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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00

    第191章

    “后来呢”

    孟姝虽有些不忍心再问,可她知道,后面的事情才是引起一切的源头。

    “后来……”提起这件事,沈禛神色难掩落寞,他自嘲地勾了勾唇,眸光黯淡。

    后来他们约定,下月的今日,苏素会来龙麒城找他,而沈禛答应了。

    “所以苏素从那次回鬼界后,就一直想要立功,只为从我这换一次特许。”扶光突然道。

    原来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

    沈禛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眼中似有泪光闪现,无奈又可悲。

    他攥紧双手,深吸一口气,这才接着道:“一月之期已到,我按照约定来龙麒城,在云霄楼等她,可直到夜深却依旧不见她身影,我开始着急,在城内暗中寻人,直到沈南星匆匆传来消息。”

    那是一处荒废已久的皇家宅院,待沈禛赶到时,院中只剩还未烧完的火星、黄符,以及满地的血水。

    浓浓血腥味夹杂在夜风中扑面传来,带着一丝凉意,密密麻麻地拂过人的皮肤,继而攥上心口,直教人喘不过气。

    “殿下来了。”是高邱茂。

    他堆着满脸笑意缓缓走近,正要朝他行礼,却被沈禛掐住脖子一把拽近:“她呢!”

    沈禛不是傻子,这宅院内外都布满暗哨,他认出这些都是皇家亲卫,而原本应该在京城皇宫的高邱茂却出现在这,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宁宣帝的手笔。

    院中血腥味不断涌上,夏夜的风本应燥热,却在此刻染上寒凉,爬过人的背脊,让沈禛止不住地发颤。

    “殿下是在问谁”高邱茂的眼神从沈禛掐着他的手上掠过,嘴角勾出一抹淡笑,摆明笃定了他不敢动他,故而装傻。

    “高邱茂,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可高邱茂猜错了,眼前之人虽是皇子,但他更负血性,沙场上吃人的恶魔他都斩得,又岂是一个畏惧皇权之辈

    随着男子手腕处青筋暴起,手中力道不断加大,窒息的感觉逼上,高邱茂吓白了脸,反应过来沈禛并非是在跟他开玩笑后,开始剧烈挣扎:“殿……殿下……”

    最后是沈南星拉住了沈禛。

    这四周皆是亲兵,若是沈禛就此杀了高邱茂,那就是蔑视皇权,以下犯上,这些人便有理由正大光明将他拿下。

    没了禁锢,高邱茂一下子摔落在地,却也顾不上疼痛,颤颤巍巍地起身朝沈禛俯首:“陛下有旨,此妖女魅惑盛王,实乃大罪,必须诛之。”

    沈禛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震怒,红着眼盯向高邱茂,一字一句,重复道:“我问你,她人呢”

    高邱茂见状后怕地咽了咽口水,眼神朝火圈里的血水一瞥,连忙磕头,磕磕绊绊道:“死……死了。”

    这两个字宛若晴天霹雳,夜风吹过少年将军剑上红穗,他的眼尾早已红了,心口仿佛被什么攥住,痛意一点点漫上,他紧紧握着拳,几乎低喝出声:“你说什么……”

    “殿下!”

    高邱茂忽地高声而起,朝他重重一拜:“悬崖勒马,方能回头是岸啊!”

    那一夜的惨状深深地印在沈禛脑海里,他拔剑而出,利刃划向高邱茂脖间血肉,滴滴血珠滚落,眼前的宦官当即晕倒在地,被吓得不省人事。

    沈禛差一点就杀了他。

    最后他是被沈南星趁其不备打晕带走的。

    但没亲眼见到苏素的尸体,沈禛不甘心,也不愿意相信。

    他开始疯了一般在龙麒城中大肆寻找,凡是身穿红衣的女子皆被盘问。

    可无一人是她。

    沈南星说,那夜除了高邱茂,还有*一个黄袍道士,听说十分厉害,是宁宣帝专门请来降妖除魔的。

    这个消息的传来,几乎将沈禛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湮灭。

    他之所以一直不相信苏素会死,是因为她的身份。

    她曾说过,她不是凡人。在嘉关时那么长的毒箭穿过她的胸膛她都能毫发无损,区区一场大火,怎么就要了她的性命

    沈禛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愿见,手里一直拿着的,是她送给他的那枚剑穗。

    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那种感觉,远比倒在沙场上更让人煎熬。

    “可事实上,苏素的确没死。”孟姝蹙紧眉头,回想起方才画面中的一幕,她仿佛猜到了什么。

    是啊,死的人不是苏素,却也是苏素。

    沈禛回想起那夜,趁着夜深无人之日闯进他的房中,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的女子,灯火亮起,熟悉的红裙,熟悉的声容,失而复得的欣喜涌上,却又被

    她冰冷又陌生的眼神浇灭。

    “苏素……”

    “沈禛,你如果想杀我,大可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害我姐姐!”

    女子字字泣血,滚烫的泪水从她眸中坠落,一颗颗重重地砸在他心上。

    也是那日沈禛才知道,那夜在火中被烧死的,是不放心妹妹孤身一人前往人间,特地前来送她的亲姐姐。

    她唤苏暮。

    而高邱茂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后来经过一番追查,沈禛才得知,那夜高邱茂不知从何处得来了消息,借用他的名义将苏素引往那处宅院,并设计将其绞杀,却没想到苏暮提前一步发现不对,替代妹妹进了圈套,葬身火海。

    而苏素则以为,一切是沈禛做的,误会就此酿下。

    所以方才画面中,苏暮临时前所看向的,是躲在暗处的苏素

    一道灵光从孟姝脑中划过,她下意识看向扶光。

    很显然,他早就知道了,说不定当年苏素投靠到他麾下时,就已经将过去袒露过。

    “那后来呢,你没有跟苏娘子解释过吗?”孟姝问。

    “我没有证据,谈何解释。”

    沈禛摇头:“当年之事事发突然,苏素亲眼看着她姐姐死去,这样的痛,谁也无法释怀。”

    于是乎,才有了后来沈禛追去湘水镇的事。

    可无论如何,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之间到底隔了什么,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台阶前的男人深深埋着头,萧瑟的落叶被风吹起却又落下,滚过他的脚边,惊起一片尘埃。

    这些年来沈禛一直在暗地里追查真相,搜集证据,却毫无意外地一无所获。

    宁宣帝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他曾尝试着从高邱茂查起,可刚查到一点苗头,宫中事变,高邱茂死,宁宣帝亡,线索彻底断掉,当年之事又成了无头案。

    “于是你就一直派人盯着龙麒城,无意中发现了王家贪腐一案,并将此事告知了沈褚礼,所以他才会如此及时得到消息”

    孟姝抬眸。

    怪不得,沈褚礼刚好在微服私访就发现了王家贪腐,怪不得肖飞魁带兵来得如此及时,原来是因为早就有人盯着。

    只是孟姝很好奇,沈禛虽是骁骑将军不错,可这不是战场,他如何能有如此多的暗哨,布下这么大的消息网

    一旁的扶光似乎看出了孟姝的疑惑,他悄声走近,沉吟道:“夜中明珠。”

    孟姝震惊:“夜中明珠那神秘的东家是你?”

    沈禛沉默着点头。

    “不错,‘夜中明珠’看似是寻常客栈,实则是我在京城布下的消息枢纽,后来,我又将它告诉给了陛下。”

    怪不得,沈褚礼能能在京城谋划这么多事,这其中定少不了“夜中明珠”的运作。

    孟姝不知想到什么,眼眸一闪看向沈禛:“那客栈中之所以没有掌柜,上下皆是女子,也是因为……”

    “你不是猜到了么?”

    沈禛摇头苦笑:“夜中明珠,本就是为她而建的。”

    所以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等自己的掌柜。

    方才黑气所现的诡异景象终于被查清,孟姝不知看见什么,突然上前一步。

    “这里怎么会有血迹”

    没有了银丝阵的阻碍,他们终于畅通无阻走进小院,来到这处紧闭的房门前。

    只见院中树叶落下的阴影间,有一串斑驳的血迹从房门处一路蔓延向外,滴落在地。

    这血迹早已干透,看上去当是过了一段时间。

    “不对,”扶光眼眸一冷:“前夜这里分明没有血迹。”

    扶光身为神君,五感极好,目光自然是能穿透黑夜视如白昼,孟姝自鬼王之力觉醒后也是亦然。

    听他这么一说,孟姝瞬间反应过来,那夜他们无意间发现银丝阵时,这房门前的确没有血迹。

    沈禛闻言也看过。

    孟姝:“这么说来,这血迹当是那夜我们走后才留下的。”

    “不仅如此,这院中布了阵法,能走到这的人一定知晓银丝阵所在,并且能毫发无损的避过。”

    “这样一来,不是凶手便是布阵人了?”

    “你觉得凶手和布阵人不是一个”扶光挑眉。

    孟姝点头:“这是自然,能知晓银丝阵的人不多,此人多半不是凡人,方才盛王殿下也说,多年前苏暮死时那黄袍道士也有参与,说不定这银丝阵也是他所布。”

    至于凶手……

    “黄袍人若想杀人没必要这么麻烦,但要是被恶鬼附身的凡人,就不一定了。”

    孟姝冷眸道。

    第192章

    房门没锁,扶光只轻轻一推,镂花木门便应声而开。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在扶光后头的孟姝和沈禛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口鼻。

    “这是腐味。”沈禛久经沙场,日日与死人堆相伴,对于这股味道自然是最熟悉不过。

    “看来这里死过人,还被存放过尸体。”

    扶光随即踏进,无意间一瞥,目光忽地落在自己推门的手上。

    青年的衣袖顺着手腕滑落,他的手掌正扶着门框,修长的手指下,门框边缘处沾着点点斑红。

    “应该是凶手推门而出时留下的。”扶光的目光从上方细细扫过,顺着门框往下看,发现在屋内地上也有好几处干涸的血迹。

    孟姝蹲下身捻了捻:“这残留的血迹已有几日,想来不会是何氏的,难不成……”

    扶光和孟姝几乎同时开口:“王高茂!”

    沈禛闻言,奇怪地蹙眉。

    在刚到龙麒城时,肖飞魁就已经给他大致说了这几日所发生的怪事,对于王高茂这个名字他自然是听过的,只是他有些不解:“据仵作验尸,王高茂的确是死于自杀不错,你们又为何猜测这是他的血呢”

    孟姝掸了掸手上的灰,起身道:“有时仵作验尸未必准确。”

    沈禛知道苏素的身份,再加上之前经历过玉人城一事,他们的身份沈禛怕也是心知肚明,因此孟姝也不打算瞒他。

    她笑:“你所看到的,不过是鬼怪想让你看到的。”

    她抬步往屋里走,越走便愈发觉得不对。

    花开并蒂的屏风,金丝楠所雕的梳妆台,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以及那烧了一半的红烛……

    “这是新房。”孟姝突然开口,捡起来了地上掉落的白绫。

    “这里或许就是王高茂与柳舒云的屋子。”

    扶光走到孟姝身侧,警惕的目光四周打量着,可偏偏那门口的血迹到这便断掉,再也没有其他线索。

    “走吧,去王世焱那看看。”扶光眼眸微眯。

    现如今唯一有指向的线索就是王世焱,恶鬼很有可能就在他身上附身。

    孟姝看向一旁的沈禛:“盛王,我还想劳烦你一件事。”

    “孟姑娘直说便是。”

    “现如今王高茂的尸身不知所踪,好在先前仵作曾验过尸,我不方便常去衙门走动,只好烦请殿下调来验尸簿一看。”

    待沈禛走后,孟姝与扶光沿着花园小路走向王世焱与何氏的院子。

    自从何氏出事后,这王宅内便愈发冷清了,平日里就连下人都鲜少走动,偶有几个打扫的家丁也是懒散不堪。

    想要避开他们很简单,孟姝和扶光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顺利的来到王世焱的寝屋外。

    “你是担心等会会与恶鬼交手,这才特地引走沈禛”扶光突然问。

    孟姝一顿,轻笑着勾了勾唇:“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不过验尸簿她的确是要看的,引走沈禛只是顺便。

    “只不过这恶鬼若是真在王世焱身上就好了,我就怕……”

    她话未说完,扶光却懂了。

    “不必担心,我趁着昨日过来的时候已在王宅四周布下结界,那恶鬼是逃不出去的。”

    孟姝有些讶异:“扶光,你莫不是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法术,竟连这点也想好了”

    院子外栽了不少花草,风一漫过,清香伴着暖意徐徐而过,衬得夏日烈阳也没有那么令人烦闷。

    “是啊,”他双手环胸,眉梢轻扬,笑看她:“要不要,我帮你算算?”

    “算什么”

    小姑娘上钩了。

    他走近,垂眸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开口:“算姻缘。”

    孟姝大脑忽地发白,眼睫一颤,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连忙别过眼,后退一步。

    “走吧,找王世焱要紧。”她眼神慌乱一瞥,神色不过片刻便恢复了往常模样,若无其事的催促道。

    不知为何,自从上次浮阙宫后,扶光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如此,还多了几分无赖。

    孟姝想着,一边跨过院门向内走去,思绪渐渐被眼前景象牵走。

    “奇怪,王世焱的院子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地上的落叶随风滚动,踩在上头发出簌簌声响,孟姝环顾四周,奇怪蹙眉。

    扶光闻言抬步跟上,见状神情一敛,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抬眸看向那紧闭的房门,快步朝前跑去。

    “嘭——”

    房门被踹开的同时,一股黑气从中冒出,速度极快地朝扶光袭来。

    青年眼神骤寒,指尖银光一闪,蛟月随即飞出,长戟浑身银芒,淬着神光,准确无误地打向那黑气。

    不过一瞬,那黑气便当即湮灭。

    孟姝察觉不对,待她跑来看清屋中景象时,神色一沉。

    燥热的夏风顺着扶光踹开的房门涌进,王世焱双眼惨白,正往外渗着血丝,他四肢僵挺,大片大片的血色从他身下漾出。

    沉默间,两人相视一眼,扶光上前一步蹲下身,抬手摸上他的脖颈,朝孟姝摇了摇头。

    很显然,王世焱已经死了。

    然而这屋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他的眼珠并没有被挖,身上也没有爪痕。”

    扶光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地上的血皆是从他背后流出的,他将王世焱翻过,发现他背后的衣袍被撕裂,少了一块皮,血肉模糊,像是硬生生被撕开的。

    “他身上只有残余的恶鬼气息。”

    孟姝心里突然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她抬眸:“恶鬼已经逃走了。”

    可王世焱的死法又与何氏不同,难不成不是一人所为?

    扶光起身,随便找了张帕子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目光从王世焱的尸体上扫过,不知看见什么,眼神一顿:“不对,你看他的眼睛。”

    他眼球突出,颜色泛着异样的白,并有血丝渗出,看上去诡异极了。

    “他的眼珠之所以没被挖,多半是因为行凶者来不及。”

    扶光道:“许是察觉我们要来,于是便匆匆逃走了。”

    “也就是说,若是恶鬼杀人,那这恶鬼定还没跑远,现在还在附近。”

    “不错。”扶光点头。

    幸亏他提前在王宅四周布下结界,那恶鬼应是还在宅中。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找!”

    孟姝正欲转身出门,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

    扶光和孟姝一同抬头朝外看去,却发现来人是柳鹤眠。

    柳鹤眠是跑来的,看到孟姝和扶光面色一喜,气还没理顺便兴高采烈道:“原来你们在这呀,害得我好找!”

    孟姝心生不好:“柳鹤眠你怎么来了”

    外面日头正盛,柳鹤眠前前后后忙活了一天,彼时正热得不行,他一手叉腰一边扇风:“我今日来分香囊啊,王宅是最容易被恶鬼盯上的地方,所以我就拿了些香囊和云灿一起分给了王宅的下人,还在宅里一些地方也挂上了。”

    说着他还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香囊,示意他们看。

    怪不得王世焱的院子里一个下人也无,原来是都在前厅领香囊了。

    孟姝于扶光相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凝重。

    “怎么了”柳鹤眠见他们沾着不动,好奇地往他们身后一看,下一秒便看见那横尸在地的王世焱。

    “他他他……他怎么也死了!”

    王世焱死状可怖,半掉不掉的眼珠就挂在眼眶里,整个人还躺在血泊中,死相之可怖堪比昨夜的何氏!

    大白天的就看见如此骇人的一幕,柳鹤眠惊恐地瞪大了眼,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后,一阵后怕涌上。

    他突然知道扶光和孟姝为什么神情如此沉重了。

    “附身在王世焱身上的恶鬼,不会跑了吧……”

    王宅前厅处的空地上站着一群人,肖飞魁按照昨夜孟姝的吩咐一直在宅外暗中守着,接到消息后便飞快赶来。

    有衙役快步走来:“将军,宅里人都在这了。”

    肖飞魁点头,转身看向那从刚才到现在一言不发的素衣女子。

    王世焱的尸身已经被官兵收走,此事办得悄无声息,王宅这些下人们也并不知道,因而此时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恐惧,只有不解。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于扶光身旁站定。

    “这些人身上都戴了香囊,恶鬼若是附身也应当是在柳鹤眠来之前。”她低声道。

    “你可有办法看出他们身上有无鬼气?”

    见扶光问,孟姝点了点头:“这个不难。”

    她走上前,神情淡定地从下人们身前逐个走过,一边随意问着些什么,隐匿在衣袖中的手指一边掐诀观察,可直到走过最后一个家丁,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鬼气。

    奇怪,难道恶鬼并没有重新找人附身?

    耽搁的时间久了,这些凡人是会起疑心的。

    确保他们全部正常,并且身上挂了香囊后,孟姝便给肖飞魁使去一个眼神,示意可以放他们走了。

    “孟妹妹,怎么样,可有发现什么?”柳鹤眠凑上来。

    孟姝摇了摇头。

    她与扶光和柳鹤眠走到一处,三人并行,眉头一皱:“恶鬼并不在他们身上,难道是我们猜错了”

    “不可能,”扶光突然道:“方才王世焱的尸身上既有残留的鬼气,就说明恶鬼才刚刚离开,这四周的结界又是在昨日布下的,它若想逃出去除了附身没有别的办法。”

    那便怪了。

    “看来这只恶鬼还真是聪明,远比我们想的要难对付多了!”

    柳鹤眠把玩着手上仅剩的香囊,眼见着天快黑了,他们三人将王宅上下搜了个底朝天依旧一无所获后,摸了摸肚子,开口道:“要不然我们先回去吧,孟妹妹可是鬼王,她既然都看不出鬼气,说明那恶鬼可能真的不在这了,更何况还有香囊在,这些下人们也不会再被附身。”

    柳鹤眠说的也是,再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走吧,回去再商量对策。”扶光道。

    孟姝点头,转身跟上了扶光的步伐。

    今日忙了一天,柳鹤眠早就饿得不行,见二人终于愿意走了,连忙招呼站在一边的云灿跟上,迫不及待地往对面柳宅赶。

    孟姝的目光落在少年手上那盒东西上,看上去很是眼熟:“这是什么?”

    云灿朝她咧嘴一笑:“是云片糕,公子特地吩咐人去买的,姑娘可要试一试”

    他走近孟姝,顺势打开了食盒,糕点的香气瞬间飘出,夹杂着一丝丝甜。

    他伸手拿了一块,递给她:“姑娘试试吧。”

    孟姝见状也不好意思拒绝,正好有些饿了,边走边接过咬了一口,果然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还带着一点淡淡清香,怪不得柳鹤眠会喜欢。

    第193章

    孟姝想了想,摇头无奈道:“柳鹤眠这嘴还真快。”

    “这次的恶鬼非比寻常,你们一定要多家小心。”

    穆如癸拿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香囊,抬手抛给了扶光,示意他带在身边。

    “阿爷,”孟姝左看右看,正等着穆如癸给她时,却没见动静:“我的呢”

    “咱们本就是鬼族,你还是鬼王,恶鬼怎会上我们的身”

    闻言,孟姝仔细瞧了瞧,看见穆如癸身上的确也没有香囊后,只好收回了手。

    “的确,相比鬼族,恶鬼更会选择其他人。”

    孟姝看向扶光:“虽说你是神君,但为了防止那恶鬼趁人不备,你还是随身带着吧。”

    扶光点头,将香囊收入怀中。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跑进一人,蓝袍锦衣,腰间挂着个三清铃,不是柳鹤眠又是谁

    只见他神色异样,带着一丝不自然,凝重道:“我知道王宅的前身是什么了。”

    方才用完膳后,扶光和孟姝走了,柳鹤眠正欲回房时,却被柳正言拦下。

    厅中的丫鬟小厮全被屏退,桌前还放着没吃完的云片糕,柳正言与柳鹤眠相对而坐。

    “鹤眠,你的朋友究竟是何来历?”

    男人于堂中正襟危坐,神情肃穆,本就不苟言笑的脸沉下,更显威严。

    柳鹤眠撇开眼,漫不经心道:“就是……普通人。”

    柳正言摆明了不信。

    他看着柳鹤眠故意别开的眼,眼眸一沉,却也没再多问。

    他知道柳鹤眠一直因当年之事对他心怀芥蒂,这次回来他也经常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走,想着,柳正言轻叹一声。

    “你是不是还在怪为父?”

    柳鹤眠把玩着腰间三清铃的动作一顿,闻言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笑道:“您想多了,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我现在无暇去想这些。”

    “是么?”

    柳正言缓缓摇头,目光穿过厅中灯火,看向门外那清浅的月色。

    今夜的风微凉,远没前两日燥热,三伏天已至末尾,再过一段时日便会迎来立秋,怪不得这院中落叶多了不少。

    柳正言长吁一口气,看向身旁的年轻人。

    他一身淡蓝色锦衣长袍,面容清秀,眉眼间难掩恣意潇洒,柳正言方觉恍惚,原来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相比多年前,柳鹤眠的确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

    虽然此次回来他什么都没说,但柳正言阅人无数,不难猜到,柳鹤眠离开家的这段日子,是吃了不少苦的。

    他忽而轻叹,半垂下的眉眼尽显沧桑。

    “鹤眠,听爹一句劝,王家的事少插手。”

    柳鹤眠闻言心头一咯噔,缓缓转头:“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王家接连出了几桩命案,如今各家票号人人自危,你不该掺和进如此危险的事。”

    “爹,”柳鹤眠想起昨日扶光他们的叮嘱,问道:“你可知王家人是何时搬来对面的那宅子之前,又是什么用途?”

    柳正言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眼神微动,沉吟道:“你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多了吗?”

    “爹!”

    柳鹤眠倏然站起,眼中情绪纷杂,艰涩又愤怒地,将埋藏心底已久的话问出:“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就只能是个一事无成的富家子弟是不是我只要不顺着你的意入仕,便一切都是错的”

    柳正言垂眸。

    厅中气氛瞬间僵持不下,柳正言沉着脸,他们谁都没有出声,仿佛是场无形的抗争。

    过了半晌,就在柳鹤眠失望离去时,柳正言忽而开口:“明日你就跟着张叔去南川的庄子,再也不要回来。”

    柳鹤眠往外走的脚步一顿,柳正言的话就回荡在他耳边,他愣了许久,直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爹,你要赶我走?”

    “柳鹤眠!”柳正言竖眉瞪来,带着难以压抑的怒意:“既然我说的话你都不听,那就永远不要再回来,我柳家没你这样的子孙!”

    外头的风声骤然变大,呼呼往里灌进,吹起年轻人的衣袍,震得衣袖猎猎作响。

    冷风不断从四肢百骸渗入,僵硬在地的年轻人久久不能回过神,直到那点酸涩顺着凉意漫上心头,他方才有了反应,低低自嘲一笑。

    他以为此次回家他们父子间会有所改变,可到头来,是他想错了。

    柳正言还是一如既往地古板,又将经营票号那般强硬手段用在他的身上,想让所有人都依着他的心意行事。

    柳鹤眠握紧拳,深吸一口气,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转身,冷笑道:“从前你就不支持我学风水八卦,一心要我入朝做官,但可惜,多年前你没能控制住我,那么在多年后,你也别想试图再决定我的人生。”

    “柳鹤眠!”柳正言拍案而起,指向他的手气到止不住地发抖。

    “你这是要与我决裂吗?”

    漫长的寂静后,柳鹤眠抬眸看向座前男人,平静道:“爹,除非我死,否则明日我不会跟张叔走。”

    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外,只留下厅内独自怔然的男人。

    柳正言那得不出关于王家的消息,不仅如此,他似乎在阻拦着自己插手王家一事。

    不知怎的,柳鹤眠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拐出前院,迎着拂面吹来的夜风,柳鹤眠这才觉得沉在胸前的那股郁气消散了些,一抬头,他便恰好看见路过的张叔。

    张叔是柳家老人了,王家的消息便是从他口中问出的。

    “你是说,王世焱原来是留盛润的伙计”

    孟姝做过很多种猜想,却怎么都没想到王世焱居然还和柳家有关系。

    见状,屋中众人纷纷相视一眼,连扶光都有些诧异。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柳鹤眠垂眸。

    孟姝看出了他情绪有些不对,走到他身旁坐下:“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柳鹤眠回过神,咧着嘴朝他们一笑,故作神秘道:“除此之外我还知道,王家的那座宅子以前是一处荒废了的皇家宅院,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卖给了王世焱,王世焱也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富有,这才有了后来的昌王通。”

    这倒是和沈禛说的对上了。

    扶光道:“当年高邱茂烧死苏暮的宅子,就是现在的王宅,怪不得银丝阵会留有苏暮死前的景象。”

    “等等,扶光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穆如癸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轻蹙:“当年高邱茂之所以要杀苏暮,很有可能就是要激发她的怨气。”

    “穆前辈说的有理,”扶光抬头:“苏暮的幻象就是由银丝阵中遗留的黑气幻化而出,当年的宅子又与现在的王宅相对应,这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他们之间或有联系。”

    “这样看来,我们现在所掌握的线索远远不够呀?”柳鹤眠有些苦恼地托腮。

    “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

    见气氛有些凝重,孟姝笑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那座宅子有古怪,还知道王世焱白手起家不同寻常,也算是有了眉目。”

    “那接下来我们要查什么?”柳鹤眠看向他们。

    明日,沈禛那边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扶光眼神一变,带上几分锐利:“先确定王高茂的死状是否与何氏他们一样,再然后……”

    他看向柳鹤眠:“我须和令尊谈一谈。”

    柳鹤眠一怔,手指不安屈起:“我……我爹”

    “不错,”扶光点头:“王世焱既然曾在留盛润做工,那令尊多少会了解此人底细,说不定知道一些旧事。”

    果然,扶光还是察觉到了。

    柳鹤眠有些闪躲地避开他的目光,正欲开口时,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起身开门一看,发现竟是萧玉吟。

    “娘”

    “鹤眠,你怎么在这”萧玉吟带着两个丫鬟,手中端着什么,淡淡香味飘出,见到柳鹤眠也在这时惊讶道。

    “萧夫人。”孟姝从屋中走出,笑着与萧玉吟打了个招呼。

    “原来你们都在啊,”萧玉吟这才看见扶光也在穆如癸屋中,她笑道:“也好,省的我一个个送了。”

    她招呼着丫鬟端着托盘里的东西走进,瓷碗放在桌上,满屋灯火映在其身,透着莹白。

    萧玉吟:“这是刚刚熬好的莲子羹,最近天气热,正好能清热解毒,各位快尝尝。”

    柳鹤眠闻言伸头一探,数了数发现只有三碗,疑惑道:“娘,我的呢”

    柳正言从小就对柳鹤眠严苛,倒是萧玉吟格外温柔,担任着慈母角色,因此柳鹤眠对萧玉吟更亲近些。

    她笑着戳了戳柳鹤眠的额头:“我不知道你也在这,所以吩咐云灿放你屋里了,你等会回去再吃。”

    见母子二人如此亲昵和睦,孟姝也不由得勾唇一笑,心里很是羡慕。

    她在想,若是当年黎华没死,她是不是也能依偎在母亲身旁,对着她撒娇……

    可惜,她从未拥有过这份温暖。

    孟姝收回目光,掩去眼底黯然,拿起勺子轻轻吃了一口,果然软糯可口,甜中还带着一丝清苦。

    站在她身侧的扶光仿佛察觉什么,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不动声色地垂眸。

    第194章

    柳家虽富裕,却人丁稀少,先前柳鹤眠不在家宅里更显冷清,如今却带着朋友回来,难得热闹一番,萧玉吟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明后两日恰逢祭祖,按照往年惯例柳家子弟皆要去往柳家老宅奉坛续香,届时我和老爷都不在,这宅里恐是冷清,不知各位可愿意与我们一同前往”

    祭祖

    孟姝他们还没做何反应,柳鹤眠眉头一皱,倒是觉得奇怪:“我记得每年祭祖都是在立秋时分,怎地今年换了时间”

    萧玉吟轻叹着摇头:“最近不太平,恰巧立秋也要到了,你爹便想着提前去老宅祭拜,一来能慰问先祖,二来也能求个平安,希望龙麒风波能够早些度过。”

    原来是这样……

    柳鹤眠若有所思地点头,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孟姝下意识看向扶光,刚好瞥见他递来的眼神,随即笑着点头:“那就叨扰夫人和家主了。”

    祭祖,或许是向柳正言了解王家的好时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去的。

    萧玉吟与他们坐下闲聊一会后,眼见夜深了,便起身告辞,带着丫鬟先走了,柳鹤眠紧随其后。

    出门后,萧玉吟拉过柳鹤眠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你为舒云的事情挂心,这几日又出了这么多事,你难得回来,今夜喝了莲子羹便早些歇息吧。”

    夜色已浓,星辰隐匿在层云之后,微凉的风拂过院中柳叶吹过浅池,二人站在游廊之下,灯火昏暗间,柳鹤眠一时没注意到萧玉吟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娘,我……”

    “我知道你今日又与你爹闹得不愉快,”萧玉吟叹息着看向他,神色复杂似带踟蹰,可到底没多说,只是宽慰道:“鹤眠,娘知你心里委屈,可你也别怪你爹。”

    “俗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萧玉吟长相温婉,本就带着江南美人的韵味,彼时看向他时,眉目更显柔和:“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他的。”

    第二日清早,柳宅外头停了两三辆马车,可难得的,不是宝顶琼珠,而是最简单不过的素饰单马。

    孟姝的目光刚在马车上停留,前头的小厮便招呼着她与扶光上车。

    “你家公子呢”孟姝看了一圈,却没发现柳鹤眠,不由得奇怪道。

    按道理,柳家祭祖,作为唯一嫡子的柳鹤眠不可能不在,她方才细细瞧过,就连柳舒云也去了,就坐在他们前一辆马车里。

    那小厮仿佛早就料到孟姝会问,笑道:“留盛润在别处的分行出了些事,老爷要祭祖走不开,便让公子连夜赶去了,想必过几日便会回来。”

    闻言,孟姝有些奇怪,可到底没多想,她点了点头,与扶光转身上了眼前马车。

    今日是个阴天,身下马车轻轻一晃,缓慢向前移动,孟姝掀起轿帘一角,微凉的风从外吹进,柳家的车队开始走了,她的目光却落在恢宏大气的柳宅门前。

    此次她留了个心眼,怕恶鬼作怪,城中生变,特地让穆如癸留在柳家好作应对,也可随时给他们传消息。

    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不对,可究竟是哪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前几日还是灿阳酷暑,今日却阴云密布,看上去要落雨了。”

    扶光顺着她的手往外看,轿帘外的天阴沉沉的,看似平静的天际却有风云涌动,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你说,柳家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王家人接连被杀,会不会与此有关?”

    外头驾车的还是柳家的车夫,孟姝收回手,特地压低声音,蹙眉看向他。

    “看样子,柳正言是不会轻易透露的。”

    扶光抬眸:“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并且对我们的身份格外在意。”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发现,柳正言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只不过他掩饰得极好,若非十分留意还真察觉不出。

    孟姝点头:“方才我问过萧玉吟身边的丫鬟,柳家老宅在南阴山,但具体位置很神秘,唯有家主带路方可找到,看来那老宅也不简单。”

    扶光:“不仅如此,明明是祭祖却只带了这些人,你不觉得奇怪么?”

    是啊,此次出行就一共三辆马车,柳氏夫妇同坐,柳舒云带着一个丫鬟在中间那驾马车,她和扶光自然就坐在最后这一辆。

    奇怪的是,柳家人并没有带什么其余的小厮,除了三名车夫外,也就零散几个下人跟着,还都*是看着香烛纸钱的。

    “就连张叔也不在。”孟姝突然开口。

    张叔是柳宅管家,跟了柳正言许多年,但今日却难得的没见到他。

    南阴山在郊外,离龙麒城不算近,粗略一算也要半日路程,怪不得柳家人大清早便要赶路。

    车轱辘碾过青草软泥,马车已行出城外,密云压过树荫,黑压压的一片,四周安静得出奇,只有车队前行的声音。

    趁着这段时间,马车内除了她和扶光再无他人,孟姝从袖中拿出信笺,这是今早沈禛派人来送来的。

    一展开,里面果然是王高茂验尸结果的摘录。

    外头有风涌进马车里,目光扫过最后一个字,孟姝与扶光无言一望,神情皆有些凝重。

    “尸身并无异样,怪不得官府会说他是自戕而死。”

    孟姝沉下眼,有些疲惫地往后一靠。

    “但你我知道,他绝非自戕。”

    扶光沉吟道:“这只恶鬼太过聪明,也很会隐藏,它知道贸然杀人会引起官府注意,所以才会有附身他人,说不定这尸身也被它下了障眼法。”

    “可现在王世焱死了,恶鬼的线索又中断,万一它就附身在我们身边……”孟姝是担心龙麒百姓。

    谁都不能保证恶鬼下一步还会不会杀人,又会杀谁。

    知她担忧,扶光不动声色坐近了些,缓缓抬眸看向她:“龙麒城有穆前辈在,你要相信他。还有不铮,我特地叮嘱,若有任何意外他会及时传信。”

    青年声音低沉清冽,温柔如泉般轻缓淌过,倒出乎意料地抚慰人心。

    孟姝下意识抬头,无意间撞进他的眼眸,这才恍然发觉,扶光分明是个清冷的人,但面对她时似乎总有用不完的耐心与温柔。

    莫名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她收回目光,迟钝地点了点头,随即将眼神看向窗外,试图掩饰心中慌乱。

    扶光越是这么好,她就越不知所措。

    这样好的他,让她怎么狠心推开

    看着女子缓缓攥紧的手,扶光察觉什么,抬眸看向她的脸,半垂的眼睫隐去他眸中情绪。

    他察觉孟姝有心事瞒着他,但没关系,他可以等。

    等她愿意向他说出口的那天。

    出了龙麒城有一东一西两条路,在与南阴山背道而驰的一条小路上,随着马车吱呀而晃,倒在软垫上的年轻人悠悠转醒。

    外面好似落了雨,时不时有雨滴顺着吹开的帘子飘进,带着冰冷的凉意拍打在他脸上,惊起一身寒颤。

    柳鹤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待看清眼前景象后惊了一惊,瞬间清醒过来。

    他这是在哪?

    他想尝试着坐起,却发现手脚都被捆住了,不仅如此,就连头脑也有些昏沉。

    身下的马车依旧在赶着路,速度极快,连带着车中璎珞都有些摇晃。

    柳鹤眠顿时反应过来,他这不是被绑架了,这马车分明就是他家的马车!

    车内宽敞,楠木榻上,白狐皮缝制的茵褥堆着芙蓉靠枕,柳鹤眠就躺在上面,越看越觉得熟悉。

    脑中思绪一团麻,他只记得自己昨日分明吃完莲子羹就睡了,醒来居然不是在屋里,竟在马车上……

    对了,莲子羹!

    柳鹤眠目光一顿,泄气般抬头靠在软垫上,轿顶上璎珞衔珠一晃一晃落入他眼,波光浮起间,年轻人捆住身后的拳头缓缓收紧。

    他怎么样没想到,算计他的居然会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马车仍在飞奔,柳鹤眠甚至听到了一帘之外男人驾车的低喝声。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是张叔。

    柳鹤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柳正言一心要送他去南川,他不从,萧玉吟就在莲子羹中下了药,想方设法将他绑在去南川的马车上。

    若说先前怀疑家中与王宅一事有关只是猜测,但现下看来,柳正言夫妇的反应已经告诉了他。

    他们在瞒着一个大秘密,一个连柳鹤眠都不知道的秘密。

    与震惊随之而来的,还有失望、愤怒……

    年轻人被缚住手脚无法动弹,他望着轿顶自嘲一笑,无声的笑容在他脸上扩大,夹杂着泪水。

    柳鹤眠啊柳鹤眠,你真够行的,自以为是了半辈子,到头来却活在亲人的隐瞒与算计中,怎么都逃不脱他们的控制,现如今还将自己的朋友搭了进去。

    泪水滑过年轻人的脸庞,顺着鼻梁落入他的唇中,苦涩的味道漫上心间,柳鹤眠重重闭上眼。

    不行,他不能待着这,更不能去南川。

    龙麒城局势不明,恶鬼尚未被抓出,就连柳家祭祖也只是一个幌子,他的朋友还安危不定,他不能放弃……

    柳鹤眠咬牙借力,用手肘撑身而起,为了不惊动外头的张叔,他尽量小心地挣扎,可捆在手脚上的麻绳太紧,这四下又没有趁手的工具,四周都是软垫珠帘,连个尖锐的物件都无。

    看着那粗砺的麻绳,柳鹤眠心下一凉,看来爹娘是铁了心要把他送往南川,不惜绞尽脑汁也要防他逃跑。

    可他们错了。

    他们以为柳鹤眠还是多年前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富家子弟,可经过江湖漂泊,恶鬼险难的他,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腰间的三清铃上,眼神缓缓变沉。

    第195章

    “姑娘,公子,南阴山到了,还请下车。”

    方才落了雨,孟姝刚一下地,便感到一股濡湿,青草上水珠滚滚,泅湿了她的裙摆。

    她抬眸,眼前山坳不高,却草木茂盛,坐落在无人野郊,四周幽静非常,看上去并没有人烟。

    他们清早出发,眼下不过午后,许是下了场大雨的缘故,南阴山的天格外阴沉,比来时还甚,黑压压地挤在山顶,远远望去好似阎罗幽殿。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眼,转头看向方才叫他们的人,是云灿。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没想到柳鹤眠不在,云灿却来了。

    孟姝朝他点头:“今日怎么不见你家公子?”

    “公子他被老爷叫去留盛润的分行了,过几日便会回来。”

    说法倒是和前头小厮一致。

    云灿为他们伸手引路,笑道:“雨天路滑,二位多加小心。”

    扶光朝他点头颔首,与孟姝一起走向前头,在那里,柳氏夫妇已等候他们多时。

    萧玉吟接过小厮递来的香火挎在手中,笑着招呼他们:“这里离老宅还有一段路,咱们最好得赶在天黑前到。”

    在她身旁,柳正言丛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牛皮舆图,那舆图看上去已经很是古老,边缘泛着古黄,抖落时还带着点点尘灰。

    一旁的马夫熟练地拉过马匹,准备驾轿离开,柳舒云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近,朝孟姝和扶光点头致意,那丫鬟还低声与柳舒云说了几句什么,随即便转身离开,与其他小厮上了马车一同走了,倒是云灿重新站回柳正言身旁。

    孟姝觉得有些奇怪。

    “夫人,他们不跟着一起去么?”

    孟姝这才发现,除了萧玉吟手上挎的那篮,其余香烛纸钱全都被放在原地,空寂的山林间冷风幽幽,马匹远去的声音落在后头,四处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柳舒云倒是见怪不怪。

    她拾起地上一挎篮,笑着摇头:“柳家祭祖有规矩,为显心诚,柳氏后人必须亲捧香烛米油,徒步入山,不可带随身小厮。”

    柳正言也拿起了一挎篮,远远走在前头,时不时与萧玉吟转头看向他们,似在催促。

    扶光见状,不动声色地隐下眸中寒光,朝孟姝点了点头,一起抬步跟了上去。

    “柳姑娘,要不我帮你拿吧?”

    柳舒云臂弯处的那竹篮看着不算轻,里头还放着好几叠纸钱,孟姝想了想,正欲接过,却被她避开。

    “这是柳家人的规矩,不可假借他人之手。”她笑着婉拒,眉眼依旧温柔似水,看上去并无异样。

    南阴山山势不算高,可山路崎岖,再加上方才落了雨,地上泥土黏湿,如此山间野路并不好走,四周还都是杂草丛灌。

    柳正言在最前头拿着牛皮舆图带路,云灿手中的香烛最多,正跟在他身后,萧玉吟和柳舒云则看上去轻车熟路,想必已来过不少次,对这山路还算熟悉,哪怕泥点溅上衣摆也并无抱怨。

    孟姝和扶光则走在最后,四周幽静得出奇,除了风吹打过林叶的声音,便只剩下窸窣虫鸣。

    二人一边走着,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

    “柳舒云看样子什么也不知道。”

    扶光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孟姝点头。

    她之前接触过这位柳姑娘,她心思纯良,至情至善,不像是会伪装的,若要伪装也不可能装得这般天衣无缝。

    “若柳家老宅真的有危险,柳正言夫妇又怎么会让柳舒云进山”这才是孟姝所奇怪的。

    除了云灿,其余那些下人小厮他们都屏退在外,他们居然会让柳舒云同行。

    孟姝才不信什么为显心诚,非要独自上山不带下人的话,这摆明了就是一场鸿门宴。

    可偏偏孟姝和扶光必须得去探一探,方知柳正言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为了让我们相信。”

    身边的青年男子突然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扫过前头四人,眸色渐沉:“柳舒云在,可以打消我们的戒备心。”

    是了,若此行只有他们二人和柳氏夫妇,孟姝和扶光必定会更加怀疑,说不定就不会上山。

    可为何柳正言要把他们引来这呢

    看来答案就藏在柳家老宅了。

    “我方才已经沿路留下标记,若两日后我们没有回到龙麒城,沈禛就会带兵上山。”

    孟姝踩过脚下枯枝,跟着柳正言他们的步伐一点点往上爬。

    今日本就是个阴天,林叶茂密的山野间不见天日,眼见光亮越来越暗,一行人风尘仆仆的紧赶慢赶,终于在天彻底黑下之前走到了柳家老宅。

    那是一处古老的庭院,占地极大,丝毫不亚于皇家别苑,古铜色玄铁门前还立着两尊石兽,光门前石阶便有十几阶。

    它的墙瓦多呈黑白两色,上头爬着青苔,静静伫立在山林中,处处透着阴森,如同一只蛰伏暗林的猛兽。

    雨珠从那残石漏瓦间滚落,被风雨腐蚀的洼洞都是百十年光阴的见证。

    很难想象,在这荒郊野山上居然还有着这样一座庭院。

    “到了。”柳正言掸了掸身上的水珠,将牛皮舆图收起,看着那台阶之上的荒凉庭院,眸中有暗光划过。

    他率先走上了石阶,萧玉吟朝扶光与孟姝招手:“二位,请。”

    待走近才发现,那气势恢宏的古铜色大门上还刻着什么。

    那是一尊足足五尺高,三人宽的貔貅浮雕。通体暗色,毛发锃亮,眼窝的地方镶嵌着上好的祖母绿,散发着恻恻幽光。

    “这是”孟姝眉头一蹙。

    不仅是她,扶光也发觉,这貔貅浮雕与先前在昌王通看见的除了大小不同外,其余几乎一模一样。

    见二人的目光落在那处,萧玉吟脚步微顿,回眸一笑:“这是貔貅神相,龙麒城各票号都尊奉貔貅,视为吉相。”

    尘封已久的古铜色玄铁大门被缓缓推开,雨珠顺着门楣雕花滴落,“滴答滴答”砸在青苔地上,时不时还会溅起泥点。

    这老宅看着当真荒凉,看来柳家人也只逢每年祭祖时才会回来。

    孟姝跟着前头人的脚步跨入宅中,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云灿。

    少年人今日换了身轻便的石绿色束腕襟袍,腰间挂了块门牌,头发簪成小髻,倒和前两日没什么不同,就是话少了些。

    孟姝刚收回目光,便察觉身侧青年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她低问。

    扶光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四周有些奇怪。”

    他抚上心口,方才不知为何,蛟月忽然发出异动。

    “走吧,别让他们看出端倪。”

    前方柳正言已经带着其余人绕过影壁,反观扶光与孟姝落下几步,因此他们时不时回头望向他们。

    待走过影壁,便是垂花门,几人跨过门槛,孟姝以为会看见厅房,却没想到眼前依旧是一片宽阔。

    山间天光本就昏暗,缓缓降临的夜色更是给这深处的老宅披上一层暗影,四下空寂,除了他们几人的呼吸声便是穿堂而过的山风,时不时伴有低窣虫鸣,看上去诡异极了。

    孟姝心想,这不像什么富家旧宅,倒更像是凶宅。

    “滴答,滴答——”

    柳正言拿出火折,廊檐下,雨水从断了半截的灯笼上滴落,大红色的灯笼因被雨水打湿而变成暗色,就连上头所绣牡丹都显斑驳,在残烛细火中更显幽怪。

    柳家老宅的布局很奇怪,过了垂花门眼前仍是一片青石空地,再往上走过台阶才是厅房。

    今夜无星,难得的光亮就来自每人手中的火折子。

    孟姝踩在长着青苔的石板上,不动声色地与扶光交换眼神,跟着其他人的步伐继续往前走着。

    穿过厅房,又一扇门即将被推开。

    柳正言突然回首看向他们:“前面过了二进院便是正房,两位可要跟紧了。”

    他站在阴影里,黑暗隐去他的面容,见扶光与孟姝二人点头,他转回身来,将手中烛火往前一举,昏黄的烛光绕过他的脸,映出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

    “吱呀——”

    他的手从落了锁的门栓间移开,随着一声声响,有风自门外灌入,带着森寒。

    柳正言率先一步跨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手中纸钱被点燃。

    古黄色的阴司纸被火星一点点吞噬,被人抛向半空,在夜色中飞舞着缠绕,幻化为朵朵阴云,又被空气中的水雾打湿,重重落地。

    二进院远比之前空地更要阴森,在院子尽头还立着一个碑。

    石碑高耸入云,用黑墨玄铁而造,远远看去形似貔貅,与宅门处的那块浮雕模样相似,但唯一不同的是石碑上所刻的貔貅额间还带着暗红符咒,獠牙大张,幽绿瞳孔直视着眼前大鼎。

    鼎中堆满了日积月累的烟灰,还有烧了一半的纸钱。

    孟姝远远看着,心头咯噔一跳,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啪——”

    风将他们方才走出的那扇门紧紧合上,偌大的二进院中瞬间便只剩下孟姝与扶光,以及柳氏夫妇二人。

    他们背对着孟姝和扶光,直面那座石碑,站在翻飞的纸钱中,点燃而起纸灰拂过他们袖口、衣摆,火星带出的白烟与夜间山雾交融,挣扎着缠上他们的身形,逐渐模糊那对背影。

    “呼呼……”

    山风从这处老宅中吹过,一呼一吸间,似有什么缓缓抬眸。

    幽幽绿光亮起又暗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猩红。

    第196章

    孟姝眼眸微眯,探究的神色刚落到背对着他们的柳氏夫妇二人上,就感觉背后有阵凉风袭来。

    刹那间,手中火折应声熄灭。

    凉风带着锋利的刃气从脸颊旁擦过,孟姝与扶光反应极快,几乎在一瞬间不约而同地侧翻躲过。

    “嘭——”

    那道风刃从二人之中穿过,直直打在石碑前的青铜大鼎上,擦出刺耳声响。

    “你们果然不是寻常人。”

    白雾萦绕间,站在翻飞纸钱里的男人缓缓回首。

    手中火折飘忽而起的光浮掠过他的眼,略沉的眉眼间尽是深意,既平静,又复杂地望向他们。

    “柳前辈,我们如此信任你,你却千方百计的引我们来此,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么”

    青年幽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语气分明平淡无情,可纵使柳正言从商已久,自诩无惧无怕,可对上这青年时总觉得隐有压迫。

    “柳前辈,王家命案频发,其中隐情你是知晓的吧?”孟姝拍了拍手掌,掸去方才沾上的土灰,走回扶光身旁,冷眸看向他。

    石碑上的貔貅塑像依旧光滑锃亮,于黑夜中散发着幽光,闻言,站在鼎前的男人却一言不发。

    “老爷,”萧玉吟见状,神色微动,轻蹙眉心看向他,似带忧愁:“事到如今,你就说吧。”

    果然,萧玉吟与柳正言是联起手骗他们的。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皆是心带警惕。

    四周燃尽的纸钱缓缓落地,冷风拂过男人的衣袖,柳正言握着火折的手一紧,低敛的眉眼间有暗光划过。

    气氛寂静下来,过了良久,他长吁一口气,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开口道:“这是一个百年以来各票号人人供奉的信仰,但在我看来,却是诅咒。”

    他抬眸,眼神一瞬不瞬地盯向对面两人:“你们不是一直好奇王高茂的尸体去哪了么?”

    柳正言缓缓抬手,指向那青铜大鼎后,石碑上的貔貅塑像。

    “那,就是龙麒票号深藏百年的秘密。”

    按照柳正言的说法,孟姝摸到鼎边机关,只见她用力一按,“啪嗒”一声,石碑处显现出一道缝隙,紧挨着那塑像。

    扶光抬掌运气打过,貔貅塑像被推开后,一股腐臭味从中传出,再一抬眸,在场之人皆目露震惊。

    除了柳正言。

    他刻意别过眼,似在强忍着什么,不愿看到这一幕。

    在貔貅塑像后立着一具尸骨,尸骨脚底还落着九枚银牌。

    那尸骨通身凄白,身形瘦小,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小儿模样,眼眶处的骨骼明显有裂痕,除此之外,在其颅骨处似乎还刻有什么,密密麻麻暗红一片。

    孟姝压下心中惊骇凑近一看,发现是符咒,不仅如此,还是用朱砂所刻!

    这不是王高茂的尸骨。

    扶光眼眸一眯,正欲发问,却见柳正言攥紧了拳,不忍垂眸。

    一旁的萧玉吟哪里见过这一幕,吓得面色惨白,正挨着柳正言,柳正言见状轻叹一声,抬手安抚她。

    过了一会儿,似察觉扶光目光,他缓缓抬眸,眼神从青年肩膀擦过,落在那深嵌在貔貅塑像内的尸骨。

    就在孟姝与扶光心起疑窦间,只见柳正言面带悲伤,哪怕他已极力掩饰,可声音仍止不住颤抖道:“那是当年柳家嫡长子,也就是我的兄长……柳不言的尸骨。”

    “若我没猜错,王高茂的尸骨当与我兄长一样,被封在了昌王通的貔貅浮雕后。”

    此番惊世骇言,莫说萧玉吟了,就连孟姝与扶光都难免恶寒。

    在何氏出事的那夜,他们都曾去过昌王通,也见过昌王通钱柜墙壁上的貔貅浮雕,只是他们谁也没留意,谁也都没想到。

    他们找了这么久的王高茂尸身,居然就藏在那貔貅浮雕后。

    “你们,听说过吞金煞吗?”

    柳正言突然抬眼,幽沉的黑眸里复杂与悲愤交织,源源不断的情绪翻涌着。

    孟姝第一次在这个“天下第一票号”的掌家人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无奈中带着厌恶与痛恨,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出声:“那用朱砂刻在我兄长颅骨处的符纹,分别对应着八个字。”

    也是龙麒票号世代信仰并奉为神谕的八个字——

    “活人吞金,财气生根。”

    ……

    深夜,寂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像是鸟叫。

    房门被人由内打开,走出一位矮小的身影。

    穆如癸随手拿了件外袍披在身上,步履匆匆,今日孟姝与扶光去了南阴山,他心里记挂着,睡得本就不沉,听见鬼鸟鸣啼后便连忙赶了出来。

    鬼界中人唯有在无法用法力联络时才会用鬼鸟传信,如今孟姝不在,此信却偏偏这个时候传来。

    穆如癸心下正忐忑着,果不其然,一抬头便见一只黑灰花纹的鹧鸪停在枝头,见他走近,那双暗褐色的眼睛幽亮异常,似带灵性。

    穆如癸伸出手,只见一封信笺掉在他掌心,鹧鸪随即振翅离开,小小身影融入进夜色里,悄无声息地化作青烟。

    “是段之芜的信……”

    穆如癸眉头轻蹙,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能让段之芜用鬼鸟送信,只有一个可能。

    他无法联系到孟姝!

    穆如癸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展开信笺。

    目光刚扫过前面几行,夜色里,小老头神情骤变,瞳孔紧缩。

    与此同时在一乡野小路上,有一蓝袍年轻人正策马奔腾。

    “驾!”他勒紧缰绳,扬鞭策马,衣袍飞舞间,腰间铃铛随之动作时不时溢出几声低响,震的隐匿在夜色中虎视眈眈的邪祟们纷纷避让。

    快些,再快些,南阴山就在不远前了!

    ……

    青铜大鼎前的香烛被点燃,点烛者却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只见他随手拿起几个,走到孟姝面前,随后掀起衣袍随意坐在她身旁台阶上。

    不远处,萧玉吟正靠着柳正言的肩膀,男人低垂眼眸,像在轻声安抚她。

    方才柳正言的一番话仍萦绕在耳边,震惊得在场之人难以回神。

    孟姝出神间,眼前忽地落下一片光亮,原是扶光特地放的香烛。

    他坐在她身侧,淡淡菩提香传来。

    孟姝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若非掌心染上一层薄汗,她都快忘了,她也是个惧黑的人。

    就在此时,身侧青年突然开口。

    他的目光穿透黑夜,落在那最前方的貔貅塑像上,声色寒凉:“貔貅的背后是吞金煞,这些尸骨,都是吞金煞的贡品。”

    怪不得眼前石碑上的这只貔貅与门外浮雕有些不一样。

    扶光扫过那貔貅的眼眶,在那里,外头浮雕处镶嵌的是上好的祖母绿,而这一只,目泛血光,寒色凛凛,处处透着阴恻之意。

    这哪里是什么祖母绿,分明是活人眼珠。

    柳正言说,“吞金煞”是龙麒票号世代以来的信仰。

    所谓“吞金煞”,就是指凡新票号开张,须择东家嫡子活挖眼珠,逼其吞下九枚带铭文的镇库银牌,又称吞金者,后封入墙内,并以朱砂在其天灵盖刺下“活人吞金,财气生根”八字。

    待封完墙后,还需将砖墙外侧砌成貔貅浮雕,将活挖下的吞金者眼珠镶嵌进貔貅瞳孔,寓意财运亨通,银流不绝。

    “留盛润之所以是天下第一票号,是因为柳家与其他票号世家不同。”

    柳正言握紧萧玉吟的手,看见她眼底担忧,朝她温柔一笑,示意她安心。

    紧接着,他道:“当年,是我家先祖带人进了南阴山,无意间发现这貔貅塑像的。”

    大约一百年前,在临近龙麒城的一座荒山第一次迎来了活人。

    为首的年轻人身穿缂丝马褂,看上去家境不菲,与之同行的还有几个男子,他们衣着简朴,气度也与前头男人相差甚远。

    “柳兄,你那藏宝图是真的假的,莫不要是骗人的才好”

    有人闻言一缩脖子,惊恐地打量四周,声音渐渐弱下:“这荒山阴森森的,看上去不像什么好地方,我们还是走吧……”

    闻言,领路的年轻人嗤笑一声,依旧捧着手中的牛皮舆图,伸手点了点头:“胆子这么小,怪不得你们穷,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兄弟套不着狼,若想发财不吃点苦怎么行”

    说着,他也不顾身后之人的犹豫神色,手脚并用地爬过眼前土坡,忽然间,他不知看到什么,眼眸一亮。

    “找到了,找到了!”他神色激动地看向前头,高举起手中牛皮:“那道长果真没骗我,这荒山当真有神相!”

    柳正言抬手指向那石碑貔貅,冷笑道:“我家先祖当年以为的神相,就是这尊貔貅,不过那时候的它,并没有眼睛。”

    当年几人在找到“神相”后激动不已,眼见天色即将变暗,便商议决定在山上将就一晚,待天明再将塑像搬下山。

    于是乎,几名年轻人便挨在貔貅塑像底下睡着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睡着睡着,那位被唤作“柳兄”的男人忽然抬眸,感到脖颈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滑过。

    半梦半醒间,他迷糊着摸向脖颈,却突然摸到一手黏腻。

    眼前忽地闪过一道红光,借着月色,他不耐烦地眯起眼,待看清自己手掌后,惊惧的尖叫声彻响山林。

    他颤抖着从地上蹦起,面色惨白。

    “血……血,是血!”

    他的尖叫声惊醒了其余人,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队伍中的一人已虔诚地跪倒在貔貅塑像下,眼窝处一片空洞。

    大家一抬头,发现方才靠着的貔貅不知在何时装上了眼睛,而柳家公子摸到的血,就是从那貔貅眼球处流下的。

    除此之外,在他们脚下还散落了一地金银。

    第197章

    这是柳家公子率先发现的。

    于是乎,他起了歹心。

    夜黑风高,趁着大家都对此震惊并吓得魂不守舍时,他伸出了那只沾血的手,将身边人往前一推。

    刹那间,貔貅眼睛开始浮现红光,一声痛呼传来,方才被他推出的男子早已没了生息,众人眼睁睁地看见从貔貅身上冒出一团黑烟,那黑烟在夜色里化作枯手伸向那人眼珠。

    紧接着,四溅的鲜血落到在场每个人的脸上,诡谲的红光乍起,映亮了他们眼底的狰狞。

    “那一日,这几个年轻人获得不少的财宝,可没人知道,为何将近十人上的山,最后却只有五人走出。”

    其中获得财宝最多的便是领头的那位“柳公子”。

    他生出了一个“钱生钱”的主意,招呼着这五人用这笔钱在龙麒城经营起了票号,慢慢的,那夜之事便成了五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吞金煞”的传说也是由那时起。

    他们用这笔沾了血的钱做大了买卖,开始在龙麒呼风唤雨,其中就数柳家经营的“留盛润”最为势大。

    可“柳公子”并不甘心于现在的财富,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的贪婪之心便愈发不可收拾。

    他花了大价钱开辟荒山,决定在发现貔貅神相的地方建一座老宅,供子孙后代侍奉,并将当年找到神相的藏宝图当做传家宝世代相传,美曰其名为“老宅舆图”,由家主保管,不可为外人所知。

    果不其然,从那以后留盛润的生意愈发红火,日进斗金,渐渐坐稳了“天下第一票号”的名号。

    百年的光阴过去了,当年上山五人所经营的票号越做越大,慢慢衍生出数个分行,并由此萌生出许多新的票号,龙麒商贾云集、富甲一方的声望就此打响。

    与此同时,随之流传下来的还有“吞金煞”的传说,凡是大票号均会在家里或店肆中建有貔貅浮雕,日夜供奉,并在新票号开张时以嫡子作祭,献眼球给貔貅神灵,以保财源广进。

    可随着后人的贪念越来越大,除了票号开张外,若遇有商路不顺的大难时,也有人会选择奉献嫡子以保亨通。

    但“吞金煞”亦有忌讳。每隔五十年必须要供奉一个东家嫡子,若有不从,貔貅神相便会降下罪责,惩罚后人。

    “那一年,献出嫡子的东家轮到柳家,可我爹不愿杀子,便想着糊弄过此次供奉,但没想到的是,貔貅神相真的降下了罪责……”

    柳正言沉重地闭上双眼,似不想再回忆起年少那幕。

    不单单是留盛润,几乎全龙麒的票号生意在那年都跌入谷底,更有甚者家破人亡,引得各票号人人自危。

    听到这里,孟姝眼神一动,不知想到什么,朝扶光看去,却恰好对上后者投来的目光。

    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那柳家先祖口中的“道士”多半就是那个白眉道士,他有意引他们发现貔貅塑像,而那貔貅定不是什么神相,想来是恶鬼所化。

    至于用活人供奉,多半是为了好获取怨气滋养恶鬼所编造,这样一来也就解释了“五十年一降灾”的诅咒。

    恶鬼的修炼需要大量的怨气,而普通死人的怨气早已无法满足他们,唯有被父母亲手挖去眼珠并杀死的孩子最符合条件。

    于是为了避免无人献上孩童,那白眉道士便编纂谎话,以诅咒相逼。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居然真的有人敢忤逆赐予他们无穷财富的“神灵”

    所以,他便使用恶鬼之力,加害龙麒,来制造诅咒假象,好让这些人对貔貅心悦诚服。

    “后来呢”孟姝总隐隐觉得,罪责降下后发生的事情也尤为重要。

    “后来……”

    柳正言抬眸:“我爹终究是动了念头。”

    “那年夏夜,我亲眼看着我爹活挖兄长眼珠,逼他吞下银牌后将其杀死,并封入这貔貅塑像。”

    柳正言缓缓握紧拳头,看向那石碑塑像的眼神满是愤恨,他咬紧牙关,几乎瞪红了眼,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那时的柳不言,不过六岁。

    “老爷……”感受到男人抑制不住的悲伤,哪怕柳正言早已跟她透露过吞金煞的传说,可当再次听到这些时,萧玉吟也不免哭红了眼。

    她伸出手与柳正言相握,眼中满是心疼与忧愁。

    柳正言摇了摇头,自嘲般呢喃开口:“第二日,龙麒票号居然真的开始好转,留盛润的生意也恢复了往日盛况,我爹便沾沾自喜,真以为是他的供奉平息了貔貅神相的怒火,从那以后对吞金煞的传说更是深信不疑。”

    “可我总觉得,吞金煞一说不过是贪念之人的臆想。我爹也好,柳家先祖也罢,他们都是被自己的贪欲蒙蔽了双眼!”

    柳正言站起身,眼神晦暗,一瞬不瞬地盯向那深夜中的貔貅塑像,眼中既有嘲讽,也有无力。

    “你为何如此笃定,吞金煞的传说是假的?”

    扶光看过来,探究的目光扫过他。

    对于这些票号大家来说,貔貅是神灵的象征,因此,他们对吞金煞的传言深信不疑。

    只有柳正言,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极端的排斥,哪怕他有心隐瞒,但一举一动无一不在彰显着他对此事的愤怒。

    扶光猜,兄长柳不言的死是一方面,但还有其他的,他没说。

    当年之事,一定还有别的隐情。

    柳正言点头:“*是啊,我为何笃定……”

    他笑着摇了摇头,泪水流过他布有皱纹的脸,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老了,柳不言的死也已过了许多年。

    “当年我看着父亲杀死兄长,可还未等他将兄长尸体带来老宅封入貔貅中时,龙麒票号的生意便已在好转。”

    柳正言回眸看向他们,神情激动:“这说明什么?我兄长的牺牲不过是一场骗局,而我爹却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就手刃自己的儿子!”

    孟姝突然察觉什么,起身看向扶光,冷声道:“苏暮。”

    他们先前一直不知道白眉道士为何要联手高邱茂杀害苏氏姐妹,直到柳正言提醒了她。

    那年龙麒票号衰落,人人以为是吞金煞的诅咒,后来又莫名其妙一夜回春。

    想来定是因为柳家人拒绝献子,导致恶鬼无怨气可食,才会使得龙麒动荡。

    而后来动荡平复,也是因为恶鬼得到了新的怨气滋补。

    “你说,事情发生那年夏季”孟姝问。

    恶鬼只有在得到足够怨气后才会给人们想要的财富珠宝,以此来给自己培养源源不断的供奉人。

    当年恶鬼定是得到了极大、极纯的怨气,才会让它甘愿变出那么多金银珠宝,使得原本走向没落的票号一夜回春,而柳不言的死显然是达不到此效果的。

    “不错,”柳正言点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正值夏至,是夏季不错!”

    “那就是苏暮无疑了。”扶光眼中划过一抹暗色。

    原来苏氏姐妹也是孕育吞金煞恶鬼的一环。

    怪不得当年白眉道士指使高邱茂火烧杀人。

    原来是为了激发苏暮死后怨气,逼其成为厉魂,好将力量提供给恶鬼,从始至终,他都知道苏暮鬼族身份……

    所以无论死的是苏素也好,苏暮也罢,也无论他是否知道两姐妹的存在,只要那日与沈禛关系匪浅的“鬼族女子”来龙麒赴约,就一定会走进白眉道士的圈套!

    孟姝有些不忍地垂眸。

    若是苏素知道姐姐身死真相,她会有多伤心

    明明是一个无辜的女子,却无端牵扯入这等阴谋之中,连生死都被别人当做棋子。

    还有沈禛……

    苏素已经征得扶光同意,准备入凡与他厮守,他们本应是一对神仙眷侣,却因一场诡计,从此分道扬镳,相爱却不能相守。

    因为无论苏素是否误会当年之事是沈禛指使,他们之间隔着的,始终是姐姐的一条性命。

    “原来这就是众生被放入生杀局,成为贪念者的贡品。”

    孟姝忽然明白了之前扶光所说。

    在这一场场阴谋诡计中,总有贪念者为恶鬼驱使,或因爱恨,或因嗔痴恶欲……行杀人、欺骗、不轨之举……每个人都在这场局里推波助澜,最后使得大厦将倾。

    “柳正言,那你呢,你今日引我们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孟姝的眼神悄然一变,她平静地出声道。

    柳正言这棋局,或许很早就布下了。

    但他绝对不知道,孟姝和扶光会落哪步子,因此始终不敢将真相告诉他们。

    直到王世焱的死……

    从王高茂开始,接二连三的命案让柳正言感到不对。

    他的确不相信所谓“吞金煞”的传说,这也是为什么自他接手留盛润,成为柳家家主后并没有献出嫡子柳鹤眠为祭。

    不仅如此,他还想打破传说。

    “你当年之所以逼迫柳鹤眠入仕做官,就是不想他接手留盛润,再步你后尘吧?”

    柳正言瞒着所有人,独自承受了这痛苦的秘密,所以他才会千方百计地让柳鹤眠远离票号纷争。

    而那吞金煞的力量如此强大,行商又处处低人一等,柳正言便觉得,唯有做官才是护柳鹤眠周全的上策。

    自始至终,作为父亲,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儿子。

    可他却忽略了柳鹤眠的感受。

    第198章

    此次来老宅,柳氏夫妇并不希望他出现,更不希望他知道这些事。

    包括方才突然消失的柳舒云和云灿。

    扶光抬眸,淡然的目光扫向那身穿褐色竖襟的长袍男人,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潮汹涌,仿佛藏着洞察人心的锐利:“你想借我们之手,终结吞金煞的诅咒”

    他虽是问着出声,语气中却带着笃定。

    柳正言并不信奉吞金煞,相反,他极为痛恨它。

    所以自从当上家主后他就一直在筹谋,试图破解吞金煞之说,为了不让柳鹤眠趟进这趟浑水,他不惜逼他离家。

    可他不知道吞金煞的背后是恶鬼之力,以为凭借自己之力便能与之抗衡。

    直到王家出事。

    “想来鹤眠已与你们说过,王世焱从前曾是留盛润的伙计。”

    萧玉吟突然出声道:“的确,他曾经是跟着老爷子做事的,但就在二十多年前,他从老爷子那偷听到吞金煞的秘密,从此飞黄腾达,建立了昌王通,还与宫里暗中派来的公公交好,隔壁宅院,也是得了贵人应允,在那时搬进的。”

    原来如此……

    孟姝垂眸,想来王世焱定是向貔貅献出了贡品,这才坐拥享不完的财富,与高邱茂开始来往。

    那多年前,他献出的贡品是什么呢

    凡新票号开张,须择东家嫡子活挖眼珠并作为吞金者,嵌入貔貅浮雕。

    嫡子……

    孟姝好似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我记得,街头巷尾议论舒云为新二夫人,这就说明,王高茂还有一个兄长?”

    见柳正言与萧玉吟缓缓点头,孟姝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所以当年王世焱就已经亲手杀死过一个儿子,换取富贵。”

    扶光冷不丁出口,看向那貔貅塑像的眼神愈发冰冷:“几月前,宁宣帝驾崩,他身边的高总管也伴君西去,此后,朝廷查到王家与高邱茂暗中有往,王世焱担心事情败露引来大祸,于是又动了向吞金煞求得保佑的心思。”

    “而这一次,他所献出的贡品,是剩下的那个儿子。”

    但王高茂和其兄长不一样。

    王世焱杀死自己第一个儿子时或许是趁其年纪小,可王高茂如今已经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若是不明不白的身亡定会引来众人口舌。

    于是乎,他想起了与柳家缔结的那桩娃娃亲。

    “王世焱突然要柳舒云嫁入王家,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替罪羊,将王高茂的死以克夫的名号安到柳舒云头上,好让自己洗脱嫌疑。”

    扶光看向低着头的柳正言,勾唇无声一笑:“柳前辈,我说的可对”

    柳正言闻言,指尖一抖,神色凝重地望向那站在院中的青年。

    他头戴玉冠,一身青云织鹤锦袍,身上并无过多缀饰,却独有一份浑然天成的气度,乍看清冷淡然,飘然似仙,再观却觉寒石幽冽,不觉而厉。

    “不错。”半晌,柳正言终于开口。

    他长叹一声,无奈地看向这万夜长空。

    扶光与他的猜想一样,可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想错。

    但柳正言没想到那吞金煞居然这么厉害,王高茂死了还不够,接二连三的,王家出了一桩又一桩命案。

    直到王世焱死的那日,他终于认识到这吞金煞的力量或许不是他自己所能抗衡的,这就意味着,柳正言多年以来的打算可能会功亏一篑。

    于是,他便决定设一个局,将孟姝与扶光拉进来,借用他们之手对抗吞金煞……

    “二位。”

    夜色寒凉,二进院中一片寂静。

    就在此时,柳正言走近,突然朝孟姝与扶光拱手下跪。

    “柳前辈,你这是做什么?”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他摇头一笑,笑中却满是无奈悲凉:“我知你们二位并非俗人,今日诱你们来此是我黔驴技穷才出的下下策。”

    “吞金煞力量强大,恐我一人早已无法与之抗衡,现在它将目标投向王家,下一个很有可能就是柳家,作为家主也好,夫君、父亲也罢,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柳家人丧命于吞金煞之手。”

    “从前,柳家先祖的确利欲熏心,才放出此等邪物,现在,我愿意用我的命来弥补先祖犯下的过错,但吞金煞绝不能再继续存在,也请二位救救其他人,救救龙麒。”

    “老爷……”

    萧玉吟眼含泪光,颤抖着拉住他的袖子:“我陪你一起。”

    显然,今日来此,萧玉吟已做好了与柳正言同死的打算。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眼眸一默。

    在这幽深山林里,寒风吹过这片荒凉老宅,地上香烛火光幽幽,随风轻颤,爬过中年男人略显沧桑的脸。

    柳正言本欲下跪,可孟姝制止住了他,他只好他拭了拭眼角泪花,再次郑重地向二人拱手:“家中皆为不义之财,我这老匹夫实在没有什么能给二位的,只能厚着这张脸皮乞求二位相助,实在汗颜。”

    “柳前辈,你不必这么说。”

    孟姝扶起他:“吞金煞是危害人间的邪物,哪怕今日你没有引我们来此,我们也要与它做个了断。”

    “更何况,”孟姝朝他善意一笑:“你是柳鹤眠的父亲,我们作为他的朋友,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闻言,柳正言一愣,热泪盈眶间,与之夺目而出的还有后知后觉的欣喜和悔恨。

    他或许真的错了。

    儿子早已长大,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跟着屁股后保护的小娃娃,他真的在江湖中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有了谋生之道,更有了交心好友。

    是他狭隘,是他自私,自以为隐瞒下吞金煞所有便想打着为他好的旗号,行伤他之举。

    可是柳正言忘了,柳鹤眠也是能独当一面的。

    他或许应该早些将吞金煞的事告诉他,这样,他们父子之间的罅隙便不会越来越大。

    柳正言自嘲一笑,笑着笑着却哭了。

    他第一次在人前这般失态,见状只好慌忙地转过身,偷偷擦拭眼泪。

    萧玉吟见了,知晓他心中苦闷,安抚地握上他的手。

    看着身边妻子,柳正言怅然一叹。

    他柳正言何德何能,今生能有此妻儿

    现如今,柳鹤眠应该已到南川了吧?不知他好不好,想来知道自己被骗后定是恨极了他。

    鹤眠……

    柳正言看向那石碑下的貔貅,暗红眼珠在黑暗中透着阴恻的光。

    “若可以,爹真想当面与你说声抱歉,是爹错了。”

    但此生,说不定已无机会。

    此时,就在孟姝与扶光准备上前一步再细细探查那貔貅塑像间,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异响,一男一女从屋中跑出。

    “舒云”

    萧玉吟惊道,她看了看柳舒云,又看了看她身旁的云灿:“我不是让你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闻言,孟姝与扶光顿时回头。

    “这里很危险,你们为何不走!”柳正言气急道。

    “不知为何,我们方才分明已经出了柳宅,可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就好似鬼打墙一般。”

    柳舒云攥紧手中帕子,额上浮现虚汗,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的确受到了惊吓,以至于她都没有追问柳正言所说的“危险”是什么。

    “不对,”孟姝与扶光走近几人,她眉头紧蹙,望了望这四周,眼眸微眯:“有鬼气。”

    方才思绪被吞金煞一事所引去,竟不知何时这四周开始弥漫起鬼气。

    不仅如此,此鬼气浓郁,处处透着险意,想来那鬼怪力量非凡。

    难不成,恶鬼就在这附近

    想着,孟姝眉头紧锁,恰好对上扶光的眼神,看了他应该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这里不对劲,我们得赶紧出去。”扶光沉吟道。

    就在他和孟姝护着其他人准备离开二进院时,六人之中有一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最后。

    刹那间,变故突生,有道厉风从背后袭来,待孟姝听见扶光喊她时,一切以来不及。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鲜血从她嘴角渗出,她怔然回眸,看到的却是那个身穿石绿色束腕襟袍的少年双瞳泣血,站在昏暗的院子中朝她诡谲一笑。

    寒风吹灭地上香烛,黑暗笼下间,当孟姝再一抬眼时,眼前的景象竟已在无声无响中陡然生变。

    她吃痛地站起身,细微的光亮从四面八方传来,眼前景象应还是在老宅不错,可扶光他们竟都消失不见了。

    “扶光!”

    孟姝蹙眉一喊,可回应她的只有长久的寂静。

    胸口处还隐隐作痛,她擦了擦唇边血迹,冷冷抬眸。

    若非她有鬼王之力护体,方才那一掌恐怕真的会伤及心脉。

    就在孟姝思索间,前方突然落下一道红光,有一少年正从中走来。

    他姿势诡异,有两道血痕正从他眼中蜿蜒而下,缓缓流过狰狞的面庞。

    “你不是云灿。”孟姝好似发现什么,眼眸一寒。

    红光闪过间,黑烟与鬼气交织弥漫,少年原本白净稚嫩的脸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扭曲,嘴角扬起的笑意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你是恶鬼,”孟姝冷笑:“哦不,或许该叫你吞金煞。”

    怪不得今日云灿不如往日活泼,十分沉闷,待细细回想其异样后,孟姝这才发现,柳鹤眠所分发的香囊柳家上下全戴了,就连柳正言与萧玉吟也挂在腰间。

    可她始终没见云灿戴过。

    “原来你从王世焱死的那日,就附身在了云灿身上。”

    女子咬牙道:“你杀了他。”

    第199章

    “姑娘好,我名唤云灿!”

    孟姝仍记得那日马车中,少年神采奕奕地跟她介绍自己最喜欢的云片糕时的神情。

    “区区凡人身体,能为我所用是他的荣幸。”吞金煞笑道。

    “昨日王宅分明有结界,你是如何出来的”孟姝声音中带着怒气,看向那恶鬼的眼神中分明藏有杀意。

    “这还不简单?”

    吞金煞得意勾唇:“你们这些神仙和凡人一样,有最无用的心软,说起来昨日若不是你,我还真逃不出神君的结界。”

    对上那双泣血瞳孔中的戏谑,孟姝回想起昨日场景,突然察觉什么,眉头一皱。

    昨日离开王宅时,他曾递给自己一块云片糕,让自己试一试,孟姝记得,他们的手碰到过……

    见孟姝神情一变,吞金煞仰天一笑,难掩得意:“若非有鬼王之力的遮掩,我还真是逃不出去呢。”

    “你附身在云灿身上蛰伏如此之久,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孟姝冷冷抬眸。

    做什么?

    他咧嘴一笑。

    “自然,是杀你了!”

    数道红芒从窗楣外照入,伴随着滚滚黑烟而来,孟姝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处在一间偌大而空旷的屋子中,四周除了黑暗便是怨气弥漫的恶鬼灵力。

    刹那间,对面身穿石绿色衣袍的“少年”诡异地扭了扭脖子,伸出利爪朝她袭来。

    下意识地,孟姝想运起法力抵挡,却发现自己怎么都调动不了内息!

    “嘭——”

    冲天怨气铺天盖地袭来,带着凌厉的鬼力打向她,逼得孟姝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撞上木窗发出一声巨响。

    她甚至试图召出寂云,却发现自己意识海内一片寂静。

    只见那利爪就要抓向她的脖间,孟姝眼神一寒,只好单凭武功咬牙对上,趁其不备时侧身躲过,借着轻功拉开距离。

    “你设了结界。”

    借着那道道诡异红光,孟姝敏锐地发现四周不对。

    这屋子空旷得可怕,宛如一个无底洞般牢牢将她禁锢在内,四下窗楣众多,窗后是无尽的黑暗,那红芒就是从那黑暗中传出,如同一双双无形的眼在盯着她。

    “不对,你还给我下了禁术!”

    孟姝想起昨日吃的那块云片糕,怪不得她无法使出法力,原来是因为结界与禁术的缘故。

    她咬牙抬眸,这只恶鬼远比他们想的更要狡诈。

    而扶光他们现在的处境应当与她一样,毕竟昨日云灿拿回的云片糕他们都吃了,现在多半也被困在这奇怪的结界中。

    可说是结界,竟察觉不出灵力波动……

    “难不成,是奇门遁甲”

    见她猜出,“少年”眉梢轻扬,狰狞的笑在他脸上慢慢扩大:“鬼王不愧是鬼王,想要杀你还真得费些功夫。”

    “但可惜,你使不出法力便与凡人无异,今日你必死无疑!”

    说着,他又猛地向前飞来,带着恶鬼之力的利爪破空擒向女子脆弱的脖间,染血的瞳目带着势在必得的疯狂。

    肉体凡胎对上恶鬼无疑是死路一条。

    而没了法力的鬼王,也与肉体凡胎无异!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拧断眼前人的脖颈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冷光,素衣女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短刀,利刃刺穿他的手臂,血色飙出间,黑气轻笼,映出女子眼底寒凉。

    吞金煞吃痛一呼,捂着手臂震惊瞪来:“你不是没了法力怎么还能召出法器!”

    能伤了他的武器绝非凡人俗物,吞金煞不甘地扭动脖子,杀气凛冽地看向她。

    闻言,孟姝轻嗤一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手腕一翻,沾血的梨木刀刃擦过衣袖,将银光覆盖的短刀握在身前。

    方才吞金煞飙出的血有几滴溅在她脸上,其中一滴落于眉心,恰巧是隐去的鬼王印所在的位置,给这白皙的清丽面容平白染上几分妖邪鬼气,衬得她眼底寒意森然,让人心生惊骇。

    “我就在这,不知你是否有命来杀!”

    不过片刻,两道身影便扭打在一起,其中少年身姿形同鬼魅,扭曲而诡异,无数黑气从他身后冒出,于空中幻化出数只枯手,飞快地缠上孟姝。

    孟姝当前一脚,狠狠踢向抓向她面门的那只枯手,手中银绣翻飞成影,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刺向其余枯手。

    只见黑气银芒交织间,随着梨木刀刃的扎入,那枯手截截掉落在地,湮灭成烟。

    这些枯手都是恶鬼的怨气幻化而出,吞金煞咬了咬牙:“该死,竟敢斩我怨气。”

    但恶鬼之力本就难以对付,更何况是使不出法力只能靠着武功的孟姝。

    虽说银绣是灵器,但毕竟只能用于近身搏斗,吞金煞的招式又凶又猛,处处带着杀意,慢慢的,她开始落入下风。

    “噗!”鲜血自她口中喷出,随着吞金煞一掌打过,她的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撞向一旁窗楣,重重跌落在地。

    孟姝强忍痛意直起身,见吞金煞又朝她抓来,她侧身一闪,可还未跑出多远,便觉身后传来一道巨大的吸力,紧接着她便被他扼住了脖子。

    “我说了,今日你必死无疑。”

    看着被自己抓住脖颈拎起的女子,“少年”那双泣血黑瞳愈发邪气,带着疯狂的笑意看着她,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是么?”

    就在吞金煞准备掏向她的心脏时,原本垂眸的女子却缓缓抬头。

    怨气带起的风意吹动她散落在肩上的乌发,露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她分明已经受了重伤,命都捏在自己手里,可不知怎的,当他对上那笑意时,吞金煞竟心生出几分不安来。

    “吾乃鬼界之首,百鬼之王。”

    她勾唇,眼里带着寒意:“别忘了你我的身份!”

    刹那间,有种莫名的胆颤席卷而上,吞金煞瞳孔一缩,哪怕他已极力控制,可掐住她脖颈的手还是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这是恐惧。

    是鬼怪血脉里对于王的恐惧。

    随着女子眼神愈发冰冷,笑容在她脸上慢慢扩大,当那双带血的手反抓向吞金煞的利爪时,他只觉得浑身一麻,剧痛顿时蔓延而上,如同火烧般顺着他的利爪爬上,让他不得不松开手。

    孟姝早有所料般稳稳落地,目光漠然却带杀气地看向他。

    “少年”连连后退,染血瞳目中处处透着惊恐,正痛苦地捂着胸口哀嚎。

    “不对,这是什么!”他不可置信地怒吼。

    孟姝没有理会他,只是提刀缓缓走近。

    见状,吞金煞暗叫不好,也顾不得其他,只好咬牙化作黑气跑掉。

    见那道黑气消失在屋中,孟姝面色一变,压抑已久的血气冲上喉头,嘴角渗出源源不断的血迹。

    她无力地坐倒在地,蹙眉喘息着。

    幸好还有神血。

    自从恢复记忆,鬼王之力觉醒后,孟姝便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既拥有神血,便要了解它,让它更好地为己所用。

    这些天来,孟姝一直有在暗中修炼,尝试着让神血与自己血脉彻底融合,但她至今未能成功。

    直到方才她赌了一把。

    孟姝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在那里有她偷偷用银绣划出的一道血痕。

    吞金煞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她,她成功了。

    从此以后,神血彻底被她掌控,为她所用,与孟姝融为一体。

    所以,哪怕吞金煞使计封住了她的法力,她却依然能靠着心念催动神血,哪怕只能催动神血力量的一部分。

    窗楣外仍有红光异动,透过窗纸渗入房中,将偌大无边的黑暗照得更加诡异,地上女子却缓缓勾唇。

    她握住了自己的掌心,凌厉抬眸。

    “你们不是想要神血么?”

    “那便来拿吧。”

    ……

    夜半时分,正是一日中天最黑,阴气最重的时候。

    南阴山间有一灯影缓缓移动。

    山间不断有窸窣虫鸣传来,伴有呼呼风声,时不时震得树丛瑟瑟作响。

    柳鹤眠看着这阴森森的四周,有些忐忑地捏紧了手中提灯。

    “没事的没事的,我柳大师可是鬼王的朋友,有哪个不要命的小鬼敢来害我!诛邪退散,诛邪退散……”

    他一边走着,眼神溜溜一转,一边止不住地低声祈祷,生怕真的让自己碰上了什么妖邪鬼怪。

    可南阴山的地形实在太过复杂,他只知道自己家的老宅在这山间深处,可之前祭祖柳正言从未带他来过,他对这山路一点印象没有,只好壮着胆抹黑探索。

    “吱——”

    突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异响。

    柳鹤眠刚迈出的步子瞬间顿住,整个人脊背发凉呆在原地。

    他心想,不会真的让他撞鬼了吧?撞上了真要害他他也打不过呀!

    他不敢动,四下顿时静悄悄的,只余自己手中提灯在风中摇晃,将四周树影拖得扭曲拉长。

    柳鹤眠又等了一会,眼睛不安地眨巴着,直到他无意间低头一瞥,顿时松了口气。

    “呼,原来只是踩到树枝了。”

    不行,不能再耽搁了,孟姝他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爹不知道会做些什么,得早些找到老宅才是。

    柳鹤眠咬牙,将腰间三清铃取下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大踏步向前走去。

    “孟姝,好妹妹,扶光……你们可一定要保佑我呀……”

    可还没等他走出多远,肩上突然一沉。

    柳鹤眠不耐烦地拍向自己肩膀,本以为是树枝勾到了衣裳,可当他摸到那手下触感时,年轻人瞬间僵住。

    愣神间,浑身血液瞬间冲到头顶,他面色发白,重重地咽了咽口水。

    第200章

    深夜的南阴山格外渗人,柳鹤眠狼狈地爬过土坡,连外袍都污了,当他看见眼前宅子时,眼神一顿,疑惑探头。

    眼前这藏于山腰间,黑白墙瓦,阴森落败的庭院,当真是他家老宅

    他握着提灯,表情明显犹疑地看向身后。

    在那里,有一身形瘦长,面色煞白的黑袍小鬼正幽幽飘来。

    方才柳鹤眠就是被这副面容吓了一跳。

    就在一刻钟前,他肩上一沉,还以为是被树枝勾到了衣裳,结果回头一看,发现竟是一长手鬼爬在他背上,吓得柳鹤眠大惊失色,险些栽倒。

    好在他手上还有三清铃,下意识地,正当他准备摇响铃铛时,那长手鬼却开口了,面色比他还要惊恐:“你你你别摇铃铛!”

    它大喊:“我知道殿下在哪里,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殿下什么殿下

    柳鹤眠被吓得大脑白了一瞬,看那小鬼神煞白脸色难掩惊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它说了什么。

    “你知道他们在哪?”

    长手鬼飘荡在跟前,连忙点头。

    有了长手鬼带路,柳鹤眠这一路总算是安心了不少,速度也快了许多。

    心情松快下来,他看着前头小鬼,居然开始搭话:“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们殿下?”

    它没回头,伸出了那长得诡异的手臂,宛若无骨般灵活一弯,指了指他手中三清铃:“这上面有殿下的气息。”

    而且柳鹤眠一路上还喊着孟姝和扶光的名字壮胆,长手鬼想不知道都难。

    其实自从柳鹤眠进南阴山时起,山中的鬼怪就发现了他,起初还有一些心思不纯的小鬼想要吃了他,却在看见他腰间三清铃后纷纷避退,因为大家都认了出来,这铃铛不简单,那可是一件法器。

    除此之外,上面还有着鬼王的气息。

    相比那些心思不纯的坏鬼,这山间更多的是像长手鬼这样的善鬼,它们不曾害人,只喜欢在夜间出来游荡,顺便吸收些天地精气。

    在认出吾主气息后,大家都在暗中讨论,这年轻人到底是谁,明明是介凡人无异,身上居然有附着鬼王气息的法器

    不仅如此,他好像在找人

    于是乎,在柳鹤眠看不见的视角里,有一群鬼怪在身后集结,忽远忽近地跟着他。

    直到它们商量决定推出长手鬼,让它去探探这年轻人。

    原因无二,只因长手鬼是它们这里面长得最“慈眉善目”的一个。

    “跟我来吧,我今日看见殿下往这边走了。”

    它将柳鹤眠带到老宅外,察觉到年轻人似乎在质疑它,长手鬼生气地嘟了嘟嘴,伸出长指摇了摇:“我不可能带错路,殿下就在这里面!”

    这小鬼看着老实,不像是在骗他。

    柳鹤眠远远望着那阴森宅院,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将手中三清铃握得更紧了些,终于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

    待他走出半截后,突然觉得身后空荡荡的,一回头,发现长手鬼并没有跟上来。

    柳鹤眠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眼:“你要不,跟我一起去”

    谁料长手鬼仿佛听见了什么惊世骇言般,惊恐地摆了摆手。

    柳鹤眠觉得奇怪,问它为什么,长手鬼却说:“这处宅子的四周有好大的一股怨气,那怨气太厉害了,不是我这等小鬼能随便靠近的。”

    怨气?

    柳鹤眠转过身,将手中提灯往前一照。

    前路森森,杂草密布,哪怕今夜无月,昏暗僻静,却也难掩此宅诡异幽凉。

    柳鹤眠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恶鬼,不会也在这吧?

    他被自己这想法吓得一哆嗦,却又更加担心起来。

    按理说,孟姝他们应该傍晚时分便到了,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想来定是遇上了麻烦。

    更何况,这宅中还有他的爹娘,包括堂姐、云灿也都在里面……

    年轻人的神情半隐在夜色中,手中浮掠的灯火映照过他眉眼,紧蹙的眉心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看了眼手中提灯,眸色一沉,将那烛火熄灭,随手扔进了一旁草丛中,握好三清铃猫腰向前走去。

    老宅前的两尊石兽爬满了青苔,正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相较之下,更为渗人的是那宅门上的貔貅浮雕。

    柳鹤眠只看了一眼就缩住了脖子,就在他准备更前一步时,年轻人好似发现了什么,眉头一皱。

    “奇怪了,怎么感觉这宅子有些不对”

    貔貅眼中的翡翠在黑暗中发散着幽幽绿光,檐下两盏忽明忽暗的灯笼随风轻晃,柳鹤眠抬头仔细瞧了瞧,越看越觉得不对。

    “是障眼法!”

    他心下一惊,这宅门看似生门,实际上是用障眼法所变,实际的生门并不在这,他若是真就这般走进去了,等待的便只有一个死字!

    他面色凝重地后退几步。

    是谁在这用了奇门遁甲之术,还用得如此炉火纯青

    孟姝他们,不会都被困住了吧?

    想着,柳鹤眠握着三清铃的手更紧了些,他咬牙,小心翼翼地踩过杂草,避开正门紧贴墙沿。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尽快破解这障眼法,找到真正的生门所在才是。

    柳鹤眠思索着,警惕地观察起四周来,不知看到什么,他眼神忽地一顿,目光紧锁在那散着幽光的貔貅浮雕上。

    这浮雕,他很是眼熟。

    留盛润中有,龙麒城中许多票号也有。

    而且这个浮雕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柳鹤眠脑中灵光一闪,贴着墙根一步一步缓缓向前,直到来到这貔貅浮雕下。

    他伸出手,朝那貔貅左眼用力一按——

    只听“啪嗒”一声,底下石兽开始转动,逐渐形成卦象中的阴阳两位。

    看来生门就藏在这卦象谜底后。

    柳鹤眠握紧拳头。

    ……

    孟姝擦掉银绣上的血迹,又打坐调息一番后,这才感觉呼吸顺畅不少。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头仍是一点动静也无,也不知道扶光怎么样了。

    还有柳正言他们。

    他们只是凡人,吞金煞想要对他们下手再容易不过。

    “希望香囊能帮他们撑过一段时间。”

    孟姝走到窗楣前,望着那从黑暗中透进的幽幽红光,尝试着伸手一推,却发现掌心一烫,有黑色怨气顺着她指尖爬上。

    “滚下去!”

    许是她的威慑奏了效,哪怕她暂时使不出法力,可鬼王身份却不是假的。

    怨气到底是恶鬼的一部分,作为鬼怪,自然而然会受到鬼王压制。

    看向自己的手,孟姝忽然明白,这一次看似是吞金煞的布局,实际上是那群神秘黑衣人的谋划。

    那些人知道自己恢复了鬼王之力,在对付恶鬼上有着天然的优势,于是乎便想到了附身的法子,找到身边亲近之人,好让孟姝他们卸下防备,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引进圈套,让她无法动用法力。

    现如今的局势对孟姝他们很不利,耽搁越久,他们就越被动。

    不能再等下去了,得想法子出去才是。

    孟姝蹙眉,尝试*着用银绣去破开这四面八方的木窗,但都毫不意外地被弹了回去。

    “不行,奇门遁甲之术不能硬闯。”

    她如今没了法力,单靠武力想要破除这机关无疑是痴人说梦。

    就在孟姝头疼间,耳朵一动,突然听见什么动静。

    叮叮当当的,轻泠中带着沉闷,像是铃铛……

    紧接着,有声音从四周窗楣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被人发现:“孟妹妹,孟妹妹……”

    是柳鹤眠!

    她欣喜地凑近木窗,却发现这声音源头不定,木窗外仍是黑漆漆一片,只能听见声音忽远忽近,却找不出是从哪个窗外传进。

    “柳鹤眠,我在这!”

    可慢慢的,外头又恢复寂静,仿佛方才的声音不过是孟姝的错觉。

    糟了,若是恶鬼发现了柳鹤眠……

    孟姝现在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找到自己,她只希望柳鹤眠不要再出事。

    就在她焦急间,一扇窗楣外竟再度响起三清铃的声音,接着便是年轻人的试探:“孟妹妹,你在这吗?”

    孟姝一惊,连忙循音探去,来到那扇窗前。

    “柳鹤眠”

    “你真的在这!”刚才柳鹤眠就隐隐觉得听到了孟姝的声音,知道不是错觉后他欣喜一笑,险些热泪盈眶。

    他终于找到他们了!

    “孟妹妹你别急,这奇门遁甲破解需要一点时间,我马上来救你。”

    低沉的铃音从三清铃内溢出,他昨日被绑得匆忙,随没带着八卦盘,但好在有三清铃,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知道柳鹤眠在外头安然无恙,孟姝长舒一口气,却还是不能心安,生怕那吞金煞突然回来抓住他,到那时他们真的就“全军覆没”了。

    好在柳鹤眠动作很快,这奇门遁甲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当面前窗楣被打开,幽光从外透进时,孟姝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面前的这扇不是窗,而是门!

    房门由外被人推开,年轻人沾有泥土的脸出现在她跟前。

    不仅如此,他的头发上还插着草,像是从哪摔过。

    “你没事吧?”

    柳鹤眠摇了摇头,下意识朝她身后一看,当看清屋内只有孟姝一人后,明显一怔,面色难掩担忧。

    孟姝看出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肩:“扶光和你爹娘他们都不在这,这只恶鬼十分聪明,利用奇门遁甲将我们分开,你别急,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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