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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70

    第161章

    在这白芒闪耀下,隐有淡淡青光蕴含其中,带着神秘的气息涌上,如同含苞待*放的棠花。

    “那是……”

    段之芜眼神一敛。

    “是阿姝。”意识到那青光是什么后,穆如癸神色突变,疯了般想要冲向方才孟姝和扶光消失的方向,却发现有什么在阻挡着他。

    “狗屁苍梧山,你凭什么拦我!”他低骂一声,不再掩饰,手中灵力一掌打出,迸发而来的威压震起他们的衣袍,段之芜瞳孔一缩,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穆如癸。

    这灵力分明带有鬼族的气息,他是鬼族人!

    与此同时,在鬼界内。

    祠堂外小憩的孟倚忽地从梦中惊醒,还未等他起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异响。

    祠堂前的守卫匆匆跑来:“倚长老,祠堂有变!”

    他瞬间起身,不可置信地朝那祠堂看去。

    原本灿烂的天光忽地变暗,紧接着在鬼族祠堂的上空,密云紧布下,隐有青色光芒溢出。

    祠堂檐下古着铃疯狂摇响,沉闷的铃音伴着风声低低碾过人的心脏,让人心口发麻。

    孟倚微怔,抓起椅边拐杖便朝那跑去。

    可还不等他打开祠堂大门,一股强劲的力量便从中涌出,“嘭——”地冲开殿门。

    孟倚和众守卫被这力量逼得连连后退,他连忙挥起手中拐杖挡在身前。

    待他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时,蹙眉抬头朝前一看,却突然停滞了呼吸。

    “殿下……”

    目光穿过大开的殿门,古着铃的摇响下,殿中心的女神雕像浑身散发着耀眼的青光,额心钿印处,青墨色棠花悄然绽开,光芒如同呼吸般轻轻闪烁。

    “这异象……”医署馆内,原本忙着抓药的花医姑忽然走出,眉头紧蹙看向那上空。

    “好像是祠堂的方向。”苏素闻言也走过来。

    花医姑扶着门框的手一紧,将怀中草药放下:“走,先去看看。”

    “嘭——”

    浮屠镜所幻化的空间内,似有什么碎裂。

    万千华光洒下,处于光圈正中心的女子紧闭着眸,随着源源不断的灵力朝她额心涌入,她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画面。

    与之前的梦境都不同,这一次孟姝不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这些,她是她自己。

    这些浮屠镜中的碎片,是她自己的记忆。

    鬼王,神血,寂云剑,大战……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

    孟姝的眸紧闭着,体内的血液却在澎湃翻涌。

    先是妄枝山。

    “那可是鬼王。”

    “吃了她,吃了她……”

    再是黑暗无光的九幽。

    “殿下是又要出征吗?”

    “殿下不会死,百鬼之王要平平安安的。”

    那是孟婆对她说的话。

    要平安,平安……可她最后却魂飞魄散,消散在无光的九幽里。

    她的命运是场死局,或许从她出生的那天开始就注定,神血终有一天会在她身上爆发,而鬼王孟姝,终究要为救世而死。

    从呱呱落地的小儿,到意气风发,花样年华的少女,再到温柔沉静的鬼王。

    回顾自己走来这一生,孟姝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

    她的一生都活在别人期盼的目光和沉甸甸的责任里。

    为了让父亲回来看她,她可以收起顽劣性子,拼命做个听话懂事的女儿。为了不辜负子民的期待,她可以戴上自己不喜欢的面具,扮好沉静威严,做个让三界赞叹的女鬼王。

    在这场以自我为缚的死局里,孟姝对得起任何人,却唯独没想过自己。

    只有扶光。

    只有扶光看见了真正的她。

    于是乎,她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在浮阙宫短暂地做一回自己。

    在那里,没人会责怪她仪态不端,没人会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

    许是那段相处的时光太过美好,虽然他总是冷冷淡淡,看似板着一张脸,但对于孟姝来说,那些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要比一切话语更打动人心。

    他看见过她最暴戾的一面,但他依旧会帮她圆谎,会在陌生的神界为她引路,会在她面对众仙家无所适从时让她躲进浮阙宫。

    走向扶光,是她唯一可为自己做出的选择。

    毕竟当阳光洒落在你身上时,没人不会被温暖,更没人不会被光吸引。

    毫无疑问的,孟姝喜欢上了扶光。

    在温柔沉静的外表下,蠢蠢欲动的少女心事是孟姝最大的秘密。

    她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于是拼了命想把这份情意压在心底,可每当那些相处的点滴在她面前展开时,她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

    扶光分明清冷淡然,让人不敢靠近,许是她着了魔,她竟隐隐觉得他待她不一样,甚至让她心生恍惚。

    他会不会也喜欢她

    终有一日,她情难自抑,在浮阙宫的石桌上用茶水作墨,偷偷写下了那句话。

    可变化来得太快。

    他不动声色地疏离,让她明白,是她生错了情。

    其实扶光并不知道,在他下界的那一天,孟姝其实去找过他,想为他送别。

    可还不等她走近,却听到他说:“日后再见到殿下时告诉她,让她以后不必再送东西了。”

    那一瞬间,心中最深处的柔软被击溃。

    那是孟姝自继任来第一次哭。

    她躲在浮阙宫的墙角,死死捂住嘴唇,在他即将转身之际飞速离开。

    再后来,大战突袭,恶鬼席卷三界。

    这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孟姝没心思再去想这些,她开始一心钻研战事,日日奔波战场与鬼界。

    其实在做出唤醒神血这个决定前,孟姝曾一个人在望池旁深思熟虑想了很久。

    她生性恣意烂漫,乖巧懂事是被迫,继位是被迫,可唯有这一次,是她真心想为这世间做些什么。

    在成为鬼王的这些日子里,她虽然无时无刻不在带着伪装,可那些鬼界子民的笑颜,以及三界的美好都让她难忘。

    上阵杀敌不是假,鞠躬尽瘁不是假。

    自认清自己肩上的责任后,孟姝此生唯有一个夙愿。

    她要守护鬼界万民,三界安泰。

    她起身,望着池水中倒映出的点点波澜碎银。

    那是照世灯的光。

    她想。

    如果恶鬼现世是一场局,意图颠覆三界的话,那就让她成为此局最不可控的那个变量吧。

    她要让世人记住她的名字。

    不是鬼王,而是孟姝。

    所以的记忆在一瞬间涌入素衣女子的脑中。

    她被四周席卷而来的灵力托举在半空中,璀璨华光萦绕在她身旁,随着额中鬼王钿印愈发清晰,她眼睫微颤,似有什么在血脉里涌动,叫嚣着要爆发。

    在鬼族祠堂的上空,青色光芒愈发强烈,并不断向四周扩大着,几乎要笼罩整个鬼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鬼界长老以及大小官员纷纷赶到祠堂前的空地上,眼见这奇观异象越来越强烈,震撼之间又有些忐忑不安。

    “孟真呢?”长老中有人张望。

    但不过片刻,众人便被来人吸引去目光。

    有一拄着拐杖的侏儒老头从殿内走出,众人见状纷纷围上前:“倚长老,这是怎么回事”

    殿内的女神雕像青光依旧,并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向其汇拢,隐隐有着冲天之势。

    别说鬼界,怕是如今神界也感受到了这股巨大灵力的波动。

    孟倚握着拐杖的手一紧,激动的神色被他压入眼底,他回头,看着那不容靠近的光圈。

    在光圈的最中央,雕像之上棠花形状愈发明显,几乎要夺绽而出。

    “是殿下。”

    半晌,他终于开口。

    颤抖的双唇翕合间,话语如同平地惊雷,让在场之人呼吸一滞。

    “是殿下回来了。”

    九天上紫微宫内,有人影匆忙跑入。

    青童子胸膛起伏着,急急来报:“帝君,三界突然天降异象,众仙家都在凌霄宝殿等您议事。”

    宝座前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目光幽幽,不知在看向什么。

    “帝君”

    沉默间,青童子再次询问。

    良久,他终于开口。

    “还是来了。”

    天帝不忍地闭上了眼,将复杂眸色隐下。

    浮屠镜是他的法宝,对于苍梧山的情况,他早就尽收眼底。

    自扶光找上神界的那一刻,天帝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只是这一刻,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不必议事了。”风吹过男人绣着祥云锦纹的冕袍,他转身:“传吾帝令,即日起三界同庆,恭贺鬼王归位。”

    鬼王……归位!

    青童子瞳孔忽地一缩,仿佛意识到什么,怔然抬头。

    浮屠镜内,半空中的女子眉头轻皱,她感受到体内那股力量愈发汹涌,叫嚣之中又带着低低共鸣,以她丹田为中心,四散流入意识海,与先前所有感受都不同,在这股力量的呼唤下,她心神一震,仿佛他们本该天生一体。

    “啊——”

    孟姝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裂又被重塑,神秘又强大的青光自她额间散出,继而温暖地包裹着她。

    在耀眼的光芒下,女子脖间的青玉微小地跳动一瞬,紧接着,她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跃入她的脑海:“阿姝,这就是你要找的答案,现如今,你真的想好了吗?”

    又是这道声音……

    散落的乌发下,女子额间青墨钿印夺目绚丽,她于光圈中缓缓睁开眼眸。

    “我早就想好了。”

    “百年前我不会逃避,百年后,该是我的,我也绝不逃避!”

    在四散的流光中,素色衣裙疯狂飞舞,她勾唇,压低的眼眸露出几分轻蔑,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我是孟姝,是鬼界之主,百鬼之王!”

    第四卷归位

    第162章

    与此同时,在寰宇之间,无论身处何地的鬼怪们纷纷僵住,它们无一例外地仰头,感受着天地间那股熟悉气息的飘荡,抑制不住的激动之色夺目而出。

    它们感受到那股力量的碰撞,而身体内的血脉正叫嚣着,让他们心悦诚服。

    这是鬼王的力量。

    它们的王回来了!

    身处苍梧山的一众鬼军以及段之芜,也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了这股共鸣。

    包括穆如癸。

    他怔住一瞬,继而颤抖着抚上心口。

    跳动的心脏下,流淌着的血液认出了她的气息。

    “阿姝,殿下……”有泪水自他眼中打转,穆如癸不可置信地低喃着,缓缓抬眸看向那光芒爆发之处。

    “鬼王之力觉醒了。”段之芜也察觉到什么,震惊的神色爬上他向来冰冷的脸。

    他嘴唇颤抖着,握着斩魂刀的手不断收紧,直到指骨被勒得发白。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了那日。

    她死在妄枝山巅,他去为她收尸,最终只带回一捧黄土的那日。

    有泪悄无声息地滴落。

    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段之芜垂眸接住了它,后知后觉地,慢慢攥紧了手心。

    浮屠镜内,随着女子眼眸的缓缓睁开,四周结界如镜面般霎时碎裂。

    淡青色灵力萦绕在她周围,她的足尖轻缓落地,披落的乌发随她动作飘荡,额间青墨钿印昳丽非凡。

    随着她的抬眸,周遭原本暗暗涌动的灵力瞬间平稳下来。

    她抬步走出浮屠镜,再一回神,竟已经回到了那个原本跌下的山洞。

    头顶天坑处的结界已经散开,幽幽焰火再次浮现,有微光穿落洞口落下,映亮了坑底。

    孟姝正垂眸思忖着,前方却忽地笼下一道阴影。

    熟悉的菩提香将她拥入怀中,克制之中带有难以抑制的情绪。

    慢慢的,他的手臂紧紧揽住她,不断将她抱紧,仿佛要把她融入骨血。

    “对不起。”

    他的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细听还有几分哭意。

    闻言,孟姝的眼瞬间就酸了。

    方才在心底酝酿的一切都成为泡影,被他击穿得溃不成军。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若有机会让她重来,恢复记忆后,他第一句跟她说的话会是什么。

    却没想到,会是这三个字。

    可偏偏,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孟姝颤抖的手下意识抬起,却在快碰到他的脊背时,蓦然顿住。

    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又浮现在她眼前。

    孟姝承认,在当初至死时,她都不知道扶光的心意。

    她一直以为,百年前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可直到那一天,就在她的最后一缕残魂即将消散时,有股力量逆天而行,抢着最后一点时机强行将她从九幽中召回。

    再次来到浮阙宫,她却见到了天帝。

    “陛下”就在她惊异于自己怎么恢复了目力时,却突然看见眼前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用这逆天之法召唤她的人居然会是天帝。

    可眼下,男人向来威严沉稳的脸色有些难看,眉目之间隐有凝重焦急。

    孟姝心头一跳,果不其然,只听他道:“扶光出事了。”

    辞神职,入鬼道。

    这六个字一点点地敲打过孟姝的心,冷意沿着指尖爬上大脑,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怎么可能……

    她突然很想哭,但是身为残魂的她连落泪都不能。

    那个比肩日月,清隽风华的神明,怎么可能会……

    孟姝忽然明白了什么,手指止不住的颤抖。

    “孟姝,他动情了。”

    她猛然抬眸,对上天帝有些复杂晦暗的眼眸。

    灭世之战后,孟姝魂飞魄散,在九幽黑暗里游走的时候,扶光亦活得不人不鬼。

    他是被兰子舟强行拉回神界的。

    若非兰子舟发现及时,他怕是早已自毁神丹,死在那妄枝山巅。

    孟姝听着,跟着天帝往前走的脚步一顿,前头的男人对她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她往前方继续走去。

    绕过屏风,香炉内的沉香袅袅而起,萦绕过青年惨白的面色,痛苦在他紧蹙的眉心浮现,他双眸紧闭,气若游丝。

    不过几日未见,他们之间却仿佛隔了千百年的光阴。

    他怎么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孟姝心口一酸,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

    “他执意要辞神职,入鬼道,为此,不惜登上洗神台,”天帝垂眸,看向床榻上的青年,不忍道:“洗神台是神界最残忍的刑罚,其目的在于涤洗神髓,散化修为,历来登上之者屈指可数,皆是一些罪大恶极的堕仙,凡是登上洗神台的人,非死即疯。”

    扶光想要任鬼王,就必须修炼鬼力,可这本身就与其神力相斥,为此,他便只能通过这种方法。

    孟姝走到他床边,缓慢地蹲下身,目光一寸寸,不忍地抚过他苍白的脸。

    扶光,你傻不傻,洗神髓,这该有多疼啊。

    “那他现在还能醒过来吗?”半晌,孟姝带着哭腔,艰涩出口。

    天帝静默一瞬,继而抬头看来:“好在,他福大命大,不仅没死,还真让他硬生生捱过酷刑,在洗神台上打通了经脉,如今若他能醒,日后便能修得神鬼双术。”

    可问题难就难在,如何让扶光醒过来。

    天帝深吸一口气:“皮肉之伤只是最轻的,更难挺过的,是心魔。”

    “那他的心魔是什么?”

    “是你。”

    孟姝脑袋轰地发白,霎时愣住。

    “他将自己困在了有你的梦境里,甘愿堕落,不愿醒来。”

    天帝道:“孟姝,如今想要救他,唯有一法,但必须要有你的配合,至于愿不愿意,选择权在你。”

    沉重的气氛蔓延间,孟姝再抬头,她面色无悲无喜,只是静静地盯着昏迷不醒的扶光,低声道:“代价是什么……”

    世间万物,都要付有代价。

    “忘记你。”

    忘记我。

    微光伴着淡淡灼意从头顶天坑洒下,映照出那飘掠的浮尘。

    孟姝神绪霎时回笼,僵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

    那一日,她跟天帝联手,用这残魂仅剩的力量将扶光关于自己的记忆抹去,一起封印到浮屠镜里,却没想到百年后,因果轮回,竟让他们在此亲手打开了过往尘封的一切。

    孟姝仍记得她在消散前跟扶光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她在他榻前,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却发现一缕残魂的她不足以支撑自己做这些。

    她很想流泪,却忘了她已身陨,根本哭不出来。

    她只好叹息着,无奈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傻,你不是不喜欢我吗?如今又为何要替我护鬼界周全,甚至卸下神职,入鬼道,任鬼王你总是偷偷为我做这么多,可我却什么不知道……”

    年轻的女子眼神悲悯,忍了又忍,终究是压下声音的哭腔。

    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附在他耳边,唇语低喃,目光悲切,重重地闭上了眼。

    “忘了我,做回神君吧。”

    从此,世间无我,你仍是你。

    在幽暗的深洞里,孟姝倏然抬眸,有泪无声滚落,继而被她不动声色地擦去。

    他的记忆,明明是她帮着抹去的呀。

    如今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孟姝眼睫轻颤着,汹涌情绪隐匿在黑眸里,钝痛的感觉自心口蔓延。

    最终,她还是狠心将眼前人推开。

    再一抬头,清亮的瞳目中早已无波,沉静得吓人。

    “神君。”她开口,区区两字,却让扶光身体一僵。

    下一秒的话,更是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冷下。

    “你逾矩了。”

    他宛若晴天霹雳,倏地抬头,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对上她那陌生冰冷的眼神时,扶光下意识地想拉住她:“孟姝,我……”

    眼前人却倏然退步,离他更远了些。

    笼落的微光倾洒在他们二人身上,随着头顶结界的消失,外头烈焰的焚烧声与穆如癸他们的呼唤交织在一起,不断传入洞中。

    有光浮掠过女子的额心,在那里,青墨色棠花钿印昳丽非凡,隐隐透着幽光。

    扶光忽地顿住。

    他们同在浮屠镜内,方才的异动扶光亦有察觉。

    孟姝鬼王之力觉醒了,而他们记忆也已找回。

    明明一切都在回到原轨,明明对方就近在咫尺,可为什么

    他们之间仿佛隔了更远。

    苦涩自心头蔓延开,扶光垂眸,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后背还未痊愈的伤口已经裂开,可远比皮肉之苦更痛的是心口。

    耀眼青光散开,苍梧山外烈焰尽焚,又回到原来火光笼罩的模样。

    因天降异样,那黑纹面人也已察觉到不对,趁着众人被光芒吸引去目光之际便带着残兵匆匆逃走,彼时的外头一片平静,除了火星迸发的碎裂声,便只剩下穆如癸他们急切的脚步。

    青光散去,可孟姝和扶光还是迟迟不见踪影。

    穆如癸和段之芜他们带着鬼军正四散寻找着,忽然间,段之芜好似看见什么,目光微顿,面色一喜:“少主!”

    堆起而起的火石废墟上,女子脚步轻盈,翩然落地,远方传来的风吹起她的衣摆,染血的素裙在烈焰中翻飞,却没有一丝灰烬敢近身,她眸色温柔,清浅带笑:“段之芜。”

    第163章

    彼岸河围成的酆都城内,有风吹过檐下还未亮起的灯笼,伴着铃铛的轻晃,排着长队的百姓早已挤满街巷,他们手拿棠花,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想要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向前看去。

    在街巷的尽头,是那三重鬼阙门所围成的宫群。

    随着青光照世,鬼王姝死而复生一事早已传遍三界,世人都知晓,鬼王就要归位了!

    而眼下,不仅仅是酆都城内,就连鬼阙门后的宫群里也乌泱泱站满了人。

    其中,身披青羽战甲的鬼军威武有素,于鬼族祠堂外的空地前陈兵列队,彼时正目光炯炯,目光越过前头的一众长老鬼官,一瞬不瞬地盯着祠堂的方向。

    祠堂的殿门仍大开着,女神雕像静静屹立在祠堂中心,天光透过门檐落在它身上,给威武飘逸的雕像镀上一层让人不敢亵渎的华光。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伴随着铠甲声的碰撞,有人影落在台阶上。

    众人抬头一看,是鬼界左使段之芜。

    随着他的落地,随行的鬼军纷纷四散而开,沿着殿前台阶有序跑下,继而持刀站定,威风凛凛地抬眸看向前头。

    段之芜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一众长老和官员,最后转身,落在那祠堂中的女神像上。

    只见空中传来一阵凤鸣,四溢的神光流动下,霞光普照,七彩凤尾熠熠生辉。

    “是神界鸾凤!”人群中有人惊呼出声。

    “想来是天帝所派。”

    “殿下真的要回来了!”

    见众人窃窃私语,孟倚也有些激动,拄着拐杖的手不断颤抖。

    “花医姑,你见过殿下吗?”苏素彼时也有些兴奋。

    她与花医姑站在一处,排在众长老之后,一想到她有生之年竟能有幸看见鬼王归位,心下不禁感慨万千,却又有些忐忑。

    祠堂殿门大开着,鬼王雕像就在那,可因着那光芒太过夺目的缘故,苏素修为不比其他长老,试了又试,却始终穿不过那结界屏障,看不到雕像圣容,只好作罢。

    她想着,反正等会就能看见真人了。

    只是没想到,鬼王姝当年死得如此壮烈,甚至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居然还能死而复生。

    “她是鬼族的骄傲,是世间最最了不得的女子,”花医姑有些热泪盈眶,双手紧握在胸前,似在祈祷:“好在天道有眼,我们小殿下还能够回来。”

    族中若论资历,除了当年死去的十二鬼将后,便是她和一众长老资历最深。

    而鬼王姝,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想着当初那个稚嫩少女蜕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女鬼王,再成为英勇献身的女英雄,花医姑便止不住地心疼。

    好在这一切,终究是过去了。

    吾王归位,鬼界又将焕发新生。

    有风吹过这方天地,震得祠堂外古着铃狂响,女神雕像旁萦绕着的光芒骤然紧缩,继而猛地四散而开。

    青光普照下,有身影破云而降。

    七彩祥云飘逸在她身后,裙摆卷起的青光漫开,祠堂前,鬼王之力幻化的青棠凌空盛放,源源不断的灵力流动着向中间汇聚。

    在众人震惊、雀跃的神色中,女子翩若惊鸿,身姿玉立,静静站在青棠之上,波澜不惊的目光中,带着逼人的气势。

    “恭迎鬼王殿下。”

    一时间内,参拜之声响彻寰宇。

    ……

    孟姝是鬼王。

    这是苏素想破天也没想到的。

    她站在幽冥殿前,脑海中还不断浮现着方才抬头,看到台阶上女子面容的那一幕,苏素大脑轰地发白,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背后紧闭的殿门被人打开,这才被唤回思绪。

    由孟倚带头,一众长老从中走出,游音怀紧随其后。

    看到苏素,她快步上前:“殿下唤你进去。”

    苏素猛地抬眼,转头看向那大开的殿门,一时间竟有些忐忑。

    她朝游音怀点了点头,随即迈开脚步,犹豫着向里走去。

    幽冥殿内的侍从早已被屏退,殿中紫玉炉香烟袅袅,鬼王座前静静站立着一个女子。

    她早已换上了绣着棠花样式的鬼王常服,云肩之下素纹青衣随风而动,腰间璎珞吊坠折射出耀眼光芒。

    彼时她正背对苏素而立,听到脚步响动,她一顿,缓缓转身。

    “臣苏素,参加殿下。”

    就在苏素即将跪下之际,方才还在殿阶之上的女子竟瞬间出现在她身边,抬手稳稳扶住了她,拦住她即将跪下的动作。

    “苏娘子。”

    她愕然抬头,竟对上孟姝清亮含笑的双眸。

    “你什么时候也跟我这么见外了”

    “殿……殿下。”苏素有些无措。

    孟姝拉过她:“什么殿下,你还是继续唤我阿姝吧,听着自在些。”

    看出她的惊讶和犹豫,孟姝摇头一笑,将人拉到椅子上坐好。

    “苏娘子,先前没告诉你我的身份是因为大局未定,我也不知该如何抉择。”

    孟姝一顿:“可眼下,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你莫怪我才好。”

    “怎么会。”苏素恍然回神,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笑颜明媚,眉眼依旧清丽动人,隐隐之间却又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气势,可苏素明白,她一直都是她。

    哪怕如今换了一个身份,可孟姝从未变过。

    “只是,你既已回归,那主上他……”

    孟姝笑意微顿,不动声色地隐下眸中晦暗:“天帝已降旨,百年前他是为了接任代鬼王之职才辞去神职,如今我已归来,他自然要重归神位,再司神职。”

    “这样也好。”苏素松了口气,笑道:“鬼王归来,神君归位,如今也算回到正轨。”

    “是啊。”

    孟姝叹了口气,垂眸苦涩一笑:“这才是正轨。”

    孟姝刚刚重归鬼王之位,鬼界上下事务繁杂,今日光登幽冥殿的人便数不胜数,彼时天色即将暗下,可她手里的手里的奏章还没看完,正欲点灯时,殿外却突然走进一人。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段之芜,不由得唇角轻扬,向他招手:“你来了。”

    段之芜走进,熟稔地帮她点亮殿中的青莲烛盏。

    “少主怎么又将殿中侍女屏退了”若非如此,怎会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

    他语气平常淡然,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如原来那般口吻。

    孟姝闻言抬眸,弯唇道:“在凡间习惯了,还是没人看着自在些。”

    她放下手中紫毫:“我让你寻的东西可有寻到”

    段之芜走上案桌旁,将一本折子模样的东西从袖中掏出,放在孟姝面前。

    今日孟姝回宫后,便暗中吩咐段之芜去调历来鬼军人员的登记簿,还切记让他莫经其他人之手。

    好在鬼军军纪严明,加之先王青墨常年盯着军营的缘故,这些记录向来清晰可查,倒是不难拿到。

    “少主为何突然要这个”

    孟姝打开登记簿,倒是没从最近的看起,而是径直翻开了历年的记录。

    不知看到什么,她眉心轻蹙,目光一顿。

    “你还记不记得,那些黑衣人的身法”

    孟姝道:“我曾与他们多次交手,之前还不觉,现如今恢复记忆后,细细想来,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的身法都像极了鬼界人的招式。”

    段之芜心下一惊:“少主是觉得,他们先前可能是军中人”

    孟姝叹了口气。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所以我才让你去调历年来的军中人员变动,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军中管理向来严苛,现下还有我盯着,什么人能如此能耐,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鬼军中偷人”

    百年前自孟姝继任后,鬼界青羽军便由段之芜接手,这些年来从不曾出现什么差错。

    “这就是那位奸细的本事了。”

    孟姝眼神突然一冷。

    段之芜仿佛察觉什么,猛地抬头。

    百年前孟姝也曾说过,鬼族之中恐有奸细,不仅如此,当年六合大开恶鬼逃出之事也颇有蹊跷,说不定都是此人手笔。

    只是没想到,他竟能蛰伏如此之久,隐藏如此之深。

    “能做到这种程度,身份可见一斑。”段之芜面色一凝。

    案前青莲烛盏灯火幽幽,映得一旁瓷杯白净透亮,处处泛着莹光。

    孟姝神色一变,好似想到什么,抬首拿起那小巧杯盏,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怎么了?”段之芜问。

    孟姝将手抬起给他看,眼神微眯:“你不觉得,今日我们见到的一样东西,与这做工极其相似吗?”

    半晌,段之芜突然看过来。

    “是那个装着冰蝉的白瓷瓶。”

    他紧蹙眉头,冷声道。

    “看来是时候该揪出此人了。”孟姝冷脸放下手中杯盏,瓷杯与桌案的碰撞声响起,清脆之中又带有几分冷冽。

    今日从苍梧山回来后,她便让穆如癸和柳鹤眠先带着冰蝉去了医署馆,眼下那瓷瓶就在医署馆内,明日一探便知。

    夜晚的凉风吹动檐下铃铛,一晃一晃飘入殿中。

    孟姝透过窗楣看向那浓重的夜色,将登记簿收好,顺势熄了案前烛火:“夜深了,你先回去,明日我先去一趟医署馆,再去军营找你。”

    段之芜跟着她出了幽冥殿,看着外头照世灯映下的“孤月”,他眸光轻动,看向身旁女子:“少主,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

    孟姝笑着指了指那些来往的掌灯宫侍,以及那巡逻的鬼军:“这路上又非没人,更何况,我堂堂一鬼王,难道还怕走夜路不成”

    她大踏步向前走去,背影潇洒,朝段之芜挥了挥手:“快回去吧,明天见。”

    看着那渐渐融入夜色中的青衣身影,段之芜唇角轻勾,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

    哪怕恢复了鬼王身份,她也真的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但现在的她,却更要生动。

    第164章

    来往的嬉闹声在耳边响起,今日鬼王归位,是鬼界的大好日子,因而城中不少店肆商贩都沿街送物,一轮轮焰火于酆都城上空绽放,张灯结彩下,就连飘荡的红玉髓灯笼都显得尤为亲切温暖。

    在人头攒动的街市上,有一青裙女子踱步缓行。

    她漫步于人烟街头之中,穿梭在欢声笑语里,见此盛景,不由得唇角轻勾。

    夜晚的酆都城,孟姝真的没有好好走过。

    上次来时,还是贪吃鬼元馗拉着她来的,那时心系着扶光夜深未归,她也没好好欣赏这鬼城夜景。

    想到扶光。

    孟姝眼眸一暗,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今日从苍梧山回来后便再也没见到他,也不知他是否回到神界。

    “呼。”孟姝抬头,迎着这吹拂的风,轻轻舒了口气。

    本以为重回鬼王之位后,有些事态能够明朗,可眼下看来,莫说鬼界,怕是三界之中也是危机重重。

    鬼族奸细还未找到,那神秘的黑衣人组织还未查清,灭世之战和爹娘逝世的隐情……一切的一切,如同道道迷障,在这张以阴谋为名织成的大网里,最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神血。

    孟姝垂下眸,缓缓抚上了心口。

    百年前她的确唤醒了它,可那时候孟姝正处法力濒竭的将死之际,她甚至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唤醒它的。

    行走于热闹的鬼*城中,孟姝甚至有些恍惚。

    看着那些烂漫无忧的笑颜,以及一盏盏高放的天灯,她有时候都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死过一回。

    毕竟这一切都太过美好,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想当年,她也常常隐匿气息,一个人行走在这酆都城心。

    逛着逛着,孟姝竟已经沿着彼岸河绕过整整一圈,现如今又回到街市之中,看着那愈发深沉的夜色,她想,是时候该回去了。

    今夜的鬼王府,注定是冷清的。

    孟姝已经归来,鬼王府上下的守卫又加严了一番。

    今夜穆如癸守在医署馆连夜研制解药,柳鹤眠和苏素都在那处帮忙,府内安静得吓人,一时间除了这府外巡逻的士兵,也就门前这两尊神兽有些生气。

    见孟姝回来,两尊神兽很是开心,就连向来沉稳威武的土伯也有些激动。

    与它们一一打过招呼后,孟姝这才抬步踏进了鬼王府的大门。

    明明今早还是从这出的门,可到晚上再回来时,身份不一样了,就连心情也变得复杂。

    一迈过门槛,府门合上后,孟姝维持了一天的笑意终于慢慢淡下。

    她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眉眼之间止不住的疲惫。

    凉风吹过府中屋檐,惹得檐下灯笼与铃铛齐晃,随着明光漾过,孟姝有些怔然抬眸,今夜府中无人,这些灯又是谁点的

    难不成是长老们安排的下人到了?可不是说明日么……

    孟姝有些奇怪地蹙眉,刚一抬头,不知看到了什么,呼吸一滞。

    鬼王府中的那棵庞大枯树,不知在何时竟已悄然蜕变,焕发新生。

    嫩芽在无知无觉间长成苍翠绿叶,枝桠虬结的树网下,绿云密布,带着盈盈春意,于夜中洒下幢幢树影。

    百年前在她还未死去时,这棵古树便茂密非凡,可不知后来为何竟一夜化枯,苍老木朽。

    可眼下,竟长得比百年前更为茂盛。

    孟姝轻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是缘分到了,连枯木都懂得逢春吧。

    她踩着四周檐下灯笼溢出的光影,缓缓走回棠园。

    这一路上莫说游廊,就连小径的灯火也是长明,孟姝心下更起疑窦间,又有些庆幸。

    也多亏了这些灯笼,否则她还真得一路施法照明。

    说来也怪,孟姝鬼力是已苏醒不错,可不知为何,这对黑暗的恐惧还是一直伴着她,每每想到还是会心悸发寒。

    好不容易走到了棠园,刚一踏进院门,便见小院中站着一道身影。

    “孤月”映照在他身上,皎洁流光几乎与那白色月鳞袍融为一体,月华倾斜而过,“月下仙人”清冷飘逸,俊美得不可方物。

    孟姝霎时顿住了脚步。

    许是察觉到她的声响,院中青年转身看来。

    隔着朦胧的月色,那双向来深邃冰冷的秋水眸仿佛也被这柔美月意染上了几分温存,彼时正穿过黑夜,一瞬不瞬地望向她。

    几乎一瞬间,孟姝很快的别开眼。

    寂静的月夜下,他们二人隔着距离彼此站立,她却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差点,就要沦陷在那双眼眸里。

    孟姝垂着的手缓缓收紧,掌心中传来的丝丝痛意让她恍然清醒过来。

    再一抬头,她的神色已恢复成白日时那般淡然模样。

    “孟姝……”

    看到她回来,扶光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正准备上前时,却突然想到她今日在洞中所说的话,脚步微顿,又退了回去。

    他强颜欢笑地扯起唇,半垂的眼眸间带着几分无措:“我……”

    “神君怎么还没回神界”

    他话未说完,却被女子倏然打断。

    孟姝神色镇定地走上前,与他擦身而过间,唇角轻勾,分明是笑着说出的话,可话中却带着不加掩饰的疏离:“夜已深了,神君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着,她正要抬步进屋。

    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孟姝一愣,目光随着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往上走,却对上了青年有些黯淡的眼神。

    “孟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浮屠镜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为何突然对我如此……”

    他笑了笑,笑容苦涩:“如此客气。”

    他的声音极低,带着几分压抑的难过。

    不仅如此,他的手极凉,怕是不知在这寒夜中站了多久,孤独的月色倾洒在他身上,向来清傲的神君竟看着有些可怜,宛若被人抛弃了一般无措。

    孟姝眼睫轻颤,强压住那涌上的心软之意,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他。

    “神君是鬼界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礼数周全,方能显得我鬼界待客之道。”

    孟姝感觉到此话一出,那握着她手腕的手微顿,渐渐松了力道。

    见此,她心下一狠,接着笑道:“说起来,我不在的这百年也好,还有前些日子的渡鬼一行,都多亏了神君的照拂,若非神君相助,鬼界怕是早已撑不到今日。”

    就在孟姝以为扶光拉着她的手终于要松开时,突然间,他猛地用力,一把将她拽近。

    夜色月影下,他们呼吸相近,孟姝差点跌入他的怀中,她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晦暗的眸子里,酸涩的情绪下,仿佛有什么在汹涌流动。

    “孟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紧紧拽着她,菩提香的气息压下,近乎逼问的眼神看来:“过去发生了这么多,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抹去,你当真就没有一点动容”

    孟姝沉默。

    青年静静注视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彼此僵持不下,扶光自嘲一笑,终是败下阵来,艰涩出声,低问道:“百年前,你说你喜欢我,那现在呢?”

    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神君!”

    孟姝忽地挣脱开,眼神冷淡地后退几步,冰冷出声:“往事不可追,太过执着于过去,没有一点意义。”

    说完,她不敢再去看扶光的神情,转身大步进了屋内,一把合上了房门。

    屋外,月下青年的身影缓缓僵硬,他站在冷风中,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眼眸垂下,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

    方才孟姝的那番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胸口隐有痛意爬上,带着锥心的疼,那万蚁噬心之痛,远比洗神台来得更为强烈。

    扶光难捱地半伏下身,明明身处寒凉之夜,他额间却爬满冷汗,撑地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指骨泛白,青筋勒起间,手心似有血纹爬上。

    他一手紧捂胸口,强压□□内紊乱的灵力,克制喘息着。

    屋外静悄悄的,除了偶有树影发出的沙响,还有那孤独无声的弯月,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孟姝背靠房门站了许久,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扶光方才的眼神。

    黯淡不解中带着失望,一点点刺入孟姝的心口。

    屋中烛火与外头一样,早已被人提前点亮。

    看着那摇曳火烛落下的幽影,孟姝眉心轻蹙,冲动间竟一把打开了房门。

    外头浓重的夜色倾斜而入,月影爬上女子的衣摆,冷风顺着大开的门不断渗入。

    落叶飘零洒下,静谧空荡的院子里,早已没了人影。

    孟姝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收紧,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心头空落落的。

    “孟姝啊孟姝,是你自己要将人赶走的,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该后悔。”

    她叹息着,强压住心头的酸涩,正要重新合上房门时,却见院门有另一人走进。

    “殿下。”

    是游音怀。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孟姝一愣,连忙拭去眼角湿意,强装镇定道。

    她怀中抱着东西,像是被褥模样,闻言还有些奇怪地张望一番。

    “殿下,你与神君怎么了,我怎么看见他急匆匆地出府了”

    孟姝眸色一动,低下头:“许是回神界了吧,他也该回去了。”

    第165章

    孟姝让人进屋坐下,目光落在她放在一旁的新被褥上。

    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眸微闪,笑道:“不必如此麻烦了,现在用的就挺好,等会你把它拿去偏房吧。”

    游音怀见孟姝坚持,也没多想,转而道:“殿下,你和神君……”

    先前她以为,孟姝只是恰好与先主长相相似,还因此闹出了许多笑话,好在说清后,孟姝并没有怪罪她。

    可现下细细想来,孟姝和扶光当是在人间相遇的,看起来……还很是熟稔。

    “我和他没什么,都过去了。”孟姝给游音怀倒了杯水,闻言动作微顿,淡道。

    “殿下,”游音怀有些心疼地看来:“百年前您决心赴战,害怕神君担心而没有告诉他,让你们白白错过了百年,眼下一切时机正好,您为何不为自己考虑考虑”

    之前三界中就隐有传言,说神君和鬼王交情不浅,再加之孟姝经常出入浮阙宫的缘由,旁人也少不了闲言碎语。

    但碍于扶光身份摆在那,这位神君的脾性可是三界皆知的,从未对谁另眼相待过,因此,这些传闻慢慢的也就淡去了,甚至都没来得及成为众仙茶余饭后的闲谈。

    游音怀却不一样。

    她自孟姝继位后就一直服侍在侧,若说孟姝在鬼界最信任的有谁,除了段之芜便是她。

    因此,旁人或许不了解,但游音怀很清楚,自家主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见她还是问及,孟姝握着杯子的手一紧,眼眸黯下。

    “音怀,刻舟求剑是没有结果的。”孟姝无奈摇头:“我和他,身上都有太多太多的责任,而我们都不是能抛下责任只顾眼前的人。更何况,如今我刚归位,再活一回,我只想护好鬼界,护好你们。”

    她和扶光的结局,或许在百年前就注定了。

    神君和鬼王,一个渡生灵,一个收死魂,怎么看,都不像一路人。

    孟姝起身走到窗边,夜晚的照世灯高挂于空,在泼墨般的夜色里莹莹一轮,倒真有几分“明月”之象。

    到了白日里,它又会化作一轮“骄阳”,给身处黑暗阴郁中的鬼界子民带来光明和温暖。

    可这本就是假的。

    孟姝垂眸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袖口落下,皓腕银羽缥缈圣洁。

    常年行走于黑暗之中的人,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拥有太阳。

    有些温暖,倾洒过半刻便够了。

    夜露深浓,突起的大风吹打着院中枝叶,掀起一地落叶。

    并未关紧的窗楣被风吹开,冷风从外灌进,吹得木雕小窗吱吖作响。

    屋内一盏烛火幽亮,照得床幔轻纱飘然成影。

    孟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她抱着怀中锦被,不知想到什么,低头轻嗅。

    没有那股淡淡的菩提香了。

    先前她一直很好奇,她从未见过扶光熏香,也未见他佩戴过香囊,可为何他身上却总能有一股奇特的清香

    那菩提香飘淡悠然,像是檀木,又像焚香,带着淡淡的涩,后又觉甘,低敛而温柔,与他给人的感觉很像。

    初看时清冷淡然,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时不时还会嘴毒不饶人,实在是让人又敬又怕,不敢亵渎。

    可若细细了解,便会发觉其清寒之下赤烈成火,暖香自来。

    孟姝无聊地揪着锦被一角,思绪却有些游离。

    在昏迷的那几日,她总觉得自己被一股菩提香包围着,现下想来,应就是这被子上所染的味道。

    扶光独有的味道。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孟姝猛地起身,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脸,一边止不住地轻叹。

    不知为何,心里头突然很烦躁。

    她起身,从旁边随意扯了件外衣披上,光脚踱步至拱窗前,将那紧闭的铜鸾门推开。

    深夜的棠园静谧非常,连带着这处望池都有着不同别日的清幽,甚至有些过分冷清。

    她漫步至池边台阶上坐下,头枕着膝盖,低头看向那因月色照映而变得波光粼粼的池水。

    其实今日她并没有完全跟游音怀说实话。

    在孟姝心里,之所以要故意赶走扶光,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神血。

    在浮屠镜里,她再次看见了灭世之战时的情景。

    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那些被人恶意放出的恶鬼全都受到了控制,以至于它们怨气冲天,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这些,都是那背后之人的阴谋手段所致。

    不知为何,孟姝总隐隐觉得,他们目前所交手的那两人,一个所谓的“尊主”,一个黑纹面人,都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或许他们,也只是那幕后黑手的两把刀。

    冷风吹过池边女子的脸颊,让她不自觉将肩上外衣拉紧了些,神情却愈发凝重。

    百年前那场灭世之战,到底是因何而起,难不成是为了颠覆三界

    那眼下,他们又千方百计想寻神血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想再掀当年波澜

    孟姝被自己这猜想惊了一惊,后背生寒。

    不管背后真相是不是如此,此事需得上报天庭,不能再缓了。

    神血的威力太过之大,他们既想抢夺神血,先前谋划未成,定会再卷土重来,到那时,孟姝身边便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这也是她为何不敢跟扶光袒露心迹的原因。

    她已经赌不起了。

    再活一世,她必须要在一切危险发生前处理好鬼界事宜,为鬼界日后铺路,只有那样,才能不让鬼界子民受到自己连累。

    冷风吹动起池边棠花,花瓣簌簌而落,飘荡在清浅池水中,漾起一阵轻波。

    孟姝低头,自嘲一笑。

    扶光他们并不知道,从浮屠镜出来的那一刻起,孟姝就抱了死志。

    怀璧其罪。

    自知道神血在自己身上后,她就明白或许她早就踏入了幕后之人的棋局。

    既然自身难保,她便不想再连累其他人。

    毕竟过去的那些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

    “噗……”

    浮阙宫内,有身影撞开寝殿门,重重栽倒在地,鲜血自他喉间涌上,月色从门缝里透进,借着幽光,寒意遍生的静谧殿中,有大片大片的血色晕开在地。

    扶光艰难地撑身而起,手掌因过分用力而轻轻颤抖着。

    彼时殿外传来响动,他眸光一敛,抬手间法力一动,被撞开的殿门瞬间合上。

    “主上”隐隐听到寝殿这边传来动静,不铮猜许是扶光回来了,便连忙带着仙童前来。

    前些日子,为了将雪域一事奏明天帝,扶光早早就暗中派了不铮回来,只是没想到,他回神界不过短短几日,鬼界居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鬼王归来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不铮猜扶光应该这几日就会回来了,便一直在神界等他。

    眼前的寝殿门紧闭着,静谧之下,月光惨白,若非方才他真真切切听到了声音,还真会以为是错觉。

    想着,不铮眉头紧蹙,又抬手敲了敲,可里面迟迟没有应答。

    就在不铮担忧不已,正准备破门时,殿内终于传来动静。

    “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青年声音低沉,隔着一扇殿门听着不是很清晰,但好像并无异样。

    不铮心下有些奇怪,迟疑片刻后,最终还是应下,带着仙童悄声离开。

    见不铮终于走后,幽暗殿中,青年强撑起的背脊忽地一弯,紧蹙的眉宇间冷汗密布。

    鲜血再次从他唇边渗出。

    他抬手冷脸拭去后,目光凝重地看向了自己的掌心。

    那狰狞的血纹愈发清晰,隐有扩张之意。

    许是刚受天雷内息不稳的缘故,此次反噬居然提前了。

    凄白的月光透过镂窗洒进殿中,笼罩在低伏着身的青年身上。

    扶光抬眸,牙关用力咬紧,强忍着痛意撑身而起,踉跄地扶着手边矮桌往内走去。

    殿中灯火被他随手点燃,昏黄的烛光跳跃上他毫无血色的脸,向来清冷淡然的眉眼间被痛苦所取代,隐有虚弱之意。

    他深吸一口气,强稳住心神,双腿盘起,闭目调息。

    天边残云飘掠过这座三界之外的神宫,窗外光影轮换间,日升月落,天光大亮,骄阳红晕随着彩霞泛起,伴着仙气飘绕过这头。

    “神君”

    寝殿门再次被人敲响,惊醒了软榻上打坐调息的青年。

    他缓缓睁开眼,察觉到那刺眼的光亮时,有些不适地揉了揉眉心。

    “何事”

    门外仙童似有犹豫,愣了一愣,这才接着道:“怀……怀南仙君来了。”

    扶光穿衣的动作一顿。

    他敛眉,将染血的衣袍换下,随意挂在一旁,这才慢慢走来。

    推开门,对上仙童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扶光面无表情,淡道:“就说我不在,让他走。”

    就在扶光即将合上殿门之际,殿前花圃旁的凉亭里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扶光眉头轻皱。

    那人不知在那站了多久,显然听到了他所说的话,闻言抬头,冷哼一笑朝他瞪来。

    若说这神界之中最胆大妄为的人是谁,那除了兰子舟这个人尽皆知的“二世祖”外,怕是没有别人。

    他生性无拘,不羁潇洒,是仙府中独子,生来就沾了祖上军功的光,天帝赐其“怀南”封号。

    此人平生最爱云游四海,不仅如此,这嘴也是又毒又碎,朋友一茬又一茬,但不见有几分真心交好的意味,可扶光却是一个例外。

    兰子舟骄傲得很,见了谁都恨不得像花孔雀般开屏,但三界之中,唯独扶光让他心服口服。

    原因无二,只因扶光有张实在过分出色的脸。

    兰子舟向来眼高于顶,可他承认,在姿色上,扶光的确险胜他一筹!

    也就是因为这一个奇怪又肤浅的原因,兰子舟与扶光在机缘巧合下相识,哪怕扶光此人性子清冷,脾气捉摸不定,可唯独兰子舟不怕他,去哪都要缠着,慢慢的,竟也交好百年有余。

    可自从扶光任鬼王后,他们之间宛若断交。

    神界中人不知其缘由,只知道当年神君辞神职入鬼道一事传开后,仙君曾从昆仑山回过一趟神界,后来竟一反常态,就此安分待在了昆仑山,至今百年未出,两人之间也不再往来。

    可难得的,他今日却来了。

    第166章

    花圃间的凉亭处正坐着两人,仙童刚要将手中的茶水放下,却见一只折扇横近,压着茶盏。

    他抬头,却见兰子舟噙笑看来:“许久未来,这浮阙宫的待客之道何时如此之差了”

    他朝仙童挑眉一笑:“我记得你,你叫杨桃……”

    仙童一愣,汗颜道:“仙君,小仙名唤仰陶”

    兰子舟来了无数次,却次次记不得他的名字,每次还要自信满满地叫他。

    “哦哦,我记得的,小杨桃嘛。”他笑:“你还记得本仙君最爱喝什么吗”

    兰子舟每次来,都只喝桃花酿。

    仰陶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扶光。

    扶光平时不喜酒气,因此鲜少喝酒,这些年来更是滴酒不沾。

    “你理他作甚,他向来这样,每次我喝他也只是看着。”兰子舟催促道:“把这寡淡的茶水撤了吧,看着就无趣。”

    仰陶见扶光没反应,知道他这是应允了,连忙跑去拿酒。

    “你若嫌无趣大可回去,来我浮阙宫为难仙侍作甚”扶光抬眼,冷道。

    兰子舟闻言,倒也不恼。

    他轻声一哼,将手中折扇“啪”地合在桌上,瞪眼看来:“扶光,你可真是个没良心的,要不是听说你回神界了,谁稀罕来看你。”

    说着,他还故意调侃道:“怎么,当不了鬼王,就只能回来做神君了?”

    扶光懒得理他,起身便要离开。

    见状,兰子舟急了,连忙起身拦人:“你看你,一整天冷着个脸,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孟姝不还是不喜欢你。”

    “兰子舟。”

    扶光身形一顿,眯眼警告看来。

    得!

    兰子舟双手环胸,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笑着啧了啧嘴。

    他就知道,扶光之所以会回浮阙宫,定是因为在鬼界那吃了闭门羹。

    说着,他仿佛想起什么,有些奇怪地蹙眉:“孟姝怎么突然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两天鬼王归来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三界皆知,天帝更是下了旨意,要三界同庆,共迎孟姝归位。

    起初这消息传到昆仑山时,兰子舟也是吓了一大跳,任谁也没想到,一个在大战中魂飞魄散的人,居然真能起死回生。

    于是乎,他立马想到了扶光。

    见仰陶拿着酒来了,兰子舟顺势拉着扶光重新坐下,一边暗自观察他的神情,心里却止不住地叹息。

    旁人或许不知晓,但兰子舟看得出来,扶光对孟姝不一般。

    从百年前就有苗头。

    到现在……百年过去了,如今故人得归,怕是更一发不可收拾。

    见他躲在折扇后,漫不经心地拿着酒,眼睛却看着自己上下一阵打量,扶光眉心一蹙:“你要是没事就赶紧走。”

    兰子舟早就习惯了他的嘴毒。

    扶光看着面冷,一副神圣不容亵渎的正经模样,可兰子舟却很是了解,扶光才是这神界中最有城府之人,指不定满肚子心计,盘算着在哪坑你。

    兰子舟吃瘪地撇了撇嘴,喝了一口杯中酒水后,嫌弃地皱了皱眉:“怎么百年过去了,你这的桃花酿还是这般差”

    又来了。

    扶光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每次兰子舟来浮阙宫都要喝桃花酿,喝了总要点评一番,最后还免不了一阵对比,总结起来就是处处比不上他亲自酿的桃花酿。

    许是坐烦了,兰子舟站起身行至亭边,打量着这四周:“说起来,百年未见,你这浮阙宫中倒是没什么新意。”

    说着,他轻声一笑,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坛酒,将其放在桌前。

    酒壶被打开,一股醇香从中溢出。

    是桃花酿。

    不知想到什么,扶光眸子一暗。

    从他来时到现在,虽他极力掩饰,可扶光还是看出来,兰子舟明显在没话找话,显然是在故意避开当年之事不谈,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先前神界中人多有猜测,不知他和兰子舟为何突然疏离,大多以为是相隔两界关系渐淡的缘故。

    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百年前,他们曾经有过一番争执。

    扶光看着眼前美酒,眼神一默。

    同样的人,在同样的凉亭里,百年前,扶光要辞神职的消息传开后,兰子舟曾从昆仑山偷跑回来过。

    那一日,是他第一次神情严肃,那般气冲冲地质问扶光:“扶光,恕我无法理解你。她既已身死,你又何必执着,居然要辞下神职去任鬼王你莫不是疯了不成!”

    那时扶光没有反驳,任兰子舟对他指手痛骂。

    天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下,落在缤纷嫣然的花圃中,微风吹过,仙气缭绕间,酒香四溢。

    不怪兰子舟嫌弃浮阙宫的酒,昆仑山中西王母的桃花酿是出了名的美酒,许是在那呆惯了,兰子舟嘴愈发养刁的同时,他竟也开始跟着西王母学酿酒,最后还真学到了桃花酿的本事。

    于是他每次从昆仑山回神界时,必会给扶光带一壶他自己酿的桃花酿。

    哪怕扶光不喝,他便自饮自酌。

    百年的光阴弹指而过,当这壶桃花酿再次摆在自己眼前时,扶光难得的有些唏嘘。

    他无声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

    他抬手,破天荒地给自己酌了一杯,酒香充盈手中杯盏,他垂眸不知想到什么,沉默间却没有喝下,而是抬腕一转,将这满盈桃花倾泻在地。

    是啊,没有人可以理解他。

    从那日后,兰子舟仿佛与他断义,二人鲜少来往,直至扶光受重伤沉睡了三十年苏醒后到鬼界任职,兰子舟也不曾来过。

    浮阙宫今日的骄阳要比那日温暖得多。

    再见眼前人,扶光轻晒一笑,竟是已有百年的光阴。

    察觉到扶光情绪不佳,兰子舟以为他还在生百年前的气,不由得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于他对面坐下:“扶光,你这人未免有些太小肚鸡肠了,百年前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不会还与我计较吧?”

    闻言,扶光抬眸,直直地盯着他。

    就在兰子舟被看得心里发毛时,对面青年忽而冷笑,眼里带着几分熟悉的顽劣:“别自作多情。”

    兰子舟:“……”

    果然,他就知道自己说不过他。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不过……

    兰子舟眼睛一转,突然伸头凑近:“话说回来,孟姝既然归位了,那她知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死而复生,其实是你……”

    话未说完,扶光一个眼刀扫来,兰子舟瞬间噤声,随即又有些惊讶:“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没告诉她”

    见扶光沉默不语,兰子舟瞬间来了兴致,就差没有站在桌子上问盘问他:“菩提仙山的事你没跟她说也就罢了,你不会连心迹都没向她表明吧?难不成,孟姝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百年前就对她生了情”

    扶光把玩着瓷杯的手一顿,回想起昨夜,他眼神黯淡。

    “她,应该知道吧。”

    兰子舟:“那你就不问问孟姝是怎么想的”

    扶光又给自己酌了一杯酒,这一次却没有倒掉,而是仰头饮尽。

    清凉微涩的酒水从喉间滑过,他望着手里的空杯略显出神。

    过了良久,就在兰子舟以为等不到他的回答时,扶光却突然道:“你怎知我没问”

    他叹了口气,闲散地往身后亭柱上一倚,侧头看向花圃中的那棵海棠。

    他不在浮阙宫的这百年,仰陶他们倒真将从前孟姝交给他们的照料花草的法子学了个十成十,百年的光阴弹指过,在这冷清无人的神宫里,这棵海棠长得却极好。

    只可惜,这海棠虽盛,却独立于神宫中,到底是孤寂了些,就像昨夜的冷风。

    那时,她是如何回他的

    她说。

    “神君,往事已不可追。”

    扶光轻嗤一笑,低下头掩去了眼底的落寞,他晃了晃手中的空杯,站起身来,朝兰子舟摆摆手,继而拂袖潇洒离去。

    “你这酒也太难喝了些,不如从前的桃花酿。”

    “你!”兰子舟还在等着扶光的答案,谁知这人却走了。

    走也就算了,居然还贬低他的酒!

    兰子舟回过神来,气得差点把牙咬碎,只好叉腰指着扶光的背影骂骂咧咧。

    远处檐下,仰陶和几名仙童躲在柱子后偷偷瞧着,见状,彼此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自从百年前两人不欢而散后,兰子舟便没再来过,扶光也不再提起他,为此,仰陶他们还很是担心。

    毕竟扶光实在是太孤独了些。

    自从诞生以来就独守神宫,扛着普度苍生的责任,亲人没有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有了怀南仙君一个朋友,却也近乎断义。

    眼下,见二人关系有所转和,浮阙宫的仙童们甚至都比他们自己高兴。

    “看来以后,神宫可以热闹热闹了。”有仙童道。

    “是啊,现在神君回来了,以后仙君说不定也会像以前那样经常来,浮阙宫终于不会再死气沉沉的。”

    天知道扶光不在的这些年,他们这些仙童每日就只能守着空落落的神宫有多么的无聊,时间一久,都快不会说话了。

    “要是殿下也能来就好了。”有名小仙童叹息道。

    闻言,仰陶微怔,抬眼瞪来:“嘘,殿下也是你能议论的”

    扶光从鬼界回来后心情有多差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不用猜都知道,定是与鬼界那闹了矛盾。

    那仙童反应过来,连忙闭上了嘴。

    “记住了,这段日子最好不要在神君面前提到殿下,免得惹神君不快。”仰陶苦口婆心地叮嘱道。

    第167章

    见到孟姝,它们又惊又喜,刚想对孟姝行礼,却被女子浅笑着婉拒。

    “没想到她就是我们的殿下……”

    “怪不得之前见到她总觉得亲切。”

    “鬼王殿下真漂亮呀。”

    随着孟姝一路走过,那些冥鬼们见状纷纷交头接耳,目光追随着她走进医署馆内的背影,眼里止不住的好奇。

    柳鹤眠熬了一夜,彼时正趴在医署馆药柜前打瞌睡,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抬头一看,惊喜道:“孟妹妹!”

    看到他眼下青黑一片,孟姝有些担心地蹙眉:“你怎么在这趴着?先回去睡吧,我来帮忙就行。”

    听到柳鹤眠的叫喊声,苏素连忙擦手从后院走来,刚走近,便听见孟姝的话。

    她笑道:“医署馆内没什么事了,解药穆前辈昨夜已经研制出来,现已经给冥鬼服下,它们情况都好转了不少,要不了几天就能痊愈。”

    说着,她拉过孟姝,窃窃私语道:“你可算是来了,穆前辈不知怎的,自昨天从苍梧山回来后就沉着个脸,起初我们还以为是研制解药有困难,给我们吓了个半死。”

    闻言,孟姝微怔,不知想到什么,随即莞尔失笑。

    掀开软帘,她跟着苏素往后院走去,刚一走近,便有一阵药香扑鼻而来。

    院中药炉前正站着一人,见到孟姝,花医姑神情一变,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殿下……”她还未等孟姝走到跟前,她作势便要行礼。

    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花医姑这是做什么,您向我行礼,岂不是生分了”

    想起儿时每每因修炼受伤生病时,都是花医姑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孟姝便心头一软,感慨万千。

    先前没恢复记忆时,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些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竟都是陪伴她从幼时一路走来的家人。

    花医姑擦了擦眼泪,反握住孟姝的手,轻拍了拍:“殿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之前我还以为殿下只是恰巧与先主长得有些相似,却不敢想,居然真的就是你。”

    莫说花医姑,怕是鬼界见过她的人,都会有一样的想法,甚至更加震惊。

    孟姝笑道:“没事的,都过去了,现下我*不是已经好好的回来了吗?”

    是啊,一个本应魂飞魄散的人如今却能好好的站在眼前,这本就是天大的奇迹。

    孟姝没看到穆如癸,四下张望间,花医姑仿佛察觉到什么,给她指了指:“穆老在给冥鬼施针。”

    与布满药香的院落不同,安置冥鬼的屋中多了几分苦味,四下有些昏暗,只余缕微光透过窗纸洒下,落在屋中弯腰施针的老者身上。

    孟姝悄声走近,站在门外瞧着,眸光微顿。

    想起方才苏素说的话,其实她知道穆如癸因何沉闷。

    她轻叹着上前,接过穆如癸手中还未落下的针,轻旋刺入冥鬼穴位中。

    见到孟姝,穆如癸一愣,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殿下怎么来了”

    “阿爷,我……”

    “你怎么还唤我阿爷”穆如癸垂眸,故作忙碌地收拾好剩下的银针,一边低头道:“殿下既然已经归位,就该改口了。”

    穆如癸将针囊抱进怀里,转身朝外头走去,孟姝见状连忙跟上。

    “阿爷,”她拦住他:“我说过,您是我的亲人,无论我是何身份,您都是我的阿爷。”

    穆如癸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随着鬼王之力的觉醒,孟姝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当年青墨手下的十二鬼将中,有一能人异士极擅毒蛊之术,又因贪嗜美酒,资质风流,被鬼界戏称为“潇洒蛊客”。

    此人名唤萧穆,是青墨的手足之交,从前不过是一流浪乞儿,后被年轻时的青墨所遇,见他蛊术不凡,特招入门下。

    而穆如癸,就是萧穆。

    百年过去,那一辈人死的死伤的伤,青墨连同十二鬼将齐齐葬身苍梧山,世人从未想过,当初之人竟还有活口。

    孟姝蹙眉看向眼前的矮小老者,眼里止不住的动容。

    当年的苍梧山死状惨烈,穆如癸虽没死,却也在那场烈焰中毁了面容,更失修为,为了完成故主遗愿,他却不得不削骨求生走出苍梧山。

    从此以后,一夜苍老,身形畸变,甘在人间躲藏多年,重新修习,这才好不容易遇到了孟姝。

    直到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孟姝才彻底明白,当初穆如癸为何要一声不响离开玉骨村。

    他发现了那群黑衣人的动向。

    他们在找神血。

    许是那群人已经将目光投向了人间西南,为了不让孟姝被发现,穆如癸这才自离出村。

    他看似是在调查恶鬼现世,实则是想在摸清那群人底细的同时,将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

    穆如癸自始至终,都在拼尽全力护住她。

    他是知晓全部真相的人,也是背负了最多的人。

    可他一开始,也不过是个意气风发,轻裘走马的潇洒公子。

    孟姝拉住他,眼眶有些泛红:“阿爷,您难道想抛下我一个人吗?”

    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穆如癸背影一僵,抓着针囊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他叹息着,眼里也隐隐泛泪。

    他怎么可能真的对孟姝狠下心。

    迟疑间,孟姝突然倾身抱住了他:“回家吧阿爷,鬼界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心头仿佛有根弦被重重拨动,穆如癸鼻头一酸,险些没忍住落泪。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背,看了看屋内刚施完针正昏睡的冥鬼们,轻声道:“我们出去说吧。”

    见他态度缓和,孟姝嘴角微扬,亲昵地挽住他的手一同向外走去。

    “对啊阿爷,昨日那个装着冰蝉的瓷瓶呢?”孟姝道。

    穆如癸疑惑蹙眉:“你要那玩意做什么?”

    他想了想:“应是在药房里,我去拿。”

    白色瓷瓶被握在手中,质地温润,品质不俗。

    孟姝眼神一敛,细细观察,发现的确与宫中瓷器做工相似。

    孟姝坐在医署馆内看得仔细,花医姑正巧路过,见状有些奇怪的上前:“殿下怎么拿个瓷瓶看得如此仔细若是殿下喜欢,大可差人多送些到府上。”

    孟姝闻言抬头,突然想到什么,眉头一皱:“花医姑见过这个瓷瓶”

    花医姑点头,接过孟姝手中瓶子:“对啊,这是我们族中官窑的样式,宫中应常见才是。”

    昨日穆如癸拿冰蝉回来时她便觉得这瓷瓶眼熟,但她本以为是从鬼界带去的,可现下看来,却有些不对劲。

    “怎么,是这瓷瓶有异样”

    “也不是。”

    她眼神一默,再抬头时却笑着看来:“花医姑,我记得之前宫中器具都是由长老堂管理采办,不知,现在还是吗?”

    花医姑点头。

    “这是自然,莫说宫中的物件,就连鬼王府的器具也都是统一由长老堂经手的。”

    看来此奸细,定是族中人,不仅如此,还可经常出入宫中,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拿到官窑的瓷器。

    孟姝看向瓷瓶的眼神渐渐冷下,回想起那黑纹面人的模样,不由得冷笑一声。

    那人绝对没有想到,他随手一拿的瓷瓶,竟会成为孟姝的突破口。

    今日的长老堂内很是寂静,除了洒扫的宫人们,便只有四处巡逻的鬼军。

    远远瞧见有个素衣女子走来,正在门口打瞌睡的小鬼侍眯眼看去,待彻底看清来人面容后,身形一震,连忙向里跑去。

    “忍长老,忍长老,殿下来了!”

    孟姝刚一踏进长老堂,便见一位身穿长袍马褂,头束长辫的中年男人匆匆迎来。

    他方才应是在写东西,听到孟姝来的消息,急得连手中毛笔都没来得及放下,袖口处还沾有墨汁。

    “殿下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他持笔匆匆跑来,刚到孟姝跟前,还未站稳作势便要行礼。

    孟姝见状,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忍长老不必多礼,我今日来也并非什么要事,只是随意逛逛。”

    鬼族长老近十人,除了资历最深的前四位是自第七代鬼王前就辅政在侧外,其余的都是后来迭代。

    大长老孟常,是长老中最为年长者,与鬼界几乎同岁,可惜早在青墨继位前就因病逝世。

    大长老去世后,二长老孟倚便接过其重任,鬼族长老中大半的担子都抗在他身上,最得青墨看重,孟姝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在数长老中与孟姝最为相熟,而他的本职则是守护祠堂。

    三长老孟忍则司文算之职,为人一丝不苟,严谨古板,却是众长老中最稳重的,与孟倚性格大相径庭。

    而四长老孟真,司武职,因年纪相比前三位要小些,更得长老们照顾,其中最为疼惜他的则是孟倚,两人虽并非血缘兄弟,却常以手足相称。

    孟忍瞧着孟姝神情真不像是来巡查的后,这才点了点头,察觉到自己手中还拿着笔后,面色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手:“是老臣失礼了,殿下要不要进去坐坐?”

    看情况,长老堂中除了孟忍,其他长老都不在。

    孟姝笑:“不必了,我还要去军营一趟,改日再来与长老们喝茶。”

    孟姝转身刚走出没多远,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脚步停住。

    果不其然,她一转头便见孟忍盯着自己袖口上的墨渍看个不停,一副面露懊恼的模样。

    孟姝不由得失声一笑,宽慰道:“今日只是闲谈不议公事,长老不必放在心上。”

    第168章

    待从军营走出时,孟姝见天色尚早,便决定趁此机会去神界一趟,毕竟神血之事不能再拖了,她需得尽快禀明天帝。

    却没想到,听完她一番话后,天帝却没有太多惊讶。

    对于那群黑衣人的行迹,他仿佛早有所耳闻,也只是对神血的细节多问了孟姝一些。

    殿中女子一身青纱素裙,哪怕已经归位,可她依旧身着简素,没有着繁琐华贵的鬼王常服,乌发仅用一根银簪挽起,清丽之余坚韧如竹,玉骨天成。

    跨越生死,百年未见。

    天帝静静抬眸看着她,仿佛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而她英勇无畏地站在紫微宫中与他商议出征一事就在昨天。

    天帝面容突然变得柔和。

    回想起其中壮烈过往,就连这个俯瞰三界六洲的神也止不住的动容。

    “孟姝,你为救世而牺牲,今得归来,实为不易,”他道:“我还未问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吾皆可应允。”

    闻言,孟姝垂下的眼眸微动,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孟姝,的确有一所求。”

    半晌,她抬头,眼神坚定,微笑着出口。

    天帝有些讶异扬眉,难得见孟姝亲自开口向自己讨要什么,心下却有些欣慰。

    他笑道:“吾准你直言。”

    见孟姝迟疑,天帝不免想到了这两日好不容易愿意从鬼界回来的神君。

    难不成,她所求之事与扶光有关

    不知为何,天帝却有些感慨。

    现如今,他倒是希望扶光能和孟姝修成正果,毕竟这些年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这两个孩子未免太苦了些,如今好不容易故人相逢,若能修得缘分,也是一件幸事。

    可谁料,孟姝却道:“我想向陛下求一道特旨。”

    “特旨”天帝蹙眉。

    孟姝点头:“至于特旨内容,等我想好再告诉陛下。”

    天帝有些意外,却也难得高兴,大手一挥:“好,我就准你一道特旨,届时无论内容,我都允你!”

    “孟姝,谢过陛下。”孟姝松了口气,抬手行礼。

    紫微宫外云霞缭绕,伴着落日余晖,倾洒下一片光影。

    天帝走下宝座,扶起孟姝:“时候不早了,你在天宫用完饭再回去吧。”

    不等孟姝开口推辞,他便招手叫进了青童子:“带鬼王去凌虚阁,好生照料。”

    说着,他转头看向有些错愕的孟姝,笑道:“你不喜招摇,不肯让我设宴邀三界共庆,既然如此,今日这顿饭便算家宴,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

    “陛……”

    婉拒的话还未说出口,天帝便瞬间消失在原地,只剩下一脸意外的孟姝。

    青童子见状,微笑着朝孟姝行礼,抬手引路:“殿下请。”

    罢了罢了,看来此次是躲不过去了。

    孟姝深吸一口气,心想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天帝也不会害她,先前能让他同意不大摆宴席宴请三界已是给足了孟姝面子,这一次说什么都不好再驳好意。

    见状,她朝青童子点了点头,抬步跟了上去。

    天宫很大,孟姝百年前来过许多次,却也从未真正逛完过。

    而凌虚阁,她更是从未去过。

    神界设宴向来是在瑶池,反观凌虚阁,倒更像是天帝自己平日用膳的地方,他这一举动无疑是拉近了与孟姝的距离,隐有熟稔之意。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傍晚的神界天宫不似平日那般神圣不可侵,处处透露着恢宏华贵之气,看着疏离冰冷,竟多了几分难得的亲切。

    彩色烟霞漫过裙角,仙气缭绕的白玉琼柱下,温柔的橘光斜洒宫阙长廊,随着微风吹拂,云彩轻飘荡起,带着几分缱绻。

    前头刻着凌虚阁字样的匾额越来越近,青童子将孟姝带进阁中,却于门外止步:“殿下请。”

    孟姝有些奇怪的蹙眉,心头止不住地打鼓。

    她怎么突然觉得,此行有点像鸿门宴呢?

    可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孟姝朝青童子微笑点头,随即抬步踏进。

    凌虚阁真不愧天帝平日用膳的地方,不同于外头雕栏玉彻的清冷华美,庭院中花木清徐,静雅安逸。

    孟姝刚一踏进,便有仙侍上前相迎,将她带入阁中落座。

    屏风后紫檀小桌一张,看着不大,隐约能坐四五人的模样。

    “劳请殿下稍等,帝君随后就来。”仙侍朝孟姝点头行礼,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屋中熏香萦绕,味道清幽却不刺鼻,孟姝觉得有些熟悉,细细一闻,发现竟是梨香。

    说起梨花,倒是让她想起了在褚镇的那段日子。

    四下无人,便也不用刻意端着姿态,孟姝轻叹一声,托腮往前一靠,有些无聊地打探起四周来。

    就在此时,屏风外传来一阵细碎声响。

    紧接着,有人踏进屋中。

    随着来人走动,绣着缠羽鹤纹的衣摆落入屏风后,孟姝以为是天帝到了,倏然起身,刚准备垂眸行礼,余光却瞥见一道蓝色。

    她心头咯噔一跳。

    方才天帝分明穿的是金色龙爪绣纹袍,何时换了身蓝衣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刚刚走入屏风后的人脚步一顿,就此愣在原地。

    孟姝眉头轻蹙,察觉不对,就在她抬头看去时,却径直撞进了一双深邃清冷的秋水眸里。

    在这四目相对的瞬间里,不过隔着三两步的距离,梨香缥缈而过,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眼里情愫翻涌不断,却都被心照不宣地压下,带着各异的心思伪装。

    仅一眼,孟姝就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般而跳。

    她眼睫微动,飞快地别开目光,抬步就要往外走。

    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扶光拉住了她。

    青年的大手扣住孟姝的手腕,丝丝温热传来,她的身子瞬间僵下。

    屋中有风涌进,掀起一阵花香,他的神君仙袍与她的鬼王素衣交缠着,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他们彼此无言,沉默奇怪的氛围漾开。

    许是昨夜说了那般狠话的缘故,当再次相见时,孟姝竟生出几分退缩之意。

    注视着她,扶光眼眸微动。

    今日青童子神神秘秘的要他来凌虚阁陪天帝用膳时,扶光就心觉不对,直到眼下看见孟姝,他才恍然明白一切。

    原来是天帝故意为之。

    莫名的,扶光却松了口气。

    他骗不了自己,哪怕昨日他们不欢而散,可方才踏入凌虚阁看见孟姝时,除了惊讶,心中随之涌上的还有喜悦。

    扶光直到这一刻才发觉,他有多想见她。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炙热,哪怕孟姝故意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那道灼灼目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静谧中,就在孟姝准备说话时,扶光却先一步开口:“你在躲我”

    孟姝一愣,感觉被他拉住的那边手臂开始发麻,一点点蔓延到心口。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神君想多了,我是在等陛下,既然陛下不在,我便先走了。”

    就在她要挣开扶光的手离去时,屋外再次传来一阵脚步。

    天帝刚走进,便见气氛诡异的两人。

    他眼神一顿,视线落在他们衣袖下纠缠的双手上,眼底漾出一抹浅笑。

    “陛下。”察觉到天帝挪揄的目光,扶光松开孟姝的手,朝他颔首行礼。

    “都来了。”

    天帝故作不觉,神色平常,越过他们率先落座,青童子跟在他身后,显然也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他素来藏不住心思,彼时嘴角上扬个不停,甚至不好意思去看扶光和孟姝。

    见两人还站着,天帝朝他们招手:“既然都来齐了,还愣着做什么,快坐吧。”说着,他朝青童子使了个眼色。

    见状,青童子点了点头,开始招呼仙厨布菜。

    今夜的月色透亮幽美,凌虚阁内灯火通明,弯月映照下的院中曲水更显雅静,屋中各色佳肴摆了一桌,香气扑鼻而动。

    上完菜后,青童子便带着一众仙侍齐齐退下,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看着沉默无言的扶光和孟姝,天帝眸光一动,似察觉什么,笑着开口:“今日是家宴,没有君臣礼别,大家都随和些,不必拘束。”

    已到这一刻,孟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先前她便察觉天帝突然留她用膳一事有异,现下看来,倒还真是“鸿门宴”。

    这圆桌不大,天帝坐在中间,孟姝和扶光自然就坐在他两边,这时不时一抬头,便会对上眼神。

    家宴家宴……

    孟姝垂眸,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两字,越想越觉得不对。

    天帝和扶光也就罢了,谁人不知二人情谊颇深,胜似手足,说是“一家人”理所应当。

    可她一鬼王算是怎么一回事

    与孟姝的表情凝重不同,扶光不动声色地抬眸观察着她,随即轻轻勾唇。

    “陛下说的对。”青童子知道天帝和扶光极少饮酒,便特地上了茶,扶光眉梢一扬,抬手酌了两杯,一杯顺手放在天帝面前,另一杯则特地起身,递给孟姝。

    在茶杯放下的那一刻,他故意抬眸看向她,噙笑道:“既然是家宴,鬼王殿下便不用拘束,像往常般即可。”

    他这话说的,乍一听措辞大方无异,可细细想来,却掺杂几分暧昧。

    孟姝心头一跳,猝然抬头间,竟再次撞进他的眼中,看到了扶光眼底的那抹浅笑。

    第169章

    随着扶光此话一出,屋中再次落入了寂静。

    孟姝瞪着他,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不要乱说。

    可扶光却浑然不觉,手中银筷一落,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粉蒸肉便出现在她碗中。

    孟姝不用看都能感觉到天帝有些讶异的目光打量来,偏偏此人还故作不觉,语气熟稔道:“你爱吃这个,多吃些。”

    孟姝:“……”

    她几乎咬牙道:“多谢神君,神君还是自己多吃些吧,莫要辜负陛下一番心意。”

    “我自是不会辜负的。”说着,扶光扬眉,意味深长地朝天帝笑着点头。

    见状,天帝向来威严的面色一顿,不由得朗笑出声。

    “听不铮说你们在人间一起渡鬼,经历了不少奇事,交情深厚,现下看来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言,孟姝与扶光相视一望,彼此却心思各异。

    天帝难得心情大好,面上笑容也多了些:“都别愣着了,动筷吧。”

    一顿饭吃得孟姝如坐针毡,待好不容易走出凌虚阁,她只想大舒一口气。

    今晚月色皎洁,不似昨日凄寒,遥挂天宫檐角,仙气伴着云雾缠绕而过,倒独有一番韵味。

    孟姝刚走出没多远,便察觉有人跟上。

    她回头一看,发现竟是扶光。

    “你怎么……”她话音未落,怀中却被塞进一样东西。

    是那个清紫檀食盒,里头隐有糕香溢出。

    孟姝一顿。

    幸亏夜色朦胧,遮掩去了她面上无措以及眼底的那抹慌乱。

    “扶光,你能不能,别再这样了……”

    他总是对她这般好,让她如何狠下心割舍。

    站在月下的青年闻言,眸色微动,半晌,他缓缓弯唇,温柔地看向她:“今夜你没怎么动筷,这里面是我让仰陶准备的糕点,你回去若是饿了,可以吃一些。”

    似乎是不想让她有负担,他想了想,垂眸道:“孟姝,我虽不知你为何突然对我疏离,但百年前,终究是我负了你,如果你恨我,讨厌我,那也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像以前那般笑。”

    哪怕你已经不喜欢我。

    青年藏在衣袖中的手握紧,垂下的眼睫隐去了眼底的落寞。

    回到鬼界,鬼王府内又是一片寂静。

    照世灯再如何变幻,却也比不上真的明月皎洁。

    孟姝想,这个时辰,穆如癸他们忙了一天,应是睡了。

    她拎着食盒,轻叹着走进棠园。

    今夜棠园无人,灯火未点,昏暗得几乎不见路径。

    许是新来的鬼侍们摸不准孟姝的脾性,不敢擅自踏入棠园,因此便也没有帮她点灯。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黑漆漆的一片,孟姝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那一路灯火,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好在现下她已恢复法力,不用一盏盏灯笼去点,便能照亮整个棠园。

    孟姝眼眸垂下,缓步走进屋中,将手中食盒放在桌边,刚要离去时,脚步停顿一瞬,竟又鬼使神差地拿起它。

    床幔后宽大的雕花镂窗被推开,望池的风涌进,孟姝习惯性地走到池边坐下,将食盒放在身侧。

    海棠树下,清香涌动间,隐有糕点的香甜味丝丝冒出。

    孟姝伸手轻轻打开了它,精致的糕点整齐摆在盒中,色味动人,模样可爱。

    借着池边灯火,孟姝看清了糕点的样式。

    是粉色的海棠。

    她怔然一顿,伸手拿出一块。

    还是温的。

    不同于夜色中,望池旁那棵随风摆动的海棠。

    眼下手中这朵,无香也动人。

    孟姝静静垂首看着,心口却蓦然一酸。

    她抬手,放至唇边轻咬一口,甜而不腻的糕泥化在舌尖,带着丝丝暖意,不知是这糕点的味道还是远处那棵棠树所致,鼻尖仿佛真的闻到了海棠花香。

    她想起了之前在人间皇宫,她送出的那个模样丑怪的糖人。

    刹那间,孟姝的手有些颤抖。

    脑海中一闪而过方才在凌虚阁外,青年所说的话,坐在池边的女子无声垂眸。

    其实扶光,你不知道,今晚的月色也很美。

    ……

    次日一早,孟姝照旧来到幽冥殿内准备处理鬼界政务,还未坐稳,便见外头有人走进。

    游音怀手中拿着一个金铜宝匣,抬步上前朝她行礼:“殿下,这是今早天帝座下的仙侍派人送来的。”

    孟姝闻言,有些讶异抬眸。

    她招手,示意游音怀递上。

    金铜宝匣上缀着宝石,晶莹剔透,炫丽夺目,孟姝疑惑着打开,待看清其中物件时,瞳孔忽地睁大,面色一喜。

    是天地龙舆图!

    她伸手一点,匣中巴掌大的图卷便立即跃然于空,浓厚的灵力四溢间,原本小巧的图卷不断放大,缓缓展开,于半空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这是什么”游音怀惊讶一看,有些好奇。

    “天地龙舆图,乃神界法宝,可搜寻天地各类精气,有了它,我们便能化被动为主动,找到那些尚蛰伏三界的恶鬼。”

    孟姝欣喜一笑,这几日她还在想,那群黑衣人布了如此大的局,想要拿恶鬼现世来做文章,其目的很有可能就是要重现百年前的灭世之战,搅得三界动荡。

    既然如此,那么如今三界中,定还有他们故意隐藏的恶鬼。

    先前人间一行,每次渡鬼都是他们在暗孟姝一行在明,事态被动不说,还险意颇多,稍有不慎便会掉入陷阱。

    可现在好了,天帝送来了一场及时雨。

    有了天地龙舆图在,他们便能通过之前的恶鬼气息,找到剩余恶鬼所在。

    正欣喜间,不知想到什么,孟姝目光微顿,嘴角笑意淡下。

    可是,她手上好像并没有残存恶鬼气息的物件……

    先前在人间时,也没有刻意保存什么有关的东西。

    孟姝将天地龙舆图重新收回匣中,面色有些凝重。

    好不容易刚有些头绪,还未着手实施,便出师不利。

    游音怀看着孟姝神情突变,有些不解地望来,刚要开口时,却见座上女子忽地抬眸,眼睛一亮。

    不对,是有一样东西的。

    神界天宫中,扶光接到传旨刚要去往紫微宫,还未走到,便先在瑶池旁碰见步履匆匆的兰子舟。

    见到他,兰子舟焦急的面色一喜,连忙向他跑来。

    还未站稳,便听他气喘吁吁道:“我刚刚碰见青童子去鬼界送东西回来。”

    说着,他四下望了望,确定无人后,这才神秘道:“你猜,帝君让青童子去送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扶光蹙眉。

    兰子舟故作高深一笑,扬眉道:“是天地龙舆图!”

    扶光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底浮现一抹了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天帝突然传他去紫微宫。

    天地龙舆图可搜寻世间精气。

    而天帝之所以会给鬼界送去此宝,定是因为昨日孟姝与他说了什么,才会借出宝物助她尽快找出逃匿的恶鬼。

    可天地龙舆图毕竟是神界宝物,想要使用它唯有神力方能驱使。

    天帝偏偏又在此时召见他。

    扶光垂眸,照昨日情形来看,天帝隐有撮合他和孟姝之意,说不定就是故意借此机会,让扶光去鬼界帮孟姝催动龙舆图。

    显然,兰子舟也发现了其中端倪。

    见扶光沉默,他惊奇道:“怎么,你不想去”

    扶光闻言抬头,隐去眼底的晦暗,沉吟道:“神界人如此之多,想要找到一个帮忙的人并不难,我自会回禀陛下,让他另择他人。”

    “扶光……”兰子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来,作势要摸向他的额头,好在扶光反应快,灵活避开。

    “你做什么”扶光蹙眉。

    “你莫不是烧糊涂了!”

    兰子舟激动得连折扇都没合准:“这可是与孟姝相处的好机会,陛下都把机会摆在你眼前了,你怎么不懂得接呢?”

    扶光冷笑:“百年前是谁百般劝阻我任鬼王的我还以为,你对孟姝有偏见。”

    “怎么可能!”兰子舟瞪大了眼:“我劝阻你是不想看你只身涉险,更何况那时候谁能想到孟姝真的会死而复生”

    “但今时不同往日。”

    兰子舟好似发现什么,扬眉一笑,戏谑看来:“你不会是因为孟姝说了那些话,就退缩了吧?”

    被人戳中心事,扶光一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

    “我不是退缩,我只是不想强人所难,让她徒增伤悲。”

    如果没有他,孟姝会更开心,那他甘愿不再与她相见。

    瞥见扶光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兰子舟仿佛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叹息道:“那你就真的忍得住,往后余生,不再来往,各自安好”

    他真能忍得住吗?

    垂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扶光咬牙不语。

    兰子舟见状,摇头一笑:“扶光啊扶光,我还不了解你吗?”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孟姝不喜欢你,是她亲口说的,还是你猜的”

    扶光沉默。

    她好像……真的没有亲口否认过,却也没正面回答。

    兰子舟凑近:“你靠近她的时候,她会心虚地别开眼故意不看你吗,亦或者,你拉着她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她心跳加速”

    扶光一怔,回想起昨日在凌虚阁内的一幕,突然抬眸。

    好像,还真有

    “那不就得了!”兰子舟观察着他的神情,手中折扇一敲:“这就说明,孟姝根本就不讨厌你,先不论喜欢与否,你还是有机会的。”

    “且不说你与孟姝过往匪浅,已是近水楼台,更何况,”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扶光,轻啧两声,摸着下巴点头:“你如此姿容气度,还怕俘掠不了女人心么?”

    他朝扶光挑眉,神秘一笑:“扶光,别因为我不知道你,你此人看着正经,一副清冷神圣,冷心冷情的模样,实则这心肠不是一般黑,手段甚多……”

    见扶光抬眼瞪来,兰子舟嘴角笑意越来越大。

    既然如此,他便送佛送到西,多提点他两招。

    他打开手中折扇,附在扶光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扶光脸色一沉,迟疑道:“你确定,这样可以”

    “那当然!”

    兰子舟耸了耸肩,一副“你且瞧着”的模样。

    第170章

    游音怀跟在她身后,不过短短片刻,她见孟姝神情变了又变,现如今又一副急匆匆出门的模样,不由得心生疑惑。

    就在她们将要走出幽冥殿时,外头宫人突然疾跑来报:“殿下,神君来了,彼时就在鬼阙门外。”

    神君

    游音怀脚步一顿,悄悄朝孟姝看去。

    不仅是她,就连传话的宫人也有些八卦看来。

    孟姝拿着宝匣的手一紧,收回了踏出的脚。

    他来得倒是巧。

    孟姝转身朝殿内走去,扬手道:“让他进来吧。”

    游音怀朝愣住的宫人挤眉弄眼,小声道:“还不快去。”

    白日的幽冥殿不同于夜晚般诡谲神秘。

    琉璃瓦檐下,古着铃轻响,照世灯幻化的日光顺着四周打开的镂窗倾洒而下,照得殿中墨石锃亮一片,隐隐泛着莹光。

    宽大华贵的鬼王座前,素钗素裙的女子低头正写着什么,未干的墨香传来,殿中琉璃玉石的光彩划过光滑的书简,映在她清丽的眉眼间。

    游音怀领着扶光走进,极有眼力见地带着殿中宫人一同退出。

    听到动静,孟姝停笔抬头,眸光一顿。

    今日的扶光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他平日里穿着简单,不喜金银玉饰,就连衣袍也是沉雅的黑白色居多,偶有别色时,也绣纹简单,没有过多花样。

    可就是这样简素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却独有一番矜贵清冷的风度。

    但今日却格外不同。

    孟姝怔然地看着殿下青年。

    他今日身着一袭红白相间的广袖锦鳞仙袍,与外袍的雪色清冷不同,以朱红色为底的锦衣昳丽如焰,并在襟口、袖缘处绣着火焰般的赤纹。

    随着他的步伐走动,轻纱衣袂翻飞而起,腰间赤玉扣坠缓缓摇动,分明是青竹碎玉般的仙姿,却又俊美得宛若魅鬼,只要一眼,便勾得人心神荡漾。

    墨水顺着还未来得及放下的紫毫滴落,于宣纸上染下点点墨渍。

    扶光唇角轻勾,将孟姝讶异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朝她笑:“鬼王大人。”

    “叮呤呤……”

    风声吹拂而过,古着铃清脆中夹杂一丝沉闷的声响传入殿中,惊得孟姝一下回神。

    她不自然地低头,发现笔尖墨水已在纸上晕开一片。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将手中紫毫放下,故作镇定地抬头:“神君来了。”

    她起身抬手,示意他落座。

    扶光仿佛对她的窘迫浑然不觉,他若无其事地笑着点头,跟着她一起坐下。

    殿中静谧片刻,孟姝清咳一声,落落大方道:“我正想去找神君,未曾想神君竟先来了。”

    “那真是有些遗憾。”

    “你说什么”他声音太小,孟姝坐在鬼王座上,他坐在座下左手边,一时间孟姝实在没有听清。

    “没什么。”

    扶光抬头,噙笑着看她。

    真的是,讲话就讲话,他今日老笑什么?还笑得如此招人,先前也不这样……

    孟姝眸光一顿,在心里暗暗骂起扶光来。

    她刚想开口说天地龙舆图一事,却不曾想扶光率先提起,看样子是早就知晓了。

    “所以,想要催动天地龙舆图,还需要神力作引”

    “不错。”

    扶光点头:“陛下特地让我前来相*助殿下,好让我们尽快找到其余恶鬼的下落。”

    听着,孟姝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抓不住。

    既然是天帝的意思,让他们协同探查恶鬼,那往后就避免不了接触。

    至少在找到恶鬼前,她和扶光还得一起共事。

    孟姝皱眉。

    这可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扶光见状,眼神一转,有抹狡黠极快地从唇边掠过。

    “对了,你方才说要去找我”

    孟姝回神。

    “你可还记得,之前在珍宝会上得到的那块红丝玉?”

    想要借用天地龙舆图找到剩余恶鬼所在,就必须先有与它们相同气息的恶鬼之力作引。

    可要找到具有恶鬼气息的物件有些难。

    但好在,孟姝想起了之前在玉人城宝凤楼时,扶光扮作纨绔子弟,曾在珍宝会上拍得了一块红丝玉。

    果然。

    扶光掩去眼底的笑意,故作意外地抬头:“哦,那块红丝玉啊……”

    他有些苦恼地蹙眉:“好像被不铮带回了浮阙宫。”

    今日见完天帝从紫微宫出来后,兰子舟曾追问,他怎么如此有把握,笃定孟姝不会拒绝自己的帮助

    那时扶光跟兰子舟卖了个关子,故意不答。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看着殿上孟姝有些迟疑的神情,心下却有些庆幸。

    光有天帝的旨意还不行,孟姝若一心向疏远他,大可上禀天宫另换他人。

    可好在,扶光还有一块红丝玉。

    他勾唇,这下想要找到恶鬼,孟姝便不好再拒绝他了。

    过了半晌,孟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尽量语气平和,看不出异样道:“那还烦请神君回宫中拿一趟。”

    说着,她还从桌案下拿出一件东西,是那个食盒。

    孟姝起身将其拎起,走到扶光身边:“昨夜,多谢神君的糕点了,这食盒也一并拿回浮阙宫吧。”

    谁料青年却没接。

    他跟着她起身,目光在她手中食盒上微作停顿,移向她的脸,静静注视着她。

    “昨日的糕点是仰陶做的,鬼王若想要感谢,不如跟我回一趟浮阙宫正好,还可顺路去取红丝玉。”

    孟姝闻言,眉心轻蹙,刚想拒绝,下一秒便见青年负手而立,继续道:“今日来时仰陶还一直在念叨,说殿下已经很久没去过浮阙宫了,也不知道喜不喜欢昨日的海棠糕。”

    “我……”

    “还有,百年前你在浮阙宫中种的那棵海棠树看上去有些不妙,仰陶为此还很头疼,想要向你亲自讨教些培育之术。”

    孟姝:“……”

    他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她还有什么理由好意思拒绝

    孟姝拎着食盒的手微微收紧,仍保持着递给他的姿势,可轻轻蹙起的眉心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纠结。

    见状,扶光颔首,唇边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好吧。”

    她叹息,将伸出去的手收回:“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走一趟浮阙宫,不过说好了,我……必须尽快回来。”

    说完,似怕扶光多想,她还特地补充道:“鬼界事务繁忙,实在不能久离。”

    “好。”

    见她终于答应,扶光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主动接过她手中食盒,笑着看她。

    孟姝瞧着,心底却咯噔一声。

    她怎么觉得,自己又落入了他的圈套呢?

    游音怀站在幽冥殿前,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好奇地伸头张望两眼,随即笑着摇头:“看来今晚可以通知鬼王府的御厨,让他们不必备殿下的晚膳了。”

    出了鬼界,天上艳阳的光芒便瞬间笼下,华光普照中,层云上站着两道身影。

    孟姝抬眸看着自己前侧的青年,他一身红白锦鳞仙袍,沐浴于灿阳下的身姿如玉,飘浮的云烟从其身旁飞掠,描摹过英挺的鼻梁,落入那双平静无波的眼,更显他不染凡尘,气度谪仙。

    察觉到身后女子时不时传来的目光,知道她偷瞄,扶光却故作不觉,看似镇定地目视前方,实则唇角早已轻轻勾起。

    一路上,孟姝心烦意乱,脑中一直在想着要如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竟在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浮阙宫。

    看着眼前身披霞光的巍峨神宫,孟姝呼吸忽地一滞,手指有些紧张地屈起。

    距离上次来这,已有百年的光阴了。

    她瞥了走在前头的神君一眼,眼神黯淡。

    那时的她还未身死,一切,都还来得及。

    浮阙宫内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显冷清了些。

    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几名仙侍来回走动,见到扶光和孟姝一起回来,他们眼睛瞬间瞪大,纷纷面面相觑。

    “神君,殿……殿下。”他们朝二人行礼,却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孟姝见状,面上依旧端庄,笑着朝他们点头,心中却早已掀起万丈波澜。

    她就知道来浮阙宫定会是这番场面!

    在仙侍们挪揄的目光中,孟姝跟着扶光,强装自然地穿过仙廊,朝内院走去。

    仰陶正在院中招呼着仙侍洒扫,突然间,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他手中指挥的动作一顿,僵硬着扭头看来,眼中惊骇清晰可见。

    “我没看错吧……”

    他愣了一愣,随即揉了揉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殿……殿下竟然和神君回来了?”

    他扔下手中扫帚,连忙理了理衣裳,一路小跑快步上前。

    “神君,殿下。”他躬身,朝二人行礼。

    “仰陶”浮阙宫中仙侍不多,若说孟姝跟谁最为相熟,那一定就是仰陶了。

    时隔百年未见,他昨日却还惦记着自己,给自己做了那么好吃的点心,孟姝一时间不禁有些感慨。

    “殿下。”见她叫住自己,仰陶微怔,反应过来后也笑着抬头,面上欣喜不言而喻。

    他看了看孟姝,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殿下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见状,扶光和孟姝相视一眼,皆是一愣。

    没想到在着九天神宫中居然还有人惦记这自己,说不感动是假的。

    孟姝笑着上前:“谢谢你昨日的海棠糕,我很喜欢。”

    见两人慢慢熟稔起来,孟姝也没了方才刚到浮阙宫时的不自在,走在他们身后的扶光眉眼微弯,低头一笑。

    看来兰子舟那家伙,还是有点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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