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到寝殿,就必然会路过百年前孟姝带着仙侍们一起种下的那片花圃。
今日天气很好,浮阙宫四周晴光涌现,缭绕的仙气飘拂着掠过白玉檐顶,使得这冷清的神宫多了几分静谧美好。
在走过花圃时,孟姝不知看到了什么,脚步忽地停下。
在花圃正中的凉亭旁,有片粉白交错的花海于半空中盈盈绽放,风过间,花瓣飘洒,清香袭来。
那就是扶光口中所说的,快要“不行”的海棠树。
见她目光盯着那,跟在他们身后的扶光突然想起什么,嘴角笑意一僵。
完了,忘记她来浮阙宫定会看见这棵树。
早知道就编点别的,不说这海棠了。
扶光在心里暗道不好,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怎么了殿下”仰陶正为孟姝引路,见她突然停下,一直盯着那花圃中看,不由得疑惑看来。
半晌,孟姝倏而轻笑一声。
“没什么,”她咬牙,侧目扫了某人一眼,冷笑道:“百年未来,这海棠长得挺好的呀,就是这起死回生的逢春本事,险些要比过我府中的那棵枯木了。”
仰陶眨了眨眼,他怎么听不懂鬼王殿下在说什么呢?
被孟姝猝不及防一扫,看得背后发凉的扶光轻啧一声,若无其事地仰头望天。
鬼王府中的那棵枯木可是老熟人了。
这些年来在鬼界无聊时,他也独独能与那枯木说几句话。
而那枯木逢春的盛景他也是见过的。
就在孟姝归来的那一日,那枯木突然褪去朽意,焕发生机,春意迸发而生,葱绿树荫险些遮蔽了鬼王府的院子。
而眼下,孟姝无疑是在拿这枯木做比,暗戳戳地讽刺他。
自知心虚的扶光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走吧,正事要紧,去拿红丝玉。”
孟姝懒得揭穿他,腰板却挺直了些,转身跟上了仰陶的脚步。
穿过花圃,寝殿就在眼前。
而在这条仙廊的最左边,还有着一间屋子,彼时正殿门紧闭,看上去跟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样。
孟姝瞟了两眼,也没多想,继续向前走去。
扶光的寝殿就如他这人一般,分明是雕玉细琢的宫殿,却处处透露着清冷。
宽大的殿中内设简单,还与百年前如出一辙。
仰陶将人带到后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却接收到了自己主子递来的眼神。
在与扶光擦身而过的瞬间,仰陶听见他低声道:“今晚多备些殿下爱吃的菜。”
仰陶一愣,直到扶光走进殿中这才反应过来,捂嘴一笑,步伐轻快地走开了。
见扶光去拿红丝玉,孟姝便坐在殿中矮桌旁等他。
一时无聊,她开始打量起四周来,目光瞥见矮桌上的食盒,脑海中却突然浮现起方才扶光在幽冥殿中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嘴角轻勾。
原来如此。
什么糕点也好,海棠树也罢,就连仰陶都是他的借口。
想着想着,孟姝眼神一黯,唇边笑意渐渐淡下。
她双手握紧放在膝上,看似面上无异,却轻声一叹。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还是要想方设法与他拉开距离
或许只有这样,等到将来她生死未卜的那一日时,他才能全身而退。
就在孟姝沉思间,扶光已经拿了红丝玉走来。
因红丝玉上附有残余的恶鬼气息,不铮特地寻了一只灵力充盈的木盒安放。
彼时那木盒就静静躺在桌上,扶光伸手将其打开,当中红光顿时乍现而出,险些映亮整个寝殿。
孟姝蹙眉看向那盒中红玉。
许久未见,这红玉还是依旧诡异。
闪烁的红光下,隐有血纹脉络缓缓蠕动,如同血肉下会跳动呼吸的人体经脉。
两人相视一眼,孟姝点了点头,手中莹光一闪,装有天地龙舆图的宝匣瞬间出现在她手中。
她左手捏诀,随着青色灵力的溢出,宝匣轻轻一颤,天地龙舆图带着神光从中飞出,于半空中徐徐展开。
扶光见状,眼神一敛,神力自丹田运起,随着他口中振振有词,漂浮于半空中的天地龙舆图光芒愈发强烈。
扶光大手一挥,只见桌上的红丝玉开始疯狂摇动,丝丝黑烟缠绕着从玉中飞出,一点点被龙舆图所吸收,最后湮灭于金光之上。
孟姝一时间有些紧张,屏气凝神盯着龙舆图的方向。
就在这寂静的等待里,天地龙舆图忽地一闪,三界六洲的图景跃然于纸,而那黑烟化作一点,附着于其中一处。
飘掠的神光从中游离而过,眼前图景愈发清晰,慢慢放大,最后带着那黑点落在其中一处。
“人间……”孟姝心神一敛,等她再仔细看去时,那图景带着黑点开始不断移动,最终于某处彻底停下。
“中南地带。”扶光眼神微眯,神情有些凝重。
天地龙舆图的能量仿佛被耗尽,半空中闪烁的金光一颤,那法宝便骤然缩小恢复成原来模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天地龙舆图只能给出大致所在,没有具体方向吗?”孟姝捡起那掉落的龙舆图,眉头紧皱想了想,转头看向扶光。
“也不是,”他道:“天地龙舆图灵性非凡,离所找气息越近,其图所现便会越详细,只是我们现在在浮阙宫,离人间遥远,因此便只能看到大致所在。”
“也就是说,若我们去到中南地带,龙舆图所给出的方位就越准确”
“不错。”扶光点头。
孟姝看着手中缩小的法宝,忽地叹气。
看来得尽快去人间一趟了。
许是洞察她心中所想,扶光问:“你打算何时启程”
孟姝将龙舆图关进宝匣中放好,手腕一翻,宝匣便瞬间消失在她掌心。
她眸色深沉,唇角绷起:“在寻恶鬼前,我得先去妄枝山拿回一样东西。”
“什么?”
“寂云剑。”
……
“白玉粉蒸肉,珍珠云酥泥,如意素卷……”
看着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仰陶一边报着菜名,一边自豪地点了点头,笑着看向差点看直了眼的孟姝:“怎么样殿下,这些菜式可还满意”
孟姝眨了眨眼,这才从眼前一桌“琳琅满目”上回神。
她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仰陶:“这,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这未免太过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瑶池仙宴。
“不多。”扶光勾唇,朝仰陶微微扬眉,随即拿起手边银筷,给孟姝夹菜。
“正好等会可以让仰陶分一些出来,叫仙侍们跟我们一起吃,免得小厨房再做。”
自扶光从鬼界回来后,仰陶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心情这么好,见他满意,他也就放了心,闻言,连忙招呼着仙侍将一些菜分作两份端下去,这下桌上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满当当了。
“浮阙宫的吃食,向来这么好的么?”
不知不觉间,扶光已给孟姝夹了满满一碗,她看着那几乎“半山”高的菜,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动筷。
她今日本打算看完天地龙舆图就走,却没想到临走前仰陶突然跑来,说花圃中有些花材需要打理,问她有没有空,愿不愿意留下来教教他。
扶光则看似漫不经心地从一旁走过,时不时帮腔一句,让她实在没有拒绝的余地。
无奈间,孟姝只好留下。
待好不容易跟着仰陶他们把花圃打理好后,天色已渐黑,紧接着,他们又开口留她用饭,再后来……
孟姝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这满满一碗,再后来,就到了现在。
“扶光。”
见他还要再夹,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够了,真的够了。”
她是鬼王,不是饿死鬼,更不是元馗。
扶光抬筷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的碗,终于意识到什么,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一声,放下了筷子。
“没事,你……慢慢吃,慢慢吃。”越慢越好。
孟姝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扶光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眼前碗里的菜实在太多,孟姝的筷子刚拿起又落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给扶光碗里分了大半,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放心动筷。
扶光看着她这本应是亲近之人间才会有的动作,眸中笑意越来越大,嘴角的弧度几乎压不下,险些暴露。
待这顿饭终于用完,孟姝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靠在椅子上重重松了口气。
刚吃饱,坐着有些难受。
孟姝起身绕着院子走了两圈,见消食消得差不多,而外头夜色也愈发浓重,她想了想,转头朝扶光道:“时候不早了,今日多谢神君的款待,我就先回去了。”
“好。”
意外的,扶光居然没再想方设法的留她,反而很干脆地就答应了。
就在孟姝准备走出浮阙宫时,后头的青年却跟了上来:“我送你回去吧。”
朦胧幽美的夜色中,俊美仙人身披月银,微风吹起他红白袍衣一角,衬得他本就挺拔的身姿更为出尘。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垂落身侧的手一紧,轻轻点了点头:“好。”
送就送吧,反正今日很快就要结束了。
至于后面……
她有些苦恼,又有些无奈。
难不成真的要让扶光跟她一起去人间渡鬼
许是白日天色晴朗的缘故,连带着今日的夜空也格外迷人。
满天星斗中,月色如水。
孟姝看着腾云上,自己和扶光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有风吹过她肩后乌发,她唇角微弯,看向静谧夜空的双眼竟比繁星还要璀璨。
如果回鬼界的这段路可以慢些,再慢些就好了。
第172章
忽而间,一股轻风吹过,熟悉的气息落下,两人瞬间就睁开了眼。
“殿下。”
它们按例朝孟姝行礼,抬眸间,却看见在她身后还有一道身影,待那人从夜色中走出,它们愣了一愣,面面相觑,惊讶道:“神……神君”
“土伯,谛听。”他淡笑着朝它们点了点头。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府中的身影,谛听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呢喃道:“土伯,我是眼花了吗,居然看见神君笑了”
土伯闻言,将目光从渐渐远去的两道背影上收回,严肃地点了点头:“你没看错,因为我三只眼睛都看到了。”
“而且,”谛听晃了晃头上的独角,惊奇道:“神君的心情也异常的好。”
它抖了抖身子,一向冷心冷情的神君大人突然如沐春风,俊美归俊美,但看着还怪渗人的。
鬼王府内静悄悄的一片,孟姝以为其他人都睡下了,眼见棠园就在前头,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的青年:“我到了,今日忙了一天,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扶光一愣,看着她身后棠园的院门,不知想到什么,眼眸一闪,刚要开口时,夜色里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扶光,孟妹妹!”
有道蓝色身影从花园小径中跑来,四周摇曳灯火照映出他的影子,看上去难掩的高兴。
柳鹤眠一路疾跑到他们面前,看到扶光,激动得上前就要一抱。
孟姝见状,早有所料地往后一退,只见扶光眼疾手快地撑住柳鹤眠的肩头,一把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扶光,你这几日都去哪了,他们说你回神界了,真的假的,你以后都不跟我们一起了吗?”
他的问题如倒豆子般一股脑抛出,让向来沉着淡定的扶光听着都一愣。
孟姝看着柳鹤眠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不由得转头笑出了声。
明明才几日未见,不知道的还以为隔了大半辈子。
本以为扶光不会理会他这无聊的问题,可意外的,青年却突然开口,并且目光闪烁,时不时看向她。
“孟姝已经回来了,我再留下,不合适……”
察觉到柳鹤眠突然转来的目光,孟姝似明白什么,瞬间反应过来,错愕地看向扶光。
他这话什么意思,我……
“孟妹妹!”柳鹤眠叉着腰,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赶扶光走呢?”
“不是,你别听他……”孟姝刚要开口,却见扶光神情黯淡地站在黑夜里,还时不时抬眸看她两眼,那姿态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孟姝瞬间闭了嘴,只觉得百口莫辩。
她深吸一口气。
罢了罢了,她的确想让他走,但不知为何,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总感觉变了番味道,怎么听都怪怪的,活像她是个抛妻弃子的恶男似的。
柳鹤眠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她,笃定是孟姝要赶人走的,于是非常仗义地拍了拍扶光的肩:“你别担心,有我在,定不会让孟妹妹做出这番不义之举来。”
孟姝:“……”
这分明是她的府邸,不知道还以为柳鹤眠才是鬼王。
扶光看着柳鹤眠拍向自己的手,忍了又忍,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真有口福,正巧刚刚段左使来了,还给穆阿爷带了几坛上好的美酒,据说是鬼界第一。”
柳鹤眠高兴地招呼他们:“走吧,一起喝酒去!”
“段之芜来了”孟姝道。
扶光见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对啊。”柳鹤眠点了点头:“他说你今天一天都不在幽冥殿,刚好来鬼王府送酒,想顺路看看你回来没有。”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突然来棠园这边,刚好撞到回来的孟姝和扶光。
走着走着,柳鹤眠回头,见两人还愣在原地,朝他们招手道:“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这几天在医署馆忙的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冥鬼们的蛊解了,情况也稳定下来,他便跟着穆如癸回了鬼王府,一觉从午后睡到现在,眼下精神得很,若非穆如癸叫喝酒,他都兴奋得恨不得出去跑两圈。
在棠园的隔壁还有一处小院,正是穆如癸和柳鹤眠暂住的地方,今夜正好苏素也在。
月光顺着树叶的缝隙垂顺而下,柔风吹拂过,震得檐边铃铛发出低低闷响,假山旁流水潺潺,于黑夜中倾泄出银绸流光。
而在院子中的石桌旁,正坐着三人。
桌上一坛美酒被打开,清醇酒香从中飘出,烈涩中带着一丝甜,悠然得让人心醉。
孟姝他们走到时,穆如癸早已自饮自酌起来,时不时跟苏素碰杯。
“少主!”看到那抹素色身影,沉默地坐在桌边的黑衣男人倏然起身,快步朝她走去。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孟姝,确认她没事后,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可就在此时,有道身影从她身后走出,与柳鹤眠并肩而行。
看到扶光的那一瞬,段之芜眸光微动,刚刚放松的眉心又重新皱起。
他不是回神界了吗?怎么会和孟姝一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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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男人传来的目光,扶光缓缓抬眸,一反常态地朝他扬眉一笑,眼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暗光,似是挑衅。
段之芜心神一敛,也不甘落后地回望。
“阿姝!”看到扶光跟孟姝一起回来,苏素眼神一顿,似想到什么,笑意漾起,朝孟姝招手。
正被柳鹤眠和苏素拉着坐下的孟姝没发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她被柳鹤眠按在石凳上,手中被塞进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酒杯。
摇晃的酒水似盛满了这皎洁月光,馥郁酒香从中漫出,带着丝丝辛辣逼上鼻腔。
孟姝微愣,凑近嗅了一口。
一抬头,便对上穆如癸似笑非笑看来的眼。
“忘忧君”她认出了这杯中美酒。
穆如癸笑着点头,指了指地下,又看了看段之芜:“他送来的。”
孟姝这才发现,除了桌上的这一坛酒,在穆如癸脚边还摆着好几坛。
孟姝一愣,故意打趣他道:“看来阿爷这与人结交的本事又有长进,竟能让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将军奉上美酒。”
穆如癸口中酒水还未咽下,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
他摇晃着手中的古铜色酒壶,看着对对面孟姝,又看向朝这边走来的两人。
这哪是他的本事啊,分明是沾了孟姝的光才对。
穆如癸从前早就看出来了,段之芜这小子对孟姝心思不一般。
说起来,段之芜是青墨收养的孤儿,从小养在军中,与孟姝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那时候的段之芜和现在很像,虽然年纪不大,却不爱说话,许是在军中长大的缘故,他从小便一身冷厉杀气,对谁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唯有孟姝。
小时候不管孟姝想去哪,想干什么,段之芜总会屁颠屁颠的跟着,若有人欺负她了,他定会将那人打得满地找牙,为此,还少不了被青墨狠狠教训一顿。
随着时间推移,二人渐渐长成了少男少女,那时候穆如癸就发现,段之芜看向孟姝的眼神似乎变了。
在一如既往的尊敬、爱护下,又多了几分赤诚的热烈,却隐藏得极深。
月夜下,扶光和段之芜二人走来,分别于孟姝身边一左一右落座,柳鹤眠则被挤到了穆如癸身边。
见状,小老头停留在他们身上的眼神微顿,继而轻叹着摇头,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
“阿爷你慢点喝,好酒莫贪杯。”孟姝关心道。
“难得悠闲,开心嘛。”
穆如癸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将酒壶递给柳鹤眠,朝他扬眉。
柳鹤眠瞬间领略,拿起那坛忘忧君又给他满上。
“不过这忘忧君真的难得的好酒,我老头子天上地下走了那么多遭,这美酒也品过不少,可说到底,还是我们鬼界的忘忧君最令人难忘。”
不知想到什么,穆如癸唇边笑意微顿,眸中晦暗一闪而过。
“就是,这酒的滋味跟我在人间喝过的都不一样,看来鬼界的好东西可真多!”柳鹤眠赞叹道。
“那当然,”苏素点头:“我在暮春楼的时候不管如何依法炮制,都还原不出这忘忧君的味道,能有几分相像便已是一绝。”
许是借着月夜纳凉的光景,有了这一出,向来安静的鬼王府内热闹不少,霎时多了些欢声笑语。
孟姝闻言,失笑着摇头,见旁边的扶光一直在看她,不由得微愣,想了想,看向自己手中那杯被柳鹤眠塞来的、还未喝过的酒,放到了他面前。
“我记得你鲜少喝酒”
百年前在神界时,扶光便滴酒不沾,再后来见他喝,还是在宝凤楼。
她看向那酒杯:“不过忘忧君的味道的确不错,你可以尝尝。”
何止不错,在鬼界,“忘忧君”可谓是人人皆知,正所谓有市无价,说的就是它。
见她将自己手中的酒递给自己,扶光唇角微弯,继而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下。
他故作淡定,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将酒杯拿起放到唇边,微抿一口。
醇而不厚,涩而不苦,回味中舌尖还泛着一丝甜,带着异香,的确美妙。
扶光点头:“的确不错。”
段之芜静静瞧着他们的举动,默下的眸子一暗,心口酸胀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上。
就在他出神时,耳旁女子温柔明媚的声音传来,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动作大方得不带一丝旖旎,就如同亲人战友般豪气随意:“你从哪搞来的这么多忘忧君费了不少功夫吧,多谢啦。”
她的笑容嫣然动人,嘴角漾起的弧度比这月色更为美好,却看得段之芜心口一梗。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强压住语气中的艰涩,重新倒了杯酒递给她:“少主喜欢就好。”
“你……”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落,孟姝眉头轻蹙,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笑意一顿,正要出口时,却被柳鹤眠打断。
“孟妹妹,我敬你!”
柳鹤眠“嚯”的一声站起,带着满腔豪气朝她举杯:“没想到你竟然是鬼王,我听他们说那可是位了不得的女英雄,你真的太厉害了,我柳鹤眠何德何能能与你们相识!”
孟姝一愣,不单单是她,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失笑。
孟姝笑着起身,拿起手边酒杯与他一碰。
“此言差矣,能跟柳大师做朋友,才是我之幸。”
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蓝衣男子,从人间到鬼界,柳鹤眠也算有了一番奇遇,从前眉眼间偶尔露出的怯然淡去,看似吊儿郎当的外表下,流露而出的是独属于年轻人的赤忱潇洒。
孟姝忽而觉得有些感慨。
其实她今天真的很开心。
尤其是现在。
揉碎了星光的月夜里,在鬼王府的小院中,他们乘夜风而坐,伴着美酒飘香,开怀畅谈。
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一一掠过,唇角笑意漫起。
孟姝想,如果时间能就此停留在这一刻,也不失为一种美好。
第173章
石桌旁的酒坛七零八落,斜靠在地,孟姝看着眼前不省人事的几人,一时间有些头疼。
忘忧君虽甘美,却也浓烈,莫说柳鹤眠和苏素,就连自称“千杯不醉”的穆如癸也有些迷糊。
看着他迷迷瞪瞪,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孟姝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人中,就穆如癸最贪杯。
眼下清醒着的,便只剩她和扶光,以及段之芜。
孟姝将一片狼藉的石桌简单收拾了一下,段之芜扶着穆如癸和柳鹤眠进去了,她则叫醒趴在桌上的苏素:“苏娘子,醒醒,你今晚别走了,就歇在鬼王府吧。”
鬼王府不缺屋子,刚好那日游音怀拿了一床新被褥还没用,简单收拾一下就能睡。
苏素迷糊地抬眼,看到是孟姝,她轻笑一声,亲昵地揽住她的手,顺从地站起来。
孟姝有些无奈地将她扶正,目光落在石桌前,撑额垂头的青年身上。
“扶光……”孟姝迟疑一瞬:“你自己能走吗?”
听到她叫他,原本低头的青年瞬间抬头,朦胧月影照映下,给他锋利清冷的容颜镀上一层柔光,黝黑明亮的眼眸中深深浅浅,似潋滟着无尽秋水。
他看着孟姝,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点怪,但说不上来。
孟姝想,他应该没醉吧……
靠着她的苏素不安晃动着,险些栽倒,孟姝一把将人拉起,注意力从扶光身上移开,一心搀扶着苏素。
此时安顿好那两人的段之芜正巧从屋中走出,目光扫过扶光,落在扶着孟姝的苏素身上。
“少主,要不要我帮你”
他刚想抬手,却顾及着苏素是女子,一时间竟无从下手。
“不必了,”孟姝抬头看他:“时候不早了,你也喝了不少酒,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里我可以。”
段之芜不知想到什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扶光,双唇翕合间,终是什么都没说,缓缓放下手,点头道:“好。”
临走时,他与扶光擦肩而过,特地侧眸提醒道:“神君也早些回宫吧。”
扶光笑而不语,只是负手静静看着他。
见状,段之芜轻嗤一声,挥袖乘着夜色离去。
那边孟姝扶着苏素,正往棠园的方向走去。
刚穿过花园,走上鹅卵石小径,眼见棠园的院门就在前头,原本还很是顺从听话的苏素忽地停下脚步,不管孟姝怎么拽,她就是不肯走。
“怎么了”她凑近看着她,疑惑道。
女人的红裙在夜风中摇摆,因着酒意,向来美艳潇洒的苏素在此刻看上去竟有些落寞,低垂的眉眼中,隐约透着脆弱。
“坏蛋,骗子……”
“什么”孟姝没听清。
“沈禛,你就是个坏蛋。”
这下孟姝听清了。
她抬头,眼神微愣,后知后觉道:“苏娘子,你醉了。”
“我没醉!”苏素顺势瘫倒在地,跌坐在小径上,双目无神地看向远方,向来眼波流转的美目中似有泪光闪烁。
“阿姝。”
女人俏丽的容颜沾染上酒气,在鬼王府的幽幽灯火下,更衬得她美艳动人,可这像烟火般*绚丽的美人,在此刻却难掩落寞,让人看着心怜。
过了半晌,就在孟姝准备重新扶起苏素时,她却突然抬头看着她,眼神悲悯:“阿姝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相遇的人,都会有结局的。”
她抬头,看着那半隐在云雾后的繁星,极低地轻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感叹。
孟姝拉着她的手一顿。
在这除了她们就无人知晓的寂静小路里,一滴泪自苏素眼中滑落。
比起先前酒坛中的忘忧君,孟姝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苦涩些。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苏素哭。
他们总以为,这位鬼界中最为热烈飒爽的女子,生来就应该是勇敢的,却忽视了她洒脱外衣下的脆弱。
她想,苏素这些年来或许已偷偷哭过许多次,但唯有这次,是为她自己。
先前在人间时,因鬼王之力尚未苏醒,孟姝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对苏素的故事并未全然了解。
她只知道,苏素是扶光代任鬼王后一手提拔的。
直到后来,她才慢慢了解到在苏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苦守人间多年,为何看向她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亲切。
一直以来,埋藏在苏素心中的有两个秘密。
一个是沈禛,另一个,则是她的亲姐姐,也是她无法言说的痛。
孟姝看着滑坐在地上的她,眼里涌现不忍。
她轻叹一声,蹲下身轻轻抱住了她。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她隐约猜到,苏素之所以与沈禛走到如今这步,其中多少应是有姐姐的关系在。
只是苏素每次提到他时都会格外伤心,因此孟姝不敢多问。
就像眼下,她躲在深夜小径里痛哭,她也只能给予拥抱,这种最简单的安慰。
好不容易等苏素哭累了,愿意由孟姝拉着她走,孟姝便将人带到棠园的偏房,将游音怀上次带来的新被褥展开铺好。
当做完这一切从偏房走出时,外头的夜色已愈发浓郁。
孟姝悄声合上门,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酸胀的脖子,穿过游廊,刚要走到自己的屋子,却见院中站了一人。
“扶光”
夜已深,有些发凉的微风吹起那人的衣角,红白相间的轻衣随风落下,腰间赤玉扣低泠作响,他身姿如玉,孤身站在冷清的阴影里,不是扶光又是谁
似是察觉她走近,背对着她的青年缓缓转过身,眼眸半垂着,一言不发地望向她。
“你怎么还没回去”
她蹙眉,有些疑惑上前。
她方才照顾苏素花费了许多时间,见扶光没跟上,本以为他是回浮阙宫了,却没想到竟在这等她。
孟姝走到沉默的青年跟前,没了朦胧夜色的遮掩,借着檐角照下的那一点微光,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
“你醉了”
无声的黑夜中,灯笼映出的橙黄光影倾泻在绣着朱雀祥云的华丽仙袍上,而他眉眼低敛,深墨般的黑眸里盛着点点碎光,彼时正跟着无声的情绪翻涌荡漾,缱绻而温柔地看向她。
孟姝一愣,回望着那双深眸良久,伸手碰了碰他的眉尾。
在那里,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薄红,云霞般绮丽地覆在清冷的容颜上,连带着那颗小痣都泛着异样的红。
怔然间,他们四目相对,她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她记得,那时在湘水镇时,她曾对这颗红痣发问。
红痣,代表着一个人上辈子有过一段刻苦铭心的情缘。
“这若是落在眉尾,便更为特殊了,说明此人与你命中注定,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不约而同的,深夜小院中的两人,都想起了这番话。
“孟姝,这颗红痣替我缠住的人,是你吗?”
深邃的黑眸中,覆了寒冰的秋水缓缓碎裂,底下埋藏已久的柔情浮出水面,正盛着这世间最动人的热忱,轻轻将她包围。
孟姝怔然抬眸。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清冽,如泉水般徜徉而过,避无可避地破开一点口子,缓缓流进她的心间。
檐下的古着铃被风吹荡而起,几乎与心跳同频,却又远不比心跳急促。
花丛中有窸窣虫鸣传来,她猛地低下头,错开他灼热的目光,遮掩着慌乱道:“扶光,你喝醉了。”
话音刚落,眼前人突然身形一晃,孟姝下意识抬手扶住他,他便顺势靠在她身上,温热的呼吸扑洒在她肩头。
“扶光”
半倚着她的青年一言不发。
孟姝的手穿过他的双臂,落在他的腰间,迟疑着抬起又落下,最终化为无奈的一声轻叹,轻轻将他揽住。
男人的重量不同女子,方才扶着苏素绰绰有余的孟姝在此刻显得有些吃力。
扶光醉倒了,半个人都靠在她身上,她左顾右盼,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就近将他安顿,可眼前敞开的唯有自己的屋子。
于是乎,她只能环住他的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拖进了屋子里。
屋中的灯烛被孟姝挥袖点燃,橙黄灯火瞬间笼罩,给幽静的屋中染上几分暖意。
好不容易将人放到床上,孟姝舒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醉倒的青年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拉近。
孟姝被猝不及防一扯,整个人重心一歪,跌倒在床,不偏不倚压在扶光身上。
有手搭在她腰间,隔着轻薄的夏裙,暖意灼上皮肤,点起阵阵酥麻。
正准备挣扎起身的孟姝瞬间僵住。
有股好闻的味道从青年身上传来,不知不觉萦绕上孟姝的鼻尖。
是他身上的菩提香。
说起来,这香真的很神奇,闻着分明清冽,可忘忧君那般浓醇的酒竟压不过这淡香,让它无孔不入,占据了孟姝的大脑。
沉默无言的房屋中,灯盏中的烛焰炽热而跳,孟姝却能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似是怕被扶光发现,她缓了缓,一鼓作气从他身上爬起。
他仍闭着眼,仿佛刚才的举动只不过是无心之举。
孟姝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人家还醉着呢,她自己在乱想什么
她坐在床边,将躺着的扶光身形扶正,并细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想了想,又灭了床头的一盏烛火。
方才还明亮的光意瞬间弱下,风从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口涌进,穿过屏风吹来,吹得四周床幔轻飘。
孟姝刚把被子给他盖好,一抬头,竟无意间撞进一双黑眸,漩涡似的把人吸进。
他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第174章
“孟姝,你能不能不要躲我”
寂静的屋中,青年的声音虽低,却无比清晰。
孟姝呆住,怎么都没想到眼前这个可怜巴巴拉着她的手的人,会是扶光。
可他说出的话,却让她心头一软。
愣神间,他已经从床上起身,俯身抱住她。
过了许久,孟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拍了拍他的肩:“扶光,你喝醉了。”
今夜他也并没有喝多少,但可能是平日鲜少喝酒的缘故,孟姝也没想到扶光会醉倒。
抱着她的双臂依旧很紧,没有一丝松开的意味。
跟醉鬼讲道理是没用的。
孟姝只好拿出哄孩童般的口吻,温柔道:“扶光你听话,松开好不好,我去给你做醒酒汤”
“不要。”
他将脸埋在她肩头,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我一松手,你就会躲我。”
躲他
孟姝欲言又止,想出口安慰可又发现,她这几日的确是在躲他。
可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将他择出局外
但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哪怕他眼下意识不清。
见他依旧不愿意松手,孟姝咬牙,只好道:“我答应你,你松开我,我以后再也不躲你了好不好”
反正等他酒醒了,也不会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仿佛将他打动,孟姝感觉到揽着自己的力量一松,她侧目,对上青年看来的目光。
“真的”
“真的。”
喝醉了的扶光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
孟姝看着眼前乖顺得让人心疼的俊美青年,怎么都无法与他平时清冷淡漠,普度众生的谪仙模样联系到一起。
就在孟姝失神间,眼前人突然再度靠近。
这一次他没再抱住她,而是低头,眼神灼灼地看向她的唇。
温热覆上,他的指尖在她唇边摩挲,于葳蕤烛火下牵扯出无端暧昧。
有心跳隐藏在穿过房门传入屋中的铃铛声里。
孟姝一时间竟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半晌,眼前青年低声道:“孟姝,你听见了吗?”
风自门外吹进,带着夜色的凉,引得青金镂蝶灯盏中烛火跳跃,昏黄的光影缠绕着爬上他们的脸,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以及女子清丽的眉眼,落在他们纠缠的发丝间。
“听见什么”看着他越靠越近,孟姝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一下又一下,随着呼吸颤抖。
“它在说……”
覆寒的秋水染上温情,带着缱绻的眼神从她眉眼往下滑,最终落在她的唇,一点点凑近。
孟姝大脑轰地一白,手指不安地攥紧他的衣袖,秀丽的衣袍瞬间被她揉皱。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即将踏进未关上的门:“殿下!”
刹那间,孟姝猛地回神。
她抬眸,只见扶光身形一歪,嘴唇擦过她的脸颊,靠着她的肩倒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孟姝连忙将扶光重新扶好躺下,临走时,还有些做贼心虚地抚平了他布满褶皱的袍袖,理了理自己微乱的鬓发,这才匆匆向外走去。
随着一阵低窣的交谈声,房门被人从外合上,屋中瞬间被幽暗笼罩,只剩一只烛火摇晃。
在黑暗笼下的那一瞬,床榻上,原本闭目的青年倏然睁开眼,女子特有的馨香从身上被褥传来,一点点荡漾开在他鼻尖,而在那双黑眸里,碎光浅浅,哪还有什么醉意,分明清明一片。
他侧目,目光穿过屏风,看向那被合上的房门。
随着一声轻啧,他咬了咬后槽牙,无奈地扶额轻叹。
外头,孟姝拉过游音怀,低声问她:“你不是明天才搬过来吗,怎么今晚就来了?”
见她匆匆关上房门,游音怀正想抬头张望,却被孟姝不动声色的挡住视线。
游音怀没多想,指了指手中的东西。
是醒酒汤。
孟姝一愣,听她道:“我刚从宫里走出,就碰见了段之芜,他说你今日喝了酒,怕晚上又头疼得睡不着觉,于是让我给你送些醒酒汤。”
说着,她将手中食盒举了举:“殿下,你要不要现在喝点”
“不用了。”
孟姝现在哪还需要什么醒酒汤,她分明清醒得很。
……
次日一早,暖阳微光从窗楣处洒进,落在梨木地板上,覆着一层碎影。
孟姝睁开眼,下意识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心,待她看清头顶摇曳的床幔时,抬手的动作一顿,有些错愕地起身,看着自己身上的被子。
她记得她昨夜分明是睡在软榻上的,怎么会在这
孟姝起身下床,无意间瞥到一旁矮桌,那里放着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醒酒汤。
不是昨夜游音怀带的那份。
孟姝端起瓷碗,看着里头汤水所倒映出的人影,好似想到什么,唇角轻勾。
今日鬼界的天气很好。
孟姝推开门,迎着那倾洒而下的日光,暖意渗进每个呼吸的毛孔里,她舒畅地伸了个懒腰。
她转身合上房门,抬步往偏厅走去,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几声笑语。
她一踏进,便对上众人齐齐传来的目光。
最先开口的是穆如癸。
他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笑着摇头:“阿姝呀阿姝,昨日你分明喝的是最少的,没想到却是醒得最迟的,看来这酒量还得练。”
孟姝闻言只好哂笑。
紧接着,她抬步的动作一顿,原因无二,只因她在饭桌前看到了本不应在这的青年。
他依旧穿着昨日那身红白锦鳞仙袍,神情悠然,姿态随和,分明与其他人一同坐着,却姿容出众得不容忽视。
他不是走了么?
对上那道灼灼目光,昨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孟姝垂下的指尖一抖,慌忙避开眼,试图遮掩什么。
她的小动作自然没逃过扶光的眼睛,他故意装作不见,将目光移开,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
桌前,除了穆如癸,柳鹤眠和苏素也随之看来。
“殿下,快来用早膳,再不吃就要凉了。”游音怀朝她招手。
游音怀从前就是在府中照顾她的人,是孟姝战死后鬼王府无人,她这才领了宫中女官的差事,可眼下,孟姝既已归位,她自然便从宫中回来,负责孟姝的衣食起居。
面前的这一桌早膳,想来就是她吩咐府上御厨备下的。
想了想,孟姝强装镇定,重新抬步走进,却发现桌边只剩下扶光旁边的位子尚空着,像是特意留给她似的。
昨夜的那一幕幕又闪现在眼前,月夜下的红痣,昏黄的灯火,以及青年灼热的呼吸……
孟姝狠狠捏了捏手心,痛意从手中传上,这才让她思绪清明了些。
若非这么多人看着,孟姝定会转头就跑。
她轻咳一声,神情淡定地坐下,拿起碗筷,一板一眼地吃着东西。
游音怀给她盛了碗莲子羹,忽然间像是想起什么,奇怪道:“对了殿下,我今天怎么看见神君从你房里出来”
此话一出,厅内瞬间安静,孟姝拿起调羹的动作一顿,感受到有目光齐齐扫来,在她和扶光之间打转。
孟姝感觉自己的脊背都僵住了,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扶光倒是从容依旧,拿筷的动作不紧不慢,淡定优雅,见孟姝愣住,还好心提醒她:“慢点吃,别噎着。”
孟姝感受到其余人的目光更加不对劲了。
苏素和柳鹤眠相视一眼,纷纷瘪嘴偷笑,穆如癸则是蹙眉瞪来:“阿姝,这是怎么回事?”
孟姝故意装傻:“阿爷你误会了,可能是扶光给我送醒酒汤的时候正好被音怀看见了,对吧?”
她朝游音怀眨了眨眼。
游音怀一愣。
不对啊,她看见神君出来的时候才辰时,醒酒汤分明是后面才送的……
可游音怀不傻,自然看出了孟姝朝自己的挤眉弄眼,见状,她“哦”了两声,连忙点头:“对,是送醒酒汤来着。”
“是么?”穆如癸眼睛一眯,看向扶光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怒气,摆明了不信。
孟姝的余光瞥见身旁青年正要开口,她一急,饭桌下的脚踢了踢他,扶光一顿,随之抬头看她。
谁知她却佯装无事,一脸平静地无奈道:“阿爷,我怎么可能骗你真的没什么。”
柳鹤眠见状,举手附和道:“我作证,孟妹妹不会骗人的。”
柳大师我就帮你这一次!
说着,他还朝孟姝挑了个眉,目光暧昧,见状,孟姝刚放下的心又提起,知道他误会了什么,有些无奈扶额。
苏素也连忙点头,还给穆如癸碗中夹了个白玉卷:“穆前辈,这个挺好吃的。”
穆如癸:“……”
他是看着老,又不是真的老到脑子不转了。
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声一哼,来表达他的不快。
待用完膳后,大家都去各忙各的,厅中便只剩下扶光和孟姝,而孟姝也准备去幽冥殿。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去时,突然想起什么,退回桌边,目光有些探究地看向扶光。
“怎么了”他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她。
观他神情,看样子并不记得昨夜的事。
但为了以防万一,孟姝清了清嗓子,还是决定道:“昨晚,你喝醉了,是我将你带回的棠园的。”
“我知道。”
听她突然提起这个,扶光好似想起什么点了点头,起身看向她,还有些不适地揉了揉眉心:“今早起来看你睡在软榻上,怕你不舒服,是我将你抱回去的。”
“那你可还记得……”
“记得什么?”扶光挑眉看她。
“没什么。”孟姝别开眼,有些不安地攥了攥手,不记得就好,还真怕他记得。
就在孟姝即将松了一口气时,眼前的青年却突然开口,故作恍悟地拖长尾音:“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好像记得什么……”
“什么”孟姝有些紧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抬手,理了理微皱的袖口,配上他这张脸,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孟姝看着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青年缓缓抬眸,眼中狡黠一闪而过,继而俯身盯着她的眼,噙笑看来:“我记得,你说以后不再躲我。”
孟姝下意识往后一退,手紧紧扶住了桌沿。
他不是醉了吗怎么会记得这个……
孟姝忽地有些头疼,她昨日不过哄人的随口一说,竟还真被他听了进去。
“除了这个呢?”她不安地咽了咽口水。
女子强装镇定的神色落在他眼里,扶光压下嘴角勾起的笑意,故作不觉:“还有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确保他真的不记得其他后,孟姝长吁一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逃地一般匆匆离去。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站在原地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嘴角扬起,喉中低低溢出一声浅笑。
第175章
看守祠堂,是一个苦差,也是一个闲差。
苦就苦在,祠堂偏静,平日里不会有人来往,百年更是不见变动,守在这的人便只能日日数着殿前的年轮过日子,看着这一如既往的古着铃摇头轻叹。
但此差虽苦,却也安闲。
就譬如现下,没人打扰,孟倚每天都乐得自在。
被鸢尾花包围,靠在藤椅上打盹,便成了孟倚最喜欢的事。
在这靠着,可比在长老堂舒服多了,时不时还能抬头透过凉亭木檐,数数天边照世灯幻化的“流云”。
孟倚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边扶椅,指间象征着长老身份的黑曜石指戒夺目,于晴日下折射出鳞鳞碎光,彼时他正眯眼假寐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来人脚步沉稳,又带着几分急促。
紧接着,孟倚手中抓着的木藤拐杖一空,被人抽走。
“孟真。”
孟倚未睁眼,仍保持着假寐的姿势,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凑近,他轻哼一笑,晃了晃身下藤椅。
“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一位身穿暗色红纹长老袍的男人从藤椅后走出,他拿着拐杖的左手戴着和孟倚一样的指戒,闻言轻挑眉梢,含笑看来。
他看着不过三十而又,长相普通,却有着一双极为锋利的黑眸,幽沉的眼眸中暗光叠现,如同古波般静谧无声,彼时却难得的带着几分笑意,神情松弛,把玩手中拐杖。
“你不是派人传信问我何时从军营回来吗,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
孟倚缓缓睁眼,闻言看向他,故作生气地哼道:“你还好意思说!”
他袖口微动,那拐杖便瞬间回到他手里,借势打向眼前人:“殿下归位,此乃鬼界,甚至是三界的大事,你居然不回来,难不成还得让我去请你”
孟真耸肩:“二哥,这真不能怪我,恰巧那几日我巡兵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鬼王归来一事的确事发突然,任谁也没想到。
孟倚瞪了他几眼,倒也没真怪他。
“你回来可有先去拜见殿下”
“这是自然,殿下还赐了我一把宝刀。”
说着,孟真左手一翻,一把形状弯口,刃身如焰的短柄宝刀便出现在他手中,与他威武粗犷的气势倒是格外般配。
孟倚真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次回来,应该不走了吧?”
孟真司武职,与段之芜领兵的将职不同,他多任巡查之事,负责监管鬼界各封地的军务,这些年来长老中最忙的便是他。
孟真正拿着赤焰刀比划,锋利的刀刃从他掌中厚茧擦过,于日晕下泛着凛凛寒光。
闻言,他抬头,眼睛极快地眨了一下,笑道:“暂且不走了。”
“托殿下的福,她一回归,鬼界军心安定不少,边防事宜自然也无恙。”
“那就好。”孟倚点了点头。
“正巧近日殿下重新上任,鬼界事务繁多得很,长老堂忙得不可开交,你回来也能帮衬些。”
凉亭四周的鸢尾花随风轻晃,紫云萦绕间,淡淡花香吹拂而过。
孟倚盯着那花,不知想起什么,招呼孟真道:“正好你回来了,顺便帮我打理一下这鸢尾花吧,有一些都快蔫了。”
这鸢尾花还是多年前孟真亲手给他种下的,想着他独守祠堂无聊,便亲自建了这凉亭,还在这栽了这些花,好让他可以有地方休息纳凉。
而眼下,孟倚不会打理,这些鸢尾花乍一看还算嫣然,可要跟多年前对比,那可是长势衰弱许多,其中还冒出了不少杂草,隐隐有着颓垂之态。
孟姝来到之际,已渐见云霞,日落西山。
傍晚的黄昏洒落在古肃祠堂的殿前空地上,凉亭旁花草茂盛间正有着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坐着藤椅上喝茶假寐,时不时“指点江山”,而另一人则在鸢尾花丛中挽袖苦干,看样子是在打理花草。
“殿下!”
孟倚眼尖,远远就看见了她,见状连忙起身,朝她行礼。
正背对着凉亭除草松土的男人身形一顿,手中还拿着锄头,闻言缓缓转身,抬眸看向自台阶下走上的女子。
她依旧一身简素青衣,清丽出尘,除了腰间银花坠链随着步伐轻摇摆动,身上再无其他配饰,却丝毫不影响其额间钿印的昳丽耀眼。
青墨棠花无声绽放,那是鬼王印。
是百鬼之王的象征。
孟真不动声色地垂眸,掸了掸手中的土,将挽起的衣袖放下理好,走上凉亭前跟着孟倚朝她行礼。
“这不是在幽冥殿,两位长老不必如此客气。”
孟姝笑着点头以示回礼,目光却在孟倚旁边的男人身上停顿一瞬。
眼前之人是孟真,因其常年巡兵鬼界封地的缘故,众长老之中自己唯独与他不甚相熟,可今早孟姝是见过他的。
她还赠予他一把宝刀,名为赤焰。
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
与他名字气度倒是相配。
可现在,眼前人的长老华服沾上泥巴,手中还拿着方才松土的锄头,身周幽冷肃意弱下,却多了几分随意平常,孟姝有些意外。
怪不得他们都说孟倚孟真交好,情同手足,如今一看的确不假。
“殿下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不如等我回长老堂一同商议”孟倚问。
孟姝摆手:“没什么大事,就是过两日我要去人间一趟,鬼界事宜还需麻烦各位长老盯着,若有要事可以传印信与我,有何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孟真抬手擦去指戒泥土的动作一顿,碎土从他手中落下,蒙尘的黑曜石又重新焕发光彩。
孟倚点头,又有些疑惑道:“殿下突然要去人间,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姝轻瞥一眼,视线从孟真身上移开,闻言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归位匆忙,有些旧事还未处理完。”
她并不打算将恶鬼之事透露太多。
且不说眼下她并无太多把握,更何况鬼界之中还有隐藏的奸细,以免打草惊蛇,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孟倚知道孟姝有自己的考虑也没多问,正巧彼时天色晚了,他便与孟姝一同离开祠堂,孟真紧随其后。
三人在鬼阙门前分别,孟姝要出宫回鬼王府,孟倚和孟真则住在宫内的长老堂。
临别前,孟倚还特地嘱咐孟姝道:“殿下万事小心,鬼界有我看着,还有段之芜在,殿下大可放心。”
孟姝朝他作揖:“麻烦倚长老了。”
她笑:“等孟姝回来,定拿着上好的忘忧君登门拜访,与您促膝长谈。”
孟倚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谁能想到当初在鬼族祠堂前日夜练剑的稚嫩少女已经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百鬼之王,不仅如此,还经历了一番生死苦难,幸得涅槃重生。
看着她,孟倚心里止不住地感叹。
青墨啊青墨,你的女儿,我们鬼界的小殿下,已经长成了这三界中最为璀璨的一颗明珠。
他拄着木藤拐杖,笑着抚了抚胡须:“好,那我就等着殿下的酒了。”
……
回到鬼王府,棠园中已经点起灯火,游音怀正在屋中帮她收拾行囊。
四下静悄悄的,棠园除了游音怀便没有他人。
孟姝眼眸一转,看似随口一问道:“其他人呢?”
“穆前辈和苏素带着柳公子去夜市了,怕是要晚一些才回来呢。”
游音怀问:“殿下可是饿了晚膳已经做好了,我去叫他们端上来。”说着,她作势就要往外走。
孟姝连忙拉住她:“我还不饿。”
她接过游音怀手中的衣服:“我与你一起收拾,等会再用饭。”
鬼王府中灯火四起,整个棠园都亮堂堂的。
孟姝惧黑也是后来游音怀经扶光提醒才知道的,因此她每日在太阳未落山之前便会提前点好府灯,等着孟姝回来。
眼下屋子里烛影跳跃,暖意融融,游音怀怅然道:“殿下才回来没多久,没想到这么快便要走了。”
孟姝失笑,戳了戳她皱起的脸:“我只是暂时去人间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瞧你说的。”
“而且我明日还要去冥府一趟,有些事要与阎王相商。”
游音怀听她这么一说,心情这才好了不少。
“那殿下你可要早点回来,不然我又只能一个人守着这空落落的鬼王府了。”
这几日有穆如癸柳鹤眠他们在,鬼王府中热闹不少,连带着游音怀也比原先活泼,一想到孟姝去人间,穆如癸和柳鹤眠也要走了,游音怀还有些舍不得。
孟姝要带的东西不多,左右不过几件换洗衣裳,至于兵器……
她抬手,从袖中拿出那把银刀。
“这是什么神武,怎么从前没见殿下用过”游音怀奇怪道。
这刀通体晶莹,隐隐泛着灵气,看起来还与寻常短刀格外不同。
“不是什么神武,只是用惯了。”
不过在她看来,也与神武无异。
她缓缓擦拭过银纹镂空刀鞘,唇角轻勾。
“对了,扶光回浮阙宫了?”
游音怀没多想,下意识道:“是呀,今早殿下离开后神君也就走了,还特地给了我那个。”
游音怀朝着屋中一指,孟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矮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个食盒。
那食盒眼熟至极,分明是孟姝特地让扶光拿回的清紫檀食盒。
她蹙眉。
这食盒她昨日不是亲眼看见扶光拿回浮阙宫了吗?怎么竟在这出现了……
游音怀收拾行囊的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什么,想起先前孟姝进屋时问的话,笑着调侃道:“原来殿下绕了那么大一圈是想问神君啊?”
孟姝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她不自然地别过眼,随即转身朝外走:“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第176章
冥府四周开满了彼岸花,暗红色的花苞于阴郁幽光中绽放,风过间透露着诡谲寒意。
冥府向来是忙碌的。
魂来魂往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其中的牛头马面。
随着他们手中钢叉长矛架起,无形鬼力涌动间,刚引入冥的魂魄便乖乖笼入其中,跟着他们的脚步向前走去。
突然间,为首的牛头不知看见什么,凶悍的牛脸怔然一愣,浮现了只有人才有的神情。
他戳了戳身旁的马面,看向不远处一角,低声道:“那个人,怎么这么像殿下呢?”
远处的恶灵浮碑下正走来一道人影,青金云肩下,她身着一身素色轻衣,鲜血般艳红的彼岸花从她裙角轻抚而过,却丝毫不影响其清丽风采,甚至被衬得隐有黯淡之意。
随着那人身影愈近,她额心钿印也愈发清晰。
牛头马面瞳孔一缩,相视一眼后将手中魂魄交于一旁鬼差,快步上前。
“殿下!”他们声音铿锵有力,引得过路魂灵纷纷侧目,皆是惊讶地看向这来。
“这就是鬼王呀?”
“鬼王原来是个这么年轻的女子……”
魂灵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孟姝却仿佛见怪不怪,神情依旧淡定地朝他们点头。
“好久不见呀,牛头马面。”
其实孟姝归位后,他们也是见过的。
毕竟那日鬼王归来的奇异天象笼罩三界,而鬼族祠堂前更是百鬼群集,其中自然也包括牛头马面。
但或许孟姝并没有看到他们。
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很难想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经历了一番生死跨越,在那血流成河的妄枝山巅魂飞魄散,继而又涅槃重生。
牛头马面愣了愣,久久不能回神。
最后还是马面稳重些,走在前头为孟姝引路,一边与她叙旧。
“殿下不在的这百年间,冥府也并未松懈。”说着,他指了指那各司其职的鬼差。
孟姝来时便发现,冥府上下管理得极好,一副井然有序的模样,相比百年前她离开时并不差,甚至要更为有序。
“这都多亏了神君。”
孟姝抬眸。
马面道:“神君虽是神族,继任突然,却对我们鬼界很是上心,那时候殿下刚刚去世时,鬼界险些大乱,多亏了神君出面,这才重新稳定了民心。”
孟姝回来后,在交接鬼界政务时,长老们也曾与她多次提过扶光。
扶光身为外族,继任鬼王后却能备受尊重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一虽有神君身份使然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他的作为。
鬼界子民们有多爱戴孟姝,那她突然逝世后所引起的混乱便有多大。
可想而知,鬼界这些年来能够安然无恙,扶光在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力。
阎王殿就在眼前。
孟姝今日*来时已经提前告知过阎王,眼下谢必安已在殿前等候多时。
“殿下。”他朝她行礼,清俊的书生面容带着一如既往的淡笑,只是在此刻笑意方达眼底。
“好久不见呀谢常使。”孟姝笑着点头。
上次人间一别还是在褚镇的时候,那时她和扶光还因庄文周一事欠了他们一个人情,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再一见面,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鬼王。
谢必安笑:“殿下还是唤我七爷顺耳些。”
那日孟姝就是鬼王姝一事传到冥府时,谢必安起初是震惊的。
后来转念一想,他才方觉原是自己大意了,死去的故主就在眼前,可他却没认出来,对此,谢必安心中多少有些惭愧。
“阎王呢?带我进去找他吧。”
一走进阎王殿,过去的那些记忆再次浮现眼前,亲切感瞬间袭来,仿佛一切都没变过。
阎王早在殿中等她。
见到孟姝,他又惊又喜,围着她上下打量了个遍。
待阎王拉着她嘘寒问暖好后,孟姝这才有机会说起正事。
书卷铺开在桌案前,朱砂玉笔下,密密麻麻的是一个个人名。
这都是那些无辜受害的玉骨村民。
孟姝眸子一暗:“我算到他们尚在冥府,还未往生,所以特来向阎王讨分薄面,为他们施法超度,下一世投胎一个好人家,免再遭受今生苦楚。”
阎王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阎王掌管生死簿以来也是见过不少死魂,死因多么凄惨的都有,可眼下这徐徐长卷铺开,上头的一个个人名都让人止不住叹息。
全村惨遭屠戮,有的甚至死无全尸。
“哪怕殿下不开口,本官也会亲自盯着。”阎王朝她重重点头。
待走出冥府,天色已黑。
她回到鬼王府时,穆如癸他们已经按照孟姝的嘱咐先行一步了。
“殿下,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吧,这样也好有个人照顾。”游音怀将包袱递给她,依依不舍道。
孟姝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我是去办事的,又不是享乐,哪需要别人照顾,更何况阿爷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人间,我们会彼此照应的,你放心吧。”
说着,她还怕游音怀担心,玩笑地朝她扬眉道:“再说了,我可是鬼王,有谁能欺负得了我”
许是孟姝平日大都是随和温柔的缘故,让游音怀差点忘了,眼前女子可是能率领鬼军驰骋沙场,在三界中披靡无双的女英雄。
游音怀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不过殿下此行真的不带鬼军吗?哪怕让段之芜随行也好。”
孟姝摇头:“鬼界不能无人,政务上有长老们帮我盯着,我不用操心太多,但军中唯有段之芜我才信得过。”
她道:“放心吧,待此事办完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那时……”
孟姝仰头看向那夜空中散发着莹莹幽光的照世灯,眸中晦暗一闪而过,她缓缓勾唇,长舒一口气:“一切离尘埃落定应该不远了。”
恶鬼若能尽数渡化,至少能削弱那群神秘组织的大半势力,暂保人间无恙。
……
“土润溽暑,三伏天中。”
人间夏夜里,月朗星稀下,有风自天边吹过,湿热的空气中带着一丝燥意覆盖住这片山林,寂静的幽暗中虫鸣声窸窣而起,风移影动间,有光浮动,似有人影在山林中掠行。
在这空寂的陡峭山头,黑暗中,有一素衣女子驾马飞驰。
疾风吹得她身上衣裙猎猎作响,乌发飞舞下,她身下之马通体近乎透明,蹄携银铃,身披青羽战甲,伴着四溢而出的青芒,鬼气凌厉,于山风中破开黑暗而行。
她半伏着身,随着灵马疾驰扬起缰绳,身姿潇洒:“驾!”
孟姝向来惧黑,可眼下面对幽深漆暗的山林,她的心情所前所未有的开阔,唇角缓缓扬起。
只因在世人看不见的黑暗中,在她身后鬼力涌动,有上百只鬼影穿过层叠林叶从四周各处而涌来,汇聚在她身后,默默跟随着她,策风飞驰在这山间。
深夜的妄枝山静谧非常,时不时有山风从耳边穿过,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银光垂天而落,于在妄枝山脚乍现开。
有两道人影从中走出。
为首青年身姿如玉,清隽无双。
绣着祥云冕纹的锦靴踏落碎叶,黑羽锦袍随风荡下,于幽暗山林划出一道流光,映亮他秀丽姿容,以及那双带着漠然的眼。
有一紫衣男子持剑紧随其后。
他环顾了一番四周,眉头轻蹙,神色凝重道:“主上,这好像有股很浓重的鬼气。”
扶光抬眸,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穿过黑暗,将藏匿其中的险意轻易看破。
随着一阵诡异的光雾漫起,有什么东西正从林间爬行而出。
那是一只形容可怖的小鬼,彼时正吊着猩红长舌,拖着瘸腿朝二人走来。
看到扶光和不铮时,它凄白的瞳仁一转,略显狰狞的嘴角勾起,带着几分兴奋。
显然这是一只怨气还未渡去的冥鬼,正蛰伏在深夜林中等待倒霉人上钩。
而眼下,它明显没认出眼前人是谁。
许是扶光和不铮并未动用法力的缘故,它以为眼前之人不过是寻常凡人,不仅如此,它贪婪的眼神从扶光身上扫过,目露绿光的吞了吞口水。
为首的这个青年看上去和先前吃过的凡人都不一样,想来要更加味美些。
“是只饿死鬼。”
不铮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看上去这小鬼道行并不高,否则也不会辨析不出人气。
他正要持剑上前时,却被扶光拦住。
“这鬼不对劲。”青年眼睛半眯,目光凌厉扫过。
眼前小鬼道行虽浅,可身遭鬼气却远比一般冥鬼浓烈,看上去怨气不浅。
不仅如此,那萦绕的鬼气中似乎还有一丝红影缓缓浮动,若不仔细瞧去还真看不出。
经扶光提醒,不铮显然也瞧出了其中异样。
他凝眸一看,不知发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扶光:“像是梅花血印”
扶光神情冰冷,点了点头。
就是那吸引天地怨气,孕育恶鬼的梅花血印。
只是眼下的这只饿死鬼道行太浅,修为不高,以至于身上梅花血印还未成型,恶鬼之力尚未酿成。
山影幽幽中,朦胧月色被树荫遮蔽在后,四周的光亮越来越暗,衬得不远处那只饿死鬼的眼神更为森戾。
第177章
玲珑塔已经归还给孟姝,眼下他们并无收服鬼怪的法宝,再加上神力与鬼力本就相抗,搞不好会适得其反,让眼前小鬼怨气放大,瞬间蜕化为恶鬼。
“没事,大不了我用鬼族法力收了他。”扶光道。
“不可,”不铮变了脸色:“主上,你前段时间刚刚经历反噬,现下法力正是不稳的时候,若再逆转经脉贸然使用鬼力,只怕……”
从黑暗中飘荡而来的小鬼越来越近,那双漆白的瞳孔在二人之间溜溜打转,似察觉什么,沾着干涸血渍的嘴角一咧,诡异地笑道:“小小凡人,能被吾享用是你们的荣幸。”
它逼近,猩红长舌随着它的动作在半空中摇荡。
随着阴森寒意的散发,它身上的怨气不断向四周扩散着,它站在阴影里,歪头看着他们:“吾在妄枝山这么久,难得碰见如此可口的人类,就凭你们,也想跑”
“找死。”
深山里,身姿长立的青年神情冰冷,眼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陡然变化,淡漠眸光下,隐有冷厉杀气脱然而生。
他缓缓抬眸,饿死鬼无意间对上那人目光,只觉得浑身一抖,若有若无的威压逼近,似有天然的恐惧从心底冒尖而出。
不对,眼前之人好像不是凡人……
扶光右手一抬,银芒自掌心一闪而过,就在他要召出蛟月时,远方的黑暗幽林里似有什么破风而来,隐隐浮动着青光。
仿佛感受到什么,扶光冰冷的神情有一瞬的柔软,周遭骇人杀气慢慢散去。
他唇角轻勾,不动声色地五指收拢,那道还未跃出的银芒便湮灭在他掌心。
随着青光逼近,那隐匿在风声中的铃铛声便愈发清晰。
紧接着,一阵凌厉寒风传来,那蹄携银铃,身披青羽战甲的灵马便出现在他们眼中。
而在灵马背上,素衣女子身形翩然,衣袂如风,在空中划出道道流光,与青芒萦绕而舞动。
不铮瞬间就瞪大了眼。
不是因为那女子是他们最为熟悉不过之人,而是因为她背后跟随着的一众鬼影。
浓烈鬼气下,冲天鬼影几乎遮蔽住整个妄枝山,它们仿佛无孔不入,化作道道鬼雾突破层叠的林叶穿梭而来,臣服着、追随着那女子。
随着那人身影越来越近,她收紧缰绳,青羽灵马于空中勒蹄嘶鸣,无形威压迸发而出,而她则唇角勾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气势逼人地垂眸看来:“那如果是本殿呢?”
显然,方才饿死鬼说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小鬼被这场面吓了一跳,手脚不听使唤地哆嗦着。
不仅仅它的眼睛认出了来人。
它的血脉、灵魂都在叫嚣着,想要臣服。
女子额心钿印昳丽,青墨棠花仿佛有着无形的魔力在夜中散发着夺目光彩,其中,便有着它最恐惧的鬼王之力。
“殿……殿下。”
它被吓得鬼魂一震,连话都说不清。
“原是一只道行不到百年的小鬼,竟敢如此大放厥词,在此作恶,看来还是我鬼界的律令太过宽松。”
她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腕,故作苦恼地蹙了蹙眉,紧接着,一道青芒从她袖中飞出,她不过挥一挥衣袖,那饿死鬼便瞬间消失在原地,连尖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扶光抬眸望着她,夜色中,清丽素衣翩然翻飞,鬼王钿印下,女子神情恣意,眉目间鬼王气势逼人,却又不失灵动。
这才是孟姝。
百年前的温柔强大,百年后的明媚潇洒,缺一不可,方才铸就了这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她。
见扶光一直盯着自己,孟姝拍了拍手,从灵马上飞身而下。
她跟不铮打了个招呼,问道:“你们怎么在这?”
察觉到孟姝的眼神故意避着自己,扶光眉梢一扬,不由得低头嗤笑。
某人,也只有在他酒醉后会大胆些,愿意吐露几分真心话。
扶光双手环胸笑看她,心里却在想。
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还真是个白眼狼。
“主上猜到殿下这两日便会动身来人间,所以……”
不铮话没说完,孟姝却懂了。
她轻咳一声,面上无异,心里却有些发愁。
她之所以急急忙忙动身,还挑在夜里,就是为了避开扶光,却没想到还是被他猜准了。
她借着余光偷瞄了一眼旁边树下的青年,却不料径直撞进那双噙着浅笑的深眸里。
孟姝一怔,连忙收回目光。
“对了,穆前辈他们呢?我听苏素说他们都来人间了。”不铮道。
“他们早就到了,现下应在湘水镇。”
知道孟姝要来人间后,穆如癸肯定会一同,柳鹤眠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是凡人,去鬼界也是阴差阳错的小住一段时日,现在也该回来了,倒是苏素……
孟姝起初以为苏素会留在鬼界,却没想到听到他们要走,她便连夜收拾行囊,说要与他们同行。
“暮春楼需要我照看,现下那些中蛊的冥鬼已经无恙,我也该回去了。”
当年她本就是向扶光自请看守人间,如今风波已平,孟姝也已归位,她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孟姝想了想,也好,有苏素在,穆如癸他们便正好可以去暮春楼暂住。
至于她……
孟姝环顾四周,没想到等她再来妄枝山时,一切已物是人非。
“在去中南之前,我还有一件私事需要办,不如我们在暮春楼汇合吧。”
她虽看着不铮,可此话分明是说给扶光听的。
此行渡鬼想要借用天地龙舆图,便少不了扶光相助,既然避免不了,那就顺其自然,毕竟渡鬼要紧,此番大事不能出差错。
但除了渡鬼外,她实在不想让扶光与自己牵扯太多。
孟姝垂眸。
她怕自己到那时,就真的无法狠下心离开了。
扶光明显听出了她言外之意,嘴角笑意一僵,双手放下,眸色沉沉地朝她看来。
不铮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就在他正要开口时,突然觉得后背发凉,他回眸一看,收到自家主上递来的眼神。
不铮瞬间了然,静悄悄地先走了。
这里已经是山脚,离玉骨村很近,孟姝没再骑马,而是选择步行下山。
深夜的妄枝山要比白日更为阴森。
茂密的树荫垂下,落在泥土里,活脱像身形扭曲的鬼影,彼时身后静悄悄的,眼前只有树叶缝隙中露下的一点月光可见。
就在孟姝以为扶光和不铮都走了的时候,前方的道路忽地被人映亮。
她怔然回眸,却见在身后几步外,朦胧的树影里,有一黑袍青年持灯望来。
明亮火光从提灯中跳跃而出,勾勒出他出色姿容,也缠绕上他们彼此对望的影子。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像了。
同样是在一个月影朦胧的深夜,同样是在妄枝山脚,在这幽暗的空间里,只有他们彼此间充满光亮。
那时的她还觉得自己枯木一具,人生一轮,竟也能在妄枝山遇到了神仙,实乃奇遇。
可在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过去这么久,而神仙,也早已向她走来。
“你怎么……”
孟姝话还未问出口,眼前人影却逼近。
他持灯看向她,深邃的黑眸里有烛火碎光,也有她的身影。
“孟姝,你说好不再躲我的。”
此话本应是质问,可到他口中,却无端牵扯出化不开的温柔来。
孟姝有些难言地低下头。
他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孟姝咬唇。
其实有好几个瞬间,她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可她做不到这么自私。
一个陷入黑暗没有未来的人,怎么能把太阳也一并拽下
见她沉默,扶光知道是自己说中了。
他看着她,眸色黯然,眼里没有怒意,只有抑制不住的心疼。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包裹在掌中,将她握紧。
“孟姝。”
她听见他叫她,她抬头,几乎要溺在那双潋滟着温柔的黑眸里。
“如果你累了,不妨回头看一看,不管你用什么借口骗我,推开我,我都愿意陪着你。”
好不容易伪装起坚强盔甲的心口一软,有什么东西破开一道口子不断涌进。
孟姝与他四目相对,被他牵着的那只手开始发热发烫。
她知道,她已经彻底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玉骨村内一片凄凉。
无人的村落隐匿在这偏远山脚下,低飞的乌鸦在黑夜里穿梭,与残垣中衔枝而过。
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惨白的月光照过竹楼的青瓦,高高立起的石碑旁早已长满野草,险些将其淹没。
夜风拂过竹铃,伴随着来人的脚步,溅落在这石子路上。
“这就是玉骨村”
未免有些太过安静了些,倒像是无人居住的荒村。
扶光侧眸看她。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这个布满孟姝成长痕迹的地方。
孟姝点头,目光却怅然。
“从前,它不是这样的。”
她踏过眼前断落的木垣,缓步走进村里。
在她记忆里,玉骨村祥和而美好,这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一到夜里,村中烛火点亮,暖意会笼罩每户人家,伴着饭香与欢笑。
远不是现在这般死寂。
第178章
他想起她方才的话,不知觉察什么,忽地抬眸,看向前方有些落寞的身影。
四处泥土上还沾染着些深浅不一的污印,借着手中提灯,扶光看清了它。
像是干涸的血迹。
青年握着提灯的手一抖,似乎发现什么,连呼吸都停滞一瞬,看向孟姝的眼神骤然一变。
直到今日他才方知,从京城一别后,在他与孟姝分离的那段日子里,她都经历了什么。
怪不得……
扶光握着提灯的指骨因用力而突起,紧抿的唇绷直,内疚地垂下眸。
怪不得那时在玉人城再见时她情绪如此低落,他为何没早点察觉
似乎是感受到身后脚步的停顿,孟姝回头,见他紧蹙着眉垂头思索的模样,她眼睫一颤。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今日带扶光来,孟姝就没打算瞒着他。
夜影下,借着提灯漾出的幽光,女子走到他跟前,他抬头,却看见她嘴角扯出一抹笑,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都过去了,我早就放下了。”
四目相对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间,扶光俯身抱住她。
“孟姝,是我不好。”
她愣住,半晌才回神,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怅然的神情瞬间柔和下。
她笑着,手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放在了他的背,带着安抚。
“扶光,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给我道歉。”
她从他怀里撤出,抬头看着他:“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庆幸。今日我去冥府为他们超度的时候,我见到了他们,看着他们发自肺腑的开心,我第一次无比庆幸我是鬼王。”
幸好在他们惨死后,她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所以啊,”孟姝笑道:“我们都不必再纠结过去,以前的那些,都只是我们的一段修行。”
说完,她故意没看他,转身朝他招手:“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和阿爷的家。”
她好像真的释然了,放下了一切,也包括他。
扶光看着她远走的背影,耳边浮现的却是她方才的那番话。
他垂眸,抿了抿唇,将那抹酸涩情绪压下,握紧手中提灯快步跟上她。
没了光,她会害怕的。
木屋内的烛火被人点燃,孟姝将火折子吹灭,环顾了一番四周。
还好,除了有些灰尘还能住。
她看向走来的青年。
这门框对他来说似乎有些低了,猝不及防被勾到玉冠,他停顿一瞬,耳间悄然爬上一抹嫣红,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随之弯腰走进。
孟姝憋住笑,故意装作没看见,给他指了指:“今夜你先睡阿爷的房间吧,明日取出寂云后再一同去湘水镇。”
寂云是上古神武,威力非凡,自百年前孟姝陨灭后便坠落于妄枝山巅,现下想要将其拔出,并非易事。
最关键的是,还要看它是否愿意认孟姝为主。
除此之外……
“孟姝,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吧。”扶光道。
孟姝走向房内的步伐一顿,还未等她拒绝,青年便接着道:“神武一旦拔出,定会引得山石动荡,妄枝山附近虽说没有别的村落,但为了以防万一还需布下阵法,以免伤及无辜。”
他说的事正是孟姝先前所考虑的。
她明日拔剑时不能分神,有扶光在倒是能帮她布阵。
可是……
她眉头轻蹙。
这两日她和扶光的交集实在太多了些,照这样下去怕是难以收场。
似是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扶光勾唇,将手中提灯往桌上一放,率先一步转身回房,并将房门合上。
孟姝:“……”
她无奈叹息。罢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渡鬼之事要紧,其余的到时再论。
与此同时在三界中某一处,阴湿大殿中静谧非常,除了黑石板下时不时传来的流水声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进,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黑纹面人推开殿门,身上衣袍还沾染着外头深夜中的露汽,径直走向水镜前打坐的黄袍人。
“孟姝去人间了!”
原本闭目的黄袍人忽然睁眼,幽暗眸子中寒波沉沉,让人心中生骇。
“你说什么?”他蹙眉,一挥衣袖站起。
“我说,孟姝去人间了。”黑纹面人不耐烦中又带着几分疑惑:“你说,她会不会是发现了那处的恶鬼……”
“不可能。”黄袍人抬眸:“那恶鬼没有我们的命令,还没有开始动手,鬼界是察觉不出它的怨气的。”
原先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被打乱,黄袍人难掩烦躁,他蹙着眉,在殿中踱步,心里在快速盘算着。
“这只恶鬼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说什么都不能再被他们得逞。”
不知想到什么,他回眸,阴沉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寒意,阴恻恻看向那黑纹面人:“你且先盯着她,若她真的是去那的,就别怪我们再杀她一回。”
临走时,他还叫住了他:“对了,恶鬼大军一事办得如何了?”
黑纹面人闻言回头,得意地扬了扬唇:“放心吧,我做事向来神不知鬼不觉,再给我一段时日,定会给他们一个惊喜。”
……
次日是个艳阳天。
三伏天是夏季里最为酷热的时段,妄枝山内更是如此。
茂密的树林层叠着,风意吹不到这头,就算吹到了也带着难捱的闷热。
虫鸣窸窣间,光影顺着树叶缝隙洒下,将这原本阴暗可怖的山林短暂地笼上了一层光亮。
妄枝山的山顶就在前头。
孟姝和扶光飞身而下,脚步落在碎叶上,发出簌簌声响。
妄枝山的山顶有一裂谷,该裂谷裂隙极窄,却从山顶一劈而下,若非妄枝山草木茂盛的原因,定会看出这山隐藏的两半之态。
许是上古战场的原因,这山头阴气极重,伴随着鬼影掠行,凶兽频出,引得世人忌惮不已,所以也鲜少有人会发现这山的异样。
孟姝看着眼前的裂缝,深不见底的黑暗罅隙中带着低低异响,像是鸟兽蛰伏的嘶鸣声。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他了然,手中神力涌动间,金色光芒瞬间四散而开。
随着青年的飞身而起,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快速结印,浮动的金光在他指尖翻涌,并隐隐有着向外扩张之意。
无数金芒如流星般坠落而下,他悬浮于光圈中,强大的神力以他为中心蔓延而开,逐渐覆盖整个妄枝山,将山顶至山脚层层包围。
他保持着结印的手势,见状垂眸,朝地上的孟姝点头。
孟姝神色一敛,紧随其后的,青色光芒迸发而出。
随着她运起法力,女子额心的棠花钿印愈发耀眼,在晴日下散发着莹莹华光。
“嘭——”
孟姝抬眸,额间鬼王印一闪,鬼王之力旋即向四周震开。
突然间,脚底下的山体开始动摇。
无数蝙蝠鸟兽从裂隙中惊翅飞出,带着嘶哑的鸣叫,形成一片黑云,顿时笼罩住妄枝山头。
碎石从山间滚滚而落,震得层叠林叶四摇八晃,似有什么要从中现身而出。
扶光稳住手中神力,指尖翻飞间再次结印,金色神光与青色光芒缠绕直上,几乎冲天而起。
随着一声嗡鸣,黑暗的裂隙被突如其来的光明照亮,有什么东西挣破了包裹着它的层层山石,正在向外不断抽身。
那嗡鸣声悠远绵延,像是梵钟余音般一点点向外扩散,充斥着人的耳膜。
孟姝控制着法力,衣裙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站在鬼王之力所幻化而出的棠花上,随着手中法力的不断打出,棠花带着她的身影缓缓浮升至半空,青色光芒瞬间遮蔽天日。
若非扶光设下了结界,这奇异天象怕是会惊动三界。
结界已经稳定,现在就看孟姝的了。
扶光收手,拂袖落地。
他看着半空中青色灵棠上的身影,浓厚鬼力将其萦绕,随着女子一声低喝,脚下妄枝山的动荡便愈发强烈。
“寂云!”
裂隙中有东西逐渐逼上,伴着寒芒乍现,身上所覆的经年山石簌簌掉落,刻着繁琐符纹的青金镂柄随之而出,如同蒙尘的珠玉再次现世,强大的神武气息暴露在天光下。
扶光凝眸看去,眼眸微眯。
那就是上古神武——寂云剑。
随着孟姝鬼王之力的彻底释放开,她心神一震,仿佛与那即将现世的神武宝剑意念合一。
彻响九霄的剑鸣声震荡而开,覆着银芒寒光的剑刃破山而出,一点点映亮了上头的神秘符纹,于天光下散发出凛冽的剑气。
见状,孟姝一喜,忐忑的心终于落下。
时隔百年,她再次见到了这把曾与她出生入死的神武。
她抬手,呼喊它的名字,就像百年前那般:“寂云——”
原本竖立在妄枝山上空的威武神武猛然一震,随着光芒闪过,其剑身轻颤,瞬间化成了寻常长剑的大小,迅速飞向孟姝的掌间。
在握上剑柄的那一刻,一道青芒从寂云身上划过,擦过它寒光凛凛的刀刃,随即消失在刃尖。
孟姝抬手,一手持剑,一手轻抚过它,仿佛再次回到了百年前她出征时的景象。
那时的她曾对它说:“愿我们都能好好的回来。”
而眼下,她亲自践行了诺言。
“寂云。”她唤它
“好久不见。”
第179章
蜿蜒而至的湘水如同白带般缠绕,波光粼粼中,流水涌动,泛着碎华。
眼见前头就要入镇,孟姝和扶光没再用法力腾云,而是选择步行。
前方人烟一下子多了起来,伴随着热闹的叫嚷声,不管是出镇还是入镇的,都络绎不绝。
二人并肩走着,彼此衣摆交缠,孟姝看向身边青年:“方才多谢你了。”
多亏了扶光相助提前设下阵法,否则拔出寂云剑如此响动,怕是会引得山崩地裂,到时候莫说路过行人了,就连妄枝山都不一定保得住。
虽说在来时孟姝已经做好了打算,大不了她自己费力些一心二用,一边设结界一边拔神武,但总归没有两人来得方便。
扶光挑眉看她:“只是口头谢谢”
孟姝愣:“那你要什么?”
扶光轻笑一声抬眸,颔首想了想,缓缓道:“要不然你再请我吃一次糖人吧。”
许是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孟姝讶异地眨了眨眼,随即摇头一笑:“没想到神君大人表面上不显,却也喜欢这小孩子的玩意呀。”
她抬手大气一挥:“好!不就是糖人么,我给你买,想要多少有多少。”
区区糖人,她堂堂鬼王还是买得起的。
前方过了闸桥便是镇口,孟姝和扶光一同向前走去,擦肩而过的人群中却传来几句高嚷的交谈声。
“真的是被金子浇灌的死人”
“那当然,我当家就是跑票号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周围人纷纷侧目。
那头裹缠巾,身穿褐色布衣的大娘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见状连忙噤声,催促着身边人道:“走走走,大白天说这些也不怕晦气。”
金子浇灌的死人
孟姝将目光从那匆匆离去的几人身上收回,脚步没停,眉头却轻轻蹙起,与扶光低声道:“你方才可听到他们说的”
扶光点头,闻言也有些奇怪。
那几人说的没头没尾,更不知真假,让人听了疑惑不已。
许是街巷传言罢。
孟姝没多想,眼见前方就要到暮春楼了,她步伐不由得加快起来,轻车熟路地从后门绕进。
这座酒楼还是一如既往地瑰丽,日光从金镂窗楣洒进,落在玉石地砖上,映得楼中古铜雕画熠熠生辉。
而位于正中心的金铜色牌匾上,“暮春楼”三字遒劲潇洒,带着豪气。
如今天色尚早,暮春楼中还没有什么客人,大堂中只零零散散坐了几桌。
孟姝和扶光刚一进楼,便有人快步迎上。
不是福源。
来人是个身着鹅黄素裙的女子,孟姝下意识抬头,目光微怔。
她总觉得眼前之人熟悉,可还不等她叫出对方名字,对方便先激动看来:“恩人!”
她看的是孟姝和扶光两人。
孟姝突然记起了她的名字:“李烟”
当初渡化李念晚后,扶光救下了那失踪的十九名女子,并让苏素将她们收留在了暮春楼。
眼前之人眉眼熟悉,正是当时拦下孟姝和苏素,向她们提供衙役搜村线索的人。
见孟姝还认得她,李烟难掩喜悦,连忙将二人迎进:“二位是来找苏娘子的吧她就在楼上,我带你们上去。”
当初多亏了孟姝和扶光将她们这些女子从樊家村解救,还留她们在暮春楼做事,给了她们一个容身之所。
若论恩情,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她感激涕零地朝二人行礼,扶光虽对她没什么印象,但通过她和孟姝的交谈也多少猜出什么,朝她点头。
孟姝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楼中的确多了不少新面孔,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
孟姝问她:“你在暮春楼过的可还适应”
自从离开后,孟姝也就去西疆前来过一次,那时恰逢楼里客人多,还是福源招待的她,她也没注意到这些被收留下来的女子。
李烟走上楼梯,一边为他们引路一边笑应道:“苏娘子和福源小哥对我们都很好,姑娘们都很喜欢这里。”
不同于底下的人多眼杂,楼上静谧,除了几人落在木梯上的脚步声,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李烟将他们带上三楼,示意道:“娘子就在房里,两位请。”
“多谢。”
孟姝和扶光朝她点头,拐进走廊,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
“吱吖——”
房门被人从内打开,苏素一抬头就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容,惊喜道:“主上阿姝,你们来了!”
“他们来了”
里头传来穆如癸的声音。
门被彻底打开,孟姝小跑走近,朝穆如癸道:“阿爷!”
原本坐在桌前悠哉悠哉喝酒的小老者瞬间站起身,抱住了走进的孟姝。
他拍了拍她,目光瞥过紧随其后的扶光,扶光朝他行礼:“穆前辈。”
他轻咳一声,板着脸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孟姝:“取寂云剑可顺利”
孟姝笑:“放心吧阿爷,顺利得很,而且……”
她看了眼扶光,顿道:“多亏了有神君相助。”
闻言,穆如癸沉着的脸这才稍显放*松。
他轻哼一声,看上去还对前几日鬼王府那场闹剧耿耿于怀。
说来也奇,若放在百年前,穆如癸哪敢对扶光这样他也没想到,这位神君看着高高在上、面冷淡漠,实际上还挺重情义的。
穆如癸不由得感叹。
人间一行,当真是改变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
不铮昨晚就到了暮春楼,刚刚正好也在房中。
他朝扶光走去:“主上。”
扶光朝他扬眉,嘴角噙笑:“办得不错。”
不铮知晓他是在说昨晚的事。
幸亏自己有眼力见的先走了。
不铮挠了挠头,心下却泛起了嘀咕。
主上对孟姑娘当真是不一样,从前哪见过他这个样子堪比枯木逢春呐。
孟姝跟着穆如癸坐下,环视一周却好像发现什么,疑惑道:“柳鹤眠呢?”
这家伙最爱热闹,没道理不出现。
苏素给孟姝和扶光倒了杯茶:“他今早接到封信,说有急事就先走了,还特地让我转告你们,说等他办完事后再来寻你们。”
孟姝有些惊讶,柳鹤眠游历四方惯了,从未见他被什么牵绊过,居然也有有急事的时候这倒是稀奇。
“他可说去了哪里?”
孟姝又有些担心,这不像柳鹤眠的作风,难不成是有什么难事?
苏素摇头:“他走得急,我问他他也吞吞吐吐的,但看上去神情不是很妙。”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疑惑。
“这样啊……”孟姝叹道。
这家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也没个武功傍身,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扶光看出了她的担忧,安慰道:“没事的,柳鹤眠机灵得很不会让自己吃亏,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三清铃。我那天在鬼王府中见到他练三清铃练得挺好的,想来也是与那法器有些机缘。”
孟姝点头,目光看向窗外:“但愿吧。”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渐黄昏,又是快一天过去了,在这看似祥和的人间里,实则暗藏波谲,一切看起来都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其中最令人担心的,还是那藏匿其中的恶鬼。
随着夜色笼下,屋内烛火逐渐亮起,在桌旁正围着五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摊开的长卷。
随着屋中灵力涌动,神光倾泻间,红色幽光暗暗蛰伏,那长卷飞至半空,其间画面飞速变换着,直到那代表恶鬼气息的黑点彻底停下在某处。
“北部……”
黑点的位置落在了中南地带的北部,差不多在德水一带。
孟姝蹙眉:“看来想要得到更加详细的位置,得尽快启程去中南了。”
她抬头看向苏素:“苏娘子,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得就走,你是要跟我们一同去还是留在暮春楼”
其余人纷纷看来。
苏素神情微顿,沉吟道:“我留下吧,暮春楼是鬼界在人间的重要据点,联络着许多冥鬼,这里不能无人看守。”
她目光凝重地看过每一个人:“之前我们已与那些黑衣人交过手,此番渡鬼只会更加危险,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她朝扶光道:“主上,若有任何事需要我支援的,尽管通过印信传信于我。”
扶光点头:“你在湘水镇也要多加保重,那些人之前已经盯上了玉骨村,想必也早就摸到了湘水镇,我会让不铮时刻与你联系,万事小心。”
临近分别,谁都不知道此行会遇见什么,屋内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
见状,穆如癸挥了挥衣袖,负手道:“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别都丧气着个脸。”
他重新拿起桌上酒壶,酒香弥漫间,他朝他们举杯:“来,让我们一起祝彼此万事顺利,等恶鬼事毕后,我们还要聚在暮春楼,喝美酒!”
其他人闻言一笑,随之站起拿起眼前的茶杯,暖色灯火笼罩间,杯盏交融,酒水与茶水碰撞,倒映出彼此笑颜。
“祝我们万事顺利,再聚暮春!”
第180章
穆如癸抓起腰间酒壶,正要仰头喝一口,却发现酒壶早已一空,他蹙起眉晃了晃,确保一滴不剩后这才叹息着放下。
外面日头正盛,他掀起轿帘往外一望,险些被这吹来的燥风糊了一脸。
“我们还要多久才到”
孟姝正靠着轿子,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书籍,闻言抬头看来:“现在已经进了中南地带,应是快了。”
穆如癸瞥见她手中那起着毛边的旧书,不由得讶异道:“你怎么看起这个了?”
这正是那本《神鬼录》,上次借给柳鹤眠后他就一直随身带着,许是这次走得匆忙就落在了穆如癸包袱里,还是前几天孟姝帮他收拾东西时发现的。
孟姝随手翻着,轻笑道:“之前还不觉得,现在看来,这本书还挺写实的。”
虽说多少有些杜撰的夸张的成分,但里面所记载有大半都是真人真事。
就拿其中一篇的“鬼王轶事说”来看……
孟姝的目光扫过上头文字,轻哂摇头。
她倒是愈发好奇,这本书会是出自哪个人之手了。
马车行在碎石小路上摇摇晃晃,远不比官道平缓,但小路要比官道快多了。
扶光和不铮在另一驾马车里,前方刚好路过一茶水铺,孟姝扶着穆如癸下车,刚一抬头,便见前头围了一群人。
看那架势,像是官兵模样。
孟姝走上前,与扶光并肩:“这是出了什么事?”
正巧不铮去打探消息回来,闻言道:“是官兵正在抓逃犯,领头的看起来还是京城来的人。”
逃犯
孟姝蹙眉,抬起目光越过人群,朝前看去。
“起来!”手持长矛的官兵喝道,从茶摊人群中抓起一人,惊得四下百姓纷纷退散。
被抓起的人是个身穿绛色马褂,头戴圆帽的中年男人,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许是没想到会被人发现,他下意识想逃却被人推搡在地,彼时正颤颤巍巍地后退,腿软得都站不直。
“官……官爷,你们别抓我呀,我只是一个替人办事的,你们要找就找我掌柜,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其中一个官兵从地上拎起他,冷声一笑:“你怎么知道你家掌柜没有乖乖束手就擒”
闻言,那男人吓得身上肥肉一抖,面如死灰地垂首。
“带走!”
见那人被捆起押过一旁,孟姝这才发现在茶摊右边的树林前还有着一辆马车,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烈马,而马上身披铠甲的魁梧男人却有些眼熟。
他的脸侧有道浅疤,神情肃穆威严,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眼漫着若有若无的血气,看上去当是久经沙场。
那几名官兵押着人走近,朝那人拱手:“将军,人已抓到。”
可意外的,男人的目光却没落在他身上。
他分明也看见了孟姝他们,见状眼眸微眯,反应一瞬后翻身下马快步走来。
“孟姑娘”
他走近,目光在孟姝脸上停留,有些惊讶道:“真的是你”
扶光和不铮皆疑惑看来,就连刚刚走上的穆如癸也有些意外:“阿姝,你认识这位将军”
将军……
孟姝蹙眉看向眼前人,眸光却略沉。
这张脸,这道疤……
她的确有印象,但在她印象中那人并非将军,而是沈从辛的走狗。
眼前画面再回到上巳节那一夜,游船上,她曾躲在窗外亲眼看见过此人堆起满脸笑意对沈褚礼谄媚,可实际上那一船官员皆是沈从辛的人,自然也包括眼前人。
见孟姝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肖飞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懊恼地皱眉。
完了,他忘记孟姝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若是被陛下知道了……
正在他踌躇间,面前女子却开口:“将军如何称呼”
她的目光扫过旁边将士,于马上翻飞的黄色旌旗停顿。
那是皇室亲军的旗帜。
她仿佛明白什么,面色有些冷,却依旧平静地开口问道。
肖飞魁一怔,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出自己,只好点头抱拳道:“鄙人姓肖。”
“原是肖将军。”孟姝朝他回礼:“不知将军离京而来,抓的是什么人?”
肖飞魁常年混迹军营,粗鲁莽夫一个,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考虑到眼前是孟姝……
他犹豫一瞬,有所保留道:“几个贪犯罢了,没有什么大事。”
孟姝闻言点了点头,就在肖飞魁与她告辞,准备骑身上马时,不远处的女子却笑着朝他开口:“将军回京,替我向陛下问好。”
纵使肖飞魁再怎么迟钝,却也看出了孟姝这笑意不达眼底,还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他心头咯噔一跳,心想,完了完了,还是暴露了。
肖飞魁竟是沈褚礼的人。
直到今日才反应过来的孟姝不禁冷笑。
虽说她早就知晓那日上巳节刺杀不过是沈褚礼请君入瓮之举,但她还是没想到,原来那日游船上,从始至终被做局的任只有她和沈从辛罢了。
估计沈从辛至死也不知道,这看似拥护他的文武大臣,其实都是沈褚礼的棋子,所以他最后才会落败。
只是她比较好运,沈褚礼没想杀她。
想着,孟姝眸光渐渐冷下。
“阿姝,你怎么认识那人的”穆如癸道。
“没什么,就是之前在京城恰巧碰见过。”她拿过穆如癸手中酒壶,指了指前头的茶摊:“阿爷,这方圆几里怕是没酒了,你且喝喝茶将就一下”
穆如癸难耐地咽了咽口水,可孟姝所说不假,这附近看起来荒凉得很,哪还有什么别的酒肆?
他只好摆手:“行,喝茶就喝茶吧,能有口水喝就不错了。”
孟姝笑着点头,随即转身去茶摊里为穆如癸打茶去了。
望着孟姝离去的背影,扶光眉头轻皱,想起方才她与那肖将军对话的神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夏季的夜幕降临得尤为快,为了赶路,孟姝一行人并没有住旅店,眼见夜色渐深,郊外小路静悄悄的,四下并无人烟的模样,孟姝这才放心的将天地龙舆图拿出,免得等会驱动宝物光芒散开时,让过路凡人察觉了异样。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树林边,扶光掀起轿帘坐进孟姝这辆马车,不铮则引走车夫,为了以防万一在外放风。
马车不算大,眼下围了三个人显得有些逼仄。
他们团团围着,孟姝将手中龙舆图放至中间,朝扶光点了点头。
他了然,心念一动,无垢神力自他指尖跃出,将中间的天地龙舆图与红丝玉相缠,随着龙舆图一阵轻颤,四散而出的光芒越来越大,那图卷徐徐展开。
这一次他们处在中南地带,再翻开天地龙舆图时卷中景象更加清晰了,就连那抹黑点所带的恶鬼之气也愈发浓郁。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跟着黑点而缓缓移动,直到它彻底稳定,落在某一处。
龙麒城
三人相视一眼。
随着“啪嗒”一声,龙舆图光芒暗下,掉落在车榻上。
孟姝捡起收好,却有些奇怪抬眸:“这龙麒城不是商贾发源之地吗?其繁华不落于京城,这恶鬼居然敢堂而皇之地隐藏在这,当真是愈发猖狂了。”
龙麒城城如其名,古来素有龙脉之称,当年我朝太祖起兵之地就在此,后来又因占据四方交汇地利,成为了商贾的发源地,其票号钱庄势遍全国,无人不知。
若单论富庶,怕是京城都难一比。
“看来此恶鬼的鬼力,远比我们先前所遇更要强。”扶光看来。
孟姝说的没错,那群神秘人敢将恶鬼孕育在此地方,便说明其实力不容小觑。
更何况,恶鬼多以吸食怨气而生,人越多,说明它们所能得到的怨气就越大。
“这些小贼,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穆如癸愤愤道。
孟姝闻言,神情也有些凝重:“我之前曾与天帝商议,觉得这些人的目的意在三界,绝非搅乱人间这么简单。”
穆如癸咬牙:“百年前灭世之战的惨状不能再重演,无论如何,这只恶鬼我们必须降服,不仅如此,还得尽快揪出这群神秘人所在才是。”
说中,他好似想起什么,看向孟姝:“前些日子你说鬼界有奸细,如今可有眉目。”
说到这个,孟姝目光一沉。
“有,但是还不够。”
她从之前让段之芜找来的军中人员簿中曾发现,这些年来鬼军中时不时便会失踪一些人,并且大多是边防封地的缘故,这才让段之芜没有察觉。
再联系从官窑瓷瓶发现的线索…
孟姝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此人在鬼族中定威望极深,手才能伸到宫中和军队里。
这样一来,范围就大大的缩小了。
孟姝心底隐隐冒出一个念头,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她还不打算跟穆如癸讲,怕他一时间接受不了。
毕竟此奸细,很有可能也与当年青墨之死有关。
孟姝想着,不自觉握紧了拳。
接下来,就看段之芜那边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