眼神,随即在他旁边坐下,再等了一等,便是崔九来告诉他们,贵妃娘娘已派人告知陛下,决定留下他们二人暂住昭华宫,为她治病。

    孟姝和扶光跟着崔九一路行至偏殿,想来楼璇兰对他们格外重视,偏殿如此之大,竟都直接划给了他们,十来间房屋中,只住了他们二人。

    多半是考虑到男女有别,深宫后院更是忌讳这点,崔九将孟姝和扶光的屋子安排在了偏殿的一东一西,中间还隔着一个小园子,孟姝看了看,莫名有些头疼,这不就意味着,若有事要商量,她还得“跋山涉水”去找扶光?

    崔九倒没察觉孟姝的为难,带着婢女为他们安置好屋子后,这便向他们告辞,并吩咐到,若楼璇兰有事,会再派人来差遣他们。

    待送走了崔九,孟姝便同扶光在偏殿的园子里坐了坐。

    看着这四周四四方方的红瓦高墙,金石玉器下,怕是藏了不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今,宫倒是顺利入了,可那桩宁宣六年的陈年旧案和秦阿蒙的线索,又该从何查起?

    孟姝皱着眉,除此之外,今日昭华宫的异常,倒更是让她心生疑窦。

    “据先前高文所说,楼氏自病来哪也不去,就连昭华宫也未曾迈出一步……”孟姝有些奇怪:“你说,她不顾一切也要给自己下毒,又不想让旁人察觉,是不是在有意隐瞒躲避些什么?”

    扶光抬手喝了口眼前的茶,这才缓缓开口:“能让一介贵妃这么做的,想来定是大事。”

    他放下手,看向孟姝,“林敬先前是大理寺少卿,宁宣六年的旧案卷想必也在大理寺中,你我今晚不妨前去探探。”

    “好。”孟姝点头。

    宫中多鲜花,灿阳高照的晴日里,馥郁的花香飘过层叠的宫墙,琉璃瓦下,树重柳绿,伴着假山流水,渐欲迷人眼。

    “对了,”红墙下的少女好似突然记起了什么,眸子一亮,有些雀跃地看向对面的青年:“你不是说要教我法术吗?不如就现在吧。”

    说好每日卯时,可今日忙着进宫,竟也忘记了这事。

    扶光倒是淡定,他笑而不语,指尖凌空一点,一本神族术法的手札便落在桌上。

    他颔首,示意孟姝看过,“想要修炼法术,首先便要凝聚神识。”

    孟姝好奇地翻开这本古老繁冗的手札,里面多是她看不懂的奇异文字。

    她细细读了一通,却发现连第一页多半都看不懂。

    “修炼不在于眼,而在于心。”

    扶光一手斜撑着额,抬眸看向孟姝,语气带上几分懒倦,阳光倾洒在他身上,给俊美如玉的青年仿佛渡上了一层神光。

    他唇角勾笑,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正经:“所以别用眼看,用心感受试试。”

    用心……

    孟姝听着,缓缓闭上了眼,尝试着关闭五感,意识与手中手札相连。

    四周的风似乎静止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不再,绿柳摇曳带来的馥郁芬芳消失,万物重新归于寂静,一时间,孟姝差点以为世上唯剩自己一人。

    在她的意识海里,万籁俱寂的前方浮跃着一本紧闭的手札,上头神光充盈,古老而厚重的气息传来,孟姝尝试着想要上前,却发现始终有一道薄雾阻止着她,再一挥手,却发现薄雾只消失了一瞬,旋即又重新出现,一直横越在她与手札之间。

    孟姝倏然睁眼,不解地皱了皱眉,“怪了,我明明已经静下心,为何眼前始终有一道迷障,让我看不清前方?”

    迷障?

    扶光轻蹙眉头,旋即抬眸望向她。

    他观孟姝有天赋,这才大胆让她尝试,可她未曾修炼过,身为凡人,怎会在尚未成形的意识海中看到迷障……

    一种猜测在他心底浮现,鬼使神差的,他竟拿出了另一本手札。

    与方才那本不同,这本外观更为厚重神秘,繁琐符文间,灵力凌厉,让人心骇。

    他递给孟姝,抬眼间,语气依旧平缓,看不出情绪:“你再试试看。”

    孟姝接过,重新闭上眼眸,这一刹那与方才格外不同,刚一阖眼,她便感到神清气爽,血脉畅通。

    这一次,眼前的迷雾消失不见,她清晰而真切地看见了那本手札。

    扶光说,要用心看。

    她屏息凝神,气沉丹田,不过瞬间,她便感到在广袤无垠的意识海中身轻如燕,萦绕青芒下,眼前的那本手札带着一股凌厉却又熟悉的气息,随心而动,在她眼前缓缓翻阅……

    身体内似蕴藏着一股沉睡已久力量,在浓烈的灵气光芒下叫嚣着,挣扎着,要与那本手札近些……再近些,仿佛它们天生同属一脉。

    突然,脑海中传来一阵刺痛,孟姝顿时睁眼,手紧紧捂上心口,仿佛溺水重生般拼命地喘息着。

    扶光察觉她的异样,刚要开口,对面的女子却神情兴奋,激动而欣喜地告诉他:“扶光,我成功了,我看见那本手札的内容了!”

    扶光一愣,四周的清风重新吹入,孟姝欣喜间,并没有察觉到对面青年的异色。

    红墙黄瓦下,青年眼眸微垂,神色晦暗,一抹复杂自他眼底划过。

    他没告诉孟姝,后来的这本手札,并非出自神族,而是鬼族。

    第58章

    屋内,跳跃的烛火爬上了四方的案台,在座前,一位年轻男人面色沉沉,略显英武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之后,平白染上几分厌戾神色。

    在他座下,洋洋洒洒跪了一排人。为首的男子身穿浅色官服,颤颤巍巍的,始终不敢抬头。

    在他身侧,一位侍卫打扮的男子跪下垂首,“此事是属下办事不力,还望殿下恕罪!”

    在满室惊惧中,座上的男人缓缓抬眸,一双阴鹫的眸子下,冷意横生。

    “可笑,”男人轻蔑一哼,眼中满是狠意:“本应是我们做局将他困杀于颍州,没想到,如今倒被他反将一军。”

    他抬手,扶上跪下之人的肩膀,就在那侍卫以为他会放过他们时,谁知他竟狠狠发力,捏上他受伤的左肩。

    鲜血“滴答——滴答”地声声落在地上,染红了他座下名贵的白羊脂玉,血腥味自四周蔓延开来,那侍卫却只能咬着牙,一声不敢吭。

    男人却笑了。

    他用着沾满鲜血的手轻拍了拍侍卫的脸,看似柔和的笑意中暗藏冷锋,低下头来,看向他:“你可知此次失手,险些将本殿都赔了进去。”

    闻言,底下的人将头埋得更低了。明明是春夏之夜,他们的衣襟却一片濡湿。

    男人豁然站起身来,一把抽过旁边的长剑,寒刃白光闪过间,还未等那侍卫反应,众人只见,鲜血漱漱而下,一颗人头便碌碌滚落在地。

    屋内顿时惹起一阵惨叫,男人冷笑着扔下手中的剑,手指轻勾,屋外瞬间涌入一群遮面黑衣的死士,不过片刻,屋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外头下人依旧持灯忙碌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金雕玉刻的华灯上璧彩疏疏,美人灯影随风而动,摇曳着映亮了窗纸鲜红一角。

    屋内,抛洒的血色染红了牌匾上的“高风亮节”四字,男人背着身,无声轻笑。

    ……

    入夏的夜连空气都是闷热的,在京城的另一角,两道身影趁着月黑风高,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一处官署内。

    暗红色的大门外,带刀官兵沉目凶武,在他们上头,“大理寺”的官匾赫然显目。

    孟姝轻功甚好,不过片刻便大约摸清了里头布局。

    她朝隐匿在暗处的青年挥了挥手,身轻如燕般向前掠去,在她不远处,青年紧随其后。

    大理寺是官家重地,守卫森严不说,暗器刀刃更是无数。

    孟姝带着扶光左拐右拐,费了好大功夫,这才终于摸入了安放案卷的卷宗阁。

    此阁共有三层,第一层为官员处理公务、翻阅卷宗所用,自第二层起,才是卷宗的真正摆放之地。

    孟姝与扶光一路飞檐走壁,掀开顶层砖瓦往下一望,确保无人后这才悄然翻入。

    阁中的灯火不甚明亮,孟姝跟着扶光遁入一排书架后,这才开始光明正大地打量这内部,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分头找去。

    “宁宣四年、五年……七年……”

    孟姝眉头一皱,顿感不好,这架子上其余年份的都有,却唯独缺了宁宣六年的案卷。

    当年京中究竟发生了何等秘案,知情人不过了了不说,就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见扶光走来,孟姝向他招了招手,压低的语气明显凝重:“还真是被你说中了,这卷宗怕是早已不在大理寺。”说不定,已经被人焚毁。

    “如今一看,大理寺这条线索怕是断了。”她有些担忧道。

    扶光若有所思地垂眸,眼中划过一抹暗色,“不一定。”他看向孟姝:“林敬此人公正秉直,做事严谨,说不定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以他的秉性,探查重案如此要事,不会没有记录。”

    他环顾了一番四周,认真道:“你我分头行动,看能否找到官员手札之类的存放之地。”

    孟姝点头。

    卷宗阁内,昏黄的灯火下,浮掠着的烛影爬上一排排案卷,在静谧的内室中,两道身影分路而行,扶光留在三层,孟姝则独自前往二层查找。

    这一层要更加昏暗,几乎见不着光,孟姝一顿,掏出袖中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眼前的景象瞬间明亮了不少。

    她猫着腰,小心翼翼地从空旷处挪到书架后,仔细翻找着上头的东西——

    四农集、异国志……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孟姝蹙眉,手在无意中不知触碰到什么,木架旁传来“啪嗒”一声,门外的官兵瞬间警惕起来,持刀就要往里进。

    孟姝暗叫不好,正欲吹灭手中的火折时,一道身影却比她更快,手中火折掉落,周遭顿时陷入黑暗中。

    与此同时,外头的官兵正推门进来,窸窸窣窣的,似在交谈些什么,可孟姝现在显然没精力去想这些。

    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她的脑中“嗡”的一声,冷汗瞬间爬上她身,不自觉地颤栗由心口传来。慌忙间,她下意识地去找身旁的东西扶,却不想碰到了一双温热的手。

    见那官兵越走越近,青年许是怕她因着黑暗无措间叫出声,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倾身压近她,在她耳边低声安抚道:“别怕,是我。”

    他的声音似有着莫名的魔力,渐渐的,孟姝的心竟慢慢静下来,精神也不似方才那般紧绷。

    透着黑暗,她眨了眨眼,身前的青年近在咫尺,锦缎月袍压着她的白色裙裳,淡淡菩提香透过夏季的薄裳钻入她的鼻中,而他的手依旧捂着她,孟姝甚至都可以听到,寂静处他们心跳交错的声音。

    不自觉地,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她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扶光一直警惕着那两个官兵,他们持刀转了一圈,见一切如常后,便转身退了出去。

    青年刚一回头,便见到自己怀中的姑娘睁大着眼,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中透露着无措,就这般直勾勾地望向他,而他的掌下,是细腻柔软的肌肤,和那温热的红唇。

    刹那间,扶光心头莫名发痒,如触电般瞬间收回了手,往后退了几步,向来清冷无情的面容上竟染上了几分绯色。

    孟姝眼前仍旧是一片黑,她看不清楚他,只感受到他的松手,宛如黑暗中顿时只剩下自己一人。

    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摸索到扶光的衣袖,旋即抓住。

    扶光呼吸一滞,刚要嘲讽她,却忽然记起她惧黑。

    黑暗中,孟姝听见了青年的一声轻叹。

    她刚要出声,却发现那人动了动似要走,她便将他的衣袖扯得更紧了些,随即便听见扶光几乎是咬着牙出声:“我在帮你找火折子。”

    他弯下腰,捡起了方才黑暗中掉落的火折,吹亮后递给她。

    “拿好了。”

    孟姝知晓方才自己闹了笑话,有些不自然地接过,决意不再看他,转头间,发现在她刚刚靠过的架子旁竟出现了一个暗柜。

    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发现里头放着好几本书卷。

    孟姝将其一把掏了出来,借着火光一瞧,发现竟是历任大理寺重要官员的手札笔记。

    她惊喜一笑,从中找了一找,果然找到了一本压在底下的,署名为“林和贤”的手札。

    欣喜将方才的怪异氛围一扫而空,孟姝站起身,示意扶光过来看。

    青年皱着眉上前,借着浮掠的烛火,少女缓缓翻开了手中的书卷。

    果真如扶光所说,林敬做事认真严谨,这本手札正是记录了他自任大理寺少卿以来,所查过的大小案件。

    宁宣六年……

    孟姝顺着他所记录的年号时间,顺利找到了其中关于宁宣六年案件的记载。

    时间一点点流逝,见孟姝眉头越皱越深,扶光扬眉看去,却发现林敬的记录并没有那般浅显易懂。

    许是为了不泄露机密,他手札中的文字多是巧妙暗喻,并非平铺直叙。

    “此地不宜久留,先拿走,回去再慢慢看。”扶光道。

    ……

    宫灯映照的红墙黄瓦下,夜中的拂柳依依,随风飘扬的柳絮落入御花园的池塘一角,轻轻泛起点点涟漪。

    已是深夜,在昭华宫的一处偏殿内,有一间屋子仍点着灯。

    案桌前,扶光和孟姝分席而坐,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桌前的古旧手札上,静静地不知看了多久,同时,扶光研磨提笔,边看边在纸上写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手札,将那张纸平铺在案桌上,手指轻扣了扣,示意道:“手札中简略所记,要点不过这些。”

    折翼之燕,垂首之柳。

    林敬所记,是什么意思呢?

    孟姝皱了皱眉,一手撑着腮,歪头想了又想,目光无意中瞥到了窗外一角。

    皇宫不似别处,哪怕时至深夜,可外头的宫灯依旧明亮辉煌。而在夜中摆肢摇曳的,正是柳树……

    “是宫内!”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扶光双眼微眯,眼底闪过一抹冷色。

    夏季已至,宫中所种最多的,便是柳树。

    可若案子关乎皇宫,事情便棘手了。

    “那这燕子,会不会是代指宫中的某位妃嫔?”孟姝沉吟道。

    “有可能。”或许是宫中秘辛,大理寺这才没有声张,决定秘密查案,因此经手的知情人不过寥寥。

    可究竟是何等秘密,竟连累林敬被贬,若他后来并不疯魔,兴许还会惨遭灭口……

    第59章

    刚一走近,便见崔九正招呼着宫女往内送东西。见到孟姝,崔九轻笑道:“姑娘可用过早膳?我正要去给娘娘送膳,姑娘若没吃,我便吩咐她们再送些。”

    孟姝笑着摇了摇头,“今早已有几位宫女姐姐送过,”她把目光投向了崔九手中的食盘,打开一看,都是些清热下火的吃食,其中不乏有些滋补的山珍。

    “姑姑倒是上心了,娘娘身体有恙,这些正好能补气血。”

    崔九闻言,先是捂嘴一笑,将食盘递给了身旁的宫女,挥手让她们先送进去,随即看向了孟姝。

    “这些东西都是太子殿下专派人四处搜寻来的,要说上心,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还是比不上殿下的一片孝心。”

    太子,沈褚礼?

    说起来,除了昭华宫上下,他们未曾走动,也未碰见过其他人。

    传闻这太子温文尔雅,克己复礼,如今看来,也颇有孝心。

    “早膳用完,例行施针的时间也要到了,我随姑姑一同进去吧。”

    崔九点头,将孟姝迎进殿中。

    再见楼璇兰,她还是如昨日一般,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虚倚在榻上。

    被崔九伺候着用完了膳,楼璇兰擦了擦嘴,招手让孟姝过来。

    眼前的女人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平日里的养尊处优让她尊容华贵,可多日的连番病累,竟让她神形憔悴,日渐消瘦。

    孟姝扶起她,“娘娘身子空虚,久卧难免乏力,平日里不妨让崔姑姑她们扶着出去转转,心情也会舒畅些。”

    楼璇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她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昨日一见孟姝和扶光时,便觉得他们气度不凡,绝非常人,此番进宫想了也是另有目的,可她并不在乎这些。

    人人都有着自己的秘密,与宫中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相比,她倒是觉得,孟姝的眼中清明澄亮,是个能相与的人,昨日与其袒露心迹后,她能感受到孟姝灵慧外表下隐藏的几分真心。

    入宫数十载,能见真心,是最为可贵的。

    对上少女的眼神,楼璇兰觉得,相处下来,她是愈发喜欢这个姑娘了。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看过别人,只是红墙高深,她自诩情真切意,却抵不过他人无心。

    除了宁宣帝的乾昭宫和皇后的慈福宫,昭华宫便是宫内难得的宝地。

    楼璇兰喜欢侍弄花草,宁宣帝宠爱她,便将昭华宫四周都种上了鲜花,就连御花园也只在昭华宫前头不远处。

    四月的天气正是春夏交替的好时候,别处都难免暑热,可昭华宫却冬暖夏凉,宫内花园里的一湾清池流水潺潺,里头荷花开得正盛,蜻蜓立荷,凉风习习,伴着灿阳下的暖意,让人心情舒畅。

    楼璇兰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走动过了,自服下“解忧”后,她便日日纾困于寝殿中的那张四角床榻上,并非是不能走动,只是心中有忧,心死莫过于身亡,困于黑暗的人,是不敢触碰阳光的。

    孟姝和崔九各站两边扶着她,看着花圃中盛开正浓的芍药,楼璇兰犹豫了片刻,尝试着伸手,想要摸一摸那肆意绽放的生命,可还未能碰到,她便先心生了退缩之心。

    孟姝见状,替她摘下了那朵芍药,放在她的手心。

    “古语中将芍药誉为‘花相’,更有花中美人之称,如今正是万物生长,蓬勃向上的好时候,孟姝觉得,娘娘不妨为自己做一次芍药,去争一争这春光。”

    虽不知楼璇兰究竟背负何种苦衷,甚至不惜用下毒这种险计,但透过她的眼眸,她窥见了她曾经的风骨和骄傲。

    同为女子,她希望她重拾鲜亮,去看看这春光明媚。

    楼璇兰一愣,眼中划过一抹错愕。

    这些话,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样说。

    身为异国公主,她远嫁和亲,离家已有数十载,在这宫中多年,唯有从宁宣帝那得到过几分温暖。

    想到他,楼璇兰的眸子一暗,再一抬眼时,她已恢复了往常的淡然,仿佛那片刻的失神本就不该出现在*一国贵妃身上。

    “母后。”

    远处走来一行人。在太监随从的簇拥下,为首的男子身着杏黄色朝服,上头用金线绣着四爪蟒纹,头戴紫玉冠,举手投足间,皆透露着斐然气度,姿容出众。

    待他走近了些,孟姝抬眸,打量着男子。

    身形挺拔,气宇轩昂,近时,可见长相俊秀,形容出色,虽身着严肃官袍,可他面带温和笑意,眉目流露着尔雅之气,意气风发,谦卑有礼,让人挑不出错处。

    想来这位,便是当今太子了。

    沈褚礼刚一踏进昭华宫,便看见楼璇兰被几人扶着赏花。

    楼璇兰自病后便不愿出来走动,纵使沈褚礼怎么劝都无用,今日竟难得可贵得出来晒晒太阳。

    他笑着上前,正准备说话时,便发现人群中有着一个生面孔。

    这位姑娘,他还从未在宫里见过。

    她身着白裙素衣,与周遭华贵不同,站在嫣红花群中,不仅没有沾染俗气,更是超脱似仙,看似格格不入,实则宛然错落人间,锦绣浮华皆与她融为一体。

    沈褚礼上前,向楼璇兰请安。

    “原是殿下下朝来了,”崔九笑道:“看来今日娘娘的心情是要好上加好了。”

    楼璇兰的心情看着确实不错,面上笑意也多了起来。

    她拉过沈褚礼的手,轻轻扶起了他:“不是与你说过了,东宫事忙,不必常常来看我。”

    顺着楼璇兰的目光,孟姝也看向他。

    先前她还奇怪,楼璇兰为和亲公主,所诞皇子便有异国血脉,哪怕楼氏再为得宠,沈褚礼再为出色,可前朝从无立异国子嗣为储君的先例,宁宣帝又怎会力排众议,立沈褚礼为太子?

    明眼人都知道,若日后沈褚礼登基,我朝大权岂不是相当于分出去一半?

    思绪飘忽间,孟姝才发现沈褚礼不知何时看向了她。

    “这位,莫非就是孟姝姑娘?”他笑。

    昨日有人来报,有两位医者揭下皇榜入宫奉医,而楼璇兰,竟破天荒地将其留在了宫中。

    “孟姑娘和扶公子都是我宫中的贵客,她一来,我的病仿佛都好了不少。”楼氏道。

    孟姝闻言,向沈褚礼问好,心中却有些奇怪。

    看这样子,沈褚礼似乎对“解忧”一事并不知情?

    沈褚礼并未过多注意孟姝,他接过崔九的位置,与孟姝一同扶着楼璇兰往前走。

    眼下宫中的花开得正盛,清风拂柳间,皆是满目明媚。

    孟姝却想起了林敬手札所记的那只燕子。

    “拂柳引燕,这谷雨之后便是立夏,宫中如此多的柳树,按理说应吸引不少燕子才是,怎的一只也不见?”她故作不解,问道。

    闻言,楼璇兰一顿,未曾多想,反倒是沈褚礼看了她一眼。

    楼璇兰:“你初入宫中不知,陛下不喜燕子,因此每年这时候都会提前派人逐燕。

    孟姝眸光一闪,旋即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孟姝唐突了。”

    带楼璇兰逛了一圈后,孟姝被留着一同用了午膳,再出寝殿时已是下午,刚走出不远,便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原是高文得了宁宣帝的吩咐,前来给贵妃送东西。

    孟姝顿时计上心头,向前走去。

    “高文公公。”

    高文转过身,见是孟姝,面带笑意,捏着声应她:“原是孟姑娘。”他掐着兰花指,和气一笑,“姑娘好福气,既得了娘娘青眼,还需细细照料才是。”

    孟姝点头称是,旋即自然地与他攀谈起来,借机用同楼璇兰一样的由头问他关于燕子的事。

    果不其然,他的回答和楼璇兰大差不差,皆是说宁宣帝有多么讨厌这飞入宫中的燕子。

    可太监毕竟是太监,不同于楼璇兰的斟酌警惕,他一讲起来便止不住话头,孟姝便顺势问了下去。

    “那这是为何?”

    高文白了她一眼,故作神秘道:“这就要从多年前说起了,那时候这宫里的宠妃还不是当今贵妃娘娘,而是……”

    他偷偷摸摸地望了望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附在孟姝耳边,低声说道:“而是惠妃,燕无瑶。”

    燕无瑶……

    孟姝眼眸一闪,这便和林敬的手札对上了,想来他所记之燕,便是代指这位惠妃娘娘。

    “那如今这位娘娘身在何处?”

    高文却更为小心翼翼了,他欲言又止,可实在是憋不住,只好低声与她说:“早就死了!”

    果然。孟姝眼眸一暗,看来这便是折翼的谜底。

    “死时可是宁宣六年?”她道。

    高文一惊,“你怎么知道,”旋即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什么,连忙拍了拍嘴,找补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传闻当不得真。”

    想了又想,似觉得不够安心,叮嘱孟姝道:“你可千万别乱说,这事在宫中是忌讳,若是被贵人听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说着,还朝她做了一个抹脖的动作。

    孟姝向他保证了一番,又苦口婆心地承诺自己绝不会乱说后,高文这才安心走了,走之前还应下了孟姝的银两。

    孟姝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不说?那是不可能的,她还得告诉扶光呢!

    若是高文知道,她转头就将他卖了出去,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第60章

    桌上所摆的书籍,正是那日给孟姝的鬼族手札。

    屋内,青年眸光晦暗,薄唇紧抿。

    一个从未修炼过的凡人,哪怕有些慧根,也不可能进步如此之快。

    更何况,那日的神族法术,在她初次尝试时,竟会出现迷障,再加上她对鬼族术法似乎天赋异禀……

    扶光并未告诉孟姝,只有修习过他族术法后再修炼别族术法的人,才会遇有迷障。

    他原本对孟姝的身份不再存疑,可在她身上,似乎有诸多巧合不能解释。

    但扶光并不认为,这些“疑点”,孟姝自己知道。

    若是连孟姝都不了解自己的身份,那事情便变得不简单了。那个被她唤作“阿爷”的穆如癸,究竟是善是恶……

    扶光收起手札,起身走到窗边,恰巧看见外头刚刚回来的孟姝。

    女子神情轻松淡然,脚步轻快,似得了什么好消息,正要向他报信。

    一时间,扶光竟有些犹豫。

    换做往日,孟姝这般有诸多疑点的人定会让他想方设法查个透彻,若查不清,便威逼利诱,掀出底细,再者,若是怀恶之人,便杀之。

    可如今,他倒难以抉择。

    窗外的女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斜照的日光倾洒在她身上,给娟白素裙镀上一层银光,少女脚边姹紫嫣红,世间万物,难得的平凡美好。

    “扶光!”孟姝跑进屋中。

    他收起思绪,神情重新恢复漠然。

    “可是有收获。”

    他倒了杯茶,放在孟姝面前,孟姝自然接过,痛饮了一口后,兴致勃勃道:“还真是被你算准了。”

    许是方才跟高文套话后有些口渴,她又倒过茶水喝了几口,这才将方才得到的信息与扶光一一道来。

    “燕无瑶。”他眉梢一扬,这个名字倒是陌生。

    看来宁宣六年的那件秘案,便事关这个女子。

    “可其余的信息,高文那怕是生了警惕问不出来了,还需我们自己去探探才是。”孟姝道。

    扶光点头,“楼璇兰如何?”

    说起来,倒是让她想起了沈褚礼,可没有实质的疑点,孟姝也并未多言。

    “楼璇兰还是一如既往地病累,我始终弄不清,她究竟瞒下了什么秘密。”

    在这位贵妃的身上,似乎还存有颇多疑点。

    就在孟姝整理思绪时,眼前的青年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布包,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上头还沾着许多泥土和草絮。

    刚一离近,孟姝便闻见了一股极奇作恶的腐味。

    她皱着眉捂鼻,伸手一开,陈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包里赫然森森,极致的腐臭与烂泥的腥味交织在一起,不过一眼,便震得人心发麻。

    这不是白骨又是什么!

    孟姝瞪大了双眼,错愕地看向他:“这是你从哪找到的?”

    扶光却不以为然,淡定道:“冷宫旁。”

    不仅如此,这白骨中还夹着一块玉石,像是死者生前所带。

    他抬手揉了揉额心,随意地靠在桌上,手指随意地指了指那包白骨,松弛得仿若不是森森人骨,而是什么普通物件。

    “只是不知是何人扔的,今晚还得找土地问问。”

    那刺鼻的臭味源源不断,孟姝虽不太害怕这些,可这味道实在难捱,不由得又离远了一些。扶光见状,大手一挥,那袋布包便瞬间消失原地。

    孟姝强忍着想要作呕的冲动,最后实在忍不住,跑去屋外吐去了,就连晚膳也不想用。

    日落月升,夜幕已至,偏殿园子中,空无一人。

    孟姝早跟楼璇兰打过招呼,自己行走江湖闲散惯了,不适应下人在旁伺候着,便让楼璇兰将偏殿内的宫女太监全都撤走,仅留了殿外守门的两个。

    这样一来,倒是方便了扶光和孟姝行事。

    星河顺着长夜悬挂于宫墙,繁星散落于湾池,风漾起池中涟漪,夏荷飘摇间,凉意清浅,夜漫花香。

    青年身形如玉,姿容胜仙,静立于夜中池边,他一手捏咒,垂眸默念着什么,一道金光自他指尖跃出,坠入地底,不过片刻,静谧处传来点点声响,一个矮小的人影自土中钻出。

    来人满头白发,身形侏儒,躬偻着身,手拄木制繁纹拐杖,灵气萦绕间,一张皱巴的小老头模样浮现在眼前。

    孟姝跟着扶光已是见过不少灵异神怪,可当看见土地时,她还是眼眸一亮,有些新奇。

    那土地公倒是可爱得紧,一抬头见到孟姝,他惊了一惊,又仔细瞧了瞧,发现的确是一凡人后,吓得连忙捂住了脸,急忙便要重新钻回地底。

    惨了惨了,怎么让凡人碰见了,这下可要领罚了!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背后传来一道阻力,浑厚充盈的神力勾着他,似带着有意无意的压迫。

    土地霎时间顿住,僵硬的转过身,当看清背后之人时,瞬间腿软。

    “神……神君大人,您怎么在这?”

    谪仙面容,清冷无情,此人不是扶光又能是谁?如此高强的法力威压,天上地下不过尔尔,哪怕扶光已自辞神职入鬼道,可他在三界的威望依旧不容小觑。

    毕竟众仙友都知道,其乃天诞之神,神力与责任是与生俱来的,哪怕没了神职,可法力地位仍在,名头不过是名头。

    而此等人物,又岂是他一小仙随随便便就能见的?

    土地活了几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此等真神。

    他颤颤巍巍地向青年行礼,语气中带着几分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不知神君召唤小仙,有何吩咐?”

    孟姝不止一次讶异于扶光的地位威望,一路走来,各路神仙都对其尊敬有加,不敢冒犯,这让她不禁想起了那夜野郊外,扶光对自己的自述。

    若他当时并未辞去神职,背离神族,现在的他,是不是会更加不同?那时的扶光,或许早已是福润三界、登临顶峰的神坛之神吧。

    他明明身处凡间,周遭宫灯烟火,璀璨浮丽,而青年身披月银,强大披靡,皎若天人,可孟姝还是莫名地感到悲伤。

    她一手捂上心口,不解的皱了皱眉。

    最近自己的异样,实在太多了。

    扶光静静地垂眸看向土地,见他神情紧张,不免一笑:“你不必害怕,我是有事相求。”

    此话一出,土地倒是将头压得更低了。

    他一小仙,能为神君做些什么?

    “神君言重了,我……”

    扶光:“抬头说话。”

    “……”土地尴尬地笑了笑,勉强直起身来看向他,却发现扶光不知何时已蹲下身来,与他平视着。

    土地一愣,心中一暖。

    扶光将那包白骨放在他面前,“辛苦你帮我看看,此布包是何人所扔,可有印象?”

    土地皱着眉上前,拄着拐杖绕着白骨转了一转,细细端详。

    见他神情为难,扶光倒是平静,“不必紧张,想不起来便算了。”

    “此尸早已腐烂成骨,我观其状,怕是已死多年,你记不清也是正常。”

    他施法翻出了包中的那块玉石,是一个腰坠模样的玉牌,扶光问道:“或许这个,你有没有见过?”

    先前他猜测此玉可能是死者所有,后来一想,若是埋尸者也并非不可能。

    土地想了想,脑中灵光一现,激动地跺了跺脚:“对,这个我见过!”

    但是在何人身上见过……

    土地年纪大了,脑袋也不甚灵光,这些年来也是例行公事,从未遇见什么要紧事,更不记得这么多。

    他头疼地揉了揉脑袋,眼睛转了又转,蹲在池边细细琢磨了一番,目光无意间瞥见一旁的孟姝,眼眸忽地一亮。

    “我想起来了!”他激动的站起身,“是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的是宫服,常年在御花园附近游逛。不过……我已经数十年没看见过她了。”

    穿着宫服的女人,想来是宫中的妃子,莫不是燕无瑶?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皆看见了彼此眼底对深意,但据这些尸骨的身形骨骼来看,这是一具男尸,想来并不是燕无瑶的尸身。

    可她的玉坠,怎会在一个男人身上呢?

    “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别的什么印象?”扶光问。

    土地摇了摇头,他记性不好,更何况是一些陈年旧事。

    扶光也没再为难他,直起身来示意他可以走了。得了准许,土地瞬间喜笑颜开,“噌——”地一下溜入地底,不见踪影。

    “看来在土地这,也得不到太多有用的线索。”孟姝倒是有些苦恼。

    宫中竟会埋有白骨,如今死者身份不明,燕无瑶的事情始末他们也还未曾了解。

    “要不然明日,我旁敲侧击问问楼璇兰?”她道。

    扶光想了想,轻点了点头:“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燕无瑶之事既是宫中秘辛,你便要多加小心,切勿让楼璇兰察觉异样。”

    扶光转身看向远处繁华三千的宫灯,萦绕不绝的奢靡之气笼罩在这一方高墙上,黑夜中的紫禁城华美瑰丽,成为了人间最为耀眼的明珠,而在这看似平静的古水下,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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