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莫是白事的行家,失踪的居叶伟是尹莫的同行,居叶伟据说能够与死去的人沟通,还能让对方依附在他身上开口说话,尹莫自称能与灵魂聊天。
热闹的早餐铺上,岳迁死死盯着尹莫。
尹莫正在吸溜粉条,抬起头,“你再这么盯着我,我要有想法了。”
岳迁一怔,也吸了两根粉条,“你……怎么一下车就不见人?”
尹莫笑道:“我下车不见人是昨天的事,这么久了,你才想起?”
“你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岳迁搅和着粉条。苍珑市早上流行吃粉条,酸酸辣辣的,很开胃,但岳迁有点吃不惯。
“那就是你没话找话。”尹莫撑着脸颊,“想跟我说话不用这么绞尽脑汁的。”
谁绞尽脑汁了?岳迁看他一眼,“你在这边的生意,怎么样?”
“想打听居叶伟?”尹莫已经吃完了粉条,开始喝豆浆,“刚就跟你说了,不用绞尽脑汁。”
岳迁警惕起来,“你认识他?”
尹莫耸耸肩,“不认识啊。”
“那你怎么知道他?”
“那就是我的本事了。我还知道他人不见了,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见。”
岳迁脱口而出:“他为什么不见?”
尹莫却没有往下说,“你现在是要去找他吗?”
岳迁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问得很不妥,侦查靠的是切实的证据和线索,尹莫的话很可能会干扰调查。他迅速将碗里剩下的粉条解决掉,“走了。”
“我也要去。”尹莫指了指路边停着的车,“租的。”
“你去干什么?”岳迁问:“你也查案?”
“居叶伟有点名气,特别是纸扎,我去取经不行?”尹莫说:“来吗?”
岳迁想了想,这一趟他确实需要一个懂白事的人,于是果断上车。
苍珑市的气候比南合市好,盛春的上午,城市里弥漫着花香,道路两侧开满了粉色的花,浪漫极了。
岳迁却无暇欣赏美景,坐在副驾上打电话和成喜沟通。成喜已经到潮水镇了,正在往居叶伟家里赶。挂掉电话,岳迁扭头看尹莫,“你刚才说居叶伟很有名气,那你知不知道他会请灵?”
尹莫反问:“你们警察还信这个?”
“那你呢?你信不信?”
“我都能去坟山和他们聊天了,你说我信不信?”
岳迁慎重道:“是与生俱来的吗?”
“别人不知道,我是。”尹莫说。
岳迁沉默了会儿,“那……你也会请灵?让某些灵魂附在你身上开口?”
“啧——”尹莫打了个寒噤,“那多渗人啊,我不喜欢。你想请谁?”
岳迁连忙摇头,“我不请。”
“如果你很想的话,我可以为你试试。”尹莫淡然地说。
“我不想!”岳迁很坚决。
“好吧。”尹莫点点头。
一个多小时后,车到达潮水镇。这小镇处处青绿,鸟语花香,简直像个世外桃源。居叶伟的家不在镇中心,靠着山,周围没有其他住户,单独的一栋三层小楼很陈旧,整个房体是青灰色,就算没有看到院子里那些纸扎魂招,也已经够阴森了。如果有不明就里的人闯进来,恐怕会以为是阴曹地府,当场吓得晕厥。
成喜正在和居叶伟的母亲珍婆说话,她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头发全白了,精神头还不错,一边干活一边语速很快地数落居叶伟。
岳迁走到成喜旁边,珍婆停下来打量他,成喜忙介绍,珍婆点点头,又看向后面的尹莫。尹莫挥挥手,“我也做白事,来学习学习。”
珍婆脸马上垮下来,“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个?”
岳迁看到珍婆手上的纸扎,“您不是也做这个吗?”
“我?我是没办法!你们跟我比啊?”珍婆将纸扎往竹篓里一丢,也不阻拦尹莫到处看,抱怨道:“我要是不嫁到居家来,也犯不着这么命苦!你们看看,我这儿子也跑了,家也散了,活这么大把岁数,没劲噢!”
岳迁顺着她的话问:“居叶伟好端端的,怎么会跑?”
“好端端啥呀,那件事早就把他心劲儿给磨没了!”珍婆眼中流露出对儿子的不满和怜惜。
居家从居叶伟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做白事了,那时白事的讲究很多,不是单纯的生意买卖,要能看见魂灵,能和逝者对话,才能吃这一碗饭。是以居叶伟的爷爷很受尊重,人们对死亡都是充满敬畏的。
到了居叶伟父亲这一辈,除了居叶伟的父亲,其他叔伯都只是普通人,看不见那些冥冥中的东西,所以继承老爷子衣钵的只能是居叶伟的父亲。但居父很会经营,兄弟姐妹都有活干。珍婆原本的家庭和白事没有丝毫关系,嫁给居父后也成了做纸扎的熟手。
居叶伟出生,刚会开口说话那会儿,就说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人,珍婆惊喜不已,认为居家后继有人。怀孩子时她压力很大,自己是个普通人,生不出能见灵的孩子怎么办?毕竟丈夫的兄弟出生在白事家庭,都个个普通。
然而她的快乐却被丈夫泼了冷水,他看着咿咿呀呀的孩子,满脸愁容。她问为什么,他摇摇头,“这种能力,并不是什么好事。”
珍婆那时才知道,平凡如她,为什么会被白事大家所选中。原来他的丈夫根本不想孩子能够继承他的能力,以为娶个普通的妻子,孩子也会普通。珍婆对丈夫开始有恨,却也离不开居家,如那个年代无数的妻子一样,维系着家庭岌岌可危的和平。
居父去世得很早,居叶伟十多岁时,居父人就没了,死于疾病。居老爷子去世时也才五十来岁。父子俩的寿命都比同辈短不少。珍婆这才明白丈夫为什么不希望孩子继承他的能力,或许这种能力与疾病、短命相伴?他只希望孩子有个普通漫长的人生。
这么多年,珍婆操持着居家,将居叶伟培养成材。居叶伟在天赋上胜于父辈,居家的产业发展得越来越好。可珍婆心里一直有隐忧,他害怕儿子像丈夫那样短命。在她的认知里,无后是巨大的罪过,丈夫好歹给居家留下了后代,居叶伟却连女朋友都没有。假入有一天居叶伟走了,没有孩子,她要怎么去跟居家的祖宗们交待?
她开始给居叶伟物色女人,逼着居叶伟去相亲。居叶伟的满腔热忱都浇灌在白事上,和女人没有话说,几次相亲都不成功。她着急不已,居叶伟也满腹牢骚,向来和睦的母子吵起架来,最后居叶伟跟她保证,年底一定找个媳妇回来。
珍婆盼星星盼月亮,还真盼回来一个媳妇,阿芦,她是居叶伟的学徒,很有做纸扎的天赋,长得漂亮,人也很勤劳。珍婆喜出望外,赶紧张罗着给二人办婚礼。居叶伟起初说不着急,还想再相处看看,珍婆一想也是,自己这也太着急了。两年后,在珍婆的几番催促下,居叶伟说和阿芦已经领了证。珍婆赶紧在潮水镇宴请宾客,大办特办。
然而居叶伟和阿芦一直没有孩子,眼看居叶伟快三十了,珍婆拉着阿芦到处看医生,开了一堆药回来。
如果不是那个断送了居叶伟事业的新闻,珍婆还会在小两口怀不上孩子这件事上折腾。
新闻一出,居家一下子就乱了,他们的白事团队被抵制,几个月都开不了张,起初还很团结,想要共渡难关。可人心终究是不齐的,居家逐渐从内部崩溃了。亲戚们指责居叶伟,说白事团队那么多,魏晋为什么不报道别人,偏偏报道他们?不就是因为居叶伟号称能看见灵魂吗?真的能看见吗?不会是造谣吧?毕竟居家这么多人,也就居叶伟和死去的居父、居老爷子看得见。肯定是骗人,骗大家给他们一家打工,捧他们做家主。
居叶伟不管怎么解释都没用,除了珍婆,没有人相信他。居家甚至有人跑去跟媒体爆料,说居叶伟根本看不见灵魂,居家所有人都被骗了。
居叶伟关掉店铺避风头,亲戚们每天上门要钱,要分家。那段时间,居叶伟焦头烂额,变卖资产,终于摆平了背刺的亲戚后,回到潮水镇做最基础的纸扎工作。
阿芦陪了他一段时间,但最终没能扛住亲戚们的威胁和生活的重负,离开了他。
珍婆这才知道,居叶伟和阿芦根本没有结婚,婚礼宴席是真的,但结婚证是假的。居叶伟喜欢阿芦,但不想要孩子,两人商量好了搭伙过日子,如果哪天阿芦不想过了,不会被婚姻所束缚。
说到这里,珍婆忍不住苦笑,笑着笑着,浑浊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这个儿子,是真的傻,什么都只为别人考虑,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也就我这个老妈子对他不离不弃。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呀。所以离家出走,我也能理解,他太苦了,比他爸还苦。”
来潮水镇之前,岳迁虽然了解过居叶伟的事,但那些平铺直叙不足以勾画一个人被毁掉的过程。也许对居叶伟来说,白事就是他的人生追求,妻子、孩子、家庭都要为之让道。魏晋的报道让他失去了它们,亲戚们反手将刀捅向他。回到老家做纸扎不是什么重头再来,是他在崩溃时给自己选择的避风港。时间却犹如风暴,将避风港也撕碎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避。
他心中的恨只有一个发泄口。
魏晋。
魏晋的家人。
岳迁之前觉得居叶伟的动机不是很充足,现在看来已经足够了。
“居叶伟失踪之前,有什么异常举动吗?”岳迁问。
珍婆心痛地说:“他精神很不好,不是整夜整夜做纸扎,就是去河边坐着发呆。家里的生意基本都是我在管了,我很怕他想不开。”
居家三代积累,被亲戚分走了大部分钱财,剩下的也足够居叶伟下半辈子生活了,他做纸扎只是习惯了,也只会做这个,他必须找点事来做。珍婆便联系过去的合作方,将纸扎卖出去。居叶伟一年比一年更消沉,去年更是经常看魏晋的报道,不止在电视上看,还在手机上搜短视频,他知道魏晋已经不在电视台,而成了成功的商人。
珍婆每次看到他看魏晋,都会生气地抢走他的手机,不让他看。珍婆年纪大了,明白一些人你掰不倒,老想着只会让自己在死胡同里越钻越深的道理。她希望居叶伟能忘记魏晋给他带来的伤痛,像现在的年轻人常说的那样,躺平就好。
但居叶伟还是向她最担心的方向滑去,去年入秋之后,居叶伟的情绪越来越不对,时常出去几天才回来,手机关机。居叶伟每次回来,却显得很平静,还跟她说自己去市里、去周边乡镇散心,看了哪些景点,吃了哪些东西。
珍婆是又担心又欣慰,居叶伟似乎在努力调整自己,只是她很害怕,万一哪天居叶伟不回来了呢?
这个担心在去年12月20号成为现实。那天她一早醒来,居叶伟已经不在家里了,起初她以为居叶伟又去河边散步,到了中午还不见人,手机也打不通,她猜到居叶伟可能去哪里旅游,就像前几次一样。可这一次,居叶伟没有回来。
珍婆没有报警,平静地接受儿子离开了自己,“是他的选择。他将来愿意回来,我等着他。要是我不再了……”珍婆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这段时间有人来找过他吗?”岳迁没有贸然提到魏晋。
珍婆缓了会儿,“你是说拿纸扎的人吗?”
“不,市里的人,打听他的去向。”
“那没有。谁还会关心我们母子呢?”
看来魏晋是暗中调查居叶伟,而且就像秘书曾回所说,起初魏晋并没有特别留意居叶伟,只是查到现在,失踪的居叶伟才变得格外突出。
岳迁又跟珍婆打听阿芦的去向,珍婆说阿芦好像已经不在苍珑市了,她和居叶伟的关系让她很难继续在苍珑市做白事,所以去了别的地方。
潮水镇不大,除了居家,还有另外两个做纸扎的铺子,岳迁跟他们聊天,得知他们都给居父当过学徒,手艺也是跟居父学的,以前和居叶伟也很熟。在他们眼中,居叶伟是个对白事很有热情的人,对旁人却很宽容,也许对居叶伟来说,白事之外的一切事都不那么重要。
一个叫小罗的小工还特别提到,他经常去找居叶伟讨教,居叶伟每次都认真教他。有一次他看见居叶伟在临摹,照着手机画一个女人,他很好奇,他们这一行虽然对画工有些要求,但不必这样耐心地临摹。他随口问这是谁的画,居叶伟停下来,说是个叫什么雅的女画家,画得不错,还办了画展。
岳迁脑子里突然响了一声,“魏雅画?”
小罗回忆半天,“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居叶伟临摹魏雅画的画,还知道魏雅画的展?他消失的几次,去看过她的展吗?
岳迁飞快赶回居家,问珍婆居叶伟的画在哪里。珍婆愣了愣,指着一个箱子,“我都收在里面了,你们自己搬吧。”
尹莫欣赏完纸扎佳作,来和岳迁一起看画,点评道:“没有我画得好。”
岳迁哪管谁水平高,在网上找到魏雅画的作品,挨个对比。珍婆不知道他想找什么,莫名紧张起来,“小时候,他爸就让他多画画,对将来做纸扎有帮助,但他那时候玩心大,没怎么听,大了又没有那么多时间。也就这几年,他闲下来,才开始临摹别人的画。”
“这张?”尹莫将一张画递给岳迁。
这张并不是小罗说的人像,但风格一看就是魏雅画的,岳迁对比之后确认,原作确实是魏雅画。
同时珍婆翻着本子想起来,去年10月16号到19号,居叶伟不在家。
这个时间段,魏雅画的个人展正在进行。
去年11月19号到21号,居叶伟也不在家,魏雅画失踪的时间正是11月20号。
“也就是说,居叶伟早就盯上魏雅画,并且去过魏雅画的个人展。他很可能直接接触过魏雅画!”成喜分析道:“他的痛苦让他必须做点什么,去展可能只是试探,见到魏雅画本人之后,居叶伟的恨意更浓,在11月杀死了魏雅画?”
魏雅画的案子目前很难再被视作普通的失踪案,它更像是一起谋杀,只是尸体还没有被找到。
“作案之后,居叶伟回到家,12月2号又离家了三天,再之后就是12月20号消失至今。”成喜说:“他为什么离开?魏雅画家人没有报警,根本没有人来调查他。心理压力太大?还是他有下一步计划?”
岳迁紧皱着眉,他的思路有一部分和成喜重合,但一种难以捕捉的感觉出现。关于居叶伟的线索,好像来得太容易了。
第52章 缄默者(17)
不,也不能简单地用容易来概括。容易的前提是,魏晋没有报警,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暗中调查,那么多线索筛选下来,居叶伟因为失踪了而显得很突出。所以警方才会捉住这个点,来居家,掌握居叶伟临摹魏雅画的画这个事实,以及他可能去过魏雅画的展。
这么看来,居叶伟的嫌疑确实最大。
可是失踪的话,居叶伟并非一定是畏罪潜逃,或者另有谋划,还有一个更常见,却容易被忽视的可能——他已经死了。
听完岳迁的想法,成喜神色凝重起来,走来走去,“确实,那如果他死了,原因是什么?杀人后带来的愧疚和恐惧,受不了,于是自杀?还是感到自己已经报仇,继续活下去也没有太大意义,一了百了算了?”
忽然,成喜呼吸一滞,“魏晋早就知道他是凶手,把他给解决掉了?朱美娟现在虽然洗白了,但朱家人想要买凶,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岳迁也想到了这种可能,“这样的话,魏晋引导我们来查居叶伟的动机是什么?假设是居叶伟杀了魏雅画,魏晋查到并且买凶杀死了居叶伟,事情已经在12月解决,朱美心朱美枫却不知道,导致朱美心报警。魏晋又故意将居叶伟这条线索送到我们面前,他不是……”
岳迁突然顿住了。
居叶伟这条线索,的确就是魏晋故意送给警方的。
“也是,魏晋这么做不符合逻辑。”成喜愁眉不展,“魏晋并不知道居叶伟杀了魏雅画,他还在继续调查。”
岳迁脑海一下子翻腾起来,成喜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居叶伟是魏晋故意喂的线索,那么一切的推理就要推翻重来。魏晋这个人比他料想的更加复杂,那个疲惫痛苦的父亲只是魏晋展现出来的一张皮囊,那张皮囊里裹着一个什么样的真面目?
岳迁回到苍珑市,再见到魏晋时,他虽然还是显得很疲惫,但情绪平复下来,得知警方已经去过潮水镇,流露出浓烈的懊恼和担忧。
“我当年为了前途,为了所谓的新闻理想,确实伤害了很多人,我对不起居叶伟。如果是他带走了雅画,他要我怎么做,才能把雅画还给我?”
魏晋眼中的红血丝犹如一个父亲迟来的悔恨,但岳迁此时实在无法将他看做一个忏悔的、痛苦的父亲。
一些怀疑一旦出现,就很难消弭,反而会随着与怀疑对象接触次数的增加,而不断积累。岳迁冷静地盯着魏晋,几秒后问:“魏总,你对居叶伟的调查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魏晋似乎对岳迁的问题有些诧异,视线在岳迁脸上停驻。岳迁并不避开,倒是魏晋借着摇头,撤回了目光。
“曾秘书应该说过,我起初根本没有怀疑到居叶伟身上去,他看起来……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魏晋说,做新闻最狂热的那些年,他一天只睡五个小时,睁眼就是想题材,做策划,而新闻播出之后,其中的主角会经历什么,他无暇关注。最惨的、闹得最厉害的,台里会想办法解决,实在解决不了,朱美娟会出面,因此他做完新闻,就没关心过居叶伟了。
而这次调查之后,他知道居叶伟的妻子离开了他,居叶伟变得沉默寡言,精神也出了问题。事业上的打击摧毁了居叶伟,白事行业的天之骄子无法接受自己从此只能靠做纸扎过活。
“所以他恨我,想要通过伤害我的女儿来伤害我。”魏晋紧紧握住了拳头。
岳迁说:“那你知道他很欣赏魏雅画的作品吗?”
魏晋张了张嘴,这一瞬的迟疑落在岳迁眼中,有些奇怪。
“是,是居叶伟的母亲说的吗?”魏晋说:“我们不敢打草惊蛇,没有接触过他母亲。”
岳迁在手机里点开照片,“不,我们在居家找到了居叶伟临摹的画,这是魏雅画的作品吧?”
魏晋声音颤抖,“对,对,这是雅画画的!”
岳迁说:“我们现在怀疑,魏雅画开个人展的时候,居叶伟曾经来看过,展馆当时的监控还留着吗?”
魏晋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找人,我去想办法!”
魏雅画的个人展是去年10月的事了,时隔大半年,监控很可能早就不存在。魏晋打了很多电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岳迁又叫他,“魏总,其实我还有一些问题。”
魏晋擦掉汗水,尽量冷静,“好,你问。”
“美朱集团的工作,和电视台的工作,哪个更难做?”
“这……”魏晋诧异地挑了挑眉,苦笑道:“只能说都不轻松吧。接手美朱这几年,我才体会到美娟当年有多辛苦。”
岳迁问:“为什么一定要接手呢?你从未经商,是新闻圈子里的专家,隔行如隔山,为什么非得一把年纪折腾自己?”
魏晋看着岳迁,“岳警官,我的选择和我女儿的案子有关系吗?”
“对我们的侦查思路有一定关系。”岳迁从容地说:“相关者的信息越多,越有利于排查的铺开。”
魏晋沉默了会儿,“时代已经变了,过去我追求的那种报道方式,已经不太能被年轻人接受。做了那么多年,我也累了。美娟的事对我打击很大,她一走,我就觉得什么新闻理想,什么职业目标,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她活着的时候,我们都忙,聚少离多。她下葬的那天,我特别后悔,如果我不在电视台,如果我是美朱集团的一员,是不是就能每天和她在一起,帮她分担工作,她也不会那么辛苦。她那个病,其实就是累出来的。只是……过去的事没办法改变啊。”
朱美娟刚过世那会儿,美朱集团很动荡,朱美枫不参与管理,朱美心倒是长期负责重要工作,在朱美娟病重的时候,她是集团实际上的话事人。但比起朱美娟的魄力和眼界,朱美心显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美朱集团的业务开始缩水,经营情况越来越不理想。
魏晋不愿意妻子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毁掉,于是下决心参与集团决策。他虽然是个新闻人,但也有管理团队的经验,加上他和苍珑市很多高层、商人都有交情,硬是靠着人脉,将美朱集团稳住了。
“那朱美心朱美枫对你,会不会有些不满?”岳迁接着说,“毕竟,如果你不掺和的话,现在执掌美朱集团的会是朱美心。”
魏晋叹了口气,“不满是肯定的,这么大的家庭,这么大的公司,哪可能一点矛盾都没有,但我们之间的分歧,没有闹到桌面上。”
岳迁说:“也就是说,确实是彼此看不惯。”
魏晋似乎因为岳迁的用词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太阳穴,“对她们来说,我终究是个外人吧。但她们也清楚,现在的美朱集团需要我和我的人脉,我和她们合作,才能保下集团。”
“魏雅画和朱美心关系很好?”岳迁说:“我听说,她小时候基本是朱美心在带?”
魏晋点头,语气中带着一分感激,“三妹对雅画是真的好,当时正是我和美娟最忙的时候,如果没有三妹,我们都不知道该把雅画托付给谁。”
岳迁说:“其实,朱美心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
魏晋问:“什么?”
“她名义上是美朱集团的二把手,但就像以前朱美娟不让她接触真正的犯罪,她并不知道美朱集团有没有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岳迁说得很慢,“朱美娟似乎很喜欢让她扮演朱家最白的那个人,她和根本不在美朱集团的朱美枫是白子,那么万一黑子出事,白子还能救场。”
魏晋脸色一沉,“岳警官,你太会发散了。”
“不是我,是朱美心的意思。”岳迁笑了笑,“我不了解美朱集团,但朱美娟的亲妹妹了解。”
魏晋摇头,“但事实是,美朱集团没有任何见不得光的交易。我只是为了保护亡妻的心血,才来到这里。”
“我是南合市的警察,来苍珑市一方面是协助侦查魏雅画案,另一方面,也是收集朱坚寿案的线索。”岳迁换了个话题,“你对朱坚寿有什么了解?”
魏晋掩饰不住烦躁,“抱歉,我只想找到雅画,别人的事我实在分不出心来。”
“两起案子,失踪者和被害人都是朱家人,朱坚寿为什么被杀,我在南合市没有发现明确的动机,所以我才会来苍珑市。”岳迁说:“也许这两起案子有关联,朱坚寿案发生不久,还是热案,一旦侦破,说不定魏雅画的案子也会找到线索。”
魏晋直起腰背,几秒后说:“讲实话,美娟的亲人中,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朱坚寿,他这个人……”
论学历,朱坚寿是朱家念书最多的人,魏晋也是文化人,本以为和朱坚寿很有话题,但相处之后,才知道这就是个仗着家里有姐姐帮扶的废物。他能读书,不是因为他聪明,是三个姐姐供养着他。
魏晋最没法理解朱美娟的一点就是把弟弟当儿子养,一说就是朱家就这一个男丁,钱不给他花还给谁花?朱美娟见过那么多世面,成就比无数男人还高,但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改不了,把这个废物弟弟当成宝。
朱坚寿呢,更是仗着三个姐姐有钱有势力,心安理得花他们的钱,不止他自己花,还给老婆孩子花,拿钱去接济老婆那边的亲戚。为人做事极其浮夸,甚至还想魏晋给朱涛涛安排个貌美如花的主播当老婆。
朱美娟还在的时候,魏晋不得不给朱坚寿好脸色,朱美娟走了,他再也懒得照顾朱坚寿的感受。朱坚寿一家来参加葬礼,他全程没有搭理。也是那次之后,朱坚寿觉得受到了冷落,和他、和两个姐姐的关系都淡了。
“所以他死不死的,和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他被谁杀了。”魏晋说:“大姐叫我去南合市送送他,我没那心情。”
岳迁听完,“那这么看,朱坚寿案和魏雅画案就几乎没有关系了。”
魏晋长叹,“没关系好啊,杀朱坚寿那人那么残暴,我的雅画……”他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魏雅画小时候和朱坚寿关系还不错,每年寒暑假都要去南合市。”岳迁问:“你没点意见?”
魏晋有些尴尬,说自己那时特别忙,对魏雅画不够关心,魏雅画才和朱坚寿这个舅舅这么亲近。
话里话外,都是对朱坚寿的不屑和轻视。
“那你知不知道,魏雅画在南合市交过哪些朋友?”岳迁问。
魏晋答不上来,再次苦笑。
“朱美娟因为魏雅画去过南合市,你知道吗?”
“是吗?可能是出差,顺便将雅画接回来吧?”
魏晋在岳迁眼中越来越奇怪,在他的表述中,他深爱着和朱美娟唯一的女儿,只是由于以前工作忙,疏于对女儿的关心。但朱美娟发现魏雅画早恋,对父母来说,这必然是件大事,朱美娟都着急得亲自到南合市找人了,魏晋居然一无所知。按照他们夫妻俩的关系,朱美娟至少会告诉他。
还有,魏晋不报警始终是最大的疑点,无论他怎么解释,在岳迁这里都说不通。但魏晋在苍珑市经营几十年,他自己也说美朱集团现在能稳定下来,是他的人脉在起作用。岳迁这个外来的警察,很难翻开他的底牌。
另一边,成喜已经带人来到艺术馆,这里正在举行欧洲中世纪展,魏雅画的个人展也曾在这里进行。面对警方调取监控的要求,工作人员很为难,说时间太久,没有保存,实在是无能为力。调查也对展出造成影响,工作人员要求警方不要在馆内活动。
魏晋的电话摆平了困难,艺术馆改变说辞,表示重要展出的监控保留时间较长,成喜带人等到晚上,终于拿到了魏雅画个人展期间的监控。
整个展出的时间是10月12日到31日,而居叶伟离开潮水镇的时间是10月16日到19日,成喜让技侦着重看这三天的监控。
岳迁站在艺术馆外面的空地上,凝视着这栋在夜色中晶莹透亮的建筑。这时时间还不算太晚,住在附近的人们在空地上跳广场舞、遛狗、带小孩散步。艺术馆已经进入晚间闭馆时间,但它宽阔的空地成了人们放松的娱乐场所。
岳迁往后退,坐在空地边缘的圆形石墩上。夜风吹来,空气中有青草的香味。如果不是思索着案子,此时应该是一个闲适的夜晚。
艺术馆坐落在苍珑市的新城区,老城区寸土寸金,没有这么大的地盘用来修艺术馆。艺术馆周围多是写字楼和一些新建的小区,一般只有本地人和来看展的外地人会来。旅游的话,绝大多数游客都停留在景点更多,交通也更方便的老城区。
放了会儿空,岳迁想起尹莫。尹莫没有跟他一起回来,现在大概还留在潮水镇。尹莫对居叶伟家里那些纸扎很有兴趣,说自己要留下来学习学习。岳迁认识尹莫这阵子,这人好像还没有这么谦虚过。居叶伟的纸扎是很有艺术感,但岳迁觉得尹莫自己做的还是更好看一些。
意识到自己正在肯定尹莫,岳迁愣了下,给自己找理由:你就是尹莫做的看多了,不知道人外有人而已。
岳迁看了几次手机,尹莫没有发消息来。苍珑市比起南合市,民风彪悍得多,小镇的治安更差一些。岳迁觉得自己有责任关心关心尹莫,于是点开尹莫头像发消息。
说什么?字斟句酌好麻烦,岳迁脑细胞都用在案子上了,索性一个电话打过去。
很快,尹莫接起来,“喂。”
岳迁对语气很敏锐,觉得他好像有点消沉,却想不通他有什么好消沉,难道是居叶伟太优秀,被打击到了?
“你怎么了?还在潮水镇?”
尹莫声调高了些,仿佛刚才的消沉只是岳迁的幻觉,“突然关心我,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看看你还好好活着没有。”
“死了你来给我办白事吗?我想听戏,我的戏服可以借给你穿。”
岳迁对担心尹莫感到懊悔,但既然尹莫在居叶伟家待了那么久,不如利用一下。“你学习那些纸扎学出什么心得体会没啊?”
尹莫没声儿了几秒,岳迁听着他的呼吸,觉得刚接通时的那股消沉好像又回来了。
果然还是被打击到了吧?
“岳迁,我觉得居叶伟做的有些纸扎,我以前见过。”尹莫很难得地叫了岳迁的名字。
岳迁愣了愣,一方面因为尹莫叫他名字,一方面因为尹莫话里的内容。
“见过?什么时候?是很特别的纸扎吗?”
尹莫又沉默了会儿,“和我爸扎的一模一样。”
岳迁一下子有些不会了,分析线索无比灵光的脑子突然转不动。
尹莫家里的事,他是刚穿越来时听老岳说的,尹莫自己没怎么说过,更没有提尹江做的纸扎是什么样。尹莫总是一副人情寡淡的模样,老岳说尹江和阿妆死了后他也没什么触动,明明能够看到灵魂,却宁愿去荒山野坟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也不去尹家的坟看看。
“是,是什么样的纸扎?”岳迁心跳有点快。
“……一个电视机。”尹莫说得有点含糊。
岳迁更茫然了,电视机不是很常见的纸扎吗?有些人希望去世的亲人在下面过得好,不仅烧豪华别墅,还要把各种家电安排上,对老一辈来说,电视机是必需品。
“电视里面只有破碎的雪花。”尹莫声音很轻,“我爸扎过,但是没有卖,留在家里。”
岳迁依然不解,“那这说明什么?”
“我不知道。”尹莫深呼吸,“我明天再和珍婆交流一下。你怎么样?还在查案?”
尹莫这么问,岳迁更奇怪了,他能感觉到尹莫的不安,平时尹莫没这么温柔。可一个有雪花的电视机而已,为什么会让尹莫这种人不安?
岳迁说自己现在在艺术馆外面看人跳广场舞,又随便聊了几句,尹莫心不在焉,主动说要先去吃个饭,挂断了电话。
岳迁搜索电视机纸扎,找了很多图片,都没有尹莫说的那种。他似乎被尹莫的情绪影响了,变得心神不宁起来。这时,成喜打来电话,监控里发现居叶伟了。
第53章 缄默者(18)
岳迁暂时放下尹莫,赶回市局。监控显示,居叶伟10月17日到18日,都徘徊在艺术馆外面,19号上午,他刷身份证进入馆内,待到下午3点才离开。
魏雅画的个人展不需要门票钱,她每天都在馆里为参观者介绍每幅作品的创作心得,如果有人向她提问,她会不厌其烦地讲解。
一些来参观的人对画本身没有多少兴趣,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免费展,随便来看看而已。他们一般不会停留超过半小时,而即便是绘画爱好者,看个两小时也差不多了。鲜少有居叶伟这样待了接近六个小时的人。
这六个小时里,他孤独地站着,不与任何人交流,有时会看向魏雅画的方向,却不与她说话。他这样的观众,魏雅画自然也注意到了,主动走向他,想与他搭话,他却转身就走,将魏雅画晾在原地。
“从魏雅画的反应来看,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成喜说:“她不知道她爸伤害了多少人。”
岳迁抱着手臂,“但这也不是她的错。”
成喜看了岳迁一眼,“你怎么突然低落起来了?”
“嗯?”岳迁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分心想尹莫,摇摇头,“可能有点累。现在确认居叶伟来看过魏雅画的展,他的嫌疑更大了,但人失踪这么久,成队,接下去怎么查?”
居叶伟的画,以及监控中给出的信息,本来给侦查带来了重大进展。可问题是嫌疑人居叶伟早就失踪了。调查就又卡住了。
岳迁问:“监控全都看过了吗?”
成喜说:“时间这么短,哪里顾得上,暂时只看了三天的。”
“这监控来得不容易,成队,如果人手够的话,我觉得可以再挖一挖。”岳迁说得很诚恳,“魏雅画的失踪不一定就是居叶伟造成,说不定这里面还有别的线索。”
成喜盯着这个年轻的警察,片刻,正色道:“居叶伟和魏雅画的关联已经这么强,你还觉得嫌疑人另有其人?”
岳迁说:“如果居叶伟没有失踪,那好办,抓起来审到他说为止。但现在不是找不到人吗?既然找不到,不如在别的方向再努努力。”
“好!”成喜在岳迁肩膀拍了拍,“叶队给我派来的人果然有想法,我这就安排!”
看监控的不止技侦,还有刑侦三队的其他队员,成喜把能调的人都调了,岳迁和一起来苍珑市的队员也加入其中。
一看他们忙活,成喜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点外卖,“要不,你们先去歇歇?”
岳迁笑道:“没事,成队,这案子和我们也有关系,早点侦破,朱坚寿案说不定也能连带破了。”
一群人颇有干劲,半夜3点多,虽然呵欠连天,但也都全神贯注。
有个队员喊成喜,“成队,你来看看,我觉得这个女的有点不对劲。”
成喜赶紧走过去,“这是谁?怎么不对劲?”
“不知道啊,但她一直待在艺术馆外面,像在等人,这都第三天了。晚上还有说法,可能是锻炼散步,但她白天在,也不进去。”
成喜看了会儿,拉动进度条,“她是不是在等魏雅画啊?这里,她在看魏雅画?”
画面中,魏雅画一出现,女人的视线立即往魏雅画转去,魏雅画离开不久,她也离开。她显然是在等魏雅画,但也躲着魏雅画,没有上前与他说话。
听见那边的动静,岳迁揉着疲惫的眼睛,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但是当他看清画面上的女人,血液一下子像是滚了起来。
“是她!”
岳迁看到的女人,赫然是那个曾经跟随朱坚寿、梅丽贤来苍珑市旅游过的君雯!
从她的举动和神情来看,她绝不是碰巧路过,她蹲守在艺术馆外那么久,为的就是魏雅画!可是她并没有上前与魏雅画搭话,甚至没有让魏雅画发现自己。她在干什么?跟踪?监视?
在调查朱坚寿案时,岳迁接触过君雯,当时就对君雯有所怀疑。朱坚寿遇害时,君雯并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而且她在造船厂长大,朱坚寿夫妇又和她母亲宫小云关系亲近,她完全有可能知道朱坚寿大量进食椰子糕后会出现昏迷症状。当年,宫小云还因为被朱坚寿带着炒股,亏掉了所有存款,她的学业都因此受到影响。
她有动机。
只是这动机在君雯对原生家庭的疏离上,显得不那么充分。她的反应太淡了,不管是对她的父母还是朱坚寿,都没有浓烈的爱和恨。
可是她在魏雅画失踪之前,出现在魏雅画的个人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来看这个在她口中早就没有联系的女人?
她在撒谎。
岳迁冥思苦想,在朱坚寿和梅丽贤带来苍珑市的那群小孩中,魏雅画起初最喜欢君雯,因为君雯也学画画,临别时,魏雅画还送了君雯昂贵的颜料。君雯学画画是被宫小云所逼,真正对画画感兴趣是被魏雅画感染。魏雅画送的颜料成了她构筑梦想的阶梯,可她的沉迷换来宫小云的阻止。因为影响学习,她又被宫小云逼着放弃了画画。
魏雅画后来几次来南合市,其他去过苍珑市的小孩轮流作陪,只有君雯因为要学习,没法去。魏雅画得知她不再画画,不再将她当做朋友,并且和卫蕉谈起恋爱。她们的友情就这样结束了。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君雯去年8月从银行离职,自称一直住在出租屋里,躺平低消耗,只字不提曾经来过苍珑市。这是她必须隐瞒的秘密?她只是在艺术馆外看了看魏雅画?还是做了别的事?
对南合市警方来说,这段监控毫无疑问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如果不是调查魏雅画的失踪,绝不可能发现君雯还来看过魏雅画。君雯去年10月的行踪对朱坚寿案来说并无关联,重案队无论如何查不到这上面来。
现在君雯和魏雅画的关系浮出水面,这是否意味着,她在朱坚寿案上,不像她表现出的那样疏离?
岳迁的反应让成喜来了精神,“怎么回事?她是谁?你认识她?”
岳迁冷静下来,简单讲了下君雯的情况。成喜激动地拍了拍桌子,“也就是说,我们两边的案子可能真的有关系?这个君雯恨的不止朱坚寿,还有魏雅画,她在银行工作得好好的,突然不干了,就是为了实施这一系列犯罪?”
如果真的是君雯,那居叶伟、魏晋这些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岳迁起身道:“成队,你们先看着,我得跟叶队汇报一下。”
来到走廊上,岳迁才意识到现在是半夜。他站在窗边,深呼吸凌晨清凉的空气,脑中纷繁的思绪渐渐像尘埃一样落了下来。
回想和君雯的谈话,这个女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她是工厂子弟的缩影,父母见识、能力有限,除了给她一个城市户口,别的什么也给不了。他从小都听着宫小云“好好读书才能出人头地”长大,懂事、勤奋,豁出命来学习,才终于够上别人的起跑线。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为什么忽然想不开辞职?她原本的工作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工厂子弟。去年8月之前,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事,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
但假设她和两起案子都有关,动机呢?只是因为朱坚寿坑他们家炒股?
岳迁蹙眉,轻轻摇头,还是说不通。
此时,岳迁眼前浮现另一张面孔,卫蕉。卫蕉和君雯几乎是反面,面对问询,他激动不已,不断撇清自己和魏雅画的关系,同时也提供了很重要的一个线索——魏雅画与他互为初恋。
只是这初恋从开始到结束都太草率了,卫蕉因为被漂亮的富家小姐追求,就头晕脑胀地答应,又因为被朱美娟威胁,从此对魏雅画避而不见。
魏雅画对他也没有多少留恋。
魏雅画的初恋真是卫蕉吗?
如魏晋所说,他与朱美娟在魏雅画成年之前非常繁忙,对魏雅画关心不足,这样的事业型女强人会为了女儿早恋,专门跑一趟南合市,警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卫蕉不像在说谎,此事是真的的话,那就说明,朱美娟虽然以事业为重,却非常在意独生女的感情情况,她不能容忍魏雅画小小年纪就谈恋爱。
而魏雅画了解自己的母亲。
了解,却还肆无忌惮地谈恋爱,不怕被发现吗?
卫蕉就像一个被她故意推出来的挡箭牌,她根本不喜欢卫蕉,所以才对分手满不在乎。
那么魏雅画借由卫蕉,瞒过了所有人的,真正的恋人,是谁?
这个人必然在南合市,很可能就是旅行团里的一员。岳迁脑中闪现他们的名字和面孔,最终定格在君雯脸上。
这想法出现的一瞬,岳迁也怔住了。这实在是太荒谬,魏雅画喜欢的是君雯?时至今日,君雯和她也藕断丝连?
但这似乎比魏雅画和卫蕉谈恋爱更有说服力。第一,魏雅画一开始就很喜欢君雯,她第一次去南合市,最想见的可能就是君雯,只是那时君雯已经放弃了画画,她不理解,很伤心。其次,要用早恋来遮掩的,恐怕是比早恋更不可能被朱美娟接受的东西,魏雅画深知母亲的可怕,她必须将君雯好好藏起来。
再次,君雯悄悄来看魏雅画。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岳迁整理好思路,给叶波打去电话。叶波震惊不已,连忙布置对君雯的进一步调查。同时也同步了一些最新的线索给岳迁。
朱涛涛的前妻林嘉寒,在案发当晚,也就是2月25号,曾经在镜梅桃源附近徘徊。她早前自称在家休息,新的线索却推翻了她的说法,这让她显得非常可疑。本来她就是重案队的重点怀疑对象,有充分的动机对朱坚寿下手。
奇怪的是,警方以此审问她,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时,却出奇平静,什么都不肯说。
还有一个突然缄默的是梅丽贤,她对朱坚寿的遇害本来就反应比较淡,可以看做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对生命没有太多留恋。但警方后续又问过宫小云炒股巨亏、林嘉寒出现在镜梅桃源的事,甚至朱美枫在办完白事后去医院看她,她都缄默不言。
“我总觉得她其实知道凶手是谁,但她不愿意说。”叶波说。
两地的调查都在推进,岳迁再次来到美朱集团,这次很顺利地见到了魏晋。
“你对她有印象吗?”岳迁点开君雯在艺术馆外徘徊的视频。
魏晋认真看完,皱着眉,“她是?”
“她叫君雯,当年朱坚寿带了一群孩子来苍珑市旅游,她是其中和魏雅画关系最要好的。”岳迁注视魏晋,发现魏晋的微表情有些古怪,有嫌恶、轻视,还有一瞬的激动。
是因为新线索的出现?找到魏雅画有了曙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不懂。”魏晋说:“她在这里干什么?找雅画?你们不是在找居叶伟吗?那她是……”
“我们在找居叶伟时,意外发现她。她和朱坚寿的案子可能有关系,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你过去有没有见过她?”
魏晋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几秒后,他摇头,“我没有印象。岳警官,你的意思是,这个君雯有可能害了雅画?然后又回到南合市,杀了朱坚寿?”
“不排除这种可能。”岳迁说话,在魏晋脸上看到欲言又止,还有类似失控的东西。
君雯的出现,出乎魏晋的意料?超过了他的掌控?
居叶伟这条线索,是魏晋主动呈现在警方面前——岳迁牢记这条推断。只要警方认准这条路查下去,居叶伟就是嫌疑人。
而现在出现了一个新的嫌疑人,魏晋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魏总,其实我还想跟你打听一下魏雅画的私事。”岳迁又道。
魏晋回过神,“什么私事,人都丢了,哪里还有什么私事,你尽管问。”
岳迁顿了顿,“魏雅画身边有没有合适的人?”
“这个……”魏晋有些尴尬,“她好像一直没有怎么谈过,她就喜欢画画。”
“据我了解,她的朋友都是女性,和男性几乎没有工作之外的接触?”
“她性格比较内向。”
“那我说得直白一点,你有没有怀疑过,魏雅画喜欢的是同性?”
魏晋惊讶地瞪起眼,也许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女儿是同性恋还是太出格了。
“不,不可能吧。”
“朱美娟生前有没有和你提过?”
“没有。”
岳迁给魏晋画了张割裂的画像,他明明是为女儿操碎了心的慈父,魏雅画从小在生活上没有任何短缺,长大了也能生活在金钱打造的理想王国中,每天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他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她曾经早恋,不知道她可能喜欢女人。
他的父爱像一尊漂亮的玻璃艺术品,只适合展示给观众看,任何打击都会让它粉身碎骨。
叶波的电话来了,“关于君雯,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岳迁心跳快起来,“叶队,别卖关子了!”
“她在去年5月买了重病保险,这项保险涵盖糖尿病并发症,之后在7月,她确诊了糖尿病!”
“糖尿病?”岳迁说:“朱坚寿得的不就是糖尿病?”
“对!她8月辞职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病!你不是认为她辞职一定有一个契机吗?就是糖尿病!”
“可是……”岳迁下意识觉得,这个病太轻了。
如果君雯患上的是什么绝症,余命不多,那还说得过去,可是糖尿病,这不是能够控制和治疗吗?朱坚寿得了几十年糖尿病,也活得好好的啊。
“你是觉得这个病不至于?”叶波叹了口气,“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岳迁下意识想争辩,但忍住了。他虽然知道因为饮食原因,越来越多的人患上糖尿病,可身边没有患病的亲戚朋友,所以对这个病了解很浅,只知道不能喝奶茶吃甜点,米面也要少吃。
“糖尿病很痛苦的,我舅就得了这个病,什么都不能吃,还要每天运动,有人控制得好,活个几十年没问题,有人控制得不好,半年就节肢看不见了,还有得上尿毒症的。哎,它最痛苦的就是看不到希望啊,得了,一辈子就这样了。”
岳迁心脏往下沉了沉,想起君雯那张寡淡脸上的神情。她与魏雅画简直就是对照组,她的这26年,年年坎坷,原生家庭犹如泥潭一样紧紧吸附着她,她的兴趣、她的喜好,一切都要为钱让路。进入银行的一刻,她应该是高兴的吧,她终于靠自己走出了造船厂,是工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她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租了房,开始新的生活。可是还没工作几年,她就患上了糖尿病这种一生都不可治愈的慢性病。
她是什么心情?她辞掉工作的一刻,心里谋划的是什么?
她和魏雅画的关系绝不是她讲述的那样,所以她在患病辞职后来看魏雅画的个人展,目的是什么?
第54章 缄默者(19)
“但君雯和魏雅画失踪应该没有关联。”叶波又道:“在魏雅画失踪的那段时间,君雯没有离开南合市,有支付记录和就诊记录作为证据。”
岳迁说:“就诊记录?”
叶波说:“是,她在11月20号又去开了验血单,21号一早就去抽了七八管血。她没有作案时间。”
成喜听完嗷叫了一声,“这个君雯还是跟你们那边的案子关联更大一点?她只是来看了魏雅画一眼?”
岳迁说:“所以重点还是在居叶伟身上。”
“那肯定的。”成喜说着看了看岳迁,“小岳,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岳迁斟酌了会儿,“成队,我要回南合市跟进君雯的线索了,这边我有一点不放心。”
成喜笑起来,“咋,觉得我们搞不定居叶伟啊?”
岳迁摇头,“不是居叶伟。成队,你怎么看魏晋这个人?”
成喜正色道:“他背后的水很深,美朱集团是我们苍珑市的良心企业,但朱美娟和魏晋不一定有群众以为的那么干净。只是……”成喜摇摇头,“要查美朱集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明白。”岳迁说:“但我怀疑魏雅画失踪是魏晋造成,居叶伟只是他故意推给我们的一个幌子。”
“魏晋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也许他和魏雅画的关系并不是普通父女那么简单。成队,我这一时也想不到更清晰的思路,我们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一段时间了,接下去必须摆脱。”
成喜原地走了几步,郑重道:“你放心,这边交给我。”
岳迁订高铁票时,忽然想起尹莫,来的时候,他在尹莫肩膀睡着了,这几天查案查得太专注,忽略了尹莫。尹莫还在潮水镇吗?那天尹莫情绪不对,现在好些了吗?如果居叶伟是被魏晋所利用,尹莫研究居叶伟留下的纸扎、画作,会不会发现什么对魏晋不利的线索?
想到这,岳迁担心起来,立即给尹莫打去电话。
“迁子。”尹莫语气听上去已经不消沉了,还有些讨嫌。
“你现在在哪里?”岳迁问。
“潮水镇啊。我跟你说,这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尹莫的声音和嘈杂的背景音一起传来,似乎是在赶集。
“那你准备在那边住下来?”岳迁说:“什么时候回来?”
尹莫笑了两声,“咦,你不是在想我吧?”
岳迁将手机拿远了些,省得烫到他的脸,“我是在关心你的生意,你都多久没开张了?”
“无所谓啊,我有存款,躺平几天怎么了?”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是谁缠着我要我给他找工作?”
“那你不是不给找吗?怎么,我不缠你了你又不习惯?这么欲擒故纵……”
岳迁咳起来,“说正经的,你还要在潮水镇待多久?”
“再研究研究居叶伟的作品吧,我总觉得他和尹江可能有点关系。”尹莫也正经地说。
“那你……”岳迁说:“注意安全。”
“嗯?”
“居叶伟毕竟是个失踪的嫌疑人,有没有人盯着他说不准,你研究他,在某些人眼中,你就是个威胁,明白吗?”
“哦~~”尹莫声音拉得很长,“你是担心有人要对我下手。”
岳迁还是忍不住说:“我马上要回南合市,朱坚寿的案子有进展了。要不你先跟我回去,等案子破了,我帮你查那个电视机纸扎的事?还有……”
他还有更多的话想跟尹莫说,比如穿越,比如他原本世界里的那个尹末,比如尹末做的名叫岳迁的纸人……
“还有什么?”尹莫问。
岳迁摇摇头,“你回不回来?”
尹莫又笑:“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脆弱。别忘了,我是有异能的呢。”
岳迁白眼一翻,“你就扯淡吧,你能有什么异能?”
“能看到灵魂不算吗?”尹莫说:“这个居叶伟是我难得找到的同类。”
见说不动尹莫,岳迁只好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挂断电话后还是不放心,又请成喜在调查时留意一下尹莫,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及时和自己联系。
3月6日,南合市正在下雨,君雯租的老小区路面泥泞,岳迁在她买菜回家的路上拦住了她,她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疲惫一些,“岳警官,今天又有什么事?”
“我刚从苍珑市回来,君女士,你撒谎了。”
君雯皱着眉,打量岳迁,“什么意思?”
雨声淅淅沥沥,岳迁走近,将手机转向她,雨落在屏幕上,将艺术馆外的画面变得模糊。但再模糊,君雯也看得出视频里的是自己。
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紧绷,眼睛也睁大了,这样的表情在她脸上很少见,她不再是那个对什么都很淡然的女人。
“去年10月27号、28号、29号,你去看了魏雅画的个人展。”岳迁说。
“不,没有。”君雯的否认几乎是下意识的。
“对,你没有进去,艺术馆没有你的观展登记,你只是守在外面,悄悄看着魏雅画。”岳迁问:“为什么呢?你不是说你和她早就没有联系,对你来说,她只是一个小时候认识的人?魏雅画和你连朋友都不算,你为什么专程去苍珑市看她?”
君雯胸口正在起伏,落雨遮掩住了她此时激烈的心跳。
不断有居民经过,诧异地看着岳迁和君雯。
“君女士,你没有什么想说吗?”岳迁说:“我们还查到,你放弃工作,可能是因为你患上了糖尿病,这个病,和朱坚寿一样。”
君雯正在吞咽唾沫,脖子抻了又抻,她似乎在尽力显得平静,但在岳迁眼中,这显然是无用功。
“跟我去市局一趟吧,毕竟你上次说的话几乎都已经被推翻,我需要新的、真实的证词。”
雨越下越大,即便有伞,君雯的头发和衣服也被打湿了一些,女警为她拿来毛巾,她轻声道谢,擦完之后坐在灯光下,脸色苍白。
“为什么去看魏雅画?”岳迁问,“为什么去了,又不敢和她见面?还是说,在别的场合,你们已经见过了?”
君雯已经不像在雨中那样紧张,“我辞职之后,去哪里旅游,见什么人,都是我的自由。你们因为朱坚寿遇害而来排查我,我用得着将我去年去苍珑市旅游的事告诉你?你难道认为,魏雅画失踪是我干的?我……”
“不,她的失踪与你无关。”岳迁说:“她不见的时候,你在南合市,连接触她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的话被警察说了,君雯不安地抿起唇,她不知道对面这个警察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她只是本能地觉得,那或许是个她很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你撒了不止一个谎,但我在监控中看到你时,最在意的是,那个关于魏雅画的谎。”岳迁盯着君雯,“你们根本不是早就不再联系,也不是普通朋友。魏雅画那几次来南合市都是为了你吧?她和卫蕉谈恋爱也是幌子,和她发展过一段感情的不是卫蕉,而是你,君女士。”
君雯单薄的身躯发出细微的战栗,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没有任何装饰的手。沉默在问询室里蔓延。
“你能给出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吗?”岳迁说:“为什么去苍珑市?为什么去了,却不去看看魏雅画的作品,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是。”君雯仿佛用尽力气,吐出了这个字。
岳迁:“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君雯肩膀塌了下来,她依旧在颤抖,声音也带着颤意,“我们,我们以前在一起过。”
和许多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不同,初恋对于君雯来说并不美好。她眼中泛着泪花,自嘲是个乡巴佬,根本不懂什么爱呀恨的,魏雅画虽然比她小,却是这场关系的主导者,她像她的整个人生,随波逐流,被魏雅画推着前行。
从小,君雯的长相就不算出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淡颜,眉毛细细的,嘴唇薄薄的,内双眼皮,小鼻子,鹅蛋脸,不丑,却也绝称不上漂亮。造船厂的工人们说坏话不避着孩子,说她没有继承宫小云的美貌。宫小云那么明艳的一张脸,怎么生下来她这样寡淡的女儿。君明长得也不差,浓眉大眼的。父母的优点她都没有继承,还有不怀好意的说,她可能是他们捡来的孩子。
宫小云喜欢打扮,周末爱带君雯去市中心逛,看衣服,买不买得起另说,试试也开心。但宫小云最开心的时候,是听店家夸:“这是你的女儿吗?真是看不出来呀,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看着还这么年轻!你们其实是姐妹吧!”
君雯望着宫小云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那时她的年纪、阅历还不足以让她明白那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有点自卑,自己不够好看,不像妈妈的女儿。
宫小云从来不会打扮她,她在宫小云身边就是个丑小鸭。但宫小云说,这都是为了她好。
“你还是个孩子,主要任务是学习和画画,别的都不用考虑。”
“你们班上的娜娜,知道吧,她妈把她打扮得那么漂亮,有什么用的?回回考试倒数第一。我不给你打扮,是不想让你分心。我们这样的家庭,你要是成绩不好就完了,爸爸妈妈将来还要靠你呢。”
她似懂非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惭形秽,却又在宫小云的灌输下,觉得这种苦行般的生活才适配自己。哪天如果稍微开心一点,她都会有种奇怪的负罪感。
在苍珑市遇到魏雅画,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她面前铺展开。和魏雅画在一起,她觉得很快乐。不止因为充盈的物质,还有魏雅画从不吝惜的夸奖。
小时候君雯不知道,魏雅画给与她的,其实是她从来没有在家里得到的情绪价值。宫小云和君明不会因为她考得好而表扬她,只会问她这道题为什么做错了,作文为什么没有得满分,谁谁为什么又比她高2分,下次能不能考个第一来看看?
她没有考过第一,她很好奇如果她考了第一,他们会不会增加她的零花钱。
在家里得不到的东西,在魏雅画这里轻易得到了。魏雅画像是有无穷的能量,积累了无数的夸赞,连她拿筷子的姿势和别人不一样,魏雅画都会睁着明亮的眼睛说:“哇,雯雯,你拿筷子的姿势好可爱!”
她都愣住了,她喜欢用小拇指顶着筷子,这姿势被宫小云和君明纠正了无数次,说她不对,骂她为什么不听教,她这样子在外面吃饭被别人看到了,别人会说她没有家教,会说她的父母不负责任。
事实上她从来没有被别人说过没家教,只被她的父母说过。
而这次,她因为“没家教”的拿筷子姿势,被夸了可爱。
魏雅画就像突然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天使,她无比享受和魏雅画在一起的时光。但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一转眼,分别的时候就到了。她带着魏雅画送的颜料,回家后也因为在苍珑市的快乐而时常面带笑容。她爱上了画画,学习之外,她的时间都花在了画画上。
宫小云却担忧地看着她,“你一天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旅游了一趟你就找不着北了?还有这些颜料,这些画,它们已经影响你学习了你知道吗?”
“别跟着魏雅画学,她是什么家庭,你是什么家庭?她不读书她家里都能养她一辈子,我和你爸爸能吗?成天嬉皮笑脸,你也不看看你这次考了多少分!”
暑假里积累的快乐、自信,终于在宫小云一次次的打击中消散了,君雯又变成遇到魏雅画之前的那个沉默寡言、自卑不安、习惯低头的女孩。她的颜料和画板被扔掉了,宫小云重新给她规划了未来,画画不再有一席之地。她的近期目标是在奥赛班中取得好成绩,尽管她真的非常不擅长数学,每道题都觉得在看天书。
“魏雅画第一次来南合市的事,我没有撒谎。”君雯说,当时她被宫小云关起来搞奥赛,没法像别的孩子那样陪魏雅画玩。魏雅画也确实因为她放弃了画画和她闹矛盾,放言对她很失望,再也不想看到她。
她曾经被魏雅画高高捧起,又被魏雅画狠狠摔了下来。她满身的灰,回到那个没有笑声的家中,拿起草稿本,面无表情地套用那些她根本不懂的公式。
之后的寒暑假,魏雅画都会来。她们偶尔打个照面,不会说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魏雅画看她的眼神不再充满敌意,而是会冲她甜甜地微笑,就像她们刚认识那样。
开学,她要去住读了,她就读的是南合市的重点高中,自己考上的,离造船厂很远,只有周末才能回来。重点高中竞争激烈,学生压力很大,像她这样资质平庸,可以依靠的仅仅只有自身努力的人,稍稍放松就会被甩出一大截。可即便如此,她也更愿意待在学校,学校的压力不及她在家中感受到的压抑。所以她周末也不回家,一个月才勉强回去一次。
她没想到,会在校园里遇到魏雅画。
魏雅画穿着精致的蓝色裙子,在夕阳下朝她招手,她不知不觉地朝魏雅画走了过去。
“你,你怎么来了?”
“我要回去了,来看看你呀。”
她很不解,开学前,魏雅画有很多机会和她见面,甚至可以直接到她家里来找她,为什么非要这时来?而且她们这几年已经疏远,魏雅画有什么理由特意来跟她道别?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魏雅画说:“你在家里放不开,死气沉沉的,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她惊讶地睁大双眼。
下午放学后到晚自习之前时间较长,魏雅画带着她来到校外的咖啡馆,点了两杯卡布奇诺,终于说起自己的来意。
“雯雯,我想了很多,你既然不能画画了,那就来当我的缪斯吧。”
君雯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
魏雅画笑她成天读书,像个土包子,跟她解释缪斯是什么意思,又说起以前在苍珑市的往事。
魏雅画在绘画上精进,她很有天赋,将来必然有所作为。可是现在,她却陷入了瓶颈,想要突破,却不得章法。她想了很多办法,据说艺术家都需要一个缪斯,她观察了许多人,发现她的缪斯很可能是君雯。
被那样一双热情洋溢又含情脉脉地眼睛看着,君雯脸红了。她知道缪斯是什么意思,但从不敢想自己会成为别人的缪斯。她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喜欢过异性,宫小云的话早就刻进她的骨髓,她的任务只有学习,恋爱是现阶段最大的罪恶。
“我很怀念和你一起画画的日子,你画得那么好,和你一起画,我觉得我的灵感都更加充沛,可惜你放弃了,所以我才那么生气。”魏雅画陈恳地说:“对不起啊,雯雯。”
君雯心里很乱,“没,没事。”
“所以你可以做我的缪斯吗?我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你。”魏雅画握住她的手,“我是认真的,雯雯,你帮帮我。”
君雯稀里糊涂答应成为魏雅画的缪斯,她们加上了好友。魏雅画回苍珑市之后,她们每天都会聊天。她久违地感到了快乐、期待。魏雅画会问她上了什么课,午餐吃的什么,给她看自己新的作品,吐槽遇到的讨厌男生,她起初只是被动地回答,渐渐地也会将有趣的事分享给魏雅画了。
她的成绩没有因此下降,可重点高中全是天才,任凭她如何努力,也进不了年级前五十。每次她回家,宫小云都在念叨她怎么还不进步,她默不作声,但因为魏雅画,她的唇角总是上扬的。宫小云非常看不惯,又拿小时候那一套来说她,“傻笑,一天就知道傻笑,考这么差,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可以说,魏雅画的存在成了君雯高中阶段的避风港,她是魏雅画的缪斯,魏雅画是她的天使。
但魏雅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亲朱美娟。
魏雅画有次担忧地跟君雯说,朱美娟好像发现她在谈恋爱,如果朱美娟找出君雯就麻烦了。两人因此断了一段时间,君雯忧心忡忡,发现魏雅画和卫蕉在一起更是深受打击。
但不久,她就知道了,卫蕉只是挡箭牌,魏雅画用他成功骗过了朱美娟。
君雯考上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学金融。她并不喜欢金融,但宫小云看到朱涛涛在证券公司混得风生水起,觉得这一行赚钱,以“为你好”的名义让她填报了金融。她在家里逆来顺受惯了,没有反抗。
她以为上了大学,人生终于迎来自由,可以好好和魏雅画在一起了。可是,越发成熟的魏雅画已经不再需要缪斯。
或者说,需要新的缪斯。
她被抛弃了。就像请求她成为自己的缪斯那天一样,魏雅画来到校园找她,提出分手。魏雅画马上就要去欧洲留学,国内的她就像房子、画板,被安静地放下了。
魏雅画脸上没有一丝歉意,依旧是那个想要什么都会得到的自信公主。她真诚地感激君雯的陪伴,祝君雯前途似锦。
君雯从来不会争取,当初是魏雅画要给,她接受,现在魏雅画要走,她也不知道如何挽留。她们和平地分开,从此再不联系。
如果不是生病,回望自己的人生,君雯也许不会再想起魏雅画了。
第55章 缄默者(20)
说到生病,君雯扬起脸,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糖尿病,一个在健康人眼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慢性病,却终于让君雯反应过来,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实在是没有多少快乐可言。
岳迁说:“你知道自己得了糖尿病,才去买的重病保险?”
君雯点点头,“是,网友建议的。糖尿病发展到后期,并发症会需要很多钱。”
去年春节后,君雯就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总是疲惫嗜睡。银行的工作很忙,她时常熬夜,知道身体早就处在亚健康状态,只是一直没有精力去详细了解。
直到疲惫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终于撑不住了,打算请假去看看病,上网一查,网友说她可能得了糖尿病,但建议她不要立即去医院,自己买血糖仪来查查,高的话先去把保险买了,医院一确诊就买不了了。
她照做,自己查下来,血糖已经高得离谱,是铁的糖尿病。她冷静地买好保险,又过了两个月,去医院确诊。
刚确诊的那段时间,她过得很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家里人没有得这个病的,她也不爱吃甜食,她还不到三十岁,为什么?
她不甘心,去了几家三甲医院,又在网上咨询,终于明白,她这个病,根本原因很可能是她的家庭。
“你有多囊卵巢综合征,胰岛素抵抗,你从来不知道吗?”面对医生的问题,她无言以对。
她有多囊卵巢综合征,她知道,十年前就知道,可是……
包括她在内,没有人当一回事。
她中学时,月经就没有正常过,但她因为羞耻,不敢告诉宫小云。宫小云偶然知道了,担心她将来没办法生孩子,带她去看病。医生那时候就说,这个病叫多囊卵巢综合征,卵泡不成熟,不容易怀上孩子。宫小云急了,问那该怎么办,医生说她现在还小,等以后准备要孩子了,再来治疗就是。
她不喜欢小孩,不能生小孩,这是好事。而宫小云忧心忡忡了一段时间,也就算了。
工作后,压力让她的月经更不正常了,半年不来,一年不来。医生给她开了激素药,她断断续续吃着,没有,或者说逃避去真正了解这个病。
“你是不是从小就过得很压抑,很少感到快乐?”
“确诊多囊卵巢综合征后,你没有注意饮食吗?这个病几乎都和胰岛素抵抗相伴,年纪大了会发展为糖尿病。”
“子宫内膜癌,尿毒症,失明,节肢……”
君雯捂住自己的耳朵,缩在角落,悄无声息地崩溃。医生看着她的检验报告,很惋惜,“这个病真正的可怕之处根本不是不能生育,是后面一系列的疾病,你发现得那么早,为什么不注意呢?”
因为当时的医生没有告诉她,宫小云也只在意她不能生孩子,而她太小了,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啊,原来她从查出多囊卵巢综合征,就应该每天锻炼,像糖尿病人那样忌口,保持心情舒畅。可是宫小云总爱让她吃一大碗米饭,看到她添饭会高兴,她这样的讨好型人格,就算吃不下了,也要多添一碗。宫小云还喜欢煲汤,如果她不喝汤,宫小云就会甩脸色给她看。宫小云做的菜重油重盐,她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
啊,原来假设她出生在一个充满笑声的家庭,从小得到的是夸奖,每天心情明媚,她或许不会患上多囊,医生说了,这个病和情绪的关系非常大。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很喜欢笑,被说了许多次傻笑、有什么好笑,她才变成现在这样。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一直被浸泡在苦水中,她的父母也并不真的关心她。她明明可以活得更快乐一点,如果和他们不是家人就好了。
她辞掉了工作,这或许是她做过的唯一一件叛逆的事,她可能不会活太久,那么就用有限的时间,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吧。她很累了,不想再活在宫小云的期待,和虚伪的亲情下。
宫小云得知她辞职,和她大吵一架,说她不懂事,别的孩子都给家里买这买那,她倒好,居然把工作辞了,想干什么,啃老吗?
她沉默地听着,过去还会因为宫小云的责备而内疚,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现在她只觉得好笑,这个自私了一辈子的女人凭什么这样说她?
她不回家,住在出租屋里,打游戏、追剧、嗑cp,把同龄人十几岁时做的事全都做了一遍,既快乐又空虚。忽然,她刷到了魏雅画个人展的消息。
这个名字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很久了,她花了点时间,才回忆起和魏雅画相处的点滴。
如果说,是父母造成了她的长期压抑,间接导致她生病,那魏雅画就是短暂照耀过她的太阳。和魏雅画在一起,她最不缺少的就是快乐,魏雅画总是有办法哄她开心,总是不缺夸她的新词。有段时间,大概是心情好,她连月经都正常了。
虽然用现实的眼光看,魏雅画是个不折不扣的始乱终弃的渣女,但是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个渣女,切实让她开心过。
她突然很想去看看魏雅画的个人展,和故人叙叙旧,倒不是说要重新开始,能再被太阳照耀一次也很好了。
她买了车票,说走就走。可是鼓起的勇气并没有存续太久,她在艺术馆外徘徊,意识到自己早就习惯了回避、躲闪,魏雅画从她面前经过,美丽从容,明艳大方,没有认出她,她又怎么敢上前?
她在苍珑市待了三天,没有见魏雅画,独自回到南合市。
“她已经不是我的太阳了,可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做自己的太阳。”君雯平静地看着岳迁的眼睛,说出这句话。
“这么看来,君雯去苍珑市只是个偶然事件,和魏雅画的失踪关系不大。”叶波说:“这个多,多什么,到底是什么病?她的意思是,如果发现时就好好控制的话,就不会发展为糖尿病?”
岳迁也不了解这种只发生在女性身上的疾病,粗略查了一下才知道,原来现在因为饮食问题、压力、睡眠不足,多囊卵巢综合征在女性中已经不少见了。而又因为许多妇科医生只将它和怀孕困难画上等号,大部分患者认识有限,就像君雯一样,确诊了糖尿病才明白它的可怕。
“我觉得君雯内心很恨宫小云,但这和朱坚寿案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岳迁看看时间,“叶队,上次去凉风喜膳买椰子糕的那个老文,现在在哪里?”
老文目前在警方的监控下,他可能是唯一一个和嫌疑人接触过的人。不久前重案队查到林嘉寒在案发前出现在镜梅桃源,且不解释为什么,叶波认定她有问题,让老文看过她本人和照片,老文直摇头,说这不是让他买椰子糕的女人。
“我想让老文也认一认君雯。”岳迁说:“我感觉到君雯心中有一股很浓烈的恨。”
叶波说:“但那是对她父母。”
岳迁也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君雯眼神冰冷,将自己患上糖尿病归因于宫小云,可她越是不掩饰对父母的恨和失望,岳迁越觉得她在掩饰什么。还有,君雯去苍珑市看魏雅画,其心路历程也只有单方面的说法,没有任何佐证。
“行,我这就去找人。”叶波说:“但老文早前也说过,那人化着浓妆,戴着帽子和墨镜,真面目几乎都被遮住了。”
“我明白。”岳迁看看时间,“我再去一趟锦绣竹园。”
锦绣竹园附近有很多麻将馆,人们不分白天黑夜,在机麻的嚯嚯声响中消磨光阴。宫小云和君明都退休了,是麻将馆的常客。宫小云今天赢了钱,笑容满面,经过卤菜摊时买了一斤牛肉,又选了些素菜。
这条街每天傍晚都很热闹,挤满了做小买卖的人,岳迁看见君明就在宫小云后面十来米处,君明显然看到宫小云了,却没有打招呼,还故意落在后面。
岳迁跟着二人进入锦绣竹园,到了单元楼,三人才在电梯处遇上。宫小云诧异道:“你是那个岳……”
“岳迁,不好意思,案子有了些新的线索,又要来打搅你们了。”岳迁说。
宫小云不悦地皱眉,看看君明,君明没什么反应,率先进入电梯。
电梯上升,宫小云说:“凶手还没抓到吗?”
岳迁问:“你们知道君雯辞职的真正原因吗?”
两秒后,宫小云尖声道:“雯雯是凶手?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
“我没这么说。”岳迁盯着宫小云,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没说……你没说?”宫小云惊疑不定,提着卤菜的手抖得厉害,“你问她啊!”
岳迁的视线从宫小云脸上转移到君明脸上,很快又转回去,“你们想过,她辞职是因为她生病了吗?”
宫小云讶然,“生,生病?”
君明忽然开口,“她怎么了?”
岳迁点点头,“看来她没有跟你们说过,其实她已经病了很久。”
这时,电梯到达楼层。这是每层四户的商品房,修建至今也有十来年了,不那么新,但宫小云将家门口打理得很整洁,两边的墙上挂着艾草。
室内更是花了一番功夫,三室一厅,各个角落都摆满了花花草草。
只是宫小云此时心神不宁,无暇向岳迁介绍她精心呵护的植物,“雯雯到底怎么了?她工作之后就不爱回来了,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要不是我去找她,她几个月都不会和我说一句话。”
“她患有多囊卵巢综合征这种病,你们知道吗?”岳迁问。
宫小云的表情从紧张变得松懈,吐出好大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病,这个啊,她得了好多年了。她因为这个病就把工作辞了?现在这些年轻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也说不听,工作不好找,我看她今后怎么办!”
岳迁看了看君明,他没有说话,站在阳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多囊,我听说是一辈子都治不好的慢性病。”岳迁说:“既然很早就发现了,没想过控制吗?”
“又不影响生活,只,只是不好怀孩子!”宫小云说起孩子,忽然激动起来,连翻数落:“医生当时说这病可能怀不了孩子,她还高兴,说什么本来就不想生孩子。医生说这病不止要靠药,还得锻炼,注意饮食,放松心情,她听吗?她根本不听啊!她一回家就关在她自己屋里,别说锻炼了,走两步都费劲。她脾气也怪,动不动就发火,跟我们也没两句好话!”
岳迁问:“注意饮食,是有哪些不能吃吗?”
宫小云张张嘴,答不上来了,支吾了会儿说:“辛辣的东西吧。”
“所以你也不知道,她有哪些东西不能吃。”岳迁说:“当时君雯还小,需要大人监督,在家吃饭时,食物也是由你包办,你给她什么,她就只能吃什么。”
“我……”宫小云有些生气,“什么意思?她跟你说她得多囊都怪我?”
岳迁说:“这个病通常伴随胰岛素抵抗,要多吃菜和蛋白,少□□致米面,不能饭后喝汤,不能吃粥。当然,辛辣也最好忌口。”
宫小云眼睛睁大了,她茫然地看了看君明,君明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宫小云在家十分强势,吃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她最喜欢炖汤,要求大家饭后必须来一碗,君雯一旦拒绝,她就会摆出“你怎么不识相”的表情,将自己的辛苦和君雯的不懂事痛陈一番,如果君雯还不喝,她就发火。这时,君明也会站出来要求君雯喝下去,“你妈为了你,炖了一上午。”
吃饭在这个家里,是非常重要的大事,宫小云每次做了满意的菜,就希望君雯多吃几碗饭,君雯起身添饭,她笑逐颜开,君雯只吃一碗,她一天都没有好脸色。
每到夏天,稀饭配凉面就成了标配,天天如此。还有蒸玉米,因为君雯小时候爱吃,宫小云至今还在她回家的时候蒸上一大锅,亲眼看着她一根接一根吃,才开心。
“她要少吃碳水,更要少吃糊化的碳水,你们不知道。”岳迁说:“去年她的身体给她反馈出非常危险的信号,她确诊了糖尿病。”
“糖尿病?”宫小云退后两步,“这,这也不至于辞掉工作啊。得糖尿病的人这么多,谁跟她一样要死要活的?”
仿佛不多说一点,自己就成了理亏的一方,宫小云语速变得越来越快,“她怪我?我不是为她好吗?她不能吃饭,说出来不就好了?她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成天垮着个脸,也不知道谁对不起她!我煲汤熬粥容易吗?是她喜欢吃玉米,我才买那么多……我,我哪里对不起她了?是她自己阴沉,处不了人,在家这样,在公司肯定也是!”
“够了!”君明终于忍不住,喝止宫小云,“雯雯都生病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宫小云红着眼,“你也怪我?是我让她得糖尿病的吗?”
“我们对不起雯雯,这时事实!”
“什么事实?我哪里对不起她?我缺她吃穿了?”
“二位先别吵,我这里还有一些问题。”岳迁打断两人,“这套房子是梅丽贤借钱给你们买的吧?”
宫小云没好气,“怎么又提这个?上次我不是说清楚了?对,是他们借钱给我,没有要利息,但是我早就还清了!不止是钱,连人情我也还清了,我去给他们照顾孙子,跟个保姆似的,逢年过节问候,我不欠他们了!”
“其实你们本来不必向梅丽贤借钱。”岳迁看了君明一眼,“以君技师当时的工资,以你的勤俭持家,你们已经攒出买房的钱了,对了,还有君雯读书的开销。如果你们不跟着朱坚寿炒股的话。”
宫小云和君明的脸色一下都变了,“炒股”犹如一把带着血的剑,猛然劈砍在他们头上,让他们一时间失去反应的能力。
“不,也不是……”宫小云吞吞吐吐,“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你真的忘了吗?但朱涛涛还记得,其他的老工人也记得。”岳迁说:“当年全厂都在炒股,朱坚寿用券商消息吸引了很多人,你和梅丽贤关系最近,你得到的消息也最多,朱坚寿早期帮你赚了不少,你对他深信不疑,哪怕后来他的消息不准确了,他开始亏钱,你依然相信他。”
“那我能怎么办?钱都投进去了,割肉就是铁亏!家里有那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我只能,我只能……”
“你只能加仓,盼望能一举赚回来。但你的希望落空了,你把所有存款都投进去,血本无归,不仅买房的钱没有了,君雯的生活费也搭了进去。你知道她在学校每顿只吃素菜和汤泡饭吗?她的病……”
“啊!”宫小云尖叫起来。
岳迁接着说:“你和梅丽贤关系再好,她也很难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支援你,毕竟,钱是朱家的。朱坚寿为什么同意?除了梅丽贤坚持,或许还因为,他对你们家也有愧疚。如果不是他怂恿你们炒股,你们本来不会为房子发愁。”
宫小云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细微的声音传出来,“我早就忘了,早就忘了……”
在旁人口中,总是为妻子马首是瞻的君明出人意料地没有安慰她,反而看向岳迁,“雯雯她很恨我们?”
岳迁并不是来调节家庭纠纷,他的目的很明确,理清楚君雯身上那些隐晦的矛盾感。
“我能看看君雯的房间吗?”岳迁问。
几个房间的门都开着,君明指了指其中一间,“雯雯住这里,但她很多年没有住过了。”
岳迁对比了一下,三个房间里,君雯的卧室是最小的一间,而且窗户正对着隔壁的阳台。因为没人住,堆着很多杂物。君明解释,欠梅丽贤的钱还清之后,君雯也已经独立了,有时会往家里拿钱,生活一下子变得宽裕,宫小云大手大脚了一段时间,什么保健品、小家电没处放,就堆在这里。
岳迁觉得,这个家已经没有一丁点君雯的痕迹了,她所流露的对父母,尤其是对宫小云的恨,种子就在这个曾经属于她的狭小空间。
第56章 缄默者(21)
“君老师,你刚才说对不起君雯,是什么事?”岳迁问。
君明不善言辞,长叹一声,“炒股的事,没人忘记,小云也不可能忘。这件事压在我们肩头十几年,生活都变了样。”
当初,宫小云要拿家庭存款去炒股,君明是不同意的。他比谁都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工人赚钱不易,炒股是个新事物,他接受不了,不相信不用付出劳动力,钱就会滚滚流入口袋。
但是他在家里软弱惯了,什么大事都是宫小云做主,他没办法和宫小云争执。宫小云总是回来说朱坚寿多有本事多有钱,大家都是工人,为什么梅丽贤就能嫁得那么好?君明心里闷着一口气,觉得自己再不同意的话,宫小云会对他更失望。
这成了他最后悔的事。
宫小云将钱亏完了,君雯上学和买房的事凑到一起,迫在眉睫,宫小云催他跟亲戚借钱,他是有一些有钱亲戚的,可是他和他们走动得少,哪里借得来钱?最后助他们度过难关的还是梅丽贤。
为了还钱,宫小云变得很朴素,全家省吃俭用,君雯懂事,除了最基本的生活费,从来不会开口找他们要多余的钱。
君雯在中学的处境,君明其实是知道的,他偷偷去看过君雯,同学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君雯却灰扑扑的,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秋衣秋裤也都是补丁,君雯在食堂几乎不吃肉,早上一个五毛钱的馒头就解决了。省下来的钱,君雯拿去买教辅。
君明偶尔内疚地想,是他们拖累了孩子,但有什么办法呢?君雯投胎投得不好。他省下些钱,拿给君雯,这就算是他唯一给得出的父爱了。
后来,听宫小云气急败坏地说君雯得了什么多囊,得知是死不了人的慢性病,他也没有去了解更多。
岳迁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回头看了看君明。这个寡言的男人掩面而泣,“是我太软弱,我一直都知道小云是个自私的人,但我没有能力保护雯雯。”
离开锦绣竹园,岳迁皱着眉,下意识按了按心口的位置。那个家,就连他这个不带着感情色彩的外人,只是待了一会儿,都感到压抑难忍。
何况是在那里长大的君雯。
有点父爱,却一辈子懦弱隐忍的父亲,擅长说漂亮话,却虚伪自私的母亲,和一个过于懂事的小孩。小孩从小知道父母不容易,于是不开口索取,忍受一切委屈和困难,不发疯,不让人操心,于是更多的委屈和困难流向了她。她心灵与身体都早已遍体鳞伤,她的母亲还将她的不幸归咎于她不运动、挑食、脾气坏。
她会在沉默中走向更加沉默?还是坠入疯狂的地狱?
岳迁不由得想到另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林嘉寒,她嫁给朱涛涛,婚后一直在受朱坚寿的气,她最后忍无可忍,出轨离婚。这是个选择了疯狂的女人,她有充分的作案动机,且无法解释为什么出现在镜梅桃源附近。
她如果是嫌疑人,那么她应该竭尽全力撇清自己,但她屡次出现在监控中,十分刻意。
那么她是在帮忙掩饰什么?可她的通讯记录没有疑点,她似乎也没有和君雯、宫小云等人见过面。
岳迁将车停在幼儿园门口,幼师们组织小孩有序离开。林嘉寒温柔地和孩子们挥手道别,抬起头时看到了不远处的岳迁。她的手僵住了,不久转过身。
等所有孩子都走了,岳迁才朝她走去。
“你们已经找过我很多次。”林嘉寒摘下围裙,主动说:“还让那个买椰子糕的人看过我,他都说了,没有见过我,我没有杀人。”
“那你25号晚上为什么去镜梅桃源?”岳迁说:“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不住在那里,朱涛涛也不住在那里,你的两个孩子更是很久没有去过了。连梅丽贤也在住院,那里只有你最讨厌的朱坚寿,你难道是去看他?”
林嘉寒沉默。
“我看过你的问询记录,你完全不解释那天的行踪。”岳迁说:“我给凶手做过画像,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懂得利用天气、动物、食物。他几乎做到了滴水不漏,又怎么会被监控拍到多次?所以,你不是凶手。”
林嘉寒不解地看了看岳迁。
“你不是凶手,你的行为逻辑就很值得研究。”岳迁继续说:“你故意让自己被拍到,并且在前期排查中,坚称自己一直在家里,一旦我们发现监控,你就会被重点怀疑,大量警力会浪费在你身上。你缄默,显得更可疑,由此吸引更多注意。到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
林嘉寒皱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给什么人打掩护,你以为警方调查你,那个真正的凶手就有逃脱的机会。”岳迁说:“你是个聪明人,或者说,你看过不少悬疑片,你知道一个案子拖得越久,就越难侦破,你为凶手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林嘉寒脸上滑下汗水,“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凶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是你的一念之差了。”岳迁说:“报复朱坚寿,对你来说也有快感?你不是早就表达过对他的仇恨了吗?”
林嘉寒深吸气,“你说的都只是猜测,我没有犯罪,没有被限制自由,我有权出现在任何地方。”
“你最近去看望过梅丽贤吗?”岳迁说:“她的时间好像不多了。”
林嘉寒转开脸,“和我没有关系。”
老文回到装修队后,兢兢业业地打杂,不敢再接跑腿的工作了,生怕又遇到个嫌疑人。他干活的间隙,叶波给他看君雯的照片和视频。看林嘉寒时,他一眼就否定了,这次却看了很久。
叶波和旁边的队员互相看了一眼,难道有门?
“我,我不知道。”老文苦着一张脸,不住擦汗,“我觉得有点像,但那个女的不是戴着墨镜吗,还化着妆,我实在不敢认啊。”
老文作为目前唯一一个接触过嫌疑人的人,指认的证词可信度却不高,即便让他直接看君雯,他也无法给出确定的说法。
叶波给岳迁打电话,问岳迁在哪里,老文这边收获不大。
“我在三院。”岳迁说。
叶波挑眉,“又去看梅丽贤?”
“叶队,我查到一件事。”岳迁拿着刚打印出的报告,“君雯来九院的内分泌科看过病。”
叶波顿了顿,“没错啊,她刚确诊那会儿不愿意相信自己患上糖尿病,很多大医院都去看过。那个什么糖耐检查不是不能经常做吗?她在每个医院都做过,最短的间隔三天。”
“君雯去九院就诊的次数很多,从去年7月开始,一共去了五次,但其实九院的内分泌科并不是南合市最好的。”岳迁盯着报告,“九院擅长的是肿瘤外科,尤其是乳腺癌的治疗。梅丽贤上次手术就是在九院做的。”
叶波眉峰紧压,梅丽贤今年复发后,情况危急,而此前在九院做的手术,考虑到她的年纪,已经算很成功。那么复发之后,她更应该去九院住院治疗,可她选择的却是三院。
“其实梅丽贤去年10月就不舒服了,10月3号去九院检查过,之后短暂地住了三天院。”岳迁说:“住院时间是10月7号到9号,君雯7号8号在九院内分泌科就诊。”
叶波飞快思索,“她们很可能遇见了?并且有过交流?”
岳迁尚未彻底理出其中的关系,暂时想到的是,梅丽贤经过艰难痛苦的癌症治疗,短暂地健康了两年,该来的却还是来了。复发对于老年人来说,基本就等于宣告死刑,时间早晚的问题。这种事,再怎么乐观也没用吧?她正在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而她除了忍受日复一日的治疗痛苦、疾病痛苦,什么都做不了。
同样,君雯终于在一次次糖耐测试中,接受自己真的患上了糖尿病,未来等待着她的,是永远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吃喝。她必须每天运动,远离碳水,才能尽可能不出现失明、烂脚、尿毒症等并发症。只是想一想,君雯就痛苦不已,她还不到三十岁,可是她的人生已经没有曙光了。
她不禁思索,自己这辈子到底活了个什么东西?小时候,被困在父母自以为是的爱里,承受一个小孩子不该承受的东西,有吃不完的苦,很少能够体会到快乐。工作了,赚钱了,明白父母根本不爱自己,她开始学着自己爱自己,可工作压力太大,她早出晚归,熬夜加班是常态,她还没有真正学会爱自己,就被疾病缠上了。
她早就被缠上了,只是她不明白,她的至亲不在意而已。
两个因为疾病而绝望的人在九院偶然相遇,君雯独自拿着报告,失魂落魄,而梅丽贤不知为什么也没有人陪伴,刚从医生那里得到死亡判决。
当她们看向彼此的眼睛,会想到什么?
岳迁回想君雯的话,对梅丽贤这个温和慷慨的长辈,君雯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不好的话,梅里贤在她眼里,和朱坚寿,和宫小云是不一样的人。
她们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了,重逢居然是在这样病弱难堪的时刻。她们会互相打招呼吧?然后,说些什么?
岳迁无从得知,但确定的是,梅丽贤明明是来九院复诊住院,却没有继续治疗,回家养了一段时间后,实在是不行了,才到三院治疗,并于2月住院。
她放弃九院的理由是什么?
岳迁找到梅丽贤在九院的主治医师刘教授,他在新闻中看到了镜梅桃源的案子,但并不知道被害人是梅丽贤的丈夫。说起梅丽贤,刘教授竟是起了一股无名火,“我不知道他们一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去年梅丽贤就该来住院了。她住了几天,检查完了非要出院,只是又来开过药。今年2月,我跟她说,她这情况必须安排住院了,她再没来过。”
“她现在在三院住院。”岳迁说。
刘教授更是火冒三丈,“我能给她安排床位!”
岳迁安抚了会儿,又问:“梅丽贤去年来看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刘教授治疗的病人无数,按理说很难关注到每个病人,但他记性好,且梅丽贤在他心中是模范病人了,听医嘱,配合,心态也很平和,他对梅丽贤的印象很深。做手术那会儿,梅丽贤被家人所陪伴,她那个丈夫虽然笨手笨脚,但该陪护的时候一点不含糊。可去年梅丽贤来看病,每次都是一个人,连住院检查那次,她丈夫都没有来。
“我还问过她家人呢?她年纪大了,没人陪着,检查不好做。她说他们也在生病,她一个人能行。”
梅丽贤没有说实话,不仅是对刘教授,对朱坚寿朱涛涛也一样。她可能编了一个理由,比如和老朋友出去玩什么的,却独自来到医院。
“那,有没有人来看她?”岳迁又问。
刘教授想了会儿,“我去查房,看到有个女的在陪她,是她的女儿吧。”
岳迁拿出君雯的照片,“是她吗?”
刘教授优秀的记忆里起了作用,他很确定地说:“就是她!”
梅丽贤坐在轮椅上,没有什么神采的双眼凝视着岳迁,脸上松弛的皮肉很细微地颤了颤。
三院为患者打造了一个花园,此时阳光正好,不少患者在家属的陪同下在花园里晒太阳。梅丽贤的灰发死气沉沉,阳光也无法让它有生气一点。
“你去年在九院看病时,遇到了君雯?”岳迁重复刚才的问题。
梅丽贤单薄的嘴唇动了动,低下头,不一会儿,点头,“啊,很巧。”
“朱涛涛不知道你去年去九院检查过,即便是住院,你的身边也没有人陪伴——除了君雯。”岳迁说:“当时你已经知道自己复发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朱涛涛和朱坚寿?”
“因为……我很害怕。”梅丽贤语速缓慢,声音含糊。
“害怕?”
梅丽贤干涩地笑了声,“岳警官,你还年轻,身体健康,前途无量,你怎么可能体会到我这种即将离世的老人的恐惧?”
说着,梅丽贤叹了口气,“我是因为癌症动过刀子的人,我太了解那种痛苦了,所以当我发现可能复发了时,第一反应是将自己关起来,不跟任何人说,连老朱……我也不想跟他说。”
在恐惧中,梅丽贤哆嗦着给自己挂了号,一宿没有睡着,抱着赴死的心态前往九院,找那个救过自己命的医生,希望医生拿着她的检查报告告诉她,放心,你好着呢,记得半年后再来检查。
但担心什么,什么就会发生。她看到刘教授皱起眉,叹气,摇头,让她立即住院。她颤抖着问,是复发了吗?刘教授说,基本可以确定,但还要住院详细检查。
她离开医院时,感到自己已经飘了起来。人如果死了,就是这样吧?身体变得很轻,世上的一切都无法将这么轻的躯体留住。
回到家,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正常,朱坚寿是个很自我的人,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她说自己去公园走了走,朱坚寿就以为真是这样,说自己已经按照她的吩咐买了鱼,也处理好了,等着她回来做。
她机械地做着鱼,一不小心将手指切破了,调料没有放到位,朱坚寿抱怨不好吃。她本来想告诉朱坚寿,但看着朱坚寿因为鱼不好吃而喋喋不休的嘴脸,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几天后,她收拾好行李,谎称和造船厂的几个老姐妹去旅游。朱坚寿不屑地说,和她们有什么好玩的?她没有辩解,笑着让朱坚寿照顾好自己,打车去了九院。
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太久,办住院手续简直是轻车熟路。同病房的是个中年女人,和她一样的病,丈夫、父母、孩子一直陪伴在旁。他们大约觉得她一把年纪了却一个人住院,对她很是关心,她不想对别人说自己家的事,索性不在病房待着,借口拿报告,去了人最多的门诊楼。
她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到多年没见的君雯。
起初,她只是看到室内花坛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脚边放着装报告的包,雕塑一样。周围的人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看手机,女人的形单影只和静默特别显眼。
那份失落让她心中一空。她还记得,自己当年确诊乳腺癌时,就这样坐在花坛边,位置都几乎一致,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放眼望去,周围都是白色的。
这个年轻的女人,也被确诊绝症了吗?
她不由得向女人走去,仔细看着对方。这一看,就越发觉得眼熟。女人察觉到视线,抬起头,四目相对时,她猛地想起来,这是宫小云的女儿,那个最勤奋、最懂事、成绩最好的君雯。
第57章 缄默者(22)
君雯认出了梅丽贤,连忙起身,“梅,梅姨。”
“雯雯,你怎么在这儿?”梅丽贤问:“来看病吗?”
“我……”仿佛压抑了很久,君雯一开口,眼睛就红了。
这一瞬,梅丽贤忘了自己已经是将死之人,拉过君雯的手,“这边人多,空气不好,我们去外面走走。”
穿过玻璃走廊,就是住院部,相对菜市场一般的门诊楼,住院部外的广场人少得多。
在梅丽贤的追问下,君雯将报告递给她,因为朱坚寿有糖尿病,她一眼就看出问题,“你这么年轻……”
君雯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是啊,我怎么都没想到。”
梅丽贤连忙安慰,“不怕,糖尿病能够控制的,不是说得了就完了。你看朱伯伯,几十年不都过来了?没眼瞎没瘸腿,你要注意饮食,我有经验,我跟你说……”
那个下午,梅丽贤拉着君雯分享了很多控糖经验。君雯心情好了很多,又问她怎么了,她笑了笑,只说是来复查。
次日,君雯带着报告去找医生,专程到住院部看梅丽贤。梅丽贤在输液,没有人陪,君雯便留下来,和她说了很久的话。
“具体聊了什么?”岳迁剖根问底。
梅丽贤精神很差,“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她把工作辞了,但没有告诉小云。”
“她说过她得糖尿病的原因吗?”
梅丽贤闭上眼,看着像是睡着了。
岳迁说:“她说过她十几岁时就确诊多囊卵巢综合征,父母一再忽视,给她巨大的压力,才发展到这一步吗?”
梅丽贤睁开一道缝,摇头,“她只说,是她自己没有常识,没有注意。雯雯是个好孩子,她很孝顺。”
“还有一个问题。”岳迁撑着轮椅,“你的手术是在九院完成,后续治疗、检查,也是在九院,为什么这次住院却选在三院?刘教授对此耿耿于怀。”
梅丽贤咳嗽起来,“我已经没救了,就不想再麻烦他。九院的医疗资源,应该给那些还能救的,更需要的人。”
岳迁说:“刘教授希望救你。”
“没有必要,三院离我家近,我只想最后安安静静地走。”梅丽贤的眼睛又闭上了。
“如果你在九院住院,案子一发生,我们很容易查到你和君雯见过面。”岳迁眼神犀利,“你想要掩饰这一点,还有你们之间的对话。”
梅丽贤眼皮颤抖,好像那枯萎的眼皮下,藏着不能见光的秘密。
“没关系,既然我已经掌握了这条线索,就会继续挖掘下去。”岳迁站直,阴影投射在梅丽贤身上,“对了,林嘉寒最近和你们还有联系吗?”
梅丽贤满目疑惑,仿佛不明白岳迁为什么突然提到林嘉寒。
“朱坚寿遇害当晚,她在镜梅桃源外徘徊,行迹相当可疑。”岳迁说:“我原以为她会解释为什么出现,比如回来看看你们老两口,但她居然一个字都不肯解释。”
梅丽贤脸上的惊愕愈加明显,“她……”
“她越是不说,嫌疑就越是大。”岳迁说:“但我并不认为她是凶手,她应该知道什么,却在替凶手掩饰,不惜把自己也搭上。”
梅丽贤摇摇头,“小林,她早就和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是吗?”岳迁退后,“也许我很快就会找到她和你们的关系。”
重案队问询室,君雯比以前每一次面对警察都更加紧张。叶波给她看了一段视频,是老文指认她。
“好,好像就是她,那个让我买椰子糕的女,女人。很像啊,我觉得就是她。”
叶波盯着君雯,“你让他买过椰子糕?”
君雯坐直,“我不认识他,没有见过。”
“但他说就是你。”叶波说:“是你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朱坚寿一吃椰子糕,血糖就会剧烈波动,甚至晕倒,这种事并不常见,只有朱家人,以及和朱家特别亲近的人知道。以宫小云和梅丽贤的关系,你知道也不奇怪。你从小在造船厂长大,对凉风喜膳也熟。”
“不是我。”君雯的双手在桌子下紧握,“这个人说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要害朱伯伯,我都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了,和他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不见得吧。如果不是他怂恿宫小云炒股,你们家也不会欠钱,欠钱的那段时间又正好是你学业最重,身体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你的中学生活因为股票而变得一塌糊涂,你只能吃馒头、汤泡饭,蛋白严重不足,你的父母又不断向你灌输家里没钱,你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改变命运。”
君雯的脸色变得惨白,少女时代的一切似乎卷土重来,没有阳光,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阴霾。
“你的痛苦是家里没钱造成的,但归根到底,是因为宫小云跟着朱坚寿炒股。以君明的收入,你们家在造船厂本来算是不错的家庭。”
“已经过去了。”君雯扬起脸,拼命压抑着眼中的悲戚,“有钱没钱,都是早就过去的事了。朱坚寿对我来说是外人,你知道外人是什么意思吗?无足轻重。我就算对他有不满,也不至于……杀人吧?我一个女人,还是病人,我做得到吗?”
叶波停了会儿,“你刚才说很多年没有见过朱坚寿了,那梅丽贤呢?”
君雯皱眉,“我妈去看过她,我没有。”
“你妈为什么去看她?”
“你们不是知道?她得了乳腺癌。”
“那你呢?是什么时候知道?”
“我……”君雯迟疑了会儿,“去年吧,听我妈说的。”
“听宫小云说的?”叶波说:“应该是在九院,听梅丽贤亲口说的吧?”
君雯身子绷得很紧,没有立即作答。
“去年10月7号,你和梅丽贤在九院遇上,她知道你得了糖尿病,你知道她癌症复发。”
君雯激动地说:“那又怎样?莫名其妙,我们只是恰好都在九院看病!”
“我说怎样了吗?莫名其妙的是你,君女士。你被老文指认,而他是目前唯一一个见过嫌疑人的人,我因此来审问你,并且向你核实在九院遇到梅丽贤的事,有问题?”
君雯平缓呼吸,身体渐渐靠在椅背上,“抱歉,我在吃激素药,情绪容易激动。”
叶波点点头,“你和梅丽贤遇到之后,都聊了些什么?为什么你第二天还会去病房看望她?”
“我想找人倾诉,得了糖尿病,我真的很难受,身边的亲人朋友没有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只有她是。”
“为什么她是?对你来说,她只是一个关系很远的长辈吧?是外人,无足轻重的外人。”
君雯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因为她癌症复发?在我眼中,她比我更可怜?叶队,你不懂我们这样的可怜人,只有面对更可怜的人,我们才能坦露痛苦。可能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叶波说:“不至于把你自己说得这么不堪。据我所知,梅丽贤在造船厂是公认的善解人意,小孩们都喜欢亲近她,你也不例外。在你的印象里,她应该是位很好的长辈。”
君雯没有否认。她向梅丽贤倾诉无法对自己母亲倾诉的不安和痛苦,她已经去过很多医院了,在九院再次拿到报告时,她心灰意冷,像是力气被抽干。梅丽贤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更是个优秀的安抚者,和梅丽贤聊完,她鼓起了长期和疾病抗争的勇气。所以反正第二天还要找医生看报告,她便去探望梅丽贤,像梅丽贤昨天陪伴她一样,陪伴独自住院的梅丽贤。
说完,君雯平静了不少,她望着叶波,强调老文认错了人,又强调和梅丽贤只是偶然遇上。
但因为老文的证词,重案队申请到了对君雯的48小时拘留许可,叶波带君雯离开问询室,即将下楼时,转角忽然传来几声狗叫。
市局有大量训练有素的警犬,犬吠并不稀奇,但听见声音的刹那,君雯抖了一下。叶波扭头看她,“怎么了?”
君雯摇头,脚步加快。
但狗叫声没有停下,反而离他们更近了。岳迁从拐角转出来,手中的牵引绳拉着三只土狗。它们都是在朱坚寿案后暂时被警方控制的流浪狗,以前分散在镜梅桃源,如今集中生活在重案队。
“叶队。”岳迁挥手打招呼。
流浪狗不像警犬那样有纪律,被关烦了,岳迁一将它们牵出来,就一个劲儿地狂奔大叫,此时看见君雯,其中一只更是激动,尾巴甩成了螺旋桨,叫声都夹了起来。另外两只见状,也飞快摇尾巴,嗷呜嗷呜撒娇。
君雯像是看见了极其恐怖的场景,发着抖退后。她的反应和流浪狗的欢喜形成残酷的对比,流浪狗显然认识她,正快乐地朝她奔来,岳迁尽管用力拉扯,也还是被它们带着向前。
叶波看向不断后退的君雯,眯起眼,“君女士,它们好像和你很熟。”
君雯摇头,冷汗直下,“不,没有……”
这时,流浪狗已经冲到君雯面前,它们人立起来,尾巴鞭子一样抽在岳迁和叶波腿上,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流浪狗的叫声越发娇憨,争宠似的要君雯抱抱、挠痒,一开始就认出君雯的那只最聪明,干脆往地上一躺,扭动着露出肚皮。
君雯却跟木头人似的站着,岳迁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摇摇欲坠。
“君女士,你知道它们是哪里的狗吗?”岳迁问。
君雯麻木地摇头。
“它们是镜梅桃源的流浪狗,和不少住户和商户都很亲近。因为小区里的伙食开得太好了,它们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镜梅桃源也足够大,它们通常不会离开,去别的地方冒险。”岳迁看着君雯,“你租的房子,你父母的房子,离镜梅桃源都很远吧?它们怎么会认识你?”
流浪狗不明白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它们只是遇到了熟人,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我不认识……”君雯的声音变得很小,她或许也知道,自己的否认在流浪狗的热情下毫无说服力。
岳迁继续道:“它们参与了那桩命案,朱坚寿被它们啃食,但它们其实是无辜的,如果不是有人故意引导它们啃食,它们不会碰尸体,现在应该还在镜梅桃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君雯已经退到了墙边,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贴着稍稍落灰的墙壁。她低头看着流浪狗,胸口剧烈地起伏。
“案子发生后,社会上有很多声音,要求对它们进行无害化处理,因为无论它们是不是被引导,客观事实就是它们吃了人。吃了人,多可怕。”岳迁叹了口气,“这些被我们控制的流浪狗倒是逃脱一劫,镜梅桃源里那些根本没有碰过朱坚寿的流浪狗却遭了殃,已经有至少十条,被愤怒的居民打死了。其他小区,也有人组织起来灭杀流浪狗。”
君雯不住颤抖,似乎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来。
“它们的遭遇,都是因为那个引导流浪狗的人。”岳迁近距离盯着君雯的眼睛,“君女士,现在我很好奇,它们为什么和你这么亲?这段时间我一有空就去喂它们,它们对我却爱答不理。”
君雯支撑不住,滑落在地上,流浪狗立即围上来,舔她的手和脸。
岳迁的声音渐冷,“它们和你熟成这样,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君雯尖叫起来,嘶哑的声音掩盖住了岳迁后面的话。
案发之后,岳迁第一时间接触了投喂流浪狗的商户。镜梅桃源在对待流浪狗上,其实很复杂,一些商户为了营造关爱宠物的形象,在院子里搭建供流浪狗休息的小房子,可他们中的大部分,并不真正喜欢这些性格彪悍的野狗。
排查得知,一些商户使用变质的、有毒的狗粮,害死了一些流浪狗。住户也投喂流浪狗,有的是喜欢小动物,有的是故意和商户对抗。而梅丽贤是公认的好人,她经常将亲手做的狗饭放在小区各个投喂点,用的都是上好的肉。她还会逗流浪狗们玩,几乎每只狗看到她,都会摇着尾巴跑上来。
她其实是最容易引导流浪狗啃食尸体的人。
回市局之前,岳迁带着君雯的照片再次来到镜梅桃源,找到那几家用流浪狗做噱头的商户。
“微蓝家园”的老板小张看见岳迁就躲,岳迁叫住他,他苦着脸转过身,“又怎么了岳警官?”
“你来看看,对她有印象吗?”岳迁拿出照片。
小张看了会儿,“啊,我好像见过她!”
“什么时候?她在干什么?”
“时间记不得了,反正肯定是在出事之前,她和狗玩,它们很喜欢吃她做的饭。”
小张越说想起的越多,“它们吃了她做的,挑食,不吃我们的了!”
岳迁从另一个商户口中得到相似的说法。镜梅桃源因为有一部分房子被改造成公司、民宿,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甚至有爱狗人士慕名而来,大家都见怪不怪。
“因为你喂过它们,还陪它们玩耍过,它们喜欢你,也喜欢你带给它们的食物。”岳迁也蹲下,平视君雯的眼睛,“所以它们才和你这么亲近。而你,可以利用它们,为你完成某件事。”
君雯挣扎道:“我没有!”
流浪狗被君雯的情绪所影响,变得不安,那只露出肚皮的委屈地退后。
“你看,你否认认识它们,它们伤心了。”岳迁说:“现在指认你的不止老文,镜梅桃源的部分商户也说见过你喂流浪狗。流浪狗不会说话,只会用行为表达,但商户们会说话,他们的证词,我多少得考量考量。”
君雯将脸埋进膝盖里。
岳迁等了会儿,起身,“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想好了,我等着你的证词。”
但在君雯坦白之前,岳迁突然接到朱涛涛的电话,朱涛涛情绪向来不怎么稳定,几乎咆哮着说:“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我妈,我妈非要见你们,医生不让她出院,说有危险,但她一定要去你们重案队,要见你!”
岳迁和叶波迅速赶到三院,梅丽贤正在吸氧,朱涛涛和林嘉寒都守在一旁。林嘉寒看到岳迁,下意识别过脸。
一屋子的人里,梅丽贤是最淡定的那一个,她让朱涛涛和林嘉寒暂时出去,朱涛涛不放心地看了岳迁一眼,岳迁也神色凝重,梅丽贤竟是微笑着,“不要再逼君雯了,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的病,就是被逼出来的。你想知道的,我来告诉你。”
病房的门合上,录音设备打开,岳迁俯视着半闭双目的梅丽贤,“朱坚寿,是你们杀死的?”
片刻,梅丽贤却摇头,“我们?不算,君雯只是我的工具,我这身体已经没办法了,才不得不花钱请她帮我完成着最后的心愿。”
岳迁说:“你的意思是,买凶?”
梅丽贤笑眯眯地说:“啊,我承诺将遗产全部赠与君雯,换她替我杀死朱坚寿。”
第58章 缄默者(23)
外人眼中白头偕老幸福美满的家庭,早就在日复一日的隐忍中崩碎出千道万道裂痕。梅丽贤被疾病折磨的眼睛无神许久,却在说起对朱坚寿的恨时,发出惊人的亮光。
嫁给朱坚寿,是她这辈子最后悔,却也最无法改变的事。
她与朱坚寿前后脚被分到造船厂,她是生产线上的普通工人,而朱坚寿会外语,算是技术岗。朱坚寿年轻时仪表堂堂,不像后来发达了那样肥头大耳。在年轻的姑娘们中,时不时吐出几句外语的朱坚寿很受欢迎。
但梅丽贤并不喜欢这种招摇的男人,她理想中的伴侣不必长得很帅,当然也不能丑陋,要对家庭忠诚,不沾黄赌毒,为人陈恳老实,有上进心。朱坚寿一看,就是沾花惹草的那一类。
工作上,梅丽贤和朱坚寿交集不多,但两人都是各自车间的工会成员,不免打交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朱坚寿开始经常出现在梅丽贤面前,约她吃饭,和她探讨争取工人权益的事。
身边的人都很羡慕梅丽贤,“小梅,朱坚寿在追你耶!”
梅丽贤只觉得苦恼,那年头,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盯上了,即便对这个男人毫无想法,在旁人眼中,他们也已经是一对。朱坚寿行事又很夸张,还给她抄外国诗,送她花。这样一来,梅丽贤别说按照自己的标准寻找男友,就是和其他男人有所接近,也会引来非议。
“她都跟朱坚寿在一起了,怎么还招蜂引蝶啊?”
只要朱坚寿不放弃,梅丽贤就不可能找到意中人。而梅丽贤又是个不擅长拒绝的人,朱坚寿也不知道是看不懂她的暗示,还是故意为之,只要她不明说,他就赖着不走。
时间一长,梅丽贤渐渐了解朱坚寿,原来他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轻浮,他被三个姐姐供着长大,对家庭很有归属感,他也很上进,愿意为了自己和家人奋斗。
梅丽贤心软了,觉得朱坚寿未尝不是良人。而那时社会的氛围并不追求热烈的爱情,能够搭伙过日子,一起抚养孩子就是最好的。
刚结婚的几年,梅丽贤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如果说谈恋爱时朱坚寿还有些懒,婚后好似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他不抽烟不喝酒,工人们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牌,梅丽贤自己都会打,朱坚寿却不碰,他宁愿看几部外语片子,练练口语。一发工资,朱坚寿就全额交给梅丽贤,需要零花钱时再找梅丽贤要。朱涛涛出生,他们用存款托人买了进口奶粉,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撕开了它本来的面目?梅丽贤回忆,是朱坚寿的二姐发达之后。但隐患早就埋下了,他们结婚的时候,在南合市办了一场酒,又去苍珑市办了一场。虽然朱坚寿一直强调三个姐姐非常好,掏心掏肺对待他,如果不是她们,他早就辍学了,更不可能遇到她。但是见面之后,梅丽贤感受到的只有不快。
她们看梅丽贤的眼神充满了审视、看不上,仿佛普通的她配不上她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宝贝弟弟。
在苍珑市住的那几天,大姐时不时就给梅丽贤来个下马威,明示暗示她嫁到朱家,就要照顾好朱坚寿,不可以违抗朱坚寿。梅丽贤心中好笑,苍珑市风气远不及南合市,大姐更是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不懂得男女平等,她打心眼里瞧不起大姐。但她从不让人难堪,小心地应下来,想着回南合市就好了。
在南合市,确实一切都还不错,朱坚寿将梅丽贤、孩子看得比三个姐姐都重要。那几年二姐入狱,大姐三姐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他们。但二姐有本事,出狱不久就发达了,钱就像水龙头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向他们。
有钱后的朱坚寿变了,夸张地花钱,享受工人们的吹捧,几乎不在家里吃饭,到处请客。朱坚寿也没有忘记她这个结发妻子,给她买了很多洋气的裙子、进口化妆品,拉着她去发廊烫头发。可是她朴素惯了,根本不喜欢这些东西。她不愿意,朱坚寿就嘲笑她,说她土,死气沉沉,自己在家里一点都不快乐。
梅丽贤总觉得钱不是那么好挣的,二姐给了朱坚寿钱,这笔钱应该存起来,不能随便挥霍,大手大脚惯了,今后二姐不给钱了,那怎么办?
可二姐知道她的想法后,却将她奚落了一顿。二姐说,自己供得起朱坚寿,朱坚寿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至于梅丽贤,跟着享福就是,别对朱家的事指手画脚。
再过多少年,梅丽贤都记得朱美娟当时的嘴脸。她仿佛不是朱家的媳妇,只是朱坚寿买来的一个贴身奴仆。她们三姐妹,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看做自己人。
三姐妹越来越有钱,给钱的同时还告诫朱坚寿,要警惕梅丽贤,朱坚寿在面子上从不违抗三个姐姐,和她们一起嘲笑梅丽贤没见过世面。
在金钱的侵蚀下,朱坚寿面相都变了,他脾气越来越差,虽然不会打梅丽贤,却会将气出在家里的小狗和朱涛涛身上。三个姐姐偶尔来南合市,她们的出现是梅丽贤的噩梦,一来,梅丽贤就成了家里地位最低的人,端茶送水,洗衣做饭。
梅丽贤想过离婚,还跟朱坚寿提过,朱坚寿当然不同意,问她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啊,朱坚寿好像没有做错什么。
那时候,工人离婚很麻烦,要跟领导打报告,双方领导签字,才能去民政局办手续。领导签字的前提是一方或者两方都做了不能被原谅的错事,比如出轨、家暴。朱坚寿并没有,他甚至连牌都不打。在领导眼中,梅里贤想离婚就是无理取闹。
而且,随便离婚对女方来说影响特别不好。
梅丽贤没办法,只能将就和朱坚寿过日子。得了癌症后,她经常想,如果当时坚持离婚就好了,哪怕成为旁人眼中的□□,也好过如此委委屈屈不明不白地过了一生,她这病,说不定就是长期隐忍,气出来的。
朱坚寿是个极度自我的人,这可能和他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三个姐姐对他是无条件的纵容,甘愿被他吸血。当他自己组建了家庭,家里的所有人也必须围绕着他。梅丽贤感觉得到,连对自己唯一的孩子,朱坚寿都没有太多的爱,他只爱他自己,一切以他自己的感受为先。梅里贤像家庭里的隐形人,只需要做好家务,别的与她无关。
和朱坚寿一同生活了几十年,患病之后梅丽贤想了很多。在别人眼中,她嫁得很好,朱坚寿没有不良嗜好,又有钱,她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她运气好,不用努力就住进了镜梅桃源,那可是南合市的有钱人才能住的地方,儿子的工作也早早搞定了,证券公司,坐着就把钱数了。
可个中辛酸,只有梅丽贤自己知道。她觉得自己在很早以前就被朱坚寿、朱家杀死了,不是一刀毙命,是一刀刀凌迟,将她的自我、自尊血淋淋地剐下来,她若是反抗,就是她不识好歹。所有人都说她运气好,她怎么能哭呢?
她宁可朱坚寿是个出去嫖、出去赌,回家就家暴的人,那样她至少能够离婚。
朱坚寿用这几十年,一点点将她推进了坟墓。
她不甘心啊,朱坚寿确诊糖尿病那么多年,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她居然要走在朱坚寿前面?
梅丽贤的手术是成功的,当她睁开眼,看到守在她身边的朱坚寿,短暂地放下了仇恨。可那也只是一瞬,当她回到家中,一切还是原样,朱坚寿年纪大了,性格没有以前那样张扬了,但同处一室,梅丽贤越看越心生厌恶,恨不得他赶紧去死的想法与日俱增。
说到这里,梅丽贤苦笑着摇摇头,“其实人老了,就会像我一样变得恶毒,年轻时一忍再忍,都要死了,还忍什么?好几次我在厨房切菜,都想一刀把他捅死算了。”
但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直到再次感到身体出了问题,梅丽贤都没能做到。
她应该叫朱坚寿陪她去九院复查,但看到朱坚寿那张令人不悦的脸,她感到作呕,所幸撒了个谎,独自前去。
一个人看病住院,是很孤独可怜的事,尤其她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她无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因为她遇到了君雯,那个可以成为她的刀的孩子。
多年不见,君雯和梅丽贤记忆中已经大变样。造船厂那么多孩子,梅丽贤最喜欢的就是君雯,她觉得这孩子很像小时候的她,单纯善良,勤劳懂事。她不止一次想,如果自己有个女儿,大约就是君雯这样。
因为和宫小云关系好,梅丽贤经常帮忙带君雯,君雯喜欢她,却不喜欢朱坚寿,这让她有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但君雯是个命苦的孩子,会体谅父母的辛劳,能吃苦,于是成了君家吃苦最多的人。梅丽贤觉得,君雯吃的苦,她也有一份责任。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阻止朱坚寿拉宫小云炒股,君雯不会过得那么拮据。如果她坚持让宫小云带君雯去治疗多囊卵巢综合征,君雯大概不会这么年轻就发展成糖尿病。
当年,宫小云以抱怨的语气说起君雯得了什么多囊,梅丽贤没有听说过,问这是什么病。宫小云说就是月经不调,将来可能生不了孩子,然后一直埋怨君雯挑食,性格阴沉,成天关在屋里不运动,“医生说就是这样才会得病!”
听上去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病,但梅丽贤还是查了查,又找认识的医生咨询过。这病没她以为的简单,生不了孩子只是最基础的问题,更可怕的是它将影响整个内分泌系统。君雯还小,吃药加上饮食控制,是能够调整的,要多吃蛋白,少吃碳水。
梅丽贤跟宫小云说了她了解的情况,宫小云诧异道:“不吃饭怎么行?梅姐,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哪能天天给她吃肉啊。再说,她挑食,最不喜欢吃肉了,就爱吃稀饭凉面呢。”
梅丽贤还想劝说,但这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她将话咽了下去,之后问了问君雯的情况,宫小云都说君雯在学校,她也不清楚。
所以那天在九院,当君雯拿出糖尿病确诊报告时,梅丽贤脑子嗡了一声,一下子就想起君雯十多岁时就患上的多囊卵巢综合征。
她将君雯从人潮中带离,听君雯用低沉消极的语气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痛苦。再一次,她发现君雯真的很像她。
君雯是造船厂懂事小孩的典范,而她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她们都太能吃苦,于是吃了最多的苦。到头来,她恨朱坚寿恨得希望他能去死,君雯是真的有了杀死宫小云的念头。
君雯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绪终于在确诊糖尿病时爆发,她双眼通红,述说着宫小云伪装的母爱下,是自私自利。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终于明白宫小云并不爱她,希望她出人头地,只是想让她给自己养老。
宫小云从未关心过她的身体,她得了多囊卵巢综合征,对宫小云来说只是增添了一个麻烦。家里的饭菜不会因为她生病而有任何改变,宫小云宁可多买一盒面膜,也不会多给她做点肉,还怪她挑食,不爱吃肉。她真的不爱吃吗?不是,她是知道家里穷。
怨言不说的时候,就像被装在一个结实的箱子里,一旦开了口,就源源不断,不可断绝。君雯发着抖,眼泪打湿了她的脸颊。梅丽贤抱着她的肩膀,轻声说着:“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好一会儿,君雯才反应过来,望着梅丽贤,“梅姨,你为什么要道歉?”
梅丽贤长叹,“多囊的事,你妈妈跟我说过,我问了医生,知道它有什么后果,需要注意些什么。我告诉过小云,但没有坚持让她照着做。”
君雯眼中一片茫然,不久,她像是碎掉了一样捂着脸抽泣。“所以她不是不知道,她根本不在乎。”
“对不起,雯雯。”梅丽贤拍着君雯的后背。
“我好想杀了她!”君雯的语气变得阴沉癫狂,眼中充满怨恨,“梅姨,她凭什么过得那么舒坦?凭什么?”
当杀人从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听者应该感到震惊、愤怒,梅丽贤却异常平静,她看到了她自己。她忍受了朱坚寿一辈子,她的恨比君雯更深。
“可是杀了你妈妈,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梅丽贤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她看着君雯的眼睛,犹如一个慈爱的长辈。
君雯摇头,“我恨她。”
“我也有一个痛恨的人,只是我现在,已经没有能力杀死他了。”梅丽贤说:“你杀死宫小云,警察马上就能锁定你,查出你的动机,人们会骂你不孝,你将在监狱中度过余生。复仇的快感可能只有一瞬间。”
君雯擦掉眼泪,不解地看着梅丽贤。
“她到底是你的母亲,就算有千般不是,你也不应该杀她,将来过不下去,你大不了不和她一起过。”梅丽贤抚摸君雯的脸颊,“不要对小云动手,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梅姨的。”
君雯说:“梅姨,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梅丽贤的眼神变得和她一样冰冷,“雯雯,我问你,你真的有杀人的决心吗?”
君雯怔怔地点头。
“那么,帮梅姨解决掉一个人吧。”梅丽贤笑着说:“你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你也没有动机,警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去,就算调查你,也只是普通的排查。等风波过去,你就拿着我的遗产,远走高飞,去你想去的国家,过你想过的生活,从此以后,你的人生就与小云毫无关联了。”
梅丽贤将遗产作为报酬,阻止君雯谋杀宫小云,买通她杀死朱坚寿。在调查的前期,君雯确实游离在重点排查之外,如果不是查到她和魏雅画的关联,重案队恐怕至今也不会在她身上花太多力气。
岳迁问:“你平时很照顾镜梅桃源的流浪狗,是你教君雯如何和它们建立感情?”
“是,它们很聪明,她也是。”在如何杀死朱坚寿这件事上,梅丽贤和君雯讨论过很多次,每次都是私下找个地方见面。
起初,君雯不赞同让流浪狗去啃食朱坚寿,杀人不需要这么麻烦。梅丽贤却问:“你还记得小帅吗?”
君雯想起来了,那是梅丽贤养过的一条吉娃娃,特别漂亮,但是因为朱涛涛没有考好,小帅被朱坚寿摔死了。君雯那时很小,也想养狗,但是宫小云说什么都不同意,她每次看到小帅,就会抱起来亲,小帅也很喜欢和她一起玩。小帅抽搐的身体肉泥一样贴在地上,一条生命就这么被朱坚寿碾碎了。
“死了才让狗去啃食,这种报复都算轻了。”梅丽贤说:“他啊,真不是个东西。”
君雯问:“那我该怎么做?”
梅丽贤说:“照我的食谱,去亲近那些流浪狗。”
往来镜梅桃源的人不必登记,加上梅丽贤很清楚哪些地方没有监控,君雯每次去都避开了物管和摄像头。梅丽贤没住院时,狗饭是她亲自做的,交给君雯,君雯拿去引诱流浪狗。很快,流浪狗见到君雯就会热情地迎上来。
2月,梅丽贤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必须入院治疗,而这也是她们约好的杀死朱坚寿的时间。
为了不让警察查到两人在同一天出现在九院,梅丽贤选择了离家更近的三院。朱坚寿和朱涛涛都更想去九院,梅丽贤豁达地说,日子不多了,住三院,将来更方便回家。
癌症后期,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享福一辈子的朱坚寿终于扮演起合格的丈夫,每天三次去三院送饭,雷打不动。
每当他离开镜梅桃源,君雯就混在那些商户的客人中出现了,带着做好的狗饭,继续和流浪狗们沟通感情。
其间,君雯假扮成外卖员,在三院见到梅丽贤,定好动手的时间。
作案当天,君雯让老文去凉风喜膳买了奶油椰子糕,而在这天之前,梅丽贤已经多次跟朱坚寿提到椰子糕,说很对不起他,不让他吃椰子糕,现在想想,让他吃一点又怎么了?朱坚寿很感动,说多亏了她的管束,不然他早就有并发症了。
梅丽贤说自己想吃椰子糕,前几天宫小云来看望过她,她拜托宫小云买一些来,宫小云临时有事,君雯晚上会送到镜梅桃源。
朱坚寿听到君雯的名字,还很诧异,梅丽贤连忙笑着说:“雯雯长大了,你别再逗她,有点伯伯的样子。”
朱坚寿说:“那我能吃点吗?”
梅丽贤含着泪花说:“吃,都给你吃,我这样子啊,也吃不了多少了,你帮我吃,我就开心。”
大约是梅丽贤最近念叨得多了,朱坚寿想起奶油椰子糕的味道,越想越馋。照顾梅丽贤睡下后,他回到家中,放下东西就去了梅丽贤说的地方。
梅丽贤叮嘱他,君雯工作很忙,加班到很晚,他早点去,别让人家等着。
在竹林边,朱坚寿果然见到了君雯。君雯笑着将一大口袋奶油椰子糕递上来,“朱伯伯,好久不见了,我偷吃一个没问题吧?”
朱坚寿开心道:“吃啊,这么多!”
两人坐在石凳上,分享椰子糕,聊着造船厂的生活,还有梅丽贤的病。君雯吃得很慢,朱坚寿却一口接一个。今天吃晚饭时,梅丽贤突然说不舒服,他放下筷子就往医院赶,几乎没吃什么,折腾到这大晚上,一口袋椰子糕他都吃得完。
聊了一会儿,椰子糕已经被吃掉大半,君雯发现朱坚寿果然有些晕了。她站起来,说自己要回去了。朱坚寿也站起来,扶着脑袋,摇摇欲坠。
两人分别,君雯走出几步后,朱坚寿还站在那里,缓缓弯下腰,似乎很难受。君雯知道时机到了,她拿起刀,趁朱坚寿迟钝,刺向他的后心。
朱坚寿躺在没有水的泳池里,失去了生息。君雯将他的腹部、颈部划开,放上准备好的生肉,被肉吸引来的流浪狗兴奋地围绕着君雯。君雯指向朱坚寿,它们流着口水,跑了过去……
梅丽贤平静地讲述着她与君雯的计划,“虽然我不在现场,但从结果来看,她完成得和计划没有差别。只是……”
梅丽贤黯然地低下头,“我没有想到,你们还是查到了她身上。”
第59章 缄默者(24)
“那林嘉寒呢?她也是你安排的吗?”岳迁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梅丽贤平静的脸上出现焦急的表情,皱纹挤在一起颤动,“和小林没有关系!”
“可她为什么会在案发当晚出现在镜梅桃源?并且在前期排查中撒谎?这说不通。”岳迁双手撑在床尾的栏杆上,“其实你可以一直隐瞒下去,是因为我们怀疑到了林嘉寒身上,你才承认买凶,你想将她摘出去。”
“不是!真的和她无关!一定是误会!”梅丽贤一激动,仪器立即报警,医护人员冲进来,岳迁只能停下。
走廊上,林嘉寒低头站立,看见岳迁出来,嘴唇动了动。
“梅丽贤都交待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岳迁站在她面前。
林嘉寒神情挣扎,一言不发。朱涛涛立即将她护住,“岳警官,你别为难嘉寒,她早就不是我们朱家的人了。”
林嘉寒侧过头,看了朱涛涛一眼。
岳迁推开朱涛涛,“梅丽贤到现在还护着你,你真的不算她的家人了吗?”
林嘉寒捂住下半张脸,眼睛一下子红了。朱涛涛焦急地说:“嘉寒,嘉寒,没事,有我呢!岳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要回去审嫌疑人,你们先跟我回重案队吧。”岳迁的视线停留在林嘉寒脸上,“林女士,你也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交待。”
在岳迁回到市局之前,君雯就承认了杀害朱坚寿的事实。如梅丽贤所说,警方很难联想到她的动机,对她的调查也不可能深入,她只要躲过这段时间的排查,等热案变成积案,就能够拿着梅丽贤留下的钱,过她这辈子都没有过过的富裕生活。
可是她被那一双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刑警之眼发现了,她的一切在一瞬间被撕扯到强光之中,无所遁形。
审讯室的门打开,岳迁匆匆走进去,君雯抬头看了他一眼,喉咙挤出干涩的声音,“梅姨跟你说了?”
“说了。”岳迁盯着君雯,“但我有一点想不通,你和梅丽贤多年未见,以前也不见得有多亲近,而全厂都知道,她和宫小云是好友,你这个好友的女儿,怎么会在和她重逢的时候,跟她说,你想杀死你的母亲?你就不怕吓着她?不怕她告诉宫小云?”
君雯的眉心紧紧地皱着,片刻,她说:“我们只是在互相利用而已。我得到需要的钱,她为自己这一生的忍耐复仇,亲眼看到蹉跎了她一辈子的仇人死在她前面。”
岳迁摇头,“不,你还是没有解释,你为什么会对梅丽贤说那些话。”
君雯的嘴唇颤了颤,仿佛不知道如何接话。
“你去九院的次数比去任何医院的都多,在遇到梅丽贤之前你就去过了,并且查过糖化,那次梅丽贤眼中的‘偶遇’,其实是你蓄谋已久,对吧?”岳迁沉稳地说。
“我……”君雯的眼神有些躲闪。
“确诊糖尿病之后,一些过去不曾有过的想法在你的头脑中出现,以前你过于善良,什么都忍受,越能吃苦,吃的苦越多,现在你不想忍受了,你想为过去的自己复仇。”岳迁说:“你虽然恨宫小云,不愿意和她一起生活,但她到底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杀害她。你真正的目的是朱坚寿。”
君雯眼中充满震惊,她的反应让岳迁更确定自己的判断。
“甚至,魏雅画也是你复仇的一环,你去苍珑市那次,本想杀死她,但最后你放弃了。而朱坚寿,是你无论如何不可能放过的人。为了达成目标,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观察,镜梅桃源形同虚设的物管和杂乱的商户给你提供了方便,你藏在那些商户的客人中,暗中观察朱家的情况。”
“很快你发现,梅丽贤的情况不太好。从宫小云口中,你早就知道梅丽贤得了乳腺癌,之前做过手术。最近总是往来于医院,你很清楚病人是什么样子。正当你为如何杀死朱坚寿苦恼的时候,你发现梅丽贤连去医院检查,都是一个人。你太明白独自去医院的心理,梅丽贤对朱坚寿的恨,已经到了连癌症复发,都不愿他陪伴的地步。”
君雯吐出一个字:“恨?”
“梅丽贤不应该恨朱坚寿吗?”岳迁点点头,“是,在造船厂大部分人眼中,梅丽贤都应该庆幸嫁给了朱坚寿。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她。你不一样,第一,你是宫小云的女儿,当初梅丽贤向宫小云吐露满心委屈时,你有机会听到,你知道梅丽贤过得并不快乐,只是那个时候,你不太能理解,更不明白不快乐会随着时间,发展为无法消融的恨。第二,你跟随梅丽贤去苍珑市旅游过,你亲眼看到朱坚寿的姐姐们对梅丽贤有多无礼,她根本不是朱家的媳妇,只是一个被呼来唤去的工具人,一个奴仆。”
君雯苍白的脸上滑过汗水,她无意识地低喃:“奴仆,奴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梅丽贤也提到了,你和她很像,当她看到你,就会想到自己,你们本质上是一类人,以为自己可以容纳无限的苦楚,而这些苦楚早就改变了你们的内心。”
“当你看着在医院形单影只的梅丽贤,完全能将自己代入她,你品尝到她的恨意和遗憾,过去的片段一下子组成一张完整的仇恨画卷,你猜到了她最想做的事,而这,和你的计划不谋而合。”
“但你也知道,贸然出现,告诉梅丽贤,你可以和她合作杀了朱坚寿,是件非常冒险的事。你先要做的,是让梅丽贤同情你。当然,即便如此,这还是很冒险。”
君雯终于开口,“但是我赌成功了,梅姨站在我一边。”
岳迁停下来,凝视这个成功复仇,脸上却毫无喜悦的女人。须臾,她笑了起来。
从自测血糖,到买重病保险,到最终确诊,君雯感到自己每天都在被一股邪火烧灼。她想不通自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一直先人后己,为什么不幸却要倾注在她身上。
事已至此,她觉得自己有些理解那些报复社会的人了,因为她也想。一个人的不幸仿佛只有“回馈”给其他人,拉着大家一起不幸,才会在心理上好受一些。
她思考是谁害她最深,第一个出现的就是宫小云。这个虚伪自私的女人不配当母亲,她无数次想,宫小云要是死了就好了,她好想杀死宫小云。
还有君明,他比宫小云好一点,但他也没有站在自己这一方,在家里他毫无地位,宫小云的很多选择明明是错的,他也不说话。他是家里工资最高的人,可他很懦弱,他经营不好自己的人生,也间接害了她的。这种父亲最没用了,她还因为他不坏,而不能恨他。
君雯走马灯似的将认识的人过了一遍,忽然想起朱坚寿,而想起朱坚寿,不免就会想起那个呼风唤雨的大小姐魏雅画。
说到这两个人,君雯嘴角勾起不加掩饰的嫌恶。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魏雅画,她和魏雅画之间的一切,都是魏雅画自导自演的游戏,快乐的只有魏雅画,而她,是那个陪大小姐办家家酒的仆人。
在苍珑市,魏雅画自作主张带他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小孩玩,办什么夏令营,知道她会画画,拉着她欣赏自己的藏品,自以为是地分享美术心得。她感激吗?她都要烦死了。魏雅画的言行在她看来,不过是跟乡巴佬显摆,他们因为寄人篱下,还必须捧着大小姐,为她的弱智计划鼓掌。
君雯盼望的,自由自在的旅游因为魏雅画而泡汤了,她每天都像在完成大小姐布置的作业。就连最后离开的时候,都要被大小姐塞一盒颜料,叮嘱她好好画画。
宫小云扔了颜料,那一瞬间,她竟是有种很爽的感觉。
寒假,魏雅画真的来了。君雯很感激宫小云,要不是宫小云逼着她学习、补习,她就要被叫去陪大小姐逛街了。比起听魏雅画显摆,她更愿意做天书一般的奥赛题。它们比她可爱多了。
不过后来魏雅画还是来找她的麻烦,质问她为什么不再画画,不陪自己玩。她像在苍珑市一样,谦卑地解释,宫小云不让她画画了,画画耽误时间。魏雅画脸上的鄙夷不加掩饰,很看不起她,和她绝交。她长出一口气。
本以为这辈子和魏雅画都不会有往来了,没想到这疯子想一出是一出,居然跑来跟她告白,说什么她是她的缪斯。
疯了!疯了!君雯心中一阵恶寒。她虽然一心扑在学习上,但也会和其他女生一样冲帅哥发花痴,她对同性毫无兴趣,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她的为难刺激了魏雅画,连星星月亮都能搞定的大小姐,怎么会得不到一个穷学生?魏雅画每天都出现在校园,威胁她,如果她不答应,就让她的老师同学知道,不久宫小云也会知道。
她那时还小,恋爱对魏雅画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对她却是绝对不能让父母知道的大事。她不得不照魏雅画说的做,成了魏雅画的缪斯。
和魏雅画在一起的那两年,她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毕竟魏雅画也要上学。魏雅画喜欢给她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她敷衍地回应。也不知道魏雅画在她身上究竟汲取到了什么艺术灵感,或许魏雅画只是对同性恋感到新奇,找她来实验。总之,魏雅画对她的新鲜感消失了,她不再是魏雅画的缪斯,魏雅画提出了分手。
谢天谢地。
可是在筛选仇恨对象时,魏雅画的脸居然出现了,君雯自己都有些意外。她本以为魏雅画无足轻重,是个过眼云烟般的人物,但仔细想来,她那些潜藏着的恨意也许可以归因于——魏雅画是她的对照组。
魏雅画的人生有多恣意,就衬托得她的人生有多局促。魏雅画轻易得到一切,她得到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忍耐,与忍耐催生的病痛。
意难平啊。
她查到魏雅画已经学成回国,在苍珑市开个人展,她怀着阴毒的恨意,想杀死这个女人。可是在艺术馆外徘徊许久,直到看到陌生的魏雅画,她都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有足够的动力动手。
好像也没有那么恨,魏雅画只是出生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她要是也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可能会比魏雅画更像大小姐吧。
没意思。君雯想,报复魏雅画,没意思。
她回到南合市,重新审视自己的仇恨,有一件“小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就知道那是小事,否则父母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可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她也忘不了,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变得愈发鲜明,就像刻在她心脏上一样。
她必须做点什么。
那是她上初中时的事了,宫小云跟着朱坚寿炒股,把家里的存款全都套了进去,看中了锦绣竹园的房子,买不起,梅丽贤慷慨解囊。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宫小云开心地对她说:“快,换衣服,你梅姨和朱伯伯请我们吃饭。”
朱坚寿经常请人吃饭,君雯并不觉得奇怪,但这次君明居然也要去,甚至为此穿上了很久没穿过的西装。
吃饭的地方是造船厂附近的一个酒楼,档次比较高,君雯没有来吃过,朱坚寿乐呵呵地招呼他们入座,宫小云倒是很自在,君雯和君明都比较内向,坐下没有说话。
整个包厢,就只有他们两家人,梅丽贤说,好久没有聚过了,这会儿正是吃小龙虾的季节,朱坚寿想吃,人多吃着热闹。
小龙虾在当时还是很稀罕的食物,贵,君雯没吃过,不知道怎么剥。看到她笨拙的样子,朱坚寿笑得更欢了,“雯雯,怎么跟乡巴佬一样?来,朱伯伯给你剥!”
君雯接过剥好的小龙虾,吃得没滋没味。
她一直很不喜欢朱坚寿,因为这个突然有钱的男人很喜欢在别人身上找优越感,尤其是她这么大的孩子,嘲笑他们穷,吃不起好东西,穿不起好衣服。过年的时候,君明给她买了一双国产牌子的运动鞋,她很喜欢,朱坚寿看到了,却说这鞋子比起阿迪耐克差远了,农民才会穿。
红彤彤的菜一盘盘端上桌,朱坚寿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高谈阔论,一会儿说在厂里工作没前途,当技师有什么用,一辈子也就那点死工资,一会儿说工人连小龙虾都吃不起,不会剥壳,让人笑话。
君雯如坐针毡,几次看向旁边的君明,这些话她一个小孩也听得出来,朱坚寿就是仗着有钱,还借了钱给他们家,所以嘲讽君明这个拿死工资的技师。
这时,服务生端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瓶进来,朱坚寿哈哈大笑,起身给大家倒玻璃瓶里的饮料。君雯喝了一口,是冰凉的椰子汁,很好喝。她忍不住弯起唇角,但这点因为喝到好喝的东西而自然出现的笑意很快被朱坚寿的话抹掉了。
“雯雯,椰子汁好喝吗?”
“好喝,谢谢朱伯伯。”
“当然好喝了,这是鲜榨的椰子汁,没有喝过吧?”
她低下头,局促地点点头。
“喝椰子汁,就该喝这种鲜榨的,没有添加防腐剂的,别喝你爸给你搬回家的那些,那是人能喝的吗,啊?”
她脑中嗡嗡直响,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朱坚寿说的是厂里发的罐装椰子汁。造船厂每到夏天,就会发饮料票,橙汁、汽水、薄荷水任选,一般工人可以兑换一箱,君明这样的,可以兑换两箱。所以一到夏天搬饮料,君雯都很快乐。君明总是让她选,她喜欢喝什么,他们全家就喝什么。
今年,厂里上了新品,椰子汁,她喝了一罐就上瘾了,要了两箱椰子汁。她还记得和君明一起将椰子汁搬回家时的快乐,可这椰子汁,在朱坚寿口中,成了不是人喝的。
那是什么喝的?畜生喝的吗?
朱坚寿,你才是畜生啊!
君雯懂事早,明白父母的难处,所以也明白,朱坚寿说这话,只是想羞辱君明,羞辱他们一家,在这个饭局上,在这个包厢里,他有钱,他吃得起小龙虾喝得起鲜榨椰子汁,他就是皇帝。
君雯反击的话就在嘴边,可是当她看向父母,感到一盆冷水浇在头上。
宫小云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和梅丽贤笑着聊天。君明尴尬地捡起朱坚寿的话,奉承道:“所以我们今天多喝点这里的椰子汁,谢谢朱哥。”
为什么?为什么?
你们感受不到他的羞辱吗?你们不难过吗?他凭什么这么说?爸爸,你为什么还要谢他?妈妈,你为什么装聋子?
只有我这么愤怒吗?我们家只是不如朱坚寿有钱,我们只是借了他的钱,他就可以这样说我们?可是我们找他借钱,不也是因为他坑害我们炒股亏钱?
为什么?因为穷,所以你们连自尊都没有了吗?
岳迁这是第一次在君雯身上感到强烈得如成实质的恨,她在发抖,怒火从眼睛中迸射,即便朱坚寿已经死在她手上,那从少女时代一路烧过来的恨意都没有消散。
她咬牙切齿,泪水浸湿了嘴角,“我要杀了他!我杀了他!”
君雯的冷淡被这怒火烧得灰飞烟灭,她花了一些时间冷静,才能够往下说。
在梅丽贤以为的重逢之前,君雯已经跟踪、揣摩过梅丽贤许久,梅里贤住院那天,她在九院重新给自己做了糖耐,拿着糖尿病的确诊报告,坐在花坛边,等到了这个和她一样,满心恨意的女人。
“我们确实很像,所以才能彼此利用。”君雯苦笑,“她倒是可以一走了之,我……算了,我至少为我自己复仇了,岳警官,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很爽。”
“林嘉寒呢?”岳迁问。
君雯茫然,“什么?”
梅丽贤的反应,似乎知道林嘉寒做了什么,君雯却完全不知道。岳迁没有继续这个问题,将话题转移到魏雅画身上。
君雯在认罪后,显得轻松了许多,她举起双手,“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我要是真的对魏雅画做了什么,我至于现在来狡辩吗?”
“魏雅画失踪,以你对她的了解,可能是什么人做的?”岳迁说。
“我对她能有什么了解,我们都……”君雯忽然停住了,几秒后,她说:“我们还在谈,谈的时候,她跟我说过一件事。”
“什么?”
“她可能不是她爸妈的亲生女儿。”
岳迁眼神一下子深邃起来,“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君雯回忆道,朱美娟来南合市警告卫蕉之后,魏雅画既得意又不满,觉得朱美娟将她管得太紧,同龄人都在谈恋爱,她为什么就不能谈恋爱?管得紧又怎么样,她聪明,朱美娟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对象是谁。
“明明不是亲妈,装什么啊?还真操起亲妈的心来了。”
君雯向来对魏雅画的事不感兴趣,也忍不住好奇起来,“那你亲妈是谁?”
“谁知道呢?”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你亲妈?”
魏雅画平时有问必答,那次却罕见地沉默了,“雯雯,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知道就是知道,这是我的秘密!”
君雯说,魏雅画虽然天马行空,但那次不像在胡说。而且她去过苍珑市,感到魏雅画和父母确实没有什么感情。
岳迁离开审讯室,立即给成喜打去电话。
由于报警太迟,苍珑警方最近才开始调查魏雅画失踪,在魏雅画居住的地方提取生物检材。魏晋和她没有住在一起,警方似乎没有一并提取魏晋的生物检材,至少岳迁还在苍珑市时没有看到。当时,也没有人往魏晋、朱美娟不是魏雅画父母这种可能上想。
分享完线索,岳迁叫住成喜,“那个,成队……”
“嗯?咋了?”
“我那个朋友,尹莫,没什么事吧?”
“唷!”成喜有点紧张,“他好像一直在潮水镇,我打听打听。”
“麻烦你了成队。”岳迁放空了会儿,推开休息室的门,林嘉寒立即站了起来。
“想清楚了吗?”岳迁问:“梅丽贤和君雯的犯罪,你参与到了哪一步?”
林嘉寒说:“我只是像梅丽贤那样,当了个缄默的好人,仅此而已。”
第60章 缄默者(25)
和朱涛涛离婚,脱离朱家的泥潭,林嘉寒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一对双胞胎儿子,她自己是自由了,孩子却失去了更优渥的生活环境,和来自奶奶的关爱。
梅丽贤在林嘉寒眼中是个对孩子无私慈爱的老人,她会花很多时间在家中为两个孙子打造乐园,用心准备他们的餐食。两人都很喜欢去镜梅桃源,她也很放心将他们交给梅丽贤。
离婚后,小儿子跟着朱涛涛,大儿子跟着林嘉寒,大儿子失去了去梅丽贤家的立场,而小儿子,朱涛涛因为工作太忙,请了保姆,接送都交给保姆,几乎没有再带小儿子去找过梅丽贤。
今年春节,听说梅丽贤复发了,林嘉寒猜,这可能也是朱涛涛不带孩子去的原因,病入膏肓的梅丽贤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可是年幼的孩子不懂得死亡,大儿子眼巴巴地望着林嘉寒,问:“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去奶奶家里了?她不喜欢我了吗?我可以把奖状拿给奶奶看吗?”
林嘉寒给大儿子解释:“奶奶生病了,我们不要去打搅奶奶。”
大儿子眼睛红了,着急道:“奶奶病了,那我们更应该去看她啊!妈妈,我们现在就去!”
林嘉寒抱住大儿子,慌忙说:“不行,医生暂时不让我们见奶奶。”
“那,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奶奶?”
葬礼的时候吧。林嘉寒这样想着,叹了口气,安慰大儿子道:“等奶奶好些了,我们再去。”
大儿子每天都盼望着奶奶快点好起来,还用零花钱买了个护身符。林嘉寒心中触动,萌发了带他去看看梅丽贤的想法。
当时梅丽贤还没有住院,林嘉寒想先独自去见梅丽贤,一方面告知过阵子想带大儿子来,一方面她实在是很厌恶朱坚寿,不可能再和朱坚寿碰面。
她去了镜梅桃源三次,每次都看到朱坚寿陪梅丽贤散步,这个老不死的,年轻的时候从不珍惜妻子,如今大约知道梅丽贤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才迟来地展现丈夫的体贴。
对林嘉寒来说,这却是一件麻烦事,她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开朱坚寿,下班之后时不时就去镜梅桃源附近转转,忽然有一次,她发现梅丽贤的举动和平常不一样,身边没有朱坚寿,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久,一个女人出现,两人不知在交谈什么,女人还不时观察四周。
林嘉寒第一反应是,这女人可能是朱涛涛的现任,但很快否定了,她和朱涛涛藕断丝连,朱涛涛有没有现任的事,她是最清楚的。而且女人一身黑灰,打扮得往人群里一丢就看不见。现任的话,应该不会穿成这样来见未来的婆婆。
林嘉寒觉得,她们好像在计划什么。
她莫名对她们的计划很感兴趣,淡忘了自己来镜梅桃源的目的,但她又不敢轻易出现在她们面前,她悄悄跟踪女人,仍是不知道女人是谁。后来,在梅丽贤住院之前,她又两次看到女人和梅丽贤见面。不知是不是巧合,每一次,朱坚寿都不在。
她们好像故意避开了朱坚寿?是什么事,必须避开朱坚寿?其中有一次,她看到女人投喂流浪狗。当时她并没有想太多,镜梅桃源有很多流浪狗,它们很喜欢梅丽贤,连她自己也陪梅丽贤喂过很多次。
可朱坚寿被杀死,尸体被流浪狗啃食的消息爆出来之后,林嘉寒在恐慌中,感到自己抓住了什么。
事发当天,还有往前几天,她都去过镜梅桃源,大儿子不知道梅丽贤住院了,总是缠着她说想去见奶奶,她愧对大儿子,索性找借口出门。心里憋着事,她一走就走到了镜梅桃源附近。
朱涛涛第一时间告诉她消息,一切好似突然联系了起来。嫁给朱涛涛的这些年,她在朱家其实能够感受到梅丽贤的痛苦,和朱坚寿这种人生活一辈子,忍耐朱家那三个姐姐皇太后般的趾高气扬,再温和的人都会受不了吧?她不信梅丽贤一点恨意都没有。她是个幼师,业余时间读过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她猜测,长期的隐忍压抑,一旦爆发,会比一般人更加猛烈。
梅丽贤就要死了,这是不可能改变的。梅丽贤为他人着想了一生,是否会在最后的时刻想想自己?有什么不平,有什么仇恨,连死亡都无法纾解的话,那就在死之前,亲手了结。
但梅丽贤早就虚弱得难以亲手来做这件事了。
所以那个奇怪的女人才会出现,她是梅丽贤为自己准备的一把刀!
流浪狗,投喂流浪狗的女人。
林嘉寒心脏狂跳,朱坚寿是被那个女人杀的,那个女人背后的是梅丽贤!
梅丽贤的爱护、关怀是沉默的,没有在朱坚寿嘲讽、责备时站出来说过话,但林嘉寒又能轻而易举感受到她的好意。她能在朱家坚持几年,说到底不是因为她有多爱朱涛涛,是梅丽贤这个婆婆给与的温暖。
岳迁想到林嘉寒在前期排查时形容梅丽贤的话——缄默的好人。
问询室,林嘉寒仰起头,看着屋顶明亮的灯光,好一会儿,笑了起来,“我这算是妨碍调查吧?但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重案队找到林嘉寒时,她已经猜到真相,如果她告诉警察,案子会以出人意料的速度侦破,就算她不说,但解释自己去过镜梅桃源,警察也能早早排除她,查到真凶的时间就会更快。
不要这样,她不想这样。朱坚寿这样的混蛋,本来就该死!她没有勇气成为那个杀死他的人,但她可以保护有勇气的人。
她要当这个,缄默的“好人”。
“你并没有缄默。”岳迁说。
林嘉寒愣了下,苦笑,“算是吧,我后来很庆幸那天正好就在镜梅桃源附近,我不说我为什么去,我越是可疑,你们就越是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离真相也就越远。”
片刻,林嘉寒摇摇头,双手捂住脸,“我还是没能帮到她们。”
走廊上,朱涛涛坐在地上哭,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却难以接受。于他而言,这个世界或许已经疯了,他那永远温和永远与世无争的母亲,居然策划杀死了他虚伪刻薄的父亲,而他的前妻早已知道,甚至暗中帮忙。只有他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他虽然从小害怕朱坚寿,恨朱坚寿,也从未想过朱坚寿会这样死去。他失去了父亲,母亲马上也要离他而去,他既是加害者的儿子,也是被害者的儿子,他心爱的女人也要面临法律的审判。
岳迁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捶着自己的头,嚎啕大哭。
一天后,三院传来病危通知,梅丽贤陷入昏迷,每分每秒都是倒计时。
这个由梅丽贤的宽容忍让支撑起来的家,摇摇欲坠了几十年,当梅丽贤收起她的宽容忍让,它立即就土崩瓦解。
但这时,岳迁无暇赶去三院,苍珑市警方经过DNA比对确认,失踪的魏雅画和魏晋并不是父女,且不存在亲缘关系。朱美心也提供了样本,魏雅画和她也没有亲缘关系。
她既不是魏晋的女儿,也不是朱美娟的女儿。
魏晋看着报告,沉默无言,但他的额角正在轻微地扭曲颤动,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不能被警方知道的恐惧。成喜盯着他,“魏总,这是怎么回事?魏雅画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怎么从来没提过?”
魏晋的反应不像这时才知道,这样重要的线索他不提出来,只能说明,他是故意隐瞒,而这,或许就是他不肯报警的原因。
“我们……我们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女儿,我,美娟,她的姨妈们,都没有亏待过她。”魏晋沙哑地说。
魏雅画是朱家的公主这件事,警方已经充分了解,魏雅画出生以来,得到的所有都是最好的,哪里说得上亏待。
“现在我们讨论的不是亏待不亏待。”成喜说:“我要知道的是,你为什么隐瞒?魏雅画不是你们的孩子,那她是谁的孩子?你们为什么会收养她?”
魏晋平静了些,脸上浮现出苦楚的神情,“美娟年轻时受过很多苦,特别是在牢里……”
“等等等等!”成喜说:“你的意思是,她坐牢是我们的错?难道她勾结黑势力犯罪,不应该得到惩罚?”
“我只是陈述事实。”魏晋揉着泛红的眼睛,“我和美娟结婚的时候,她的年龄就不适合怀孕了。你们也知道,她早年在夜场工作,日夜颠倒,又需要大量饮酒,身体的根本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伤了,后来坐牢,对她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吧。我们尝试要孩子,大姐和三妹都很担心,她那个年龄,风险很大。但她坚持要,怀不上,我们去很多医院看过,没用。”
成喜问:“医生的结论是什么?”
魏晋喉结动了几下,神情痛苦,“美娟失去了生育能力。”
“所以你们?”
“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收养孩子。我这个人,对后代没有特别在意,有没有孩子无所谓。但美娟说什么都想要,她……她希望我可以找一个年轻的女人,生个孩子。但这怎么可能,我不能背叛她。”
最终,魏晋和朱美娟从农村领养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孩,将所有爱意都倾注在这个不幸又幸运的女孩身上。
成喜将这段问询记录发给岳迁,岳迁马上联想到刘珍虹、李福海、竹姐菊姐……那个非法取卵组织。
魏晋说,魏雅画是他和朱美娟从农村收养的,但苍珑市警方并没有找到魏雅画的亲生父母。更奇怪的是,朱美心作为和魏雅画最亲近的家人,对此一无所知,在看到DNA比对结果之前,她一直以为魏雅画就是朱美娟的亲生女儿。
朱美心的反应比魏晋混乱得多,“雅画,雅画不是我二姐亲生的?怎么会呢?她坐月子时,我每天都守着,雅画就是她亲生的啊!”
朱美枫依旧摆着一张刻薄的脸,好像魏雅画不管是谁的孩子,对她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她要维护的是整个朱家,而不是其中的某个个体。
但朱坚寿之死的真相似乎给了她沉重一击,她拒绝警方的一切问话,置身事外,就像对于朱美娟的商业帝国,她也一直是那个站在外面的人。
岳迁找到叶波,“叶队,这案子不对劲,可能和永宾市那边有关。”
叶波正在整理朱坚寿案的结案报告,魏雅画案不属于南合市,按理说已经和重案队没有关系了。
“你是说,那个取卵组织?”叶波马上从电脑上抬起头。
“是,魏晋和朱美娟的情况,很容易成为他们的目标。”但现在苍珑市警方没有掌握取卵线索,对魏晋的问询和调查也不够充分,很难得出进一步结论。
叶波问:“那你想怎么做?”
“我想再去一趟苍珑市。魏晋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太大了,他不仅可能和魏雅画失踪有关,还可能牵扯到另一个人的失踪。”岳迁说起被魏晋的节目毁掉的白事从业者居叶伟,当时要不是朱坚寿的案子没破,他不会放下这条线索赶回南合市。
叶波听完,沉思了几秒,“苍珑市协助咱们侦查朱坚寿案,咱们也应该给他们一些助力,迁子,你随时可以去。不仅要继续查居叶伟,还要查魏晋接手美朱集团本身,上次我们查得不够充分。”
岳迁顿了顿,和叶波视线相触,查魏晋这一点,他和叶波不谋而合。魏晋最大的疑点就是突然接手美朱集团,只是目前看来,魏晋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叶波笑了笑,“看我做什么?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啊?虽然我没有去苍珑市,但我好歹是个队长。”
岳迁说:“哪里话,我听你指挥。”
“我看得出,你最怀疑的就是魏晋。”叶波眼神锋锐,“你觉得,是他造成魏雅画的失踪。之前谁也不知道魏雅画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现在鉴定结果都出来了,他的嫌疑正在增加。”
岳迁点点头,“我这次一定查清楚。”
回南合市后,岳迁为朱坚寿案连轴转,此时稍微有点空暇,才意识到尹莫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腾,尹莫当时状态就有些奇怪,现在不会还留在潮水镇吧?但成喜答应帮他关照尹莫,既然成喜没有专门提到,那至少说明尹莫没出什么事?
思来想去,岳迁还是给尹莫打了个电话。等了一会儿,接通了,但没人说话。
岳迁警惕性很高,那边没声音,他就没声音,尹莫不是接起电话不说话的人,难道此时拿着手机的另有其人?
半分钟后,那边终于说话了,“岳警官呀,有什么事?”
这欠欠的语气一听就是尹莫,岳迁皱起眉,“刚才怎么不说话?”
“嗯?不是你找我?你不说话,我为什么要说话?”
“你‘喂’都不‘喂’一声?”
“谁规定接电话一定要‘喂’?万一是骚扰电话呢?”
岳迁耳根烫了烫,总觉得尹莫这句“骚扰电话”是故意说他。
“跟你说个事。”为了让自己打的不那么像骚扰电话,岳迁开始摆正事,“我又要去苍珑市了,查居叶伟那个案子。对了,你还在潮水镇吗?有没有什么线索能给我?”
“哈哈——”尹莫笑得很夸张,“原来是有求于我。”
谁有求于你了?没话找话说不懂?岳迁眼皮突突跳着,“有还是没有?”
“唔,这个嘛……”
“快说!”
尹莫却非要唱反调,“你让我说我就说?那我让你待在潮水镇别走,你怎么不听我的?”
岳迁回想一番,尹莫有让他别走吗?没有吧,尹莫只是少见地在他面前展现出虚弱。那就是尹莫的挽留吗?好委婉,好隐晦。
“你是在撒娇吗?”岳迁正大光明地指出。
尹莫愣了下,低沉地笑了起来。
岳迁耳朵痒,连忙将手机换了一边。
“我有的是线索,但我不想现在说。”尹莫道:“反正我说了也没用。”
岳迁忙问:“为什么?”
“居叶伟是为什么变成后来那样?”
“因为……”
岳迁明白尹莫想说什么了,居叶伟被魏晋曝光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在现代社会虽然被小部分人推崇,但在更大的层面上是被排斥、嘲笑,和禁止的。尹莫和居叶伟一样,能够看到某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但对严谨的调查来说,不仅不能作为调查证据,还要规避,它会影响到调查。
“好吧。”岳迁打住话题,“你现在在哪里?我来苍珑市,请你吃饭。”
“那真可惜。”尹莫叹气。
“又怎么了?”
“我现在不在苍珑市。”
“你跑哪去了?”
“我来找尹江的师父。”尹莫语气沉了些,“我有些问题问他。”
尹江的师父?岳迁有印象,老岳给他说过。尹江体弱多病,离开嘉枝村后跟着一个师父做白事,后来独立出来,娶妻生子,尹家正是因为尹江跟了个好师父,才富裕起来。后来,尹江和妻子阿妆去世,尹莫成了孤儿,村里人都害怕他,是这位师父来将他接走,抚养长大。
这位师父,似乎叫林先生。
老岳说林先生来接尹莫时,就头发花白了,现在应该年纪很大了吧?
“那你,好好陪陪师父。”岳迁自觉不好问这位师父的事,尹莫谈兴也不高,两人说了几句,就挂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