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岳迁拉着尹莫坐下,看了看他一直抱着的盒子,“和玉有关?”
尹莫再次将盒子打开,试图把玉拿出来,可他情绪激动,两次都没能拿好。
“我来。”岳迁条件反射伸出手,但碰到盒子时犹豫了,这是尹母给尹莫求来的,尹莫对它反应这么大,必然在这玉上寄托了浓烈的感情。“我可以拿吗?”
尹莫看着岳迁的眼睛,将盒子放在岳迁手上,说了句岳迁听不懂的话,“这本来就是你。”
岳迁诧异,“是我?”
尹莫说:“你把它拿起来。”
岳迁照做,下意识对着光看了看。他对玉石珠宝了解不多,先入为主认为以尹家的财力,尹母送给尹莫的玉,一定相当贵重。玉本身不算通透,整体呈青灰色,雕刻的线条很精美。这到底算不算好玉,岳迁不确定,他更在意的是尹莫刚才的话。
“这不是整块玉。”尹莫指着玉的侧面,“这里有条缝。”
缝非常细微,不仔细瞧的话,难以发现。岳迁试着去掰了下,玉纹丝不动。在他的认知里,玉得是完整的,才值钱,裂开的玉不仅原本的美感被破坏,寓意也并不好。尹母怎么会将它送给尹莫?还是说,这条缝是后来被尹莫弄出来的?
“一开始就有。”尹莫说:“手镯,脚环也是一样,是被拼接起来的,只是没有人会无聊到去打开它们。”
岳迁说:“你打开了?这到底和纸人有什么关系?”
尹莫凝视岳迁片刻,眼中有犹豫,“我……不知道该怎跟你说。”
“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不说就完了吗?”岳迁急了,“钓着我好玩?”
尹莫眼中没有丝毫玩闹的意思,他从岳迁手里将玉拿过来,轻轻在掌心摸索,“岳迁,玉里面装着的,是你的骨灰。”
岳迁耳边一阵乱响,他严重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了,骨灰?怎么可能?
“‘上一轮’,我在医院醒过来时,你已经火化了,我连去送你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尹莫低着头,过往的记忆犹如被暴雨冲散的泥土,在灰黑色的天幕下一点点涌现。
“我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你没看到,所有人都没看到。我……”尹莫停下来,缓了片刻,“我去你的墓,把水泥和封土撬开了,从里面,挖了一小瓶骨灰出来。”
岳迁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在“上一轮”死得很惨,早就成了冰冷的骨灰,他也曾看到尹莫在自己的墓碑前痛不欲生,但是当尹莫提及挖他的骨灰时,他还是感到一种离奇的恐慌。
尹莫抬起头,再次看着岳迁的眼睛,“你害怕了吗?”
岳迁没有思考就摇头,“不,我只是……”
“你还是害怕。”尹莫苦笑,“你总说我是个变.态,但你没有看到我最变.态的时候。”
尹莫抱着头,小幅度地捶着,声音喑哑,“我没有办法,我失去你了,我接受不了,为什么我一个人还活着?为什么他们烧掉你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我……”
“好了,好了!”岳迁抱住尹莫,拍着他的背,“我还活着,我好好在你身边,我们谁都没死!尹莫,你感觉到了吗?我的心脏是不是跳得很厉害?”他抓着尹莫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肌肤相触,是熟悉的体温,是让人安心的气息,尹莫终于平静下来,靠在岳迁肩膀上,“我将你的骨灰藏了起来,没有很多,只有一小瓶,我有时把它带在身上。”
“后来呢?骨灰和玉有什么关系?”岳迁问。
尹莫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最后一次去见你时,它就挂在我胸口。”
岳迁汗都出来了。从他身体里爆发的,那或许是世界意志的力量,给了他与尹莫重开的机会,而尹莫被卷入的瞬间,带着他的骨灰。
这……意味着什么?
“它跟着我来了。”尹莫说,这一套号称高人开过光的玉,是他还在襁褓里时,尹母就已经求来,放在家里。他记事后,看到它们,就有奇怪的感觉,尚且年幼的他并不知道那种感觉代表什么,他只是很喜欢玉,戴上就会很开心。见他喜欢,尹母也很欣慰,觉得这玉虽然没有多少价值,但也许真如高人所言,与他相合,能够保护他。
尹莫摸索着玉,手指停留在那条纤细的缝上,“这里面,装的是你的骨灰。”
岳迁不能理解的是,尹母怎么会去求装有骨灰的玉,这不是在诅咒孩子吗?
“她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尹莫解释,毕竟没有人会故意把玉打开,看里面装着什么。而随着年龄增长,他和玉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他开始看到一些“上一轮”的零碎片段,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一套玉,只有小孩能戴,他十多岁时,手镯、脚环就已经戴不了了,它们被装起来,长年不见天日。有一天,当他再一次想起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他像是被牵引着,拿出了抽屉最底下的玉。他看着它们,明明他很喜爱它们,却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他要把它们砸开。
他那么做了,断裂的玉里,流出了陌生的粉末。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剧烈奔涌的情感让他泪流满面。他仓促地将粉末和玉收拢,很久没有再打开。
之后,他出国留学,数年后归来,住在他们曾经一起生活的房子,在那里,他想起了更多的事,那些记忆催促着他离开南合市,成为一个白事从业者。
在朔原市做的那个纸人,并不是他做的第一个纸人,他的记忆有问题,他记得不自己做过多少个,但纸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
岳迁哑声道:“写我名字用的墨里,有我的骨灰。”
尹莫点点头,有些紧张,“岳迁,我……”
“如果被留下来的是我,我可能会比你更过分。”岳迁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挖一点骨灰怎么够?我会把你整个骨灰盒都带走。”
尹莫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你不害怕?”
“是你,所以我不怕。”岳迁揉着尹莫的头发,拿起挂坠甩了甩,“只剩这里面的一点了?”
尹莫点头,“应该是。”
“你做纸人的时候这里到底在想什么啊?”岳迁在尹莫太阳穴戳了戳,“我的英明神武纸人是一点没继承,倒是好吃懒做全学去了。”
尹莫将岳迁乱碰的手抓过来,亲了亲,“但那也是你。”
纸人的谜解开,骨灰也没那么可怕了,岳迁问:“那个高人是谁?为什么被你带来的骨灰,会在他手上?”
这个问题尹莫答不上来,他在不断地想起、忘记,在他得到足够多的记忆时,尹母已不在人世,他打听不到高人的来历,旁敲侧击问过尹年,尹年一头雾水。
没有答案的事,岳迁也只能暂且放下,两人依偎片刻,尹莫想将挂坠戴上,岳迁却抢了过来,“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你不需要睹物思人了,这个就物归原主吧。”
尹莫想了想,点头。
岳迁放松地往他怀里一靠,“听你和尹年说起你们的妈妈,我也有点想我妈了。”
岳迁其实很少想起父母,他们走得太早了,而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也不像其他父母那样给与孩子足够的陪伴。妈妈,爸爸,这似乎是两个亲昵却也陌生的符号,想起来也行,遗忘了也没有太多舍不得。
但血缘关系在那里,非要想的话,他还是能想起父母的模样,还有不多的相处点滴。
岳小旭,宁翎,这是他父母的名字,生前,他们是一个大学研究中心的学者。岳小旭比宁翎年轻不少,跟着宁翎做研究。据说他们是奉子成婚,宁翎太忙了,只扯了证,没有办婚礼,领证时岳小旭才22岁,进入研究中心不到三个月,而宁翎早就是研究中心一个科研小组的牵头人。
这桩婚姻自然是引起很多讨论,有说宁翎身为女性,却搞职场骚扰那一套,老牛吃嫩草,也有说岳小旭太有心机,为了争取小组里的位置,出卖身体。
之所以有那么多闲话,抛开时代的偏见,也因为岳小旭和宁翎这两人实在是很不搭。宁翎学术成就斐然,是业内一位泰斗最青睐的徒弟,年纪轻轻就握着重要专利,在遇到岳小旭之前,一心投入工作,研究中心的领导给她介绍了不少优秀的男性,她以太忙为由,见都不去见他们。
和宁翎的工作能力相比,她的外形实在不算出众。岳迁看过外公外婆的照片,他们年轻的时候是一对俊男美女,但他们优越的五官,全被宁秦继承去了,宁翎长相普通,只是气质比较加分。
宁翎拒绝相亲,领导很为她的婚姻发愁,那时候,一个女人到了年纪不结婚不生小孩,是要被议论的,也不利于往上升。
谁也没想到,宁翎这个看上去对爱情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女强人,居然会爱上自己手下的实习生。
岳小旭的外形,那是相当惹人注目,他留学归来,留着一头长发,研究中心有些男人看不惯他,觉得他不男不女。女人对他则多了几分好奇,觉得他漂亮,那时像他这样打扮的男人着实不多。
他和宁翎是如何好上的,岳迁听宁秦说过,但宁秦是宁翎的弟弟,立场是歪的。对岳小旭抢走了姐姐这件事,宁秦耿耿于怀,当着刚失去父母的小屁孩岳迁的面说,岳小旭是个带来灾祸的狐狸精。之后又后悔,连忙抱着岳迁道歉、安慰。
岳迁其实没怎么难过,他也觉得岳小旭像个狐狸精,不然怎么把宁翎哄得结了婚?
有段时间,岳迁和父母一起住在研究中心分给宁翎的房子里,幼小的他看着他们亲吻,拥抱,虽然不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但觉得很高兴。
他们不常一起回来,如果是宁翎独自回来,会冷清很多,草草给他做个饭了事。宁翎不太会带小孩,和他说话也带着点学者的矜持。
但如果宁翎和岳小旭一起回来,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亲吻之后,总是会注意到睁着大眼睛打量他们的岳迁,这时的宁翎比平时温和,会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将他抱起来,叫他宝贝,问他在家有没有乖乖的。
他很喜欢靠在宁翎怀里,宁翎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不是香水,应该是研究中心某种药物的味道。
岳小旭比宁翎更早适应家长的角色,可能因为他年纪小,自己还是个大小孩,他最喜欢将岳迁高高抛起来,或者举起岳迁跑来跑去,嘴里发出开飞机的声音,“飞啦!起飞啦!”
岳迁又害怕又喜欢,用最大的力气死死抱住岳小旭的手臂,一趟飞机开完,父子俩开怀大笑。
但宁翎在的时候,岳小旭收敛很多,他很擅长做菜,宁翎陪岳迁看绘本时,他就在厨房忙碌。
想到这,岳迁有些诧异地顿了顿。原来儿时的记忆还这么清晰,他们短暂却也真切地存在于他生命的初始,却没能陪伴他长大。少年时,当他回忆小时候,下意识不去想失去父母的伤痛,刻意遗忘他们,想到的只有和宁秦一起生活的片段,有快乐,常吵架,他把宁秦气得掉眼泪,他偷偷内疚,没有死亡,没有失去。长大后,他已经不会主动去想童年了,父母和那场事故一起,被他丢在了很远的地方。
但他们其实没有远走,他们还好好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尽管不多,但他记得他们。
“是什么事故?”尹莫问。
“一项什么实验,具体的不清楚。”岳迁说,人员没能及时撤离,宁翎身为负责人,留到了最后,岳小旭一直陪在她身边。那场事故死了两个人,就是宁翎和岳小旭。调查持续数月,最终认定,是岳小旭操作失误。
年幼的岳迁,对死亡这种事的感知是很钝的,并不知道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父母,再也闻不到宁翎身上的味道,再也没有岳小旭举着他开飞机。即便宁秦告诉他,他们都死了,他也只是觉得,他们被关进研究中心,要是不完成工作,就不会回来陪他玩。
他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哭,反正他也不是很需要他们,他们不在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家玩积木,他很喜欢积木,可以玩一天,不吵不闹,不打搅任何人。
岳迁渐渐想了起来,自己小时候的性格和后来并不一样,内向乖巧很多,不怎么表达,也很少哭,不会索取。宁翎不喜欢哭闹的小孩,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必须乖乖的,妈妈才会亲自己。
后来那么张扬的性格,是被宁秦惯出来的。宁秦是宁翎的弟弟,但和宁翎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从外表到内在,他们根本不像姐弟。宁翎在亲情上有些疏离,她最在意的始终是她的研究,而宁秦似乎从小就很依赖、崇拜宁翎,宁翎死后,这份情感、不舍、不甘被转移到了岳迁身上。
所以宁秦给了岳迁最好的生活,少年时期的岳迁甚至被养得无法无天,那份骄纵,要不是当了警察,难说岳迁不会成为祸害。
尹莫准确地点评道:“所以你现在来祸害我了。”
岳迁给了尹莫一个头槌。
“你看看!红了!”尹莫摸着额头控诉。
岳迁扣着尹莫后脑,亲了亲他被撞红的地方。
“你说,如果我身体里真的有世界意志的力量,我这样的,算不算觉醒的版本之子?”岳迁眼中泛起迷茫,“那我的异能又是什么?”
这问题岳迁私底下想过很多次,从他和尹莫的记忆来看,“上一轮”他们就清楚知道他是版本之子,并且以此作为对抗林腾辛的筹码。版本之子应该有的异能,他感知不到,总不能说最后他爆发出来的那股力量才是他的异能,那时候他都已经死了。
“穿越?”尹莫说:“会是这个吗?”
岳迁摇头,“但你也能穿越,王学佳也能穿越,你在穿越之外,还能和灵魂对话,那才是正常的异能。”
尹莫说:“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岳迁换了个姿势,“尹江有异能,居叶伟的父辈也有异能,世界意志赋予的异能,有一定的继承关系。”
尹莫听懂了,“所以你觉得你父母可能有异能?”
“我爸肯定没有,他在学术上没什么成就,我妈还真有可能,怎么说,她聪明得过头了。”岳迁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认真起来,“我长大一些之后,对研究中心那场事故有了点了解,我一度认为,那是敌国的间谍行动,目标就是我妈。我虽然不懂她的那些研究,但肯定很重要,她如果能活到现在,应该是武器科研领域的重要人物。”
尹莫问:“你后来亲自调查过吗?”
“没有,进入警校后,我发现自己在异想天开,那确实只是一场操作不当造成的事故,谁也不愿意看到。”岳迁皱着眉,“但假如她有异能,而这个世界也早就有版本之子觉醒,她的死可能和世界意志有关。”
岳迁忽然看向尹莫的眼睛,“我们这两个世界关联性这么强,是因为都有版本之子觉醒吗?”
“长寿。”尹莫说。
岳迁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家长寿,没有人病死,这更像异能。”尹莫说:“‘这边’的主要异能是长寿?你们家的老人,寿命怎么样?”
岳迁想了想,岳小旭是孤儿,父母不详,他在小镇的福利院长大,靠奖学金念书,岳迁从未见过他老家的人。宁家这边,岳迁出生的时候,外公外婆都还在世,外婆还带过他一阵子,宁翎出事后,外婆身体一天天垮下去,不久就走了,后来外公也走了。宁家倒是有远房亲戚活了快一百岁,但五六十就病死的也不少,和谢家的情况完全不同。
“我想办法打听谢家现在的情况。”尹莫说。
岳迁担心的事很多,正要阻止,尹莫抢在前面说:“我做白事,和一些大师打交道更方便,也不容易被怀疑。你要避着宁秦,不好行动,这事就让我来做。”
岳迁不能一直将尹莫拴在身边,他们穿到“这边”,是来解决问题。他点点头,打开相册,将钢琴照片放大,“我去找林腾辛。”
尹莫和岳迁一起看照片,须臾,忽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岳迁。岳迁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刚才说,你小时候,听你爸说过,他和你妈妈是在研发武器?”尹莫说:“那他们那个研究中心,研究的是物理?”
岳迁愣了会儿,在意识到尹莫所想时,脸色一白。
第172章 版本之子(25)
岳迁对宁翎、岳小旭的认知早就非常淡了,如果不是今天刻意去想,很多事情都像是小时候走马观花看过的戏,即便一边回忆一边向尹莫讲述,他也依然能感到,自己和他们隔着一层拉不起来的帘幕。
小时候,还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个加减乘除都经常做错的孩子,父母的工作内容对他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天方夜谭。他只知道他们都是学者,宁翎从不会在家里说起工作,他们的小家庭像个母系群落,宁翎有绝对说一不二的权力,她高高在上,谁都无法向她提要求。
岳小旭也很少说工作,但有一次,他又把岳迁举起来开飞机,父子俩玩过了头,岳迁开心地说长大了想开真正的飞机。
“好啊,那我们迁迁今后要当飞行员,开最大的飞机,载最多的人。”岳小旭将岳迁抛了起来。
“唔……爸爸,你说的那种飞机太普通了。”岳迁喜欢看电视,对战斗机很是着迷,“我不要别人坐我的飞机,我想开战斗机,嗡~嗡~”
岳小旭眼睛亮亮的,“战斗机啊,那算是武器哦,爸爸和妈妈也在研发武器。”
岳迁兴奋道:“真的吗?也可以飞吗?”
岳小旭抿着唇笑,“迁迁还小,现在还不能告诉迁迁。”
这段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岳迁记得后来岳小旭再也没有提过武器,半年后岳小旭和宁翎在研究中心的事故中丧生,就更没人再跟他说什么武器不武器。
现在尹莫提到,岳迁一下子将前前后后的事联系起来,极其震撼,甚至是惶惑的情绪笼罩了他。他盯着尹莫,喉结动了动,话堵在嘴边,但没说出来。
“你也想到了?”尹莫说:“你父母的研究……”
岳迁连忙抬起手,示意尹莫先停下,“我再想一想。”
尹莫点点头,起身去拿了瓶水,站在茶几边,一边喝,一边看着岳迁。
岳迁脑子像烧了起来,在“那边”,居叶伟告诉了他和尹莫世界的一部分真相,他们能够来回穿越的这两个世界,只是万千世界中的一个角落,其余的世界目前看来是无法互相干扰的,极其偶尔,会有穿越的情况发生,但似乎不能来回。
为什么这两个世界存在那么强的关联性?一边发生的事会影响到另一边,他奇怪的穿越能力又是怎么来的?这是个谁也解释不了的谜。
他与尹莫讨论过,也许这和两个世界离得很近有关。但其实这种解释放在平行宇宙的概念中,非常可笑。
更可能的情况是,有一个外力让两个世界连通起来。
那么这个外力是什么?
穿越并不是世界意志赋予他的异能,那他穿越的能力从何而来?他扭转时空的恐怖能力从何而来。
他的父母生前研发武器,武器和物理联系起来,岳迁手心渐渐出汗了。
“也许是一种利用物理法则的武器,也许没那么复杂,但研发途中,出现了某些意外情况,将两个普通的世界勾连到了一起。”尹莫说:“那个研究中心,是什么背景?”
岳迁张了张嘴,答不上来。宁翎和岳小旭都有留学背景,回国后宁翎名义上是柏山科技大学的副教授,岳小旭名义上在该校读博,但实际上他们既不教书,也不听讲,整日在隶属该校的研究中心工作。
岳迁高中时出于好奇,独自前往柏山科技大学,想看看研究中心现在是什么样,但研究中心已经消失了,他小时候住过的房子也早已拆迁,研究中心和家属院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失落地回到南合市,问宁秦研究中心为什么没有了,宁秦当时的反应,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些讶然,但岳迁急于知道研究中心的事,无暇关注宁秦的反应。
宁秦说,他只知道柏山科技大学撤销了以前开展的一些项目,具体原因不清楚。他缠着宁秦,宁秦没办法,说去打听。
尹莫问:“然后呢?打听到什么?”
岳迁按了按额角,“没有下文。”
十几岁的少年,想一出是一出,今天有兴趣的事,明天就抛之脑后。南合市和柏山市虽然离得不远,但到底不是一座城市,宁秦很忙,不能说走就走。岳迁起初还催促他快点打听,没多久就把这事给忘了。宁秦也再没主动说起。
尹莫听完,“这么看来,宁秦可能确实有事瞒着你。你工作后也没有再打听研究中心的事?”
岳迁摇头,“哪有那个精力。”
尹莫把冰水喝完了,沉思片刻,“假如我们穿越的根源,这两个世界有关联的根源真的是你父母的研究,你说,我们会面临什么?”
岳迁眼里有些空,“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一些疑问找到了解释。”
尹莫看向岳迁,“谢围案暂时放一放,我可以先去一趟柏山市,研究中心既然存在过,有那么大一群人,就算消失了,也必然有迹可循。”
岳迁想了想,“不,这件事我来做。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打听他们的事,再正常不过。我正好用这个理由,去试探我舅。”
尹莫将手搭在岳迁肩上,岳迁愣了下,紧绷着的身体缓缓放松,转头和尹莫对视。半分钟的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
“岳警官,你很紧张。”尹莫低沉的声音在岳迁耳边响起,“放松,我们只是猜到了一种可能,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们再去验证就好了。”
岳迁吐出一口气,腰一软,靠在尹莫身上,“穿越这么多次,还重开了,发生再离奇的事我都不奇怪,只是突然发现这一切的根源可能是我的父母,这种感觉很陌生。”
“没关系,我和你一起来适应。”尹莫安慰似的在他手臂上轻拍,忽然笑了笑,“和你父母比起来,你是不是个文盲?”
岳迁猛地直起腰,差点把尹莫给撞了,“有你这么开解人的?我是文盲,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我好歹读过大学,你高中毕业证拿到了吗?”
“在‘那边’没有,在‘这边’,我好歹算个留子。”尹莫微笑,“和你父母一样。”
岳迁啧啧两声,“什么山鸡留子。”
“人身攻击啊?”
“那你也去研究武器?”
尹莫的手落在岳迁腰上,“算了吧,我还是更想研究你。”
岳迁反身把尹莫压在沙发上,对视几秒,吻了下去。
“你这周想回老家?”宁秦诧异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怎么突然想回去?”
岳迁站在积案队的走廊上,语气轻松,“我这不是有男朋友了,前两天尹莫带我和他哥见了面,互相了解了下,我有点想爸妈了,也想给他讲讲我小时候的事。”
宁秦沉默。
岳迁笑道:“但我想了半天,能想起的事很少,我都快忘记爸妈了,就想着回老家翻翻老照片什么的,我妈以前的东西都放在老家吧?”
宁秦似乎在走神,顿了两秒才道:“啊,对。”
岳迁又道:“我没钥匙,老家那么大,我也不知道你和外公是怎么整理分类的。宁总,要不你跟我一起去?顺便给我讲讲你姐的事啊。”
宁秦说:“我让小黄把钥匙给你送去,我就不去了。”
“别啊舅舅,我就你一个舅舅,你不给我撑腰怎么行?”岳迁耍起赖来。
宁秦皱眉,“撑什么腰?”
“尹莫有他哥撑腰,他哥来的时候,把尹莫小时候戴的玉都拿来了,还说了很多尹莫小时候的事。”岳迁很憋屈,“我呢,我孤儿一个,没哥哥疼,唯一的舅舅还不肯陪我回老家,我爸妈走的时候,我才多大,我根本记不起以前的事,想跟尹莫分享吧,都不知道说什么。”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岳迁继续发功,“舅,你不是老念叨我只知道工作,要孤老一辈子吗?我现在好不容易找了个男朋友,你又不支持我?”
宁秦叹气,“我调整一下安排。”
岳迁马上雀跃起来,“那周六早上我来接你,别吃饭啊,我带爱心三明治给你吃!”
“谁要你的爱心三明治。”
话是这么说,但周六宁秦还是起了个大早,运动完冲了澡,什么都没吃,接过岳迁笑嘻嘻送来的三明治。
三明治做得很实在,肉和蔬菜都是完整的大片,岳迁一边开车一边自夸,“还行吧?尹莫一口气能吃三个。”
宁秦本来吃得好好的,一听尹莫,胃口一下子不好了,“哦,那他很能吃啊。”
岳迁大笑,“你俩有点像。”
宁秦挑眉,“我和他,像?”
“都爱阴阳怪气。”岳迁学着宁秦刚才的语气,“那你只吃一个,你很不能吃啊。”
“……”宁秦无语了会儿,忽然说:“他阴阳怪气你?”
“这叫情侣之间的情趣。”岳迁冲宁秦眨巴眼,“没有伴儿的人可能体会不到。”
宁秦冷着脸,“注意行驶安全,小心被你的交警同事抓到。”
宁家的老家并不是“那边”尹家和岳家那种宅子,是岳迁外公外婆过世前住的老别墅,在南合市边缘。宁翎和岳小旭去世后,岳迁曾经被老两口接去,短暂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不久外婆不行了,宁秦才把岳迁接走,跟着自己。
岳迁对老家印象并不深刻,那里给他留下的最鲜明的印象,就是不断的白事。
父母的白事,外婆的白事,外公的白事。每场白事都办得十分热闹,老一辈的人讲究这些,不管亲人过世是多么悲痛,白事一定是盛大而热闹的。
白事之后,满地残破的纸钱似乎才是至亲心情的真实写照。幼小的他看着外婆默默流泪,整理妈妈和爸爸的遗物,又看着外公面无表情地整理外婆的遗物,再稍微长大一点后,看着舅舅把外公的遗物收拾装箱。
老家成了死亡的见证,死去的人的一切都停留在那里了,活着的人很多时候甚至想不起他们。
岳迁很多年没有回来过,看着陌生的房子渐渐向自己靠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它,居然这么小吗?
没长大之前,他觉得它很大,灰黑色的砖瓦,高耸的围墙,它就像那个不苟言笑的外公一样威严。但此时站在它斑驳的院门前,它看上去那么普通,只是一个随着城市的发展,而被遗落的老房。
宁秦看了看岳迁,“不敢进去?”
“有点感怀。”岳迁接过钥匙,“怎么会不敢。”
宁秦每年都会请人来打扫维护几次,但没有人住的房子再怎么维护都会迅速失去生气,院子里的草疯长,有一面墙已经被爬山虎侵占了。
房门打开,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岳迁脑子里闪回一些在这里生活的片段,宁翎和岳小旭带他回来小住,他偷听外公和员工打电话,外婆和保姆一起讨论做什么菜,还在读书的宁秦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他……
那时整套房子还很新,很明亮,像个水晶打造的宫殿。
岳迁往楼上走去,他记得这里一直保留着宁翎的房间,是三楼最大,采光最好的一间,旁边一间则是他的,外婆盼着宁翎带丈夫儿子回来住,宁翎没了后,外婆总是在那房间里发呆。
宁秦也跟着上来,“你想听什么?其实你在这里住的时间很短。”
岳迁在宁翎房间里走了走,打开柜门和抽屉,里面放着少量衣物和书籍,岳小旭没有家人,因此他的遗物也收纳在这里。岳迁看下来,没有找到任何和他们研究有关的资料,甚至连写着研究中心字样的东西都没有。
“舅舅,你记不记得我高中时一个人去过柏山市?”岳迁问。
宁秦神情微顿。
“我去找那个研究中心,但它和我小时候住过的家属院一起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岳迁看着宁秦的眼睛,“我回来问你,它们为什么不在了,什么时候不在的,你答应我,会去打听打听。”
宁秦别开视线,走到窗边。
“但是你后来没有跟我说,我也忘了。”岳迁走到宁秦身边,继续看着宁秦,“自从我成了孤儿,你就是最疼我的人,我的很多无理要求,你都依我,我要什么,你都想办法给我找来,但唯独这件事,你把我敷衍过去了。”
宁秦说:“我没有敷衍你。”
岳迁说:“那是你也没有找到答案吗?还是说,你知道,但你不想让我知道。”
宁秦猛地看向岳迁,眼中有很复杂的东西。
岳迁问:“那个研究中心,是不是有问题?那场事故……”
“那就是事故而已!”宁秦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不是现在的警察才会认真调查,以前的也会!”
岳迁停下几秒,“他们那个研究,研究的到底是什么?我爸妈到底在做什么?这个屋子里放的就是他们的全部遗物了,他们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究上,那是他们的心血,就算是事故,也不能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吧?”
宁秦明白岳迁这是有备而来,翻开相册,这本相册里的宁翎还很年轻,在读书,每张照片都挂着笑容,而宁秦则是个小孩。
“你妈妈研究的内容,我也不清楚,她很小的时候就对物理、化学、天文这些东西感兴趣,她是我们家里最聪明的人,她学得越多,我就感到她离我越远,尤其是她留学之后,和我们逐渐没了共同话题。”
宁秦回忆,他曾经去国外找过宁翎,宁翎在校外租了房子,但几乎住在实验室,只带他玩了一天,就是那一天,宁翎也不断打电话,关心数据。他死皮赖脸跟着宁翎,宁翎只好带他去开会,宁翎见的那些人都是科学家,他们说外语,用的都是专业术语,他听不懂。
回国后,宁翎更是扑在科研上,但让父母和他都感到意外的是,宁翎这个学术狂居然有了心上人,并且很快结婚了。宁翎和岳小旭的婚姻,其实一直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他们希望宁翎找个门当户对的人,而岳小旭非但没有任何背景,还是个孤儿,虽然成绩很出众,靠自己出国深造,但已经有一个学霸女儿了,不需要一个学霸女婿。
宁翎走的完全是和父母的设想相悖的路,双方有许多隔阂,宁翎从不在回家的时候说自己在研究中心具体做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宁秦只知道她在柏山科技大学供职。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那个研究中心的水很深,我当时想,既然它没了,那就没了吧,人也早就不在了,你过好之后的日子就好。”宁秦说。
“水深?”岳迁知道重要的信息马上就要来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宁秦只得继续说,“他们那个研究中心,叫莱茵格实验室,名义上归柏山科技大学管理,但实际上背后提供资金技术支持的,是两个国外的科技企业。这两个企业都有军工背景,和我们国内的相关企业有很多合作,它们旗下还有生物制药之类的实验室。柏山科技大学让莱茵格实验室的存在变得合法合规,至少在当时,在表面上是没有问题的。至于里面的人具体在研发什么,外界根本不知道。”
岳迁燥热起来,这样的研究中心如果放在现在,绝对不可能存在,难怪在那场事故之后,它就消失了,连为了学者们修建的家属院都拆了。
“出事后,我和你外公去清理遗物,你外公提出把你父母的工作资料交一部分给我们,我们看不懂,只是留个念想,但柏山科技大学拒绝了,理由是研究资料高度保密,即便是直系亲属也无权知晓。”宁秦那时还是学生,几乎没有社会阅历,后来又找过校方几次,莱茵格实验室已经解散,那两个企业退出,资料早已被封锁带走。
宁秦已是商人,很敏锐地嗅到了危险气息,宁翎和岳小旭当年的研究很可能不光彩,他们去世了,赞助的企业也早已离开,柏山科技大学和研究中心有关的负责人离职,出国,一切像是画上了句号。这时候非要剖根问底,必然引来祸端。
“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了吗?”宁秦说,“我越来越不懂我这个姐姐,但你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不会希望你因为她而面临危险。她和你爸的死已经把门关上了,他们不想你再把门打开。”
宁秦停了半分钟,凝重地看着岳迁,“我这个做舅舅的,不想再失去亲人。”
第173章 版本之子(26)
岳迁还有很多话想问,但宁秦此刻流露的担忧将他所有想问的,都堵在了胸口,这场试探很难再继续下去了。
宁翎和岳小旭的遗物不多,岳迁全部看了一遍,暂时没发现任何线索,他抱着宁秦拿出来的那本相册下楼,宁秦看了眼,“你想带回去?”
岳迁说:“给尹莫看看。他也给我看过他家人的照片。”
宁秦点点头。
“我妈和我爸,是怎么在一起的?”岳迁说:“我妈不像恋爱脑吧,外公他们也很反对。”
宁秦似乎至今都对自己这个外表轻浮的姐夫很有意见,想了会儿才说:“你妈妈当然不是恋爱脑,她是最聪明最理智的人,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一旦决定了,我们再怎么反对也没用。”
岳迁问:“那她想要什么?”
“长得漂亮的男人。”
“……”岳迁着实噎了下。
“你以为女人就不好色?女人好起色来,不输给男人。”宁秦哼了声,“她接触的那群人里,男人居多,但大多长得歪瓜裂枣,最普通的长相在里面也算是帅哥,搞学术的,你自己想。”
岳迁眼前浮现出各式各样的秃头,啤酒肚,或者面黄肌瘦。这……
“你爸这个人,那个年代蓄头发,你妈妈还形容他的头发能去打广告。”宁秦说着没忍住笑了笑,“长相别说在一众学者中,就是放在外面,也是特别好看的那一拨,还年轻,留学回来,有点本事,你妈妈这不就着了他的道了吗?”
岳迁说:“我怎么听着感觉你是在夸他啊?”
“既然你问到,我客观陈述而已。”宁秦叹了口气,“他都把你妈妈迷成那样了,能是什么普通人吗?”
“那我爸那边的人呢?你接触过吗?”岳迁又问。
“他没有家人。”
“我知道,但人总有个根吧。”
宁秦摇头,“我懂你意思,他在福利院的关系,遇到你妈妈之前学业生活上的关系。但确实没有,他读中学时就得到资助,出国读书去了,在国外可能有点关系,但回国后,他唯一的关系就是你妈妈,再广一点,是我们宁家。”
岳迁沉默几秒,“他们吵过架吗?”
“你和他们一起生活,你问我?”宁秦皱起眉,似乎不想再谈论姐姐姐夫了。
“我那时才多大,我哪里记得那么多事。”岳迁摩挲着相册粗糙的封面,“我觉得他们都离我很遥远,我小时候老是一个人待着。”
宁秦眼里浮起心痛,走到岳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清算起小时候来了?”
岳迁说:“现在不是有句特别流行的话,叫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来弥补吗?还有原生家庭的痛,一辈子都……”
“有完没完啊?”宁秦打断,“我还没给你弥补够?还原生家庭的痛,你今天是故意来气我的是吧?”
岳迁笑起来,哄道:“早就弥补好了,有我宁总在,我那哪儿叫痛啊!”
宁秦打量他,总觉得他心里藏着很多事,语重心长道:“你现在生活也安定下来了,男朋友也有了,就给我安稳地过着,别成天想东想西。”
“知道了知道了!”岳迁指着相册里十多岁的宁秦笑,“乖舅,你小时候怎么是妹妹头啊?谁给你剪的?外婆?”
宁秦一把将相册合上,“宁翎女士剪的!”
“哈哈哈我妈手艺不错,剪这么齐!”
“我要是宁秦,我也恨你爸。”尹莫看着宁秦的妹妹头照片,姐弟俩背后是荷花池,宁翎笑得很开怀,宁秦比较腼腆,紧紧抓着宁翎的裙子,看得出感情很好。
“我看你是和我爸同类相斥。”岳迁刚洗完澡,浑身热气腾腾,正坐在风扇前擦头发。
尹莫挑眉,“我和你爸,同类?你爸喜欢女人,我喜欢你,啊,原来岳警官是女士!”
岳迁将半湿的毛巾一卷,狠狠扔向尹莫,尹莫笑着接住,走过来帮他擦头发。
“你们都留长发,你比他还长一点。”岳迁掰着手指头数,“你们的长相都是漂亮那一挂的。”
尹莫说:“哟,多谢夸奖。”
岳迁给了他一肘子,他腰往旁边一挪,肘子擦着腹肌划过去了。
“最重要的是!”岳迁继续掰手指头,“你们都是狐狸精!”
尹莫说:“哎你这不肖子,这么说自己的爸爸不好吧?”
岳迁一想也是,小声对岳小旭说了声“对不起”,又道:“那我只说你,狐狸精,净会勾引人。”
尹莫点头,“嗯,是爸爸的错。”
岳迁猛然发现自己被耍了,一把抢过毛巾,勒在尹莫脖子上,“敢占我便宜!”
尹莫的手已经按在岳迁腰上了,“那再占点儿可以吗?”
餍足后,岳迁放了很久的空,缓过来之后,才慢慢回想宁秦今天给他说的事。之前他只是怀疑研究中心有问题,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宁翎和岳小旭所在的莱茵格实验室一定有问题,问题的核心就在那两个外国科技企业,而柏山科技大学,也许是被利用了。宁秦没有说那两个企业叫什么,可能他不想说,可能他也不知道,毕竟当年的研究有各项保密协定。
看来想解开谜题,必须去一趟柏山市。
“我去吧。”尹莫说:“你不能随便离开南合市。”
“你不是要查谢家?”岳迁说:“你还能分裂出来一个你?”
这确实是个问题,他们现在只有两个人,而等着他们去调查的事太多。尹莫正在思索,岳迁突然掰过他的下巴,流氓似的说:“你要是能分裂出一个你,那不如和我谈恋爱。”
尹莫皱眉,“我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岳迁哈哈大笑,将他的下巴一甩,“当然耳熟,你自己说的,我不过是模仿一下罢了。”
尹莫却没笑,有点担心,“你真要查莱茵格实验室?”
岳迁严肃起来,“我一想到可能是我父母的研究,造成两个世界有了联系,造成我能够穿越,我就放不下,虽然这听起来有点荒唐,但确实能解释一些事。我必须找到答案。居叶伟说过,绝大多数版本之子,终其一生都不会察觉到自己是版本之子,他们善良强大,他们的善是世界运行的根基。那为什么林腾辛会突然觉醒?是不是两个世界产生联系时,有什么变故刺激他觉醒?”
尹莫说:“这不可能,林腾辛觉醒的时候,莱茵格实验室都还不存在!”
“真的吗?”岳迁说:“你再好好想想,两个世界的时间是不是不一样?而且不同时间上的事是不是在同时发生?”
尹莫眼里掠过一丝茫然,但很快,他理解到岳迁的意思,因为他正是这种“同时发生”的亲历者——易轻强行挤占他的身体后,他来到过去,与岳迁产生交集,从岳迁手中接过了蓝色绣球。
“我有理由去柏山市。”岳迁接着说,“积案队要派人去柏山市参加一个研讨会,其他人都走不开,只有我这个闲人能去。”
“我……”尹莫也想跟着去,但他话还没说完,岳迁就打断了他,“你给我好好查谢家,而且还有个人,我需要你盯着。”
尹莫说:“你舅?”
岳迁点头,“我有种预感,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什么都不会做,但我开始行动的话,他说不定也会做点什么。”
在柏山市开的这场研讨会,主要是分享各地最近侦破的悬案,这些悬案都很有年头了,要么靠新技术侦破,要么是刑警持之以恒地追踪,经验分享下来,对侦查年代久远的悬案有一定帮助。
但帮助不多,不然也不该岳迁这个闲人过来了。
南合市积案队最近压力挺大的,上级提了要求,必须把哪些案子给破了,队长正为抽不出人去开会而发愁,岳迁就主动请缨,队长大为惊喜,赶紧将他报了上去。
岳迁将休息时间算进去,提前两天来到柏山市,将行李一放,就匆匆赶到柏山科技大学。柏科大是柏山市排名最高的大学,培养出了不少叫得上名的人才。岳迁再次来到当年家属院的位置,那里已经盖起新的学生宿舍。
宁翎和岳小旭都是搞物理的,而物理学院亦是柏科大的王牌。岳迁往物理学院走去,最容易见到的校方人员是学生处的老师,当他提出想见院长时,老师诧异地望着他,问他是谁。岳迁拿出证件,解释有些情况想和院长了解一下。
闻讯赶来的是副院长,姓黎,五十来岁。岳迁想起宁秦对学者们的形容,不由得看了看黎院长的头顶,虽然头发是有点稀疏,但还不至于秃顶。
黎院长对警察的到来很是诧异,岳迁说起研究中心,黎院长更是讶然,眼神躲闪道:“那个研究中心早就不存在了。”
“所以我才想知道,它为什么不存在了。”岳迁说:“是因为当年那场事故吗?”
黎院长很是戒备,“我不清楚,我并不在研究中心工作。你可能要去问其他人。”
“黎院长。”见黎院长想走,岳迁站起来,“刚才我就觉得你有点眼熟,你很早就在柏科大工作了吧?我在研究中心附近见过你。”
“你……”黎院长注视岳迁。
“你来找宁翎,好像是和她讨论什么问题。”岳迁说:“莱茵格实验室的宁翎,你还记得吗?她也是柏科大的老师,算是你的同事。”
黎院长的三角眼一下子睁得很大。
“我是她的儿子。”岳迁从容地说:“我听说莱茵格实验室背后有两个外国资本,整个研究中心裁撤,是因为这两个外国资本出了事?”
黎院长脸色惨白,“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是个老师,我没有参与他们的研究项目,我无权也没有能力解答你的问题!”
黎院长逃走了,岳迁想见其他副院长,想见校长那一级别的人物,但都无功而返。
岳迁索性来到柏山市局,研究中心那场事故,警方是出了警的,必然有记录,而研究中心解散,警方也一定掌握着某些线索。但岳迁是外来的警察,柏科大又是柏山市的一张重要名片,他能接触到的警察不一定敢对他开口。
这次研讨会,柏山市是地主,调来不少精英刑警,其中有位姓关的副队长,过去和岳迁有点往来,一看南合市积案队来的是岳迁,关队长很惊讶,“岳队,你怎么代表积案队来了?”
岳迁觉得有门儿,顺着话说:“我们那边有起棘手的案子,牵扯到20年前的案子,杨队就调我去参与侦查,这一查,正好查到你们柏山市可能有线索,我这次来,事情多啊,希望关队你们能多多帮助一下。”
关队长一听,马上来了兴趣,“是个什么案子?”
岳迁问:“柏科大以前有个研究中心,莱茵格实验室,20年前发生一起实验事故,之后整个研究中心都没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关队长困惑道:“哟,这我确实不了解,咱俩一个岁数,那时才多大啊。”
岳迁点点头,“关队,我不瞒你,今天我先去了柏科大,见到的几位领导一听我在查研究中心,都含糊其辞,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说不得的东西。”
关队长没跟大学的人接触过,“当年的事故有问题?要不我帮你找找调查资料?”
“那就太感谢了!”岳迁又抛出一剂猛料,“我查这个,主要是因为,研究中心有外国资本背景,出事后,外国资本全部撤走了,当时的学者也找不到。”
“还有这种事?”关队长横眉竖目,他是正义感特别强,又特别爱国的那种人,“你等等,我这就去找我师父,他是老资格了,肯定知道点东西。”
柏山市局有哪些领导,岳迁心里有数,虽然他不知道关队长的师父是谁,但按年龄推算,从刑警支队升上去的,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位姓贾的副局长。
岳迁等了半小时,却见关队长灰头土脸地走过来,“那啥,岳队,不好意思,我师父说研究中心那案子,他也没资格碰。”
岳迁倒是不意外,笑道:“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你这可不像随便问问。”关队长劲儿上来了,“你在你们重案队是什么级别,我还不清楚?你亲自查的案子,就没有小案的,而且我师父那个态度,怎么说,他肯定是在隐瞒。反正研讨会都还没开始,我再去磨磨他,你等着!”
研讨会头一天,各地分享案例,岳迁看到了贾局长,他从未见过贾局长,但贾局长却似乎认识他,发现他之后,几次看向他。
休息期间,关队长又来找岳迁,愁眉苦脸,“我硬是没想通,一个大学的研究中心,能有多大的秘密?况且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我师父啥都不肯说?这不是他的作风啊,他要是胆小怕事,哪儿混得到现在?”
“贾局有贾局的考虑。”岳迁说。
“他也不知道在考虑啥……”关队长打住了,盯着岳迁,“你咋知道我说的是贾局?”
岳迁笑道:“我不会打听啊?”
关队长有点得意,“他现在不上一线了,我算是他的关门弟子。”
研讨会时间安排得很密集,岳迁无法两边跑,轮到他代表南合市发言,他完成得还算不错,下来时他再次和贾局长对上视线,贾局长沉着脸的样子着实唬人。
但岳迁并不是个不敢和领导对视的人,下午的会还未结束,贾局长提前离开,岳迁犹豫两秒,立即跟上去,在走廊上追上贾局长,“贾局!”
贾局长皱眉看着他,“会还没开完吧。”
“你不也走了?”岳迁说。
贾局长显然被冒犯到,“年轻人,还是应该收敛一点,尤其是这种场合。”
岳迁正色道:“贾局,如果你没有总是打量我,我也不会早退。年轻人憋不住事,今天要是不问问原因,明天的会我说不定还会走神。”
“我打量你?”
“是因为我麻烦关队跟你打听的事吗?”
贾局长眉间沟壑涌起,沉默不言。
“那场事故,真的有隐情?”岳迁说:“但你不便告诉关队,他是个彻底的局外人。”
又是一阵默然后,贾局长说:“跟我来。”
开会的地方和贾局长的办公室不在一栋楼,岳迁跟在他后面,经过大半个市局,进门后,贾局长让他把门关上,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愣住了。
“岳迁,你小时候我见过你。”
岳迁在记忆中搜索一番,如果说他和贾局长有交集,那只能是事故发生后,柏山市警方调查的时间段。
“小关来找我,说实话我很惊讶,然后我联系了你的上级,南合市并没有哪起案子,和莱茵格实验室有关。”贾局长目光十分犀利,“岳迁,是你自己在查。”
岳迁心跳有些快,但看上去依旧镇定,“贾局,你其实没有必要和我说这些,更没有必要带我来你的办公室。既然你这么做了,我猜,你有事想告诉我。”
贾局长的脸色更沉了些,最终叹了口气,“我那个徒弟,是剖根问底的性子,我不说,你又在一旁撺掇,他必然搅合进来。与其这样,不如我直接跟你说。”
岳迁放在身侧的手不经意地收紧,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渐渐在他心中弥漫。很奇怪,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害怕,也是他主动接近真相,但当真相真的来到他面前时,他又想要后退。
或许看出岳迁紧张,贾局长说:“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害你父母亡故的那场事故,并没有任何阴谋。研究中心最后关门,是因为从一开始,它的存在就是钻了空子,这其中水很深,严格说起来,柏科大既是受害者,也不无辜。至于你的父母,也都是被霍斯维克、蓝色巨星两家资本给利用了。”
第174章 版本之子(27)
霍斯维克,蓝色巨星。岳迁头一次听到这两个资本的名字。
“现在我们对外国资本、企业的审查很严格,但几十年前不是这样,很多流程都不完善,普通人对外来的一切,都抱有一种怎么说……憧憬,向往的态度。”贾局长是过来人,说起往事很有感触,“尤其是高校,别管文科工科,有和外国人合作的机会,那都是争先恐后,高校里面媚外的最多,柏科大物理学院那一批说得上话的,早就被利用了。”
霍斯维克和蓝色巨星这两个资本,最开始是以推广慈善项目的方式进入国内,耕耘青少年教育领域。
当时很多落后地区的孩子读不起书,他们的父母要么在大城市打工,一年到头只能寄一点维持生活的钱回老家,这些钱花在一日三餐上,家里老人随便生个病,就能花个精光,所以要么是老人干脆不看病,在家等死,要么是小孩不读书,早早在社会上游荡。
更惨一些的孩子,压根没有父母,不是被拐卖了,就是被送去福利院。
以前的福利院和现在的不是一回事,孩子们别说读书了,就是伙食、基本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哪里都需要钱,社会上没有那么多钱。
霍斯维克和蓝色巨星成了孩子们的救星,他们和当地的学校、社会组织合作,选出一部分孩子资助,让他们有学可上,又赞助福利院,逐渐改善福利院的条件,并在福利院和有条件的外国人之间牵头,帮助他们领养福利院的孩子。
十多年里,有上千孤儿成为外国家庭的一员,摆脱了穷困的生活。而留在国内的,特别优秀的孩子,读高中时就会得到出国深造的机会,费用全免。很多人在国外读完书,都不会再回来了,时至今日,他们中的不少人都在国外取得了不低的社会地位。
随着慈善项目的推进,两个资本开始与国内的高校频繁接触,设立了很多资助大学生,甚至是大学自身研究的项目。高校虽然每年都会得到科研资金,但当时高校之间的竞争,尤其是理工科高校的学术竞争很激烈,一些科研完全就是在烧钱,可以说谁的资金更雄厚,谁就更能出成绩。
在长久的交流合作中,柏山科技大学和霍斯维克、蓝色巨星建立了非常深入的关系,当时柏科大一位张姓副校长和物理学院的李姓副院长,还有一帮教授、主任被两个资本说服,计划以柏科大的名义,搞一个研究中心,做物理、生物科学方面的研究。
建研究中心,在哪个大学都绝对算大事,尤其背后还有外国资本。但张校长、李院长,再加上其他资深教授,他们很有话语权,而柏科大在与同类高校的学术竞争中落了下风,急需资金和成果。校方高层权衡之下,决定接受两个资本的注资,把研究中心搞起来再说。
像柏科大这种名校,在过去是能够规避很多来自外界的审核的,而高校和外国人的交流本就最多,所以在很长时间内,研究中心藏在柏科大这个巨大而安全的庇护所里,进行着如今看来,相当匪夷所思的研究。
贾局长停顿片刻,看向岳迁,“你的父母,特别是你的母亲宁翎,就是其中一项研究的骨干。而你的父亲岳小旭,你应该知道他有留学背景,他没有家人,老家在特别贫困的小镇,你猜他这样的孩子,为什么能在高中时就得到出国读书的机会?”
岳迁喉结滚了滚,“霍斯维克和蓝色巨星资助了他。”
贾局长点点头,“准确来说,他是蓝色巨星教育帮扶项目的获利者。他非常聪明,落后的环境、小镇上贫乏的教育资源困不住他,而且他性格特别开朗,福利院的孩子很多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内向、阴沉,他是他们的极端反面。这样的人,很难不被看到。所以在他还在上初中时,蓝色巨星就注意到了他,他高中考到市里的重点,得到丰厚的奖学金后,伙食跟上了,飞快长高长开。”
贾局长的视线再次落在岳迁脸上,“你继承了他优秀的基因,你们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外形。”
岳迁抿了抿唇。
贾局长继续说,像岳小旭这样几乎完美的少年,蓝色巨星立即行动,与他签协议,送他出国读书。资本已经给岳小旭规划好了未来,他完成学业后,将留在蓝色巨星在国外的研究室,成为最优秀的学者,过上备受尊敬的生活。
当然,蓝色巨星也不是没有好处,他们培养出了属于自己的学者,他今后的研究成果,都属于蓝色巨星。他有一张好皮囊,蓝色巨星甚至可以将他打造成学术明星,这又是一番极其丰厚的回报。
但岳小旭却提出一个要求,他不会待在国外,学成之后,他想回国,建设家乡。
蓝色巨星很是诧异,在岳小旭之前,他们已经送了上百个孩子留学,他们无一例外都不想回来。蓝色巨星给了岳小旭很多时间,让他好好考虑,但半个月后,岳小旭的答案依旧没变。
他并没有因此失去出国读书的机会,一来他实在是很优秀,二来蓝色巨星在国内也有正在推进的项目,在这些即将建立起来的实验室里,蓝色巨星需要自己的嫡系学者。
就这样,岳小旭在国外完成学业,然后回国。那时蓝色巨星已经和霍斯维克深度绑定,柏科大的研究中心也早已建立起来了。岳小旭顺理成章被安排到柏科大,名义上继续学习,实际上却是在莱茵格实验室工作。
在那里,他认识了宁翎。和岳小旭的外形相比,宁翎的长相实在不算出众,但也许是在专业上很有共同语言,两人一见如故,很快确立恋爱关系,不久连孩子都有了。
自己逐渐出现在话题中,岳迁有些不自在。宁翎和岳小旭的爱情,他是旁观者,自己亲眼看到过,也听宁秦说过。他们在一起得似乎太快了,但真正喜欢的话,哪怕只有一眼,也会产生非对方不可的执念。
宁翎和岳小旭在一起的那几年,是研究中心的平稳发展时期,霍斯维克和蓝色巨星逐步与其他高校建立合作,并且接触国内相关企业,早期那些教学帮扶项目逐步被边缘化。
岳迁越听越忐忑,“他们和哪些企业合作?莱茵格实验室研究的到底是……”
“我只能说,和高精尖的武器有关,需要依靠最新物理、生物等科研成果。”贾局长摇头,“这种研究要是放在现在,绝对不能由高校和外国资本来主导,一定得在多重监管下推进,但当时,柏科大和霍斯维克、蓝色巨星都钻了空子。”
“那……后来是怎么发现的?”岳迁紧张地问。
“时代在往前走,社会、校方,还有我们警方的意识也在进步,逐渐意识到过去存在的问题。那时候你还小,你也许察觉不到,很多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在慢慢被改变,慢慢有了约束。”贾局长说,“不过那场事故,应该说是最关键的契机。”
事故发生之前,警方已经关注到了研究中心,霍斯维克和蓝色巨星在国内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很难不引起注意,而柏科大高层也明白,他们可能下了一步非常糟糕的棋,必须尽快纠正过来,和两个资本划清界限。
但研究中心在柏科大存在那么多年,也有一些合法合规的项目,两个资本投入的巨额资金对柏科大来说也着实重要。柏科大只能一点点将研究中心剥离,不可一蹴而就。
促成合作的张校长、李院长等人得到风声,失踪了一段时间,再有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国外了。他们都是物理方面的顶尖人才,且和两个资本关系亲密,立即成为霍斯维克和蓝色巨星在国外实验室的重要学者。
他们的出逃加快了警方对研究中心的调查,柏科大也启动了自查,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故发生了,两名学者死亡,大量资料被毁。
贾局长叹息,“当时我在调查组,虽然不是核心队员,但该接触的人都接触了,该去的现场也都去了,虽然我心里有很多怀疑,老局长也是,但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撑我们的判断。各项线索都指明,这就是一起操作失误引起的事故,所有人都很无辜。”
说到这里,贾局长扯出一个无奈的笑,他走到窗边,点了一根烟,沉默下来。
岳迁看着贾局长的背影,大致明白他遗憾的是什么。时代不一样了,是很多人都会感叹的一句话,但只有经历过时代的人,才知道它是如何不一样。
岳迁听刑侦支队的老队员说过很多过去调查的不易,知名高校,重点学府,你想进去查点什么,会被百般阻挠,到处碰壁,当你打通了一切关系,终于能调查了,关键线索,甚至当事人都跑了,还查什么查?
可以想象,当时的贾局长们,在查研究中心时,面临多大的阻力。如果是现在,事故真正的原因可能早就查清楚了。
贾局长抽完一根烟,接着说,事故之后,对研究中心的调查实际上停滞了一阵子,柏科大内部也在博弈。按理说事故查完了,警方就该撤出校园了,但老局长、老队长不甘心,接连往上级打申请,列举出了霍斯维克、蓝色巨星在国内的活动可能危害国家安全,上级下定决心调查这两个资本,柏科大换了领导,正在和霍斯维克、蓝色巨星切割。
这次调查彻底让研究中心解体,两个资本撤退,但在走之前,他们处理掉了最重要的研究资料,一部分学者也早就转移到了国外。现在这两个资本在国内已经销声匿迹了,各个高校和外国资本的合作也受到严格约束,不可能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那剩下的资料呢?”岳迁问:“我能看看吗?”
贾局长摇头,“都封存起来了,我们最后找到的资料和学者,其实都不重要,他们接触不到最核心的东西。”
岳迁皱眉,“我父母到底在研究什么?”
“不是说了吗?高精尖的小型武器,符合现代化战场使用。”贾局长说:“其实已经有不少类似的武器用于实战了,他们的研发虽然停了下来,其他合法的实验室这几十年技术更新很快。”
岳迁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可他不知道如何问出口,他和尹莫怀疑宁翎和岳小旭的研究触及宇宙、位面的领域,但贾局长丝毫没有提到,而这个猜测如果由他说出来,未免过于危言耸听。
见岳迁神色复杂,贾局长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并不复杂,但我不希望小关,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盯着不放了吧?证据、证人已经消失了,再怎么查,你也只有在心里琢磨出一个真相,对你们没有好处。你们应该着眼现在,未来,过去那些糊涂账,就由我们这些过去的人来背负。”
贾局长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岳迁几乎被说服,但在和贾局长视线相对的一刻,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贾局长之前的话。贾局长见过他,并且到现在还能一眼认出他。
“贾局,你为什么记得我?”岳迁冷静道。
贾局长的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你是死者的孩子,且你的双亲都在事故中死去了,我注意到你不是很正常?”
岳迁摇摇头,“我也是刑警,我在南合市重案队锻炼了多年,我也会留意死者的孩子,但大概不会在20年后认出对方,看了名字都不一定想得起。贾局,你是不是怀疑我父母的研究不止明面上能看到的?调查结束后,你仍在查,并且尝试过接触我。”
贾局长眼睛睁了睁,似乎惊讶于岳迁的敏锐。片刻,他问:“你对你父母有什么怀疑?”
岳迁说:“我不知道,我想看他们的研究资料、数据,却完全找不到,宁翎在我的记忆里是个比较神秘的人,她是物理学者,她能做的事……也许不止你告诉我的那些。”
贾局长审视了岳迁许久,“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岳迁反问:“你呢?贾局,你在怀疑什么?”
贾局长再次背对岳迁,这次却没有再抽烟,一段沉默后,他开口:“我们在尸检中发现,岳小旭和宁翎身上有一种未知药物。”
岳迁登时睁大双眼。没有任何人跟他提过这件事。
“什么药物?”
贾局长摇头,当时的条件,只能判断药物和癌症药物有相似之处,但不是市面上能找到的已知药物。且此事和实验事故没有直接关联。
莱茵格实验室活下来的人基本都缄默不言,等待着霍斯维克和蓝色巨星将他们转移到国外。
贾局长后来找到一个叫小陈的学者,她是宁翎的主要助手,出国前,她忧心忡忡地告诉贾局长,她怀疑宁翎在做一项非常可怕的实验,宁翎跟她说过,对科幻作品中的空间武器很向往,莱茵格实验室资金充足,设备先进,说不定能够实现她的梦想。
小陈是个很务实的学者,不理解宁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空间武器?这太遥远了,跟他们手上的项目毫无关系。
那场对话更像是宁翎随口说的胡话,后来无人再提起,但小陈发现,宁翎和岳小旭会单独留在实验室,他们在做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也没有任何资料数据留下来。
在听到空间武器的一刻,岳迁瞳孔都震了震,他和尹莫的判断进一步滑向真相。宁翎和岳小旭并没有达成具体的目标,但是在实验过程中,有什么影响了两个世界,所以不同的位面上,才有了如此多离奇的联系。
但贾局长显然对宁翎和岳小旭使用的药物更在意,空间武器这种东西,别说是在以前,就是现在,没有经历过穿越这等匪夷所思之事的人,也根本意识不到它可能指向什么。
“尘归尘,土归土了。”贾局长说,“我再如何好奇,都没用,研究中心和你们的家属院都拆了,调查也早就结束,更多的工作等待着我,有些事放不下,也得放下。”
说着,他盯着岳迁,“我对你的忠告也是如此,往前看,你是警察,你肩上有很重的责任。”
岳迁离开柏山市局,回到酒店的途中脚步都有些虚浮,宁翎,岳小旭,霍斯维克,蓝色巨星,不明药物,空间武器……这些词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天已经黑了,岳迁冲了个凉水澡出来,情绪却并没有平复。贾院长说,他是个警察,他有自己的责任。然而他所经历的事,这些事的开端,他却没法对自己的队友、上级倾诉,茫茫两个世界,他能依靠的只有尹莫,只有他们在这艘破烂的船上。
夜幕下的南合市和柏山市一样璀璨繁华,宁秦离开公司,一道粘稠的目光跟随着他,他停下脚步,观察四周,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行人步伐匆匆,都在为自己的人生奔波,他不过是他们中并不特殊的一员。
但这样的视线,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身后,他能感受到那视线包含的恶意和仇恨。
“宁总,我们告诉岳迁一声吧。”秘书小黄担忧地说。
宁秦摇头,“他很忙,这些小事,不要去打搅他。”
第175章 版本之子(28)
研讨会有一周多的时间,岳迁白天在柏山市局学习,资料整理出来发回积案队,晚上时常去柏科大待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当年的事故看上去是尘埃落定了,不管宁翎和岳小旭的实验是否是造成两个世界出现关联的原因,他们都已经死了。
岳迁不知不觉走到以前家属院所在的地方,新建的宿舍楼灯火辉煌,不时有学生进进出出。宿舍楼斜对面有个不大的空地,不在校园的主干道上,这会儿没什么人。岳迁在那儿找了个阶梯坐下,放空地看着宿舍。一些童年的记忆隐约浮现。
这里曾经有几个简易的游乐设施,跷跷板,滑梯,攀爬架,小迷宫。研究中心里那些学者们,要么没有生小孩,要么孩子已经过了喜欢玩这些的年纪。他没有同龄的玩伴,总是一个人一遍遍爬上滑梯,或者躲在小迷宫里睡觉。
他从来不会要求父母陪他玩,他好像天生就知道,他们不会花时间陪他做无聊的游戏。不过岳小旭每次举起他开飞机,他还是会很高兴。
宁翎很少带他来这里玩,他在很小的时候似乎就有了一个认知,妈妈很忙,妈妈和其他人的妈妈不一样。他从不主动和宁翎亲近,现在想来,是不是孩童敏锐的直觉在将他和宁翎隔绝开来?他知道宁翎是个危险人物。
岳迁捂住额头,感到思绪越来越混乱。他与尹莫的当务之急是解决林腾辛,当他们穿越过来后,却发现了越来越多可疑的,可能和版本、世界的真相有关的事。
岳迁前几天和尹莫沟通过,尹莫已经离开南合市,目前在谢家人定居的西文市,谢家不再做珠宝生意,靠着早年的积蓄做点投资,毫不费力地维持着富豪生活。尹莫正在想办法接近他们。
岳迁有些烦躁,又给尹莫打去电话,一接通就听到熟悉的嘈杂,尹莫声音不大听得清。岳迁和他说了会儿,得知他在和西文市的同行联络感情,这帮人专门给富人做白事,有人认识谢家人。岳迁挂了电话,想着自己也该回酒店了,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却突然一黑。
他以为是坐得太久,血液一下子冲上去,但缓过来之后,周围的一切好似改变了。
校园还是那个校园,斜对面的宿舍楼也还在,可刚才还明亮的灯光变得很暗很冷,路边的路灯也是灰绿色的,简直跟荒郊野外的鬼火差不多。
岳迁一个激灵。
宿舍外面依旧有学生成群结队走过,女生在说笑,男生边跑边抢篮球,应该是很吵闹的场景,但岳迁只看得见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世界好似被按下了静音键。
仔细听,其实并不是完全安静,有很细微很嗡的声音穿过来,听不清楚。
这不符合常理!岳迁镇定下来,认真感受,视觉、听觉都变了,甚至连温度都在持续降低。他和他看到的这些人和物,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黑色罩子,灯光变暗,声音被隔绝掉大部分。
岳迁听见自己逐步加快的心跳,他被拉到什么地方来了?
有三个男生向这片空地走来,岳迁立即朝他们挥手,“同学!同学!”
可他们完全看不到听不到,甚至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也没有发现他这个人。他们穿着宽松的衣服,用手机播放音乐,开始练习街舞。岳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几次,他们从岳迁站的地方穿过。他们的动作岳迁看得一清二楚,甚至看得见他们手机上正在播放的歌叫什么,但是岳迁听不清音乐。
这是重叠的另一个空间。岳迁很快反应过来,不知什么原因,他离开了原来的空间,落到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能够单向看到外面,但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他尝试走到黑色透明罩的边缘,然而随着他的走动,透明罩也在延伸,他走不出去。
11点,游荡在宿舍外的学生逐渐少了,一些寝室关灯,跳街舞的男生也收好装备,离开空地。那里又只剩下岳迁一人,他握着手机的手出了些汗,刚才他已经尝试过,手机没有信号,打不出去电话。
他就这么被困在这里了吗?这到底是哪个空间?为什么跳街舞的男生没有被吸入这个空间?
忽然,岳迁感知到一道视线,有人在凝视他,他立即转身,视线的来处一片空茫。外面的人看不到他,那么凝视他的只能是这个空间里的东西。是谁?他朝那个方向走去,但视线瞬间转移到后方。那东西似乎在玩弄他。
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岳迁回到之前坐过的阶梯边,回想这个黑色透明罩出现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他给尹莫打了通电话,没说几分钟就挂了。这不是什么特殊事件,昨天他也在这附近给尹莫打过电话。
剩下的就更是普通,他坐着,看经过的学生,思考接踵而来的线索和问题。
岳迁低下头,看着地面,难道是这块空地,再加上他,才是关键?
这块空地承载了他被接走之前的大部分记忆,父母工作时,他可以一个人在这里玩上一天,大人们都夸他懂事乖巧,从来不会哭闹,手里的玩具就是他的伙伴。
岳迁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空地距离家属院和研究中心都很近,可以大致看做一片区域,宁翎和岳小旭的实验影响了两个世界的话,这片区域是个很关键的地带,它或许残留着某些东西,而他能穿越,身上可能有着世界意志的力量,随着他在这里回忆独属于这里的童年时光,残留的东西共鸣,产生了这个奇怪的空间?
但那可疑的注视又是什么?来自谁?这片空间里难道还关着其他人?岳迁带入自己想了想,如果他被关在这里,长时间看着外面,却不能出去,一旦有人进来,他可能会兴奋不已,立即出现,和对方一起商量出去的对策。
岳迁环视周围,不知是不是他太急着去感受那道视线,反而感受不到了。
再次拿起手机,它已经成了一个不断消耗电量的废铁。岳迁静下心来,索性将此时的所思所想写在手机里。他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或许像被突然拉进来一样,突然出去,或许再也出不去,能出去的话,手机里记录的将是很重要的线索。
手机用了一天,电量不多,岳迁写写停停,只剩下6%电量时,他把手机关掉了,手枕在后脑上,往阶梯上一躺。
天空也比平时暗得多,城市夜空常见的暗红消失了,只剩下浑浊的黑。岳迁盯着那些黑色,渐渐有些晕眩,眼皮打架,不知过了多久,睡了过去。
“这人怎么睡在这里?”
“不会是晕倒了吧?”
“晕倒的人还会抱着后脑勺呢?肯定是写不出论文,毕不了业,买醉呢!”
岳迁被说话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是早晨,几个学生正在打量他。他猛地坐起来,黑色透明罩消失了?
他的眼神吓到了面前的学生,他们纷纷退后一步,一个胆大的说:“同学,你没事吧?”
岳迁手麻得厉害,表情有点狰狞,“没事,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们了。”
“这有什么,经常有毕不了业的深夜发癫,你这不算什么。”
“……”
研讨会再过一小时就要开始了,岳迁心中有很多疑问,但也只得迅速离开柏科大,赶去市局。他是代表南合市积案队来的,不能因为私事迟到。
整个白天,岳迁都心不在焉,想着昨天晚上的离奇经历。手机的电充满了,他看着当时记录下来的想法,最可能的一种解释是,实验改变了空地和周边的磁场,而他又是个很特殊的存在,所以他进去了。
但他是怎么出来的?身为刑警,他的警惕性一直很高,且昨天他并不疲惫困倦,那种情况下,他居然能睡着,还一觉睡到了天亮?这太匪夷所思了。他被什么东西引诱着入睡,在他睡着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睡成那样,又是在叫天天不灵的空间里,被噶掉腰子都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么想着,他忽然感到后腰一凉,下意识摸了摸,腰子还在。
研讨会的休息时间,岳迁找到一位痕检师,拜托对方帮忙看看自己手机上有没有除了他之外的指纹。
痕检师莫名其妙,但还是答应了。很快,痕检师将一份报告递给岳迁,严肃道:“有人动过你的手机,我已经在系统里比对出他的身份了。”
岳迁心一沉,但那可疑者赫然是尹莫。尹末失踪后,警方提取了所有生物检材,尹末的指纹早就备案了。岳迁想起,尹莫经常玩他的手机,指纹是早就留下的。
痕检师严肃地说:“要查这个人吗?”
闹了乌龙,岳迁赶紧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搞错了。”
手机没有被动过,身体也没有异样,岳迁实在想不通,那空间,或者空间里的东西对自己做了什么。熬到研讨会结束,岳迁又赶到柏科大,这次没有在别的地方闲逛,直接来到空地。
被夕阳笼罩的校园很美好,学生们打饭回到宿舍,拿着书本去图书馆自习,稍远的篮球场上正在进行一场比赛,欢呼此起彼伏。
岳迁坐在昨天的位置,吃着顺路买的汉堡,下意识感受周围的变化。但直到夜幕彻底降临,也没有奇怪的事发生。倒是今天早上叫醒他的男生再次经过,看到他,惊讶地跑过来,“兄弟,你又来了啊?不就是论文吗?这么想不开?”
见对方这么好奇,岳迁索性和他聊起来,“你大几了?”
“哈!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吗?研三了,不过还不能毕业,我还得继续在这儿读博呢!”
男生是物理学院的,看着不大靠谱,但能读到博士,必然是个人才。
岳迁心思动起来,“那你在这儿有七年了吧?有没听说过这一片……有点什么怪事啊?”
男生盯着岳迁,“我看最奇怪的就是你了!毕不了业在这睡大觉呢!”
岳迁说:“我也不是想睡,昨晚在这儿想事情,突然就睡着了。”
男生笑半天,突然不笑了,“哎哟卧槽,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发生过怪事!”
“什么?”
男生有点兴奋,说这事不是他亲自经历的,是念本科时听师兄师姐说的,这一片很久以前是个研究中心,具体搞什么研究没人说得清,但好些学者是物理学院的,后来这研究中心出事,死了人,学校在这盖宿舍,专门让男生住,就是为了让阳气来压一压。但好像没压住,有一年鬼节前后,死的人跑出来了,大晚上的,把经过的学生吓得不轻。
“鬼节嘛,那个时间正好是暑假,人相对少一点,估计就是因为阳气少,没压住。”男生说得绘声绘色,但看得出他并不害怕。
岳迁问:“那鬼是什么样?”
“我又没亲眼见过,我哪知道。”男生抠了抠脑壳,又道:“哎哥们儿,你昨天不会是也看到鬼了吧?可以啊!”
可以什么可以……
“没。”岳迁说:“我就感觉这儿磁场不对劲,容易睡着。”
男生又来劲了,“磁场?有意思!那个研究中心做物理实验,说不定搞出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难说,大千世界,到处都是谜啊!”
男生东拉西扯,但岳迁还是得到了一些信息,在这一片看到鬼的不止一个人,还有敏感的女生经过这里会感到不舒服,以前发生过毕不了业的学生买醉,睡在这里的情况。
男生最后语重心长地交待,“别灰心,多大点事啊,毕不了业咱就继续混着呗,食堂多便宜啊。”
岳迁继续待在空地,跳街舞的学生又来了,看到有陌生人,他们有些诧异,跳得不如昨天那么放得开。等他们走了,时间已经很晚,黑色透明罩并未出现,岳迁静下心来,开始回忆童年。
这次,他想起了更多碎片,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孤单,经过的叔叔阿姨会陪他玩一会儿,比他大的孩子有时见他一个人玩不了跷跷板,也会帮他,他太轻了,翘上去就下不来,却开心地傻笑。宁翎走过来,将他抱下来,对和他玩的孩子道谢。宁翎说话很客气,但大约身上有一股凌厉的气势,那孩子被吓到了,赶紧逃走。
宁翎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带他回家,而是和他一起在小迷宫里玩了会儿,直到岳小旭经过,一家三口才牵着手往家属院走去。
岳迁回忆得入神,周围的光再次变得晦暗,他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来自身后的凝视突兀地出现,他才猛然察觉到,顿时站起来。
他又来到了那个诡异的空间,阴影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没有迟疑,迅速冲了过去,那东西拔腿就跑,冲向宿舍。借着冷光,他看清那东西,脚步不由得一顿。
它身形巨大,犹如一个土包,它笼罩在一个斑驳的袍子里,跑起来的姿势很怪,像是四肢着地,速度很快,不管是速度还是身形,都不像人。那袍子上有许多深褐色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但岳迁觉得那可能是血。它已经冲进宿舍,岳迁心中一惊,学生们都在里面,它想干什么?
岳迁加快脚步,紧随其后,进入宿舍才反应过来,他们和学生不在同一个空间,即便站在同样的位置,学生也感知不到他们。
它正在飞快上楼,宿舍没有电梯,岳迁冲上楼梯,它在转弯处停下来,从高处俯视岳迁。它一停,岳迁也停下,隔着整段楼梯,岳迁望着它的正面。
一张恐怖的脸出现在袍子上方,血肉模糊,仅有的一只眼睛不在眼睛该在的位置,这颗头颅比正常人头大很多,且比例完全不对,隔着袍子,岳迁想象不出里面的躯体是什么样。
看到岳迁,它似乎很兴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声,它完全没有张开嘴,声音是从它颈部的豁口直接钻出来的。
岳迁心惊肉跳,往前迈了两步,见岳迁有动作,它迅速转身,再次往上跑起来,经过它跑过的地方时,岳迁闻到一股恶臭,那是菜市场垃圾处理区常见的味道,肉和菜腐烂在一起,再加上血,水再怎么冲洗,都经久不散。
宿舍一共六层,走廊拉通,它跑到了顶楼,但岳迁来到六楼时,却没有看到它。它躲进了哪一间宿舍?
整栋宿舍很大,虽然每个宿舍都有学生,但在这个空间,岳迁孤立无助,他小心到极点地推开一扇扇门,直到尽头的那一间,才看到它。
封闭的空间,恶臭更加浓郁,岳迁甚至看得见它翻开的眼睑下涌起的增生。怪异的声音从它脖子上挤出,两个单调的音节,岳迁起初没有听明白,几次之后,发现它喊的是——岳迁!
这个认知让岳迁头皮发麻,“你认识我?你是谁?”
它没有回答,像是语言功能不全,又或者嘴巴已经消失了,说不出复杂一点的话语。它那个硕大的眼珠死死盯着岳迁,红血丝布满眼白,在动,像虫在里面挣扎。岳迁盯着眼珠,神智开始混乱,眼珠似乎有某种魔力,他看到那张脸,立即被眼珠吸引,而在凝视眼珠的过程中,他的思维正在被改造。
他迅速甩了甩头,再一看,它已经背过身去,蹲在阳台上。风吹起它的袍子,有一瞬间,岳迁看到了里面,本该是脚的位置,居然是另一颗头颅!
不等岳迁有所反应,它已经从阳台跳了下去,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它像是跳进了虚空。
岳迁跑到阳台,往下看,下面什么都没有。而就在岳迁紧绷着的弦稍微一松时,畸形的头颅突然从楼下的阳台冒了出来。
这不是只有一只眼睛的那颗头,是下面的那颗,它更小,整颗头被像头发一样的东西包裹,眼睛是正常人的眼睛,但除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那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岳迁,岳迁竟是没有感觉到任何敌意。
仿佛被诱惑了,岳迁向它伸出手,它的头发散开,犹如蔓藤一样像岳迁的手伸来。可在即将接触的一刻,头发顿时失去生命力,垂了下去,将它的整张脸覆盖,岳迁始终没能看到那张脸的下半部分是什么样。
第176章 版本之子(29)
被头发覆盖的脸消失了,整栋楼犹如一座巨大的坟墓,安静像寒冷一般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岳迁惊魂未定地扶着阳台栏杆,满是冷汗的手轻微颤抖。
那张脸很可怕,那个人,不,那个怪物更是恐怖的具象化,但此时从岳迁心中涌起的却是另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颗缩小头颅上,那双眼睛,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难道那怪物他认识?是曾经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毫无疑问,怪物认识他,否则不会用那样……那样毫无恶意,充满惊讶的目光看着他。
是谁?
岳迁又往下方看了看,楼下已经完全没有动静了。他缓了缓,拔腿往楼下跑去,没有怪物,只有黑色透明罩外面的学生,他们对这个独立空间发生的诡异事件无知无觉,正在洗漱、打游戏、互相开玩笑。
岳迁将整个宿舍都找了一遍,怪物消失了,他站在宿舍门口,看着天上冷暗的月亮,一瞬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那感觉稍纵即逝,他没能抓到。
校园的声音没能传进这一方空间,岳迁徜徉在空荡荡的路上,犹如走在一座废弃了几十年的庄园,那些建筑、树木经由黑色透明罩,投下深色的阴影,鬼影幢幢。他试图寻找那逃走的怪物,那袍子里他已经看到的头颅有两个,他没有看到的呢?
如果那个缩小的头颅是他认识的人,那另一个头颅呢?如果认识,为什么要逃跑?他用力回忆,自己认识的人里,有哪些失踪了,有哪些许多年未见。
作为刑警,他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失踪案,这些失踪案的主角,其实绝大部分都已经死了,找不到尸体,只有极少数最后找到人了。
是案子里的失踪者?岳迁摇头,不像,失踪者不会这么看着他。
以前的同学,有一些失去联系了,还有市局有几个失踪的警察,是他们吗?有可能,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被困在这个空间中。可是他们也没有理由逃走。
不知不觉,岳迁已经走到一栋教学楼。深更半夜,这栋没有通宵自习室的教学楼漆黑无光,但门厅却反射出一道光,岳迁注意到了,走近才发现,那是一面较大的仪容仪表镜。白天,学生经过时,可以在这里照一照。
但在此时,它似乎暗含着阴森和危险。镜子这种东西,时常出现在恐怖片中。深夜,当你站在镜子前,你不知道会映出什么,不知道将有什么从里面爬出来。正因为此,在越是诡异的环境中,镜子越是能蛊惑人心。不知不觉,岳迁已经走到了镜子前,茫然地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
没有任何奇怪的事发生,镜子里就是他,衣服稍稍汗湿,头发有些乱,因为呼吸急,胸口正在小幅度起伏。这张脸他每天都会看到,他对自己的外表很满意,出门、回家,经过镜子时都会照一照。看到自己的脸,他起初松了口气,但不知是不是凝视镜子的时间太长,他渐渐发现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并不是他的脸或者身体出现了某种变化,恰好是没有变化。
他盯着自己的双眼。
有时候,一直看着某个熟悉的东西,这个熟悉的东西会一下子变得陌生。最常见的是文字,一个文字一直不断出现,看到它的人会渐渐觉得不认识这个字了。
那是我的眼睛吗?岳迁心里发出疑问。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眼睛,镜子里的人眨了眨眼,那是眼睛被碰触后的正常反应。但他却顿时心悸。
那是他的眼睛,但是在不久前,他见过另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长在一颗缩小的头颅上,被头发所覆盖,当他们四目相对时,那双眼睛朝他释放出了善意!
岳迁猛然后退,心中的惊愕难以言表。他按着自己右边的眼睛,两只眼睛都瞪得非常大,镜子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头发包裹的头颅,在那坟包一般的袍子下,头颅拖着长发,从脚的位置钻了出来,头发像手一般延伸,朝他涌来!
但一眨眼,镜子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他心跳如雷,为什么他的眼睛会长在那个怪物脸上?他会被困死在这个空间,然后变成那个东西?他看到的其实是未来的自己?
不对!岳迁将这荒谬的想法赶走,一定不是这样!那不是他的眼睛,那只是一双和他相似的眼睛而已!
夜风从门口灌进来,树叶沙沙作响,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很久远的味道,是七里香。
柏科大有很多七里香,不止柏科大,柏山市几乎每个老小区,都有这种植物,一到夏天,全城飘香。而南合市很少能看到七里香,岳迁童年的记忆伴随着七里香,环绕着研究中心家属院的碎片。那些碎片跟着七里香的味道,顷刻间将他包围。
他意识到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一时间,他无法相信。但是他再次看向镜子,自己的眼睛,怪物的眼睛,重合了。
这个空间里的怪物,怎么会是他经手案件里的失踪者,怎么会是不见踪影的队友?它只可能是本来就生活在这一片的人,那颗头颅已经缩小了三分之一,活着的人会变成那样吗?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说出那个在喉咙里徘徊了许久的名字。
岳小旭,那个头颅,是他的父亲!
小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大人们总是笑着夸他,“小迁好漂亮啊,跟个妹妹似的!小迁眼睛怎么这么大?和爸爸眼睛一模一样!不止呢,鼻子也很像,岳小旭的优点全被小迁继承过去了!”
他长得不太像宁翎,宁翎五官寡淡,学识和气质出众,岳小旭就是硬帅,甚至有人说,岳小旭这张脸搞科研实在是浪费了。
他上小学之前特别像岳小旭,宁家对宁翎自己选择的婚姻很不满,但看到外孙有一张人见人爱的脸蛋,也不由得心软。岳小旭有时抱着他,和他一起照镜子,得意地说:“宝宝和爸爸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宝宝长大了肯定是天下第二帅。”
“为什么不是第一帅?”
“因为爸爸才是第一帅呀。”
岳迁长大一些后,和岳小旭反而不那么像了,整体轮廓更硬朗一些,但眼睛还是和岳小旭一样。
那个怪物的一部分是岳小旭,居然是岳小旭。岳迁按捺着狂涌的情绪,回想当年的事。
他没有亲眼见到岳小旭和宁翎的尸体,他还是个小孩,大人们怕他受不了,最后他看到的只有他们的骨灰盒。外公带着他回南合市,骨灰盒下葬那天,下着小雨,他很茫然,他对死亡还没有准确的认知。
岳小旭的确是死了,他的头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空间?这个空间是实验形成的吗?岳小旭躲进来了?但那缩小的头颅又是怎么回事?谁会故意将自己的头颅缩小?那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被什么吸食,最后枯萎成了那个样子。
那已经不是岳小旭了,但那眼神,岳迁不会记错,那是岳小旭的眼神,岳小旭认出他了,但岳小旭不明白,他为什么出出现。
岳迁脚步有些发软,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个受到实验影响而出现的空间,当怪物出现时,他也没有太慌张,怪异的空间都有了,里面有别的东西也不奇怪。
可他怎么都想不到,那怪物,或者说那怪物的一部分是他早就死去的亲爹。岳小旭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袍子上面那颗头颅又是谁?
岳迁心中又是一紧,进行违规实验的是岳小旭和宁翎两个人,宁翎是主导者,岳小旭在这里,那宁翎也应该……
上面那颗头颅是宁翎?
但是岳迁没有在那颗头颅上看到任何和宁翎相似的地方,她已经面目全非了吗?
那个怪物是宁翎和岳小旭的共生体,宁翎已经彻底被什么东西给吸收掉了,上面那颗头颅是怪物的本体?过不了多久,岳小旭的头颅也会完全消失?
岳迁脑中犹如刮起暴风雪,无数猜测涌现,也许没有一个是真相。他站在离镜子有些距离的地方,一动不动,思绪完全集中在怪物身上,连身后有东西靠近,也无所察觉。
当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几乎贴着自己的怪物,那冲击感带来的恐惧简直是没顶的。
怪物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头发从袍子下方席卷而来,下面那颗头颅看不见了,而在头发即将碰到他的时候,怪物的手猛地伸向他。
他惊骇得无法动弹,眼看着那只手抓住他,下一瞬,意识被切断了。
“同学,同学!”
岳迁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睁开眼,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他一下子坐起来,飞快环顾四周。
还是在夜里的教学楼里,但天已经亮了,叫醒他的是来打扫清洁的大爷,时间还早,没有学生进出。大爷对他很不满,见他醒了,开始数落他,大半夜不回宿舍睡觉,跑这来抱佛脚啊?抱佛脚也没看你带本书,这种佛脚不抱也罢,还在这睡着了,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吗?年纪轻轻就这么不上进,没救咯!
岳迁站起来,又一次看向镜子,白天的镜子没了夜里的诡异,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脑海里出现的却是缩小头颅上的眼睛。
“走走走!还照镜子呢!”大爷挥舞扫把,“有多帅啊,照个不停!”
岳迁离开教学楼,清晨的风将他吹得清醒了些,回到现实空间的感觉十分真实。
之前也是这样,他在那个空间失去意识,醒来就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但昨天那一遭,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怪物靠近他,朝他伸出手,他以为怪物是在攻击他,其实怪物只是想赶走他?一旦被怪物碰触,他就会立即被送回来?
岳小旭和怪物有关系,岳小旭是在救他?
但岳小旭为什么变成怪物了?
岳迁心绪难平,打车回市局,今天的研讨会又要开始了。岳迁在本子上写写划划,即便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还是不明白岳小旭为什么变成那样。他有给宁秦打电话的冲动,问宁秦有没有亲眼看到岳小旭和宁翎的尸体,有没有亲自将他们送进火化炉。
但他不敢问,宁秦非常排斥他调查当年的事故,他不可能从宁秦那里得到答案。确认尸体,跟了火化全程的是外公,可外公早就不在人世了。
还有一个人,贾局长。
“尸体?”贾局长对岳迁的问题很诧异,“你父母的尸体,是我亲自搬上车,尸检时我也在一旁做记录。”
岳迁不可能说出他所经历的事,现在打听宁翎和岳小旭是不是真的死了,任何敏锐的警察都会觉得奇怪。他思索再三才问:“后来有没有人动过遗体?火化过程有没有什么异常?”
贾局长盯着岳迁,眼神沉了些,“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岳迁说:“有没有可能,他们没有被火化?”
贾局长眉心皱得很深,“你怀疑有人偷走了遗体,并用遗体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岳迁说:“我说我爸给我托梦了,说还没有入土为安,你信吗?”
贾局长冷哼一声,“岳迁,我跟南合市局了解过你,你这些年一直是重案队的中坚力量,但今年突然状态不对,居然主动调去积案队。你手上到底有什么线索?我认为上次我已经对你说得非常明白了,你现在又怀疑你父母的遗体没有被火化?”
不能再问下去了,这事只能自己摸索,再进入那个空间几次,想办法和怪物对话,也许就能找到真相。岳迁说:“是我疑神疑鬼了,抱歉,贾局。”
“等一下。”岳迁已经走到门口,贾局长却将他叫住,“你的父母的确都死了,我那时只是个小兵,杂活做得多,给法医打了很多下手,看着他们被解剖,器官拿出来检验,你也是从新人过来的,你应该知道,他们不可能还活着。”
岳迁等着贾局长后面的话。
“但最后交给你们的骨灰,是不是他们的骨灰,我打不了包票。”贾局长说,“如果有人蓄意拿走遗体,可以在火葬场动手,遗体是我们警方和家属一起送去火葬场的,但火化炉的门一关,里面可能发生任何事。只是谁会去调包遗体?没人会去盯着。”
贾局长走到岳迁面前,打量几秒,“担心遗体被调包的,你是唯一一个。”
岳迁解释自己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对父母的死疑神疑鬼,贾局长倒是没有多问,他回到酒店后沉思了会儿,打给尹莫。尹莫正在利用西文市的白事从业者接触谢家,也不知道推进到哪一步了。
谢家有人死了,白事办得很隆重,死的这个人姓刘,五十多岁,是谢家的女婿,患有心血管疾病,拖了很多年,最后这半个月已经没有意识,白事早就准备好了。他的妻子是谢围的表姑,虽然都姓谢,但关系并没有很近。
尹莫和承接这场白事的团队处得不错,他的纸扎手艺派上用场,老大很欣赏他,明里暗里想招揽他跟着自己一起混,尹莫一提去谢家的白事打个下手,老大欢迎得不得了。
白事在谢围这位表姑家里办,表姑家也是有钱人,独栋独院,灵棚从院里搭到院外,倒也不影响周围的住户。
前来吊唁的宾客里,谢家人占了大头,这是个相当庞大的家族,长寿者比比皆是,小辈们搀扶着老人,不断有老人围住表姑,和她说些宽慰的话。表姑看上去并不伤心,这把岁数送走了体弱多病的丈夫,对她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身着黑衣的人群中,尹莫看到了谢围的父母,他们和其他谢家人没什么不同,谢围的死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他们其他儿女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都生育了小孩,他们牵着孙辈,平静地和亲戚们聊天。
“这谢家也挺传奇的。”蒋哥白事世家出身,情况和居叶伟有点像,但在“这边”,他并不是异能者,因此也不会被谁盯上。
做白事的人,对玄学多少都有点认知,蒋哥说,谢家的人长寿,没人因为疾病而死,老一辈有不少都是自然老死,但谢家的气运仿佛只惠顾自己人,嫁到谢家的女人,娶了谢家女人的男人,那是半点光都没有沾到,就像今天这位女婿,病了那么多年,这个岁数就死了,他老婆要是不出意外,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
“这里面有什么说道吗?”尹莫虚心求教,“谢家人有长寿基因,媳妇女婿之类的没有,生老病死也正常。”
“这你就不懂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看得明白一些东西。”蒋哥摆出行家的架势,说起谢家那两起离奇的死亡。尹莫虽然比蒋哥清楚,但很谦虚地听着。
谢笛英,谢围,这两人的死,在谢家绝对不正常,蒋哥并不知道警方调查的细节,但他和同行早就得出结论,是谢家把这两个人献祭给了不可言说的东西,其他谢家人才得以长寿。
这些年来,谢家每次有人死去,白事都办得特别大,西文市的白事团队都想争抢,因为谢家有钱,且愿意出钱。谢家会要求白事团队对着遗体念咒,从灵棚搭起来到火化,一刻不停,普通人的白事,只要长明灯不灭就行,谢家的却不能断了咒,这念的还不是一般咒,是让死者不要回来找他们的咒。
“至亲去世,家里感情好的,恨不得他们经常回来看看,关系平淡点的,偶尔梦到他们,至少心里不会排斥。”蒋哥哼哼两声,“什么家庭啊,绝情拒绝亲人回来?”
“那这些人的死有蹊跷?”尹莫问:“也是像谢围那样被献祭出去了?”
蒋哥摇头,“这倒不是,真有蹊跷,警察不查啊?但这其中肯定悬,谢家背后肯定不得了,我敢打包票,至少谢围的命是拿去换了东西的。”
第177章 版本之子(30)
谢从原是谢围大哥的儿子,谢围出事时他还小,跟着大人们去谢家老宅看了一眼,吓出毛病,后来书也没怎么读,成了个游离在家族之外的闲散儿。蒋哥和谢从原有点来往,谢从原喜欢听他说白事里那些玄妙的东西,谢家的事,蒋哥有不少都是从谢从原这儿听来的。
“那个就是谢从原。”蒋哥见尹莫对谢家感兴趣,指了指在灵棚外瞎晃的青年。
谢从原头发留得很长,垂到腰上了,这样的场合也没有扎起来,看背影的话,还以为是个女人。岳迁朝他走去,他转身,岳迁不由得挑起眉。谢从原不仅留长发,还蓄胡子,精心修剪过的胡须被风吹得飘了飘,居然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你谁啊?”但谢从原一开口,就跟个没文化的二流子似的。
“蒋哥新招的伙计。”尹莫自我介绍,眼中流露对谢从原的崇拜,“谢哥,我听说你好几次了。”
谢从原狐疑地打量他,“我不认识你啊,你做白事?”
“对啊,对这行有兴趣,跟着蒋哥学学。”尹莫虚心道。
谢从原马上来了兴趣,“我也有兴趣,蒋哥懂得多,他肯用你,你肯定也有点本事。”
谢从原是被父母拉来送这位短命的亲戚,正愁时间难打发,索性和尹莫聊起来,“嘿,又死一个,我就说,娶谢家女人的,都是嫌自己命太长。”
“谢家不好吗?我听说你们有长寿基因啊。”尹莫看看灵棚里的遗像,“活到这个岁数也还行吧。”
“呸!他又不是真的谢家人,谢家那点基因,他能沾啊?”
“谢哥,你们谢家的基因真有那么玄吗?”
灵棚里热闹,灵棚外冷清,谢从原把尹莫拉到没人的地方,“蒋哥没给你说?谢家和那些玩意儿有关系。”
尹莫点头,但显得很困惑,“蒋哥说了,但我没听懂啊,那些玩意儿是哪些玩意儿?”
“啧,难怪你只是个跑腿的,悟性差!”
“哈哈,谢哥,你说,我听,你说了我肯定就知道了。”
谢从原白了尹莫一眼,“我有个小叔,以前差点当明星来着,他长得特别帅,要是真能当明星,现在不知道得多火。但他呢,被谢家拿去喂给神了。他死得,哎哟,吓死人了!”
“神?”尹莫问:“什么神?”
“神就是神,你管是什么神呢?”谢从原说,谢家人之所以活得长,是因为有这位神灵的庇护,可能这位神灵在很久以前,也是谢家人,他只照顾谢家人。但是他不是什么正规的神灵,如果谢家人不给他好处,他就不会再保佑谢家人。
尹莫附和,“这也正常,神灵都需要香火供奉。”
谢从原来劲了,“你们那些玄学也是这样吧!”
“对对,都是这样。”尹莫问:“他找你们要的香火,就是你那位小叔的命?”
“不止呢!”谢从原说,谢围只是最近一个被家族推出去的人,在谢围之前,还有更上一辈的老头子,谢家似乎一直有个传统,每隔一代,就有一个人得站出来,被献给那位神灵,用他们的命,来换取其他人的长寿。
尹莫问:“那是怎么选的?”
“一代中最优秀的人呗。”谢从原狡猾地笑了笑,“像我这样的,就永远不会被选中。据我调查,上一辈那个老头子,就是我老祖,他差点就躲过去了,他年轻时挺厉害的,谢家没人能拿他怎么样,但是这人啊,一旦老了,就什么都不行了。他都活到那个岁数了,还是被拿去喂了神灵。”
尹莫正在思索,谢从原冷不丁凑到他面前,“你们这些人好奇怪。”
“我们这些人?”尹莫问:“还有谁跟你打听过谢家的神灵?蒋哥?”
谢从原说:“一个看起来挺温和的老头,说些奇怪的话?”
尹莫忙问:“哪个老头?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啊,我在谢围坟墓那儿遇到的。”
谢围的墓吗?尹莫当即想到岳迁说的小钢琴,还有……林腾辛!
“是今年谢围过生日时?”
“是去年!”
说起这个,谢从原很兴奋,谢家人为了让谢围不要回来了,几次三番去老宅做法事,但谢围带着巨大的怨念死去,阴魂不散,别说谢围的父母,就连谢从原这个大侄子,都能莫名感知到谢围的存在。据说,以前被喂给神灵的谢家人不会这样,哪怕是谢笛英,都没有再出现过。谢家离开南合市,也有想要摆脱谢围的原因。
“我梦到他了!”谢从原激动地说:“他去给他自己上坟!是不是很诡异!”
尹莫想了想,谢围死去多年之后,被谢从原梦到去给自己上坟,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梦吗?还是暗示了什么?
“然后呢?你就去看他了?”尹莫问。
谢从原猛点头,“那我肯定得去看看啊,你想想,谁会去给自己上坟啊?他还带了花,这么自恋吗?”
谢从原游手好闲,说走就走,居然真的在墓碑前看到新鲜的花,不知道是谁送的,梦里的细节比较模糊,他不确定这和梦里的是不是同一束。正当他想跟墓园的工作人员打听谁来过,就被一个老头叫住。对方问他是谁,他觉得奇怪,那老头面生,不是谢家人。难道是谢围以前公司的人?
老头说,他多年前和谢围有过来往,来看看谢围。
老头和蔼可亲,与谢家人不一样,谢从原很乐意和他聊天,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对比尹莫,才发现他们问的其实差不多。
尹莫找到林腾辛的照片,“是不是这个老头?”
谢从原大惊,“你们认识?你们一伙的?”
“他后来还找过你吗?”
“不是,你们到底要干嘛?”谢从原紧张起来。
尹莫微笑,“不干嘛,我们就是一群神秘学爱好者,到处探索新的故事而已。”
谢从原将信将疑,“那你有什么故事?说给我听听?”
尹莫随便讲了点,把谢从原糊弄过去了。
来西文市这一趟算是有收获,谢家人的长寿有代价,但这个神灵到底是什么,尹莫暂时不确定。而谢笛英和谢围看起来都是被这个神灵吃了,但谢围没有完全消失,为什么谢家人觉得他还在?林腾辛在其中有什么作用?
尹莫尤其在意的是,谢围去给自己上坟。他接触过无数的灵魂,很少有人会在死了后给自己上坟。难道是有个和谢围很像的人?梦本就是抽象的,谢从原没有看清楚?
尹莫将在西文市查到的线索告诉岳迁,哪知岳迁遇到的事更是离奇,一时半刻在电话里根本解释不清楚。尹莫担心岳迁的安危,赶到柏山市。
小雨,路上淅淅沥沥,岳迁在路边买了两把雨伞,在机场接到尹莫,两人一同去了柏科大。到地方时雨已经停了,气温一下子上来,雨后的晚霞像烧了起来。
岳迁指了指从空地到宿舍那一片,“家属院就在这里,研究中心在那边,新盖了教学楼。”
尹莫朝宿舍走去,岳迁还想继续说,忽然发现他的神情稍有变化。
“尹莫?”
尹莫回过神,侧过脸来笑了笑,“这就是小岳迁长大的地方。”
岳迁愣了下,在他手臂上一扇,“什么小岳迁。”
尹莫听岳迁说过在家属院的生活,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独自玩耍的小孩,不吵不闹地一个人爬上滑梯,一个人滑下来,因为没有别的游戏可玩,乐此不疲。秋千也是一个人荡,云梯也是一个人爬,跷跷板玩不了,盼着来个伙伴和自己一起玩,伙伴太重了,他上去了就下不来。
尹莫嘴角不由得牵起笑意,小时候的岳迁,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很可爱。
但现在发生在岳迁身上的事,显然和可爱没有半点关系,那不止是恐怖,还很诡异,离奇程度甚于他们在“那边”的经历。
“那个怪物有一部分是岳小旭?”天已经黑了,尹莫听岳迁详细说完进入异空间的经过,“那另一半呢?上面那颗人头是谁?”
岳迁摇头,“我看不出来,我完全认不出。”
尹莫沉默了会儿,“但你已经有猜测了。”
岳迁看向尹莫,眼神很复杂。
尹莫没有说错,他的确有猜测,岳小旭是跟着宁翎做实验,而在他们的小家庭,一切也是由宁翎说了算。假如岳小旭的尸体没有被火化,而是进入了异空间,那宁翎的尸体也很可能进去了。岳小旭被什么东西吸收,头颅缩小,成了怪物,宁翎呢?上面那颗头,或许就是宁翎。
更进一步说,吸收岳小旭的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怪物,异空间是实验的产物,也就是说,在外来者进入之前,它里面不可能有怪物。吸收了岳小旭的,是一直以来占据主导位置的宁翎,两个人融合之后,怪物才出现。
想到这里,岳迁遍体生寒,不由得缩了缩肩膀。父母离开太久,活着的时候也没有怎么陪伴过他,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他们的感情并不深厚,但是想到他们变成了那种东西,还是感到非常不适。
“我们要怎样才能进去?”尹莫看了看天空,没有星星,“在这里等吗?那个空间会自己出现吗?”
岳迁皱眉,“你想进去?”
尹莫说:“你觉得我不应该进去?”
岳迁心有余悸,“很危险,那个东西……”
“但是你两次进去,都平安出来了。”尹莫说:“它对你似乎没有恶意,是它把你送出来。”
岳迁抹了抹脸,“不,你没看到它,你不懂,那种东西,不管它有没有恶意,光是看到,就很……”
“精神污染?”尹莫点点头,“但它是你父母的话,我们离真相就很近了。我们穿到‘这边’,本来就是为了寻找真相。”
岳迁冷静下来,确实,现在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造成两个世界粘连的如果真的是宁翎和岳小旭,他们就算不能让世界恢复原状,至少能告诉他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回忆过去的事,就能进去。”岳迁说。
“好。”尹莫握住岳迁的手背,“我来和你一起回忆。”
两人坐在空地的阶梯上,跳街舞的学生又来了,看见他们两个男的,惊恐又鄙夷地逃走。那个叫醒岳迁的哥们儿也来了,大声道:“你还找个兄弟来和你一起惆怅啊?别惆怅了,回去写论文吧!”
也不知道是打岔的人太多,还是异空间拒绝尹莫,直到凌晨,熟悉的黑色透明罩也没有降临。
“可能只有我能进去。”岳迁将尹莫支开,但尝试许久,依旧不行。
“你也被拒绝了。”尹莫说。
两人回酒店,岳迁全然没有睡意,又跟尹莫分析谢家那边的线索。
“林腾辛已经接触过谢家的人了,他在悄悄调查谢围的死因。”岳迁说:“他最迟去年就开始调查,比我们早得多,那他现在知道什么?”
尹莫说:“谢围如果不是被谢家供奉的长寿神灵给吃了,那就是有人将谢围的死伪装成那样,瞒过了谢家的人,林腾辛一个外人,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他应该也会觉得不对劲,他已经知道谢围的真正死因?”
岳迁躺了几分钟,突然坐起来,“不行,不能再等了,我打算这趟回去后就主动联系林腾辛。‘这边’的林腾辛说不定是我们的助力。”
研讨会还剩最后半天,岳迁定了下午回南合市的高铁票,但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接到宁秦秘书小黄的电话。
小黄是个很周到的人,岳迁和他接触不多,对他的印象停留在情绪稳定上,宁秦着急他都不会着急,做事慢条斯理,但又从来不会耽误时间。
但这时,小黄语气紧迫,“小岳,你现在有空吗?宁总可能出事了!”
岳迁心口一紧,“黄哥,你慢慢说,宁总怎么了?”
小黄将最近发生的怪事大致说了一遍。半个月前,他和宁秦都发现有人盯着宁秦。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公司的竞争对手,没能晋升的中层,甚至是暗恋宁秦的人,他们都跟踪过宁秦。
但这次不同寻常的是,小黄和宁秦都没有头绪,且找不到这个人。小黄担心宁秦的安全,提出给岳迁说一声,岳迁是警察,肯定能帮上忙。但宁秦不让小黄说。之后一阵子,那道奇怪的视线似乎消失了,小黄自己没再察觉到,问宁秦,宁秦也说没再被跟踪。然而正在他们放松戒备的时候,宁秦不见了。
“昨天宁总休假。”小黄说:“他很久没有休息了,我们都没去打搅他。今天上午公司有个会议,不是很重要,他没来,我打电话给他确认下午的安排,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我现在在他家里,没人。”
宁秦的手机从来不关机,这一点岳迁很清楚。宁秦将公司看得很重要,绝对不会毫无理由地消失,一定是出事了。
岳迁很烦躁,在这个节骨眼上,宁秦居然不见了,他心中抱怨宁秦和小黄察觉到异常却瞒着他,对小黄却说不出重话,让小黄再跟其他和宁秦有交往的人打听一下,自己立即联系薛锦。
“不是不想让我过问你的事吗?”薛锦一接电话就阴阳怪气起来。
“锦哥,我舅不见了。”岳迁打断他,“我在从柏山市回来的路上,还有几个小时才到,你帮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薛锦收起玩笑,“宁秦不见了?行,你悠着点,我这就去。”
舟车劳顿,岳迁和尹莫回到南合市时已经是晚上9点了,薛锦和夏临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宁秦一直没有消息。宁秦所在小区的监控已经全部调取了,前天晚上10点,宁秦独自开车回来,昨天早上7点,他穿着运动服出门晨跑,支付记录显示,他点了外卖,他8点半回家时,外卖已经送到家门口。
中午,宁秦应该是自己煮了点什么解决午餐,下午2点20,他穿着T恤和西裤开车离开小区,之后再未回来过。他的手机在4点关机,这之前的通讯记录已经查到,可疑来电有两个,分别在下午1点和1点50打来,通话时间均不超过三分钟。手机号码没有实名,暂不清楚打电话的人是谁。
宁秦的车现在就停在雨子路,这地方和宁秦的家相隔15公里,以前是个老工厂,工厂早就搬迁了,雨子路一带全是老房子,很多已经不住人了,沿途基本没有监控。
小黄说,宁秦从不来雨子路,这里太偏了,公司的生意不在这边。
“有人把宁秦约到了这里,宁秦开车过来,在这里出事,被带走?还是发生了别的事。”薛锦看了看斜上方形同虚设的监控,“那两个电话是关键,但我觉得宁秦会同意在这种地方见面,本身也很蹊跷。”
“他被威胁了,他不得不来。”岳迁紧皱着眉,回想小黄的话,宁秦可能早就知道跟踪他的是谁,他不让小黄说,不止是觉得他太忙。
但这个人会是谁?他用什么来威胁宁秦?
见岳迁脸色很难看,薛锦在他肩上拍了拍,“回去休息,排查交给我和夏临。”
岳迁正要说话,薛锦就给他堵了回来,“你现在是积案队的人,这种新发生的案子,轮得到你?”
薛锦朝尹莫抬了抬下巴,“来,把你男朋友弄走。”
第178章 版本之子(31)
排查在雨子路铺开,住在附近的人见出了事,不少跑出来看热闹。这一片的人穷,宁秦那车停在那儿本就挺显眼,昨天就有人围着车转了好几圈。车成了重要的记忆点,不止一个人认出警方照片中的宁秦,说见过他。
有人还带着薛锦进入一栋已经没人住的楼,信誓旦旦地说:“这人到这个里面来了,我亲眼看见的,我当时就觉得怪,你说他一个开着豪车,穿着名牌的人,来我们这干什么?我回头还跟牌友说,会不会是开放商来踩地盘?是的话就好了,能拿拆迁费啊!”
雨子路的房子都破,这栋破得尤其严重,最上面那两层,窗户都没了,但一楼其实还住着人,三户老人家,耳朵背,眼睛也看不清,薛锦和他们牛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他们说没看到外人。
薛锦只好带人上去搜,夏临的声音从4楼传来,“锦哥,有烟头!”
楼有拉通的走廊,每层十来户,夏临发现烟头的房间在倒数第三家,门锁早就坏了,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烟头有4个,薛锦立即装起来,让痕检师带回去提取DNA。小黄看过烟头后说,宁秦抽的就是这种烟。
房间里还提取到两组足迹,等待比对。
DNA和足迹比对结果出来时,岳迁已经休息够了,回到重案队,第一时间接过报告。残留在烟头上的唾沫,是宁秦的,其中一组足迹与宁秦当天穿的鞋子一致。
得知宁秦抽了4根烟,岳迁有些诧异。宁秦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抽烟,任何时候他去宁秦家中,都闻不到烟味。但他看到过宁秦的烟,提醒宁秦少抽,最好是别抽,对身体不好。宁秦说没瘾,但有时需要走个过场。
宁秦是在什么心理状态下,一下子抽了4根?
小黄整天跟在宁秦身边,对宁秦抽烟这件事,他也有些困惑。他说,宁秦大部分时间不抽烟,甚至有些讨厌烟味,别人抽烟,他会走开。但极其偶尔,又会烟不离手。
“压力大的时候?”岳迁问。
小黄想了想,摇头,“不是,工作遇到特别大的麻烦时,我都没见他猛抽,感觉就是一阵一阵的,没个规律。”
现在不是纠结宁秦抽烟习惯的时候,人不见这么久了,再不找到,说不定找到的就是一具尸体了。岳迁心里着急,尹莫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跟自己来一下。
走廊上,尹莫在岳迁耳边低声说:“我没有感应到宁秦的灵魂。”
岳迁怔了下,立即反应过来,“他还活着!”
尹莫点点头,“不要太担心了,监控你也看到了,宁秦出去时,还算从容,现场也没有血迹和打斗痕迹,他应该是和另外一个人和平离开雨子路。”
岳迁镇定下来,这整件事发生得很蹊跷,宁秦接到两个可疑电话,赴某人的约,这个约似乎不大光彩,对方选择在监控很少,也比较混乱的雨子路。宁秦先到,等对方的这段时间,抽了4根烟。他们在那个狭窄的房间中谈了什么?对方没有用强制手段的话,难道手上有宁秦的什么把柄,所以宁秦必须跟他走?他想对宁秦做什么?
“也可能是他们计划好一起去做什么。”尹莫说。
岳迁看向尹莫,没说话。
“你太担心宁秦,所以把他放在受害人的角度。”尹莫解释,“但他瞒着他的秘书,瞒着你,他主动走向了那个人,比起你们,他好像更信任那个人。”
岳迁想不出宁秦突然失踪要去做什么,越是思考,他越是感到自己并不了解宁秦。在“那边”时,他几番想到自己也许可以留下来,不再回去了,唯一牵挂的是宁秦,失去父母后,是宁秦将他养大,他和宁秦互为彼此仅剩下的亲人,他不敢想失去自己后,宁秦会如何痛苦。
然而他与宁秦,除了那一层血缘,似乎没有很熟,他们已经很多年不在一起生活,他不了解宁秦生意上的事,他调查的案子,也不能桩桩件件拿出来和宁秦闲聊。宁秦这些年一直催他找个伴儿,男的也行,这成了他们之间最重要的话题。
宁秦遇到什么事了?为了解决这件事,连他这个唯一的亲人也不能告诉?不知不觉间,他和宁秦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他不知道宁秦的内心世界。
另一组足迹没能比对出结果,但搜索范围夸大之后,在另一条街的监控中,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林腾辛。
岳迁看到他的一瞬间,神情顿时变了。
“这不就是你上次在墓园调监控看的那个人?”薛锦说,“他怎么会在这里?”
岳迁脑中飞快闪过线索,林腾辛看过谢围后,离开南合市了,他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回来干什么?他和南合市的交集目前看来只有谢围。
而宁秦前不久去也看了谢围。
林腾辛,宁秦,他们之间有谢围这个关键连接点。
宁秦在雨子路失踪,雨子路是宁秦平时绝对不会去的地方,林腾辛正好出现在附近,这是巧合吗?
不应该!
给宁秦打那两通电话的就是林腾辛?和宁秦在老房里见面的也是林腾辛?他们一起离开雨子路,去了某个地方?
他们为什么认识?他们要去干什么?
“我,我没见过这个人!”小黄看过林腾辛的照片和录像后,惊恐地说:“这人到底是谁啊?他想对宁总做什么?”
“事情好像变得好理解了。”尹莫来到岳迁身边,“林腾辛在查谢围的死,已经查到谢家去了,他可能知道了真相。他想为谢围复仇,但他年纪上去了,空有一腔愤怒,靠他一个人,基本不可能实施。这时候他想到了宁秦,谢围的死他查了很久,很可能知道宁秦会去看谢围,惦记着谢围,从他的视角出发,宁秦可能能够帮助他。于是他找到宁秦,告诉宁秦自己的调查结果,说不定还添油加醋了,宁秦决定参与他的计划,于是两个人一起消失。”
岳迁沉默了很久,反复思考这段时间收集到的线索,以及尹莫的话。尹莫说的很有道理,宁秦对谢围的死耿耿于怀,林腾辛更是在深入调查,他们两人联手说得过去。但岳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不停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尹莫之前的话在脑海中想起,“你太担心宁秦,所以把他放在受害者的角度。”
只要不把宁秦放在受害者的角度,宁秦就是和林腾辛达成一致,一起去为谢围复仇,现场的痕迹也佐证了这一点。
岳迁眼前突然一闪,可是宁秦的确更可能是受害者啊!在接到神秘电话之前,宁秦已经被跟踪了半个月。林腾辛在观察他,判断他能不能成为自己的帮手?不,那更像是猎手在捕猎之前的行为!
现场痕迹显得他们是和平离开,那也可能是他们当时达成了某个协议,而这个协议只不过是林腾辛的谎言。
尹莫皱起眉,他和岳迁在宁秦失踪这件事的判断上走向两个方向,他似乎更理智,而岳迁因为事关亲人而情绪化。他顿了顿,决定将自己的判断拉到岳迁的方向上。
“林腾辛如果对宁秦有恶意,那只有一种可能。”尹莫说:“他在谢家调查到的信息,最终指向宁秦,谢围的死,和宁秦有关。”
岳迁猛地抬头,“可怎么可能?”
谢围案的调查记录,岳迁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几遍,且去见过当时参与侦查的老队员,宁秦可以说毫无嫌疑。谢围死之前,他们已经许久没见面了,谢围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出道,而宁秦潜心高考,被录取后提前来到大学所在的城市。谢围死时,他们甚至不在同一个城市。
“我们认为不可能,是因为我们知道的比林腾辛少。”尹莫说:“谢家人长寿,但长寿是将家中的人喂给他们所谓的老祖宗神灵,谢围被喂了,但有些细节说不通,林腾辛也发现这些细节,我们来不及查,但他查到了。”
岳迁悚然道:“谢围被喂给了宁秦?”
尹莫沉默。
薛锦听着他们讨论,一些事情他并不清楚,他是个真正的局外人,但目睹了岳迁和尹莫穿越,目睹了尹莫在穿越后身上那些严重的枪伤痊愈,又目睹了纸人代替岳迁上班,现在再发生什么离奇的事,他都能平静接受。
“合理。”局外人冷不丁来了一句。
岳迁和尹莫都看向他,他说:“看我干什么?这还不合理吗?谢围案那么蹊跷,多年没侦破,有神秘力量参与不奇怪吧?他被谁吃了也不奇怪吧?林腾辛如果不是查到是宁秦吃了谢围,为什么找宁秦的麻烦?这人对谢围肯定有执念,不然也不会做那个钢琴。以及……”
他看了看岳迁,眼神认真,“宁秦心中藏着什么,不然无法解释他对林腾辛言听计从,让去雨子路就去,让失踪就失踪。而且你其实也有所怀疑,宁秦和谢围不过是青春期一起组过乐队的同学,早就不是一路人,20年了,宁秦为什么还去给他上坟?”
上坟两个字仿佛触动了岳迁某个记忆点,他很刻意地想了想,那种即将冲破谜团的感觉却消失了。
技侦那边传来消息,查到林腾辛在南合市有大量支付记录,但他的手机目前和宁秦一样是关机状态,不排除他还有别的未被掌握的手机和号码。
林腾辛租过两辆车,但这两辆车目前都已经归还,宁秦的车停在雨子路,他们大概率用另一辆交通工具离开。林腾辛考虑到了警察会介入调查,他从哪里又搞来车?或者是宁秦搞来车?
如果再不找到他们,宁秦真可能会出事!
岳迁呼吸越来越急,尹莫陪在一旁,忽然看到他站起来,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尹莫问。
岳迁激动道:“和谢围有关,林腾辛想复仇的话,他们会不会在谢家老宅?”
警车向安启镇开去,窗外的风景切片似的变幻,岳迁心绪不宁,一时间想到了很多过往的事。它们很不起眼,早该被遗忘了,但是在这个关头,它们犹如退潮后的石头,纷纷浮现。
谢围案发生在研究中心事故的一年前,准确来说,是10个月以前,当时他还和宁翎、岳小旭一起生活在柏科大的家属院,和宁秦、外公外婆都不熟,只是每年过年时见一面的关系。
宁秦读中学时是怎么样,和哪些同学关系好,他统统不知道,要不是这次,他连宁秦组过乐队都不知道。
家属院的生活枯燥乏味,宁翎太忙了,像个为工作而生的怪人。但他印象中,有一段时间,宁翎居然过几天就离开研究中心,回来时还面带愁容。他和宁翎不亲近,很少主动找宁翎问东问西,但看着宁翎难过,他鼓起勇气牵住宁翎的手,“妈妈,你不开心吗?”
宁翎回过神,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有什么事可以和迁迁说噢,迁迁是男子汉,可以帮妈妈分担。”他学动画片里的男孩说话,忐忑地望着宁翎。
宁翎忽然将他抱起来,他吓了一跳,宁翎很少拥抱他,只有必要时,比如去看病,上器械,才会抱他。
“妈妈……”但他很快放松下来,这是妈妈的怀抱,没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妈妈的怀抱。
宁翎将他抱得很紧,轻微发抖,像是害怕失去他。他小大人似的顺着宁翎的背,嘀嘀咕咕:“妈妈不怕,迁迁在的。”
那天,宁翎还是没说自己是怎么了。一周后,宁翎又走了,岳小旭在研究中心加班,半夜才回来。岳迁心里也有事了,他觉得妈妈不对劲,有点害怕,睡不着,一个人爬在窗边发呆。岳小旭见他这样,于是来陪他睡。
“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她为什么不开心?你们是不是要离婚了?”
“你这小脑瓜子,一天在想些什么?妈妈只是回老家几天,这就要和爸爸离婚了呀?”岳小旭说:“那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迁迁跟爸爸还是妈妈?”
他没有听后面的问题,“为什么要回老家?又没过年。”
岳小旭却沉默了几分钟,他觉得岳小旭在骗他,他们就是要离婚了。
见他着急,岳小旭说:“其实妈妈是去看小舅舅,爸爸跟迁迁说了,迁迁不能告诉妈妈。”
他用力点头。
岳小旭说,宁秦生病了,有点严重,但没让老两口知道,只给宁翎说了。姐弟俩虽然岁数差得有点远,但宁秦是宁翎带大的,关系比父母还亲。宁秦这一病,宁翎完全没法专心工作了,带着他到处求医。
他问,宁秦得的是什么病。岳小旭好像说了,又好像没有,他太困了,得知父母不会离婚,就没认真听了,后来睡着了,对这个不熟的舅舅,他并不怎么关心。
之后,宁翎应该又去了南合市几趟,渐渐地不那么消沉了,他也没问宁秦的事。再往后,风平浪静地过了几个月,研究中心出事,他失去父母,被外公带回南合市,外公外婆照顾不了他后,宁秦接手了他。
宁秦很健康,精力旺盛,完全看不出生过病。他也在巨大的变故中忘了这一茬,偶尔想起来,都觉得很不真实。也许那只是小时候做的一个梦?又或者是当年宁翎和岳小旭真的差点离婚,为了安抚他,岳小旭才编出来一个谎言?
他从未问过宁秦是不是真的生过一场病,生的是什么病,后来怎么好了?如今当记忆的碎片出现,他感到自己过去的生活变得陌生,宁秦的面目也变得模糊。
宁翎那样担心的样子,在他的记忆中只出现过那么一次,岳小旭没有骗他的话,那宁秦一定生了很严重的病,可处理宁翎后事的宁秦没有丝毫大病初愈的样子。
谢家人长寿,谢家人将最优秀的子孙喂给老祖宗,换取其他子孙长寿,谢围被喂了……
岳迁心脏狂跳不止,宁翎用某种手段,把谢围从谢围老祖宗的手中抢夺过来,喂给了重病的宁秦,谢家老宅那血腥的仪式,受益者是宁秦。
那现在的宁秦,究竟是什么东西?
安启镇,谢家老宅外面竟然停了一辆车,又是哪个网红来搞恐怖直播吗?一些小孩和年轻人在老宅外面张望,没听到什么动静。以前可以轻松翻进去的院墙不知什么时候加上了通电的铁丝网,门也被锁住了,没人敢冒险进去。人们议论纷纷,这谢家终于把这宅子卖了?买家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来这种地方住。
房间的窗户全都关上了,没有开灯,满室阴暗,但也不是一点光都漏不进来。然而那点光只能让人看清墙上地上斑驳的血迹,棺材一般的家具,更加恐怖。
宁秦意识模糊,恍惚听到破旧的门被推开,嘎吱一声。他朝声音的来处张望,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来人就站在门口,也不靠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清醒了些,想出声,但干涩的喉咙疼痛不已,身体动弹不得,低头一看,他被捆绑在一张只剩下板材的大床上。
“这里,熟悉吗?”人影动了,宁秦看清楚,是林腾辛,那个监视了他许久,约他在雨子路见面的男人。
宁秦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躯干和手臂传来剧痛,他好像骨折了,张口,喉咙里涌出一股浓重的血腥。
林腾辛朝他走来,一丝暗光落在林腾辛脸上,和在雨子路见到时不同,此时的林腾辛眼中再无客气、畏惧,只剩下仇恨。
林腾辛,在强烈地恨着他,但是即便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他也感知不到什么对林腾辛的恨,因为他……
“谢围当年就死在这里,在这张床下面。”林腾辛打断了他的思考,提醒着他一个尖锐的事实。
他反应很慢地看向床板,然后点了点头,极其沙哑的声音挤出来,“嗯,我那时,就死在这张床下面。”
第179章 版本之子(32)
林腾辛眼中溢出的愤怒迅速变为茫然、困惑,他惊愕地看着宁秦,仿佛没有听清,更没有听懂宁秦刚才的话。
“你,你在说什么?”
宁秦脸上却是极致的平静,瞳孔在暗沉的环境中显得极黑,什么都映照不出来。如果此时岳迁也在场,会发现面前这个宁秦虽然五官没变,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宁秦抬起头,他看上去和林腾辛一样茫然,重复道:“我那时,就死在这张床下面。”
“你放屁!”林腾辛在怒意的驱使下,失去风度,朝宁秦扑来,一把抓住宁秦的衣领,并没有多少肌肉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双手用力到颤抖,“是你害死了他!死的是他!你装什么疯!”
宁秦犹如无机质的眼珠转向林腾辛,没有挣扎,“是他,也是我,我们都死了。”
林腾辛粗重地喘着气,“你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是什么东西?”
听到“东西”两个字时,宁秦轻微地皱了皱眉,他移开视线,仿佛在认真思考林腾辛的问题。
“他”,是什么东西?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曾经“他”也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因为找不到答案,“他”甚至想过结束自己这极端诡异的生命。可是后来“他”找到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联,“他”有个失去双亲,只剩下“他”一个血亲的外甥,外甥可怜巴巴地抓着“他”的衣角,小声叫“他”舅舅,“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的生命并非没有来处。
宁秦眯起双眼,眼前浮现出岳迁小时候的样子。
小男孩虽然缺少父母的陪伴,但在物质上没有短缺过,宁翎和岳小旭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岳迁被他们教养得很有礼貌,也很爱干净。即便是惨痛的葬礼,岳迁的衣服都整整齐齐。
“他”看到岳迁在墓碑前背过身去,悄悄抹掉眼泪。那小小的身影触动了“他”,让“他”那颗没什么感情的心跃动起来,“他”想要保护岳迁,让岳迁好好长大。
岳迁叫“他”舅舅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这个可以被叫做“怪物”的东西,终于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生活于这片大地上的人。
尽管,“他”并不是人,“他”只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融合体。
久远的记忆被林腾辛唤醒了,“他”在仇人,或是友人的怒骂和眼泪中,掀开往事卷起的一角。
真正的宁秦,“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感知到了,大概早就消弭,连灵魂都不知所踪。“他”用着宁秦的名字,大致清楚宁秦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父很有商业头脑,白手起家,一生的热情都倾注在公司,宁母是宁父的反面,满腔热忱都放在一双儿女身上。姐姐宁翎聪慧异于常人,连续跳级,奥赛拿的全是一等奖,将一众骄傲的男生踩在脚下。和姐姐相比,弟弟宁秦平庸许多,成绩一般,也不怎么上进,喜欢艺术,别的小孩被逼着上兴趣班,宁秦则是主动要求学乐器和画画。
宁父对宁翎寄予厚望,对宁秦很不满意,宁母却两个孩子都护着,他们愿意学什么,就让他们去学什么,宁秦既然喜欢弹琴,那以后当个演奏家也行。
姐弟俩虽然性格、天赋不同,但关系很好,和一般的姐弟相比,他们的年龄差距有些大,宁翎对这个弟弟毫无争抢的心思,一心对他好。宁秦也将宁翎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亲人,比妈妈还重要。
也许天才在情感上容易有缺陷,宁翎是个对什么都很淡的人,和父母比较疏离,也没有要好的朋友。宁父起初想将她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然而她对做生意并无兴趣,早早决定走学术这条路。宁父非常生气,有几年和她几乎没有说过话。宁秦不如宁翎聪明,却是个情感丰沛的人,有一大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满溢的情感具化为了青春期创作的一首首曲子。
宁翎闷头搞科研,就在宁秦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嫁人时,她却带回来一个狐狸精姐夫。在姐姐突然结婚这件事上,宁秦和宁父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宁家只有宁母开开心心地迎接小两口,为女儿找到幸福由衷高兴。
也许宁秦直到消散,都在恨着岳小旭,这个男人是个孤儿,狐媚子长相,哪里配得上他的姐姐?
宁翎一家在柏山市生活,岳迁刚出生那会儿,宁秦一有假期就去,那小婴儿抓着他的手,只知道笑,手上还有口水,他既嫌弃又有点心软。
随着年龄增长,宁秦不怎么去看姐姐了,青春期的男生,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和追求,他和乐手们分分合合,慢慢有了固定的成员。所有成员中,他和谢围关系最好。他们的家庭条件相似,对音乐的理解也相似,他们无话不谈,经常在租的排练仓库里练一个通宵。
宁秦的这场青春算是尽兴了,到了高中,他知道自己必须考虑往后的人生路。宁母一向开明,鼓励他做喜欢的事,愿意玩乐队的话,就继续玩下去,不用考虑家里。但他看着宁父渐渐多起来的白发,想着姐姐的选择,知道自己不应该再任性。他已经玩够了,有了比很多同学丰富百倍的生活,音乐不一定能撑起他的未来。
他试着放下音乐,拿起课业,专注地学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发现这并不痛苦,他不像姐姐那样排斥接班。今后他继承家业,姐姐在学术领域耕耘,宁家的每个人都在发光。
愿望是美好的,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宁秦规划的未来应当会实现。
高三,学业繁重之时,宁秦时常感到头痛、恶心,眼睛也看不清楚。一次晕倒后,他独自去看了医生,医生面色凝重地说,想和他的家人聊聊。他镇定道:“我一个人在这边念书,医生,你给我说就是,我能接受。”
他患上了脑瘤,情况险恶,即便立即进行手术,预后也可能很差。
他走在街头,不理解厄运为什么如此潦草地降临,他才18岁,还没有走上社会,一切就要结束了吗?面对温柔脆弱的母亲,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父亲太忙,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
他只剩下一个人可以倾述,姐姐宁翎。
他艰难地说完自己的病,想来冷静理智的姐姐声音都颤抖起来,当天便放下工作回到南合市,姐弟俩抱头哭泣。宁翎告诉他,不要害怕,有姐姐在,姐姐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他,让他活下来。
他们去了很多医院,南合市的,其他大城市的,甚至是首都的。但医生们的态度都不乐观,他的病情发展得太快了,当时的医疗条件救不了他。医生们委婉地说,剩下的日子,让他不要太操劳,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尽快完成。
他每一天都能感到身体在变差,这严重地折磨、消耗着他的精神,他决定放弃,并且列了一个遗愿清单。回想自己的选择,他有点后悔了,早知道活不了太久,不如把乐队一直做下去,说不定还能在更多人面前演出。
他想到了谢围,他在音乐上的知己。谢围快要出道了,虽然不再做乐队,但依然是歌手。他真心祝福谢围,可心中也涌起一丝酸涩。他和谢围选择了不同的路,谢围是个善解人意的人,知道他放弃乐队的时候,没有质问他,只是委婉地表达了遗憾。
如果我们的乐队还在……他在病床上闭上眼,眼泪从颤抖的眼角流出。
他最后的一个愿望,是活到谢围出道的那天,亲眼看看谢围光芒万丈的样子。
可是谢围死了,死得非常离奇,非常凄惨。
宁秦这段记忆是模糊的,因为从谢围死去的一刻,真正的宁秦也在逐步被吞噬,只是一开始,宁秦意识不到这一点,只以为自己的病渐渐好了起来,脑瘤不见了,患病的经历就像一场噩梦,并不存在于现实中。
杀死谢围的人是宁翎,岳小旭是帮手。宁翎得知谢家人长寿,以及长寿会付出的代价。为了让亲弟弟活下去,宁翎杀死谢围,用某种仪式,将谢围的命转移给了宁秦。
这是宁翎在走投无路时的选择,她或许以为转移之后,一切就万事大吉了,宁秦会活下去,长命百岁。她不知道的是,接受谢围命数的宁秦,被谢围所改变,慢慢失去自我,最后存活下来的那个东西,既不是谢围,也不是宁秦,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东西,是“他”。
但宁翎也没有机会知道了,谢围死后的10个月之后,宁翎和岳小旭死于研究中心的事故,秘密因为他们的离开而被永远埋葬。
“他”又见到了岳迁,宁秦的意识还十分强烈,这是姐姐留下的孩子,是亲人。当岳迁悄悄哭泣时,“他”,又或许是原本的宁秦,将岳迁抱了起来,蹩脚地安慰。
“他”的身体里,谢围和宁秦的意识不断互相吞噬,“他”就像个冷漠的旁观者,而他们,于他而言都是陌生人。两个陌生人的记忆、情感彼此交融,全都成了“他”的,那“他”是谁呢?“他”不知道。
宁家最善良的宁母因为宁翎的死悲伤过度,没过太久就去世了。最后那段日子,宁母似乎发现“他”并不是自己的儿子,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恐惧。
宁母为什么能看出来,“他”不知道,也许是将死之人能看到更多东西?
总之宁母的眼神对“他”来说是一种冷酷的提醒,“他”不是宁秦,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希望“他”活着,“他”存在,就连将“他”制造出来的宁翎,也一定不会接受“他”。
“他”开始主动远离宁秦的亲人和朋友,宁父去世,他心中毫无悲喜,而那时宁秦的意识已经很淡了,“他”越来越不像一个人。
可岳迁那声“舅舅”,将“他”唤了回来。男孩已经失去所有亲人,只剩下“他”这个舅舅。“他”被男孩的小手拉着,“他”去不了别的地方。
啊,“他”原来还有这样一份责任,有人叫“他”“舅舅”,“他”不止是一个融合体,还可以是舅舅,是监护人。
“他”可以为了岳迁,扮演宁秦。
“他”真的成为了宁秦,谢围和宁秦的智力加起来,“他”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商场,都如鱼得水,走下坡路的公司在他手上回春,发展得比宁父最鼎盛时还要好。
比起公司,“他”更在意的是岳迁,“他”要给岳迁最好的生活,最好是把岳迁养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辈子当“他”的外甥。“他”只有通过岳迁,才能确认自己不是个怪物,是个人。
然而岳迁在“他”的宠溺中长大,非要去当那吃力不讨好的刑警,“他”不能天天看到岳迁,时常因为岳迁的安危而担惊受怕。如果岳迁有一天出事了,“他”又该怎么继续自己的生活?
20年的光阴,在“他”身上转瞬即逝,“他”已经将宁秦扮演得惟妙惟肖,真正的宁秦没能长大,“他”早就是宁秦了,就连岳迁也认为,宁秦就是“他”这样时而霸道不讲理,时而多愁善感的总裁。
可属于谢围的那一部分有时还是会涌现,“他”偶尔会带上花,去祭拜谢围。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是在给自己扫墓,还是以宁秦的身份,向谢围赎罪?
“他”不知道,“他”这个个体,对谢围并无愧疚,并不是“他”吞噬了谢围,“他”只是在谢围和宁秦的互相吞噬中,被融合出来的东西,非要道歉的话,应该是他们向“他”道歉。可是现在活着的只剩下“他”,似乎“他”也应该道歉。
“他”很茫然,摆脱茫然的唯一方式是认定自己就是宁秦,作为宁秦努力工作。
“他”望着满目仇恨的林腾辛,眼中流露悲凉,这个人为什么要逼“他”想起一切呢?“他”并不是凶手,“他”也不是自己想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怪“他”?有人为谢围复仇,有人为让宁秦活着而不顾一切,那么“他”呢?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为“他”做点什么?
林腾辛抖得越来越离开,“他”轻轻动了动,竟是将绳子解开了,“他”推开林腾辛,从床上站起来,一摇一晃地往门外走。
这是谢围被放血的地方,那段经历也是“他”的经历,“他”感到很不舒服,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站,站住!”身后传来林腾辛的声音,还有失去节奏的脚步声,“他”没有站住,也没有回头。突然,“他”听见一声闷响,当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时,当血腥味弥漫开来,他才意识到,那是利刃扎入□□的声响。
血从后背溢出,刀被抽出,在他转身之时,又扎向了他的胸口,这次,他终于看到从胸口淌出来的血。林腾辛握着刀,眼中癫狂,他捂着胸口,怆然地后退两步,险些跌倒,但是他抓住了门框,没有跪下去,他撑着一口气,向屋外奔去,不断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拖了一路,暗红色在这样阴森的宅子里格外可怖。
为什么要跑呢?是在逃命吗?“他”很困惑,逃命是珍惜生命的人独有的行为,但“他”对自己的生命并没有多珍惜,“他”只是一个融合体,现在催动“他”奔跑的是谢围?还是宁秦?可是他们早就消散了。
疼痛和严重失血、脏器损伤让“他”最终倒在院门边,他身体下的地面迅速被血浸透,“他”突然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是害怕吗?“他”在害怕死去?害怕离开这个世界?
林腾辛追上来了,“他”听见了,“他”已经无力再逃,下一刀应该会结束“他”这不应有的生命。
“他”想,谢围,宁秦,我不欠你们,我谁都不欠。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利刃刺入身体的闷响没有再次出现,院门突然被打开,很多人冲进来,“他”视野早就模糊,看不清楚,只听见林腾辛激动地大喊、挣扎,有人蹲在“他”面前,着急地喊着:“舅舅!舅舅!”
舅舅,又是舅舅。
成熟的男声逐渐变成稚嫩的童音,还没长个头的岳迁望着“他”,有点胆怯,有点想亲近“他”,“舅舅。”
因为那声“舅舅”,“他”告诉自己,我不是怪物,我有外甥,我得好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现在,那个被“他”养大的孩子,成了“他”最讨厌职业的孩子,在“他”即将从这个世界被抹除的时候,又一次出现,喊着“舅舅”。
“舅舅!”是男孩乖巧的声音。
“舅舅!”是男人焦急的声音。
“他”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看着眼前模糊而高大的虚影,朝那虚影伸出手。
岳迁一把握住了,似乎在说什么,但“他”已经听不清。“他”忽然感到很满足。当年,是“他”牵住了这个人类小孩,现在,是长大的人类小孩牢牢抓着“他”的手。
意识消失了,宁秦的,谢围的,“他”的。
宁静的小镇,救护车、警车鸣笛,人们围着谢家老宅看热闹,岳迁看着宁秦被抬上救护车后,现场那触目惊心的血,脑子空白了一瞬。
这样的出血量,前胸后背的刀伤,宁秦大概……是活不下来了。
浓烈的悲伤锁住了他,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只晚了一步!浑身失血的宁秦倒在他面前,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宁秦的生命正在流逝。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是被宁秦溺爱着长大的。
对宁秦,他有不少猜测,在赶来安启镇的路上,他想起一些事,宁秦似乎不再是他熟悉、依赖的舅舅。可是此时,当他亲眼看到宁秦即将死去的样子,他心里涌起的只有失去亲人的悲痛和无力。
他伏低身子,跪在那一滩血迹旁,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尹莫在院门处看着他,片刻,走了过来,蹲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180章 版本之子(33)
在宁秦被送去医院急救时,林腾辛也被警车送到医院,他戴着手铐,满脸是血,精神很不正常,一路都喊着:“那是个怪物!他不是人!他害死了谢围!他吃掉了谢围!”
夏临抓不到缰,讶异地看着薛锦,“锦哥,他在说舅舅吗?舅舅吃人?这……这怎么回事啊?”
薛锦沉默了会儿,“先让医生给他做个检查,别急着审问。”
岳迁和尹莫赶到医院时,宁秦仍在抢救,情况很不乐观。岳迁盯着手术室的指示灯,越来越多和宁秦一同生活的片段浮上心头。宁秦身上有许多疑点,但宁秦是真心待他好,是他仅剩下的亲人。
忽然,走廊的另一端传来骚动,林腾辛不配合治疗,扯掉输液瓶冲了出来,看到岳迁,情绪变得更加激动。薛锦和尹莫将他按住,医生赶来给他打了镇定剂,他指着岳迁,眼珠震动。
岳迁知道林腾辛有话要对自己说,正要过去,薛锦却拦住他,低声道:“跟我来。”
走廊边的阳台上,尹莫站在门口,岳迁和薛锦在里面。薛锦将林腾辛吼的那些话说给岳迁听,岳迁眉心皱得很紧。
“我可以去审问他,但是一旦审问,他的话就会成为证词。”薛锦说:“你想不想先和他聊聊?”
岳迁点头,“锦哥,谢了。”
这天直到凌晨,宁秦还是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他伤得太重了,医生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和他自己的求生意志。
“刘主任。”岳迁叫住刚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我是宁秦的外甥。”
医生停下脚步,说了些宁秦的情况。从他的话里,岳迁听不出异常,宁秦似乎只是个普通的重伤者。
“他……”岳迁斟酌着话语,“他的身体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医生皱眉,觉得这问题很奇怪,“特殊?你是指?”
“比方说某些指标和常人不同?”岳迁说:“还有一些其他的病症什么的。”
医生正色道:“宁秦的过往病史,你可以和我详细说一下。”
岳迁沉默了,他该如何回答?
“我目前看到的情况是,他的身体在这次受伤之前比较健康。”医生说。
岳迁道过谢,表示自己会回去找病例,但他心里很清楚,不可能找得到病例。他刚才问医生,主要想知道,从专家的视角看到的宁秦是什么样。医生已经给了他答案,宁秦是个普通人,正常人。
“你现在就要去见林腾辛吗?”尹莫问。
岳迁坐在长凳上,刚才夏临来说,林腾辛根本没睡,神经质地在病房走来走去。岳迁喝完一杯咖啡,点头,“现在去,照他这情况,天亮后就会被带去市局审问。”
尹莫说:“我陪你。”
林腾辛的病房灯光大亮,镇定剂的效果过去了,他显得很亢奋。岳迁推开门,“林老师。”
林腾辛打量岳迁,几秒后说:“他死了吗?”
这话令人不悦,但岳迁没发作,“如果我们再晚一点到,他应该就死了吧,不死你也会再捅一刀。”
林腾辛面容狰狞起来,“他活该!他害死了谢围!”说着,林腾辛双眼突然瞪大,“岳迁,你也不无辜。”
岳迁镇定地走近,拉了把椅子坐下,“因为我的父母吗?”
林腾辛怔了片刻,“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了一些。”
“别装了,你要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试探我?”
岳迁想起来,林腾辛说的是上次他到北宁市,假装游客去艺术学校参观的事。林腾辛很早就查到谢围的死和宁秦有关,那么知道他也不奇怪。但他接近林腾辛是因为“那边”的林腾辛,和谢围、宁秦全无关系。只是这一层,现在似乎没必要和林腾辛说起。
见岳迁不语,林腾辛以为自己说中了,“既然你早就怀疑我,为什么一直不采取行动?难道你也知道宁秦是个怪物,你想借我的手来解决他?”
岳迁说:“宁秦不是怪物,他是我舅舅,他是个人。”
“哈哈哈!”林腾辛冷笑起来,“他不是怪物?那他20年前就得了绝症,医生断言他只剩下半年的命,他是怎么活到现在?啊,还有你的父母,是他们杀死谢围!”
岳迁胸口发紧,“你到底查到了什么?你和谢围是什么关系?”
“我和谢围?”林腾辛移开视线,病房里安静了几秒,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救了我。”
林家在北宁市富贵了好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智慧是惊人的。林家的子孙都被教养得很守规矩,明白自己优越的生活是怎么来的,也明白要让后代继续这样的生活,自己应该做什么。
林家人有能力的,在成林集团的重要岗位任职,没能力的,随便做个闲职,不折腾,不闯祸,享受家族发展的红利。林家人向来很低调,犹如一个庞然大物,沉默地不断扩大。
多少年里,林腾辛是林家唯一的不肖子。他从小就很聪明,曾经被长辈们寄予厚望,然而他在青春期便离经叛道,认为成林集团腐朽,上了年纪的话事人更是迂腐得臭不可闻。他不肯走家族规划好的路,执意要搞艺术。
林家的子弟,搞艺术是决不允许的,因为那意味着抛头露面,被人品评,容易给家族引来祸端。
长辈越是阻挠,林腾辛越是要那么做,他离家出走,走南闯北,认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友人,和这些友人混在一起,林少爷的钱财很快挥霍一空。
但林腾辛生活条件太优越,根本没有将钱财当做一回事,别人能赚钱,他不能吗?他会很多乐器,会画画,会鉴赏古董、艺术品,更是读书万卷,他以为自己这样的人往大街上一站,马上就有人毕恭毕敬地请他去工作。
然而林少爷不切实际的大梦被现实轻而易举敲碎,别说他往大街上站着找不到工作,就是去小学门口站着,也抢不过其他做家教兼职的大学生。
那一水的家教队伍中,大学生们面前摆着自我介绍的纸板,都是数理化英的高手,保证孩子能进步多少名,而他,念书时文化课成绩就一塌糊涂,他只能教乐器,教画画,和孩子探讨诗词歌赋。
“谁学这些?不是耽误人吗?”家长们拉着自己的孩子飞快走开,生怕他把孩子带坏。
林腾辛在不向家里要钱这件事上很硬气,但要是再找不到工作,他可能就要去睡桥洞了,那些志同道合的友人见他没钱了,全都和他断了往来,他一个子儿都借不到。
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家长中,只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下。谢围背着书包,蹲在他的纸板边,认真看着他写的特长,眼中闪着光,“你会弹钢琴?”
谢围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孩,林腾辛以前也是,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小孩很有钱。
“你想学吗?我还会别的乐器,吉他,古筝,中西合并,我还会作曲,也可以教你。”谢围说着往周围看了看,“你家长呢?”
谢围很兴奋,“你会这么多?那你可以来当我的家教吗?”
林腾辛警惕起来,以前也有小孩来请他当家教,他想也没想就跟着去了,结果给小孩上了两节课,出差的家长回来了,不仅没有支付报酬,还把小孩打了一顿,说他骗小孩,这种东西学了有什么用?
“你家长呢?”林腾辛执意要见家长。
“我自己可以做主。”谢围说着拿出钱包,里面全是大钞,还有银行卡。
林腾辛有些犹豫,他很需要钱,但又吃过小孩的亏。正在他考虑的时候,谢围说:“你可以跟我回去,先试试课,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教我的。”
林腾辛被这话激到了,当即将纸板一收,跟着谢围上了一辆出租车。一刻钟后,来到一个高档小区。
谢围的家很大,但没别人,其中一个房间做了隔音装修,里面除了钢琴,还有不少别的乐器。谢围拿来一瓶冰镇橙汁,倒成两杯,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林腾辛这才知道,他是珠宝商的儿子。
这套房子名义上是谢围和父母一起住,其实是他一个人住,父母有别的住处。林腾辛很诧异,谢围一个小学生,父母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生活?
谢围说,他从小就很自由独立,最近喜欢上了乐器,在家搞得叮叮咚咚,会吵到弟弟妹妹睡觉,而且这套房子离学校更近,他搬出来,谁都没意见。
林腾辛突然很羡慕这个小学生,他的长辈如果这么开明,他也不用这般颠沛流离了。
喝完橙汁,林腾辛开始所谓的试课,谢围这里乐器虽然多,但真弹起来,林腾辛发现他就是个入门级的小白,自己稍稍炫一下技,他就会眼睛冒星星。
那天,林腾辛弹到晚上,顺利成为谢围的家教,谢围很大方,直接给了他1万块,说是先充半个月课时。
林家虽然有钱,林腾辛没尝到生活的苦之前,一顿饭就能花掉1万,但谢围给的这1万,却是林腾辛头一次“卖艺”赚到,意义非凡,林腾辛在挥霍和存起来之间选择了后者。
那半个月,林腾辛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和谢围一起回家,谢围学起来很有干劲,领悟力也强,不仅钢琴进步飞快,古筝也学了个基础。
林腾辛在教谢围的过程中重新审视自己的才华,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爱玩爱混。传授技能这个过程,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快乐。建立艺术学校的想法,在这个时候有了萌芽。
在给谢围上课之余,林腾辛不管是心性还是技巧都有了进步,三个月后,他打算离开南合市,谢围的钢琴已经弹得非常出众了。
两人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林腾辛向谢围倾诉来自家庭的压迫,谢围跟个小大人似的开解他。谢围看上去生活在一个很自由的家庭,但对于谢家,他有不少怀疑,他跟林腾辛说过,谢家似乎在信某个邪.教,但他不知道那个邪.教是什么,需要从信众中获得什么,他直觉不舒服,因此和父母疏远。
林腾辛很惊讶,原来谢围独自居住还有这个原因。他担心谢围的安危,问需不需要报警,谢围连忙摇头,说自己没有证据,年纪也还小,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林腾辛走之前叮嘱谢围,将来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及时联系自己。谢围笑着答应,说自己今后一定会成为明星,他想看不到都难。
那个时代,通讯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人和人一旦分开,是很容易走散的。林腾辛对未来已经有了规划,但还想游历更多的地方,他对社会的险恶有了认知,却还是遇到不少困难,甚至经历过生命危险,回到北宁市,又被暴怒的长辈关了一段时间的禁闭。在这个过程中,他与谢围失去联系。
林家接受了他是个废物的事实,他靠着自己积累的教学经验、人脉,最重要的是林家的投资创办起艺术学校。如今艺术学校虽然早就是北宁市的标杆之一,当年却发展得举步维艰,他也沦为林家的笑柄。
快要撑不下去时,他偶然看到一个学生乐队的演出视频。场所非常简陋,是个杂牌拼盘演出。但乐队的表演让他眼前一亮,认真看下来,他认出了主唱,他的第一个学生,谢围!
谢围还没有成为明星,但是谢围在坚持自己的路,和谢围比起来,林腾辛自惭形秽。他忽然有了强烈的冲动,想去见见谢围。
多年后再次见面,谢围个子已经比林腾辛还高了,他第一眼就认出林腾辛,惊喜地说:“林老师,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师徒俩说着这些年各自的际遇,得知林腾辛真的开起艺术学校,谢围很为他高兴。青春期的谢围带给林腾辛许多触动,和谢围待了几天,林腾辛觉得自己的劲儿又回来了,一定要把艺术学校经营下去。
谢围跟他说起自己的规划,组乐队虽然很快乐,但成员有各自现实的考虑,他们的乐队马上要解散了,他已经签了经纪公司,之后会以歌手的身份出道。
谢围的钢琴弹奏又上了几个台阶,和林腾辛共同演奏完,林腾辛灵感爆发,当即为他作了一个曲子。曲子需要完善,林腾辛说回去后再好好磨一磨,争取在他出道后送给他。
那是林腾辛最后一次见到谢围,后来回忆起来,他最后悔的是,忘了问谢围搞清楚谢家信奉的邪.教是怎么回事了没有。
回到北宁市之后,不知是风水转了起来,还是林腾辛多年的耕耘终于有了成果,艺术学校的口碑渐渐打了出来,学生越来越多。林腾辛这个校长忙碌不已,时间飞快过去。
当他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时间,想看看谢围现在怎么样了,才查到谢围应该在一年前出道,但谢围没能等到出道,他死了。
林腾辛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这不是真的,怎么可能?他赶到南合市时,调查已经停滞了,警方没有找到凶手,而谢家似乎并不想知道凶手是谁。
他一个人去安启镇,从当地人口中了解到谢围的死状,又收集了所有新闻报道,一个可怖而残忍的真相出现在他面前。警方之所以找不到凶手,是因为谢围的死有怪力乱神的存在,是邪.教在作祟,而谢家是帮手。
他浑浑噩噩回到北宁市,继续当他的校长,艺术学校发展势头太好,缺不了他,他闷头工作很多年,刻意不去想谢围。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集,谢围也只是他无数学生中的一个,警察都放弃了,他为什么要去淌那摊浑水?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当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变得时常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谢围变得越来越清晰。如果没有谢围,他可能早就迷失自我,连开艺术学校的想法都不会有,他要么随波逐流,死在外面,要么回到林家,当一条没用的蛀虫。
在艺术学校陷入瓶颈时,也是谢围让他看到希望。谢围并没有给过他实质性的帮助,但是人行走于世,需要的不止是物质,还有一种信念。在这个意义上讲,是谢围这个比他小很多的孩子,将他拉了起来。
可是在谢围出事的时候,他一无所知,当他知道了,甚至手上有邪.教这个线索,他也没有为谢围做些什么。
他已经老了,谢围的死成了他的枷锁,如果不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为谢围找到公道,他会带着遗憾死去。
他开始调查,他想找到谢家里将谢围推向死亡的那个人。警方当年的调查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帮助,排除了其他可能,剩下的就只有邪.教。
然而当他远赴西文市,接触谢家的人,却发现谢围的死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和谢笛英的死在细节上对不上号。很像是谢围这个应该被喂给神灵的牺牲品,被另外的势力给截胡了。
他在困惑中继续调查,整理出了所有和谢围有关的人的资料,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他印象很深。宁秦,谢围乐队里的成员。
最后那次见面,谢围几次提到宁秦,说他们是很好的兄弟,做什么事都合得来,有次乐队成员一起出去玩,还抱着好玩的心态请人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们臭味相投,是因为八字太合了。
宁秦早就不玩音乐,已经继承家业成为老板,林腾辛却发现他在谢围去世后10个月,经历了一件悲剧,他的姐姐和姐夫死于实验事故,而这场事故能查到的信息很少,似乎是被按下来了。
林腾辛不知道这和谢围的死有无关系,它们的共同点都是没有继续调查下去。林腾辛没有更多的线索,只能往下查。
一件更让人不解的事出现,宁秦在谢围去世之前患上脑瘤,生还概率很低,且他没有手术的记录。那为什么他活了下来?为什么在谢围出事后,他的病奇迹般地好了?
两件事的前后逻辑逐渐捋清,林腾辛感到浑身冰凉。
