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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缄默者(26)

    在岳迁去苍珑市之前,叶波联系永宾市目前负责调查取卵案的查队,告知苍珑市的线索,查队惊讶道:“你们已经查到苍珑市去了?”

    叶波听出门道来,“苍珑市有什么问题?”

    查队说:“我们最近有点进展了,我想再核实一下,再通知你们来着。目前抓到的部分下级人员交待,他们中有人被带到苍珑市,然后就失踪了。”

    “失踪?怎么说?”

    “不清楚,怀疑被灭口,还有一种可能是,偷渡送到国外。叶队,你知道,苍珑市在边境上,陆地海路都能走,偷渡、人口.贩卖一直存在。”

    查队又说,他们根据这些下级人员提供的线索分析,当年的取卵团伙发源地、老巢在哪里已经很难找出来,但现在正在活跃的这个,其重要人员可能就在苍珑市。它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取卵团体,大概率涉及更广泛的犯罪。

    叶波眼前闪过朱家三姐妹、魏晋的脸,以及早已是苍珑市优秀企业的美朱集团。朱美娟这些年来形象光辉,美朱集团更是纳税、慈善的标杆,但无论它现在如何白,都改不了它是从黑.势力起家的事实。

    岳迁正要出发,突然接到叶波的电话,让他暂缓。岳迁打听原因,叶波说正在申请特警支援,案件正在变得复杂而危险,他们不是苍珑市的警察,更要谨慎小心。

    岳迁不是冲动行事的人,既然暂时走不了,索性回了一趟嘉枝村。他查案子忙得晕头转向,老岳给他打了几次电话,担心他吃不好喝不好,他回来看看老岳,想让老岳安心。结果老岳一看他瘦了一圈,还有黑眼圈,更不安心了。

    “你们那个叶队,不让你休息吗?”老岳唠叨地将大鱼大肉端上桌,“要让马儿跑,就要给马儿吃草!”

    “吃了吃了!天天都有草吃!”岳迁一边啃排骨一边说。

    老岳更生气,“就只吃草啊!”

    岳迁差点喷出来,“吃肉!刚才不是个比喻吗!”

    “只吃肉也不行,还要吃菜,营养均衡。”老岳夹了一筷子青菜,“地里刚摘的,新鲜,你们食堂吃不到。”

    “是,是,好香!”岳迁顺着老岳说。

    老岳虽然想孙子,但也知道当刑警就是忙,不忙那都是被丢到了闲职部门。看着去年还臊眉耷眼没出息的岳迁终于长成了他理想中警察的样子,他老欣慰了,拍着岳迁的肩,要他早点回去工作。

    拍了两下,老岳又用力捏,“这身板,结实了这么多!”

    他不说,岳迁都没发现。原主个子虽然高,但身板不行,他穿过来后下意识加强锻炼,补充蛋白质,几个月下来,已经不是那个随随便便就被开瓢的薄片儿了。

    “我们乖爷做饭这么香,我再不长结实点,说得过去吗?”岳迁很会哄老人家开心。

    老岳笑得合不拢嘴,过了会儿,又板起脸赶他走。

    岳迁开着重案队的车回来,经过嘉枝镇时踩了脚刹车,准备去看看陈随。陈随虽然凶了点,但他能这么快调到市里,陈随出了大力,他心里记着。

    刚停下车,岳迁就看到陈随了,他正要下车打招呼,忽然看到陈随身边还跟着个熟面孔。

    只是这人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这儿。易轻,他那个脾气古怪的室友,此时好像正在和陈随吵架。

    说是吵架,其实更像是易轻单方面找陈随麻烦,他输出一连串,陈随才皱着眉说一句。不苟言笑的派出所副所长被市局来的小年轻说成这样,岳迁越看越觉得有趣。

    但还没看一会儿,他们就朝岳迁停车的地方走来了,岳迁是一踩油门跑了也不是,原地等着被他们发现也不是。陈随看过来时,岳迁索性推开车门,笑得十分灿烂,“陈所,下午好啊。”

    陈随愣住,他旁边的易轻更是突然闭嘴,戒备地盯着岳迁,神情尴尬。

    岳迁假装这时才注意到易轻,惊讶道:“室友?你怎么在这儿?你们队在我们镇有任务啊?”

    易轻皱起眉,又看看陈随,显然话还没有说完,但有岳迁在这儿杵着,他也没法继续说,抛下一句“算了”,转身就走。

    陈随也没拦,看了看他气冲冲的背影,叹了口气。

    岳迁左右观望,福至心灵,一时间脑补出了一场大戏。

    他那刻板严厉的老领导,和他那喜怒无常的室友,原来是一对吗?忽然懂了室友为什么对他那么不客气了,他以前还觉得莫名其妙,他认都不认识易轻,这人吃错药了对他有意见?原来是吃醋啊!

    呸,这醋都馊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他跟陈随普通上下级关系,陈随待他还格外严格,这些小年轻一天天的,脑子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难道陈随力荐他进重案队,室友有意见?觉得其中有猫腻?

    岳迁想,猫腻就是我太牛逼了,我是满级……

    “怎么回来了?”陈随打断岳迁的脑内自夸,依旧沉着脸,仿佛下一秒就要嘲讽两句。

    岳迁乐了,心想人走了你才摆个架子,你刚才怎么不摆架子?

    仗着自己现在只有22岁,菜鸟一个,岳迁笑得挤眉弄眼,“陈所,我室友怎么来找你啊?你们很熟哦?”

    陈随说:“你们一个宿舍?”

    “是啊,但他也没说认识你啊。”岳迁说:“我要是知道你俩认识,我高低拿你来跟他套套近乎。”

    陈随看他一眼,“都是同事,套什么近乎,正常相处就是。”

    “我也想正常相处啊,但他不和我正常相处,我一个刚进城的乡巴佬,不懂这些人际关系,怎么办啊。”岳迁苦恼地说。

    陈随似乎有些意外,“不和你正常相处?你俩怎么了?”

    “那你要去问易轻了,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岳迁告状,“我跟他无冤无仇的,见都没见过,他一看到室友是我,马上就不高兴了,可能嫌我是村儿里来的吧。”

    “易轻不是这样的人。”陈随回到办公室,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喝了口茶。

    岳迁对嘉枝镇派出所轻车熟路,也给自己倒水,“那是,你们关系不一样,你肯定帮他说话。”

    “我……”陈随难得地吃瘪,过了会儿才说:“易轻是我以前在分局带的队员。”

    岳迁竖起八卦的耳朵,“然后呢然后呢?”

    陈随说:“没什么然后,我没在分局待了,调来这边,他一直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陈随当初在分局是骨干,早就可以调到市局,也和市局不少刑警关系紧密。但领导挽留,加上他自己也觉得在分局还有任务没完成,便留了下来。很多新人都是他带,易轻那一批是最后一批。

    陈随在带新人上花了许多心思,新人也很信任依赖他,易轻是其中表现得特别明显的,以他为榜样,将“要和陈队一起去市局”挂在嘴边。

    那会儿市局也在试探陈随,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最迟年底,陈随就要离开分局,去市局了。但出乎每个人的意料,陈随不仅没有去市局,还到了嘉枝镇派出所。

    易轻无法理解,问陈随为什么,陈随没有解释,草草和队员们告别。

    “所以是为什么?”岳迁明亮的眼睛盯着陈随。

    陈随平静地整理文件,“没有为什么。”

    绝对有隐情!岳迁将易轻的敌意和陈随的逃避联系一起,感到好大一盆狗血泼了下来。

    这两人在一起了,但是不能在一起,陈随主动下放,争取易轻的晋升机会,这就能解释易轻在资历不足的情况下忽然调到了市局刑警队。但是易轻还太年轻,不懂得陈随的苦心,三天两头跟陈随闹。自己同样是被陈随推荐到市局,在易轻眼中不就是情敌?

    岳迁眼中,陈随的形象已经变了,从冷血的硬汉变成隐忍的恋爱脑。

    岳迁忍不住“啧”了声。算了,这种私人问题,就不问了,给老领导留点面子。

    陈随听到他“啧”,眉心皱得更紧,“回来干什么?有事?”

    “案子破了,叶队给我放假,回来看看兄弟们。”岳迁嬉皮笑脸地说。

    陈随显然也关注着朱坚寿这起案子,“你还去苍珑市调查过?”

    “哟,消息灵通啊!”

    “那边……情况比较复杂。”

    两人探讨起案子来,岳迁说永宾市那边最新线索指向苍珑市,他马上又要出发,陈随叮嘱他注意安全,边境城市的社会问题,到底要比南合市这种大城市麻烦一点。

    岳迁本来都要走了,忽然听到治安队那边在做规范白事活动的报告,连忙拐过去听了一耳朵。这段时间镇上出现的白事扰民明显少了,治安队还要去乡下普及知识。

    李所长看到岳迁,喜气洋洋地勾住他的肩膀,“小岳,多亏了你的提议,现在办白事的心里都有数,钱照赚不误,还省了被举报的麻烦,大家都高兴。”

    岳迁心想,有个人不高兴,没生意,都跑苍珑市找活干去了。

    但转念一想,其他人生意都做得好好的,就他尹莫一个被耽误了?可能吗?这人就是故意找茬来的!

    岳迁打电话准备嘲讽尹莫一通,让他回来老老实实做生意,但电话没接通。

    3月14号,岳迁接到叶波通知,和十来名刑警、特警一同前往苍珑市。永宾市负责调查取卵案的刑警也有一组来到苍珑市。

    魏雅画不是魏晋和朱美娟亲生女儿,对警方来说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但对魏晋、美朱集团,暂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苍珑市警方根据魏晋的供述,来到他自称收养魏雅画的黄宗村,却没有得到任何与魏雅画及其家人有关的线索。黄宗村在二十多年前封闭落后,人人穷得响叮当,生下男孩还能勉强养活,女孩则有许多一生下来就被丢弃、沉到水中。那是一笔时代局限造成的糊涂账,如今也掰扯不清楚。

    如今在旅游的推动下,黄宗村已经被打造成网红景点,所谓的村民全都是外地投资者或者演员,真正的村民早已搬走。这种情况下,无法核实魏晋所言的真实性。同时,DNA比对也没有找到任何与魏雅画有亲缘关系的人。

    “她不是没有亲人,只是她的亲人的信息全都没有入库,查不到。”成喜赶紧将到此为止的调查信息分享给两地警察。

    岳迁提出见魏晋一面,警方没有拘留魏晋的立场,他还在自由工作,但成喜派人监视他,前方立即汇报,魏晋刚离开美朱大楼,要去参加一场会议。

    岳迁赶到会场,会议一结束,就出现在魏晋面前。魏晋停下脚步,显然对又被警察找上门这件事很是不满。但他算是半个公众人物,神态控制得不错,甚至笑着与岳迁寒暄起来,“岳警官,又来我们苍珑市了?”

    岳迁也笑,“我手头的案子破了,多亏苍珑市局协助调查,现在轮到我来协助苍珑市局了。”

    魏晋眼中闪过一道冷意,但很快诚恳道:“雅画拜托你们了,岳警官这么优秀的人才,我相信一定能够帮我把女儿找回来。”

    “我今天就是想和魏总聊聊魏雅画。”岳迁看看魏晋身边严阵以待的秘书、下属,“魏总等下没有安排吧?”

    “有安排也要让路。”魏晋和曾秘书说了两句,上前两步,“那我们就去市局吧。”

    不愧是多年来苍珑市老百姓眼中的正义化身,魏晋主动提出去市局,浑身正义凛然,仿佛不沾一丝黑暗。

    岳迁观察他两秒,却说:“不至于,市局太严肃了,我想去魏雅画的画廊看看,可以吗?”

    魏晋点头,“当然。”

    魏雅画失踪多月,画廊处在关闭状态中,管理权在美朱集团手上,警方来搜查过几次。魏晋让人打开门,“岳警官,进来吧。”

    这个以魏雅画名字命名的画廊自然处处都是她的风格,虽然叫画廊,其实是两栋带花园的建筑,由玻璃回廊连接起来。前面的建筑更大,供展览陈设之用,画廊除了售卖魏雅画自己的作品,还会经营其他画家的作品,魏雅画收取的费用极低,可以说只是象征性收一点,更多是为心仪的作品、画家提供一个机会。

    警方前期已经查得很清楚,在她这里卖画的都是女画家,有几位甚至是在她的资助下继续创作,她们对她都抱着感恩的态度。

    后面的建筑是魏雅画的画室,工作人员、经纪人需要经过允许才能进入,那里有她的卧房,有时不回家,她就睡在卧房。

    自从进入画廊,魏晋身上就笼罩着伤春悲秋的气氛,他内疚地说,这是妻子送给女儿的礼物,妻子在女儿身上倾注了无限的爱,他这个当父亲的,和女儿的关系却一直相对疏离,他连女儿都没有保护好,愧对妻子。

    “疏离,是因为魏雅画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岳迁趁机问。

    魏晋沉默了好一会儿,算是默认,“我对子女,后代,不像美娟那样热衷,年轻时,我更在意的是我的事业。如果不是美娟坚持,我想,雅画不会成为我们的孩子。”

    “所以她失踪了,你才不那么在意?”岳迁看着墙上的画。

    “不,我在意,正是她不见了,我才醒悟,女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魏晋哽咽了。

    “真正在意的话,当时就该报警。”岳迁转身看向魏晋的眼睛,“而不是为了隐瞒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或者别的什么,拖到现在。”

    魏晋像是被冒犯到了,“我不是为了隐瞒!我已经解释过很多遍!”

    “我这样的普通人很难理解吧。”岳迁说:“毕竟我在农村长大,很难懂你们这些富豪。不过说到隐瞒,你和朱美娟的情报工作很扎实,朱美心都被骗过去了,魏雅画肯定也不知情吧?”

    “我们不希望她知道,她是被抛弃的女婴,既然来到我们的家庭,她只需要享福就够了。知道得多了,反而会自卑。”

    “这是你的想法吗?”岳迁问。

    魏晋摇头,“我那时考虑不了那么多,是美娟的决定。”

    岳迁继续欣赏画作,“你们有没有想过,魏雅画其实知道你们不是她的父母?”

    魏晋身形顿了顿,岳迁捕捉到他脸上浮现的愕然。但这愕然消失得很快,他摇头,“雅画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呢?你刚才也说了,你和她的关系比较疏离。”岳迁说:“你并不是特别了解她。”

    魏晋不语。

    岳迁继续道:“魏总,其实你们做调查新闻,和我们查案一样,要讲线索,讲逻辑链,你说魏雅画不知道身世,证据呢?还是说,这是你习惯为之,毕竟你也做了不少夸张的,颠倒黑白的新闻。”

    魏晋被激怒了,愤然看着岳迁。

    岳迁往下说:“我们去黄宗村,没有找到魏雅画的亲人。”

    “这不是很正常?那么多年了,人早就散了。”

    “所以这条线索是不是真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岳警官!”

    岳迁抬起手,示意魏晋稍安勿躁,“魏总,你这种情况,碰巧前不久我遇到一起相似的案子,那起案子已经侦破了。”他故意强调,“我侦破的。”

    魏晋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是一对夫妇,没有生育能力,又特别想有孩子,和你们一样,他们去了很多医院,医生没办法,但在医院外守株待兔的人给他们想了个办法——买陌生女孩儿的卵子。”岳迁缓缓说道。

    魏晋脸上的肌肉细微地跳动,片刻,他不再和岳迁对视。

    “你和朱美娟,对那个组织来说,是很‘优质’的客户了。他们有没有找上门?”

    “没有!我不知道什么组织!”

    仿佛接收不到魏晋的抗拒,岳迁接着说:“我刚说的那起案子,其实还牵扯到更大的案子,这次来的不止我,还有永宾市的专案组,他们是专门奔着取卵组织而来。据说已经有线索指向苍珑市了,有人就藏在这里。”

    魏晋绷着嘴唇,半晌道:“你认为我知道那个组织?”

    岳迁笑道:“毕竟,你很像是被他们盯上的人,且你和那对夫妇一样,也说不清自己女儿的身世。”

    岳迁神情一冷,“魏总,取卵案我们必破,你要是有线索,还是尽早提供。啊,我忽然有了个想法,魏雅画会不会就是在查自己身世的途中,发现了什么,才会失踪?”

    第62章 缄默者(27)

    “无稽之谈!”魏晋愤怒地打断,“雅画从小就是个乖乖女,一心画画,别的事情她根本没有兴趣!”

    岳迁稍稍抬起下巴,“乖乖女?”

    魏晋和他对视片刻后转身,仿佛想掩饰什么。岳迁却迅速转到他面前,“魏总,当初了解魏雅画的成长环境时,我其实有些不解,你和朱美娟怎么会溺爱她到这种地步。”

    魏晋呵了一声,“你不能理解,不等于不合理。她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孩子,美娟视她为掌上明珠,她又是个女儿,我们给她最好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她不必为了金钱烦恼,一切我们都可以为她摆平。”

    岳迁点点头,“可是那也太夸张了,你们像是……在为她打造一个出不去的,虚假的城堡。”

    魏晋瞪着岳迁。

    “现在我好像明白过来了,因为只有从小让她生活在那种与世界隔离的状态,她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她才不会去探索某些你们不希望她探索的东西。”岳迁说:“她一心画画?不,是你们让她一心画画。”

    魏晋突然摆出出现在新闻中的面孔,“岳警官,你这是凭空捏造,是诽谤。你可以质疑我对雅画的感情,但不该质疑美娟,她对雅画的关爱,朱家每个人都感受得到。”

    岳迁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他暂时没有强有力的证据,刚才也只是为了试探魏晋。

    他在展览区踱步,慢慢看着墙上挂着的画。部分墙面上只剩下画框,没有作品。他回过头,“这些画收到哪里去了?”

    魏晋显然对他很不满意,却还是上前解释,墙上的画不是一成不变,被买走之后就会换上新的,有的挂得太久,也会暂时撤下,时机合适时再展出。魏雅画帮其他画家售卖作品,她失踪后,画廊考虑到画家们的生计,将她们的画全部返还,所以墙上不少位置是空的。

    岳迁拿出手机,将目前还在墙上的所有画都拍了一遍,空着的画框也拍下来。

    魏晋说,警察前几次来,早就记录过了。

    岳迁笑道:“魏总,你是在嘲讽我做无用功吗?很奇怪啊,魏雅画失踪,你是她父亲,而我是为你寻找她的警察,我这么负责,反复核实,你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魏晋不看岳迁,“岳警官,你还年轻,你们年轻人总是喜欢过度揣测他人,这不是个好习惯。”

    岳迁回到市局,三地警方正在开联合会议。这段时间,永宾市抓了不少涉嫌参与非法取卵的人,其中一人正是柳阑珊的直接上级,她的籍贯是苍珑市下面的一个镇,年轻时跟着认识的姐妹稀里糊涂进了这一行,混成小头目,她虽然不知道组织里的高层都是谁,但这么多年,也观察到不少现象,有一些猜测。

    他们这些小头目,物色到的重点目标会被送到苍珑市,她们有什么结局,她查不到,只有一般目标,才由小头目们自行解决。如此看来,苍珑市势必有个重大窝点,而被送来的女人是取卵还是有别的用途,尚不知晓。永宾警方认为,她们中的一些人恐怕已经被送到境外。

    线索梳理下来,美朱集团有嫌疑,这个庞大的集团虽然是苍珑市的明星企业,但它是从黑.势力的养分中站起来,这是改不掉的事实。三地警方已经有了后续调查的方向,一是申请经侦加入行动,二是从美朱集团支出巨大的慈善项目着手,慈善投入几乎所有大企业都会做,一来树立企业正面形象,二来也是模糊资金流向的重要手段。

    岳迁一心二用,一边听开会内容,一边在手机上搜索魏雅画的作品。魏雅画并不像魏晋所说,是个心里只有画画的小公主,相反,她很会经营自己这个“ip”,甚至她那与世无争、一心画画的形象,也是经营的一部分。

    她不喜欢男人,亲近女人,她的作品中也透露出女性主义元素,因此从她的人到作品,都吸引了不少女性。她们来她的画廊,去她的个人展,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画,但很多人都会用镜头做记录,并且发布在网上。

    在她们的记录中,岳迁看到一些没有在画廊中看到的作品,其中有两幅画,岳迁格外在意。

    这两幅的人物相似,都是母女,一幅背景在乡村,一位年轻,衣着朴素的女人背上背了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四周春意盎然,两个女儿都扎着漂亮的头绳,在妈妈的带领下往田里走去。一幅在高耸的高楼间,建筑将人物衬托得渺小,但魏雅画将她们的神态画得很细致。母女俩都是一身名牌,贵气昭然,母亲蹲在女儿面前,笑着帮她系着脖子上的蝴蝶结。

    魏雅画近年来的作品和她本身的气质截然不同,比较抽象黑暗,这两幅却温馨幸福,任谁看到都会会心一笑。记录者也写道,看到画就想起了妈妈,离乡背井工作,很怀念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日子。

    岳迁对于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淡了,但魏雅画的画很有感染力,他也想起了那一抹温柔却越来越稀薄的笑容。

    还有记录者写道,自己在画廊一眼就相中了这两幅画,希望买下来,但魏雅画笑着告诉她,这两幅画是不卖的。

    不卖?岳迁迅速滑动在画廊拍的照片。魏雅画的作品都放在画廊,既然没有被卖掉,它们为什么不在墙上?仓库里也没有。

    会后,成喜来找岳迁,岳迁立即找他要画廊的勘查记录,并把在网上看到的两幅画递给他,“成队,这两幅你有印象吗?”

    成喜摇头,“画廊里没有,魏雅画的个人展也没有。”

    “你确定?”

    “确定啊,个人展的画我每一幅都核对过,展出哪些,卖掉哪些,都有数的。她那个画廊我也去过几次,没看过这两幅。”

    半晌,画廊的勘察记录送到岳迁手上,成喜边看边说:“是吧,没有这两幅。”

    “非卖品,没有被卖掉,但现在找不到。”岳迁皱着眉,“个人展不送去展览很好理解,魏雅画不打算卖,但那种场合,主办方可能有要求,比如展出的必须可以售卖,所以她干脆不带去。画廊她自己可以做主,所以一直挂在显眼处,参观者都能看到。”

    “有人把画藏起来了?”成喜想了想,在警方介入之前,最能做这件事的不就是魏晋,还有朱美枫朱美心?但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两幅画藏起来?

    做贼心虚,它们暗示了什么?

    “成队,我去找朱美心。”岳迁说:“你看看能不能查到画廊的售卖记录。”

    “好!”

    朱美心从南合市回来之后,一直萎靡不振,工作上的事全都交给了下属,她连公司都没有再去。

    朱坚寿的死对她有这么大的打击吗?未必,即便在南合市,她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悲伤。她和她的大姐朱美枫不一样,没有扛那么重的家族担子,而且和朱美枫朱美娟宠朱坚寿不同,她和朱坚寿其实存在竞争关系,如果没有这个弟弟,她是有机会继续读书的。可以说,是朱坚寿从她手中抢走了深造的机会,因为她是女儿,朱坚寿是唯一的儿子。岳迁此前接触她时就发现了,她已经老去,但仍旧介意。

    “你好。”看见保姆将岳迁带进屋,朱美心从沙发上起身。她脸上挂着倦容,没有睡好,她心里藏着事。

    岳迁开门见山,“画廊里的画,现在是谁在管理?”

    朱美心愣了下,“画?魏晋吧。”

    “这两幅画现在在哪里?”岳迁点开相册,“你肯定看过吧?”

    “啊,对。”朱美心点点头,“雅画去年画的,说实话,我看到时很惊讶。”

    “为什么?”

    朱美心沉默了会儿,苦笑,“我现在的心情和当时也不一样了,那时我不知道,她不是二姐亲生的。”

    朱美娟其人,做事雷厉风行,表达爱女儿的方式就是给钱,有求必应,她和魏晋一样是工作狂,没有多少时间陪魏雅画,除了满足她的所有需求,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们没有陪魏雅画参加过任何亲子活动,什么游乐场啊科技馆啊,都是朱美心带魏雅画去。魏雅画是个很有天赋的画家,但她过去从未画过家庭相关,那两幅在朱美心的印象里,是她第一次画到母亲。

    朱美娟去世已久,魏雅画想念她了吗?

    可细看,朱美心又觉得不是,因为画上的母亲和朱美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女儿倒是有些像魏雅画。

    “雅画,这画的是谁和谁啊?”朱美心问。

    “没有具体人物,就是母亲和女儿,母爱。可以是任何母女,也可以是小姨你和佳佳呀。”魏雅画如此回答。

    “我以为雅画在怀念她妈妈,虽然她们之间相处的日子不多,但到底是母女,这可能是雅画想象中,和妈妈一起快乐生活的画面。”朱美心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手指也紧握起来,“可是……”

    岳迁说:“可是你现在知道了,朱美娟根本不是魏雅画的母亲,而且魏雅画一早就察觉到了。”

    朱美心神情不安,站起来来回走动,“雅画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她想念亲生母亲?是反衬她的痛苦?画,对了,画在哪里,被谁买走了?”

    岳迁说:“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这幅画你是在画廊看到的,是吗?”

    朱美心点头。

    “你知道魏雅画将它定为非卖品吗?”

    “雅画没给我说!”

    “有人想买,但魏雅画拒绝了,她对它们这么满意,却没有送去个人展,而现在,画不见了。”

    “什么?”

    “魏雅画失踪之后,你还看到过它们吗?”岳迁问。

    朱美心急切地回忆,“我不知道,当时那个情况,我根本没心思管画不画的。”

    “你和朱美枫都没有动过画廊的东西?”

    “没有!我肯定没有!”

    答案已经很明显,画被魏晋藏起来了。别的画都还在画廊,只有这两幅表达母爱的不见了,因为魏晋不希望它们被看到?

    画廊挂靠在美朱集团,但在魏雅画失踪之前,画廊有自己的运营团队,账也是团队自己管理。魏雅画雇的经纪人目前已经有别的工作,经手的作品、账目都交给了魏晋。成喜找到她,问及两幅消失的作品,她很确定地说,至少没有经过她卖出去,对此她还很惋惜。

    这两幅画无疑是魏雅画走出舒适区的作品,比较写实,虽然现在写实类的作品普遍评价不高,但以经纪人的专业眼光看来,它们都画得很好,情感充沛而细腻,绝对是佳作。

    她一看到它们就觉得喜欢,想运作一下,不仅要卖个好价钱,还要给魏雅画赚足口碑,她是很看好魏雅画转型的。然而魏雅画态度很坚决,这两幅不出售。她尊重魏雅画的意见,猜测魏雅画可能是为了去世的母亲画的,只好作罢。

    “画不在画廊?”经纪人想了想,“那可能是魏先生收起来了吧,毕竟是对雅画来说那么重要的两幅画。”

    “魏总,不好意思,又有事来麻烦你。”警车停在魏晋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岳迁的脸。

    大庭广众下,魏晋维持着风度和体面,“什么事?”

    “画廊丢了两幅画。”岳迁已经将照片打印下来,“我想问问,是魏总收起来了吗?”

    魏晋皱眉,“我没有收过画廊的画。”

    “那就奇怪了。”岳迁从车上下来,一手拿着一张画,“魏雅画很珍惜它们,一直挂在画廊,怎么她一失踪,它们也跟着不见了。”

    魏晋说:“画廊的画都可以出售,也许是雅画卖掉了。”

    岳迁摇头,“这是魏雅画的非卖品,魏总,画廊的进出作品账目能给我看看吗?”

    魏晋盯了岳迁一会儿,交待曾秘书,带岳迁去看账目。

    “果然没有被卖掉。”岳迁逐页拍照,“魏总,画廊现在是你在管理吧,它们在哪里?”

    魏晋不解道:“两幅画而已,你意思是我把画藏起来了?我图什么?账都给你看了,我把画藏起来有什么意义?”

    岳迁好脾气道:“那就要问你自己了,我怎么知道你把画藏起来有什么意义?但魏总,这两幅画现在是我们的关键线索,我要么找到它们,要么知道它们为什么消失。一切都是为了找到魏雅画,还请你不要阻拦。”

    魏晋坚称没有见过画,更没有将画藏起来,警方在有限范围内进行搜索,找到部分没有在画廊展示的画,但其中没有岳迁想要的那两幅。

    没有一个工作人员能够说清画去了哪里,这对于一个运营多年,进出清晰的画廊来说是很诡异的,它们就这么消失了,更加说明它们的重要性。

    “魏雅画这个人,越查越有啊,她哪里是什么被关在城堡里不谙世事的公主。”成喜拿着一沓资料快步走来,“去年她办的那个个人展,请了二十多个小孩来参观,一切费用由她承担。他们在苍珑市的行程,不止是看画,不,看画只占用了很少的时间,其余时间,他们都在博物馆、科技馆、游乐园之类的地方学习玩耍。这些小孩最大初二,最小三年级,都来自湘永镇。”

    湘永镇是苍珑市所在省份里发展非常落后的地方,镇里孩子多老人多,青壮年能外出打工的,都打工去了,剩下的要么身体有残疾,要么是单纯的懒蛋。

    成喜见南合市和永宾市的警察对这个偏远小镇不熟悉,简单介绍了下。湘永镇穷的根源是离边境太近了,交通也不好,很难有发展机会,省里的一些慈善项目向湘永镇倾斜,路修好了,人出来了,发展的资源却还是不愿意流过去。所以也只能维持现状。

    岳迁一边听着一边循记忆查美朱集团的慈善项目,果然,湘永镇是美朱集团的重点帮扶乡镇,美朱集团公示的照片中,一辆辆卡车拉着物资来到湘永镇,街道上拉着欢迎美朱集团的横幅。

    魏雅画是因为家里的关系,了解到湘永镇?岳迁立即又查美朱集团的其他慈善项目。除了湘永镇,美朱集团的资金还洒向了二十多个乡镇,它们无一例外都在省内。

    “所以美朱集团在我们这儿声望很高嘛。”成喜解释,“你看,有的大企业做慈善,越远的地方越来劲,非洲都要去资助一下。朱美娟呢,就着眼咱们省,只帮咱们省,她说这是自己人帮自己人。那大家当然支持。”

    岳迁说:“这么些乡镇里,魏雅画只请了湘永镇的孩子。成队,我想去一趟湘永镇,和这些孩子聊聊。”

    成喜点头,“是该往这方面查了。经侦在搞美朱集团的账,慈善这一块水最深,其他几个被重点帮扶的乡镇,我都派人过去了解一下。”

    离开苍珑市之前,岳迁又给尹莫打了通电话。上次没打通,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放不下,这次响了几声,居然被挂断了。

    岳迁皱起眉,盯着手机,自言自语道:“搞什么?接个电话要你命了?”

    北方的北宁市,夜里气温很低,还有点春寒料峭的味道。尹莫将挂断的手机揣进兜里,转身时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林老师。”

    头发花白的男人走过来,看了看他,“有朋友找?”

    尹莫摇摇头,“没事,推销电话而已。”

    第63章 缄默者(28)

    16号一早,岳迁就出发了,到湘永镇已经是下午3点多,路上有不少打着美朱集团logo的振兴标语,看得多了,岳迁觉得它们就跟洗脑的喊话一样。

    镇里有一个小学初中联合校园,教学楼都是美朱集团修建的。此时已经放学,学生们结伴走出来,有的则留在校园里打球。和城市里的学校相比,这里的孩子太少了,也没有人接。

    岳迁眼尖,发现一张在照片上看过的面孔,她叫小梨,初一,去年来过魏雅画的个人展。

    她独自一人,没有和前面叽叽喳喳的同学走在一起,在校门外听了会儿,似乎在犹豫是不是继续走。片刻,她转身,门卫仿佛习惯了,朝她喊:“今天又不回去啊?记得6点出来啊,我要锁门。”

    她点点头,“谢谢李伯。”

    岳迁跟上,却被门卫拦下来,这是个脸上有疤的中年男人,和小梨说话时笑嘻嘻的,对着陌生人却没有好脸色,“你谁啊?这是学校,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岳迁拿出证件,“你好,我来跟徐主任了解些情况。”

    看到岳迁是警察,门卫的警惕和敌意依旧没有消失,他反复打量岳迁,将证件翻来覆去看,仿佛那是假证。“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好。”

    门卫给徐主任打完电话,确认岳迁真是苍珑市来的警察,脸色才好看起来,把证件还给岳迁,和颜悦色道:“不好意思,我们这小地方,经常出事,我这个当门卫的,小心为上。”

    经常出事?岳迁有些在意,但徐主任在等他,他打算等会儿再来和这位负责的门卫聊聊。

    徐主任是小学的教务主任,也是带孩子们去苍珑市的老师,她四十来岁,教语文和美术,还要忙其他工作,看上去十分苍老。

    岳迁来之前已经联系过徐主任说明来意,她知道魏雅画失踪的事,显得很伤心,叹着气说,魏雅画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知道湘永镇的孩子们苦,师资力量什么的都赶不上,所以尽可能带他们去城里见世面。但好人好像没有好报。

    岳迁问:“魏雅画是怎么和你们取得联系的?那些去苍珑市的孩子有什么选择标准?”

    徐主任对美朱集团很是感激,她自己就是美朱集团慈善项目的受益者,曾经被送到市里学习过半个学期。去年初,魏雅画来到湘永镇,说想看看有没有有绘画天赋的学生,徐主任得知她是朱美娟的女儿,热情接待,两人很快就因为美术聊得十分投机。

    魏雅画的看法让徐主任很意外,她起初以为魏雅画是个理想主义到不切实际的人,没想到魏雅画比她还要现实。

    魏雅画觉得,在湘永镇这种教学资源本就贫乏的地方做艺术教育只是花架子,没有实际意义,不如把时间投入到文化课。但假如有有天赋的学生,那就大力培养,直接走艺术这条路,她负责后面的培训开销。

    徐主任被说得心潮澎湃,而魏雅画暂时留在湘永镇,一边找灵感,一边客串美术老师,和孩子们相处。

    孩子们没有接触过魏雅画这样松弛的老师,个个都很喜欢她,二十多天后,她要离开时,大家都很舍不得。

    徐主任问魏雅画,有没有看上的苗子?魏雅画遗憾摇头,说他们中的一些虽然对画画很有兴趣,但只是因为她将画画变得有趣,这种短暂的兴趣不足以支撑他们在这条路上发展,最终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徐主任虽然觉得很可惜,但也理解,天赋这种东西,极其稀少,早点断了想法,将精力用在学习上,对湘永镇这些穷孩子来说,才是实际的。

    可魏雅画没有一走了之,时不时关心孩子们的学习,捐赠物资。到了8月,魏雅画突然联系徐主任,提到邀请部分学生去苍珑市参加她的个人展。

    10月已经开学了,徐主任不大理解,“雅画,你不是说他们没有天赋吗?那为什么还要去看画展?”

    魏雅画说,她要他们看的不是画展,而是城市里的生活,想要在他们心中种下一定要走出来的种子,这可能比苦读十天书更重要。

    魏雅画本希望将所有孩子带出来,徐主任也在极力推动,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孩子们除了读书,还得承担家务、农活,很多家长不理解,书不好好念,去看什么画展?暑假才刚过,还没有玩够吗?这么玩下去,成绩不要了?

    最终,徐主任只说动了十四家,其中十家都是女孩。这些女孩有个比较鲜明的特征,她们自己也在向家长极力争取,还有个孩子,家里明确说不要她去,她和家里大吵一架,跑出来了。当时徐主任都犹豫了,万一出了事,她承担不起责任,但女孩的坚决让她横下一条心。

    那趟名义上是参加个人展的旅途很圆满,孩子们从未走出过湘永镇,却一下子来到了繁华的城市,魏雅画带他们吃或昂贵或美味的饭菜,逛商场也逛夜市,在博物馆,魏雅画亲自讲解。别说孩子们,连徐主任也觉得美好得像一个梦。

    告别时,魏雅画叮嘱大家好好学习,这次他们是靠她来到苍珑市,今后,他们要靠自己。

    魏雅画还和他们约好,开春之后去湘永镇写生,到时再会。

    徐主任的神情变得黯然,“雅画是个好人,怎么就出事了呢?”

    岳迁问,魏雅画失踪后,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比如有人来打听魏雅画。

    徐主任想了想,说有,他们问哪些孩子和魏雅画接触过,徐主任还拦住过他们,但他们不像坏人,似乎只是做一个跟进调查。

    岳迁猜测,这些人应该是魏晋的人。

    操场上传来打篮球的声音,徐主任看了看,再次感叹,要不是社会上的帮助,孩子们哪里有地方玩篮球。

    岳迁想到小梨,她并不在打篮球的学生中,大概已经回到教室。而这个时间,教学楼里几乎没有学生了。

    “徐主任,我刚才遇到个学生,好像叫小梨,她去过苍珑市吗?我看她怎么好像不愿意回家?”

    徐主任有些惊讶,“小梨?她家里也是一本糊涂账啊,对了,她就是那个非要去看画展的学生。”

    在魏雅画来到湘永镇之前,小梨就对画画很感兴趣,也是画得最好的学生,徐主任起初以为,魏雅画会看上小梨。但在真正的天才眼中,小梨这样的孩子,终究还是不够看吧。魏雅画让小梨放下画笔,努力学习,小梨备受打击,当众掉泪。

    徐主任觉得,小梨那么想去苍珑市,也有不服气的成分。那趟旅途果然解开了她的心结,魏雅画具体跟她说了什么,徐主任不清楚,但小梨和魏雅画手牵着手笑,徐主任就知道没问题了。

    岳迁又问小梨家里的情况,徐主任说:“岳警官,你别误会,小梨家不是重男轻女,对女儿不好。他们家……以前本来有一对龙凤胎孩子的。”

    小梨的父母已经五十多了,她的龙凤胎哥哥姐姐在16岁的时候失踪了,大概率被拐走,父母痛苦不已,为了从绝望中走出来,才又要了孩子。所以他们将她看得特别紧,生怕她像哥哥姐姐那样遭遇不测。

    “拐走?”岳迁问:“报警了吗?”

    徐主任摆摆手,“没用的,我们这种乡下,人不见了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成年人都会不见呢,别说小孩子。”

    徐主任半辈子都在学校工作,知道镇里时不时有人不见,具体的却不清楚,岳迁跟她告别之后,在初一教室找到小梨。小梨正在做物理题,抬头看见他,紧张地站了起来。

    “我是警察,不是坏人。”岳迁说:“李伯放我进来,我刚还和徐主任聊过天。别害怕。”

    小梨盯着他看了会儿,稍微放心,但很快着急起来,“警察,所以雅画姐真的出事了吗?”

    “你知道了?”

    “网上看到的。”小梨低着头,“说她不见好久了。”

    岳迁坐在小梨对面,“你很担心她?”

    小梨点头,“雅画姐很好,她不该像我姐姐那样。”

    “你姐姐也不见了?”

    小梨没有见过失踪的姐姐和哥哥,但家里挂着他们的照片,从小,父母就满脸愁容地对她说姐姐哥哥有多好,他们不见了,家里的未来就全都系在她身上,她可千万不能被拐走。

    小梨在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中长大,起初,她心痛父母,想要代替哥哥姐姐照顾他们,可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念叨着失去的孩子。她渐渐感到,自己就像个多余的人。她不愿意回家,不想看到墙上的照片,她不明白,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她不该承受的东西?哥哥姐姐失踪难道怪她?

    到底是才念初一的孩子,说着,小梨眼睛红了,仓促地擦掉还未落下的眼泪,“我们这里条件差,离边境也近,被拐了也就被拐了,找不着,但雅画姐怎么会呢?苍珑市那种地方,也会被拐吗?她不应该和我姐姐一样啊!”

    “小梨,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爸妈那么害怕你出事,你是怎么说服他们让你去苍珑市?”岳迁问。

    小梨说,她当时和父母吵得很厉害,她长这么大,从未情绪如此激动地和父母说话,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争取什么,可能长期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吧,她对他们吼着,不要把我当成哥哥姐姐的替代品,我也是个人,雅画姐姐会保护我,她有保镖,电视里那个美朱集团的保镖!

    父母安静了,问她,魏雅画是美朱集团的谁?她如实以告。父母不再阻止她,好像对美朱集团抱有特别深的信任。

    “美朱集团都是好人,学校、商店、工厂,好多都是美朱集团帮忙建的。”小梨说:“还有些人出去打工,美朱集团也帮忙了。”

    看来美朱集团在湘永镇已经深入人心,连未成年学生都感恩戴德。

    时间不早,小梨必须回去了。岳迁看了看她摊开的习题,一边等她收拾书包一边问:“在苍珑市发生了什么?你原谅魏雅画了?”

    “原谅?”小梨惊讶地停下动作,“太重了,我以前见识少,不理解雅画姐,才会觉得她瞧不起我。其实根本不是,她才是那个为我着想的人,我父母都不是。”

    小梨在画展上,不止看到了魏雅画用尽心力的作品,还被魏雅画带去美术馆、她自己的画廊,看到了更多天才的作品。和他们的天赋相比,她的那点兴趣就像一个小水坑,太阳一晒就干。魏雅画让她知道,她真正能仰仗的是文化课,一步一步,踏踏实实来,她也有成功的一天。

    普通人就该有普通人的路,不要好高骛远,认清自己,尊重自己,这是魏雅画给她上的一堂课。

    和小梨一起走出校园,岳迁倒回门卫室,门卫正在锁门,岳迁递了一包烟给他,“李哥,附近有吃饭的地方吗?”

    门卫李哥接了烟,看岳迁两眼,“你这警察,是有事想问我吧?我家就开饭店的,你请我烟,我请你饭,怎么样?”

    到了李哥说的饭店,岳迁才发现,那哪是什么饭店,就一个流动盒饭摊,摊子周围摆着十几张桌子,正是饭点,人们围着桌子吃饭。

    李哥端了两大盘,“不知道你们城里人吃不吃得惯。”

    岳迁笑道:“我也是村儿出来的,嘉枝村,听说过吗?”

    李哥摇摇头,但这话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李哥主动问:“小岳是吧,你怎么大老远跑我们这地方来了?”

    “查失踪案。”岳迁说:“有个年轻姑娘不见了。”

    一听有人失踪,李哥忙放下筷子,“又有人失踪?谁啊?”

    岳迁倒是没耽误吃饭,“李哥,刚才我就注意到了,你对陌生人防得特别紧,咱学校有人失踪?”

    李哥一拍腿,“那不是?我们这种地方,又没什么人管,丢人太常见了,丢了就找不到,不防紧点怎么办?”

    “那,丢多少孩子了?叫什么?”

    李哥数了七八个,但又不大确定,都是初中的,家里说出去打工了,但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不等岳迁继续问,他抢话道:“你说的那个年轻姑娘,谁?怎么失踪的?”

    岳迁说:“美朱集团,这你肯定知道。”

    “那当然,怎么,美朱集团也丢人了?是不是来咱们这儿帮扶时出的事?”

    岳迁想了想,魏雅画确实算美朱集团的人,也确实来湘永镇帮扶过,但她大概不能算在美朱集团的慈善项目里。她有她的目的,而目前,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岳迁提到魏雅画,李哥恍然大悟,说那是个很好的老师,但城里人,不可能留在他们这儿。

    天渐渐黑了,吃饭的人散去,李哥和老婆李嫂收拾完桌子,又拿来两瓶啤酒,要和岳迁干杯。岳迁以公务在身,不便喝酒拒绝,李哥也不勉强,自个儿咕噜噜喝了起来。他是土生土长的湘永镇人,说起家乡的发展,就打不住。

    在他小时候,湘永镇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条件差不说,还总有瘾君子来抢劫杀人,犯了事就跑,有的直接偷渡,根本抓不到。要不是有些热心的企业家愿意帮大家发展,湘永镇现在恐怕都成毒窝了。

    “除了美朱集团,还有别的企业?”岳迁问。

    “朱老板其实都是后来者了,我们这儿啊,最早的老板叫关老板!”李哥喝高了,大着舌头说。

    “什么关老板,那不是什么好人!”李嫂卖完了盒饭,过来拍李哥脑袋。

    “关老板?”岳迁问:“这是谁?”

    “你个女人家,你懂什么!”李哥揉着被拍痛的后脑勺,“这人吧,都有两面性的,关老板就是给我们做了好事啊!”

    “哼,好事?我看你就是被他洗了脑!”

    “嫂子,是怎么回事?”岳迁问。

    眼看也没什么事了,李哥李嫂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

    关勇夫不是湘永镇人,做建材生意,遇到风口,摇身一变从穷小子变成大老板,和不少老板一样,关勇夫也开始考虑如何回馈社会,做慈善。他没有选择捐钱,而是实地考察后,在湘永镇建了个包装材料厂,生产胶带、口袋等产品,工人直接从在镇里招。物流、销路这些全都不用厂子操心,关勇夫来解决。

    李哥当年就进了这个厂,现在回忆起厂里的福利,都笑得美滋滋的。一些原本计划去城市里打工的年轻人留了下来,既能照顾年迈的父母,又能陪伴孩子。

    有关勇夫牵头,后来又有几个企业来建厂,规模或大或小,但都切实给大家带来了实惠。

    几年后,美朱集团的慈善项目也惠及湘永镇,但和关勇夫等企业家不同的是,美朱集团不建厂,只修基础设施,提供年轻人走出去的便利,资助孩子们读书。

    在当地人看来,这没什么冲突,反正好处都是他们吃了,愿意出去的出去,愿意留下的留下。

    但后来,关勇夫投资的厂,陆续有人生病,其他的厂也出问题,大家通过新闻报道醒悟过来,这些资本家根本不是为了帮他们,而是在他们身上吸血。

    “生病?怎么回事?”岳迁连忙问。

    “他们那些厂,有毒嘛!都是什么胶啊漆的,木材,化学品,家里买了新家具,还得通风呢,厂里长年累月这么闷着,咋不得病?”李嫂抢在李哥之前道,“我们这是小地方,没人有那个什么环保啊健康啊的认识,就知道那些资本家来建厂,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就不要命地给他们干活。后来啊,才知道,他们哪里是想帮助我们,就是在利用我们蠢、需要钱。不然那些厂,他们怎么不建在别的地方?其他地方的人懂啊!”

    李哥说:“也没你说的那么坏,我觉得至少关老板是个好人。”

    “呸!还好人呢!好人电视台会曝光他?”

    “等一下!”岳迁神经绷了起来,“电视台?是不是苍珑市的电视台?”

    第64章 缄默者(29)

    李嫂愣了下,“不是啊,是我们板龙市的电视台。苍珑市那么远,也管不到咱们这儿。”

    湘永镇归板龙市管辖,岳迁点点头,将电视台这条线索着重记下来。

    李哥和李嫂边说边吵,都各有道理。李哥是关勇夫厂里最早的一批员工,他记得关勇夫亲口跟他们说过,这工作的确会对健康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所以福利、保险厂里会承担,工人们也会提早退休,领取退休工资,同时厂里会严格执行环保标准,科学轮班,将影响降到最小。万一有工人生病,治疗费用由厂里承担,并且会提供高额补偿。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前提下签的合同,生病那是没办法,关老板不是也兑现了承诺吗?我每天都穿防护服戴面罩,我身体不是倍儿棒?”

    “你这是幸存者偏差!”李嫂学到个新词,马上用在李哥身上,“你要得病了,早就死了,还能跟我犟呢?”

    岳迁听他们说,最早生病的工人其实不是来自关勇夫的厂,是一个做橡胶的厂,工人得了癌,厂里排出的废水还把附近农田污染了。这事起初大家也不明白,电视台来调查走访,给大家科普工厂的危害,大家一下子恐慌起来,毕竟谁家里没有个工人啊,都靠那点工资吃饭呢!

    造成农田污染的橡胶厂被叫停了,其他工厂经检查,没有违规排污的问题,但工人的工作环境却都很恶劣,长期与有害物质接触,得病是迟早的事。

    就这样,关勇夫和几个老板还安抚工人,说厂里会提供医疗保障。没办法,穷嘛,为了那几个钱,命都得搭进去。只有少数工人因为自己害怕,或者家人阻拦,离开工厂,大部分还是按部就班工作生活。

    之后,陆续有十来个工人确诊癌症。恐慌就像传染病一样在这座边陲小镇蔓延,人们再也难以淡定,电视台又来了,走访取材,播出在关勇夫的厂里暗访的片段。工头根本不按照防护标准来管理工人,催着上工,超过时间还以加班工资为诱饵,要大家继续干。得病的工人就是厂里的劳模,去年还得了优秀员工奖金,今年就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了。

    报道给大家带来巨大的震撼,震撼之后是愤怒。人们的怒火烧向关勇夫等资本家,大骂他们是草菅人命的匪徒。关勇夫站出来道歉,承担全部医疗费用,但坚称自己的厂建在湘永镇没有问题,是经过多方评估审批的,新闻报道有夸大成分,他愿意接受监督,继续和镇民一起发展湘永镇。

    但人们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话,工厂在沸腾的民意下只能暂时停工,而其他几个厂坚持不下去,直接关厂走人。关勇夫是坚持到最后的,一来他认为自己没错,二来厂里其实有不少像李哥那样支持他的工人,为了他们,他也想干下去。

    可持续的舆论攻势下,他终究还是退缩了,厂子黯然关闭,关勇夫再也没有来过湘永镇。

    “关勇夫现在……”岳迁问。

    “走了。”李哥点起一根烟。

    “走了?”

    “就是人没了,出事不久就没了。”李哥长叹,“听说是想不通,自杀的。”

    李嫂哼了声,“心里内疚吧,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呢!”

    “人死为大,你别说了行吗?”李哥吼起来。

    李嫂白他一眼,不说话了。

    李哥抽完烟,继续说,镇里因为那些厂,热闹了几年,厂没了,大家又没钱赚了,就只能出去打工。而他不愿意出去,就留下来,没有固定工作,有时去城里进点货,摆摊卖,后来才找到在学校当门卫的工作,稳定下来。

    说起学校,李哥说,这多亏美朱集团,其他老板都来建厂,只有朱美娟来发展教育。听说也有人劝她开厂,将美朱集团的部分工厂挪过来,她没答应。自从那些厂倒闭之后,湘永镇就没厂了,倒是有人琢磨建一个,但有了前车之鉴,大伙都抵制,不了了之。

    孩子的出路是好好学习,考出去,年轻人呢,就只剩下打工了。美朱集团在这当中出了力,帮他们寻找工作机会。李哥挠挠头,对那些出去的人有点看法,“像我这样不出去也好,守着家乡,守着老父亲老母亲,他们,出去了就把这儿忘了,不回来了,父母亲戚都不管了。”

    岳迁问:“连消息都没了?”

    “消息还是有吧,但不见回来,钱也不打回来,有什么用?”李哥说:“你说咱们农村吧,生孩子不就是为了养老,人长着脚跑了,不回来,你能怎么办?种一辈子地?那最后种不动了就等死呗。”

    岳迁觉得这事没李哥说的这么简单,出去就不回来,是不想回来,还是回来不了了?

    工厂污染环境,让工人得病这件事,岳迁了解得还不深刻,难以马上下结论,但将它放在一个大的逻辑下,当时关勇夫、美朱集团等都在帮扶湘永镇,慈善并不是单纯的慈善,它被商业利益所驱使,双方做的事不同,但本质上是在争取湘永镇的话语权。

    起初,显然是关勇夫占尽优势,后来工厂出事,板龙市电视台介入,舆论将一切负面放大,关勇夫等人关厂,被驱逐,镇民不再相信任何工厂,出路势必只剩一条:走出去。而提供走出去方法的是美朱集团。

    现在的湘永镇,可以说已经被美朱集团单方面控制。经过美朱集团走出去的那些年轻人,和老家保持联系的不论,其他不联系的人,近况究竟如何?湘永镇失踪的人,恐怕远远超过李哥所知。

    李哥和李嫂一起收摊回家,岳迁也与一同来到湘永镇的警察汇合,讨论了想法,打算明天去子女外出打工的家庭走访,还要和当地户籍部门合作,拟一个失踪名单出来。

    另一边,岳迁联系成喜,打听关勇夫的事。关勇夫的籍贯在苍珑市下面的乡镇,成喜一听就说:“关勇夫我当然知道,当年在我们苍珑市也算是名人。”

    关勇夫是从底层爬起来的生意人,起初从大工厂承包业务,后来开起汽车配件厂,又做运输、物流。他这个人,精力旺盛,对金钱似乎没有太大的追求,喜欢到小地方开厂,看着当地人像他一样站起来,走出来。

    去湘永镇之前,关勇夫已经在苍珑市周边乡镇做了不少投资,每次开厂,他都会坐镇一段时间,培养骨干,等一切上了正轨,他再离开。这些乡镇的人们都很感激他,他的厂让他们不仅赚到了钱,还能留在家乡。

    关勇夫为什么要去湘永镇那种过于远的地方,旁人说不清楚,有猜测苍珑市周边他已经探索得差不多了,于是将目光放远,有猜测湘永镇实在是太穷,更有挑战性,毕竟关勇夫性格如此,越有挑战性的事对他越有吸引力。

    谁也没想到,湘永镇会成为关勇夫的滑铁卢,他甚至将命都搭了进去。

    其实当时,关勇夫只要选择像其他资本家那样及时撤出,道歉,时间一长,谁还会记得湘永镇发生了什么。但关勇夫偏执得奇怪,他非要证明他的工厂是合规的,他的目的是帮助湘永镇。

    他越是如此,指责他的声音就越多,连他开设在其他乡镇的工厂和他在苍珑市的业务都受到巨大影响,各地媒体潜入工厂,工人讲述厂里的违规操作,小厂纷纷关门,主厂内讧,四面楚歌下,关勇夫想不开,从自家厂房跳了下去。

    成喜也很快反应过来,“关勇夫死了之后,至少在湘永镇获益最多的是美朱集团!”

    “我本来以为主导报道的是魏晋,但现在看来不是。”岳迁说:“成队,我明天去一趟板龙市,你那边协助查一下苍珑市媒体有没有参与,参与的都是哪些。”

    “交给我。”

    岳迁和同事住在招待所,夜里蚊虫多,叮得人睡不着。岳迁忍无可忍,下楼找前台要花露水和蚊香。结果前台也没有,让岳迁等一下,她去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

    岳迁白天在镇里转过,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好像只有一家,得走一公里,这大半夜的,让一个女人走去买,他心里过不去,“我自己去吧。”

    前台却打着哈欠道:“我也走走,你找不到路,丢了我还懒得找。”

    前台叫灵姐,三十来岁,本地人,满脸困倦,抱怨父母不肯请人,老是她守夜,年轻时能熬,现在熬不动了。

    夜路漫长安静,岳迁与她搭话,“你的兄弟姐妹呢?不轮换轮换?”

    灵姐冷漠地哼了声,“出去了就不回来了呗,我也该走。”

    岳迁的睡意一下就没了,“失联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灵姐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姐弟三人当年都想进关勇夫的厂工作,但姐姐刚培训完,厂子就出事,全家都庆幸,至少没把命搭进去。后来姐姐和两个同乡一起,经过美朱集团的帮扶项目去城里打工,寄回不少钱。

    灵姐和弟弟也跃跃欲试,但父母坚决不允许他们都走,协商下来,先让弟弟出去闯,毕竟是男生,灵姐留下来,过段时间再和弟弟轮换。哪想弟弟一出去,就不肯回来了,而姐姐也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洗了脑,联系越来越少,也不肯寄钱了,最近几年直接没了音讯。

    岳迁问能不能马上联系他们,灵姐讥笑一声,当着岳迁的面打给姐姐,空号,打给弟弟,关机。

    “看吧,两个白眼狼。”

    岳迁问:“你有没想过,他们出事了?”

    灵姐愣了下,哈哈大笑起来,“能出什么事?他们早就不耐烦了,也对,谁赚的不是辛苦钱,凭什么养穷亲戚?不联系算了,以后家里的都是我的,他们也别想回来抢。”

    便利店到了,岳迁买好需要的东西,灵姐盯着他,突然说:“去年也有人住我家,问和你差不多的问题。”

    “谁?”

    “女的,学校的老师。”

    “魏雅画?”

    灵姐抓抓头发,“嗯,魏老师,小孩儿们都这么叫她。她也挺奇怪的,那么有钱,好像后来还资助了些孩子去城里玩。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魏雅画在查湘永镇出去打工的人?这条思路和警方重合了!她来到湘永镇的真正目的,其实不是寻找有绘画天赋的苗子,而是查哪些人行踪不明?她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这是不是她失踪的导火索?

    岳迁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黑夜里,仿佛有什么裂开了一道缝,浓雾和微光彼此博弈,都想从那道缝里挤出来。

    而在这个岳迁辗转难眠的夜晚,尹莫也没有睡意。林腾辛的别墅很大,在北宁市靠近郊外的地方。小时候刚来,他觉得这里比整个嘉枝村都大,他在林腾辛的盆景中穿梭,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可现在,当他再次站在这里,却发现它们不过是一个个呆板又渺小的人造景观。

    他推开一间工作室的门,里面摆放着半成品纸扎,他点了一盘香,安静地摆弄着纸和别的工具,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渐渐在他的指间变成生动的花。

    许久,他闭上眼睛,尝试在这方天地中感知某些东西的存在,他眉心皱得很深,额头上、后背浸出大片冷汗。

    凌晨4点,最黑暗阴森的时刻,他喘着气,倒在一地纸花中。

    清晨,岳迁驱车离开湘永镇,两个小时车程后,来到板龙市。比起苍珑市,板龙市小得像个县城,电视台看上去也很破旧。岳迁事先联系了市局,在当地警方的帮助下,顺利进入电视台,见到值班的副台长,他姓刘。

    岳迁说明来意,刘台长一听警察是来查关勇夫,表情都亮了起来,“不是我自夸,关勇夫那个新闻,是我们为老百姓做的一件大实事啊!”

    刘台长说,他们板龙市这种小地方,一年到头没啥新闻,电视台能报道的要么是鸡毛蒜皮的本地新闻,要么是转载其他地方的大事,他们真心想做点什么,但经费、人力都有限。湘永镇的事,他们起初都不知道,只是听说有个橡胶厂的工人得病。

    后来接连有观众联系电视台,说得病的工人要死了,明明是在橡胶厂工作时中毒,橡胶厂却不管,除了这个工人,还有很多工人生病,橡胶厂排污违规,祸害老百姓。电视台高层这才重视起来,组织开会,派记者去暗访。这期间,其他工厂也陆续有工人生病,而高层们借鉴了省内几个大城市对类似新闻的报道,决定主动出击。

    岳迁打断,问主要借鉴的是哪个城市,哪个节目。刘台长是报道的负责人之一,提到两个节目,其中一个,正是魏晋的“民之眼”。

    “魏老师是我们的榜样啊,媒体人就该像他那样,敢于发声,不惧怕资本,不惧怕黑幕。我们还组织青年骨干去苍珑市学习过,可算是派上用场了!”刘台长满面红光地说。

    岳迁问:“学习?什么时候?”

    刘台长想了想,说就是在报道橡胶厂之前大概三个月的样子,要不是亲自感受了“民之眼”的工作氛围,他们可能无法做好湘永镇的新闻。

    其实在报道的初期,大家心里都没有底,那些企业打着为湘永镇好的旗号,也确实提高了镇民的收入,他们这是断了企业和镇民双方的饭碗,记者们还被橡胶厂威胁过,好在没有放弃。

    “我觉得我们的团队完全成了‘民之眼’,学习是有用的!”刘台长滔滔不绝,前期的报道压力很大,但有了成效,外地媒体跟进,无良企业赔偿、撤离,湘永镇在被荼毒了多年后,人们终于又能健康地生活。

    岳迁注意到,刘台长说得最多的是橡胶厂、家具厂,话题的核心——关勇夫的包材厂却基本没有提到。

    “那关勇夫呢?”岳迁将话题拉到关勇夫身上。

    “他后来也撤离了。”刘台长的眼神开始有避闪,话语也变得含糊。

    “我听工人说,关勇夫一开始就跟他们说清楚了工种有危险,会严格按规定执行。”岳迁问:“厂里真的有违规现象?”

    刘台长思索了会儿,“其他厂都有的,而且很严重,不把人命当命。”

    “我是说关勇夫,直到关厂,都有工人支持他,所以我想听听你们这边的说法。”岳迁说:“可以的话,当年的调查记录,也给我看看。”

    刘台长起初称已经删除了,板龙市局打来电话沟通,他才找来并不完整的录像。

    绝大部分新闻素材都拍自橡胶厂、家具厂,它们确实违规,工人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但报道中站在风口浪尖,承受最多指责的却是关勇夫。

    “只有这一段是违规吗?”岳迁暂停播放。视频中,一个姓李的主任逼迫工人加班,防护服破损,却没有及时提供新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违规现象。

    刘台长解释,这一段不是他们拍的,但流传很广,很多媒体都用过,他们没有拍到包材厂的违规记录,所以这段重要素材一直留着。

    这仅有的一段成了报道的重中之重,橡胶厂等更严重的违规现象却被剪辑得占据较小的篇幅。

    岳迁问为什么会这么剪辑,刘台长说,这是新闻报道的常规手法,关勇夫是第一个去湘永镇建厂的老板,他本人社会影响也最大,从他入手,会热度最大化,人们才会关注。

    刘台长还强调,大的电视台都是这么做,这也是他们从“民之眼”取经学到的。

    工厂撤出后,板龙市电视台还跟进报道了一段时间,而关勇夫跳楼自杀,是刘台长没有料想到的。他遗憾地说:“我们也不希望看到这样,客观来说,他是补偿做得最好的,他其他厂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我们也没有参与报道。他不是被我们逼死的。”

    “关勇夫的厂真的违规了吗?”岳迁问。

    刘台长犹豫了会儿,“你也看到了,那个李主任……”

    岳迁说:“除了李主任,还有吗?”

    刘台长摇头,但强调他们的报道没有问题,素材都是真实的,关勇夫的死不是他们的责任。

    岳迁问:“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进行报道前后,有美朱集团的人参与吗?”

    “这绝对没有!”

    “那‘民之眼’呢?有指导过你们吗?”

    刘台长回忆片刻,“魏老师给我打过电话。”

    “他说什么?提供报道思路?”

    “那倒不是,他看到我们第一期报道了,来鼓励我,说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坚持,不要屈服,可以找他帮忙。”

    刘台长痛陈当时的麻烦,橡胶厂的老板以前在道上混,三教九流什么都来,一会儿请台长吃饭,一会儿死亡威胁,节目组差点没顶住。而魏晋的鼓励就像一支兴奋剂,让他们这群媒体人再次看到了理想的光芒。

    事实证明,那老板不过是纸老虎,在舆论、民意下,很快夹着尾巴跑路。

    岳迁看完所有素材,“其实经过专家评估,关勇夫的厂根本不必关,是吗?”

    刘台长点点头,“是这么回事,但当时民意都那样了,他不走能行吗?我们也只能顺着民意来报道啊,何况有工人生病是事实。我觉得湘永镇现在也挺好的,没有污染了,大家能出去打工就出去,也不是非要一辈子守着家乡。”

    岳迁又问了问李主任的情况,刘台长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这个人吧,他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

    “他是关勇夫亲自选的骨干,最初的一批,一直跟着关勇夫干,听说脾气很好,处处为工人着想,按理说不该出现违规情况。”

    刘台长对工厂做足了功课,采访过不少李主任的同事,他们都说他认真负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性格大变。最后刘台长得出结论,应该就是包材厂被查,李主任压力太大,且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人在那种情况下,难免浮躁慌张。

    “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为了节目效果,故意让他这么做?”岳迁问。

    刘台长愤怒道:“你是说我们造假?不可能!”

    “不一定是你们。”岳迁想了想,没有继续说,而是将李主任这条线索反馈给了成喜。

    同时,在湘永镇,警方在核实失踪人口中发现,去年魏雅画拜访的家庭和他们走访的家庭高度重合。

    第65章 缄默者(30)

    魏雅画从一个姓张的家庭租了一个小院子,但并不是一直住在那里,时常以找灵感为由,去其他家庭借住一两天。她的面相一看就是那种无害的乖乖女,又有钱大方,性格开朗,加上在学校代美术课,她去的那些家庭都愿意接待她。

    这户姓张的家庭只剩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了,他们原本有个女儿,后来出去打工,接受了什么原生家庭是不幸的根源这类思想,觉得自己穷、过得不好,都是父母造成,愤而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十多年没有音讯了。

    夫妇俩起初痛不欲生,想不通,还差点寻死,现在想通了,穷也许的确是天大的罪过。女儿不认他们就不认吧,好好活着就行。

    魏雅画问了很多关于他们的女儿小张的事,夫妻俩回忆得很是心酸,但时隔多年,能和陌生人聊起女儿,他们又觉得很欣慰。当时他们只当这个房客爱聊天,可能搞艺术的都这样,如今面对警方的问询,他们才意识到,魏雅画似乎也是在调查女儿。

    其他被魏雅画造访的人家,交待的情况和张家夫妇类似,不是儿子走了不回来,就是女儿走了不回来,在他们彻底断绝音讯之前,都和父母摊牌过——恨他们穷,恨原生家庭的无用。

    魏雅画看似站在他们一边,安慰他们,但聊天的重点似乎在他们去哪里打工、消失之前和父母说了什么,以及,魏雅画多次主动提到美朱集团,问他们子女是不是和美朱集团接触过。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关勇夫等人的工厂关闭后,年轻人要想有出路,基本都得靠美朱集团的慈善项目,先走出去,走出去再说。

    魏雅画还去过小梨家,但没有借住,这很好理解,小梨是她的学生,而且很崇拜她,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理由接触小梨,打听她那对失踪的哥哥姐姐的情况。

    和其他成年男女主动离开家乡,去大城市务工不同,小梨的哥哥姐姐是突然消失,他们的年纪还小,疑似被拐卖。而在湘永镇,拐卖不是什么新鲜事。

    “一个人两个人不满原生家庭还正常,怎么这些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全都恨家庭恨父母?”线索分析会上,岳迁说:“我怀疑有人在给他们洗脑。”

    一位警察展示手机上的搜索结果,“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在大城市受到一波信息冲击?毕竟在湘永镇的时候,一切都太闭塞了。原生家庭是很热门的话题,现在很多人都觉得,自己的不幸都是父母造成,父母穷、不上进,是他们痛苦的根源,还有人号召不要去理解父母,不要给父母养老,父母都自私,不能托举孩子的父母不值得孩子用孝心去回馈。”

    岳迁点头,“我也看过这些言论,而且看过一次,推送机制会一直给你呈现类似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宣传父母是祸害。”

    “父母……都是祸害。”尹莫刷着手机上的推送。

    “可不能这么说。”林辛腾看了看他的手机,“这是什么新闻?”

    尹莫复述推送的内容,魏雅画失踪已经引起广泛关注了,苍珑市那边的自媒体开始集体追踪这件事,挖掘出她这顺遂的一生,发现实在没什么可讨论的,便借题发挥,大倒原生家庭苦水,抱怨自己的父母太差劲了,要是自己也能生在魏雅画这样的家庭,自己能如何如何。

    “你认识这个失踪的女孩?”林辛腾问。

    尹莫摇头,“林老师,我爸妈是什么样的人?”

    林辛腾叹息,“你爸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他和你妈妈的事,我一直很遗憾。”

    尹莫问:“你去看望过他们吗?”

    “我当时不知道,以前通讯没有现在这么方便。”林辛腾说:“我知道后,就去嘉枝镇接你了。”

    隔了辈的师徒俩都陷入沉默,好一会儿,尹莫才说:“父母不是祸害。”

    “那当然。”林辛腾说:“他们是很好的父母。”

    这场关于父母的讨论,在三地刑警之间继续,“所以也许他们是被动被洗脑?这玩意儿刷多了,想法肯定会改变。”

    “不,这是现在的情况。但镇里不见了十几年的人,也抱怨是原生家庭的错,因此和父母断绝关系,可过去别说他们很难接触到互联网,原生家庭的话题根本不热门吧?”岳迁一针见血,“所以我判断,必然有人多次、不断告诉他们——你们为什么穷,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工作?你们看城里这些人,为什么他们的生活比你们好这么多?因为你们的父母愚蠢,懒,不知道拼搏,生你们只是为了让你们养老,他们根本不爱你们,你们只是一个养老工具。既然已经出来了,为什么不为自己奋斗,为什么还想着孝顺父母,值得吗,你们的人生也只有一次啊,他们不配,诸如此类的话。这种话听得久了,那些本来见识就很少,思维局限性很大的年轻人渐渐将穷归咎到父母身上,恨他们,要和他们断绝关系。试想,断绝关系之后,对谁来说最有利?”

    “那些想要利用他们的人?”有警察反应过来了,“他们在各个城市里可以说无依无靠,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只有他们那些远在家乡的父母在意,但他们主动切断和父母的关系,用的还是这种特别绝情的方式,被伤害的父母们可能几年都不会再联系他们,这时候他们不见了,谁也不会知道,就算几年后父母想念他们,再次联系,时间过了那么久,也没用了,联系不上,父母也只会觉得,孩子还在恨自己!”

    岳迁说:“有能力来做这件事的,恐怕就是美朱集团,他们深得这些年轻人的信任,那些帮忙找工作的慈善人员对年轻人来说,就是导师般的存在。魏雅画大概率知道些什么,所以才多次提到美朱集团。”

    只是这一切暂时只是没有证据的推断,苍珑市警方对美朱集团慈善项目的调查还在继续,成喜让岳迁在湘永镇挖出更详实的线索。

    经核对,湘永镇行踪不明的成年人有三十四人,未成年有二十一人。其中,成年人全部经过美朱集团慈善项目外出打工,未成年则只有十人是主动离开,离开时最小的也有16岁了,接近成年,另外十一名未成年是直接在镇里失踪。

    这些行踪不明的人员近况如何,查起来需要多个地方联动,岳迁刚将名单报给成喜,成喜就激动地说,关勇夫这边有点眉目了!

    关勇夫自杀之前,主要生意在苍珑市,最大的厂也在苍珑市,所以成喜寻找当初的工人、骨干还是比较容易。老詹是最早和关勇夫打江山的工人,后来混成了检验组的领导,工厂关闭后,他没再去别的厂,炒股大赚一笔,这些年靠存款、理财过着富足的生活。

    说起关勇夫,老詹脸上的红光暗淡下去,“老关的事,年纪越大,我就越后悔,怎么说我也是把他逼上绝路的人啊,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小凯和英子。”

    老詹作为关勇夫最信任的老骨干,参与了关勇夫的很多决策。老詹是个相对保守的人,关勇夫要去湘永镇开厂,他从一开始就反对,那里太穷了,虽然人力成本比较低,但交通物流打不住,而且离苍珑市太远,不能像他们的其他小厂一样彼此呼应配合。

    但关勇夫非要去,还说目的不是赚多少钱,而是让当地人不用远离家乡,也能养活自己和家人。老詹知道,关勇夫是个有情怀的人,评估下来,新厂利润不多,但能自我维系,老詹便想算了,不再阻止。

    厂刚开起来那会儿,老詹守了三个多月,制定标准,严格检验,一切没问题了才离开。之后几年,他没有再去湘永镇,得知出事还是出差途中看到新闻。当时被爆有问题的是橡胶厂,他对自家企业很有信心,心想这风波很快就会平息,但小心起见,还是打电话叮嘱关勇夫注意,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不要被溅一身粪,实在不行先把厂关了避风头。

    老詹没想到,风波愈演愈烈,橡胶厂关厂了事,而他们的包材厂成了新闻的重点报道对象,工人生病,违规操作,一时间,关勇夫仿佛不再是善良的企业家,而是存心毒害湘永镇的恶魔。

    眼看关厂的呼声越来越大,老詹也觉得退出湘永镇没什么不好,包材厂没有给他们带来收益,能坚持下去,纯属是关勇夫想为社会尽一份责任,可是回报关勇夫的是什么?是穷乡僻壤的恶意!

    高层会议上,老詹和另外几个老骨干力主关厂,关勇夫红着眼,难得地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此后,关勇夫还在坚持,有的骨干见他不听劝,事情越闹越大,干脆离开,有人平时就和关勇夫不睦,借题发挥,和媒体沆瀣一气,关勇夫忽然之间陷入了众叛亲离的窘境。

    至于老詹,他对关勇夫很失望,觉得关勇夫很不对劲,以他对关勇夫的了解,关勇夫不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他有头脑的,但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湘永镇,那里到底有什么?

    老詹试图和关勇夫促膝长谈,关勇夫却什么都没说。老詹选择和关勇夫决裂,带着自己的团队离开。此后,他得知关勇夫终于扛不住压力,陆续关掉多个厂的消息,再后来,关勇夫自杀了。

    老詹说的小凯和英子,是关勇夫的儿子和妻子,想到当初同甘共苦的日子,老詹就觉得对不起他们,如果他坚持和关勇夫站在一起,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但事到如今,想起关勇夫的反常,老詹还是很不理解,总觉得关勇夫有什么事瞒着他,但是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关勇夫的产业已经不复存在了,在他去世后的一年,他的妻子卖掉仅剩下的资产,带着儿子出国生活,目前在法国。成喜得到关凯的资料,他现在是一名医生。

    “魏雅画也在法国读过书。”岳迁说:“欧洲的很多国家,魏雅画都去过。”

    成喜说:“他们有可能接触过?魏雅画从关凯那里知道了什么事?”

    “成队,我想立即联系关凯!”

    关凯比魏雅画大两岁,岳迁在关勇夫自杀的报道中找到了关凯,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正面照片被曝光,媒体甚至找到他的老师、同学、邻居,让他们讲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报道现在看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纸媒时代,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记者编辑总是热衷于曝光新闻人物的方方面面,恨不得将版面铺满,连小孩也不放过。

    关凯刚失去父亲,家庭摇摇欲坠,又被媒体围攻,他和母亲出国,大概也是因为无法再在苍珑市平静地生活下去吧?这样的背景,他可能会很排斥来自国内的调查。

    岳迁做好了准备,但关凯得知联系他的是警察,竟是主动提出用更直接的方式交流——网上视频会议。

    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张英俊的面孔,关凯穿着白大褂,有些疲惫,眼里却有光,“是魏雅画让你们联系我吗?她真的做到了?”

    岳迁说:“你和魏雅画果然认识。”

    关凯愣了下,迟疑道:“你们……”

    “魏雅画已经在去年失踪了,我们在寻找她的时候,发现她曾经去过湘永镇,留下一连串线索。关医生,这个地方你一定有印象。”

    关凯惊讶地睁大眼,“魏雅画失踪了?”片刻,他摇摇头,叹气,“难怪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消息,我没想到……那个人,居然连她都会动手!”

    岳迁说:“那个人,是魏晋吗?”

    关凯直起腰背,盯着岳迁的眼睛,“岳警官,既然你是通过魏雅画查到我,而且不是苍珑市本地的警察,那我想,我只能选择相信你。”

    岳迁也如他一般正色,“我可以告诉你更多信息,这样你可能会更安心一些。我来苍珑市之前,在南合市调查非法取卵案,发现永宾市存在这样一个组织,现在正在和永宾警方联合调查,线索指向苍珑市。”

    关凯肩膀颤抖,显然非常激动,他双手紧握在一起,尽可能克制情绪,半分钟后,他再次抬眼看向岳迁,“我的父亲关勇夫,是被美朱集团逼到自杀的!他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想要阻止他们!”

    在关凯的记忆里,和父亲一通生活的时间其实很短暂,关勇夫非常忙,总是有挥洒不完的精力,但这些精力不会用在他和母亲身上。他很小的时候,家里并不富裕,那时关勇夫还在到处拼搏,母亲也跟着父亲待在厂里、货车上,反正就是不在家里。小小的他和祖父母一起住在老旧的筒子楼里,最盼望的事就是父母回家。

    后来,关勇夫的生意上了正轨,家里宽裕起来,搬进了苍珑市的高档商品房,辛劳了一辈子的祖父母也有了房子,关勇夫给他们请了保姆,颐养天年。母亲也没那么忙了,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他。只是关勇夫还是很少回家,他有了更多的厂,更多的工人,连春节有时都和工人们一起过。

    关凯穷过,父母对他的教育从来都是金钱来之不易那一套,又因为没读过多少书,要他好好学习,他很懂事,成绩从来没让他们操过心。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关勇夫能经常回来。关勇夫虽然满足不了他,但每次回家都会带礼物,带他吃吃喝喝。有一次,他问:“爸爸,你为什么要去湘永镇,难道每个穷的地方,你都要去开厂吗?”

    关勇夫笑着说:“爸爸开一个,其他有能力的叔叔阿姨开一个,不就多起来了吗?你想想你小时候,爸爸妈妈天天在外打工,你是不是个可怜的留守小朋友?”

    他嘀咕:“你现在也不常回来。”

    “可是妈妈可以陪你了呀。”

    关凯接受了关勇夫的说法,甚至想等自己长大了,也去需要帮助的地方开厂,让更多的人不必背井离乡。

    然而那场以橡胶厂为导火索的危机彻底击溃了关勇夫,也击溃了关家。关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的工厂有工人生病,所有人都说,父亲是吸血鬼,为了赚钱不惜让工人把命搭进去。他哭着和同学争辩,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是为了赚钱,爸爸不是吸血鬼,爸爸是为了让湘永镇好起来!

    可是没有人听他的话,他们说,你是吸血鬼的小孩,你是小吸血鬼,你住的房子,你穿戴的名牌,都是穷人的命堆起来的!

    面对铺天盖地的报道和指责,他茫然了,爸爸真的是坏人吗?他想问关勇夫,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可是关勇夫几乎不回家了,每天只有记者堵在家门口和学校。

    他渐渐开始恨关勇夫,爸爸骗了他,爸爸根本不是什么慈善家!可当他吼出这些话时,妈妈打了他一巴掌,那是妈妈唯一一次打他,打完又哭着抱住他,“你爸爸是最好的人,他是被人整了,你不能这样说他!”

    但当时,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对他这个懵懂的孩子吐露真相,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被逼自杀,看着母亲在他面前为他遮挡风雨,一遍遍解释父亲想要保护湘永镇那些年轻人,找到失踪的年轻人,可是母亲的声音被淹没了,口诛笔伐海浪一般包裹着他们,他们是罪人。

    “等一下!”岳迁问:“当年你父母向媒体提到过失踪的年轻人?”

    “啊,提到过,提到过很多次,但你没有看到过相关新闻,对吧?”关凯苦笑,“因为都被抹杀了,他们的一切声音,都被捂住,根本发不了声啊!”

    岳迁心脏咚咚直跳,以前媒体不发达的时候,这种事很常见,但是关勇夫这么有名的企业家,也会发不了声吗?

    魏晋那张从容笑着的脸出现,率先报道湘永镇工厂的是板龙市的媒体,他们深受魏晋影响,以模仿“民之眼”为骄傲,而后来,当关勇夫回到苍珑市,跟进的却是苍珑市及其周边的媒体。以魏晋在圈内的人脉,让关勇夫失声不是难事。

    关勇夫自杀前后,家里的老人也相继离世,关凯母亲在清点资产后带着他义无反顾离开,在法国重新开始生活。他成年之后,母亲将当年的真相告知于他,“妈妈不希望你冒险再做什么,但妈妈希望你知道,你爸爸是个真正的好人。”

    第66章 缄默者(31)

    湘永镇是关勇夫支援的最远也最穷的地方,他对湘永镇一直非常关注,在建厂的同时还想帮忙解决拐卖的问题——当时湘永镇被拐到外地、拐出境的未成年不少,关勇夫靠资金和人脉找回来几个。

    美朱集团刚来到湘永镇时,关勇夫很欢迎,他其实也想发展教育,只是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事,加上他自己就没受过多少教育,害怕误人子弟,这一块就一直没碰。美朱集团的到来填补了他的不足。

    但几年后,随着他深入拐卖这一块,他逐渐发现,美朱集团似乎和湘永镇的失踪人员有关联。他们要么是美朱集团慈善项目帮助的小孩,要么经过美朱集团去外地打工。

    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摆在关勇夫面前:美朱集团在从事人口.贩卖!

    关勇夫脑子转得很快,他想到了一点,他和其他工厂的存在,实际上阻拦了美朱集团的计划,他们让更多人留在湘永镇,美朱集团能够控制的年轻人就越少。

    因为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关勇夫没有贸然揭露美朱集团,而就在他暗中调查时,橡胶厂出事了。一场舆论之火从橡胶厂烧起,所有在湘永镇的工厂都或多或少被查出问题。

    关勇夫本以为自己的包材厂是最干净的,他一开始就和工人说明了危险性,有人生病,他也承担了医药费和赔偿,但舆论不管那么多,他被打成万恶的资本家,而他信任的李主任又确实被拍到违规操作。

    其他厂纷纷关停撤离,只有他还在坚持。他不是不能关厂,而是他想明白了这一切祸端的源头是什么——他已经成为美朱集团的障碍,必须赶走他,他们才能为所欲为。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他偏不要他们得逞,只要他坚持下去,他必须坚持下去,否则湘永镇的年轻人会掉入一个难以想象的深渊。

    他没有念过多少书,低估了那个时候,媒体的影响力,他就像一个被捂住口鼻的人,发不出任何声音,没有一家媒体听他说话,人们看到的只是,他的工人生病,他是有钱的资本家。在媒体的煽动下,人们共情倒霉的工人,仇富情绪不断高涨,他不肯关厂成了贪婪的体现,那些早早关厂的老板被轻易原谅,他一个人承受了全部怒火。直到他的同伴也抛弃他,向媒体歪曲事实,他逐渐坚持不住,出现严重的精神问题,最终从厂房一跃而下。

    没有人为他的死亡惋惜,人们只会说,害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家庭,活该!

    关凯停顿了很久,深呼吸,声音轻轻颤抖。他说,他敬仰父亲,但他是个谨慎而懦弱的人,已经出国这么多年,他和母亲都无意再去揭露什么,只想平静地度过余生。

    如果不是魏雅画的出现,他大约不会再提及这段往事。

    岳迁问:“魏雅画主动找到你?”

    关凯点点头,“我回大学讲课,她叫住我,我本来不知道她是谁,但她跟我说,她是魏晋和女儿,她想查清当年的事。”

    “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感受吗?”关凯双手叠握,抵着下巴,用冷静的声线说:“我非常惊讶,我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简直是故意跟我炫耀!她是美朱集团的掌上明珠啊,就是她的父母害死了我爸,她怎么还能站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关凯愤怒不已,碍着成年人的体面,没有对魏雅画动手,只是忍着怒火,警告她不要再出现,冷着脸转身就走。魏雅画却追了上来,拦住他,“关凯,你听我说……”

    当时关凯哪里听得进去,看着魏雅画那张和魏晋、朱美娟并无任何相似的脸,他只感到胆寒、恶心。他与母亲舍弃了过去,连仇都不想报了,仇人之女为什么还要堂而皇之地找上来?看他们的笑话吗?还是想对他们赶尽杀绝?

    “滚!”关凯将魏雅画推倒在地。

    这次,魏雅画没有再追。之后的几天,关凯心神不宁,母亲看出他的不安,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没说。每天出门,他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变得疑神疑鬼。事实证明,那不是他的幻觉,确实有人盯着他,正是魏雅画。

    魏雅画仿佛幽灵,又像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无所事事,以跟踪他为乐。终于,他忍无可忍,回头对魏雅画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魏雅画没有被他的样子吓到,轻松地说:“我的想法第一次见面时就说了,是你不愿意接受。”

    “查清楚当年的事?”关凯哈哈大笑起来,“查清楚了之后呢?让警察去抓你爸妈?让媒体来披露?还是对我灭口啊?魏雅画,你来法国的目的,原来不是学画画吗?”

    “看来你也了解过我。”魏雅画说:“朱美娟已经死了,警察要抓的只能是魏晋。”

    听到她如此淡漠地说出父母的名字,关凯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这个女人,难道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我们能好好谈谈吗?”魏雅画看了看周围,附近正好有一家咖啡馆,“就那边?”

    在那个咖啡馆,关凯和魏雅画从下午待到晚上。魏雅画没有急着问,而是从自己说起,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怀疑过自己不是朱美娟和魏晋的亲生女儿。她的艺术天赋很高,天生就有比常人敏锐的情感感知能力,所以她觉得真正的父母,不会像朱、魏那样将她丢在一个华丽的城堡里,除了金钱和物质,不闻不问。

    朱美娟和魏晋,她更害怕朱美娟,这个女人强势刻薄,对她要求很多,总是凝视她,她的一言一行仿佛都在朱美娟的掌控中,而魏晋像个陌生的叔叔,他们只有姓氏相连。

    年纪越大,她的怀疑越是根深蒂固,高中时,她偷偷拿到朱美娟和魏晋的头发和唾液,去非法机构做了DNA鉴定,结果符合她的猜测,他们果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此后,关于她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为什么需要她这个女儿,她做了许多猜测。

    她甚至觉得,朱美娟和魏晋无法生育,于是从小姨朱美心那里抱养了她,毕竟小时候她跟着朱美心生活,朱美心对她的关心远胜于朱美娟。但这个猜测很快被鉴定结果否定,她和朱美心、朱美枫都不是亲人。

    因为她醉心绘画,几乎不与社会接触,朱美娟和魏晋以为她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洋娃娃,对她没有多少戒备,这方便了她暗中调查自己的身世和朱、魏二人。

    美朱集团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都是干净务实的企业,但她越是深入越是感到不对,问题出在美朱集团的慈善项目,她查到美朱集团帮扶湘永镇之后,那里发展得好好的工厂相继出事,媒体在其中推波助澜。

    她觉得是魏晋利用“民之眼”干了什么,可奇怪的是,做湘永镇报道的并不是“民之眼”。随后她又查到,那个失去工厂的企业家关勇夫自杀了。看着关勇夫的照片,她心潮澎湃,强烈地感知到,他身上或许藏着非常关键的信息,或许能够帮助她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

    还有一件促使她行动的事,朱美娟死了,患病正常死亡,不正常的是魏晋很快离开电视台,接手了美朱集团。在她看来,接手的应该是小姨,而不是魏晋,除非朱美娟留下什么秘密。

    “所以我来找你,关凯,你父亲是被害死的吗?”魏雅画认真地说:“你告诉我真相,我来揭露一切,为你们讨回公道。”

    关凯说,魏雅画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尤其当她先将自己一层层剥开时,他原本对她充满戒备,但当时也被她打动,没有再去想这是不是阴谋,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魏雅画听完,沉默了很久,灯光在她眉眼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关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害怕了吗?”关凯问。

    魏雅画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他们做的,也许不止是人口.贩卖。”

    “什么?”

    “人身上,能卖的东西还有很多。”

    “你是说,器官?”

    “限定于女人的话,子宫,卵子,也许我就是这么来的。”

    关凯诧异地盯着魏雅画,他是医生,当即明白她的意思,在欧洲一些国家,这甚至是合法的。

    “你打算怎么做?”关凯问,“你想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吗?”

    魏雅画摇摇头,“我想先为你们讨回公道,这好像更有意义。”

    关凯叹气,“谈何容易。”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回国之后会收集证据,时机合适的时候找警方合作,到时候可能有警察找你做证人,你可别怯场。”

    “我怎么会怯场……等一下,什么样的时机才算合适?”

    魏雅画神情严肃,“坦白说,我不是很相信警察,至少不相信苍珑市的警察。魏晋这个人,能耐大到什么程度,难说,他可以控制媒体,那警察呢?”

    关凯和魏雅画达成一致,那之后,两人偶尔见面,聊聊想法,后来魏雅画回国,与关凯保持联系。但魏雅画查得很不顺利,迟迟无法得到证据,关凯的心渐渐凉下去,嘲笑自己异想天开,魏雅画孤身一人,怎么去掰倒魏晋?他真的是糊涂了。

    所以魏雅画不再联系他时,他明白,魏雅画大概是放弃了。也好,这段时间他自己也承受着不小的精神压力。魏雅画的英雄游戏草草收场,他也终于能够回到平静的生活中。

    关凯抬起眼,眼眶通红,“魏雅画还能救回来吗?她一定已经掌握了什么,才会突然遭遇不测!请你们一定要救她,她是因为我们家才出事!”

    关凯越说越激动,整个人已经凑到了镜头前,“我随时可以回国作证!”

    岳迁安抚了关凯一会儿,结束这场视频会议。

    在苍珑市,经侦终于在美朱集团繁杂的账目中查出慈善项目收支存在模糊不清,加上关凯的证词,魏晋暂时被拘留审讯。

    “关勇夫?”魏晋处变不惊,似乎不是坐在审讯室,而是坐在他宽敞的办公室,抑或一切由他说了算的演播室,“我的确和他打过交道,当年他可是我们苍珑市的名人啊。可要说他的工厂出事和我妻子有关,我绝不承认。我妻子出身不好,跟黑.势力混过,蹲过监狱,所以美朱集团发展起来后,她才那么热衷于公益和慈善,她是想尽力赎罪,回馈社会,现在你们就因为账目问题,和这段伪造的证词质疑我们的慈善项目,我不能接受。”

    魏晋义正言辞,头头是道,“关勇夫的安全事故难道是我们造成的?工人生病是不争的事实。实话告诉你们,新闻一出来我就知道,我应该跟进,让‘民之眼’发挥更大的监督作用,但我按下去了。为什么?因为我知道避嫌,美朱集团就在湘永镇发展,好坏我都不应该掺和进去。再说,美朱集团和那些工厂做的事都不一样,能有什么利益冲突?”

    魏晋否认一切指控,坚称账目问题是哪里出了差错,最后一定能对上,至于利用慈善贩卖.人口,更是无稽之谈,他不愿多说。

    魏晋态度强硬,岳迁从湘永镇赶回苍珑市,看完了审讯记录,“成队,关勇夫厂里那个李主任,人找到了吗?”

    成喜点开手机,“他就在苍珑市!我们刚确定,他开了个汽修店,在这里!”

    城东汽修一条街,路面总是湿漉漉的,冲洗车辆的水顺着斜坡流淌,天气热起来,还有人举着水枪互相喷射。岳迁躲过一波,站在“老李汽修”的店牌前。

    和新闻中相比,李主任发福了,明明年纪上去不少,精神状态却不比当年差,他穿着工装服,笑呵呵地指导学徒,看着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与暗访里那个暴躁超雄的小领导截然不同,倒是更符合工人们讲述的形象。

    “老李!”岳迁喊了一声。

    李主任抬起头,有些茫然,“你是?”

    “有空吗,有些事想跟你了解一下。”岳迁出示证件。

    李主任脸上出现讶然和紧张的神色,搓着手,“我……我这里合法经营的。”

    “你以前在湘永镇工作过吧?关勇夫的包材厂,我们要调查的案子和包材厂有关。”

    李主任嘴唇抖了起来,低下头,“我早就,早就……”

    “早就不在那里干了,我知道,包材厂出事了嘛,你还上过新闻。”

    李主任转过身,仿佛想逃走,但没有地方能够让他逃,片刻,他说:“你们到我办公室来吧,这里不方便。”

    李主任的办公室很小,是在员工休息室里面划出的小片空间,他将门关上,慌张地说:“那都过了好多年了,怎么,怎么突然又在查啊?”

    “老李,我就开门见山吧,我刚从湘永镇回来,媒体拍到的素材我基本都看过了。当年的工人们说,你是最好相处的主任,性格好,好说话,被拍到的那个违规的你,简直不像真正的你。”

    李主任垂着头,手不安地抓着裤子。

    “那几个厂里,问题最大的是橡胶厂,最小的是包材厂,而包材厂唯一被拍到的问题,就是你这个主任。”

    “我,我……”李主任的汗流了下来。

    “如果不是那段暗访片段,媒体没法将火力集中在包材厂,集中在关勇夫身上,如果没有那么大的火力,关勇夫不至于关厂。而暗访里的你和平时截然不同,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受到威胁,有人逼你演这一出?”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得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声。李主任的脸惨白,手臂用力得冒出青筋。

    “我们正在查的案子涉及关勇夫,你知道吧,他当年走投无路,自杀了。”岳迁继续说。

    李主任发出一声闷哼,半分钟后,他缓缓跪在地上,双拳捶着地板,“我对不起老关,我对不起他们一家!”

    李主任是个做事情一板一眼的老实人,厂里的规章制度对他来说就跟法律一样,不管怎样都要遵守,但他对人又很和善,工人们和他相处得好,上级也信任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媒体涌向湘永市时,被盯上了,成了刺向关勇夫的那一柄刀。

    当时,李主任的老母亲患病,老人家没有医保和社保,医药费对他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得了的开销。而他远在湘永镇,不能及时回去,照料老母亲的责任落在妻子身上,时间一长,妻子和他吵架,非要离婚。

    就在这时,一个记者找上门来,告诉他,只要他按要求演一场戏,就可以得到这个数。

    记者在计算机上按出“50000”,李主任登时瞪大双眼,有了这笔钱,老母亲的医药费就有着落了!记者见他动摇,又劝他,民意如此,湘永镇今后不可能再开厂了,他坚持有什么意义呢?不如换个好点的城市生活,他有手艺,干什么不好?只要他答应,做得好,电视台还能给他安排工作。

    利益驱使下,李主任配合记者,完成了那次所谓的暗访。包材厂崩溃了,他迅速离开,记者兑现承诺,给了他五万。此后半年,他不敢看新闻,在老家——苍珑市附近的县城——照顾老母亲。记者后来又找过他几次,确认他没有将事情捅出去,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愧疚心理下,他说自己什么都不需要。

    现在,李主任早已离婚,来到苍珑市开了个汽修店,他试图忘记当年的事,但往事终究还是找上门来。

    “那个记者是谁?”岳迁问。

    第67章 缄默者(32)

    李主任挣扎许久,“他姓苟,是万水电视台的。”

    万水县,过去是苍珑市周边的县城,如今已经并入苍珑市。围剿湘永镇工厂的媒体,中后期有一半都来自苍珑市周边。岳迁拿到信息,很快确认这位苟记者已经离开电视台,目前是一位自媒体人。

    苟记者正在给公司新招进来的毕业生们讲课,口若悬河地讲着自己过去在传统媒体里打过的胜仗,直言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对媒体人来说,时效和夸张才是最重要的,不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就是失败的,失败就没有流量,没有金钱。

    毕业生们有的双眼放光,有的面色疑惑,苟记者继续他的高谈阔论,俨然一位极其成功的媒体圈前辈。

    “给钱让员工配合暗访,承诺事成之后的好处,也是经验之一吗?”岳迁说。

    毕业生们的目光向岳迁射来,岳迁却只盯着苟记者。片刻的惊慌之后,苟记者连忙从台上下来,借故离开房间。岳迁从后门出去,叫住他,“苟记者,经验还没有传授完,你跑什么?”

    “你,你是谁?”

    “警察。”

    看到证件,苟记者呼吸一滞。

    “这么慌张,看来你确实有花钱安排暗访的经验。”岳迁问:“湘永镇包材厂暗访的事,你想在这里说,还是在市局说?”

    听到包材厂,苟记者反应了一会儿,岳迁察觉到,那大概不是他唯一一次收买采访对象,以至于他已经不能第一时间回忆起来。

    苟记者躲闪地观察岳迁,“我,我交待,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影响不好。”

    岳迁本以为要花点工夫才能让苟记者坦白,但这位记者似乎根本没有将那件事当做见不得光的耻辱,反而骄傲于自己有手段。

    那时,苟记者还是万水电视台里的一个小兵,整天想做大新闻,但大新闻哪里是那么容易遇到的。湘永镇的工厂出事,万水县离得远,时间上肯定抢不到先,苟记者本来都要放弃了,结果有一天领导突然找到他,让他去包材厂找个漏洞。

    这是行话,意思就是让他去收买工人,演一出戏,这样他们就能拿到独家。为了这个独家,领导还给他批了十万块钱,暗示他一旦做好了,今后还有去苍珑市工作的机会。

    苟记者马上出发,发现李主任这个急需要钱,身份又很好利用的人,用五万块钱搞定。他的暗访非常成功,得到去“民之眼”学习的机会,魏晋亲自赞扬他的报道,他猜到,暗访是魏晋的意思。

    苟记者本来确实可以调去苍珑市,跟着魏晋做事,但媒体越来越不景气,他打算自己出来干,便放弃了,现在做自媒体做得风生水起。

    “这么说吧,我觉得很多记者都被魏晋安排了,我只是做成了事的那个。”苟记者沾沾自喜。

    魏晋否认操控记者,但前期永宾市在调查取卵案时得到的线索和湘永镇的失踪人口对上了。

    警方已经掌握的取卵受害者里,有四人的信息和失踪者高度相似,她们分别是小梨的姐姐小苹,招待所的阿春,以及另外两名失踪者兰兰、小桑。留在湘永镇的警察立即采集了其家人的DNA,证明她们的确就是四个家庭消失的女儿。已被控制的取卵团伙高层之一的竹姐交待,她们都是被上线送到她手上,她只负责取卵,这四人身体不好,取过几次后就废了。

    “废了是什么意思?”岳迁问。

    商姐沉默许久,笑道:“死了。”

    竹姐不知道上线是谁,但通讯、流水显示,上线和美朱集团的慈善项目有关。同时,经侦查到美朱集团存在洗钱、向境外转移资金的现象。

    美朱集团的整个慈善部门被密集调查,高层全部被拘留,面对证据,其一把手终于交待,慈善部门成立之初,就不是为了做慈善,而是靠贩卖.人口、取卵为当时陷入资金危机的美朱集团提供现金流。

    魏晋大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起发生在南合市的命案,警察会查着查着,就查到了他的头上。他铁青着一张脸,面对自己犯下的罪恶,缄默不言。

    后面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岳迁并不打算马上取得他的口供,但这时,向来缄默,视警方为仇人的朱美枫主动来到市局,她的身后跟着朱美心和何理,她看岳迁的眼神还是充满防备和敌意。

    朱美心轻轻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姐,你答应过我。”

    “朱女士,你有什么证据要交给我们吗?”岳迁问。

    朱美枫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何理上前一步,“魏晋、朱美娟贩卖.人口,非法获益的事,我妻子愿意作证。”

    摄像头下,朱美枫刻薄的五官更加清晰,她刚开口,就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将一个硬盘放在桌上。

    “这是?”岳迁问。

    “你们需要的证据,有我和美娟的部分对话,也有一些我掌握的账目。我一直留着,本来只是想在魏晋可能伤害到我家人时使用,现在看来,继续留下去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岳迁立即将硬盘交给技侦队员,“一直以来,你都是知情者?”

    朱美枫淡淡地说:“我是朱家的长姐,我有责任维护整个家庭。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我都应该保护他们。”

    朱美枫所谓的长姐责任,是在朱美娟涉.黑时缄默,不参与却也不阻止,为她转移、保管资金,确保她在出狱后能够迅速东山再起。

    比起朱美心这个情感丰富的妹妹,朱美娟显然更信任姐姐,朱美枫名义上是美朱集团的外人,但朱美娟很多事都会和她商量。利用慈善项目吸引见识浅薄的年轻人,行拐卖、取卵之实,朱美娟一早就告诉了朱美枫。朱美枫起初激烈反对,但朱美娟用一件事说服了她——“姐,你想想我,如果我不做这件事,我会有雅画吗?我永远都当不了妈妈。我这也是在帮助无数像我一样的人。”

    朱美枫默许了朱美娟,朱美娟会告诉她一些她并不需要知道的事情,目的是防着魏晋。这对夫妻有感情不假,但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利益,却是维系他们婚姻的根本。不过朱美娟交给朱美枫的筹码,在她在世的时候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们的感情没有崩裂,魏晋接手了她的事业以及罪恶。

    朱美枫本打算保守秘密直到死,朱美心和何理却劝说她这个缄默者发声。

    “我已经失去二妹和小弟,如果我拒绝,就要连小妹和丈夫都失去了。”朱美枫依旧昂着她高傲的头颅,在她的眼中,扭曲的亲情,甚至胜过正义与公正。

    朱美枫提供的证据中,包括魏晋策划的对关勇夫的舆论围剿,利用慈善项目将年轻人卖到境外,非法取卵等。美朱集团正式和永宾市的取卵组织联系起来。魏晋的心腹秘书曾回在审讯中交待,魏雅画已经死于去年失踪之时。

    魏雅画自以为小心谨慎,但魏晋早就留意到她,去年她将湘永镇的孩子接到苍珑市来参加她的个人展,仿佛是在向魏晋宣战,魏晋知道不能再等了。

    曾回是魏晋故意抛向魏雅画的诱饵,屡次暗中接触魏雅画,让魏雅画以为他能够成为自己取得关键证据的突破口。11月20号,魏雅画接到曾回消息,约她在画廊斜对面的老房区见面,有重要的事要和她商量。魏雅画虽然保持着警惕,但面对魏晋的保镖以及魏晋本人,还是没有任何办法。

    曾回的回忆没有多少感情色彩,魏晋和魏雅画关起来门来说话,半小时后后,保镖进去了,魏雅画在□□的作用下,死得悄无声息。当天,曾回就将尸体送去殡仪馆,天亮之前,从早就买通的火化师手中接过一口袋骨灰。

    魏雅画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你们买通了殡仪馆?”岳迁问。

    曾回笑了笑,“做我们这种事,不得准备周全吗?烧个人算什么?”

    成喜立即着手调查他所提到的殡仪馆。

    “那居叶伟呢?”岳迁提到另一个关键人物,“也被你们杀死了?”

    曾回低头沉默,仿佛在掂量警方知道多少。

    “居叶伟虽然被魏晋所害,但他没有想过报仇,在困顿的生活中,魏雅画的作品让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憧憬,可你们利用了他对魏雅画的关注。”岳迁看着曾回,“魏晋要把魏雅画失踪打造成被报复,居叶伟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曾回哈哈笑了两声,“你都知道了。”

    魏晋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下定决心除掉魏雅画,但迟迟没有执行,因为他没有想出一个让警察完全怀疑不到他的计划——尽管在他眼中,苍珑市的警察都是饭桶。

    魏雅画死后,尸体找不到,警察会以失踪案来调查,可他仍是需要一个完美的嫁祸者,这个人将替他承受一切罪名。人必须从“民之眼”的报道对象里面挑,警察最容易注意到他们。但是谁?谁会对魏雅画动手?

    魏晋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人出现得这样及时。居叶伟,一个令他颇感意外的人物。

    据曾回所知,魏晋对居叶伟是有点忌惮的,居叶伟似乎真的有某种奇怪的超能力,他能够看到死去的人,并且和他们对话,不像是演的。魏晋虽说不信神佛,但对这样的人,还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可是居叶伟偏偏对魏雅画那么关注,难保他对魏晋的计划一无所知。居叶伟如果活着,将是个巨大的变数,万一,万一他当着警察的面,请来了魏雅画的灵魂,说出被杀害的经过,那怎么收场?

    魏晋果断决定,居叶伟也必须死。

    解决居叶伟,比解决魏雅画简单得多,潮水镇这种小地方,难得找到一个摄像头。曾回带人来到潮水镇,劫走居叶伟,本打算一声不吭将人杀死,丢到大山中喂野兽。

    可居叶伟一个神棍,死到临头竟然出奇冷静,提出要见魏晋一面。曾回转达给魏晋,魏晋赶来。居叶伟给魏晋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居叶伟因为要被送去喂野兽,没有给他用□□,他是被勒死的。曾回完成任务,向魏晋汇报时,发现魏晋罕见地走神了,脸色发白,额头上还有冷汗。

    魏晋被居叶伟威胁了吗?还是突然看到了居叶伟的灵魂?曾回也是个见识过居叶伟本事的人,一时间想了很多。但魏晋很快恢复正常,没人再提到居叶伟。

    最后,曾回为自己开脱,“我只是个打工的,老板让我做什么,我就只能做什么,老板是好人,我就是好人,老板为非作歹,我要么跟着他,要么滚。我们普通人,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说着,他双手合十,微笑道:“各位警官,看在我交待了这么多的份上,算我主动提供情报怎么样?”

    岳迁没工夫和他纠缠,将手头的所有人证、物证整理详实之后,来到魏晋面前。

    魏晋那张被苍珑市民视作正义象征的脸,此时犹如浸满罪恶的皮,眼睛在这张皮上撕开两道缝,流露出凶光。

    “魏雅画与其说是你和朱美娟的女儿,不如说是你们犯罪的实验品,对吧?”岳迁将一份份资料摆在桌上,“她出生之前,虽然你和朱美娟确实为无法生育烦恼,也去看过医生,但对你们这样的生意人来说,怎么搞钱才是重中之重。”

    魏晋不屑地笑了声。

    “朱美枫提供了当年美朱集团的真实账目,外表光鲜的朱美娟,已经举步维艰,如果再无法有稳定的进项,美朱集团恐怕就难以为继。而你,魏总,你看起来独立,但其实你的事业仰仗于朱美娟的支持,一旦她的企业不行了,你的节目也要完蛋,你得罪的那些人会像疯狗一样扑上来。”

    “所以你们做了个决定,和闻着味儿找上来的犯罪分子合作。你们不做客户,要做就做赚客户钱的商人。我猜,魏总,你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你是媒体人,最懂得如何将你的职业和身份作为武器,你让他们不得不允许你们参与。当然,朱美娟的黑.势力背景,也让对方忌惮。”

    “你不想要魏雅画这个孩子,孩子在你眼中是拖累,但朱美娟坚持。你们因此产生了分歧。”

    魏晋审视岳迁,好一会儿,又扫了眼桌上朱美枫的口供,肩膀耸动,“原来美娟早就给我准备了两把刀。”

    岳迁说:“两把?”

    “一把是朱美枫,大姐……我那个对外人刻薄,对家人没有原则的大姐,曾经我还以为,她也把我当成家人,还是美娟懂她啊。”

    “另一把,你不是已经说了吗,魏雅画,我当初就不理解,为什么我们非得有一个孩子,这孩子和她,和我都没有血缘关系,养来有什么用?现在用处不就来了?查我!给我引来警察!”

    魏晋双手用力捶在桌上,情绪有些失控。“自从她出生,我就知道她是个祸害!”

    朱美枫对朱美娟美化诸多,不断强调,她是因为资金困难,并且非常想要孩子,才会和外来的取卵组织合作。而在魏晋的视角,朱美娟从头到尾骨子里都流着黑.势力的血。

    取卵组织的一个业务员窥探到他们有生育需求,前来推销,朱美娟在深入了解后,发现了其中骇人的商机,取卵只是一方面,一旦做大,人口、器官也能够进行交易,而且苍珑市离边界近,有天然优势。

    业务员被朱美娟控制起来,依靠业务员,朱美娟见到了上级,又经过上级,见到当时取卵组织的高层。朱美娟特殊的黑.势力背景吸引也威慑着对方,加上魏晋这个正义的媒体人,双方很快达成合作,朱美娟初步参与到取卵犯罪中,得到魏雅画的同时,美朱集团的资金危机也宣告解除。

    尝到甜头的朱美娟索性将慈善部门拉扯起来——美朱集团早就有慈善部门,只是早前朱美娟根本不在意。朱美娟亲自选人,铺开一条长线,专门盯着贫穷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有急切的走出去的愿望,朱美娟利用这种心理,帮他们离开家乡,同时安排人手灌输“父母家人是拖累”等观念,当这些年轻人主动切断和亲人的关系,朱美娟下手的时机就到了。

    朱美娟胃口很大,不满足于取卵,和取卵组织的分歧越来越大。不久,取卵组织内部也出现分裂,有人想要金盆洗手,退出过正常人的生活。朱美娟觉得这正是完全将组织纳为己有的机会,迅速解决掉了一些不服从她的人。

    那之后,组织改头换面,人员大量换血,业务也不再是单一的取卵。最近这些年,组织在永宾市活动较多,那里是中部,人口密集,交通也方便,但心脏始终在苍珑市,很多年轻人经由苍珑市,被卖到境外。

    这些年里,魏晋始终是朱美娟的合作者,慈善部门作为美朱集团最不能见光的角落,一直由朱美娟亲自管理,魏晋作为参谋。朱美娟大约自己都没想到,她会突然患上癌症,她一走,美朱集团交到朱美心手中,朱美心必然发现那张犯罪巨网。所以接手的只能是魏晋。

    “几十年的夫妻,还是抵不过血缘关系,朱家人就是这么守旧。”魏晋胡乱地拍着面前的纸张,“把最麻烦的东西交给我,让我来承担危险,又用朱美枫给我上一道枷锁,随时将我丢出来,我真是娶了个好老婆!”

    过了会儿,魏晋冷静下来,自嘲地笑了笑,“她以为我看不明白,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只是还是慢了一步。”

    魏晋并不打算将取卵、贩卖.人口一直进行下去,他已经赚够了,属于他的钱够他在国外逍遥几辈子,接手美朱集团后,他一直在缩小业务规模,转移资金,计划缓缓退出,像当初组织里那些金盆洗手的人一样过普通人的生活。

    如果不是魏雅画正在采取行动,如果不是朱坚寿突然死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再有半年,他就能够彻底丢下国内的一切。

    魏晋一度以为朱美娟在宠爱魏雅画这件事上失了心智,那不过就是个和他们两人都没有关系的小孩,至于向她倾注过多的母爱吗?每次看到朱美娟慈爱地守着魏雅画,魏晋都有种危机感,这个小孩,正在夺走属于他的东西。

    朱美娟总是说,你不觉得雅画很可爱吗?

    他不觉得,甚至魏雅画的大眼睛有时会让他不安。一个屁都不懂的小孩而已,他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压力太大,想得太多。

    他和朱美娟有过爱情,但爱情早就转化为了利益,而利益的关系才是最稳固的。他不喜欢魏雅画,在魏雅画进入青春期后,他几乎不再与她接触,下意识不去关注她的消息。

    直到朱美娟患病,魏雅画在医院日夜陪伴,他们相处的时间变多,他才发现,这个他名义上的孩子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她似乎在观察他,审视他,探索他的秘密。

    “杀死魏雅画之前,她对你说了什么?”岳迁问。

    魏晋又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她害怕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跪在地上求我放过她,她不会再管我做了什么,今后待在国外,永远不会干扰我。”

    “早点这么懂事不就对了吗?”魏晋蹲在魏雅画面前,掐住她的下巴。

    魏雅画长得很漂亮,从小就不乏追求者,但她对爱情似乎没有什么兴趣。恰好,魏晋是个不擅长欣赏美的人,看着魏雅画梨花带雨的脸,他只感到反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当初没有答应朱美娟就好了,他们根本不需要孩子,没有魏雅画的话,他会少多少麻烦!

    时至今日,他才想通,朱美娟只是早早准备了后手而已。

    “居叶伟呢?”岳迁继续问:“他威胁过你?”

    魏晋神色微变,皱着眉,不语。

    “很少见啊,魏总,居然有人能威胁得到你。”岳迁语气带着讥讽和挑衅。

    果然,魏晋不悦地看向他,半晌,终于开口:“威胁?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怎么威胁我?他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是吗?让我也听听?”

    魏晋回忆当时的情形时,眼中的阴影很深,和魏雅画的求饶不同,居叶伟很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甚至松了一口气。

    “你很恨我吧?”魏晋在居叶伟面前踱步,“我害得你众叛亲离,生意也做不成了,堂堂一个大师,只能在乡下扎花圈。你说你老老实实扎花圈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去招惹我女儿?”

    “我做的事,像恨你或者魏雅画吗?”居叶伟直视魏晋的双眼,他的淡定激怒了魏晋,“那你为什么跟踪她?”

    “她很有天赋,我最近在研究画画,她画的,我很喜欢,也许我也能够走画画这条路。”

    魏晋大笑,“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居叶伟点点头,并不争辩。

    魏晋向来是情绪掌控者,所以当他发现自己无法拿捏居叶伟的情绪时,一下子变得烦躁,但居叶伟那古怪的能力又吸引着他,他想要在居叶伟死之前,将它搞清楚。

    “你真的能和死去的人对话?”魏晋盯着居叶伟,竟是觉得这人身上有隐约的神性。

    居叶伟沉默。

    魏晋不自觉地自我说服,无法再将他当做一个满口谎言的神棍,“那你能看到你欣赏的魏雅画吗?”

    几分钟后,居叶伟眼中陡然失去神采,但人并没有倒下,不似居叶伟的声音从居叶伟的喉咙中传出:“爸爸。”

    第68章 缄默者(33)

    魏晋吓得差点摔倒,那声音中性,和魏雅画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当那声“爸爸”出现时,他第一反应是魏雅画来了。

    接着,居叶伟眼中流淌出眼泪,他脸上平静的表情消失了,换成魏雅画临死前的挣扎和痛苦,他朝魏晋扑了上来,张牙舞爪,还是那道中性的声音,“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杀了那么多人!你会付出代价!”

    魏晋胡乱踢打,居叶伟的身体,或者说那道被请来的灵魂不堪一击,很快被他制伏在地上。他举起拳头,居叶伟的眼睛却恢复成本来的样子,神情也不再狰狞。

    “你相信了吗?”居叶伟用自己的声音说。

    魏晋心脏直跳,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刚才是魏雅画?”

    “你相信了吗?”居叶伟重复。

    魏晋感到事情的发展正在失控,魏雅画死了就死了,本就是个不该活着的人。但居叶伟呢?自己已经亲眼见识了他的本事,这种人是能被轻易杀死的吗?如果杀不死呢?死了之后灵魂还能报仇呢?对,所以居叶伟才这么冷静,死亡对这种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啊!

    居叶伟看穿了魏晋的想法,笑了笑,“我可能比魏雅画还要好杀。”

    “什么!?”

    “她至少有求生意识,我没有,我的身体也很差。”居叶伟朝魏晋伸出手,“我的确有你们没有的能力,但这能力带给我的是灾难。”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居叶伟摇摇头,“如果我能见到那个人,也许就能理清楚整件事,但我没有机会了。”

    “哪个人?你说的是谁?”魏晋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居叶伟垂下头,似乎这个人的存在让他备受打击,“他一直想要杀死我,也许还有和我一样的人,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你……”

    说着,居叶伟望着魏晋,“你好像被他选中,成了帮他完成这件事的人。”

    魏晋有种强烈的被冒犯感,他逼居叶伟说出这人的名字,但居叶伟再也无法给出更多的信息。

    时间耽误不起,居叶伟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魏晋疑神疑鬼,一会儿觉得居叶伟在耍他,一会儿又觉得真的有这个人,他和居叶伟都被这个人耍了。最终,他下令保镖勒死居叶伟,分尸扔进深山老林。

    事后,他连续做噩梦,梦中总有那道中性的声音,他既看不清脸,也听不清话,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料理好一切出国,结束这场噩梦。

    魏晋憎恶的目光射向岳迁,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响,“都怪朱坚寿,都怪朱坚寿!你们这些南合市,永宾市的警察,关你们什么事?”

    岳迁挑起眉,刚才听魏晋说到居叶伟死前的异状,他脑子里突然闪现许多片段。

    居叶伟能够看到灵魂,尹莫也可以,尹莫在居叶伟老家看到纸扎后突然反常,说小时候看到尹江扎过一模一样的,尹莫最近都没有和他见面,失去联系,上次打电话时,尹莫说要去找尹江的师父,也就是抚养他长大的林先生问问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因为居叶伟的遗言,似乎连接了起来。

    谁利用魏晋杀死居叶伟?居叶伟说,他的能力招来的是灾难。尹江也是莫名其妙死去。

    岳迁心跳越来越快,尹莫也有同样的能力,尹莫会陷入危机吗?

    “小岳?你怎么了?”成喜碰了碰走神的岳迁。

    岳迁立即回神,发现自己额头上已经布满冷汗,连忙擦了擦,对面的魏晋沉浸在愤怒中,将自己未能全身而退归咎于朱坚寿。

    魏雅画失踪案已经过去数月,苍珑市警方介入太晚,无论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到真相。但节骨眼上,朱坚寿死了,且是现场诡异的命案,南合市警察在当地找不到线索,居然跑到苍珑市来查朱美娟当年坐牢的事,查魏雅画失踪案。魏晋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他既要掩饰美朱集团的犯罪,又不能马上一走了之,好不容易等到朱坚寿案侦破,和美朱集团半点关系都没有,谁知转头三地警方联动,查到了取卵案上。

    魏晋瞪着成喜,连骂废物,试图激发三地警方之间的矛盾,成喜却端坐着,笑嘻嘻地回应:“和南合市、永宾市相比,我们的能力是差了一大截。但有什么关系,我懂得找帮手,总之现在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落网了,我再废物,你也在我手上。”

    岳迁在桌底下给成喜鼓掌。

    魏晋情绪失控,审讯暂停。岳迁也趁着这喘口气的机会,重新琢磨魏晋的证词。朱美枫提供的证据起到了关键作用,这确实可以说是朱美娟并不信任他这个丈夫,早早准备好了后手。但魏雅画也是吗?不见得。

    朱美娟再老谋深算,估计也难以想到那么多年后的事。她想要一个女儿,可能真的只是想成为母亲。她对魏雅画的态度和魏晋对魏雅画的态度天差地别,至少在制止魏雅画早恋上,她和一般的母亲没有太大差别。

    不过,这一切都无法掩盖,她进行人口.贩卖、非法取卵的罪恶事实。

    纵观这个案子,超出刑侦范围的谜题,只有居叶伟。他最后对魏晋说的话,究竟想要表达什么?那个操纵他死亡的人是谁?他既然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为什么无法反抗?

    这个世界,还藏着什么秘密?

    岳迁闭上眼,不由得思索,自己穿越来,是不是并非巧合?他接触到了至少两个能够看到灵魂的人,是不是暗示他肩负着某个任务?

    审讯继续,魏晋回答了一连串问题后疲态尽显。见成喜问得差不多了,岳迁说:“你提到你们的组织里有个金盆洗手的人,这个人是不是叫李福海?”

    听到李福海的名字,魏晋流露出鄙夷,冷笑道:“那个废物!”

    “你们组织的创立者之一,在你眼中是个废物?”

    “来得早而已,他那种人,算什么创立者?要不是他,组织后来也不会有那么多短板。”

    朱美娟对组织的侵占相当强势,魏晋不常露面,但也和名义上的老板李福海打过几次照面。在他看来,这个乡下男人肚量很小,想赚钱,又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胆子和眼界,总是瞻前顾后,忧心忡忡。因为他的无能,组织错过了几个迅速发展的机会,同样因为他优柔寡断,留下可能在未来带来麻烦的种子。

    李福海很怕朱美娟,朱美娟夺走了他的部分权利,逐渐让他心灰意冷,萌生金盆洗手的打算。当时,他和平退出对朱美娟来说是好事,不管是朱美娟还是魏晋,都没打算对他做什么。朱美娟只是让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福海是真的退出,而不是借着退出的幌子,搞阴谋诡计。不久,朱美娟得到消息,李福海在长字县开了个别针厂,从零开始,和过去断了个干净。朱美娟继续盯了李福海几年,他不作妖,朱美娟便逐渐撤走了眼线。

    魏晋比朱美娟谨慎,随着组织规模越来越大,职能越来越完善,李福海当时留下的问题越发刺眼,一旦警方开始调查,李福海可能成为最早暴露的一环,他暴露了,美朱集团就没有好果子吃。

    朱美娟找人做掉了几个知情者,包括菊姐。而对李福海,却迟迟没下手,理由很简单,李福海这个人,说他坏,他对为他工作的人是真好,他不是擅长笼络人心,他是有点真心待人的意思,他离开还没几年,安安分分过日子,没有干扰组织任何,如果他突然出事,那些没有忘记他的人很难心里没有想法。

    魏晋提醒了朱美娟很多次,李福海不除,漏洞就永远在,朱美娟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以后再说吧。”

    这个“以后”,一等就等到了朱美娟生病之前。手握黑白两道权力的女人做了个梦,梦里罕见出现了李福海,她早就忘记这个懦弱的人了,毫无征兆地梦到,总觉得是上天在给她暗示。

    她立即调查李福海的近况,得知李福海还在经营别针厂,那厂看着虽然不起眼,效益却非常好,李家一整个大家子,都被它喂成了富人。

    一切看上去对她而言没什么不利,但朱美娟年纪大了,疑神疑鬼,再加上人口.贩卖最近遇到一些障碍,朱美娟很难不往梦的提示上想。她找人来解梦,解梦的说,这是潜意识在提醒她,有一件陈年旧事没有完成,那块结痂的伤疤随时可能被揭开。

    没有完成的陈年旧事,不就是干掉李福海吗?

    朱美娟终于将这件事提上日程,可还未真正执行,一纸诊断书宣告了她命不久矣。

    人在死亡面前,会变得脆弱,朱美娟再也顾不上李福海,昔日强势的女王在医院乖巧老实地接受治疗,工作上的事交给了朱美心和其他下属。

    组织的事,则只能交给魏晋。

    病魔很快侵蚀了她的身体和神智,三个月后,她陷入长时间昏迷,不久离世。魏晋稳定美朱集团之后,接手组织,感到属于组织的黄金时期已经随着朱美娟的去世而过去了,各地警方对人口.贩卖、取卵的打击力度越来越大,继续发展下去的话,早晚难逃法网。

    魏晋开始缩小组织的业务,转移资产,他计划用三到五年时间全身而退,包括让李福海永远闭嘴。但是魏雅画的动作干扰了他的计划,他必须知道,魏雅画想干什么。

    魏雅画去过长字县,她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得知了李福海的存在。李福海必死的理由,又增加了一个。只是魏晋必须马上解决的是魏雅画,李福海因此又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

    摆平魏雅画和居叶伟之后,魏晋出现在李福海面前。这个面相和善,身体早就发福的幸福商人第一眼根本没有认出魏晋,还以为是来谈生意的贵客。当魏晋自报家门,李福海脸色瞬间发白,震惊不已地表示,自己早就不干了。

    “魏雅画找过你了?”魏晋问。

    “谁?”李福海的反应说明,魏雅画只是暗中调查他,并没有直接接触他。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魏晋这次必须让李福海永远闭嘴。

    “李老板,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魏晋微笑着问。

    李福海点头,“你,你报道新闻,我还看过。”

    魏晋饶有兴致地观察李福海的工厂,“你这个厂,效益很好吧?我听说你一家老小,都靠它生活,你那些工人,也靠它养活全家。你说它要是没了,他们怎么办?”

    李福海像过去那样容易被恐吓,心惊胆战地问:“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你,媒体的力量是无穷的,你既然看过我的新闻,就知道我想要让一个你这样体量的工厂倒闭,有多容易。”魏晋故意提到湘永镇,“湘永镇那些厂,你还记得吧?”

    “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别动我的厂!”

    “我想要……你的命!”

    李福海吓得屁滚尿流,魏晋当然不可能一次谈话就让他就范。但魏晋有的是时间,一次次威胁暗示,心理攻击,李福海终于承受不住,在春节放假回到老家之后自尽。

    魏晋也如约,没有动别针厂一分一毫。

    “其实就算他不死,你也不敢动别针厂。”岳迁说:“你要是敢动别针厂,就是把你自己送到警方的视野中。”

    “哈哈,但是李福海不懂,他一直就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魏晋宛如胜利者。

    “你可以直接杀了他。”岳迁说:“这不比逼他自杀更简单?”

    “命案和自杀,你们会在哪一个上投入更多警力?”魏晋说:“当然是前者。虽然李福海自杀也得有一个动机,你们会去寻找这个动机,但总比一上来就查命案好吧?而且,只要你们深入调查他这个人,就会查到他进行过取卵犯罪。他留下的漏洞太多了。你们会假设,他也许在为过去的事忏悔。如果是命案,那就麻烦了,你们会想,有人灭口。”

    岳迁说:“他自杀,我想的也是有人灭口。”

    魏晋愣了下,已经无所谓了,“随便吧,我有今天,不是你们警察有多厉害,是上天要整我,如果不是朱坚寿死了,你们绝不可能查到我。”

    岳迁没有和他争辩,但事实上,就算没有朱坚寿案,永宾市也已经掌握了指向苍珑市的线索,查到美朱集团是迟早的事。某种意义上,魏晋说得没错,李福海是组织最薄弱的一环,他不管是死还是活着,都会开口“说话”。

    案件基本解决后,岳迁向叶波汇报了情况,美朱集团是个大案,三地警方,甚至其他城市的警方都要集中调查一段时间。魏晋交待的情况中,有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是居叶伟,此人疑似有异能。破案讲究科学,这显然并不科学,或者说,超越了已知科学的范畴。

    专家们开会激烈讨论,岳迁作为侦查的核心警察,也不得不在会上发言。个人来说,他相信居叶伟有这个能力,但严肃的会议上,他表达得比较含糊,也没有提到另一个有这能力的人。

    尹莫,已经失联几天了,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在苍珑市多待了几天,岳迁返回南合市,再次联系尹莫。居叶伟身上的疑点,尹莫一定能够给他参考和线索。

    但尹莫的手机依旧关机,岳迁很担心。尹莫去找尹江的师父,对方还是抚养他长大的人,按理说不会出事。那为什么联系不上?

    叶波给岳迁放假,让他回家好好休息一阵,队里暂时不用他操心,美朱集团那边,上级会跟进。岳迁趁机返回嘉枝村,直接将车开到了尹家门口。

    大门紧闭,尹莫不像在里面。

    岳迁后退几步,助跑,脚在墙上一蹬,轻盈地跃上围墙。刚穿越来时,他也这么做过,那次被尹莫逮住了,这次却没有人在围墙下叫他。

    他撑在围墙上往里看了看,确定里面确实没人,手一松,回到地上。动静引来村民,“迁子?迁子回来了?老岳,你天天念叨的孙子回来啦!”

    岳迁:“……”

    老岳正在附近巡逻,连忙赶来,见到岳迁就开始数落,“回来了?怎么不打个电话?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忘记自己家在哪里了?你姓尹是吧?”

    岳迁哄老人家有一套,连忙从车里拿出准备好的茶叶、药酒,“乖爷,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我刚完成任务,这不是马上赶回来看你了吗,电话都没来得及打呢,就顾着开车。我好饿啊,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老岳一听他说饿,连忙说:“走,走,先回家吃饭!”

    第69章 缄默者(34)

    因为不知道岳迁要回来,家里没准备饭菜,老岳一个人吃得简单,一个炒青菜,一个拌豆腐就是一顿。但老岳哪能让孙子跟自己一块儿吃苦,忙说:“你累不累?先洗洗,睡一觉,我这就出去买你喜欢吃的!”

    岳迁知道老岳忙着高兴,也不阻止他,“行,你去买,我收拾一下。”

    老岳蹬着三轮车出去了,岳迁坐了会儿,把行李搬回房间,开始给家里做扫除。老岳人老了,对清洁这些不是很讲究,岳迁总想扔掉他那些捡回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老岳载着一车的鸡鸭鱼肉回来,还买了一大口袋小孩儿喜欢的零食,看到岳迁在搞卫生,抱怨他怎么不在楼上睡觉。岳迁笑嘻嘻地帮老岳将菜从车上搬下来,又是打下手,又是提出学个大菜,老岳都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老岳做的水煮鱼很好吃,麻辣鲜香,鱼先下锅用油酥一遍,吃起来外面那层皮很脆。岳迁要学这个,老岳耐心地教他,一会儿怕油溅着他,一会儿说他火候不够。爷孙俩吵吵闹闹地做完一桌子晚餐,老岳突然回屋,岳迁添好两个人的饭,看见他拿着一个老旧的木匣子出来。

    木匣子打开,里面装着的居然是存折。

    老岳郑重其事地将存折放在岳迁面前,“迁子,这是爷爷存了一辈子的钱……”

    这话直接将岳迁整懵了。不是,他只是破了案回家吃饭,怎么把老爷子的存折都吃出来了?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回家吃饭?

    “爷,你这是干嘛?快点收回去!尝尝我做的鱼!”

    “你别打岔,听爷爷说完!”老岳吹胡子瞪眼,“爷爷一直给你存着钱,你以前混,没出息,爷爷怕你今后没饭吃,这个钱是留给你吃饭。爷爷也没什么本事,存不了更多的钱了,也就只能给你解决一下温饱。不过现在吧,你有出息了!”

    老岳眼里竟是有了泪花,岳迁心中既温暖又七上八下,生怕老岳是身体出了问题,才会突然说这个。

    “你调到市里,那是市局啊,还是重案队,一去就出差,去查全国大案,迁子,爷爷怎么想,都想不到你这么有出息!”

    岳迁说不出话来。越是朴素的情感,越是让人难以招架。

    “你以后肯定不会为温饱发愁了,爷爷也就放心了,这些钱,你就拿去买房,南合市的房子,你买个离单位近的,不要再住宿舍了。你也大了,该有自己的房子了。以后你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做做菜什么的,不要总是在外面吃,外面的不干净。你现在会水煮鱼了,还可以做给同事朋友吃。”老岳欣慰地叹气,“还好我一直给你存着钱,这钱啊,到有用处的时候咯!”

    岳迁心中泛起极大的震撼。

    穿越之前,舅舅着急忙慌给他买房,穿越之后,老岳拿出一辈子的积蓄给他买房。不管在哪个世界,他的亲人都全心为他着想。他想说,其实住宿舍也很好,他还想说,爷,这是你辛苦存的钱,我绝不可能拿去买房。可看着老岳的眼睛,他没有说出口。

    他低下头,看了看存折上的数字,30万。一个一辈子待在乡下的老人家,孤单地拉扯着唯一的孙子,也不知道是怎么省吃俭用,才存下这么多钱。他轻轻拿起存折,觉得它的热度烫着自己的手心。

    那是一种名叫亲情的东西。

    “爷,我先收着,房子不急着买,这几年房价高,在高位买了划不来,宿舍也挺好的,方便行动。”赶在老岳开口之前,岳迁又说:“你不是说想看我有出息吗?现在正是奋斗的时候,我住在宿舍,什么情况都能及时出动,好挣表现啊。”

    老一辈人就吃这个,老岳想了想,“也是,那你好好挣表现。”

    忽然,老岳将筷子一放,“迁子,你今天一回来就去尹家,也是挣表现?尹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正想问这个。”岳迁说:“爷,尹莫最近有没有回来?”

    老岳摇头,“我好久没看到他了,好像就那回他送我回来,就没见着了。他咋了?”

    岳迁皱着眉,很快又笑起来,“他一个神棍,能有什么事,我这不是欠他点人情吗?想着还的,不在就算了,下回再说。”

    老岳也没多想,爷孙俩开开心心吃着鱼和别的菜,都快吃完了,老岳一拍大腿,“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跟你说!”

    “嗯?”

    “王家那小子,回来了!”

    岳迁瞳孔一紧,“王学佳?”

    老岳没想到岳迁这么激动,愣了下,“对对,王学佳。嗐,你说这孩子也是怪得很,莫名其妙不见了,又莫名其妙回来,回来了吧也啥都不说,跟中了邪似的!”

    岳迁镇定下来,“什么时候回来的?陈所知道吗?”

    “就前两天晚上。我说赶紧通知派出所呢,王老头不干,说派出所知道,要把王学佳弄走。你知道,王老头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看王学佳刚回来,人有点问题,就想着要不缓缓。你今天就回来了,你说说,怎么办?”

    “我是警察,你说怎么办?这事肯定得让派出所知道。”岳迁说:“不过我可以先去看看王学佳,看了再说。”

    老岳点头,“这样好,这样好。你明天就去。”

    岳迁哪里还坐得住,飞快扒完饭,“爷,碗你留着,我等下回来洗!”

    老岳在后面喊:“哼,谁给你留着,偷懒还找借口呢!”

    赶去王家的路上,岳迁感到血液流得都比平时快,心跳飞速。王学佳,这个至关紧要的人物,当初在尹家幽灵一般消失,却出现在他原本的世界,看到他就跑,他也是在那一瞬间再次穿越。原以为要再穿回去才能找到王学佳了,没想到王学佳自己回来了!

    岳迁停在王家门口,待心跳稍微平复,才抬手敲门。不久,门打开,站在门里的正是王学佳。

    一见是岳迁,王学佳先是一愣,拔腿就要跑。岳迁哪能让他再跑一次,立马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砰一声按在门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王爷爷从屋里出来,“怎么了?谁来了?”

    岳迁依旧控制着王学佳,冲王爷爷笑道:“我来看王学佳。”

    王爷爷看着自己的孙子被按着,顿时着急起来,脚步蹒跚地上前,用拐杖敲打岳迁,“你放开他!不要抓他!”

    病弱老人的那点力气,并不能将岳迁如何,他一只手抓住拐杖,“王爷爷,王学佳失踪得蹊跷,我们必须调查清楚。”

    王学佳也说:“爷爷,没事,不要担心,我和迁子哥聊聊,不会有事的。”

    王爷爷颤抖的双手扯住岳迁的衣服,“你不要带他去派出所!”

    “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岳迁拉着王学佳,“去你房间?”

    王爷爷关上院门,岳迁和王学佳进屋。家里很乱,显然很久没有整理过,王学佳贴墙站着,警惕地观察岳迁,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不安无所遁形。

    “你知道我是谁?”岳迁走了过去。

    “岳迁。”王学佳的声音有点抖。

    “哪里的岳迁?”

    王学佳眼睛睁大,分明是明白了岳迁的意思。

    岳迁确认这一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叫你的时候,你跑什么?是你让我穿越过来?”

    王学佳急忙摇头,“不,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那你怕什么?”岳迁卡住他的脖子,“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适应了很久,东躲西藏,我也很想搞清楚我为什么会穿越!”王学佳奋力挥开岳迁的手,喘着气,对他怒目而视。

    两人对视片刻,岳迁沉住气,坐下来,“好,那你回答我,你是‘这边’的人,还是‘那边’的人?”

    “当然是‘这边’的!”王学佳脱口而出,但很快,他的神情变得不那么坚定。

    “怎么?你自己也不知道?”

    王学佳摇头。

    岳迁又问:“你们去尹家那天晚上,你遇到了什么?那是你第一次穿越?还是你早就是熟手了?”

    “我……”王学佳犹豫几秒,“那其实,其实是第二次,但我记忆很模糊,第一次我不确定。”

    “什么意思?”岳迁问:“你为什么要去尹莫家?谁指使你?周向阳?”

    “不是,跟他没关系,我想,想去证实一个猜测。”王学佳结结巴巴地说,1月,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事,他一度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实发生的。

    当时已经是寒假了,他镇里村里跑腿,想多赚点钱过春节。冬天镇里办白事的多,去帮忙守夜打杂的话,赚的钱比跑腿多,但晚上不睡觉,白天就特别困,在家睡觉爷爷又会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有一天他实在撑不住了,翻到尹莫家中打盹儿。

    和其他害怕尹家的村民不同,他不怕,一来干过守夜的活,二来贫穷比鬼神更可怕。他没有进屋,就在屋檐下睡着了。这个觉非常长,他梦到自己来到另一个世界,也叫王学佳,但似乎成了另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他好像很有钱,不必再靠跑腿赚钱,他可以喝奶茶,吃大餐,整天在街上闲逛,没人来管他。他放肆地玩了几天,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去南合市局。他无法形容那个声音,它像是幻觉,或者一股意念。他来到南合市局,深更半夜,看到一个警察从里面出来。

    听到这里,岳迁已经大感不妙,“你看到的这个警察……”

    王学佳点点头,“就是你。”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我……我没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就,就一直跟着你,后来我就,就醒了!”

    王学佳这个漫长却极其真实的梦结束了,他醒来时还是睡在尹家的屋檐下,时间只过去了一个小时。他茫然地想着梦里发生的事,觉得那个警察的脸好生熟悉,之后的几天,他听说老岳的孙子劝阻村民打架,被开了瓢,才忽然想起,梦里的那个警察,长得很像老岳的孙子。

    “所以我两次穿越都是因为遇到你?”岳迁抓着王学佳的肩膀,“你真的能够连接两个世界?”

    “我,我不知道啊!我连那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王学佳着急解释。

    “醒来”之后,他一度认为那是个非常清晰的梦,岳迁在他的梦里当上了市里的警察。可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他和岳迁根本没有多少交集,梦到谁也不该梦到岳迁。再说,岳迁就算在嘉枝镇这种小地方,也是个笨蛋警察,去了市里,好像还是市局,怎么会成为精英?这太奇怪了!

    一个梦而已,王学佳以为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直惦记着,有事没事就回味,越是回味越是在意,想得多了,脑子便开始混乱。一个离奇的想法出现——也许,那不是梦呢?

    书上不是说过,世界不是单一的吗?他有没有可能,短暂地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看见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岳迁?

    这想法让他兴奋不已,他还想穿越一次试试!可怎样才能穿越?他想来想去,到尹家睡觉是个契机。然而临近春节,村里人越来越多,他没法在众目睽睽下再翻墙进去。晚上倒是可以,但他胆子虽然大,却没有大到那种地步,晚上去“鬼屋”睡觉,他还是怵的。

    机会在听到周向阳等人要去“鬼屋”冒险时出现了,他混在他们之中进去,不与他们一同行动,找机会睡觉,或许就能再次穿越?他们绝对不会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就算觉得他奇怪,也只会当他脑子不正常而已。

    “你在尹家又穿越了?”岳迁问。

    王学佳低下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我没能马上穿,我被困在里面了。”王学佳说。

    “什么意思?你一直在尹家?”

    “不是一直,但那个晚上我一直在,但你们看不到我,我,怎么说,我就像灵魂一样飘着。”

    周向阳等人上到二楼之后,王学佳立即钻进一楼的一间屋子躺下。熟悉的感觉来了,像上次一样,断片,恍惚。可是大概因为屋里有其他人,且是阴森诡异的夜晚,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仍旧在尹家。

    可感觉和刚进来时不同,他低头看自己,竟是什么都看不到。

    说到这里,王学佳的声音发起抖来,惊恐之下,他冲到大厅,慌张地扫视周围,他的视野变高了,因为他飘了起来。

    我,我死了吗?为什么啊?明明没有人来杀我!

    就在他完全弄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时,忽然听到二楼传来惊叫。他连忙上楼,只见钟校等人慌不择路地朝他冲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大叫着拦住他们。但他们就像根本看不到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似的,从他的身体中穿过去了。

    在天亮之前,他目睹了那场命案,谁报复谁,谁杀了谁,他震惊不已,想要阻止,却犹如空气一般无能为力。他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双脚落在地板上,想要给后面可能会出现的警察留些线索,但他太轻了,留下的脚印有限。

    他想到了梦里的岳迁,岳迁不是南合市最好的警察吗?岳迁肯定有办法!

    终于,他听到许多人赶来的声音,在二楼,他看到一个成年人上来了。是岳迁。

    “岳迁,岳迁!”他跑过去,风一样穿过,岳迁停下脚步,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喜出望外,以为自己有救了,却在一瞬间失去意识。

    再度睁眼,他已经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朔原市。

    实实在在的双手、双腿、身体,让王学佳在飘荡一宿后感到了真实的,活着的感觉。他的身后,搭着白事灵棚,有个老人死了,他来打杂,半夜事情不多,睡着了也没有人来叫醒他。

    在灵棚吃过早餐,他从一个叫江哥的人手里得到打杂的钱,他想尽快搞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份,便缠着江哥说自己急需要钱,哪里还能打杂。江哥看他两眼,笑他怎么勤快起来了,收拾完东西把他叫上面包车,拉到了殡仪馆。他不怕这地方,可心里还是咚咚直响。

    江哥说殡仪馆现在缺人手,尤其是晚上,没白事跑的时候,他就跟着正式员工干干活,比如拉尸体什么的。他干了几天,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个殡仪馆的老板叫尹末。

    虽然名字不是同一个,但他还是吓了一跳,是那个尹莫吗?

    安顿下来之后,他反复琢磨在尹家的那个晚上,他很像是没能立即穿越成功,身体过来了,但灵魂留在原地,是岳迁的出现,又或者太阳出来了?他的灵魂才得以被传送过来。

    这次,他终于确定,自己上次也是穿越了。有了这个认知,他清醒许多,做事也谨慎许多。这边的生活比在嘉枝村好,起码他能够养活自己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长久地留在这边,不然爷爷怎么办?

    “你见到我为什么要跑?”岳迁皱着眉问。

    “我那就是本能反应,我吓着了!”王学佳说,他不知道岳迁怎么会出现,还一来就追他,他下意识就跑,看到岳迁消失了,才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想跟他说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下子就消失了,后来才想到,你可能是穿回去了,我,我更害怕了。”王学佳低着头,接下去的几天都魂不守舍,总在想岳迁,一天忙完白事之后,他没有征兆地穿了回来。

    “就是昨天,我醒来的时候,在,在尹莫经常去的那个坟堆。我回家之后专门查了时间,两边时间不一致。”

    岳迁点点头,他也知道时间不一致,但他的穿越为什么是由王学佳触发?王学佳穿越的条件又为什么和尹莫有关?

    还有,王学佳穿越之后身体不见了,但他穿越后,身体还在。

    这些违反常识的东西一时半刻也找不到答案,岳迁盯着王学佳,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给李福海做了什么事?”

    第70章 缄默者(35)

    王学佳茫然,“李福海?”

    “记不得了?你的本子上记着,1月5号,李福海给过你三千块钱,时间正好是在他自杀之前。”

    “啊!”王学佳叫了一声,“我记得我记得!那天我去惠平村帮人分下水,李福海叫住我,让我,让我……”

    王学佳冒着汗水的脸色白了下来,“让我找个地方,多烧点纸。”

    “给谁烧?给他自己?”

    “他没说!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要烧,我也问了给谁烧,他说烧就完了,剩的钱都是留给我的。”王学佳知道李福海是大老板,三千块钱对大老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有钱不赚傻子,他反正经常给人烧纸,一百块钱都能买一大口袋了,三千能烧多少啊!他拿一千去烧,剩下的进自己口袋。

    但不久,王学佳得到了李福海自杀的消息,他一下子吓傻了,哪里还敢去烧纸,钱更是一分都不敢用,全藏了起来。

    岳迁思索李福海的心理,当时他已经被魏晋逼到绝路上,只能自杀。但他一死,李家怎么会少了他的纸钱,他为什么要叫一个不认识的小孩给他烧纸?他的真正目的大概不是在下面收钱,而是留下线索。他活着时不敢和魏晋硬碰硬,倒是想在死后挣扎一下。可惜王学佳看着胆子大,实际上还是怕事,加上遇到穿越的事,早就自顾不暇了,哪里还帮得到他?

    “你在朔原市见过尹末没有?”岳迁强调,“那个尹末?”

    王学佳摇头,“没有,我打听过他,他们说他不见好久了。所以我猜,猜……”

    “那个尹末穿越过来,成了我们都认识的尹莫?”岳迁说。

    王学佳很犹豫,“但也不对,尹莫又不是最近才出现,他回来好久了,而且我爷还说过他小时候的事,村里的人都认识他。”

    “那你第一次穿越之前呢?”岳迁又问:“尹莫和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接触,他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他一般也不回来,我去白事打杂,也不一定是他搞的白事。”王学佳想了想,“也去过他搞的,但他很忙,不会和我们这种打杂的说太多话。”

    岳迁说:“但为什么就你穿越了?”

    “我……”王学佳还是觉得是尹家的房子有问题,他两次穿越都在那里,“那你也穿越了啊。”

    “我穿越是因为遇到你,你是这个关键。”

    “我,我没那么重要。”

    岳迁想,按键本身的确没多重要,但想要启动,就必须按下按键。

    “你有什么打算?”岳迁说:“还想去尹家试试吗?”

    王学佳看了看门的方向,沉默了会儿,“说实话,我对‘那边’很好奇,我也想搞清楚我为什么穿越,但我爷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暂时不敢再尝试,我怕万一穿不回来了,他没人照顾。”

    岳迁点点头,“有孝心。”

    王学佳红了脸,“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我也会尽力。”

    岳迁说:“帮忙说不上,但你这情况,明天得跟我去一趟派出所。”

    王学佳显然很抵触,手抠着床沿。

    “李福海,周向阳都死了,你和他们都有关系,还声称自己穿越,你不得做个笔录?”

    “那你呢?我要说在‘那边’看到过你吗?”

    这倒是把岳迁问住了,他想了想,“穿越照实说,但别提我,说不定你和我都还会穿越。”

    王学佳坐立不安,虽然已经经历了许多事,但他到底还是个初中生。岳迁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会尽力保护你。”

    岳迁回到家时,老岳已经将他的卧室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问他明天想吃什么,岳迁想着明天要去派出所,让老岳别忙活。老岳说:“我不吃啊?反正我做着,你回来就吃,不回来我一个人全吃了。”

    岳迁笑了笑,点了几样老岳爱吃的。老岳这才心满意足地进屋睡觉。

    夜已经很深,岳迁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毫无睡意。尹莫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今天和王学佳聊过之后,他想,尹莫会不会是穿越了,尹末失踪后重新出现?

    尹莫能穿越,并且有和居叶伟类似的能力,那么自己和王学佳也有吗?

    假如尹莫没有穿越,失联这么久,难说不是出事了。可他能够清晰感知到,一些事情正在脱离常识,因此他不敢依靠警方,警方能够处理朱坚寿那样的普通案子,他们现在牵扯进的,不是一般的事件。

    早前,他一直将尹家的事当做故事来听,老岳的讲述多有夸张的成分,什么村民冒犯了尹家的老人,尹江用邪术报复之类的。如今回想起来,尹江或许真有那个本事。

    那么尹江和阿妆的死就值得格外注意了,而在这之前,尹家的老人在森林里被野兽啃食。事情来得太巧了,尹家只剩下尹莫这个独苗。

    现在,尹莫也没了消息。

    已知居叶伟、尹江、尹莫都有和死人对话的能力,这种能力和他与王学佳能穿越并不同,似乎更能深入这个世界的本质,了解正常视野绝对探知不到的秘密。

    又已知居叶伟死前对魏晋说了段奇怪的、疑似看破谜题的话。有人在借着魏晋的手杀死居叶伟。

    有人在猎杀有这种能力的人。

    这人,或者这个组织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害怕自己的秘密被窥视,所以赶尽杀绝?可是他为什么知道这种能力的存在?难道他自己也有同样的能力?

    岳迁越想越是亢奋,他愈加确定,自己的来回穿越不是偶然,他是带着某种责任而来。

    天亮后,岳迁在王家接到王学佳,这孩子看上去也没怎么睡,神情萎靡。一大一小两个顶着黑眼圈的人来到派出所,像是一对熊猫。

    陈随已经从叶波处得知岳迁回来休息,见到岳迁并不意外,但让他惊讶的是跟在岳迁身后的王学佳,这个在周向阳案里让警方伤透了脑筋的消失者,居然就这么出现了!

    被陈随盯着,王学佳不由得往岳迁身后躲了躲。岳迁笑道:“陈所,几天不见,怎么又吓小孩儿了。”

    陈随指着王学佳,“他怎么回事?”

    岳迁正色道,“我正要跟你汇报。”

    王学佳被送到问询室,一五一十交待了穿越的事,他的话听上去虽然荒诞,但确实能够解释尹家那些离得很远,又很轻的足迹是怎么回事。陈随脸色越来越冷,射向王学佳的目光也充满审视。

    岳迁没说话,站在一旁打量陈随。陈随的反应和他预想的不同,好像对穿越本身并没有太惊讶,而是更在意王学佳穿越的地点是尹家。

    王学佳这种情况,肯定是要上报的,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也会受到监视。但对王学佳来说,这可能更安全,他一个孩子,自保能力不足,假如有人像对付居叶伟一样对付他,没有警方的关注,那就相当危险了。

    王学佳被民警送回嘉枝村,岳迁本打算跟陈随打听打听尹莫,但看陈随的反应,他暂时什么都没问。

    陈随一直在看王学佳的问询记录,眉头深锁,不知道在考虑什么。岳迁悄悄靠近,他也没发现。

    “陈所,你相信他说的吗?”岳迁突然开口。

    陈随立即回神,审视的目光落在岳迁脸上。也是许久没和陈随相处了,岳迁忘了自己穿过来时,陈随对自己就充满怀疑。

    “你呢?你相信吗?”陈随反问。

    “我只能相信。”岳迁说:“苍珑市那个案子,有个被害者能够和死人对话,也许这个世界有科学解释不清的情况?极少数人有超能力,王学佳的穿越就是其中一种。他其实能够自圆其说。”

    “那你呢?”陈随盯着岳迁。

    这一刻,岳迁觉得陈随已经看穿了自己。

    “我的超能力就是破案。”岳迁认真地说。

    陈随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那你要好好利用你这超能力。”

    “陈所,刚才我注意到一件事,你好像特别关注尹家。”岳迁说:“不,也不止刚才,你以前也很在意尹莫。为什么?”

    陈随神色更加凝重,嘴唇绷得很紧,没立即否认。岳迁觉得这不像平时的他,也许王学佳的事给了他一些触动?

    “尹莫没有和你一起回来。”陈随突然说:“他出什么事了?”

    “我也想知道,我最近联系不上他。”岳迁简单说了下他和尹莫在潮水镇分开,尹莫提到去找林先生的事。“陈所,你和尹莫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随站起来,走到窗口,像是在因为什么而挣扎。岳迁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上次气冲冲离开的易轻。

    陈随曾经是市里的刑警,连叶波也信任他,可他莫名其妙调来嘉枝镇这种小地方当副所长,易轻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岳迁私底下查过,陈随没有犯过错,也没有得罪人,他的调动出自他自己的申请。

    到底有什么隐情?他也不是嘉枝镇出去的人啊。

    “我怀疑尹江夫妇是被人害死。”陈随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平稳。

    “尹江夫妇?”岳迁立即站起来,“你果然和尹莫有关系!”

    陈随回头看了岳迁一眼,笑了声:“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尹江夫妇,我对他们的孩子没有兴趣。”

    陈随在手机上点了点,递给岳迁。

    那是一张翻拍的照片,一对年轻的夫妇,中间站着一个男孩,背景是以前常见的居民楼。老照片不清晰,夫妇的衣着是二十多年前的风格,白衬衣黑裤子,碎花连衣裙,男孩穿着条纹背心,脸皱成了一团。

    三个人中,岳迁最有熟悉感的是右边的女人,即便像素不高,也看得出这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烫着流行的大波浪,绑着浅色的发巾,肩上挂着一个带珍珠的小包。岳迁在尹家的二楼见过她的照片,是尹莫的妈妈,阿妆。左边的男人,自然就是尹江。而那个男孩,虽然和现在的陈随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岳迁猜,应该就是陈随。

    “那时尹莫在老家,也就是嘉枝村,尹江夫妇到处做生意,但和村里说的不同,他们不止发死人财,他们还在帮活着的人。”

    陈随的老家弓理镇,他和易轻是同乡。那时,人们为了生计外出务工,陈随父亲勤劳老实,打工时摔成了截瘫,失去劳动力,又讨不到赔偿,每天都躺在床上耗着。母亲和爷爷不得不出去打工,赚来的钱都花在了父亲身上。祸不单行,爷爷积劳成疾,走在了父亲前头。

    弓理镇的人,把死亡看得很重,要是不好好办一场白事,下辈子都投不了一个好胎。可是陈家哪里还有钱办白事?

    尹江夫妇当时正好就在弓理镇,陈随的母亲求他们,说自己一定会把钱凑起来还给他们。阿妆听完陈家这些年的苦难,愤愤地跟尹江说:“人善被人欺,那个包工头就是看他们好欺负。”

    陈随那时还不知道尹江想做什么,只当他们答应了母亲,愿意赊账为他们办白事。

    尹江夫妇没有因为他们暂时付不起钱而怠慢,热热闹闹送走了爷爷,钱的事一笔勾销,硬是不让还。但尹江有个要求,要陈母带他们去见包工头。

    包工头压榨工人,吃着人血馒头,早就赚得盆满钵满,见到陈母、尹江夫妇根本不在意,一分钱都不肯赔。陈母早就料到是这样,他们这种底层人,拿什么跟别人斗呢?阿妆却叫她不要灰心,不要怕,回去等着,过不了多久,包工头就会主动把钱送来。

    半个月后,拖欠了几年的赔偿款真的送到了陈家,还是包工头亲自送来的,他一脸谄媚,让陈母和陈随向尹大师说点好话。

    陈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尹江和阿妆又来弓理镇接活,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阿妆才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尹江可以和那些看不到的东西沟通,吓吓包工头不成问题。

    陈随震惊不已,阿妆又拍拍他的肩膀,“小随,不要像你爸妈那样软弱,人啊,越是软弱就越会被欺负,你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家人,帮助别人。”

    陈随愣愣地说:“像你和尹叔叔那样吗?”

    阿妆笑道:“我们走的不是正道,你这个小家伙,要走正道啊。”

    过去再多年,陈随都记得阿妆的笑容,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但他想,她的美丽只是她微不足道的优点罢了。

    尹江夫妇继续到处做白事生意的日子,陈随决心将来一定要报答他们,可是再次得到他们的消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小地方闭塞,尹江夫妇都过世好几年了,陈随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无法相信他们就这么死了,辗转来到南合市,来到嘉枝镇,打听到他们真的死了,而他们唯一的孩子也已经被尹江的师父接走照顾。

    未能报恩这件事成了陈随的心结,时间再怎么流逝,他依旧耿耿于怀。如果没有尹江夫妇的实际帮助和鼓励,他觉得自己没法走出弓理镇,更不可能成为刑警。

    他侦破了许多案子,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他越来越怀疑尹江和阿妆的死有问题。可是他们是病死,一个是白血病,一个是心脏病,警方没有参与,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他无从查起。

    在暗自调查的途中,他得知尹莫回到嘉枝村,重操旧业,据说能与死人对话。他立即想到了尹江。

    他看上去一身正气,可是因为小时候的事,他相信那些非科学的存在,所谓的病死不一定真是病死。他一定要查明真相。

    “你是因为这个才调来嘉枝镇?”岳迁说。

    “很蠢吧?”陈随自嘲地笑了声,“但不查的话,我放不下。可能人就是为了一些答案而活着。”

    岳迁沉默许久,再次开口:“陈所,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说?”

    陈随凝视他,“因为你不简单,你可能会帮到我,如果我不对你坦诚,你永远不会对我坦诚。”

    岳迁和陈随对视了会儿,问:“陈所,那你查到了什么线索?你最怀疑的是谁?”

    陈随反问:“尹江夫妇死了,谁是获利者?”

    “获利者……”岳迁抱起手臂思索,“当年尹江是白事行业的佼佼者。竞争对手?他一死,他手上的客户就会流向其他人。还有憎恨他的人,比如嘉枝村那些说他会邪术,被他用邪术所伤的人。那个包工头?尹江帮助的可能不止你们家,那和包工头相似的人,也不止一个。”

    陈随点头,“来嘉枝镇之前,我已经花了几年时间,梳理尹江的竞争对手,和像包工头那样的人。后者我觉得基本可以排除。”

    “因为他们见识过尹江的本事,内心潜藏着对尹江的惧怕?”

    “是,但更关键的是,他们没有能力。”说着,陈随打开抽屉,拿出两个泛黄的文件夹,“这是我在医院调取的病例,不全,但都明确提到,阿妆患有白血病,而尹江是心脏病。阿妆查出就是晚期了,她没有做手术,一直接受保守治疗,最后死在临终关怀医院。尹江心脏一直不太好,做白事之前是个病秧子,照顾阿妆可能耗尽了他的心力,后期已经无法陪伴她,她走后一个多月,尹江也过世了。”

    “白血病受外界的影响很大,能够人为操控。”岳迁皱着眉,“心脏病的话,跟生活环境也有关系。”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着重调查过他们当时所处的环境,但在生病之前,准确来说,是在尹家老人蹊跷过世之后,他们的工作、生活和之前没有明显改变。”陈随叹了口气,“这也可能是条件限制,我实在无法得到更详实的细节了。”

    岳迁顺着陈随的思路,“那暂时我们就认为,他们得病受普通的外界影响不大,没有人用辐射之类的东西刻意让阿妆患病,那就说明,要么,他们命该如此,相继因病去世,要么,有人使用了超现实的手段!”

    “我倾向于后者。”陈随疲惫地说:“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我是尹江和阿妆那些手段的受益者,我知道这个世界确实有超现实的存在。”

    岳迁沉默下来,“这么想的话,尹江的同行嫌疑就很大了,他们和尹江是一类人。”

    “其实,还有一个人。”陈随顿了顿,“尹江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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