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

    第61章

    深夜,殿中之人早已睡下,月色被乌云遮挡,静谧无声的园子里只余几盏微光摇晃,浅草在夜中无端压低,露出几道压痕,泥土上竟凭空出现一串脚印,清风吹过,又消失无踪。

    它好像自池塘中爬出,淅淅沥沥的,水滴落在泥土中,带出点点湿迹。

    它爬着,扭曲着,奔跑着,蠕动着向前,悄悄地攀上了一扇窗角,四周寂静昏暗,只有这间屋子里略有灯火渗出,它昂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的人。

    “桀桀桀……”它似在捂嘴偷笑。

    ……

    孟姝是被外头的敲锣声吵醒的。

    她照例将床边的烛火熄灭,起身洗漱好走向屋外。

    偏殿平日里不会有那么多宫女,孟姝往外一看,发现她们行色匆匆,手里正拿着什么。

    “孟姑娘。”

    孟姝叫住了其中一人,问道:“这是什么?”

    宫女打开了手中的匣子,里面黄灿灿的一片,孟姝接过一看,发现都是些符纸,上头歪歪扭扭的,不知画了些什么。

    “回姑娘的话,这是陛下刚请的大师所赐的辟邪符。”

    辟邪符?孟姝皱眉,嫌弃地捏起其中一张。

    她虽不懂这些通灵道术,可这上头的字符乌成一团,看上去就像是六岁孩童的涂鸦,那劳什子大师不会是唬人的吧?

    “那位大师在何处?”

    “就在正殿花园的空地前,怕是还在做法。”

    孟姝点头,将符纸还给了宫女,抬脚向正殿走去,路上偶遇了刚打坐回来的扶光,他一听,便觉得有些奇怪,决意与她一同去看看。

    刚走近花园,孟姝就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眼前的景象哪还有昨日的春光生机,地上铺了一大张画有八卦列阵的布,花园四周皆贴满了方才孟姝见到的符纸。

    纸钱燃起的火光热烈蓬勃,白雾弥漫下烟屑四飞,在八卦图的正中央,有一人穿着道士黄袍,披着破烂道旗,手上拿着一只铜锣,嘴中振振有词不知在哼唱着什么奇怪的旋律,边跳边敲着手中的锣。

    孟姝方才就是被这动静弄醒的。

    在他的四周,楼璇兰带着崔九和众下人密密麻麻围了一圈,透过缭绕的白烟,孟姝依稀看出了楼璇兰的神情并不太好。

    她刚要往前去到楼璇兰身边,中间的道士不知何时竟转过身来,宽大滑稽的道袍下,那张脸莫名的熟悉。

    吊儿郎当,潇洒不羁。此人明明就是那日在街上看见的骗子半仙!

    柳鹤眠正跳大神跳得正欢,眼睛一转,竟瞥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他定睛一看,这不是“有缘人”吗!

    柳大师咧嘴一笑,朝他们挥了挥手,谁料想动作幅度大了些,不合适的帽子险些掉落,他连忙扶了扶,装作若无其事尴尬一笑。

    孟姝有些无语地回头,与扶光相视一眼,均看见了彼此眼底的嫌弃与不解。

    柳鹤眠会进宫是他们想不到的。

    眼下这个“勉强熟悉”的陌生人正黏着孟姝,兴致勃勃地问她:“有缘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啊?”

    “……”

    孟姝原不想理他,奈何他阴魂不散跟得太紧,孟姝有些无奈地回过头:“你这江湖骗子,行骗竟行到皇宫来了,就不怕掉脑袋?”

    一听骗子,柳鹤眠便急了。

    “我柳鹤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易经》第一传人,江湖人称‘神算子’是也,绝不是什么骗子!”

    孟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神神叨叨的,决定不再理他,谁想他还在跟着。

    方才听崔九说,这家伙也是揭了皇榜进宫的。

    说是宁宣帝宠爱贵妃,害怕宫中混进了不干净的东西,这才导致贵妃卧病,特地张贴皇榜以重金找寻天下名士,请高人入宫驱邪。

    没想到,高人没找见,倒是招进了柳鹤眠。

    后头的扶光见了,冷声一笑:“你那符纸,符文不对不说,大小样式、张贴时辰,皆是漏洞,还说不是骗子。”

    柳鹤眠闻言,眼睛一亮,将目光移向扶光,好似迸发出光芒般激动。

    方才他就想跟他说话来着,可惜扶光的面色太过冷,一靠近宛若掉入冰窖,柳鹤眠知晓此青年不好惹,便只得悻悻去找孟姝。

    可没想到,他居然还对通灵辟邪之术如此了解。

    柳鹤眠笑着凑上前,“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在下柳鹤眠,初次见面时便觉得我们定是同道中人。”

    敢同扶光如此攀谈的人,倒是少见。

    孟姝在一旁憋笑,不料扶光看了她一眼,对上眼神后,她倒是不怵,反而朝他得意地扬了扬眉。

    扶光没理她,彼时身旁有太监路过,朝他拱手问好:“扶公子。”

    “原来你姓扶?”柳鹤眠道。

    孟姝轻咳了咳,拍了拍柳鹤眠的肩。其实这个家伙,也并不是什么恶人。

    “我叫孟姝,他是扶光,我们是进宫为贵妃娘娘治病的医者。”

    原来如此。柳鹤眠笑道:“那这样看来,我们还能共事一段时间。”

    孟姝讶异:“你要留在昭华宫?”

    原来他领命入宫除祟,不仅要在昭华宫做法,听柳鹤眠说,接下来的几日还要去往各宫,于初十为宫内做一场大法事。

    “可你又不会驱邪,倒时候如何交差?”孟姝双手环胸,翘首以待地看向他。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他早已准备好了。

    柳鹤眠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自己的布包,“我虽不会驱邪,可我会看风水,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更是不在话下,就连算命都略通一二,倒时候再做做样子不就好了,反正他们也看不出来。”

    说着,他还朝扶光抛了个眼神,“只要你们不说,保证没人知道!”

    原来他这么厉害?孟姝轻笑:“既然如此,你费尽心思进宫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银子了。”柳鹤眠理直气壮。

    宁宣帝出手阔绰,挥挥洒洒便是赏金百两,若非柳鹤眠兜内实在窘迫,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冒着杀头的风险。

    原来如此。孟姝笑着摇了摇头,跟着扶光一同踏入了内殿中,柳鹤眠紧随其后。

    这还是柳鹤眠第一次正式拜见楼璇兰。

    许是皇恩雨露,楼璇兰今日竟没在屏风后接见,而是坐在了内殿的青鸾凰座上,待柳鹤眠向她请安后,便笑着让崔九赐座。

    可尽管她极力掩饰,孟姝还是瞧出了一丝不对劲,这种神情自方才柳鹤眠做法时楼璇兰便有过。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宁宣帝偏爱贵妃是后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照理说,身为皇妃,能得陛下如此殊荣,哪怕不欢喜,也不可能露出此等愁容……

    难不成是宁宣帝与楼璇兰之间发生了什么?

    孟姝垂下的眼眸一闪,说来也奇怪,昭华宫上下都说楼璇兰有多得宠,可自她入宫几日来,却未曾见过宁宣帝亲自来看贵妃。

    身旁的柳鹤眠笑了笑,接过宫女递上的茶水,旋即眼珠一转,不露痕迹地打量四周。

    过了一会,他似发现了什么,暗戳戳的点了点孟姝,低声道:“这殿里玉石金器,都是上好的西域提供,想来这位贵妃娘娘真真受宠。”

    孟姝闻言,抬眸看了一番,她知晓楼璇兰平日所用器具定是不俗,只是没想到如此稀罕,每年西域所供的珠宝玉石不过寥寥,如此珍宝,楼璇兰竟数不胜数。

    崔九见柳鹤眠和孟姝正在低声说些什么,还以为是哪里伺候不妥当的地方,问道:“孟姑娘和柳大师可是有何吩咐?”

    孟姝笑着回应:“没什么,只是见娘娘的这尊金鸾摆件很是贵气不俗,这便眼馋多看了几眼。”

    楼璇兰听她提起这些,稍稍打起了精神。

    “本宫母国地处西域,富产珠宝玉石,这些东西,一些是来时所带,剩下的,便是陛下赏赐。”

    “当年陛下喜好珍宝,多有西域商队进京进贡,其中最有名的那支队伍名唤‘大漠明珠’,就来自楼兰,为首的领路人叫做秦阿蒙,是陛下的座上宾。”她笑了笑,似在回忆,神情美好。

    一听到“秦阿蒙”三字,孟姝瞬间警惕起来,扶光面色淡定的静静倾听间,眼底悄无声息地划过一道暗芒。

    “说来也怪,这些年的西域商队倒是少了不少,就连那支‘大漠明珠’都杳无音信了。”楼璇兰道。

    “那秦阿蒙不过是一商人,究竟有何能耐,竟能得陛下如此青睐?”孟姝顺势抛问。

    楼璇兰听了,却笑着摇摇头:“不一样,秦阿蒙商队所带的珠宝玉石,远比其他的玉石成色更好,在阳光下还隐隐泛着红絮,西域人都将其唤作‘红丝玉’,陛下一开始也是青睐于此玉。”

    “原是如此,孟姝倒是跟着娘娘开了眼界。”她笑着拱手。

    说到玉石,楼璇兰难得兴致高了起来,话匣一开,正要再说什么时,突然感到头脑发昏,脸色一白。

    “娘娘,没事吧娘娘!”崔九急忙搀扶道。

    孟姝见了,知楼璇兰情况不妙,连忙起身,上前帮着崔九将楼璇兰扶往寝殿,走之前还特地给扶光留了个眼神。

    第62章

    银针解穴,再用以孟姝提前备下的汤药,楼璇兰的面色渐渐好转,头也不那么晕了。

    屋内一片安静,而她正静静地倚坐在榻边,情绪低迷,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气血虚弱,是解忧渐入肺腑所致,我虽已用银针为娘娘化解了性命之忧,可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落下病根。”孟姝替楼璇兰擦去了嘴角的药渍,将碗放到一旁,有些担忧道。

    楼璇兰抬头,闻言一笑,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虚弱:“你不必担心本宫,我自有分寸。”

    “只是孟姝有一事不解,”她抬眸:“娘娘金尊玉体,又得陛下青睐,为何要将自己置于此般田地?”

    沈褚礼如今已是太子,日后等其登基,楼璇兰便会是我朝太后,按道理,并没有什么值得她这么做。

    楼璇兰一愣,眼底浮现一抹悲伤。

    许是屋内只有她和孟姝,自己又大病一场刚得医治,楼璇兰的戒备心也少了不少,神情远比先前放松。

    她转头看向窗外,绿草茵茵,花团锦簇的皇家后院,处处透露着尊贵浮华,而她,就如同这笼中金雀,囚在这琉璃高墙不说,就连眼前看到的景象,也只是笼主人想让她看到的。

    “孟姝,你爱过人吗?”她突然道。

    孟姝一愣,神情有些错愕,楼璇兰见此却笑了,抬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头。

    “爱与自由,皆是难得可贵之物,而我,就是那个失去了两样的倒霉人。”

    她明明笑着,面容却苦涩,目光悠长地投向远处,仿佛隔着经年的时光,在缅怀过去的自己。

    “我生于楼兰,长于大漠。在我还未出嫁前,我是母皇最小的女儿,那时的我自记事起,脑海里便是孤烟落日的大漠,是飞扬广袤的黄沙,是高高堆砌的象牙塔。”

    可自和亲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宛如一只折翼的鸟,从遥远的楼兰跌跌撞撞地来到这里,被人装进精美的笼子里,穿上最华丽的衣服,扮上不像自己的笑容,顶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成为帝王的附属品。

    楼璇兰还记得她刚到宫里时的场景,在那金碧辉煌的宝殿上,众人坐在高位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仿佛在审判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她虽也是大漠的公主,在王宫里长大,可这里和楼兰一点都不一样,处处透露着陌生和疏离。

    她想回家了。前几日的夜晚里,楼璇兰夜夜都在以泪洗面,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推开了她宫内的大门,而此人便是宁宣帝。

    虽说是和亲,可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异国帝王。

    宁宣帝长相儒雅,沈褚礼最像他。

    在楼璇兰无助害怕的日日夜夜里,是宁宣帝看着她,走向她,最后牵起她的手,打开她封闭的心扉。

    至此,楼璇兰成为了宠冠后宫第一人,甚至被宁宣帝破例封为贵妃,赐住昭华宫,楼璇兰的心里从此也住进了一个人。

    后面的话楼璇兰没再说给孟姝。

    天真烂漫的王国公主以为,宁宣帝深爱着她,就如同她爱着他一般。

    在她心里,那不仅仅是一国天子,他风光霁月,儒雅温柔,是她心里的英雄。

    可直到那一夜……

    想到此处,楼璇兰的泪簌簌落下,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失仪。

    孟姝有些心疼地看向她,拿出手帕替她轻柔地拭去了眼角的泪。

    虽不知楼璇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依此情况来看,她与宁宣帝之间怕是早有罅隙,什么盛宠不衰,皆是外人假象。

    怪不得,这几日下来未见宁宣帝踏入昭华宫半步。

    可楼璇兰是一个温柔强大的女子,爱人背离,纵使会让她心痛难忍,却不会磨灭她向生的意志。

    在宁宣帝与楼璇兰的裂缝下,定还隐藏着什么,或许这才是导致楼璇兰自甘下毒的真相。

    孟姝看着她,忽而轻叹一声。

    “想必这些事情,太子殿下是不知情的吧?”

    楼璇兰一愣。观她神情,孟姝便明白,她今日或许是第一次向他人诉说心事。

    “我看得出来,太子很关心娘娘,”孟姝握住了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还有崔姑姑他们,昭华宫的每个人都将娘娘当作自己的亲人,娘娘想必也知道。”

    孟姝笑道:“世上有很多人,人心里是一群,人心外是一群,而我们,只要在意自己心中所想就好。”

    “娘娘是真正的大漠明珠,应做大漠中肆意翱翔的鹰,旭日下自在随心的风,既身陷囹圄,更应韧如蒲草,挣扎着破土重生。我们都爱着娘娘,希望娘娘可以好好的活着,娘娘不妨想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红墙高深,其底下的红颜枯骨数不胜数,再过几年,又有何人会再记起她们的名字?

    孟姝想,这个道理楼璇兰是懂的,只是她如今心灰意冷,反倒看不清这些。

    是啊,红颜枯骨,人生苦短,经年后人们再谈论起时,她不过是这后宫中众多黄土的一捧。

    楼璇兰垂着眸,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

    孟姝说的话,倒是让她想起了另一个女子。

    “惠妃?”孟姝一顿。

    “是啊,在我入宫时,她早已殁了。”说到她,楼璇兰倒觉得她与自己的命运十分相似。

    都是陛下宠妃,一时间风头无双,可最终都失去帝心,往日情分哪抵得过帝王心狠,冷宫残雪,了此余生,便是她们的归宿。

    “那这位惠妃娘娘是因何去世?”孟姝心中咯噔一下,试探道。

    “因病而亡。”说着,楼璇兰自嘲一笑:“冷宫那样的地方,哪是人能受住的,惠妃姐姐不过从明芷宫搬离三日,便在冷宫中断了气。”

    其实孟姝说的对,她不应这般自怨自艾,人活着,总要为自己争一争,否则,她死得倒是干净,只怕还是会连累身边人。

    楼璇兰并没有注意到,孟姝在听到燕无瑶之事后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她静静地看向窗外绚烂绽放的芍药,那日,孟姝将其比她,若楼璇兰没记错,芍药又称“花相”。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做一次“花相”吧,哪怕生机渺茫,哪怕力量悬殊。

    这一次,她要做回她自己,她并不是宁宣帝的贵妃,而是大漠中纵风驰骋的王女。

    ……

    通过楼璇兰的口,孟姝和扶光这才得知燕无瑶的过往。

    原来燕无瑶,是镇国大将军燕凛独女,当年的燕凛手*握兵权,是朝中要臣,而彼时宁宣帝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急需臣子固权,因此便封燕无瑶为惠妃,将其纳入后宫。

    入宫后,燕无瑶日渐得宠,慢慢的,宁宣帝对其的宠爱满朝皆知,可就在这时,燕无瑶却病了。

    此后不久,宁宣帝对外宣称,惠妃触怒圣颜,结党干政,便将其打入冷宫,三十年后才得出,可没想到,不过三日,燕无瑶便病死在冷宫中。

    彼时的燕凛刚刚卸甲归田,听闻京中女儿噩耗,便不顾一切地冲回京城,连番上书要求面圣,可谁知宁宣帝却一抹往日情分,拒了燕凛。

    就在众人以为燕老将军就此作罢时,谁料想,他竟重新披上了御赐甲袍,从祖祠中拿起杀敌长枪,于午门前站了三天三夜,同时,殿外的登闻鼓也响了三天三夜。

    伴随着通天鼓声的彻响,燕无瑶一事闹得满朝文武人尽皆知,正当群臣以为宁宣帝即将震怒下旨捉拿燕凛时,未曾想,他真的用一腔孤勇换得了一次面圣之机。

    再后来的故事,人们便不清楚了。

    从那之后,燕凛长住京城,再也没有离开半步,就这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仿佛早已忘了这位,曾经一战平国难的耄耋老人。

    “事情就是这样,可我总觉得,燕无瑶之死绝非这么简单。”孟姝道。

    若非如此,林敬也不会以“折翼之燕”作比。

    “燕无瑶,燕凛……”

    扶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沿,眼眸半垂着,忽地勾唇冷笑:“你不觉得燕无瑶的死,有些太过巧合了吗?”

    燕凛前脚刚致仕,后脚燕无瑶就病了。

    “你的意思是,宁宣帝从一开始就并非真的宠爱燕无瑶,所有假象,不过是为了拿到燕凛的兵权?”

    “这便是棋子。”一旦燕凛再无用武之地,燕无瑶的生命只会是死局。

    扶光抬眸,“宁宣帝,恐怕就是这个杀人凶手。”

    扶光一说,未免让孟姝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抬头看向外头,树影随风而摆,半隐在影下的芍药渐渐露出,于灿阳下肆意绽放,浓烈的红吸引着过往来人的目光。

    看着如此蓬勃的生命力,孟姝却只觉得心口沉闷。

    楼璇兰的处境,和燕无瑶何其相似。

    她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握紧了拳,燕无瑶尚且如此,那等待楼璇兰的又会是什么?

    她的一生,也是死局吗……

    第63章

    池中荷,边塘柳,园中花……皆都竞相开放着,可唯独这处宫殿。

    昭华宫内偏殿狭长,于灿阳日贪得了一片凉意,煦日照不进这间屋子里,阴凉处的轻风伴着外头的花香吹过耳畔,在脖间引起了阵阵酥麻之意。

    “那秦阿蒙呢?听楼璇兰所言,秦阿蒙早已下落不明,这倒于秦鸢所说对上了。”

    或许他们先前猜的没错,秦阿蒙就是在宫里得到了关于宁宣六年秘案的真相,而这便是为林敬平反的最重要的证据,也是他所告诉林素文之事。

    可是秦阿蒙一介游商,怎么会有机会接触燕无瑶,从而掌握证据呢?

    不约而同的,扶光和孟姝几乎同时说出了那四个字:“大漠明珠!”

    楼璇兰提过,宁宣帝极为喜爱秦阿蒙上奉的红丝玉,并且对其青眼有加,是圣前红人,因此住在宫中并不奇怪。

    这样一来,秦阿蒙确实有机会接触燕无瑶。

    秦阿蒙的信息在宫内并不是秘密,他曾住过的地方也很好打听。孟姝不过稍加一问,便得知他每次入宫,都住在宫内西头的珍珲宫。

    珲,有意指美玉之说,所谓“珍珲宫”,倒和秦阿蒙玉石商人的身份很是相衬。

    日落西山,天色渐沉,孟姝和扶光用了膳后,便轻衣夜行,趁着人少从宫中小径来到珍珲宫。

    此宫殿看起来倒是挺新的,像是二次被人修缮过,除了周遭杂草有些多,其余的倒是无异。

    扶光和孟姝等了等,带巡逻的禁卫走过后,这才趁着漆黑一片翻了进去。

    “呼。”孟姝轻轻一吹,手上的火折子应风一亮。

    她举高了手中的火折,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珍珲宫还不小,孟姝跟着扶光四绕八拐,这才走到了正殿。

    微弱的黄光从火折上照出,细弱的光影摇晃着,前后头的门窗似乎都坏了,穿堂风从前殿贯穿至寝殿,夜中的废殿处处透露着静谧,仔细听去,还依稀可辨细微风声。

    孟姝小心翼翼地护着火烛,生怕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将这微弱光芒给吹灭了。

    走着走着,孟姝无意中撞到了一处桌角,声响引得了扶光回头。

    “怎么了?”他蹙眉。

    孟姝摆摆手,示意没事,旋即吃痛地揉了揉膝盖。她压低身子,将火折凑近向前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孟姝心头一跳,硬生生地将声音逼回嗓子里。

    漆黑一片的空间里,细弱的光影摇晃着,而在靠近她膝盖的一方矮桌上,暗红色痕迹蜿蜒着伸向地下,而在这上头,正摆着一只被撕烂的断手。

    即使孟姝见过不少死人,可还是被这毫无征兆的场面吓了一跳。

    扶光走近,低手将火折凑近一看,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伸手摸向那早已干涸的血迹,在指尖捻了捻,“是人血。”看着,像是男人的手。

    他举光看向四周,冷静道:“这里可能死过人。”

    “难道是秦阿蒙?”孟姝蹙眉。

    “不一定。”扶光看向她,“先往前走走吧,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孟姝点了点头,随即跟上。静谧无声的宫殿里,昏暗的微弱光火下,只有她和扶光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着。

    走到了寝殿,孟姝好似发现了什么,上前看了看,布满灰尘的花瓶上缺了一块,她伸手一摸,发现是一个窟窿。

    不仅如此,殿内四处也都有这种痕迹,大小不过石子左右,像是被人硬生生撬掉的。

    孟姝灵光一闪,想起了方才碰见的那只断手,手指呈曲状,像在生前曾握着什么。

    “扶光,你说这些东西,会不会是盗宝贼敲掉宝石后所留下的痕迹?”她上前一步仔细观察了一番,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此宫殿既然唤名“珍珲宫”,又是宁宣帝赐给秦阿蒙所住,想来殿中定有不少的珍宝玉石,而刚才所遇到的断手,多半就是盗宝贼的。

    随着秦阿蒙的消失,珍珲宫日渐荒废,里头的宝贝自然会引得某些不要命的贼觊觎。

    扶光觉得她说的有理,可依断手裂痕来看,不像是寻常兵器所致,倒像是被撕裂的。

    可寻常人,并非熊虎猛兽,谁能徒手撕下一只手呢?

    扶光总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按理说,这些东西都不该出现在皇宫里。

    想着,他无意间抬头一瞥,看到了一处异样。

    孟姝见了,奇怪地上前一看,发现扶光抓住了窗幔一角,上头奇形怪状地染上了点点印记,不由得皱眉道:“这是什么?”

    “是玉蚕丝,”扶光眸色欲深,“这种蚕布最不耐水,遇水留印,经年难消。”

    “难道这上头的,是水渍?”孟姝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不对啊,她方才进来时已经仔细瞧过了珍珲宫上下,别说宫内了,就连附近都没有池塘水源,哪来的水渍?若是旁人不小心洒上的,也不可能是这种形状。

    就好像是从地上蠕动过一般……

    扶光想了想,正要开口,四周风声忽地灌入,狂风大作间,两人手中的火折毫无征兆地即刻熄灭,黑暗笼下,孟姝下意识地去抓扶光的手,却发现抓了个空,只余风于指尖穿过。

    察觉到不对,她睁着眼,漆黑的空间里,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一丝薄汗爬上手心,她咬了咬唇,想唤扶光却怕惊扰外头禁卫,只好低声道:“扶光,扶……”

    耳边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耳蜗莫名一凉,还带着丝丝黏腻,孟姝连忙噤声,警惕着握上了袖中短刀。

    她本就惧黑,在黑暗中,所有情绪都会被无端放大,其中也包括恐惧。

    孟姝极力地睁大双眼,去适应着这黑暗,一边克制着自己的不受控的颤抖,手动间,银绣自夜中出鞘,冰冷的刃在漆黑中泛着异样的寒,孟姝此时唯一能倚靠的,便是手中的这把短刀。

    风簌簌地从身旁掠过,静谧黑暗的四周仿佛只有孟姝一个人。

    一股不好的预感由心底而生,孟姝隐约猜到,或许扶光和自己已经不处于一个空间了。

    习武之人对危险的气息尤为敏感,孟姝还未移步,便感觉自己被四周凝固的空气架住,随时有可能成为狩猎者的靶心。

    眼前是一如既往的黑,冷汗密密麻麻爬遍了她全身,这种天生的恐惧自她记事起便跟随她,每每身处其中时,便要近乎窒息。

    孟姝深吸了一口气,冷着眸,往手掌划了一刀。银绣破开血肉,冰冷梨木被温血染红,伴着丝丝阵痛,掌心染上湿热,黏腻的血腥味自黑暗中蔓延开来。

    痛楚让孟姝短暂恢复了清明,她用这种方法强逼着自己克服恐惧,漆黑的空间里,女子神情冰冷,挺直了僵硬的背,面无表情地持刀向前探去。

    身侧一道破空声传来,水刃直击面门,孟姝灵活避开,手中银绣朝前一挥,水刃应声而碎,一滩污水自空中落下,狠狠地砸在地上。

    孟姝看不清面前,只能尽力地细细听辨着声音。

    听到水声,她一顿,想起了方才扶光说的玉蚕丝,还有那只被撕裂的断手。

    难不成,那怪物就是袭击盗宝贼的始作俑者?

    孟姝面色一沉,眸间愈发冰冷。

    依这动静来看,是鬼非人了。

    就在她思考间,背后突然一沉,孟姝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贴紧着她,滑腻腻的触感自后背传来,与方才耳边的冰凉一样,那怪物浑身散带着腐臭的湿气,就如同那日看到的那具白骨。

    它的手紧紧贴着孟姝,逐渐滑上了她的脖子,低俯在她耳边,似在轻轻一笑:“桀桀桀……”

    几乎同时,孟姝一手抓过它,另一边银绣迅速刺出,刀柄处的银色弯镂在黑暗中发出皎如弯月般的光芒。

    那怪物灵活得很,滑溜溜的似泥鳅般,哪怕孟姝动作已是极快,可银绣也只不过是与它擦身而过,闪瞬即逝的寒光交锋间,短刀破开了它的一层外皮,干涸的泥皮簌簌而落,几滴污水砸落在地间。

    它似乎在嘲笑她,在孟姝看不见的黑暗中蠕动着身躯,继而缓缓再次逼近她,似要将她活吞入腹。

    孟姝心中大骇,提起了万分的警惕,正要再次出刀时,却发现那怪物似乎有了异动。

    它上下扭动着庞大的身躯,不安地躁动着,紧紧捂住手臂处,表情似乎极为痛苦。

    若是孟姝能看清便会发现,那是方才交手时,她流血的左手碰到的地方。

    那怪物似乎被她激怒了,开始极速地“奔”向她。无声无形的黑夜里,孟姝感受到有股杀气自她面门袭来,可还未等她反应,一股强大的抓力便将她箍住,死死动弹不得。

    它掐住孟姝的脖子,一手抚上她的肩颈,似在欣赏着即将入腹的盘中餐,满足地喟叹一声,濡湿的臭味扑面而来,它越来越近,孟姝强忍着别过头,本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交待在在这时,脖间一道青光闪过,将它瞬间逼退,刺痛着它全身发麻。

    怎么回事!

    它生气地晃了晃脑袋,再次看向孟姝,正准备再上前时,却发现黑暗中的女子突然动了。

    她眉间青芒闪过,身体微僵,待再次抬起头时,她神情冷淡,宛若换了个人,漂亮冰冷的眸子里,划过一道狠意。

    与方才不同,此刻的孟姝仿佛不再惧怕黑暗,并好似能目视黑暗一般,直直地走向它,浑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压迫和杀气,让它莫名心生恐惧,隐约有着臣服之意。

    她靠近它,忽而勾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冷冷一笑。

    “影鬼,你放肆了。”

    第64章

    他眸光一冷,快步上前,俯身扶起她,“孟姝,孟姝!”

    可女子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扶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冷着脸,周遭气场忽地凝固,手中金光一闪,正要施法时,衣袖却突然被人抓住。

    他垂眸,发现孟姝正在看着他。

    “这么生气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扶光忽地松开她起身,黑着脸往前走,脚步却在无意中放慢。

    “诶诶!”孟姝连忙追上,见他神色奇怪,不由得心生疑惑,扶光这是怎么了?

    情急之下,孟姝竟忘记了自己的左手还受着伤,摸黑间磕到了周遭的物件,密密麻麻的痛感自掌心传来,她不由得轻抽了一口气。

    扶光听到声响,转身看向她,目光瞥见了她掌间的猩红。

    他抓起她的手,皱眉:“你受伤了?”

    孟姝的火折子早就不知掉到了哪去,扶光将自己手中的递给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锦帕,利落地将她的伤口三五除下地包扎好。

    若非除渡鬼必要时,在人间不可擅用法术,否则还是施法来得快些。

    扶光看了她一样,随即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跟紧了。”

    区区黑暗对扶光来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眼前的景象虽笼罩于一片漆黑中,但于他而已,目光仍可穿过长夜,与灯火通明无异。孟姝老实地紧紧跟在他身后,手中拿着他的火折。

    淡淡的腐臭味传来,伴着土腥。孟姝想起了方才那摊烂泥,总觉得自己好似忘了什么。

    刚刚黑暗里,她遇到了那个怪物,再然后……对了,怪物!

    “扶光,”她叫住他:“我方才好像和那个鬼怪交手了一番。”

    扶光闻言,停下脚步,“是何鬼?”

    孟姝摇了摇头,“那怪物无骨无形,浑身黏腻,像是刚从泥水里爬出一般,并且气味与那日的白骨极其相似。”

    难不成那死者,便是被这怪物所杀?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一个猜测自扶光心里浮现,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床角边的缝隙里正夹着一张纸,像是无意中掉落。

    扶光抖开一看,发现是书信,落款者皆是秦阿蒙。

    是他和西域的来往书信。

    信中说,近日入宫来,发现宫中异样频生,隐约流有闹鬼传言,他也常常听到珍珲宫有女人哭声,每每也不能寐,头疼心慌时,便拿出宁宣帝所请大师的辟邪符纸放在枕头下,第二日便感到好了许多。——宁宣六年。

    扶光皱着眉,翻开了第二篇。

    “陛下今日又问起那玉,并将国玺奉出让我相看,可兹事体大,阿蒙不敢擅作主张,特修书问过七娘……”

    这两封信,向是给不同的人写的,一封落有时间,孟姝警惕地发现,此时间就是燕无瑶过世前后,而他后封所提及的玉和国玺……还有七娘,指的又是什么?

    “国玺?宁宣帝为何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示于人前。”扶光挑眉。

    “看来这玄机就在国玺上。”可孟姝还是很奇怪,秦阿蒙究竟是如何知晓燕无瑶事情的始末,这才掌握了关于林敬贬官一事的真相……

    身为天子红人,秦阿蒙出入皇宫自然是畅通无阻,身为珠宝商人,他会接触身为惠妃的燕无瑶也是情理之中,可总感觉他们遗漏了什么。

    毕竟目前为止,并没有线索能直接证明,秦阿蒙与燕无瑶有交集。

    就在孟姝沉思间,四周突然传来一阵穿堂风,手中火折骤然一灭,这一次,扶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余风声在耳边呼啸,似伴哭嚎。

    难不成这便是秦阿蒙所说的女人哭声?

    孟姝警惕地打量四周,可惜她什么也看不见,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熟悉的颤栗感再次由心底而升,但这一次,她并不是一个人。

    青年修长宽大的手抓着她的手腕,在看不清彼此面容的空间里,他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衣传到她的皮肤,一股莫大的安全感油然而生,扶光就站在身侧,孟姝突然觉得,黑暗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一道火刃袭来,扶光瞬间抬眸,弹手间,指尖金光跃出,两方交锋的寒意向四周震荡开来,不过呼吸的瞬间,火刃遇光而化,细碎的灰烬飞了漫天,宛若炸开的烟花,内里暗含险意。

    扶光一手护着孟姝,一边冷冷抬眸。

    他跟孟姝不同,透过黑暗,他清晰无误地盯住了它,幽深难辨的眸子里泛着难以捉摸的狠意。

    “找死。”

    难得的,见扶光如此烦躁。

    他双手结印,残影交错间,他早已来到那怪物面前,一手掐住它的脖,将其拎起扔出角落外。

    原来它已经在这不知藏了多久。

    扶光垂眸,淡淡地看向手中漆黑一团的鬼怪,伴随着他低声冷笑,寝殿中几盏残灯应声而亮,孟姝这才看清了那怪物的模样。

    漆黑的身躯原是一团黑烟,凝聚时上头附着点点灰烬,像是燃烧余烬的炭火,亦如即将喷发的山石,冒着烫手的白烟于昏黄的殿内飘荡,也只有扶光,能够如此抓住它。

    它身形飘忽,视若无体,一触即离。

    那鬼怪不安分的挣扎着,想要拼尽全力挣脱禁锢着它的神力,可每每一触到那金光时,便不自觉地向后缩。

    此物与方才与她交手的那只判若两鬼。

    “看来是影鬼。”扶光松开手,那鬼怪嘭地一声砸在地上,青年嫌弃地擦了擦手。

    百鬼录中有记载,影鬼无声无形,可随心变幻。它们依附世间自然之物而存活,可以附水、附土,自然也可以附火……

    传闻影鬼生性狡黠,善于隐藏,喜食珠宝,还有人肉。

    可眼前的这个,却又有点不同。

    扶光仔细瞧了瞧,发现在其后方闪烁着斑驳印记,那是一块残缺的血红梅花形状。

    青年的眸色微沉,孟姝察觉不对上前一看,发现这个印记好生眼熟,不就是她曾在昬鬼脖后看见的那个吗!

    当时,她还画给过扶光……

    孟姝神情不免严肃下来,有些凝重地皱眉:“又是恶鬼。”

    有此印记的鬼怪皆被人恶意隐去了鬼气,因此鬼界并未能及时察觉到,并且力量大增,并非寻常冥鬼可以比拟。

    若非此鬼身上的血红梅花印记有所残缺,他们未必能发现它。

    “这影鬼不对劲,它好像并非本体,只不过是一个分身。”随着扶光话音刚落,金色光圈内黑光一闪,那只鬼怪的身躯蓦然一碎,散碎的灰烬向四周飘散,一股浓烈的臭味直袭面门。

    孟姝不适地捂住了鼻子,这影鬼虽然与方才那只截然不同,但它们若隐若现的身形以及那浓重的腐味如出一辙。

    若真是如扶光所说,此鬼不过是真正恶鬼的分身之一,那事情便变得棘手了。

    “凡是恶鬼所在的地方都需要极大的怨气予以滋补,可这是皇宫,怎会养出影鬼?”扶光有些疑虑,总感觉线索缺少了什么,却无从想起。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扶光将点亮的残破宫灯重新熄灭,黑暗再次袭来,昏暗的烛火自火折中跳出,堪堪点亮了前方的路。

    待二人走出珍珲宫时,夜里突然传来一阵凉风,脚边杂草簌簌而起,虫鸣蟀叫间,夜风拂过他们身后高高宫匾一角,滚金大字间的灰尘晃荡飘落,“珍珲”二字于暗中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孟姝回到偏殿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伤口清洗一番,随即拿出药箱给自己上药。

    灯火葳蕤下,女子厌恶地蹙着眉,认真仔细地擦拭过手掌各处,她将扶光的锦帕取下,利落地缠好了伤口。

    青年正在静静地注视她,她动作一丝不苟,仔细得过分,孟姝也是被逼无奈,谁知道那怪物身上的腐味会不会脓化她的伤口?一想,孟姝便生理性地恶心。

    “看来珍珲宫死过不少盗宝贼。”那影鬼盘踞于此已久,那只撕裂的断手便是最好的证明。

    扶光这几日并没有睡好,他一手撑着额,眉目间透露出几分疲意,抬手按了按眉心。

    “秦阿蒙多半已经死了。”他道。

    且不说那些影鬼是如何出现在皇宫里的,单凭它们会出现在珍珲宫就说明,秦阿蒙早已凶多吉少。

    更何况,他给所谓“七娘”写的那封信,也没有寄出去。

    “可是珍珲宫是陛下赐给他住的宫殿,按道理说不会有问题。”孟姝皱了皱眉。

    秦阿蒙代表的是西域商队,那大名鼎鼎的“大漠明珠”,他若突然死在了宫中,对宁宣帝来说未尝不是一种麻烦。

    “恻隐之心是留给善者的。”

    扶光抬眸,声音有些冷:“孟姝,你不觉得我们有些太相信宁宣帝了吗?”

    下意识的,会认为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帝王。

    从始至终,他们并未怀疑过宁宣帝,直到今日燕无瑶的内情被楼璇兰说出。

    窗外的夜如泼墨般浓黑,今日无星,暗沉沉的夜色里,化不开的浓雾如同屋中人错杂的思绪。

    看似富丽平和的皇宫,实则早已暗生波谲。

    第65章

    孟姝照例起床学了会术法后,刚用完早膳,一踏出房门便听见有人唤她。

    眼前的年轻人早已换回了他那身蓝布卦衣,一见到她,便笑得灿烂。

    这几日相处下来,孟姝早就习惯了柳鹤眠那一见如故的热情,他这人狡黠机灵,虽有些嘴上逞强,端着一肚子心思,但并非坏心,还格外仗义。

    孟姝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听说她要去找扶光,柳鹤眠眼睛一亮,缠着要跟上。这人好像格外喜欢扶光,孟姝觉得好笑,也没拒绝他。

    扶光每日起得早,教过孟姝术法后,便自行在后头竹林里打坐,如今应该回到前头园子里,坐着饮茶了。

    现在柳鹤眠已经没那么怕扶光,眼前的青年身姿样貌皆为出色,就是脸色冷了些,不说话时气场过于强大有些吓人,但听孟姝说扶光不过是面冷心热,近近接触下来,柳鹤眠越看越觉得孟姝说的有理。

    更何况,柳鹤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易经》疯子,将其奉为神仙为凡间留下的无价瑰宝,并深究风水八卦之术,那日不过听扶光讲了几句,他便知道,这位公子说不定是内行人!

    崇拜的光芒险些从他眼里迸发出来,年轻人清秀脸庞上的热情掩都掩不住,炽热的目光紧紧盯着扶光。

    孟姝看不下去,开始跟他搭话,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要不然真怕扶光一掌给他拍飞了。

    讲着讲着,柳鹤眠又记起了那日要给她算命的事。

    他兴奋起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如同方才看着扶光。

    孟姝一时间心里有些后悔,她何必自讨苦吃。但又不想辜负柳鹤眠的热情,她摆了摆手,“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扶光正闭目养神,闻言看了一眼,随即又闭上了双眸,嘴角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有点奇怪啊。”过了半晌,柳鹤眠摸不着头脑地皱了皱眉。

    孟姝心里咯噔一下,并非是她偏信这些,只是难免忐忑。

    柳鹤眠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石桌上的卦象,眉间带着一抹化不开的郁闷。

    看相算命虽不是他最拿手的,可也从没有失手过。

    柳鹤眠沉默得不像他,孟姝嘴角笑意僵住,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柳鹤眠怕她伤心,连忙安慰道:“不是,不是你的问题,可能是我学艺不精,你这命相有些奇怪,仿佛看不准,算不透……”

    还有一句,柳鹤眠并不敢说。

    从孟姝的命相来看,她明明已是气绝之人。

    孟姝勉强挤出一笑,无奈地垂下了眸,“没事的,我知道,我生来招鬼,无父无母,像我这样的怪异之人,何来命运可言。”

    柳鹤眠没想到孟姝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世,一想到自己竟无意间戳到了人家的伤心事,便觉得坐立难安。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奇怪,扶光睁眼,方才他们的话,他可是一字不落全进了耳朵里。

    见着女子的情绪明显不对,想来是这些日子经历太多事,再加上穆如癸仍下落不明,她有心事,也是难免。

    扶光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明日就是上巳节了,京城想必会很热闹吧。”

    上巳节了,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孟姝有些恍惚。

    “对啊!”柳鹤眠仿佛想起了什么,笑道:“今日崔姑姑还告诉我,明日我们可以自由出宫逛逛,听说京城上巳节最流行的便是‘祓禊’,不仅可以玩水,还可以放花灯,倒时候江上游船一开,苏春班放声一唱,别提有多热闹了!”

    听柳鹤眠这么一讲,孟姝倒是生出了兴趣,不过……

    “你原来不是京城人?”听他口吻,倒和自己一样,是个外乡?

    柳鹤眠一怔,旋即笑了:“我哪的人都不是,行走江湖,闯荡天下,四海皆可为家。”

    这话说的倒是豪气。

    打闹间,孟姝都忘记了方才的事,笑道:“既然如此,这京城来都来了,不如我们明晚一起出去逛逛如何?”

    柳鹤眠自然是答应的,难办的却是扶光。

    两人不约而同的把眼神看向他,眼里多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

    本来也没打算拒绝他们,扶光淡定地点了点头。

    孟姝和柳鹤眠相视一笑,一扫心底的阴霾。

    ……

    三月三的上巳节,是人间为数不多的大节日。

    今年的上巳还比往常来得晚些,如今天气已经渐热,人们大都穿上了夏裳,却正巧是个游水的好时候。

    京城的“祓禊”向来有名,每逢今日,京中高人贵女皆会带上各式各样的兰草面具,伴有形形色色的鬼怪图腾,于集市上游玩、听戏、放灯……

    孟姝三人出宫时夜色已渐深,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灯火三千的皇城处处葳蕤着富庶人烟,人潮与月色交织成一幅迷人的画卷。街道两旁,小贩卖力吆喝着,伴随着鼓声阵阵,自人声酒香中跃出的的火龙于夜中飞舞,围观的百姓拍手叫好,热闹的烟火气笼罩在这片天子脚边的土地上,交错的觥筹和悠扬的戏曲,皆彰显着这座皇城的祥和强大。

    夜风轻拂过行人的脸,来往的人们皆带着各式不同的面具,孟姝第一次见,很是新奇,便也拉着扶光来到一旁的小摊上,而柳鹤眠早就消失得没影了。

    “这个怎么样?”她拿起摊面上其中一个面具盖在脸上,歪头笑着问他。

    人间的夜色很明亮,繁星点点下,灯火气与焰火交织着,四周人群熙攘,却满是热闹。

    扶光也学着她的模样,随意拿起手边一个,戴在了自己脸上。

    “姑娘公子真会挑,这面具一位是神,一位是鬼,看来今日上巳,通灵兰草一定会上达天听,下传地府,为二位求得神鬼保佑!”

    传言上巳节的兰草有着“灵物”之称,先前人们都用饮用兰汤的方式,祈愿着能与神灵、鬼魂取得联系,如今换成面具,不仅更方便不说,还更巧妙。

    京城的百姓会在用兰草汁所灌制的面具上描画出不同的神鬼形象,与话本中青面獠牙的鬼魂凶相不同,上巳节的鬼面具都有着自己的特点和形容,因此人们通常会难以分辨,这些面具中哪些是神,哪些是鬼,而通常能随机挑选正确的人,便会被视为有好运。

    摊主很会哄人高兴,孟姝听她一讲,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面具和扶光的有些不同。

    她取下看了看,神鬼面具不过是个寓意,凡人并不可能真的画出诸神百鬼的面容,只能大概看个轮廓,孟姝瞧了瞧,发现这鬼面具上好像是个女子的模样,难不成是女鬼?

    孟姝好奇地问过摊主,“劳烦请问,我这面具是何方鬼大人啊?”

    于夜空中绽放的焰火璀璨如星,空气中夹带着花香与酒香的味道飘遍京城,摊主闻言看了看,旋即拍手一笑。

    “姑娘好运气,这面具乃是鬼王面具,可是最难挑得的。”

    凡间并不了解神鬼两界的变故,鬼王姝在位期间名声早已大噪,战死后更是感动三界,成为了传说中人们信仰的神仙,因此凡间所说的鬼王一直指的,都是她。

    孟姝一愣,未曾想自己拿到的居然是鬼王姝的面具,霞色漫天的烟火绽放在她身后,女子眸色清亮明媚,盛着人间特有的烂漫无邪,垂眸看向手中。

    在五官模糊,看不清面容的面具上,她用手描摹过它的轮廓,那双眼窝处的地方是空的,方才她刚戴过它,那里曾经是孟姝的眼睛。

    四周簇着鼎沸的人声,可孟姝的心里却很静,她看着手中的面具,仿佛隔着百年的时光,再次与她对望。

    古老的传说从来都会让人心生敬意,他们化烟,化尘,留存在这世间的每个角落,他们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他们活在人们的信仰里,活在不灭的时光里,这就是神鬼的力量。

    永不湮灭,枯木逢春。

    孟姝抬头,发现扶光正在看着她,眼里有她读不懂的复杂神色,她未多想,指了指扶光手上的面具问道:“那这个呢,又是哪路神仙?”

    “是太阳神。”

    人间百姓将掌管天诞秩序的神仙视为太阳,在他们看来,太阳象征着温暖、强大,还有圣洁,虽然光芒炽热刺眼,不容靠近,却是至高神力和普度佛心的代表。

    扶光一愣,太阳神……

    他磋磨着掌中面具略有粗糙的表面,随即低头无声地勾唇一笑。

    “多谢摊主,这两*个我们买下了。”孟姝付过钱,与扶光一同戴上面具,顺着人流往前走。

    他们并肩而行,穿梭在人群里,来往的凡尘烟火皆是过客,前头岸口缥缈的戏曲声传来,不少人都往前头挤去,朦胧的月色下,流转的华灯映照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上,攒动的人群里,夹杂着太多看不清的面孔。

    肩膀不知被何人一拍,孟姝转头,却发现一个戴着鬼面具,身穿卦衣的年轻男子正看着她。

    孟姝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柳鹤眠。

    虽不知柳鹤眠是如何认出她和扶光的,但照这人的动作举止来看,当是又发现了什么,格外兴奋。

    他指了指岸边的游船,“苏春班就要开场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苏春班?好像是一个很有名的戏班,这还是孟姝方才听路上的百姓讨论的。

    她回头,想要问问扶光,却发现太阳神面具下,青年正在看着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一片乌泱泱的人群。

    “怎么了?”孟姝问。

    “不对劲。”面具下,男子的眸色沉了一沉。

    有些百姓,很不对劲。

    虽然都带着面具,看上去大差不差,可扶光看人,从不单凭眼睛。隔着鼎沸的人烟,看见了几处若有若无的鬼气。

    普通的冥鬼不会出现在阳气如此之重的地方,那些,究竟是什么?

    第66章

    盛大鼎沸的闹市里,两男一女并立着,他们带上不同的面具,混入寻常百姓中。

    “你和柳鹤眠先待在这,我去看看。”扶光回头叮嘱孟姝,随即抬步往那些鬼气消失的地方走去。

    孟姝皱了皱眉,还没等反应,旁边的柳鹤眠突然拉了拉她。

    “我们上去看看吧?”

    岸边的各游船即将离岸,为首的那只挂着八角琉璃灯,是皇家专门请来唱戏的苏春班所在。

    他好像还挺喜欢听戏的,可眼下孟姝却没什么心思,她有些担心扶光,“你先去,我等等他,待会就来。”

    柳鹤眠没多想,也不知道两人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他只顾着开心了,话音刚落,人便跑了个没影。

    孟姝独自站在岸口等候,身边人群涌动,都在争先恐后地想要登上随行的游船,去一睹苏春班的风采,唯独孟姝一动不动,格外不同。

    无意间,她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今日并没有再穿那件杏黄色繁琐朝服,而是身着绯色常服,衣着简单不失风度,俊秀于林的气质在人群中很是显眼,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

    是沈褚礼。

    孟姝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多想,正欲移开视线时却发现,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

    那尾巴鬼鬼祟祟的,虽然戴着面具远远不看清,可孟姝还是一眼就能察觉出,此人不怀好意,沈褚礼怕是被人盯上了。

    她蹙了蹙眉,此事本不该归她管,可一想到楼璇兰的处境,她又有些无奈。

    沈褚礼是一国储君,又是楼璇兰的爱子,若他出事……

    罢了,就算是她骗了楼璇兰的补偿吧。孟姝下了决定,不动声色地跟在那尾随者的后头,见沈褚礼登上了游船,便也跟了上去。

    沈褚礼上的是为首苏春班所在的那只,里头的人想来都是非富即贵,轻易不能入内。

    孟姝只瞥了船上守卫一眼,便飞快地侧身遁入了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

    “太子殿下来了!”

    船内,好像有人在说些什么。

    隔着迷蒙的珠璧残影,孟姝勉强看清了里头的情形。

    明亮摇曳的灯火下,沈褚礼刚一走进,便有人笑着相迎。里头站了不少达官显贵,说话的便是一位中年男人,他脸侧有一道浅疤,身形魁梧,言行举止看上去都像是个武官,可他对沈褚礼谄媚的形容,却让孟姝有些不适,与他的形象大相径庭。

    沈褚礼礼貌地点了点头,黝黑深亮的眸子却隔着他和船上浮沉的花灯美酒,抬眸看向了坐在主座上的男人。

    上头的人举止狂妄随意,虽是坐着,脚却踩上了铺着昂贵白绒狐裘的椅,葳蕤的灯火下,他眉弓高挺,眼眸沉邃,处处透露着凶狠。

    见到沈褚礼,他轻蔑地勾唇笑了笑,撩起金锻玉绫勾织的黑袍,朝他招了招手。

    “四弟来了,快请坐。”

    四目相对间,看似平和热闹的场景下,无声的博弈早已悄然开局。

    “二哥来的倒是早。”沈褚礼轻笑一声,脚下却没动。

    一旁的众人看了看,发现气氛有些怪异,不少人都在心里嘀咕沈从辛的无礼,却没有一个人敢出面忤逆他。

    毕竟太子还在,沈从辛跑到主座上去坐不说,如今沈褚礼来了,他竟也不行礼。

    “邀人看戏,自然是得来早。”他倒是摆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拿起手边的樱桃吃了一口,笑着看向沈褚礼。

    “这苏春班还是父皇为了上巳节特地请来的,如此好戏,你我兄弟定要一同观赏才是,独我一人,有什么意思。”

    他起身,走到沈褚礼面前,琉璃灯盏燃起火光给众人的脸色抚上一抹暖意,沈从辛面色如常,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看似关怀地拍了拍他的肩。

    可仔细瞧去,却不难看出他唇边的挑衅。

    沈褚礼却好似并没有看见,他自然从容地走到方才沈从辛坐过的位置,随意地拂了拂上头,动作流畅高雅,处处透露着贵气。

    只是不知他拂的是灰尘,还是别的什么了。

    沈从辛冷哼一笑,幽深的眸子划过一抹暗光,隐隐约约藏着一丝兴奋,就像嗅到血腥味,蠢蠢欲动的狼。

    他挥了挥手,一旁站着的属下见了,便屏退了其余众人,一时间船屋内便只剩下两位皇子和几位随从。

    见那些人陆陆续续出来,孟姝侧了侧身,往阴影处躲得更深了些,眼见着他们从扶梯登上了旁边的一艘小船,孟姝这才反应,原来这艘大船除了即将演出的苏春班,便只供给两位皇子所坐。

    不知怎的,孟姝突然心生异样。

    她望了望四周,船只已经离岸,皇城内的这条江河虽然不长,却弯曲幽深,眼下没了岸边闹市灯火的相映,夜色下的几艘游船就如同大海中的孤岛,除了船上游离的火光,周遭皆是黑蒙蒙的一片。

    “噔噔蹬——”

    一阵锣鼓声传来,孟姝知晓,是苏春班开场了。

    来时她曾听柳鹤眠说过,今日苏春班主要唱两出戏,一折是荆轲刺秦,一折是西厢记。

    今日上巳,除了涤尘祭神,姻缘相会也是上巳所求的一大喜事,上演才子佳人的《西厢记》并不奇怪,可荆轲刺秦,又是为何?

    伴随着船首悠扬的戏曲声传来,孟姝已经听不太清里头人的对话,隔着窗上的纸糊,她正极力辨认着二人动向。

    沈从辛看上去并不像个善主,他对沈褚礼的敌意可以说是不加掩饰,孟姝心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却后知后觉地背后发寒。

    若沈从辛真的要在这里设局行刺太子,她能做什么?

    下意识地,因着楼璇兰的缘故,就连孟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已经有意无意地偏向沈褚礼。

    夜色渐浓,伴随着戏声高潮的迭起,船已驶近江心,弯刀般的明月遥挂在浓墨的黑夜里,从远方飘来的阴云逐渐覆盖住皎色一角,江心一抹白正在消失,船只忽地一抖,高高悬挂的八角宫灯在激烈晃动着。

    孟姝霍然绷直了身体,眼眸沉得发亮。

    隔着一扇屏风,船首的戏班却好似浑然不觉,高迭的鼓乐遮盖住了擦鞘而出的剑鸣,浮掠的光影间,她看见里面的人影逐渐混乱,与此同时,荆轲刺秦的时刻终于到来,伴随着生角的一声冷哼,“荆轲,你好大的胆子——”

    “噗嗤——”有什么躲在鼓乐下……

    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孟姝怔然回眸,就在那一刹,浓艳的血色喷溅在她面前的窗纸上,淡淡的血腥味传来,有人破窗而出,险些扑倒她。

    “哐当——”鬼王面具掉下。

    一抬头,是沈褚礼的脸。

    “孟姑娘?”男子向来儒雅温润的脸染上血色,方才的淡然闲适早已不见,他眼里带着生死存亡的焦急,紧蹙的眉透露出了他的不安和恐惧。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瞳孔微张,有些意外。

    “殿下,你快走!”里面有人吼道。

    方才跟着他的随从只有两个,透过捅破的窗楣,孟姝看见其中一个已经倒地不起,另一个正在奋力抵御着,而在他对面,沈从辛面露狰狞,带着狩猎者的兴奋与凶狠,正冷笑着看向这里。

    他发现了孟姝。

    “快走!”来不及解释,孟姝马上反应过来,拉着沈褚礼就往外跑。

    可这里是船上,四周是深暗的江水,而他们的船早已不知在何时悄悄远离了其他几艘,如今明亮的琉璃灯落了一盏又一盏,船身剧烈摇晃着,刀光剑影的声音伴着浓烈的血腥气从四周逼近,他们真的成了一座孤岛!

    后头沈从辛埋伏的死士追了上来,孟姝抽刀应上,翻飞的银绣在晦暗的月光下泛着冷光,梨木刀刃染上鲜血,她一脚踹飞了眼前的死士,转身拔刀利落无误地划过了背后偷袭之人的脖子。

    沈褚礼被她护在身后,迷蒙游船的光影浮掠上他白皙分明的轮廓,黝黑的瞳孔里映照出眼前晃动的船只,深深浅浅的江水,还有女子厮杀的身影。

    “噗嗤——”锐利的箭矢划过她的右肩,血痕透破素衣,狭长的伤口赫然暴露在夜色之下。

    孟姝的白裙早已染上血色,肩上背上亦有伤痕,她抬头,发现船上竟然还埋伏着弓箭手。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褚礼,看来沈从辛是真的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也要取了他的性命。

    “孟姑娘,你别管我了,快走吧!”他吼道。

    对面不远处,沈从辛正站在一众黑衣死士后,浅笑着看向他们。

    来不及了,沈从辛看到了她,已经认定她和沈褚礼是一伙的,今日沈褚礼若死了,她也活不了!

    孟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殿下,你的人还有多久能到?”她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她怎么知道?沈褚礼愕然抬眸。

    孟姝不是傻子,沈褚礼和沈从辛势同水火,他既然能来赴沈从辛的约,就说明肯定备有后手。

    孟姝猜对了,沈褚礼的确早有准备,可不妙的是,到了街市他才知道,苏春班是在游船上开戏,因此那些人手都留在了岸边。

    如今若要等他们发现不对赶来,沈褚礼和孟姝怕是早就死了。

    见他不答,孟姝心里一沉。

    她抬眼对上人群后的沈从辛,他眸子黝黑,带着阴鸷之气,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似在欣赏猎物的垂死挣扎。

    “会凫水吗?”

    沈褚礼一怔,点头。

    “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跳下去。”游回岸边怕是不可能,但是其他的船他们可以搏一搏。

    孟姝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前头的死士,见他们逐渐逼近,神情严肃,低声道:“三,二,一……”

    “扑通——”

    原本平静的水面炸开,水花四溢,没想到他们居然跳了下去!沈从辛面色一黑,“给我追!谁要再像上次那样失手,就等着做成人彘吧。”

    第67章

    鲜艳的罂粟花于江面绽放,血色顺着水波荡漾。

    孟姝带着沈褚礼,拼命地往有光的方向游去,终于,背后的箭矢声渐渐消失,另一只游船出现在眼前。

    孟姝找到船侧一处,头伸出水面大口呼吸着,正要翻身上去时,刚一伸手,却摸到了一双布靴。

    柳鹤眠不过是想出来看看江景,一低头,却赫然发现一只手,还有一个女子苍白的脸,他惊了一惊,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叫出声来。

    “是我!”

    孟姝也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见他要叫,连忙喊道。

    隔着昏暗的月光和她披散的黑发,眼前的女鬼却有些眼熟。

    “孟妹妹?”他惊道。

    “快拉我一把!”孟姝身上的伤还在水里泡着,如今疼得龇牙咧嘴,脸色白得吓人。

    柳鹤眠魂还没缓过来,手却已经听话地伸出去,连忙将人拉上,刚一抬头,却发现水面上还浮着一颗头。

    “扑通”一声,柳鹤眠直接吓跪在船上。

    孟姝没空跟他解释,朝水下伸出手:“殿下,快上来。”

    男人的月蟒绯袍早已被江水浸湿,他的脸色亦不好,本就儒雅英俊的脸更显白皙,染上了几分病态的妖冶。

    他一抬眸,便见女子满身血色,暴露在月光下,她眉眼动人,超脱似莲,看向他的眼中带着关切和焦急,脑海不由自主地浮现,方才她站在他身前,独身一人手持白刃,露出冷硬的棱角,拼尽全力也要护他周全的模样。

    夜风忽地吹过江面,江水涌动间,他的心似乎也有所触动。

    殿下?柳鹤眠心里一咯噔,看来看去,却发现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

    “太……”他瞪大了双眼,刚要出声,却被孟姝急忙捂住了嘴。

    “你想死吗?”她神情难得严肃,向来灵动清丽的脸在此刻却毫无血色,柳鹤眠这才发现孟姝的身上竟有伤。

    原本干净无暇的素色衣裙沾上血污,她的身上亦有伤痕,水渍与血渍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下,给柳鹤眠震起了一阵心惊。

    再看沈褚礼,他虽没孟姝严重,可面色亦难看。方才的箭矢虽只擦破了他的皮,可两人形容狼狈,就像刚经历过一场死里逃生的血战。

    可事实上就是如此。

    孟姝看向沈褚礼,“殿下,他们有船怕是一会便追来了,如今之计,唯有上岸方可破局。”

    这上巳节不过是沈从辛所设的,为猎杀沈褚礼而布下的一局棋,他们虽逃离了方才那只游船,可保不齐如今的这只也会有他的埋伏。

    沈褚礼自然明白孟姝的意思,可如今离岸还有一段距离,如何才能加快速度,在沈从辛赶来时离开呢?

    他的眼底划过一抹暗光,忽地抬眸:“我有办法。”

    沈从辛或许有眼线,可他亦有。

    据柳鹤眠所说,这只船上多是达官贵人,沈褚礼当机立断,准备去找朝中与他相熟的亲信,想办法使得游船返程回岸!

    “只是孟姑娘你的伤……”他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

    孟姝为了保护他,肩膀中箭,身上亦有刀伤。

    她沉着脸,摇了摇头:“我是医者,你不用管我,快去找人吧,切勿打草惊蛇。”

    知道眼下时间紧迫,沈褚礼不再拖延,面色凝重地朝她点了点头,旋即离开。

    沈褚礼一走,孟姝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松了下来,她软着腿,柳鹤眠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孟妹妹你没事吧?”柳鹤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眼眶通红。

    方才交手,她已站在了沈褚礼这边,如今沈从辛绝不会放过她。

    她抬头看向柳鹤眠,语气瞬间严肃:“你记住,等会若有人问起,你就当今日没见过我们。”

    她不能连累柳鹤眠。

    柳鹤眠一愣,沈褚礼不是已经去找救兵了吗,她怎么一副将要赴死的样子?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观方才的模样,柳鹤眠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见孟姝这么说,他瞬间急了:“孟妹妹,你不会死吧,你不能死啊!”

    孟姝嫌他吵,怕惊动别人,拉着他往船舱下走去,这里没人,孟姝靠在船板上,这才得空稍稍喘息。

    她低头在身上找了找,这才记起自己并没有随身带药的习惯,身上只有蛊虫。

    她无奈地仰头一笑,用医者的说辞久了,差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柳鹤眠是真的担心她,一句话不敢吭,眼巴巴的在旁边看着。

    孟姝突然笑了,“别担心,你不会死的。”

    她想了想,似又觉得不放心,将手中的银绣在衣裳上擦了擦,确保没有血渍后这才递给了他:“这个你拿着,若真有不测也可以应付一二。”

    柳鹤眠反应过来,鼻尖一酸,声音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孟妹妹,你千万不能死啊,扶光还在等着我们呢!”

    扶光……

    孟姝一愣,差点忘了,说好在原地等他,如今他们这一消失,扶光肯定会担心吧。

    远处江面上突然传来动静,孟姝瞬间警惕起来,细细听了听,发现是船声。

    他们追来了!

    来不及磨蹭,她将银绣塞给柳鹤眠,叮嘱道:“你去船舱混进人群里,那些大多是显贵和百姓,沈从辛多少会忌惮些,你可以趁机溜出去,马上去找扶光!”

    话音刚落,她突然一顿,眸光晦暗,声音有些发涩道:“你再帮我转告扶光,如果我回不去,就让他帮我找找阿爷。”

    说着,她低下了头,“我们也算是朋友,有些过命的交情,他应该会答应吧。”

    她这番如遗言般的交待,让柳鹤眠一哽,眼中瞬间泪光闪烁,“不要啊孟姝,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算了!”

    虽然他们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柳鹤眠是真真把她当成了朋友,如今她自身难保也要将自己推出去,柳鹤眠怎能不感动?他这个人向来义气,岂有自己逃走的道理!

    孟姝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番局面,本应是热热闹闹的上巳节,却变成了生死离别。

    更没想到,他们相识不过数日,却也有了生死之交。

    孟姝笑了笑,看着他一副决心要和自己死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暖。

    她朋友不多,甚至可以算是没有,但这一路走来,她遇见了扶光,与苏娘子、不铮,还有柳鹤眠,都成为了朋友,除了阿爷,在这世上她竟也有了牵挂的人。

    莫名的,孟姝也有些想哭,但船声越来越近,理智告诉她,柳鹤眠是无辜的,不应受牵连,他必须走。

    孟姝忍着痛推开他,朝他摆了摆手,撇过脸去不再看他。

    柳鹤眠虽然一根筋,可却不是傻子,孟姝如此语重心长想要他活着,而自己留下只会给她添麻烦,他便偷偷抹了抹眼泪,转身跑向船舱。

    身旁突然静悄悄的。

    都走了,也不知道沈褚礼有没有找到人。

    夜晚的月色微凉,虚掩着隐在云后,孟姝靠在船板上,目光望向无垠的泼墨天际,突然觉得,原来平凡的月色也很美。

    可惜自己从未注意到过,也从未愿意停下脚步看看。

    身上的伤源源不断地传来痛意,她忽地叹了口气,耳边已经传来了兵器相交的摩擦声。

    突然,船上传来一阵骚动,孟姝探出头一望,听到有人喊着:“不好了不好了,燕老晕倒了!”

    霎时间,游船忽地加速,朝岸边开去,沈从辛的那只船眼见着就要靠上,却发现他们突然动了。

    站在船头的男人冷着脸,面色凶狠,险些将牙咬碎,“给我追,绝不能让沈褚礼上岸!”

    孟姝隐匿在船的一处角落,借着幽暗的月色和船上摇晃着的灯火,她看见了沈从辛那难看的脸色。

    她吐出了一口浑气,可还不等她心中的那块石头落地,便瞧见有死士顺着抛绳爬了过来。

    遭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船靠得太近了!

    孟姝面色一冷,刚要动身,肩上的鲜血却倏然顺着她的指缝涌出。

    沈从辛这个狗东西,居然在箭淬下了毒!好在孟姝是擅武之人,毒没那么快侵入五脏六腑,若是沈褚礼,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强忍着痛,孟姝抛出了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毒蛊,蛊虫散落在船沿处,就在他们长绳的下方,只要那些死士一下地,便会中蛊!

    可这些不过是孟姝的缓兵之计。蛊虫数量有限,只能拖住一部分人,而其他的。

    她闭了闭眼,躲在后头,听着前方传来的声声惨叫,心却越来越沉。

    其他的,便只能看命了。

    好在,已经快了。

    隔着江水,游船上的人已经能看见远处岸边的灯火。一边是鼎沸热闹的人烟,一边是剑拔弩张的生死,随着岸边袅袅酒香的传来,那些黑衣死士也愈发靠近。

    沈从辛似乎发现了她,站在一众黑衣人的身后,玩味地看向她。

    孟姝当机立断,迅速起身往船舱内跑去。如今沈从辛已经来了,也不再有怕暴露的顾虑。

    “留活口,问出沈褚礼的下落。”黑夜中,船头上的男人冷冷道。

    冷风从脸颊旁擦过,眼见船只靠岸,船内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想要下船,孟姝见有一个纨绔子弟打扮的人落单,眼疾手快地将人打晕,将其身上的披风扒下裹在了自己身上。

    孟姝整个人缩进了黑色披风里,没了素色血衣,她瞬间没有那么招眼,垂着头,正大光明地走入灯火下,融进人群里。

    “殿下,那女人消失了,百姓开始下船,我们要不要……”旁边的侍卫皱了皱眉,担忧道。

    沈从辛今日行事,未免太冒险了些。

    先前若是在江上就活擒沈褚礼还好,如今船只靠岸,闹市人多,其中不乏有王公贵族,若是惊扰了众人将事情闹大,改日捅到宁宣帝面前,他们也是无话可说啊!

    这可是弑杀手足之罪,可谓大逆不道!

    沈从辛闻言,只是冷声一笑,脸庞隐匿在昏暗的侧影里,眼中爬上一抹阴狠,几近疯狂的神色自他面上露出。

    “你以为,本殿为什么敢在今日动手?”

    第68章

    也不知道沈褚礼有没有被抓到。

    身后突然传来一身急促的脚步,孟姝察觉到是死士追了上来,她顾不上多想,忍着身上的伤痛,朝着人头攒动的地方跑去。

    脚步却越来越沉,肩上的痛感加剧,连带着孟姝的呼吸都虚弱了些,不用看她都知道,如今自己披风下怕是早已血流成河。

    鲜血顺着衣摆滴入土中,她跌跌撞撞地于人群中穿梭,璀璨的焰火自她头上绽放,漫天华光下,她却无暇欣赏。

    身体愈发虚软,那穷追不舍的死士紧紧跟在身后,眼见着泛着寒光的刀就要刺向她的背脊,孟姝呼吸一滞,却径直被人拉入怀中。

    那人将她拦腰抱过,牢牢地将她护进怀里,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下来,原本行动着的人群瞬间僵住,还未绽放完的焰火凝固在上空,她只听到了她和他的呼吸。

    风止动,水暂流,耳旁吵嚷的人声蓦然消失,孟姝只觉得眼皮很沉,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她很想睡去。

    淡淡的菩提清香自青年的怀中传来,她忽地弯唇一笑,彻底松了力,整个人陷入昏迷。

    看着怀中面色苍白,伤痕累累的女子,扶光的眸光似有触动,耳边回响起方才柳鹤眠说的话——

    “扶光,你快去救救孟姝吧,求求你了!”年轻人哭着找到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他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刀。

    扶光低头一看,向来温润梨木在满城灯火下变得暗沉,淡淡的血腥味自刀身传来,那是她的银绣。

    让你等着,竟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孟姝整个人埋入他的怀中,浮如游丝般的呼吸声仿佛一触即逝,扶光垂眸看着她,她身上有浓厚的血腥味,扶着她的掌下摸到了一片濡湿,扶光抬手一看,竟都是血迹。

    他一愣,眼睫轻颤,一股异样的感觉自心底爬出,明明无风,可冷意依旧灌向他四肢,连扶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心绪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向来清冷无情的眉眼染上无名怒意,他忽地抬眸,冷冷地扫向面前定住的黑衣死士。

    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风吹过他的衣袖,静止的人群重新走动,烟火于夜色中接连盛放,江畔的潺潺流水伴着悠扬的曲声泠泠作响,在无人注意的瞬间里,却有几人从热闹的街市中消失。

    眼见着女子涌入人群,随即渐渐消失踪影,在那之前,沈褚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青年身影。

    是先前宫中的扶公子。

    他静静地伫立酒楼窗前,顺着推开的窗楣,晦暗的目光看向热闹的人群。

    “殿下为何如此冲动?”后头走来一个人,男子满身金银,一身纨绔子弟的招眼打扮,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出声道。

    若是孟姝在定会认出,这人分明是她在船上遇见,打晕扒走披风的那位富家公子。

    而此时,此人脸上神情分明,举止严肃奉礼,哪有半分纨绔子弟的模样。

    “问风,我有些后悔了。”

    伫立在窗前的男人垂着眸,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容变得陌生,淡漠的眉眼藏匿于鼎沸不绝的皇城间,他的眼神很冷。

    “殿下这又是说的什么胡话?”被唤作问风的男子有些不解:“事到如今,二殿下的野心昭然若揭,若我们半途而废,那前头兄弟的命又算什么!”

    颍州一险,若不是沈褚礼早有预料,怕是早就成为沈从辛的刀下亡魂了,如今的太子之位怕是早已易主。

    “难不成是因为刚才那女子?”他蹙眉道。

    见沈褚礼不答,他气上心头,几乎逼问出声:“所以你方才让我借机助她脱险?”

    “问风,你逾矩了。”沈褚礼皱着眉侧过脸。

    微凉的风从江岸吹到这里,彼时游船虽靠岸,可船上苏春班高昂悠扬的曲声仍不绝于耳,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部分人的幻觉,埋藏于曲声下的剑拔弩张,只不过是浩瀚皇城的一出戏。

    他能做的本就不多。

    唯一能给的,也就是一件披风罢了。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苏春班余音绕梁的戏曲声隔着江岸焰火,咿咿呀呀地传到这来。

    原来已唱到《西厢记》。

    沈褚礼眸色深沉,目光投向捉摸不透的黑夜,在那喧闹人声上,灯火璀璨,繁星点点,而他却面色冰冷,孤影一帜。

    ……

    孟姝身上共有刀伤两处,箭伤一处,最重的便是那箭伤,衣上其余的地方则是他人的血。

    她早在船上便自己将箭矢砍断,只于箭头还在她的体内,扶光只稍加一动,黑血便汩汩而出,孟姝吃痛地皱紧了眉,苍白脸上血色全无,她双眸紧闭着,虽无意识却还是嘤咛出声。

    扶光垂眸看她,眉心轻蹙,神情晦暗。

    昭华宫偏殿内,桌上的血水已经端了一盆又一盆,眼见热水又没了,柳鹤眠又赶忙去烧。

    扶光犹豫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只得轻叹一声,抬手将她的衣襟解开。

    屋内灯火明亮,细弱的火苗自花烛中跃出,抖动着于宫灯中摇曳,满室温意下,女子肩头单薄圆润,她肌肤胜雪,凝若白梅,狭长而狰狞的血痕划破雪白画布,点点红腥漫出,湮湿梅花一角,随着她低低起伏的呼吸,落梅颤颤。

    扶光眼帘微垂,缓慢而温柔地将嵌入她血肉内的毒箭剜出,痛意刺破混沌的大脑,她浑身忽地一颤,扶光下意识地伸出手,让她咬在了自己手腕上。

    孟姝已是很能忍疼,先前渡鬼一路上,每每遇见危险,她都一声不吭,就连困于黑暗,也能狠下心割手凝神,可此时,她分明疼得忍不住。

    毒箭本就刺骨,再加上她在江水中泡了许久,附毒的伤口溃烂开,自然万蚁噬心。

    扶光眸色沉沉,面色冷得吓人,他将取出的毒箭扔进水盆里,给她擦干净伤口,上好药,别过眼,重新给她系上衣扣。

    丰盈而温厚的神光于屋内笼罩,女子闭着眼,面色苍白地沐浴于神光之下,扶光坐在她身后,神力顺着他的手渡给孟姝,继而在她体内周转,游走七窍,随着温热神力的灌入,孟姝紧皱的眉眼渐渐舒展开,脸色也没有方才那般可怖吓人。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在战场上厮杀,遍体鳞伤,也梦见了一个人。

    这次不再是那日的瑶池仙境,而是一座她从未见过的巍峨宫殿。

    九重天上有一神山,名唤浮阙,而神山之中有一神宫,独屹于众仙殿之上,立于九天之巅,此宫与浮阙山同宗同源,并唤“浮阙宫”。

    孟姝并不知晓浮阙宫的来源,她看着眼前神界的巍峨宫匾,白玉栏石间,仙雾缭绕,蜿蜒而上的云海泛着银光,众巅之上,神宫独立,它灿似炽阳,皎若明月,巍峨却又孤寂,让人心生敬畏,不敢碰触。

    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见那个素衣女子,她们仿佛融为一体,她的眼,亦是她的。

    孟姝走近,原本紧闭的宫门突然打开,浑厚盈润的神力扑面而来,她好似轻车熟路,绕过穹顶仙柱,一步步,愈趋深入。

    在那里,她看见了一个背影。

    年轻的仙人身姿挺拔如玉,宽大的月鳞仙袍下,他气度斐然,虽没瞧见他的脸,可依旧能感受出他的姿容出色,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孟姝总觉得,她好像在哪见过他。

    原是不止一次梦见他。

    只是越瞧着,愈发觉得他熟悉,看着那背影,孟姝不自觉地怔怔出声:“扶光……”

    睡梦中的女子双眸紧闭,秀丽的眉头皱成一团,似是梦见了什么难事。

    扶光却突然听见她在说些什么,梦呓般的低语若有若无,他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低头静静听着。

    在她一深一浅的呼吸下,他听见了他的名字。

    是孟姝在唤他。

    “扶光……”

    青年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他顿了一顿,侧过脸去看她。

    她的毒虽解了,可那箭伤得太深,神力并非万能,他不通医术,如今虽救了她性命,可皮肉之伤还得慢慢痊愈。

    只是她会梦见他,倒是扶光没想到的。

    冷心冷情的神君眉头轻蹙,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许是做了什么噩梦吧。

    他起身,刚要走时,床上的女子却突然拉住了他。

    她的手很凉,紧紧地攥着他的,肌肤相触的异样感自手心传来,扶光眉头一皱,可还不等他发作,便听见了孟姝的声声低泣。

    她哭了。

    扶光霎时间愣住,俊秀的脸上闪过几分不知所措。

    “阿爷,别丢下我……阿爷……”

    泪珠自孟姝的眼角滚落,他伸手去帮她擦,下一秒,却砸在了他的手腕。

    温烫的泪如同点燃的火,灼烧过人的心尖,继而引来阵阵酥麻,与她冰冷的手不同,哭起来的孟姝苍白又脆弱,褪去了往日的坚韧恣意,她如同一只小兽,只敢在无人知晓的睡梦中舔舐伤口。

    她原来,这么害怕被人丢下。

    扶光忽地轻叹,他重新坐回床边,帮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有些别扭又笨拙地安慰人:“别哭了,穆如癸他会回来的,你……”

    他一顿,眉眼柔和下来,眉尾的红痣给他染上几分多情,低沉的轻语如同碎冰下潺潺而流的泉水,清冽地流淌于月色之下。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第69章

    她睁开眼,怔怔地看向头顶,昨日一事恍如隔世,那凄寒的江水如波涛般汹涌不绝,源源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记忆。

    她原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

    谁知……

    淡淡的菩提香似乎仍在鼻尖萦绕,孟姝侧目看去,自己肩上的伤已被包扎好,身上一点痛觉也无,若不是她意识清醒,只怕是会怀疑自己是否经历过一场追杀。

    她刚要撑起身,却发现有个人推门进来。

    一看到她,年轻人面色一喜,明显没睡好的双眼一红,险些掉出泪来。

    他奔到她床前,激动欲泣道:“孟妹妹!”

    看到柳鹤眠,孟姝想起了他昨日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心里头到底一暖。

    她笑笑:“你没事吧?”

    柳鹤眠一听孟姝醒了还在关心他,不由得抬手抹了抹眼泪,“我没事,但你差点就有事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昨夜扶光将她抱回来,浑身是血的模样。

    孟姝被他吼得一愣,只听他道:“要不是扶光……”说着说着,就连向来没心没肺的年轻人都不忍说下去。

    “对了,扶光呢?”她伸头看了看窗外。

    昨日失约,虽是无奈之举,可她到底让大家都担心了,也不知道扶光会不会生气。

    “我也不知道,他从后半夜就出去了。”柳鹤眠倒了杯水递给孟姝,还很细心地帮她吹凉。

    见此,孟姝弯唇一笑,柳鹤眠这模样倒是稀奇,看来昨日真的吓到他了。

    年轻人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边盯着她一边打哈欠。

    “你要不先回去睡吧,我现在已经没事……”

    话音未落,柳鹤眠却摆手打断了她,执拗道:“不行,我答应过扶光要看好你,这次不能再让你乱跑了。”

    “……”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刚要说些什么时,门却再度被人打开,有一人影行至屏风后。

    他浑身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明明已至正午,他却一身冷冽,仿佛还带着锦衣夜行的风霜,黑色缠纹缎锦袍下,面容如雪,神色漠然。

    是扶光回来了。

    看到她醒,他并没有意外,也没有多说。

    四目相对间,倒先是孟姝败下阵来。

    “对不起啊扶光,我……”

    青年挑眉,“又不是你的错,为何道歉。”

    他竟也没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孟姝错愕抬头。

    一旁的柳鹤眠眼睛转了一溜,好似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有些不合时宜,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退出去,走时,还特地给他们关了门。

    扶光将袖中的银绣递给她,染血的银色刀鞘被人重新洗净,雕镂花纹下,木质刀刃一如既往的特别。

    “拿好,别再给别人了。”

    孟姝重新将木质短刀握在自己手里,昨夜幕幕仿佛浮光掠影,她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伤。

    “我的伤,是你包扎的?”因着还未完全痊愈,她的面色仍有些白,如今正楚楚动人地看着他。

    扶光喝水的动作一顿,温热的水划过喉间,他喉结一滚,脑海中不禁浮现昨夜灯火下,女子凝滑如脂,白玉无暇……

    他清咳一声,“你别多想,受伤一事不好惊动宫里人,这又没有其他女子,我就只好先帮你包扎。”

    说着,他的耳尖似乎有些红了,别扭地补充道:“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唐突冒犯是我抱歉,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乱看。”

    此话一出,无疑是将事情越描越黑,就连孟姝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地染上红晕。

    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见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倒是和浑身冷冽之气大相径庭。

    莫名的,孟姝感到有些好笑,但更多之余却是感动。

    原来有人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

    她望着他,眉眼弯弯一笑:“谢谢你啊,扶光。”

    青年人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往日里淡漠清冷的模样,仿佛刚才一瞬的不自然只是错觉。

    他抱着胸,低下头看她,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嘲讽弧度,“没死就好。”

    孟姝知晓他嘴硬心软,旋即笑得更灿烂了。

    她肤色本就白,如今一受伤,面容一点血色也无,看着弱柳扶风,孱弱得很,就连笑容都染上几分勉强,看着可怜兮兮的。

    扶光冷哼一声:“别笑了,难看得要死。”

    孟姝:“……”

    没人说话的屋内,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扶光看着倒是镇定自若,孟姝却有些受不了,正准备说些什么时,柳鹤眠却突然闯了进来。

    看着一高一低面面相觑的两人,柳鹤眠还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他们,呵呵一笑,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难得正经道:“我刚刚听外面的人说,沈从辛出事了!”

    孟姝皱眉,“你别急,慢慢说。”

    “外面的太监宫女都在说,二皇子府昨夜被人一把火烧了,偏偏巧的是,府中居然没有其他下人,遇险的只有沈从辛和一众死士。”

    “他豢养死士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宁宣帝更是勃然大怒,就连沈从辛被烧断的梁柱压残了手脚,宁宣帝都没派人去问过。”

    这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合?

    她昨夜刚受沈从辛追杀,今天沈从辛便残废了,不仅如此,就连他在府上大肆豢养死士之事也被捅了出去。

    孟姝抬眸看了一眼扶光,青年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桌边,许是昨夜一夜没睡,他看起来有些困倦,半垂的眼帘下,深眸无波,带着几分懒倦。

    听到柳鹤眠所说,他也只是兴致缺缺,淡淡的神情下仿佛并不关心。

    他虽不说,可孟姝多少也猜了个大概。如此手笔,还能从容不迫地避开无关之人,怕是除了眼前这位没人做得出来。

    孟姝忽地勾唇一笑,柳鹤眠见了,有些奇怪:“孟妹妹,我怎么感觉,你知道是谁做的?”

    闻言,一旁的青年看了过来。

    孟姝故作无辜地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一件,”柳鹤眠愤愤不平道:“这二皇子也太阴险狡诈了,昨天还想杀你和太子,如此看来,只能是恶有恶报,活该!”

    说完,他好似还不解气,低头啐了一口。

    听到太子二字,扶光垂下的眼眸一暗。

    窗外的阳光顺着攀起的高墙,天色晓日下,柳枝轻动,花香袅袅,飞鸟停驻于琉璃瓦边,暖意洒进屋内,于屏风旁添下一寸明亮。

    扶光正闭目假寐,孟姝坐在床上,听柳鹤眠叽叽喳喳地吐槽个不停,说到激动之处时,他还会急得跳脚,见状,孟姝笑了笑,突然觉得有朋友也是一件顶好的事。

    天色即将暗下,孟姝在屋内坐的实在无聊,便强硬地要求出来走一走,柳鹤眠耐不过她,便吵着要喊扶光来问一问,孟姝听了只是一味地笑他,“柳鹤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像扶光的走狗?”

    明明与他有生死之交的是她,怎么反倒和扶光这么好了?孟姝有些无奈。

    谁料,柳鹤眠听了还很自豪,但最终还是碍于孟姝的恐吓,听话地扶她出来。

    “还是外面舒服。”孟姝站在园子内伸了个懒腰,彼时月光如水,绸缎般皎白的月色落在园中池塘上,夏荷摇曳,于清池中漾出红波,月光下,有一俊美仙人踏月走来。

    他看见孟姝,眉梢微扬,倒不意外。

    见着他,孟姝想起了昨夜在街市上发现鬼气一事,趁着柳鹤眠不在,便问道:“你可有查清楚那些是什么?”

    正如扶光所说,普通的鬼魂不敢在人烟如此喧闹的地方出现,昨夜那幕,定有蹊跷。

    “像是那日我们遇到的影鬼,可又有些不一样。”

    那日在珍珲宫所遇,扶光猜测那并非本体,而是众多分身中的一个,恰巧昨夜街市上出现的鬼气,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些小影鬼要比珍珲宫内的鬼力更强些,因此他们敢化风化尘,混进人群,并且有梅花血印的加持,它们的气息很难被人察觉,昨夜街上的花酒香味浓重,若非扶光注意,怕也会被骗了过去。

    “看来,这恶鬼的本体力量很是强大,不然怎么能幻化出如此多的分身?”孟姝眉头轻蹙。

    “但想来,根源多半在宫内。”扶光的视线凝在朦胧的黑夜里,“那夜珍珲宫,我们一定遗漏了什么。”

    还有那具白骨,以及燕无瑶死因的真相。

    一切,都还只有眉目,距离谜底,还有太远了。

    “要不然,我们今日再去一次?”孟姝道。

    扶光看了看她,淡嘲一笑,“你还是把伤养好再说吧。”

    他负手而立,优越得过分的姿容竟比月色更皎洁,真真是君子有其,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孟姝看得有些出神,不由得想起了今日柳鹤眠所言,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沈从辛的事,是不是你……”

    扶光挑眉看来,清风拂过他的眉眼,一双秋水似的深眸静静地望向她,夜色下,仿佛清冷的眼波下暗藏缱绻,无端勾人。

    孟姝看晃了眼,连忙移开目光,却听见青年极淡的一笑。

    “睡不着,为民除害罢了。”

    他板着脸,“别多想。”

    孟姝噗嗤一笑,倒也没戳穿他,只是一味地点头。

    夜色静悄悄的,微凉的风吹过池里的荷花,璀璨的宫灯于夜幕中摇晃,他们二人比肩而立,黑袍与素裳交织在一起,荡起又落下间,月影成双。

    身后有脚步传来,孟姝回头一看,发现是柳鹤眠。

    他端了些什么,上头摆着三个白净瓷碗,招呼二人道:“这是崔姑姑送来的银耳莲子羹。”

    他放在石桌上,“说是贵妃娘娘亲自下厨做的,送来让我们也尝尝。”

    楼璇兰?

    孟姝有些讶异,旋即又想起什么,低低一笑。

    看来她是将那日殿中所说之话听了进去。

    夏荷浅浅,月光盈盈,淡淡的莲子香味传来,听柳鹤眠说,这几日楼璇兰心情不错,不仅开始侍弄花草,还和下人们打成一团,让他们教着自己下厨。

    孟姝吃着莲子羹,看向这如水般轻柔的月色,夏初的暖意夹杂着盈光而落,夜晚下,园中的芍药静静开放,盛满月光。

    谁能想到昨夜刚经历过一番厮杀,今日却难得的美好。

    孟姝手中捧着暖暖的瓷碗,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第70章

    扶光身为男子,在后宫中不便走动,每每只能趁着夜色而行,相比之下,孟姝倒是容易许多,更何况,她还顶着昭华宫医师的名号,旁人多半不敢阻拦。

    这几日她借着伤寒的名头与楼璇兰告了假,但每日的用药还是在盯着,趁着崔九取走今日的药后,孟姝便换了一身简便的轻装,准备去珍珲宫探一探。

    这几日宫中往来的人少了不少,珍珲宫还是一如既往地荒凉,四周鲜有人迹,孟姝身形利落地借着宫内复杂的地形,顺利地摸到了珍珲宫的后门。

    与那日不同,今日天光大亮,这附近人虽少,可难免会碰上巡逻的禁卫,孟姝不敢冒险,便决定从后门溜进。

    不同于前殿的气派,这珍珲宫之后有一片浅浅的草地,许是荒废的时间久了,这的花枯的枯,死的死,就连草叶都一片焦黄。

    孟姝皱了皱眉,之前未细想过,总觉得这珍珲宫有许多不合理之处。

    譬如这宫殿位置所在,虽比不上三大宫,可位置也不算差。

    孟姝抬头看了看前方,若走小路,这里反倒离宁宣帝的乾昭宫更近些。

    更何况,这宫殿巍峨气派,里面珍宝更是非常,哪怕秦阿蒙不住了,珍珲宫也不应该荒废下来。

    还是说,这座宫殿荒废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秦阿蒙呢?

    孟姝一边想着事,一边向前走去,脚边不知道踩到了些什么,沙沙作响。

    她低头一看,瞳孔微张。

    她蹲下身来,拾起那东西看了看,眉头渐渐皱深。

    这里,怎么会有没烧干净的纸钱?

    她抬头张望了一番,难不成是有人到此祭拜什么?

    孟姝用手捻了捻灰屑,这祭奠的对象,会是生死未卜的秦阿蒙吗?

    想着,她却摇了摇头。不对,秦阿蒙身为游商,常年行走在外,先前秦鸢说,他们一家已没什么亲人,他若身死,除了唯一的女儿秦鸢,不可能会有人给他烧纸,更何况,这还是在宫内。

    那这些纸钱,是谁烧给谁的呢?

    孟姝抬脚绕过廊门,往里走去。没了夜色的遮掩,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绕过一个小院,往里拐去,便是那日她和扶光所来的那处寝殿,也是在这里,孟姝受到了影鬼的袭击。

    落灰的帐幔扬起,点点尘土暴露在窗楣渗进的日光里轻舞,孟姝皱眉捏了捏鼻,正要再往别处走时,目光无意间一瞥,却好似看见了什么。

    她走近那木质花雕大床,掀开了床后的床幔,灰尘伴着薄纱抖落,一副略微掉色的壁上画于床后展开。

    这副画的时间当是很久了,它的边缘泛白,像是被水腐蚀过,而在那上头,虽隔着经年的岁月,可也依稀窥得其工笔精细,色彩艳丽,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被磨透了光彩的壁画,看起来有些平平无奇,甚至处处流露沧桑。

    孟姝伸手摸了摸,顺着残沿掉落的轮廓比画,发现这应当是一副花鸟图。

    高高立起的墙瓦,百花齐放的盛园。

    孟姝瞧着,却觉得有些眼熟。

    这壁画所刻,怎么这么像宫内?

    在一众花木旁,假山溪水潺潺,柳姿轻拂间,花香影动,蝴蝶自来。

    孟姝伸手抚上画边一角,展翅高飞的燕于灿阳下衔柳而生,与春色争辉。

    她曾问过楼璇兰关于燕子一事,可她却说,宁宣帝不喜欢飞燕,因此常年派人驱逐。

    那时孟姝还奇怪,若不喜燕子,为何宫中有如此多的柳树?

    每年春夏时分,唯独柳树最招飞燕。

    宁宣帝,在说谎。

    孟姝眼睫轻颤,抬眸间,蓦然感到指下冰凉。

    若这副隐藏在床榻后的壁图画的是春柳飞燕,那这珍珲宫,会不会就是燕无瑶生前所住的明芷宫?

    倏然间,孟姝感到有丝冷意爬遍全身,她忽地回头,可偌大的宫殿内除了自己哪还有人,一抹震惊萦绕于心头。

    珍珲珍珲……

    若此珲并非指美玉,珍也并非珍爱之意,那“珍珲”二字,化用同音,会不会,是指镇魂呢?

    孟姝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想起之前扶光所说,宁宣帝怕是一直在利用着燕家人,燕无瑶的死,或许也是他在做局。

    而在她走后,宁宣帝又将明芷宫大肆修,摇身一变成为“珍珲宫”,而下一个住进这里的秦阿蒙,最终也生死不明。

    孟姝忽地感到一阵心惊,若百般怪事都是宁宣帝在筹谋,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燕无瑶死了,秦阿蒙应该也已遇害……

    孟姝走到外殿,眼前的宫殿装横精细奢靡,处处透露着不菲,虽历经风霜,稍显落败,可不难看出其曾经的荣宠无双。

    淡淡的腐水味传来,孟姝低头皱了皱眉,是那日影鬼留下的痕迹,竟这么久还没散去。

    想来那日的白骨,也是这般味道。

    白骨……

    孟姝猛然抬眼。

    遭了,那白骨多半就是影鬼所杀,若她没记错,那男尸身上,还有一枚宝玉,据土地所说,原本是戴在一个女人身上的,而宫中的影鬼,目前又只在珍珲宫出现。

    百般联系下,那具死了多年的尸骨,会不会就是……

    孟姝豁然开朗,眼前的层层迷雾仿佛拨云见日,她心鼓大骇,连忙向外走去,刚要出门,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动静。

    “陛下吩咐过,这几日京内频频出事,让我们多警惕些,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是禁卫!

    孟姝皱眉。遭了,她已走到此处,这荒宫殿门处并无遮掩的地方,四周皆是空旷一片,若是被禁卫撞见,她还真是有嘴说不清。

    门外的人愈发走近,就在孟姝纠结要不要直接将人打晕时,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下一秒,便听他们道:“太子殿下。”

    沈褚礼?孟姝一愣。

    来人一身宝蓝色玉锦长袍,腰间坠玉通透晶莹,斜日照耀在他身上,玉秀于林的身姿挺拔颀长,男人眉如远山,颜如冠玉,不管对谁,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沈褚礼笑着颔首:“方才路过,好像听到赵统领正在找人,几位还是速速过去吧。”

    几名禁卫军相视一眼,连忙拱手告辞,随即往远处走去。

    沈褚礼笑着回应,旋即转头看向了眼前的朱红色宫门。

    他眸色微沉,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殿下,我们……”问风皱眉,刚想要提醒他时,却被男人一个眼神屏退。

    他了然,虽然不赞同,却还是听命地点了点头,朝身后招了招手,带着其余侍从走开。

    一时间,荒凉的旧宫再次恢复静谧。

    无声的彩蝶悄停于竹间,宫铃伴着风声摇荡,彰显着太子威仪的驾撵就停在小路外。

    隔着一扇厚重的朱红宫门,沈褚礼什么也没说,可孟姝知道,他早就发现了她。

    “吱吖——”

    门自里面被推开一道逢,女子的素色裙裳漏出一角,白色裙襦自风中飘扬,给艳红色的宫闱平白增添几分清丽。

    她的打扮就如同她的人一般,简单却不失灵气,虽是素衣简朴,银簪单调,可她脱俗而洒脱,一颦一笑,眉目间满是自由。

    那是沈褚礼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自那夜她站在他面前,为他挡刀时,他便发现了。

    她和宫中的其他女子,很是不同。

    两人的再见,孟姝并不意外。

    自那夜游船追杀,她就知道沈褚礼迟早有一日会找上她,毕竟她看起来,有太多的秘密。

    只不过这一日,比她想的要迟一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女,于夜幕中摇身一变,竟能无视刀剑,于血雨中厮杀。

    论谁,都会很好奇,也会很提防。

    但沈褚礼一开口,却让她有些意外。

    “孟姑娘,好久不见。”他笑着看向她,“那夜多谢姑娘相救,见姑娘无碍,褚礼便放心了。”

    不同于昭华宫初次相见时的生疏客气,他语气稔熟,竟连本宫都不自称。

    孟姝下意识地有所防备,她的感觉告诉她,沈褚礼此人,并非像看起来那般如沐春风。

    可他笑意入目,眼神柔和,竟看不出真假。

    孟姝亦神色从容,淡道:“殿下无碍,才是民女之幸。”

    闻言,沈褚礼却笑了。

    他上前一步,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宫匾,意味深长道:“孟姑娘怎么闲逛到明芷宫来了。”

    孟姝倏然抬眼。

    “此宫是父皇禁忌,姑娘还是少来才是。”

    孟姝不露痕迹一笑:“殿下这番路过,倒是赶巧。”

    沈褚礼微怔,好似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朗声轻笑起来。

    她果然比他想的更聪明。

    “殿下若想揭穿我,我无话可说,不必苦心试探。”孟姝冷道。

    沈褚礼闻言,却摇了摇头。

    他唇角微勾,道:“姑娘武功了得,虽不知为何混入皇宫,但我看得出,姑娘对我母妃却无坏心。”

    “姑娘医术高超,我母妃近来也颇有好转,姑娘对我,更是有救命之恩,褚礼不胜感激,怎会过河拆桥?”

    孟姝看向他,眼中有意无意带了几分打量。

    这倒是有意思起来了。

    他这番话,倒像是有意向她示好?

    孟姝垂眸轻笑,与他擦身而过间,突然停住脚步,垂洒的阳光顺着柳枝的缝隙落下,暖意笼在她的脸上,神情亦很淡,她侧目看向沈褚礼,他听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淡嘲。

    “荆轲刺秦固然精彩,可请君入瓮,更技高一筹。”

    他蓦然抬眸,待到女子远去,他才回过神,不急不缓地望向女子远去的身影,眼底带上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殿下,她不会看出,那日游船是我们……”问风突然走近。

    沈褚礼抬手,制止住他未说出口的话,眼神悄然冷了下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多嘴了。”
图片
新书推荐: [崩铁]应星,但天才俱乐部 钓系美人又在钓古板教授 论联姻对象的整治与改造 误撩顶流coser后他掉马了 豪门大小姐想和我谈恋爱 他注定属于我[gb] 我的夫君是逆贼 瞻云 京城雪落 灭世魔龙三岁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