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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90

    第181章

    龙麒城近日出了一件怪事,永宁大街南巷口处的王家公子死了,死相可怖不说,最最关键的是这王公子前些日子刚刚娶亲,新媳妇过门不到三日,相公早死,连带着王宅昨日还被官兵搜查,一时间街头巷尾流言纷纷,都说那新媳妇生来克夫命格,是灾星转世……

    “那新二夫人当真是什么灾星”

    客栈前的小摊处坐了几个人,其中一人疑惑出声道,摆明了不信。

    另一个婆子打扮的妇人白了他一眼,点了点桌子:“人人都是这么传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王宅家大业大,又经营着数一数二的票号,怎么会说倒就倒了呢?除了那新妇克夫家,也想不出别的道理。”

    “可我听说那柳姑娘是个温柔可人的,怎么都不像会克夫的人啊?”有人道。

    “听说听说,你又不是亲眼见过,怎知她克不克夫,说不定只是装的娇弱。”那婆子不忿道。

    眼见小摊处七嘴八舌的就要吵起来,方才率先问出声的人是个粗衣打扮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见状连忙眨了眨眼,悄悄地从桌前撤出。

    “怎么样”

    巷子拐角处正站着一人,目光紧盯着小摊处,眼见那少年偷偷摸摸地跑回,便急切地拉住了他,低问道。

    “公子,我打听过了,那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根本不在乎真相,一个劲地认定堂姑娘是……”

    “是什么?”说话的是一个身穿蓝色织金锦褂的年轻人,闻言蹙眉道。

    “是克夫命格,灾星转世……”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因为他已经看出,向来和颜悦色的公子表情已经有些不太好了。

    “胡说八道!”年轻人气得直叉腰,望向不远处小摊中人的眼神都带了怒火。

    “这些长舌怪,我非要跟他们理论理论,看他们还敢不敢以讹传讹!”他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冲出去。

    见状,少年连忙拉住了他:“我的好公子,你可千万别冲动啊,昨日官兵刚查了王家,现在龙麒城内各票号都人人自危,你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老爷夫人惹麻烦。”

    年轻人刚伸出去的脚顿住,低头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理,又只好悻悻地收回。

    “难不成,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堂姐受此委屈……”他瘪了瘪嘴,眉眼间染上一抹忧愁。

    见状,那少年心里也不痛快,但除了忍着,他们也暂无他法。

    他拉了拉眼前的年轻人:“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说不定老爷夫人已经想到法子了呢?”

    那年轻人脚步仍停顿着,一副怅然模样,却自知留这无用,只好不甘心地跟着少年走了,转身上了停在巷后的马车。

    那马车以宝盖璎珞珠串为顶,周身银丝暗纹为线,只一眼便可看出其富贵荣华。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巷前又驶来两驾马车,于小摊旁的客栈门前驻足。

    从马车上缓步走下几人,为首的一男一女气质不俗,虽穿着简素却不失大方,虽令人瞩目的还是二人长相,出尘秀丽,乍一看去还以为是神仙下凡,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走吧。”

    不铮付了车夫车钱,孟姝则带着穆如癸率先进去,扶光紧随其后。

    龙麒城不算大,却是数一数二的锦绣之乡。

    方才一路走来时,孟姝便瞧见此处商铺众多,其中最为热闹的,当属各家票号门庭。

    龙麒城的繁荣是以票号而闻名,历朝历代各大票号皆是起家于此,其中最为出名的两家当属“留盛润”与“昌王通”。

    与寻常商户钱庄不同,历来票号盘资盛多,分布广泛,更有甚者富可敌国,上连官场皇宗,下通平人百姓,其影响不容小觑,换句话言,票号做的是皇家与百姓之间的生意,也算是半脚官门半脚商。

    而昨日遇见的肖飞魁所抓之人,正是“昌王通”的伙计,并且就昨日情形看来,就连他们掌柜也被抓了……

    孟姝将行装卸下,推开屋中小窗,带着热气的夏风从窗外涌进,她的目光遥望着,静默地落在其中一处三层高的飞檐建筑上。

    在夏日灿阳下,刻着“昌王通”三字的鎏金牌匾熠熠生辉,处处透露着奢华气派,可与此显赫门楣不同的是,暗红漆门紧闭着,一把挂锁落下,同时也锁住了这满目荣华,只剩门庭萧瑟。

    她垂眸,把窗子合上了些,将这炎热夏风阻挡在外。

    今日进城前他们就已经打听过,近日龙麒城出了两件大事,一是“昌王通”的公子爷死了,二是官府派兵搜查大名鼎鼎的王家,还顺带封了这“昌王通”。

    “昌王通”的东家是永宁大街南巷口的王家,而这两件事都不偏不倚地与此户人家有关……

    孟姝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喝,拿在手上顺势把玩起来。

    水波漾起间,清透光影倒映出她沉沉眸色。

    她抬眼,拿起饮了一口,却怎么都压不住眸底凝重。

    按照天地龙舆图的指引,人间还有一只恶鬼,正藏匿在这龙麒城内,而恶鬼所在必会汇聚怨气,现下,恰巧王家死了人……

    这恶鬼,会不会就藏在王家呢?

    孟姝无声勾唇,将手中杯子放下,转身走出了房门。

    客栈门前,扶光已经在那等她。

    “不铮呢?”她问。

    扶光移开目光,淡定地拂了拂衣袖:“我有别的事让他去办,王家我们俩去探足够了。”

    孟姝点头,他说得也对,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如今情况还未摸清,最要紧的是先去查查王家公子的死因才是。

    王家离这不远,穿过一条街巷再入拐口便是。

    前几日刚出了事,向来门庭若市的王宅门口也难掩落寞,挂着两只大白灯笼的府门前也只有两名家丁看守。

    孟姝和扶光刚至巷口,便见在王宅对面还有着一座大宅。

    这大宅气势恢宏,虽不比王家宅子富丽,看上去却要比王家更大一些,不仅如此,宅门两边的石兽旁还有着两块镇府石,上头密密麻麻刻着些纂纹,看上去当是极重风水之道。

    “柳宅”

    孟姝想起来了,如今世间有两大票号天下闻名,除了后起之秀“昌王通”,另一个便是享有百年美誉的“留盛润”。

    看来眼前的这座宅邸,就是“留盛润”的柳家所在了。

    “这两家人还挺有意思,分明是竞争对手,却把宅子建在对门。”孟姝双手环胸,摇头笑道。

    说起来关于这两家的恩恩怨怨她也在街市上听过一些,大抵不过是你抢了我的生意,我断了你的人脉诸如此类的商门纠纷,说来说去也就这些。

    只是没想到,这两家挨得如此之近。

    就在孟姝思索间,巷口处突然拐进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香车宝马,琉顶裹纱。

    马车稳当地停在柳宅门前,紧接着,从车上跳下一位粗布打扮的少年,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看上去满满当当,沉得很。

    孟姝蹙眉。

    这马车看上去如此富贵,当是柳宅的不错,可为何这车上少年却穿着粗布素衣

    就在此时,马车上再次走下一人。

    那人身着锦绣蓝袍,身形清瘦,乍一看去隐有文弱书生之意,可他举动随意,不拘小节,处处透露着江湖做派,又与他形象大相径庭。

    孟姝瞧着只觉得,那人背影很眼熟,尤其是他挎着的那蓝色布包,简陋得与他满身锦缎实在不配,却让孟姝感到无比熟悉。

    直到那人无意间转过身,面容随着他腰间晃动的三清铃落入孟姝和扶光眼中。

    他们相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惊愕。

    会在龙麒城碰见柳鹤眠,是孟姝和扶光没有想到的,不仅如此,眼前人摇身一变,竟然从落魄“半仙”成了富家少爷,孟姝怎么看都觉得不可置信。

    柳宅占地大,其内宅院子更是不小,其间假山流水数不胜数,曲廊幽绕后的屋子更是一处又一处。

    孟姝坐在院中石桌前,缓了半晌这才重新看向眼前人。

    “柳鹤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光同样抬眸看来。

    在石桌前正站着一人,淡蓝色织金锦褂衬得他本就白皙的面容更为清俊,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恣意潇洒。

    他闪躲地眨了眨眼,干笑道:“我……我其实不是故意要瞒你们的,这一次我也是意外回来。”

    柳鹤眠就是天下第一票号“留盛润”的东家独子。

    孟姝看着他,却也没真的怪他,知道他突有急事离开并不是遇到了危险而是回家后,反而还松了口气。

    只是观他模样,仿佛并不是很想回来。

    扶光分明也瞧出了这一点。

    他问:“柳鹤眠,你当初为何一人闯荡江湖”

    从前柳鹤眠走哪都背着个布包,衣着朴素,甚至当初还会为宁宣帝赏赐不惜冒欺君之罪入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清贫如洗,并且据他先前所说,他已经离家二年了。

    扶光大致算来,应是在他及冠那年起便独自闯荡。

    为什么

    柳鹤眠眼眸黯下,叹了口气坐到他们身边。

    第182章

    “其实我当年……是偷跑出家的。”

    他垂下头。

    很多人或许会以为身为富家公子,柳鹤眠会无忧无虑,想要什么有什么,的确,在钱财这些身外之物上他的确不愁,可他却有自己的理想。

    “柳鹤眠,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这还用说,肯定是接手‘留盛润’呀,他是柳家独子,放着这么好的家业不继承的才是傻子吧?”

    可事实上,柳鹤眠的确不想接手家业。

    他抬头,看向院中悬挂的八卦镜。

    他虽出生商贾世家,却不通商道,唯爱研究风水八卦、奇门遁甲,其中最最爱读的便是《易经》。

    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人人都在提醒他是柳家独子,身边人也一个个接过家族重担,行商天下。

    柳父严厉,就在柳鹤眠以为自己要被父亲逼着接手票号事务时,他却意外的,一心要柳鹤眠考功名进朝堂,为此,当年他们还大吵一架。

    “我说了我不喜欢那些满腹酸水的破书,我也不要考功名,我更不想做官!”

    “做官才是正道!”柳正言一挥衣袖,怒喝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虽是票号世家,可商终究是商,永远比不过官!”

    他指着外头:“有钱又如何,外人只会觉得我们粗鄙铜臭,在官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你是这样,你的下一辈还是这样,柳鹤眠,你究竟懂不懂这个道理”

    柳鹤眠气极了,脚下狼藉一片,皆是他们方才争吵时所打翻的物件。

    他执拗地抬起头:“我说了,我不要!”

    他在意的不是钱财,也不是所谓的面皮地位,人生在世,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被这世俗眼光将自己困死。

    柳正言怒极反笑:“好,好……”

    他叉着腰,在屋中来回踱步,冷笑道:“那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要学奇门遁甲,风……”

    “胡闹!”

    柳鹤眠话音未落,却被柳正言一巴掌扇来。

    凌厉的掌风擦过面颊,火辣辣的疼却远比不上柳鹤眠的心酸。

    他惊愕抬眸,不可置信道:“爹,你打我……”

    柳正言对他从小严厉是不错,可他从未打过他。

    柳正言明显也一愣,反应自己做了什么后,他眼眸微顿,刚要伸手去看柳鹤眠,却被他红着眼躲过。

    “爹,他们都觉得我是疯子,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会懂我的。”

    柳正言怔在原地,显然没想到柳鹤眠会这么说。

    心软就在一刻间,就在妥协的念头刚冒出的那一瞬,柳正言又清醒地将其压下。

    他沉着脸别过眼,抓过一旁桌上的易书,柳鹤眠还没来得及制止,他便大踏步走了出去,只冷冷抛下一句话:“你从今日起哪也不准去,何时想清楚了再放你出来!”

    男人走得狠绝,古褐色衣袍消失在门外,房门被紧紧合上,“啪嗒”一声,是外头落下的锁声。

    待柳鹤眠反应过来时,无论他如何拍门,外头都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柳鹤眠对自己爹的性格很是了解,他虽对自己严厉却鲜少动怒,可这一次他知道,柳正言是真的决意要他考功名了。

    就这样,柳鹤眠在屋子里坐了三天三夜,柳母慈爱,日日都来给他送饭,可他却倔强得一口不吃,几日下来肚子里除了清水什么都无,但他依旧死不妥协。

    看着那道紧闭的大门,柳鹤眠暗暗发誓,谁说男子必须继承家业?谁说男子必须考取功名才算有出息?谁说男子就必须看那些满腹大道理的破书?

    他柳鹤眠,要当就要当那个不一样的!

    世人眼里非官即富,他要让他们知道,他柳鹤眠可以不依托金银细软,在这世道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深夜的缕缕幽光从中漏入,倾洒在地面,照映出年轻人的叛逆又清傲的身影。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柳鹤眠下定了决心,他要用《易经》之学扶危救难,造福百姓。

    于是乎,他做了他这大半辈子以来,最大胆的一次决定。

    趁着深夜,月下无影,他偷偷翻墙溜出了柳宅,这一离去便是两年。

    第二日清早柳母来送早膳发现人没时,柳鹤眠早不知跑到哪去了,空荡荡的房中只留下一封信,柳鹤眠甚至连一块碎银都没拿家里的。

    “起初刚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快要饿死了。”

    柳鹤眠搓了搓手,回想起那段日子来时的确觉得辛酸,但他一点都不后悔。

    “好在,我凭借着我自己的手艺,一路占卜问卦,慢慢的,也能为自己挣个温饱。”

    眼前的年轻人虽是笑着的,可话里话外都难免让人心疼。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轻叹了口气。

    柳鹤眠此人看似放荡不羁,却又行径古怪,算命问卦向来只收三文钱。

    起初孟姝还感到奇怪,问柳鹤眠为什么时,他只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若非人活着需要果腹,我还真想分文不收。”

    至于为何要收三文嘛……

    他眨了眨眼,笑看孟姝:“《易经》中不多不少,正好包含连山、归藏、周易三部易书,所以我柳鹤眠起卦,也只收三文!”

    那时候孟姝听了还调侃他故作玄虚,搞崇拜主义,可现下看来……

    或许他只收“三文钱”的背后,也是想向柳家证明,他柳鹤眠无需太多金银,更无需饱读诗书,也能过得很好。

    孟姝垂眸。

    少年心气总归是大的,她知晓柳家人对他的期望,却也理解柳鹤眠当初的决定,更佩服他一心追求所爱的勇气。

    或许就是这么多看似离奇怪诞,却又坎坷起落的经历才造就了柳鹤眠。

    这个在京城街头立旗问卦,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夜晚的龙麒城终于没有白日那么炎热,月光下带着一丝凉的风意从门外吹进,抚慰了人们急躁的心。

    月光如水下,灯火高燃,暖玉生香,厅中桌前围坐着一群人,主位上的男人虽至中年,却难掩一身威严气度,大多数商贾都气势飘浮,目露金钱狭色,可眼前人却沉稳如钟,一双黑眸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失和气,又让人心感忌惮。

    这就是天下第一票号“留盛润”的东家,柳宅家主柳正言。

    他朝孟姝与扶光颔首:“二位既是我儿朋友,那便是柳宅的贵客。”

    他抬手示意:“这些饭菜都是龙麒城的特色,不知合不合二位口味,若有哪里招待不周,还请贵客见谅。”

    借着说话的机会,他大抵将眼前二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

    行商之人眼光最为毒辣,他只一眼便瞧出,这两人皆是气度不凡之辈,看上去并非普通人。

    扶光朝他颔首:“柳前辈客气了。”

    “鹤眠,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呀?”

    说话的是一个貌美丰腴,温柔亲切的夫人,她坐在柳正言身边,笑着看向他们。

    柳夫人名唤萧玉吟,她相貌生得极好,一双柳叶眉下笑眼弯弯,明媚中又含江南女子特有娇柔,出口的是温言软语,让人很难不喜欢。

    “他们啊可是我的大恩人!”

    柳鹤眠闻言,兴高采烈地讲述了一番在他们三人在京城相识的故事,但为了避免柳正言夫妇二人担心,他特地隐瞒了一部分,尤其是关于恶鬼的事。

    毕竟在凡人眼里,神鬼都是传说,贸然出口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听了柳鹤眠的话,柳正言与萧玉吟相视一眼,看向孟姝与扶光的目光少了几*分警惕,更多了些好感。

    待用完膳后,孟姝和扶光特地拉过柳鹤眠,见四下无人,这才问起隔壁王宅的事。

    先前他们还在想要如何打探消息才不会打草惊蛇,现下有柳鹤眠在,以他的身份,应该要比他们知道的更多。

    “王高茂是王家嫡子,前几日的确出了意外,被发现惨死家中。”

    说起这个,柳鹤眠眸色一默,面露几分不自然。

    “你与他可相熟”

    柳鹤眠摇了摇头。

    王柳二宅虽离得很近,可两家并不交心,不仅如此还在生意上多有摩擦,因此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关系却一般,也只维持着面皮往来罢了。

    “留盛润”根基深厚,历史悠久,是龙麒城的老票号,而“昌王通”则是后起之秀,起初为了争夺生意时,明里暗里没少给柳家使绊子,就连对面那宅子也是他们后头故意搬来的,说白了就是想要取代“留盛润”作为天下第一票号的位子。

    “我听说王公子前几日刚刚娶亲,你可知他娶的是那户人家的姑娘”孟姝了然,继续问道。

    柳鹤眠一顿,面色难得沉下,带着几分强忍的怒气,几乎咬牙切齿道:“是我堂家阿姐,柳舒云。”

    什么?

    孟姝与扶光眉头皆是一蹙,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龙麒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竟也牵扯到了柳家。

    回想起那些街头巷尾的传闻,孟姝反应过来,看向眼前年轻人难掩悲愤的神情,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柳鹤眠,你莫要担心,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克夫命格,王高茂的死定另有蹊跷,所谓谣言在真相大白的那天都会不攻自破。”

    “的确,灾星之说本就是世人捏造,既能入轮回再转世,就说明他已渡化自己,哪怕是罪孽再深重的人,上一辈子的血腥也早在饮下孟婆汤的那一刻便化为虚无。”

    扶光看向他。

    “天道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相反,世人的嘴才是这世间最大的炼狱。”

    游廊下月光浅浅,轻风吹起檐边灯火,暖意将他们笼罩,柳鹤眠抬头,瞧着光亮下的二人,感动地弯唇一笑,重重点头:“好在现在你们来了,我相信邪不压正,总有一日,定会还我阿姐一个清白!”

    积压于心的多日郁结终于在今日散去,柳鹤眠归家几日,唯有今日最开心。

    “对了,你可有见过王高茂的尸体”孟姝道。

    柳鹤眠摇了摇头:“我是在王家出事后接到消息才回来的,王家对此甚是神秘,莫说尸体了,这两日除了官衙的人,就没人能登上王宅的门。”

    不仅如此,他们还一口咬定是柳舒云克死了王高茂,见到柳宅人仿佛见到了什么仇人般,恨不得拿棍将他们撵出去,更别说让他看尸体了。

    嫡子死了这么大的事,既没有风光大葬,也不敢报官,看来王宅的确有古怪。

    说到报官……

    扶光蹙眉,看向柳鹤眠:“你可知王宅为何会被官兵搜查,还关了‘昌王通’”

    今日扶光曾去昌王通门前打探过,那样子不像是自己闭门,倒像是被官府查封,门前还落了官锁和封条。

    就连周遭百姓都有意避开那,眼神带着鄙夷。

    说起这个,柳鹤眠神色突然凝重,四下瞧了瞧,确定无人路过后这才开口道:“我听爹讲,他们恐是贪了官家的钱。”

    票号所行之事连接官民,其中兑换与储蓄钱币便是票号最主要的作用。

    这些年来随着票号发展的愈加势大,朝堂已经加强了对其的管控,尤其是新帝变法后,商贾律令趋于完善,只是没想到在此关头下,王家居然还敢偷偷昧下官银……

    “也正因如此,惹得新帝勃然大怒,说要下令彻查所有票号以正视听,这几日龙麒城内官兵来往不断,引得人人自危。”

    孟姝了然,怪不得他们会在昨日碰上肖飞魁,原是奉了沈褚礼的旨意前来中南查案的。

    夜色也渐深,可关于王家一案仍旧没有头绪,王家将尸体藏了起来,又难以登门,想要破局便只能从身边知情人入手。

    孟姝想了想,问道:“不知柳姑娘现下在何处,我明日能否约她见一面?”

    据柳鹤眠所说,当时王高茂的尸体被发现时柳舒云也在现场,此人或许是个关键线索。

    柳鹤眠点头:“这是自然,自王家出事后我娘就把她接回家里了,不过这几日阿姐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待我回去问过她后,明日派小厮给你们送信。”

    待孟姝与扶光走出柳宅时夜色愈浓,街巷处已没有什么人,月光影下灯火幽幽,寂静之中唯有两道宅门对立而望。

    其中一户宅门灯笼高燃,明亮生暖,另一家则白火戚戚,看着好不萧瑟。

    孟姝和扶光没着急离开,而是借着夜色隐匿,围着王宅四周转了一圈。

    “扶光,你有没有感觉到一股很大的怨气?”

    在王宅侧门的拐角处正站着两人,他们身形藏匿在高高翘起的飞檐下,目光盯着那紧闭的漆红大门。

    身旁的青年闻言,缓缓点头:“不仅有怨气,这王宅的格局似乎也有些奇怪。”

    孟姝蹙眉抬眸:“此话怎讲”

    她不通风水八卦之道,并没有看出这府宅布局有何异样。

    只见扶光摇了摇头:“我只是粗略一看,若想要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得找柳鹤眠。”

    风水八卦和奇门遁甲之术其中门道太多,还需专人才能看出具体问题所在。

    “你说,我们要不要趁着现在夜黑风高进去看看”孟姝眼里划过一丝狡黠。

    昏暗的灯火下她眸灿若星,嘴角带着熟悉的笑意,扶光愣住,忽而想起,这或许是她归位以来第一次这般笑过,仿佛一切还与当初无二。

    扶光自然答应她。

    在人间不好擅用法力,两人便用轻功翻墙而入。

    自从渡鬼以来,对于这件事,他们做的倒是得心应手。

    王宅内静悄悄的,四下没有家丁走动,只余檐下几盏灯笼幽幽,在夜色中随风摇晃。

    孟姝轻健地翻身落地,掸了掸手上沾上的灰,蓦然间不知发现什么,动作一顿。

    “怎么了”扶光于她身侧站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的掌心,眉头忽地轻皱。

    他抓过她的手,昏暗的深夜中,女子原本白皙的掌心染上一层斑驳的红,看上去倒像是粉状。

    扶光随即看向自己的手,发现他的手上亦有红粉。

    他用指尖捻了些细细摸索,低头一嗅。

    “是朱砂。”

    他回眸看向那墙缘,这些朱砂许就是他们方才翻墙而入时沾上的。

    “在这宅墙四周为何会有朱砂”孟姝眸光一凝,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地凌厉。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反应过来。

    在凡间,朱砂被视为具有辟邪、安神的功效,凡人认为红色代表吉祥、正气,朱砂的红又尤其鲜艳,常被视为镇宅之物。

    而眼下,顺着这墙缘洒了一圈的朱砂,便是王家人用来辟邪镇宅的。

    “寻常人家怎么会怎么做?看来这王宅的确有鬼邪。”

    但怪就怪在,孟姝进来这么久除了感知到一股怨气外,并没有察觉到鬼气。

    “说不定又是梅花血印。”扶光突然出声。

    梅花血印可以帮助鬼怪隐匿气息,其鬼力越强气息便越难以让人察觉,想着,孟姝双眼微眯,不知看见什么,突然朝前走去。

    在眼前假山旁的草地上,也隐约有着一道朱砂的痕迹。

    孟姝蹲下拿手一捻,果然是朱砂。

    “走吧,顺着这方向去瞧瞧。”扶光率先抬步。

    朱砂越多的地方说明是王家之人最为忌惮之地,在那里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孟姝点头,旋即跟上了扶光的脚步。

    彼时已过亥时,偌大的宅邸里静悄悄的一片,既没有外出的主人,也没有巡逻的家丁,这倒是方便了扶光和孟姝。

    一路上不用费心藏匿踪迹,顺着朱砂残印向前走去,绕过花园雕柱,一路行至内宅后院。

    深夜中的宅邸如同沉睡蛰伏的猛兽,宅顶檐角飞起,古铜脊兽泛着幽光,没了白日天光的笼罩,给这无声无响的大宅更添几分阴森。

    扶光和孟姝二人一路跟着朱砂印记走到一处小院,刚要往里走时,扶光却好似发现什么,拦住孟姝。

    在院门居中的青砖上牵着一根银丝线,一直延伸进院子身处,消失在最前方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里。

    孟姝环顾四周,发现在这院中以四角为点,皆连着多条银丝线,紧紧交织,如同织成的一张大网,将这院子牢牢禁锢在内。

    孟姝想了想,随手拾起一片落叶,指尖一翻,那叶子瞬间飞出落在其中一根银丝上。

    就在落叶碰到银丝的那一瞬间里,寒芒闪过,那片叶子便悄然碎成两瓣。

    “这是陷阱。”孟姝目光沉下。

    夜色昏暗,这丝线又极其细小,若是不知情的人踏进,当真会被这银丝切分成碎块。

    “也是阵法。”

    一道细微的金芒从青年袖中飞出,直直飞向那道紧闭的房门,却在飞过银丝的中央交汇点时,如同石掷静湖般漾起圈圈波纹,引得四周银丝蓦然收紧,将那金光吞灭其中。

    “这银丝阵中有灵力,定不是凡人所设。”

    扶光平静地收回手,显然对这结果早有预料。

    “在没搞清楚这阵法究竟是守着什么时,我们怕是不能贸然破阵。”孟姝道。

    这阵法并不难解,她和扶光任意一人费不了什么功夫便能破开,但保不齐这只是一个障眼法,谁知道破了这阵后会不会冒出什么东西。

    “我们先回去吧,一切等明日见过柳舒云后再说。”

    扶光看向她,孟姝点头,两人身形飞掠如影,借着轻功沿着来路翻出了王宅。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有风吹过这处宅邸深处的小院,引得暗影里的树叶瑟瑟作响,并伴随着一阵窸窣。

    浓重的腥气传来,有什么东西渗过紧闭的房门,沿着门缝蜿蜒流下,在寂静的深夜里淌过青石砖地,消失在那银丝阵的中心。

    “啪嗒。”

    屋里传来一阵异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

    下一秒,紧闭的屋门被人打开,褐色锦靴碾过地面黏液,有什么从他指缝中落下,几乎与那液体融为一体。

    檐下灯笼忽明忽暗,被风吹得疯狂摇晃的烛火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熄灭,幽暗火光拂过他的脸,扭曲的笑意自他面上漾开。

    待房门重新合上时,那人已隐匿在夜色中,快步离去。

    第183章

    “姑娘好,我名唤云灿,是公子身边的小厮,还请姑娘随我来。”

    少年活泼,机灵可爱,带着孟姝上了一辆马车,一路上与孟姝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热情地与她介绍龙麒城的风土人情。

    “姑娘吃过云片糕吗?那可是我们龙麒城最为出名的小吃,薄若轻云,入口即化,那味道甜而不腻还带着清香,可好吃了!”他手舞足蹈地向孟姝介绍,说到兴头上时还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孟姝想起昨日见他拎着满手的物件,看上去倒真像糕点。

    “就是你昨日拎着的那个?”

    “对对对!”

    云灿眼睛一亮,眸里满是少年人的清澈:“龙麒城内做云片糕的无数,要论最好的还是西北巷子口的那家,我们老爷夫人,还有公子,都最爱吃那家!”

    孟姝失笑:“那你名唤云灿,不会也是因为喜欢云片糕才取这个名字的吧?”

    云灿一愣,知道孟姝在打趣他,白净的脸庞浮上一抹红晕,笑着挠了挠头。

    云霄楼离孟姝所住的客栈不远,拐过一条街就是。

    云灿拿来马杌,扶着孟姝下车,轻车熟路地往里拐,与小二打着招呼,将人带上了三楼。

    云霄楼真不愧是这龙麒城最大的酒楼,一眼望去皆是锦绣,虽至午后,正是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候,可这楼中客人不减反增,看样子都像是来纳凉的。

    进了楼后孟姝才发现,这酒楼当真别有一番阴凉,与外头燥热全然不同。

    一二楼大堂喧哗,三楼却是一个个独立的厢房,环境安静清雅,其中由一走廊隔开,两边各三间厢房。

    云灿将她带到右手边第一间,先是抬手敲了敲,这才伸手示意孟姝进去。

    就在孟姝即将踏进的那一刻,不知察觉什么,忽地回头往一看。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柳舒云就在里面,孟姝不好让人多等,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朝云灿笑着致谢后旋即抬脚进了门。

    厢房内环境干净明亮,在屋内最中央的镂格处放着一个冰桶,随着微风拂过,凉气如云雾缓缓而升,当真是舒爽极了。

    孟姝看见在屏风后的圆桌前正坐着一人,看上去等候已久。

    在听到云灿的敲门声时,柳舒云便知道那位“孟姑娘”来了,一时间她却有些忐忑

    隔着屏风,柳舒云瞧见那道模糊人影走近,却不敢抬头去打量,只好局促地低头起身。

    鹤眠说这位“孟姑娘”是他的朋友,更是一位了不得的能人异士,最主要的是,他说她能帮她,让她大可放心,不必防备。

    柳舒云是与柳鹤眠一同长大的,自然知道柳鹤眠不会骗她,只是她在迟疑……

    真的有人能帮自己吗?

    对方还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年轻姑娘。

    孟姝一绕过屏风,就看见在桌前站着一人,彼时正半垂着眸朝她行礼。

    “姑娘安好。”

    柳鹤眠说柳舒云是他堂家阿姐,可孟姝却觉得她与萧玉吟更像些。

    气质温和娴雅,柔美如画,都是如出一辙的江南美人风范,乍一看去弱柳扶风,可却眉目清亮,自带坚毅果敢。

    这便是孟姝对柳舒云的第一印象,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并未看错。

    “柳姑娘。”孟姝笑着同她回礼。

    听见她喊自己“姑娘”,柳舒云愣住,抬眸朝前看去,无意间对上她的笑眼,不由得眼前一亮。

    来人是个清丽漂亮的年轻姑娘,看着很好相与,却应该要比自己还要小几岁,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帮她吗?

    看出柳舒云存有顾虑,孟姝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则自然地坐到了她的另一侧。

    “听柳鹤眠说,姑娘是他堂家阿姐”

    她看着有些紧张,孟姝拿起茶壶为她倒了杯水,看似随意地笑问道。

    柳舒云点了点头:“我是柳家旁支,父母早死,儿时幸亏柳伯伯接济,方才有我今日。”

    孟姝不动声色地掩去眸里暗光。

    原来如此,只是奇怪,王柳两家既不合,又为何要娶一个旁支孤女呢?柳氏夫妇竟也答应了他们。

    “柳姑娘是怎么跟王家公子认识的”

    提起这个名字,柳舒云拿着帕子的手一紧,微微垂眸:“我们两家府宅离得很近,算是从小相识,那时候家里长辈为我与他定下了娃娃亲,但我们向来交涉不深,谁知就在半月前,王家人却突然上门,拿着婚约说要娶我过门……”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渐弱下,轻蹙眉头,看上去好不忧心:“我如今已是寡妇,龙麒城内风言风语众多,孟姑娘……”

    她忽地抬眸看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恳切:“王高茂并非我克死的,你真的能帮我吗?”

    从柳舒云的气质谈吐中不难看出,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从骨子里散发着温柔,却在此刻难掩失神,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孟姝知晓,定是这几日的流言蜚语将她逼迫至此,让她黯然神伤。

    孟姝带着宽慰,轻声道:“你莫担心,这世上根本没有克夫命格,王高茂的死并不是你的错,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帮你的。”

    年轻姑娘的声音低柔平和,仿佛带着魔力,将柳舒云原本忐忑的心渐渐抚平。

    与楼下热闹喧嚣不同,安静的厢房内时不时响起几道交谈声,白色凉雾被风吹得四处散开,飘飘然落入屏风后。

    孟姝看向眼前人,经过几番交谈,柳舒云终于对她卸下防备,孟姝想,是时候可以问问那日的情形了。

    “柳姑娘,那日王高茂死前可有什么异样?”

    王高茂死在他们新婚第三日。

    柳舒云仔细想了想,旋即摇了摇头。

    她对王高茂并没有什么感情,那两日的相处可以说是相敬如宾,她更不会去主动过问王高茂的事。

    “那……王高茂尸体被发现时,你可在现场”

    柳舒云神情忽地一变,眼眶不自觉染上一层水雾,咬了咬牙,重重点头:“他的尸体,是在我的面前被发现的。”

    那日清晨,为了准备回门事宜,柳舒云早早就在丫鬟的服侍下起床了,她刚梳洗打扮好,正奇怪着不见王高茂身影时,院子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王家夫人,也就是王高茂的母亲何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房门被鱼贯而入的家丁破开,他们个个都手持长棍,惊得柳舒云和一屋子丫鬟花容失色。

    就在柳舒云要开口询问时,为首的何氏却面目狰狞,恶狠狠地指着她,那眼神带着悲恨与不甘,似乎要将她剥皮抽筋。

    “来人啊,将这克夫的毒妇给我拿下,让她给我儿陪葬!”

    冲上的家丁撞开正为她簪发的丫鬟,一左一右押住柳舒云,如同抓犯人般将她摁下。

    何氏方才的话如同一道惊雷,让柳舒云迟迟不能回神,被家丁死死拽住的手臂传来丝丝疼痛,她仿佛被惊醒般,猛地抬头:“母亲,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误会……”

    “啪——”

    何氏高高挥起的手扇过她,掌风打乱她刚刚绾好的头发,女人指间耀眼的祖母绿宝石戒指划过她的脸,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你将我儿克死了,如今还有脸狡辩”

    “柳家女儿也不过如此,一家人都是腌臜货,我当初为何要让你过门!”

    说着说着,何氏竟疯癫般跌倒在地,撒泼痛哭起来。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句又一句,过了许久,柳舒云僵硬地扭过头,她的半张脸被何氏打红,乌发披散着,眼眸通红,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的眼神木然地看着地下痛哭流涕的妇人,心却一点点冷下。

    她不是傻子,她早已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晴天霹雳下,她怔在原地,连脸颊传来的疼都感知不到。

    王高茂怎么会死呢?

    他昨日分明还好好的,今日出门前似乎还给她掖了被子……

    见眼前女人不哭不闹,只是一味地失神盯着地面,原本撒泼打滚的何氏忽地安静,在婆子的搀扶下起身,接过递来的白绫,毫不留情地丢到了柳舒云身上。

    “舒云,念在你我婆媳一场,我不会报官,可怜我儿一人流落黄泉实在孤单,你们新婚燕尔,最是如胶似漆,我也知你乖巧贤惠,既然如此,便允你去陪他吧。”

    被迎面丢来的白绫扫过她的脸,继而滑落在她的脚边,柳舒云指尖轻颤,过了好半晌才重新抬头,红着眸看着眼前故作慈悲的妇人,不可置信地发问:“母亲,你在说什么,夫君不是我克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向来柔情似水的女子突然尖声高喊,声音凄厉决绝,吓得何氏不由自主往后一撤。

    “你,你……”

    她眉毛冷竖,正要发怒,可话未说完,被家丁摁住的女子却突然挣扎起来,发了狠般瞪着她:“放开我,死要见人活要见尸,我要亲眼看见王高茂的尸体,我是他的孀妇,你们凭什么抓我!”

    第184章

    “疯了,这克夫的灾星简直疯了!”

    何氏气红了眼,哪还顾得什么得体的主母风范,恶狠狠地招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白绫给她系上!”

    她身后跟着的婆子见状,带着其余几名家丁冲上前,捡起掉落的白绫胡乱就要往柳舒云脖子上捆。

    “放开我!”血痕擦过她娇嫩的脸,就如同把这柔美温和撕破了口,乌发披散下,女子眸瞪浑圆,带着毅然决然的不屈。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了家丁的桎梏,低头就是一口,狠狠咬在了那婆子手臂上,随着一声惨叫,扯着白绫的手一松,柳舒云愤然地甩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绫布,拔下头上摇摇欲坠的金簪护在身前。

    “我乃柳家女!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谁敢动我!”

    泪水划过她带血的侧脸,却衬得那双美目愈加冰寒,还带着一丝莫名的阴恻。

    何氏被她这一眼神吓得一退,身周家丁也纷纷止步。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向来娇弱温怜的柳舒云,竟还有着这样一副面孔。

    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当真是要与他们对着干。

    可偏偏她说的也有道理……

    身旁婆子看着自己被柳舒云咬出血的手臂,一边疼得直抽气,一边走到何氏身边低声道:“夫人,她是柳家人,若是死在府里,那柳正言夫妇定会将事情闹大捅到衙门去,到时候……”

    “闭嘴!”何氏正气急,哪能容得一下人说三道四。

    可她心里也明白,柳舒云怕是杀不了了。

    她眼眸微眯,看向眼前女子的眼神带了些不甘与冷意。

    她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最好拿捏的柳舒云竟然如此不好对付!

    见何氏和家丁真的慢慢没了动静,柳舒云便知道是自己的话奏效了。

    她环顾过这一屋子,偌大宅子下,满眼富贵中,无一知心人,竟都是些豺狼虎豹。

    柳舒云握紧了手中金簪,这簪子还是那日过门时王高茂亲手给她戴上的,现如今竟成了她唯一能依靠的东西,说来也是可笑。

    在这场突如其来,没有一丝情愫的婚事里,到头来夫君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还被污作克夫灾星。

    笑着笑着,有泪珠滚落,浸红了柳舒云的双眼。

    “我是柳舒云,是天下第一票号的柳家女,也是王高茂的孀妇!如今相公身死,我便是他的唯一的未亡人,哪怕是陛下来了没有证据也绝不能动我半分!”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克制住颤抖的手,高声道:“我到要看看,无凭无据,你们谁敢动我,当真以为这龙麒城是你们的龙麒城,这朝堂是你们王家的么?公允尚存,天理何在!”

    女子分明形容狼狈,面带残泪却掷地有声,声声厉喝宛若吃人煞鬼,逼得众人不敢靠近半分。

    屋内气氛一时僵持不下,何氏凶狠地瞪着她,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恨不得立马解决了她。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有人慌忙跑来,连道不好:“夫人夫人……外,外头来了好多官兵,二话不说便要冲进宅里,现下已经将宅子包围了,老爷正在前厅等您呢!”

    官兵

    听到这二字,柳舒云握着金簪的手一抖,置死地而后生般呼吸倏然一松。

    同样的话语落在耳中,何氏的反应却与她截然不同。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你说什么,官兵怎么会突然上门,还围了宅子”

    她身形一晃,若非旁边婆子搀扶,怕是早就虚脱在地。

    不妙了,不妙了。

    “快,快……”何氏哪还顾得上什么柳舒云柳舒雨的,她面色唰地一下变白,支着手道:“扶我去前厅!”

    气势汹汹的一帮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以及形容狼狈的柳舒云。

    见他们身影匆匆走远,“啪嗒”一声,柳舒云手中金簪掉落在地,她无力瘫倒,后知后觉的恐惧席裹全身。

    四周忽地安静,只剩柳舒云急促的呼吸声。

    “少夫人……”

    旁边丫头回过神,见她面色很不好,迟疑着正要上前时,却突然被柳舒云冷脸拂开。

    “别碰我。”

    这满宅院都是王家自己人,方才那般生死关头,柳舒云不苛求这些丫鬟能挡在自己身前,但她也与她们相处了几日,分明是日日伺候在侧的人,却能如此漠然,连分动容神情都不曾有过。

    她面无表情地扫过屋中其余人,那些丫鬟面面相觑,继而纷纷垂眸,一副避而远之的模样。

    柳舒云咬牙,从地上吃力撑起。

    她现在只想逃离这。

    逃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宅邸。

    她要回家,她要回柳宅。

    可脚步刚刚踏出屋门,柳舒云便顿住了。

    她真的能逃出去吗?

    王高茂死得突然,虽不知何氏为何突然扬言要杀了她,但观方才模样,她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不远处有金属摩擦的碰撞声传来。

    柳舒云猛地抬头,她听出来,那是围宅官兵的声音。

    脑子里忽有什么快速成型,她攥紧拳头,下定决心般,不顾一切地朝院外跑去。

    她要为自己赌一次。

    今日能否活着出王宅,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云霄楼内,三楼一厢房中冰雾袅袅,却静得出奇。

    随着女子话语停落,故事讲到这,孟姝隐约猜到这后来发生了何事。

    只是她有些惊讶,却又有些意料之内的哗然。

    等她再抬眸看向桌边女子时,目光已经悄然变化,不假掩饰的赞赏流露而出。

    她很钦佩她。

    这位看似柔弱的娇姑娘,有着不俗的骨气与才智,这才能硬生生地从那龙潭虎穴中逃出,于冰冷白绫下搏回一条命。

    当官兵的长枪抵入王家宅邸时,被围困于正厅前的王世焱与何氏皆是神魂一震,难掩惊色。

    带头的官员并不是他们相熟的龙麒府尹,而是一位面生的刀疤脸将军。

    那人来势汹汹,身后跟的一众官兵身着甲袍,训练有素,看样子更不像寻常城中守卫。

    王世焱眸色一紧,眼底暗光掠过,故作镇定地提起手腕,目视着朝他们缓缓走来的男人。

    当柳舒云跑到前院时,官兵早已将前厅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面色阴沉的王氏夫妇,其中还跪着一人,柳舒云认得他,正是负责看管“昌王通”的掌柜。

    票号交易遍布天下,事务本就冗杂,更何况是“昌王通”这般人人皆知的大票号一般东家都不会亲自出面管事,每个分行都有自己的掌柜,而不远处那位,不是“昌王通”下任意分行的掌柜,而是龙麒城主行的。

    柳舒云躲在花石后,微红的双眼飞快眨动,扶着石头的手掌缓缓收紧。

    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柳家是票号世家,她从小跟在柳正言夫妇身边长大,对于票号一事也算了解。

    掌柜被抓,王宅被兵围查,不用猜也知道,“昌王通”一定是出事了。

    而眼下,王高茂又死得突然……

    柳舒云忽地抬眸,眼神一瞬不瞬地看向那处,暗暗有了打算。

    官兵搜府一无所获,王世焱又处事圆滑,滴水不漏,就在肖飞魁眉头紧蹙,纠结着要不要拿人去府衙审问时,不知从何处竟突然跑出一女子。

    她穿着绸锦华锻,却乌发散乱,形容狼狈,跌跌撞撞跑来时,风吹拂起她的发丝,露出底下那张带着血痕与泪,苍白憔悴的脸。

    她跑着跑着,蓦然跌倒在地,扑倒在肖飞魁身前。

    见到她,王世焱原本还算镇定的面容忽地一僵,强压着怒意的眼瞪向他身边的何氏。

    何氏被吓得浑身一抖,方才官兵围府的消息传来,她早就慌得不能自己,哪还记得什么柳舒云的事谁曾想,她竟如此大胆,居然自己跑了出来!

    众目睽睽下,那女子就这般冲进官兵的包围圈里,毫无征兆地扑倒在肖飞魁眼前,让四周众人皆是一愣。

    何氏心里突然腾跃上一抹不好的预感,她慌了神,下意识就想上前将柳舒云拉走,可她刚要动作,下一秒一把冷刃长刀便横在她身前。

    那位面带刀疤的黑脸将军正眸目沉沉地看向她,长刀脱鞘而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倒在地上的女子突然动了。

    她吃力地挣扎起身,看向何氏的双眼带着恐惧,颤抖地跪在地上向肖飞魁求助:“大人,大人!求求您,为我做做主,救救我吧……”

    她看着弱柳扶风,却声音凄厉,嘶哑得不像话,随着她的开口,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颗颗砸在厅前的砖石地上。

    那日的事情到这便算说完。

    柳舒云长长舒了口气,可心底依旧压着什么,郁结于心,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她与王高茂虽无感情,可当那日官兵的找出他的尸体时,白布下,浓浓的血腥味传来,柳舒云还是忍不住哭泣。

    她到底是个普通人,从未见过死人,直到此刻,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接受,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般消逝在自己眼前。

    哪怕他不是与她有过两日夫妻之名的人,哪怕躺在那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柳舒云也会止不住动容落泪。

    第185章

    但孟姝心中多少已有答案,王宅中定有鬼怪,那日银丝阵便是最好的证据。

    但可惜,柳舒云并没有亲眼见到王高茂的尸体,那日王宅混乱,为了不引起惊慌,肖飞魁特地屏退了其余人,白布之下,只有浓烈的血腥味传出。

    据柳舒云的描述,当她想要上前探查时,肖飞魁拦住了她,面色凝重:“柳少夫人,尸体形容可怖,你当真要看吗?”

    那一日柳舒云已经承受了太多,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传来,她强装的镇定早在看见官兵时就已被击溃。

    她承认,她没有勇气,也没有什么感情支撑她去掀开那块布。

    日落西沉,天色渐晚,孟姝特地等侍女接到柳舒云后,这才起身准备从厢房离开。

    临走时,那女子想了又想,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回头看向她,言辞恳切:“孟姑娘,如果关于王家一案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舒云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

    她对王高茂到底是愧疚的。

    他们虽然感情不深,甚至长大后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但短短两天,也算是做过一场人世夫妻,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死得不明不白。

    孟姝知晓她的心意,从袖中拿出一个绣着棠花花样的香囊。

    “这里面是檀香和决明子。”

    她温柔一笑:“我听柳鹤眠说,柳姑娘这几日难以安眠,于是便准备了这香囊,只是手艺粗笨,不知能不能帮到姑娘,还望莫要嫌弃。”

    柳舒云接过女子手中的香囊,沉甸甸地握在手中,松软而温暖,带着淡淡香气,既能安抚人心,却又让人包含热泪。

    明明素未谋面,她却能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

    柳舒云只觉得,自己心胸还是太过狭隘,才会在见面之前怀疑孟姝能不能帮自己。

    无权无势的女子又如何?

    这世间最最宝贵温暖的,当是这颗真心。

    柳舒云抬眸,发自内心朝她一笑:“孟姝,谢谢你。”

    她虽父母早死,却被柳正言夫妇保护得极好,好到让她曾以为这世上全是好人,于是乎,她也只会用自己的善意去对待别人。

    可这几日的事情却让她时常梦魇,脑海中的咒骂声、议论声,常常在午夜惊醒时分与她伴随,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这人心根本不是她所想那般良善。

    直到今日,孟姝让她再次相信了这人与人之间,除了流言蜚语,还有别的真情。

    待送走了柳舒云,孟姝并没有着急离开。

    她跨出厢房,却并没有转身下楼,目光淡然,平静而冰冷地扫向楼中一角。

    在那里,一处厢房房门紧闭,里头人影幽幽,似有人走近。

    从上楼时孟姝就察觉到,一直有人在盯着自己。

    没有鬼气,更没有灵力波动。

    想来只会是凡人。

    她倒是想看看,她刚到龙麒城,会有何人盯上她

    “吱吖——”

    屋门被人拉开,一道人影落在门里。

    是个高瘦的乌衣男子,腰边衔剑,利落生寒,只一眼,孟姝便怔住了目光。

    她眼神轻眯,神情忽而冷下。

    问风得了厢房中人的授意,缓步走上前来,朝孟姝伸手引路:“孟姑娘,我们公子等你很久了。”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被孟姝发现的打算。

    踏进屋内,身后房门被人合上,孟姝一抬眸,便见窗边小几旁正站着一人。

    男人一身青色烟云素纹袍,佩有美玉,头戴玉冠,身姿长立,清隽温和又似寒冰,看着分明像个温润宽和的书生公子,可拂面而来的却是难掩的贵气与压迫。

    听到她走进,窗前的男人缓缓转身。

    随着他的动作,一抹暗黄落入孟姝眼中,她看向他的腰间,青云涌动,美玉相衔,却有一古旧符包偏偏格格不入。

    “孟姝,”他笑着看她:“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不见。上次分别已有多月,那时还恰逢新皇登基,可眼下,眼前人摇身一变,龙袍加身,曾经蛰伏玉竹之后的野心之势已不再掩饰。

    孟姝抬眸,笑意却不达眼底,客气又疏离:“原是陛下。”

    几月未见,眼前女子容貌如常,可眉眼间却什么悄然变化,沈褚礼注视着她,眸光忽而一动。

    厢房中熏香萦纭,却被窗外吹进的微风带着无限拉长,仿佛在对立的两人之中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相顾无言下,不知过了多久,沈褚礼垂眸,看向自己腰间的古黄色符包,松开了负在背后紧攥的手。

    终是他先开口打破了这满室的寂静:“肖将军一事,是我抱歉。”

    他就是为这事而来

    孟姝眉心轻蹙,她知道肖飞魁回去后定会将碰到她一事告诉沈褚礼,只是没想到,他竟会亲自前来,京城离龙麒城还是颇有距离的……

    忽然间,她好似察觉什么,目光看来。

    沈褚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唇边笑意一如既往温和,眼中却意味沉沉。

    “前些日子我恰好微服私访,眼下正好要回京城,这才路过龙麒城。”

    他知道她在警惕什么,沈褚礼眸色一默。

    幸好,他只是恰逢路过。

    孟姝松了口气,纵使她对感情一事再过愚钝,可与沈褚礼三番两次的交手,她也察觉了不对。

    回想着他方才说的话,慢慢的,孟姝的思绪被牵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原是沈褚礼微服私访,恰好这几日在龙麒城。

    那么,无论是各大票号被查,还是肖飞魁的出现,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沈褚礼是怎么察觉昌王通贪昧官银的

    “还记得高邱茂吗?”

    他淡道:“高文检举,他与王家有纠葛,先帝在位时,他就借着总管之名与王家暗中来往,偷偷昧下了不少各地报上的官银。”

    高邱茂

    昌王通势大,如此招眼的位置上还敢贪昧官银,先前孟姝便起疑,觉得王家在京中定有人接应,只是没想到此人会是高邱茂。

    毕竟他看上去,倒是对宁宣帝忠心耿耿。

    “只是如今,高邱茂死,王家又做事警惕,滴水不漏,官府手上并没有能直接定罪的证据,便只好暂时查封昌王通。”

    但好在,王家公子的死,倒是给官府多争取了一些时机。

    孟姝仿佛明白什么,忽而抬头:“所以你是想借着王高茂之死,查王家贪腐一案”

    “不错。”

    沈褚礼今日邀她相见,本就没想瞒她。

    这也是为何他会在龙麒城多逗留几日的原因。

    各家票号都或多或少掌握着财和权,更何况是“昌王通”此等数一数二的票号

    其背后势力盘踞,牵扯甚多,稍有不慎便会引得天下大乱,沈褚礼这一路微服私访,为的就是收拾宁宣帝留下的烂摊子,现如今微服私访将结束,余下的,只有龙麒一事尚未解决。

    历朝历代,只要事关钱财,那便是一场顽疾,若不及时解决,只怕日后会酿成祸害。

    “你故意引我相见,是想让我帮你”孟姝看向他。

    她一向聪明。

    沈褚礼笑。

    前两日肖飞魁告诉他孟姝也来了龙麒城时,短暂的惊讶后,帝王沉着得可怕的理智终是压过情感,他开始想,能让孟姝一行人来龙麒城,想必这城内定还有其他古怪。

    恰巧前些日子王家公子死得蹊跷。

    沈褚礼一下子就明白了孟姝此行目的所在。

    她也意指王家。

    静谧无声的厢房内,沈褚礼抬步走近她,拿起桌上早就沏好的茶,茶香袅袅,萦然而过,不知备下了多久,正如多月前在燕凛府邸,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相谈。

    可眼下,不管是人的身份还是心境,都不一样了。

    孟姝没接过年轻帝王递来的茶杯,唇角轻勾,眼神却淡漠地看向他:“陛下就是这样与我谈判的”

    她的眼神落在他手中那杯茶,唇边忽而溢出一声浅笑,似带半嘲:“看来陛下的诚意,也不过如此。”

    闻言,男人眉梢一扬,幽深如渊的黑眸静静看来。

    屋中气氛一下僵持。

    沈褚礼此人城府莫测,如今又站在了权力的顶端,孟姝本不想与他多有牵扯,但一想到方才柳舒云的话,想要查清王高茂死因一事并非易事,于是乎,她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沈褚礼可以利用她,那她为什么不能借用他的手,帮她打通光明正大进王宅查案这一条路

    所以她想看看,沈褚礼的底线究竟在哪。

    孟姝的一番话无疑在挑衅其威严,本以为年轻的帝王会发火,谁料,他只是静默半晌,收回了举着茶杯的手,漆亮的深眸看来,带着意味不明的光:“你想要什么?”

    不知不觉间,眼前女子的气势更甚从前,举手投足间流露的上位者威压,一点不亚于他,甚至隐隐占了上风。

    沈褚礼不动声色地握紧杯盏。

    虽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但沈褚礼能感觉的到,这一次的再见,他们谁都回不到从前了。

    第186章

    龙麒城毕竟是凡间,事关王宅,如今昌王通又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孟姝不欲与官兵起冲突,也不愿惊动太多凡人,若能与沈褚礼联手借他之机进王宅,倒是个好机会。

    眼前的年轻帝王眸色幽沉,晦暗不明,正静静的看着她。

    过了半晌,他轻扯唇角:“简单。”

    正好他是微服私访,不便出面,肖飞魁又是莽夫一介,龙麒城官衙那需要有人看着,孟姝倒是一个好人选。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做交易,定是因为自己身上也有他需要的东西。

    孟姝直言道:“但我亦有自己的要紧事,虽可以相助,但是不能时时盯着,也不想过多插手朝堂之事,贪腐一案,你还需再找一人负责。”

    沈褚礼点头。

    这是自然,哪怕孟姝不说,他也会再多派一个人全力接手贪腐一案。

    “我不能离京太久,肖飞魁也要跟着我回京,至于人……”

    他道:“过两日吧,想必已在路上,就快到了。”

    眼见外头天色彻底暗下,该商谈的要事都聊完了,孟姝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却见问风敲了两下门,继而匆匆走进,附在沈褚礼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见男人脸色一变。

    孟姝蹙眉,本不欲多问,却见沈褚礼抬眸朝她看来。

    她心中咯噔一跳,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秒,便听他道。

    “王夫人死了。”

    待孟姝和肖飞魁赶到昌王通时,官府的衙役已将那三层高的飞檐建筑围了个水泄不通。

    夜晚的龙麒城灯火通明,热闹人声交迭而起,处处透露着富庶繁华,却唯独眼前这处。

    衙役已将四周街路封锁,一时间除了官兵衙役再无他人。

    橙黄火光从檐下的悠悠灯笼里传来,笼绕过那恢宏大气的鎏金牌匾,“昌王通”三字在夜晚中泛着诡异的光。

    见到肖飞魁,门前众人纷纷朝他行礼,有一身穿深色圆襟便袍,身材宽胖的男人从昌王通内匆匆走出。

    他脖前有粒衣扣尚未扣好,看上去神情恍惚,应是突然得了消息赶来,却在看到肖飞魁后眼睛一亮,如同看到救命恩人般快步上前。

    “肖将军,你终于来了!”

    他后怕地抚了抚胸口,方才屋里那幕仍萦绕在他眼前,那股隐隐作呕的感觉又要翻涌而上。

    好不容易缓和下后,他的目光一转,忽地落在了身旁的孟姝身上。

    “肖将军,这位是……”

    沈褚礼微服私访到龙麒一事保密得极好,若不是昌王通出事那日肖飞魁拿着令牌带兵登门,杨算根本不知道沈褚礼来了龙麒城。

    肖飞魁颔首:“这位是孟姑娘,特来协助查案的。”

    他上前一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杨算,低声道:“是公子派来的人。”

    闻言,面前这位龙麒府尹一愣,眼神闪烁间霎时明白过来,正了正衣冠,朝孟姝点头拱手道:“原是贵客,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孟姝与肖飞魁不露痕迹地交换了番眼神,隐去眼底笑意,同样朝杨算拱手回礼:“杨大人言重了,在下孟姝,初来乍到龙麒城日后定少不了麻烦大人,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

    杨算抹了抹额头的虚汗,抬手将他们迎进昌王通。

    昌王通门前守着一圈衙役,以及肖飞魁带来的甲衣士兵,见状纷纷给他们让路。

    昌王通内静悄悄的,行止门前,隐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就在孟姝即将跨入门槛时,她耳尖一动,抬头间,正好看见一角白袍从旁边檐顶掠过。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眼,随即跟着肖飞魁的脚步踏了进去。

    昌王通共有三层,一层就是钱柜大堂,正中央墙壁处还刻有貔貅浮雕,那是许多票号都会有的象征,彼时堂内灯火正通明,四周角落还站着衙役。

    孟姝刚一走进,便有一股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

    许是有过挣扎打斗的痕迹,钱柜里的铜钱银锭散落一地,从台前一路滚落到地,而彼时前头的地面上正躺着一人,身体被白布盖着,大片大片的鲜血从白布底下溢出,泅成数滩。

    那刺鼻的血腥味就是从这传来。

    “肖将军,孟姑娘,你们可一定要帮帮下官,龙麒城平安顺遂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怪事!”

    杨算叹息着,哪怕隔着白布,眼前还依旧浮现着方才看到的情形。

    他是文官,担任龙麒府尹多年,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失了自己这颗脑袋,可眼下龙麒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几日给他愁得简直夜不能寐,再加上沈褚礼来了,这个消息就如同悬在他头上的一把他刀,他深知若是龙麒城不能度过此关,他这官做得怕是到头了。

    龙麒城不是没有出过命案,可死状如此蹊跷惨烈的还是少数。

    眼下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肖飞魁和孟姝的身上,看向他们的眼神要比原来更为真切些。

    见杨算如此担忧,孟姝观察了番四周衙役的神色,他们并非训练有素的官兵,脸上最是藏不住事,自孟姝他们进来这么久以来,他们的眼神就没往地上白布看过,看上去很是忌惮。

    想着,孟姝上前一步,蹲下身,正欲抬手掀开那白布时,杨算突然出声:“孟……孟姑娘,你要不别看了,让肖将军看吧”

    看着地上溢出的那大片血渍,肖飞魁多半能想到白布下尸体的惨状。

    “杨大人说的是,还是我来……”

    话音未落,眼前女子却好似充耳未闻,伸手掀开了白布。

    “呕——”

    四下有衙役受不了这场面,捂着嘴朝外跑去。

    白布被掀开,一切血腥暴露在灯火下。

    蜿蜒而至的鲜血,诡异扭曲的姿势,尸体上狰狞的爪痕,最为可怖的是……

    孟姝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那处。

    在这具女尸的瞳孔处,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森森黑洞里冒出,顺着血迹往旁看,在尸体的左手边有两个血球滚落,没被染血的地方还留有凄白。

    那是何氏的眼珠。

    肖飞魁倒吸了一口凉气。

    纵使他征战沙场无数,见到的死人数不胜数,可这样血腥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何氏死相之可怖,连他都为之震惊。

    也怪不得杨算会露出那样的神情,这些官差衙役如此忌惮。

    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孟姝反应平平,除了神情有些凝重外却看不出丝毫惧怕。

    “孟姑娘,这难道是猛兽所为”

    他之前在京城中暗地里为沈褚礼办事,是听说过孟姝的奇人之处的,好不容易接受了眼前场面后,他咽了咽口水,问道。

    这尸体的身上布有爪痕,看上去倒很像是猛兽所为。

    “你见过会摆姿势的猛兽吗?”孟姝回眸道。

    肖飞魁一怔,随即蹙紧了眉。

    这尸体四周皆是翻落的银票,其中除了铜钱还有不少银锭珠宝,孟姝从中退出,目光从染血的钱币身上移开,看向杨算:“杨大人,不知王高茂的尸体现下在何处”

    “王高茂的尸体早在几日前经仵作验尸无异样后就交还给王家人了。”

    他疑惑:“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这么快……

    孟姝眼眸微眯。

    太奇怪了。

    看来王家人比她想的还要警惕,说不定现在已经将尸体销毁,或者藏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那你们二人可有见过王高茂尸体,可与何氏的一样”

    肖飞魁摇了摇头:“不一样。王高茂虽说也死状惨烈,浑身都是血迹,但他的眼珠并没有被挖,身上也没有爪痕,姿势……也是正常的。”

    这就奇了怪了,难道杀王高茂的凶手与杀害何氏的并非同一人

    见孟姝沉思,看上去表情颇为严肃的模样,杨算心里直打鼓:“孟姑娘,肖将军,你说这不会是撞邪了吧?”

    肖飞魁横目瞪来:“杨大人是朝廷命官,居然还信妖邪”

    吓得杨算连忙摆手否认。

    孟姝抬眸,打量的目光从二人之间掠过,笑道:“肖将军说的是,这世上本没有鬼怪妖邪,何氏之死定是有人故意作恶,杨大人莫要病急乱投医,再给我几日时间,定能将凶案查清,给杨大人和龙麒城一个交代。”

    听孟姝这么说,杨算这才放下心来。

    这位姑娘是沈褚礼派来的人,想必来头不小,在沈褚礼那定是能说得上话的,有她作保,杨算才觉得自己头上这乌纱帽戴稳了不少。

    “既然如此下官就静候姑娘的好消息了。”

    在杨算和肖飞魁离开之前,孟姝特意叮嘱让他们封锁消息,暂时不要透露何氏之死,以防给百姓造成恐慌,除此之外还要撤去这围着昌王通的层层守卫,只留附近几个暗哨盯着就好。

    “孟姑娘,你真的不用我留下来帮你”临走前,肖飞魁犹豫着问道。

    他今夜特地带兵前来,未曾想竟没派上用场。

    “不必了。”孟姝婉拒:“不管是官兵还是衙役都太过惹眼,这样只会引起百姓骚动,肖将军不妨派人去盯着王宅,尤其是王世焱。”

    待肖飞魁与杨算走后,这四周的守卫也全都撤去,偌大的恢宏楼阁里就只剩下孟姝一人。

    四周静悄悄的,偶有夜风吹过时,引得橙黄火光轻晃,笼下一层阴影。

    风声沙沙而响,争先恐后地从敞开的门外涌进,孟姝站在堂中,四周是散落染血钱币。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素色衣裳荡起又落下间,女子眸色沉沉,目光无声地落在眼前尸体上。

    “砰——”的一声,暗红漆门忽地关上。

    第187章

    黑暗中的貔貅浮雕森然而立,瞳孔处的光滑墨石幽亮,似在散发着绿光。

    四周安静得出奇,孟姝余光瞥过,重新落在地上尸体上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

    一缕淡淡青光从她指尖跃出,飞向那姿势怪异的尸首,风声呼呼中,染血的纸币挥舞而动。

    的确是鬼气。

    孟姝收回手,眼眸变得深沉。

    方才她就看出,何氏身上的伤并非人为,更非猛兽,而是鬼杀。

    她眸子微眯,正要再次抬步上前探个究竟时,一道浓烈黑气从尸体上冒出,紧接着一串血脚印出现在眼前,正飞速地向楼上跑去。

    几乎同时,孟姝反应过来,身如残影,运起轻功跟了上去。

    素色裙摆扫过楼梯的木质扶手,她三步并作一步跑上,一手撑住扶手,侧腿扫过,灵力顺着她的动作打出,猛地撞上那团黑气,却又被它极为狡诈地躲了过去。

    就在孟姝准备用法力时,正准备结印的指尖一顿,一抹腥甜涌上喉间。

    她忘了,法力在凡间会受到天道压制!

    先前她在取寂云剑时就已经消耗过多,如今又受有桎梏,法力只能使出原来半成。

    “啧,真是麻烦。”她顾不得那么多,只好继续用武功飞身而上,紧紧跟在那团黑气身后,一路跑上了二楼。

    昌王通的二楼是存放各类账簿的账房,抬眼望去一排排全是屋子。

    孟姝站在廊前,四周静悄悄的,狭长房廊一点动静一无,风声悠过,只剩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但孟姝知道,那“鬼”就躲在这!

    裙摆下鞋履踏出,女子轻缓得几近无声的脚步落在铺木地板上,一点点向前移动,目光则警惕的注意着四周。

    “嘭——”

    左手边一扇房门忽地被撞开,孟姝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发现门开后仍是一片昏暗,像是被风吹开的。

    可楼下暗红漆门已被关紧,这昌王通内也没开别的窗子,根本不可能有风涌进。

    孟姝知道,那根本不是风,而是恶鬼所带出的怨气。

    孟姝抬手打了个响指,长廊烛盏应声而亮,昏黄火光洒下,终于照出了眼前景象。

    这条房廊极其狭长,而拐上三楼的木梯则在房廊尽头,空荡荡的四周就只有她一人。

    孟姝思忖着,正欲再踏出一步时,一道凌厉鬼气忽地从她后方袭来。

    孟姝灵活翻腰躲过,手臂一伸拽过那团黑气就往前甩,将其狠狠砸在地上。

    一阵嘶嚎响起,黑气之下,血脚印再次出现。

    它移动速度极快,堪比之前在京城遇到的影鬼,眼见它又要跑上三楼,孟姝眼疾手快地抬手一挥,灵力涌动间,青色屏障瞬间将其阻隔,拦住了它的去路。

    可谁想这恶鬼对昌王通似乎很是熟悉,昏暗之中它竟能准确无误地穿进一扇门里,待孟姝追过时,它已破开窗楣跳了出去。

    彼时已至深夜,龙麒城内街道无人,只余街边灯笼随风而晃,而在这凡人看不见的一幕里,黑夜之中有团黑气从恢宏楼阁中飞出,紧接着只见素衣翻飞,有一女子紧随其后,身轻如燕地从楼上一跃而下,居然还能毫发无损地稳稳落地,继而又化作残影,飞檐走壁,紧追着前方。

    黑夜中有冷光划过,从女子袖中飞出。

    “何方鬼怪,竟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神气浮掠间,流光在空中化作长剑,随着剑身颤抖,发出阵阵铮鸣,寂云得到主人的指令,破开空气飞向那黑气。

    “啊——”

    一声惨叫响起,寂云刺穿那黑气,就在孟姝以为恶鬼会停下脚步时,一道红光却他人从它身上迸发而出,隐有符印涌动。

    那是梅花血印!

    就在此时,从夜中又飞来一道人影,秀丽白袍在夜中翩然生辉,竟比天边明月还要皎洁。

    青年男子抬手接住那刺过黑气飞来的剑,绣着云纹的锦袍落下,白皙却有力的腕骨暴露在夜色中,与手中长剑所附寒芒几乎相融。

    孟姝面色一喜:“扶光,抓住它!”

    刹那间,如藤蔓般缠绕而出的神力从青年手心飞出,散发出璀璨金芒,一下子拉住那作势要逃的黑气,猛地将它从空中拽落。

    随着黑气落地,恶鬼之力再也隐藏不住,浓浓怨气向四周震荡开,既而化作无数触手向两人抓来。

    与此同时,那些触手竟在即将靠近二人之时变成了一个个面色无神,眼珠漆白空洞的百姓……

    这一幕好似在哪里见过。

    孟姝当即就反应过来,这是恶鬼创造出的幻境,眼前这些古怪的百姓便是怨灵所化,之前他们在庄文周的梦境中也曾遭遇过相似的攻击!

    孟姝扶光两人相视一眼,身形几乎在同时间移动。

    青年手腕一翻,手中寂云剑霎时便朝孟姝飞去,后者则十分默契地飞身落地,侧眸稳稳握住了那与她擦身而过青金色剑柄。

    冷眸抬起,裙裾飞舞间,手起刃落,斩杀过眼前袭来的怨灵。

    扶光立于檐上,一边单手打落那朝他抓来的怨灵,一边眼含笑意地看向下面的女子。

    孟姝手执寂云剑,黑夜之下的长剑在她手里泛着寒光,随着白皙皓腕翻转,长剑如银蛇般灵活舞动,血色溅出,剑刃前段红梅暗生,却连她的裙摆都沾不到分毫。

    涅槃重生的鬼王一路过关斩将,衣袂纷飞,犹如暗夜里夺命的鬼魅,一路杀到那团鬼气面前,抬手狠狠钳住了它。

    就在孟姝抓住它的那一瞬间,四周幻境同时消灭。

    白光闪过间,那群怨灵幻化的百姓全部消失,长街之上风影簌簌,带着诡异的寂静。

    “抓住你了。”

    孟姝冷笑:“原来只是恶鬼的一缕精魂。”

    手中黑气不安躁动着,孟姝眼眸逐渐冰冷,她虽已猜到,这鬼气应不是恶鬼本体,但没想到仅是一缕精魂便能如此厉害,倘若是本体现身……

    她将黑气收服,转身看到月下的青年,嘴角轻勾,脚尖轻点间,利落飒爽地飞向屋檐,于他身侧站立。

    “神君倒是悠闲。”

    明知她在调侃他,扶光却只是含笑摇头:“你怎么知道我在昌王通附近?”

    “你不是故意让我发现的吗?”恰好她要进门,便见他身影,若非扶光有意,他想藏着怕是真没人能察觉他踪迹。

    孟姝想着,转头看向他:“你在昌王通可发现什么?”

    今日他们特地兵分两路,孟姝去见柳舒云,扶光则暗中去探昌王通,未曾想夜里竟又发生一起命案。

    “何氏多半是与王世焱一起出的门,可直到案发都未有人瞧见过王世焱的身影。”

    扶光其实来的并不比他们早多少。

    他前脚刚和柳鹤眠去王宅,待柳鹤眠画下图纸回去研究王宅布局时,扶光也才匆匆赶到昌王通。

    他一到时便看见了散落满地的银票,以及血泊中的何氏。

    至于王世焱,早已不见踪影。

    直到方才衙役回来给杨算复命时说,王世焱今日一日都在宅中,未曾离家,扶光才觉古怪。

    他今日白天与柳鹤眠就在王宅,而王氏夫妇一整日都不在,可暗中盯着王宅的衙役们却声称从未见他们出过宅门。

    直到夜里,何氏死在了昌王通,至于与她一起不见的王世焱却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王宅,更是在听见妻子噩耗悲痛不已,以至昏厥。

    若非扶光今日恰巧在王宅,知道王世焱不在,否则还真让他瞒天过海。

    至于昌王通更是奇怪。

    前头的大门早已被官兵封锁,封条也并没有撕毁异样,这四下里前前后后扶光都探查过,确无别的后门,可王世焱又是怎么避开所有耳目从王宅离开,继而又悄无声息地从昌王通溜走的呢?

    “这么说,杀人凶手多半就是王世焱了。”

    孟姝蹙眉:“阿爷应该已经到柳宅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回去商议商议。”

    扶光点头:“何氏的尸体我已吩咐不铮带回,柳鹤眠那应该也有结果了,我们现在就回。”

    深夜的柳宅内有一处院落灯火通明。

    在自己家中的柳少爷将院中的下人小厮都打发走后,偷偷摸摸地溜回屋前,确保四下无人,这才谨慎地合上了门。

    他舒了口气,转身朝屋内众人道:“这下好了,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

    不过……

    他闭了闭眼,踮起脚贴着墙根往孟姝那边走,十分忌惮地有意避开什么。

    只见栽绒地毯上正放着一块白布,里头裹着的是个妇人尸体。

    这还是方才不铮扛回来的。

    柳鹤眠一下就认了出来,这分明是隔壁何氏!

    “孟妹妹,我虽然请你们搬来小住,但也没……没请她呀……”

    见柳鹤眠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孟姝不禁失笑:“好了,说正事呢。”

    她将目光看向桌前正拿着古铜色酒壶的小老头:“阿爷,你可瞧出什么端倪?”

    自方才回来,她便将自己与扶光的猜想告诉了他们。

    彼时屋中烛火幽幽,白布下难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众人神情皆是凝重。

    第188章

    所以她故意支开其余人,就是想引出何氏尸身上那尚未来得及逃走的“鬼怪”。

    只是没想到,单单一缕精魂便能有如此大的怨气,若是恶鬼本体现身,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穆如癸走到地上何氏的尸身前,细细瞧过一番后,目光落在她那空洞的眼窝处,在那里,原本该有一对眼珠。

    他扫过她身上爪痕,眉头紧蹙间,又看向桌上玲珑塔内那被孟姝收服的精魂。

    “据你们所说,这恶鬼怕是会附身杀人。”

    附身

    孟姝抬眸,这怨气极大的厉鬼的确会有可能附着人身,但人身上的阳气本就和鬼气相冲,她还从未见过能借着人的肉身杀人的鬼怪。

    “这么说,王世焱的异样便也能解释了。”

    孟姝想,他和何氏是夫妻,之前调查时街坊邻居都说二人相处和睦,并且从柳舒云的描述中也能看出,他们虽非情比金坚,却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本没理由杀她。

    可若是恶鬼附身在王世焱身上……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而恶鬼,自然有飞天遁地,悄无声息避人耳目的本事,没人瞧见王氏夫妇二人的踪影也是正常。

    “若王世焱就是恶鬼,那现在王宅岂不是很危险”

    柳鹤眠猛地抬头,似反应过什么,拍了拍脑袋:“哦对,王宅的风水八卦我看出来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怕是情急之间不知从哪找出来的。

    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一堆鬼画符,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就连穆如癸也好奇的凑过来,却发现谁也看不懂,只好目光一致地抬头看着他。

    见状,柳鹤眠忽地自豪起来,昂了昂高傲的头颅,活脱脱像个开屏的孔雀,连地上的尸体都忘了害怕。

    他伸手出在纸上点了点头,一边比划一边道:“据我观察,这王宅的宅址十分奇怪,俗话说‘葬者,藏也,乘生气也’,因此人们建宅院多对应着“山环水抱必有气”的说法,可这处宅子却偏偏不同。”

    永宁大街本就处于龙麒城的中心,而龙麒左右多山,上头便是京城,永宁大街就恰巧处于这“龙脉”的延伸处,并将龙麒城分为了阴阳两面。

    柳鹤眠指给他们看。

    因此永宁大街本应是顺其“龙气”,乃龙麒城中风水最佳之地,可常言道阴阳相生,有善便有恶,有好就有坏。

    同样处于一巷口,柳宅面朝龙气开拓处,王宅却处于面对闭塞的下气路。

    “看到这个点*了吗?”

    柳鹤眠比划道:“这就是四方死气连接的交点,而王宅就处于这交点之中,用我们的话来说,这便是‘死环’。”

    不仅如此,王宅布局奇怪,宅墙环绕间,处处浮现生杀之阵,那可是凶宅之势,更遑论现如今墙缘处还洒满朱砂,朱砂本有辟邪用意,可一旦跟生杀阴阳结合,那可是大凶之兆!

    “所以,我们之前猜测的并不全对。”

    孟姝沉思道:“朱砂辟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营造凶宅之势。”

    扶光不知想到什么,看向柳鹤眠:“王家人是后来才搬到那处宅子的,你可知之前那里住的是什么人”

    柳鹤眠摇头:“自我记事时起王家人就已经住在那了,我连他们是何时搬来都不知道,这恐怕得问问我爹娘。”

    也是,柳宅在此处已有百年基业,乃是人尽皆知的老票号,关于王家来源柳正言与萧玉吟当会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了。”孟姝道。

    柳鹤眠摆手:“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了那么多次,哪还需要这些客套话。”

    他笑嘻嘻地凑近,继而又愁眉苦脸起来:“只是现在我担心,若恶鬼真的上了王世焱的身,这周遭百姓岂不是很危险?”

    “我回来时已经做好准备,让不铮时时盯着王世焱动向,若恶鬼真的在他身上,如此情形下该按兵不动才是。”扶光道。

    孟姝点头:“这次的恶鬼极其聪明,不仅会附身伪装,还会用计谋,现下还在不在王世焱身上都不一定。”

    “这样吧,”穆如癸一拍手掌:“我今晚和柳小子辛苦些,做些避鬼符放进香囊里,明日分给附近百姓,兴许能减少恶鬼上身的可能。”

    一听自己能出上力,柳鹤眠很是欣喜,连忙答应:“对对对,符纸好符纸好,有穆阿爷在,还有我的八卦之术作辅,定能制成上好的避鬼符!”

    他搓手:“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叮嘱云灿,让他明日一早准备些香囊,我们做好符纸后就放入里面,这样大家看见了也不会生疑。”

    扶光点头,眸光冷冽:“那好,你们准备香囊,我和孟姝盯着王宅那边,看看能不能找个时机探清王世焱底细。”

    他们在明恶鬼在暗,如今又身处人间,未保百姓安危他们暂且只能按兵不动,只能在弄清恶鬼底细后才能有进一步打算。

    更何况,王宅内还有那奇怪的银丝阵。

    天快蒙蒙亮时,扶光特地修书一封,向神界传信。

    神界若渠宫,是丰瑛神者的寝宫。说来也巧,天帝与丰瑛,以及黎华仙子都曾是菩提仙尊门下弟子,先后拜入菩提仙山。

    与天帝的丰神俊朗,不怒自威不同,丰瑛神者生得俊美斯文,儒雅非常,掌神界符法阁,在三界中他若论阵法之术第二,怕是无人第一。

    丰瑛刚从紫微宫回来,还未进殿便见仙侍匆匆跑来,手里还拿着一封印信。

    “是神君大人的信,说是有要事要请教神者。”

    扶光

    丰瑛眸光微顿,抬手接过一看,随即眉头一蹙。

    “可是神君遇到了什么难事?”仙侍见他神色一变,奇怪道。

    丰瑛收了信,转身走进殿内,这殿中圣光萦绕,有着万千藏书,云集天下各大阵法,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起方才扶光送来的信。

    银丝阵。

    他勾手唤来仙侍:“你去找找我那本诡阵录放哪了。”

    待收到丰瑛回信时,已是第二日大早。

    扶光刚走出院门,便见柳鹤眠抱着一堆香囊步履匆匆,见到扶光,他面上一喜,气喘吁吁地连忙道:“扶光,你……你快帮帮我!”

    这些藏有避鬼符的香囊他和穆如癸刚做好,交由其他下人接手他又不放心,所以柳鹤眠正准备亲自将它们抱去前厅,让人分下去。

    扶光袖口微动,柳鹤眠只觉得怀中一轻,那些香囊便瞬间消失在原地。

    青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布袋子,随手抛给了他,朝他颔首:“这是乾坤袋,香囊都在里面。”

    柳鹤眠见状不由得咂舌,会法力就是好,这么多东西说收就收。

    “对了,孟姝呢?”扶光蹙眉,他刚刚特地录过孟姝的屋子,发现门是紧闭着的,里面无人。

    “孟妹妹啊,”柳鹤眠擦了擦额头的汗:“她去衙门了,说是今日会来一个大官,特地负责贪腐一案的,她想借机去王宅看看。”

    昨日遇见沈褚礼的事孟姝和扶光讲过,可不知怎的,扶光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或许沈褚礼对此案如此上心,还有别的隐情……

    扶光眼眸微暗,想到方才信里丰瑛所说,下颚绷紧,神情略显凝重。

    “扶光,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

    柳鹤眠擦了擦汗,刚一抬头便见原本还在身侧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柳鹤眠叹息地摇了摇头,热得不能自己,他抬头望了望天,心想,这天也太热了,直教人没胃口,得叫云灿去买些云片糕来。

    衙门也在永宁大街上,离柳王两宅并不远,孟姝到时已见门前站满了官兵。

    孟姝认出,这是肖飞魁的手下,但其中几个身穿便衣劲袍的人又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过。

    她想了想,一边抬步上了台阶,走进官衙大门。

    刚一走近,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空地,穿过这块空地再往前走才是衙堂,而肖飞魁早早就在堂前等她了,见她走进特地来迎。

    孟姝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心觉今日衙门的守卫格外森严,除去那些身穿盔甲的官兵,暗中还藏有许多打扮寻常的高手。

    “肖将军,不知陛下所派之人究竟是何来头,竟如此阵仗”

    知道孟姝看出来了,肖飞魁却笑而不语,抬手将她引进堂内:“姑娘很快就知道了。”

    待进了衙堂,孟姝一抬头,发现杨算也在,而在他身前还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影看上去很是熟悉。

    不仅如此,他手中还握着一把长剑,剑柄处坠着一枚梅花剑穗,正随微风轻轻荡漾,与他一身冷肃格外不符。

    在他转身之前,毫无疑问地,孟姝认出了他。

    沈褚礼口中虽说之人竟是沈禛,这是孟姝所没想到的。

    他一沙场将军,竟从西疆回了龙麒城,还负责接手贪腐一案,怎么想都有古怪。

    相比孟姝,沈禛看到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一本正经地朝她点了点头,看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了。

    这对皇室兄弟到底在搞什么古怪?

    孟姝眼眸一默,心下却泛起疑窦。

    第189章

    而在外人难以察觉的暗处,这王宅四周的守卫又加强了不少,尤其是王世焱的房门外,围了一圈手持长刀的官兵。

    扶光轻车熟路地从屋檐翻下,与上次夜深人静不同,再来到这处小院时阳光正好,灿阳所过之处皆无所遁形。

    四下无人,静悄悄的一片,只余墙边绿叶随风而动。

    他踏入院门,抬袖一挥,只见在刺眼的烈日光芒下有什么东西缓缓波动,由四角牵射而出的银丝映入眼帘,在燥热的空气里泛着凛冽寒光。

    “银丝阵乃上古秘法,专封人神心魄,活人进阵会受万丝穿心而死,神鬼则会受掏心之劫,重者难逃形神俱化。”

    这是丰瑛传来的印信所写。

    扶光抬眸,眼里忽有冷光闪过。

    他抬手,充盈神力自他掌中打出,随着青年双手结印,金光亮起,他一边回想着丰瑛所写,身形飞快翻飞,如残影般掠进阵中。

    银丝阵由东西南北四角所起,破阵之法亦在四角之内。

    金光包裹间,被绷紧的银丝线突然发出一声嗡响,随即向四周迸裂开,阵心之中隐有什么飘浮而出。

    扶光脚步一撤,身形瞬间退回阵外,视线落在那道飞出的黑气上。

    与昨日那道精魂不同,眼前这黑气倒更像是怨气弥留。

    扶光猜想,这银丝阵如此狠辣,恐怕就是因为这怨气作引的缘故。

    这怨气,会和恶鬼有关吗?

    就在他蹙着眉正要上前一步时,那飘浮在半空中的黑气突然颤抖着向边缘散开,闪现成一幅幅扭曲的画面。

    待看清画面中人时,扶光目光忽地一顿。

    画面中是个女子。

    她形容狼狈,衣衫褴褛地跪坐在火圈中,随着熊熊烈火蔓延而上,照亮了她那张美丽而又悲惨的脸。

    而那张脸,与他们所认识的一人无比相似。

    “烧了她,烧了这个妖女!”

    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宅院里灯火通明,而她被拿着火把的众人团团围住,出声的则是一个身形瘦削,略显躬腰的褐衣男子。

    他声音高昂,带着异于常人的尖细,火光爬上他指着火圈中女人的手,映亮了那双阴恻恻的瞳孔,以及那张过分白皙的脸。

    是高邱茂。

    扶光眉头一皱。

    而且是多年前,还算年轻的他。

    只见那太监神色激动,略带敬意地看向身后人:“道长,这妖女太过邪门,剑刺不死刀捅不穿,还是道长厉害,用这火焰降服了她。”

    被他唤作“道长”的黄袍男人抚了抚自己的长须,闻言冷声一哼,轻笑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此乃借神仙之力炼化而出的神火,专杀鬼怪,克妖邪。”

    眼见烈火渐渐吞噬掉那女子身影,一声声惨叫传来,凄厉的哭喊声不绝于耳,高邱茂唇边笑意越漾越大。

    “多亏道长收了这妖女,否则我们王爷还不知要被侵扰到何时。”

    高邱茂朝那人拱手:“待今日事毕后,盛王殿下定会给道长备上重礼,以表谢意。”

    浮动着的画面再次出现那奄奄一息的女人脸庞。

    她落着不甘的泪,幽恨目光穿过层叠火焰落在那身穿黄袍的白眉道士身上,忽而不知察觉什么,眼睫轻颤间,她缓缓抬头,视线看向夜幕中一角,颤抖着,极轻地摇了摇头,眼里带着压抑的悲伤。

    “不要……不要。”

    鲜血自她口中涌出,晕开在粉色衣襟上,染出一朵朵壮丽的花,明艳夺人五官在此刻覆上惨白,她笑着摇头,苦涩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脸。

    孟姝和沈禛刚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黑气浮动间,女人濒死的面容愈发清晰,熊熊升起的烈焰吞噬她的骨血,炼化她的鬼力,随着一阵白烟飘忽,她的脸渐渐消失在火光中,可她的眉眼依旧是温柔的,定定看向夜中某处,至死唇畔都带着笑意。

    孟姝察觉到身侧沈禛身形一顿,向来不喜于色的面容僵硬,瞳孔中情绪翻涌,似在刻意压抑什么,不由得握紧了拳。

    直觉告诉她,这画面中的一幕一定与沈禛有什么关系。

    可更让孟姝奇怪的是,这个人怎么越看越像苏素

    但她知道,这并非苏素。

    难不成……

    不知想起什么,孟姝眼眸轻抬,忽地转头看向那处。

    苏素曾经,有一个姐姐……

    她在很多年前便死了,苏素很少说起她,却会在每个夜深人静时难掩悲伤。

    而那张将其相似的脸让孟姝明白过来,那被众人杀死,在烈焰中吞噬掉的人,就是她的姐姐。

    “苏暮。”

    扶光看向画面的神情沉下,低喃出声。

    就在众人失神时,那四散而开的黑气忽地笼聚,画面中的景象瞬间消失,在半空中化作一只利爪向离它最近的扶光抓来。

    “小心!”孟姝厉声道。

    眼见那利爪就要掏向扶光的心口,空中倏然有一寒芒飞过,一把长剑直直刺向它,将那黑气钉紧在地,继而化作轻烟消散。

    “你没事吧”孟姝快步跑上前,担心地看向他。

    扶光刚刚的确在思索,一时间没注意到黑气,待他刚要出手时,寂云剑却比他更快。

    他本想开口说没事,可当看见女子眼底遮掩不住的担忧时,他心念一动,将那两字咽了回去,故作凝重地垂眸不语。

    “可是哪有受伤”见他不说话,孟姝有些焦急,回想着方才的情景,她出手还算快,黑气当没伤到他才是。

    但见扶光这模样,她又有些拿不准。

    青年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就是胸口有点疼。”

    孟姝蹙眉,一时没想太多,伸手就要搭他的脉。

    那黑气乃是恶鬼所化,厉害非常,尤其是对与其相克的神仙和凡人来说,扶光并非鬼族,一时不甚受了伤也是在所难免。

    见他要躲,孟姝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朝他瞪了一眼,随即搭上他的脉。

    孟姝心里焦急,自然也就忽略了青年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直到背后一声轻咳唤回她的思绪,二人顺着声音一同看去。

    沈禛站在原地,神情亦复杂。

    不知想到什么,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他眼眸微眯,略带冷笑地看向他:“沈将军不解释解释么?”

    原来苏暮的死,当真与沈禛有关。

    而他之所以前来龙麒城,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他走上台阶,抚了抚阶上落叶,将手中长剑放下,席地而坐间,复杂神色难掩。

    这还是孟姝第一次在这个冷面战神身上看见多余的情绪。

    孟姝多少猜到,这就是他和苏素形同陌路的根源所在。

    “我与苏素的相遇,是场意外。”

    那年沈禛不过十九,恰遇嘉关战火又卷土重来,于是乎,年轻的少年将军领了君令,带着破风大军奔赴战场。

    而他与苏素的相遇,就在其中的某天。

    沈禛至今记得,那是一个难得的雨天。

    嘉关地处沙漠边塞,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却在军防中占领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那日军中混进敌方奸细,将破风军引入陷阱,沈禛身受重伤,与队伍冲散,无意间滚下戈壁沙丘,生死未卜。

    而将他唤醒的,是拍打在脸上的,冰凉的雨意。

    难得一见的,嘉关下雨了。

    他顺着沙丘滚落,竟无意间掉进了一沙窟里。

    泼天雨水铺天盖地地砸下,将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冲刷,于身下沙坑汇成一滩血水。

    他就这般半死不活地躺在血水里,沙土伴着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吃力地睁开眼,却看见这窟洞里还有一尊半截佛像。

    那兴许是尊野佛,在这不知残破的窟洞中待了多久,佛像残缺,半截埋落在沙土里,看上去面目狰狞,阴森可怖。

    沈禛却一点都不害怕。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摸到满手湿透的沙子,磨砺得人掌心发疼。

    他胸口中了一箭,或许带毒,左肩、后背都有刀伤,或许也淬了毒。

    力气渐渐从身上抽离,呼吸越来越轻,就连神绪也不太清明。

    沈禛察觉到,自己可能要死了。

    他自嘲般扯了扯唇,望着头顶破了空的窟洞,倾盆大雨冲刷而下,咸湿的遇水刺痛了他的双眼。

    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竟会在一个沙漠窟洞中,就这般潦草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好在,他是死在战场上的。

    想着,沈禛默了默眸,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就在他即将闭眼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世人都说,人在死后最后消散的是听觉。

    沈禛也是这般以为的。

    因为每当战场上弟兄们死不瞑目时,在听到他的声音后,他能感受到他们吊着的那口气卸下,释怀地走了。

    于是乎,沈禛也以为自己死了。

    直到有双女人的手抚上了他的脸,拨开糊在他脸上的沙。

    随着她指尖轻点,沈禛只觉得自己眉心一凉,那些消散的力气又一点点回来,他眼皮挣扎着撑开,落入眼中的是一张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脸。

    以及她带着关切的笑意。

    “小将军”

    他听见她唤他。

    “没死就好。”她笑道。

    第190章

    敌军发现了沈禛的血迹,一路追来,并在洞窟外搭起箭矢。

    而沈禛亲眼看见,那毒箭穿过女人的心脏,她却滴血未流,仍是满脸笑意地看来。

    与方才对着沈禛的笑不同,在那张过分美丽的容颜上,她的笑带着嘲弄,以及蔑视。

    再后来,沈禛因体力不支而晕倒,等他再醒来时,自己已经回到了破风军营帐。

    “殿下。”是沈南星在叫他。

    沈禛睁开眼,下意识想动,却感到胸口传来阵阵钝痛,他“嘶”地一声,疼痛传入大脑,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殿下受了重伤,这几日还须安心修养才是。”沈南星看起来很是着急。

    “那个女人呢?”沈禛抬眸。

    女人

    沈南星蹙眉:“殿下莫不是糊涂了,军营里哪有什么女人”

    不对,他肯定没有看错,是有一个女人救了他。

    沈禛沉默着,脑海中闪过她的脸,以及刺穿她胸口的那一箭。

    她到底是人是鬼为何竟会毫发无损……

    过后几日更是古怪,敌军莫名其妙撤兵,一路退回嘉关之外,军情逐渐明朗,但破风军中伤亡不少,军中人手不够,沈南星便从附近村庄里找了几个会医术的百姓来帮忙。

    也就是那天,沈禛再次看见了她。

    女人一身红衣,在贫瘠的黄沙上,朔风吹起她的乌发,红裙随之绽开,就像大漠黄沙中那颗最耀眼的明珠,降落凡尘。

    “小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毫无征兆的,她缠上了他。

    那几日不论他去哪,她都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把沈禛逼得不耐烦。

    “你真的会医术?”他蹙眉冷道。

    只见她一愣,随即笑着伸手攀上他的肩膀,暧昧地朝他耳边吐气:“不会啊,但是我有别的办法让他们好得更快。”

    她这一番话,将沈禛又拉回了那天。

    利箭穿过她对心脏,她却毫发无损。

    沈禛冷着脸扯开她的手,转身就要走。

    从她口中,沈禛知道了她叫“苏素”,可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见状连忙跟上他,仿佛看不出他的不耐,依旧笑嘻嘻道:“小将军,你叫什么呀?难不成,你想让我一直这么唤你”

    小将军……

    这三个字在她嘴里生出无端暧昧,这几日军营中已有闲言碎语流出,就连沈南星都曾偷偷问他,他是何时认识的姑娘。

    沈禛本不欲理她,但一想到这些麻烦事,他就头疼得厉害,不得已顿下脚步,不情不愿道:“沈禛。”

    苏素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勾唇。

    后来沈禛才反应过来,苏素既已身在嘉关,只要稍加打听不难知道他的名号,更何况,哪怕知道了他的名字,她也依旧我行我素地唤他“小将军”。

    苏素摆明了是在玩弄他。

    可出乎意料地,她真的治好了军营中不少伤兵,不管是多么棘手的疑难杂症,她仿佛都如有天助,得心应手。

    正因如此,沈禛更没理由赶她走,只好依她赖着。

    直到有一日,她趁着深夜偷溜进了他的营帐。

    白日里关外又有敌军来犯,沈禛刚回来,掀开营帐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带血的重甲脱掉。

    夜里营帐灯火盈盈,沾血的白色里衣露出,他的左肩后不知何时被刀剑划伤,血肉向外绽开来,但好在伤势不重,沈禛也没有多在意,将衣裳褪去,踏进浴桶里。

    白烟热气氤氲而起,模糊了年轻将军冷硬的棱角,温意拂过,跳跃的烛火映照出他英俊的眉眼,以及那唯有此时才会彰显出的少年人恣意,带着淡淡的柔和。

    忽然地,浴桶边烛火摇颤。

    他猛地睁眼,拽过身后之人的手就往前扔。

    苏素被他抓个措手不及,“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炸起烟波。

    她被甩进浴桶中,待彼此回过神来时,苏素的衣裳已经湿透,乌发披散,水珠顺着她的脸庞滑落,滚进贴着她肌肤的红裙里,若隐若现的凝脂融入烛火中,毫无征兆地落入他的眼。

    只一瞬,沈禛便飞速侧过脸,唇角绷紧,带着冷意毫不客气道:“你怎么在这,出去!”

    苏素回过神,见他别过眼,语气带着怒意,耳尖却悄悄红了,不由得轻笑出声。

    “你……”听见她的笑声,沈禛蹙眉,刚要质问时,却有柔荑抚上他的脸,带着水珠滚过他的胸膛。

    女子的呼吸倏然接近,带着独有的香气,一点点缠住他。

    “小将军,分明你拉我进来的,怎么如今却先害羞了”苏素笑着凑近他,故意逼着他转过脸,目光对上自己。

    她的眼神缓缓向上,暧昧地掠过他的唇,最后看向他的眼,直视着那双黑眸。

    寒冰之下,汹潮暗涌。

    可那暗涌的情绪并不是沦陷,而是杀意。

    苏素看出,他气得想掐断自己的脖子。

    她再次笑出声,这一次要比前次更明显,不仅如此,她的举止更加大胆,不断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要贴在他的身上,像只摄人心魄的女鬼,直勾勾地盯着他。

    营帐内白汽萦绕而起,烛火潋滟间,包裹着他们的除了温热的水流,还有彼此的呼吸。

    静谧之下,不知是谁的心跳先乱了。

    自从那夜过后,沈禛再也没有在军营里看见苏素。

    日子一天天过,破风军势如破竹,又有沈禛坐阵,很快就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下了投降书。

    “殿下,将士们都休整好了,马上便能启程。”沈南星道。

    “那就走吧。”

    沈禛拿起刚擦拭好的长剑,将其收入剑鞘,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破风军一路南下班师回朝,一路上风餐露宿,疲惫不已,眼见前方就要到京城,沈禛便决定让大军在龙麒城外休整一下。

    那时是个夏日,龙麒城郊外绿草茵茵,将士们卸下兵器,于阴凉处架起火堆,火星蹦响间,肉香弥漫,伴着徐徐清风吹向远方。

    沈禛正在树下坐着,却见沈南星步履匆匆朝他跑来。

    烈日烤炙下,多日的行军让原本清秀的“白脸军师”都免不得黝黑,沈禛正想出声调侃,谁料想沈南星下一句话却让他嘴角笑意僵住。

    “殿下,苏素姑娘来了。”

    沈禛一愣。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的出现和消失都太过突然,恍惚到让沈禛以为那人不过是他所想的一场梦。

    他走到溪湖边,果不其然如沈南星所说,看到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

    她依旧身着一袭红裙,美目盼兮,笑意盈盈,站在湖边歪着头看向他,像是等了他很久。

    她似乎早就料定他会过来,对他的出现丝毫不意外,反而见他顿住还笑着招手。

    许是嫌弃他走得太慢,苏素无奈地叹了口气,提起裙摆翩翩然跑向他,红裙被风吹起落在她的身后,如同迎阳盛放的花朵,热烈耀眼,得让人无法抗拒。

    “沈禛,你对我就没有别的想问的吗?”

    相隔数月未见,她身形消瘦了些,唯一不变的就是她脸上的笑颜,以及那始终会看向他的眸子。

    沈禛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在沙场上运筹帷幄的少年将军在此刻难得沉默,心生想要逃避的冲动。

    她到底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沈禛起初是好奇的,但不知为何,后来鬼使神差地,他突然觉得她是谁或许也没有那么重要。

    见他不说话,向来热情洒脱的苏素第一次有些犹豫,她垂下眸,迟疑半晌,这才低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不是人呢?”

    她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少年将军霎时抬眸,静谧的气氛漫开,他盯着她,黑眸中情绪翻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果然阿姐说的是对的。

    苏素垂着头,有些不安地揪着袖口。

    她今日不该来。

    正当苏素要转身离开时,背后的年轻人却突然拽住了她的手。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苏素倏然抬眸,身形愣住。

    他常年征战,掌心粗砺,苏素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腕开始发烫。

    她听见他接着道:“我见过比鬼还恶的人,也见过超脱凡人的良善。”

    “苏素。”他难得叫她名字。

    “你是后者。”

    那一日,苏素交给他一枚剑穗,是粉红色的,样式是朵梅花,与他一身肃杀黑甲很不相符,但她还是塞进了他的掌心。

    “沈禛,我苏素认定你了!如果你也喜欢我就收下这枚剑穗,如果你不喜欢……”

    她顿住,别扭地别过眼,强装潇洒:“那就把它扔进河里,从此我再也不来烦你。”

    话是头脑一热说出了口,可后知后觉的忐忑随之在心里散开,占据了她整个胸膛。

    她脑海里回想起姐姐说的话:“阿素,你要知道人鬼是不能相恋的,此番一去,你考虑过后果吗?”

    虽是亲生姐妹,苏暮的性情却与苏素截然不同。

    苏暮为人宽和,对谁都是温柔似水的,但苏素则不一样,她热情奔放,洒脱不羁,也是因为这点,她才敢私自溜出鬼界,来凡间游玩。

    “阿素,不是姐姐想拦你,只是你刚因在凡间擅用法力受了天雷,姐姐实在放心不下,为何不再等等等过段时日阿姐亲自去向神君求情,让他许你入凡可好?”

    可苏素脾性执拗,她想见沈禛,哪还等的了其他。

    于是她跟苏暮约法三章,她要跟沈禛表明心意,若他同意,她自会回来鬼界向神君求得特许,若他不允,她从此便死了心好好修炼。

    总之,她就是想知道他的心意是否和她一样。

    苏暮吃惊于自己向来洒脱的妹妹竟真因一次下凡便动了真情,见她如此坚持,苏暮叹了口气,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帮着她再一次出了鬼界。

    于是乎才有了她和沈禛的这一次相见。

    见眼前人迟迟不答,苏素的心渐渐沉下,她自嘲勾唇,明明伤心不已,却还是要故作洒脱地堆起假笑,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就在她决定离开时,沈禛却突然动了。

    他当着她的面将腰间长剑取下,将那枚梅花剑穗挂在了剑上。

    风过间清河许许,年轻将军的黑甲凌厉肃杀,所佩长剑却衔上一抹与他格格不入的嫣红。

    他抬眸看向她的眼,漆亮的黑眸情愫浮沉,他什么都没说,可苏素却明白了。

    原来那夜营帐内,温水柔意下,动心的不止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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